◇◇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中篇小说)   长河幽静   曹雪芳   一   罗永涛在睡梦里来到一个金光灿烂的地方,这是一个谷地,四面是山,山外 天边压着一朵黑金色的厚云,瞎子老人惊奇地看着它缓缓浮动着往头顶上压来, 把泛着浅蓝色和橘红色光芒的天空一点点覆盖吞噬,谷地上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 花。随着一道光芒缓缓移动,它们像谢幕一样渐渐隐退。老人忽然意识到,他的 眼睛复明了,他的心脏顿时狂跳不已……厚云把整个天空遮住了,谷地里一片阴 暗。忽然,一道霹雳打来,老人唬了一跳,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四周 一片漆黑,和往日一样,永恒的漆黑。   忽然又听到了一声惊雷响起,起初他怀疑那雷声是从梦里追赶过来的,但很 快确定它是顺着屋顶从窗口滚进来的。接着,头顶响起了滴滴答答的雨声,清清 脆脆的,接着一阵叮叮咚咚,很快变成一片稀里哗啦。   瞎子老人叹了口气:“春雨又来了,唉,该来的总会来!”他已经70岁了, 听觉却还灵敏得很,那轻重缓急、来去自若的雨声进入他的耳孔,像攀附着一根 细丝,一路走到他的心里头去。   旁边,老友的鼾声此起彼伏,一下一下似缓慢的钟摆摇动。罗天山躺在屋子 一侧的另一张床上睡得正酣。   “天山,打雷下雨了!”   “怎么了,老伙计?”   “该来的自会来!”   “哦,你是说他们?是呀,天亮了,那伙人还会来,来就来!我自风雨不动, 抗争到底,人在屋在,看他们能拿我怎样?”   “我是不会离开这座老房子的,我已经做好打算,这辈子就老死在这里了…… 我们这把快入土的老骨头没啥好怕的,只是,怕连累了罗泓。”   “明天的事就等明天再说,我们还是睡觉吧!”   片刻沉寂之后,屋外的雨声却似乎加大了,黑暗里哗啦哗啦的,像条巨大的 河流,铺天盖地而来。   二十二年前的清明节,他们相挽着走过开满杜鹃花的山坡去扫墓,半山一个 歇脚的路亭里传出了嘶哑哀啼,他们抱起那弱小的弃儿,怜爱不舍。   罗永涛说:“这或许是那头的亲人给我们送来的礼物!”   山亭旁有一泓清泉,他们用搁在泉边的那只粗瓷碗,舀了一点清水,用指肚 蘸了抹在婴孩的小嘴上,小人儿立即止住了哭。他们欣喜地把孩子抱回了家,走 下山风吹拂的山路时,就起好了名字。   罗泓去年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在县特殊教育学校当老师。傍晚,她跑来忧虑 地说:“如果我不配合这拆迁工作,他们就要把我调离。”老人听了沉默不语, 她又说:“对了,昨天来了一个叫林长发的,说是找大伯的,等了半晌不见您, 后来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走了,说明天还要来的。”   罗永涛想,他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黑暗里,罗永涛觉得自己飘落到了河床上,被那急湍湍的流水挟裹着往下流 移动,他动了一下,试图挣扎,忽然听到他所容身的老屋正发出一阵细细的断裂 声,哔哔剥剥,似是呻吟。唉,老屋也要被洪水冲走了!老人叹了口气,放弃挣 扎,伸展四肢,静默里,雨声哗哗,河水滔滔,大地微颤。   从幻觉里惊醒,罗永涛心里便挂念起不远处的那条清川河,此时不知河水是 否涨起了,漫过田野,小河变成了大河,大河正在大地上奔流,一马平川的浊黄。   二   清川河是一条名不经传的河,大地上到处流淌着这样的河流。   罗永涛老人是亲眼见过那条河的。他生在河边,长在河边。   群山拥着一片开阔盆地,罗永涛的家在县城东郊,一片平坦的田野上远远近 近洒落着一些农家院子。清川河从东边群山里奔涌出来,活泼泼地涌进小城人烟 稠密处,又从房屋墙垣中折出,蜿蜒穿过田野,从他的家门口经过,在田野间逶 迤前行,绕过村庄,经过云龙桥,折向北,奔赴远处一道青蓝群山。   罗永涛的家是一座南方小天井院落,粉墙黛瓦,和周边的许多老房子一样, 进了大门,是个小院,转身向右,便看到屋子正门,跨上两级台阶,进屋,便是 下厅,对面是上厅,左右各一厅,四个厅子围绕着一方小小的天井。罗永涛从小 就听过河下方对岸那边有个九厅十八井大宅院,他那时候想,那可是一座很庞大 的庄园,像个迷宫一样,要是自己不小心误撞进去,会不会出不来呢?不过,要 是能到那里去捉迷藏,一定有趣极了,罗菲儿肯定找不到他,到时等她哭鼻子了, 自己再跳出来,嘿,好玩极了!   很多年后,罗永涛还记得那个正月十五上午一家人准备去看走古事的情景。   一大早,父亲罗连川和母亲周水妹就催他和妹妹罗菲儿起床,罗永涛迷迷糊 糊张眼时,猛听见几声神铳轰响,伴随着一阵鞭炮炸响,他顿时睡意全消。罗菲 儿却吓得躲进了妈妈的怀里。   “那是在召集走古事的队伍呢!我们快点准备好,到河边去看看。”周水妹 给罗菲儿穿上过年的新衫,红外套,小蓝裤,小花鞋,接着给她梳头,木梳滑过 头顶,却被纷乱的头发纠缠住,周水妹叹气:“哎呀,你的头发怎么睡到这般乱 哟,野草一般!”终于,一头乱草梳成了两根小辫,辫尾系了两段红绸,像缀上 了两只薄翼粉蝶。周水妹端详了一番,说:“菲儿,你看起来很漂亮哟!”罗菲 儿抿着小嘴儿笑,央求妈妈:“把镜子拿给我照照吧!”罗永涛在一旁嚷嚷着: “快点啦,你真麻烦!”   家里前一天就来了几个客,都是准备观看走古事的,吃过早饭后,大家都赶 往罗氏宗祠旁边的屋脊山坪。   他们沿着清川河往下走,准备过云龙桥去对岸去看一场乡村狂欢节。   罗永涛看到罗菲儿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两只粉蝶在她脑后跳跃追逐。   没有阳光,天上凝着灰白色的云。   罗菲儿问:“爸爸,什么是走古事啊?”   罗永涛抢着回答:“走古事就是走古事,这还要问吗?”   罗连川说:“当年,我们罗氏十四祖才徵公中了举人,到湖南武陵做官,卸 任返乡时,就把流传于湖南的走古事传授给乡人,这是一种用来祈求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的民间祭祀活动和娱乐活动。”   罗永涛听不太懂,他却点了点头。   到了屋脊山坪,早已人山人海了,人群里彩旗和宝伞飘扬,鼓乐齐鸣,走古 事已经走起来了。吼叫声不时从人群里传出来,他们费劲挤进人群,罗永涛就看 到眼前晃动着狂奔的几顶菩萨轿子,和往年看到的一样,二十多个青壮年一组, 齐心协力地抬着一顶菩萨轿子沿着广场狂奔,每顶轿子上头各绑着两个古装的小 男孩,上头站着武将,下头坐着副将,副将的手托着武将,随着奔跑惊险抖动着, 黑髯纷飞、长袍飘飘。罗永涛他们威风极了,无比羡慕。   跑了两圈,队伍停了下来,就地休息,养精蓄锐。   广场边上有卖气球的、卖面人和糖果儿的,多是外地生意人来摆的摊子,本 地人忙着狂欢和待客,谁有那个闲心?那些外地人把小木船摇到清川河下游水深 处,上了岸,哪里热闹往哪里去。罗菲儿吵着要买气球,也难怪,那些精明的外 地人把气球而扎成各种动物的形状,一只只用丝线绑着,五颜六色地在空中飘, 惹得众小孩频频回望。罗菲儿吵闹个不停,周水妹只好买了一只给她,一会,罗 菲儿又吵着要买那五彩缤纷的花鸟虫鱼面人儿,周水妹不耐烦了,伸手打了她胳 膊一下,罗菲儿就咿呀地哭开了,罗永涛狠狠地瞪了他妹妹一眼。   忽然,又一声铳响,罗永涛吓了一跳,一怔之下,只听走古事的队伍发出一 声声呐喊,又开始下一轮奔跑了。罗菲儿给一惊吓,忘记了哭。罗永涛被父亲抱 起,越过攒动的人头,他看到七顶菩萨轿子又沿着广场狂奔,你追我赶。周围鞭 炮声炸响,弥漫着呛人的烟雾,罗永涛目光追随浮动的烟雾,便看到一片严整院 墙、顶头屋角弯翘,心下惊奇:好气派的房子!便问父亲:“那是什么房子啊?” 父亲贴着他的耳朵说:“那是九厅十八井!”   走古事的队伍刮起一阵阵旋风,搅得人群一片沸腾。如此几个回合后,队   很多年后,罗永涛还记得那个正月十五的中午在河边看到的情景。   他们抄近路赶到河边。   乍暖还寒,可春天已经来到了清川河畔,河堤上的杨柳在风里拂动着一簇簇 鹅黄,两旁的田野里,成片的油菜花正盛开着,春日下铺开一片片金灿灿的地毯, 好像在热情地迎接着这场春天的盛会。河堤上早挤满了人,田埂上和稍高的地畦 里也站满了人。正午的暖湿的风吹来,人们纷纷脱去厚外套, 满河堤五颜六色 的薄衫晃动,晃去冬天残存的气息。   罗永涛由他父亲架在脖子上,居高临下,视线无阻地望着河流的下方。河水 看起来浅而清,倒映着天空树影。云龙桥像一道虹横跨在河上,岸边的人群齐刷 刷地把头摆向那里。他睁大眼睛,学着大人的样,凝视着那里。但走古事的队伍 还没有来,只有河水闪着银光脉脉流向远方。忽然,太阳冲破云层阻碍,从云端 射下万丈光芒来,明晃晃耀眼夺目,云龙桥便像一条披了金光的巨龙伸展在河的 两岸。   过了好久,终于传来了鼓乐声。人群发出了一声惊呼:“来了,来了!”罗 永涛转头看时,只见云龙桥下方出现了走古事的队伍,鼓乐队奏响十番音乐,铜 锣、唢呐、笛子、二胡等乐器齐鸣,三太祖菩萨轿子纷纷下了水。   猛然又一声铳响,七顶菩萨轿子从云龙桥底下钻出,气势汹汹地往河流上游 冲来,汉子们喊着粗犷的口号,踏波而来。河水不深,可也淹没到大腿,无数双 急速挥动的脚,搅起水花片片飞溅。菩萨轿子左摇右晃,里头的古装小孩一会左 倾一会右倾,荡荡悠悠,有几次身子倾斜,几乎贴着水面,在抬桥和护卫汉子的 吼叫声中艰难地恢复平稳,惊险无比。除了走在前头天官棚不可超越外,其它六 顶菩萨轿子你争我赶,逆水而上。人群不时爆发出一声声惊呼:   “刘备赶上宋太祖了!”   “孙权超过刘备了!”   “周瑜追上李世民了!”   “哎呦,杨六郎争先了!”   罗永涛分辨不出哪个是刘备,哪个是孙权,只觉得眼前是一个战场,众武将 们在驰骋疆场,挥戈厮杀,这让他激动不已。   喊声震天动地,河水被壮汉的脚板掀起阵阵巨浪,河堤上的人们欢呼着,奔 走追赶着,河里和河畔一片沸腾。罗永涛的目光瞥见罗菲儿被人群簇拥着前行, 脑后的两根辫子一甩一甩,两只粉色蝴蝶翩翩飞舞追逐。   等喧嚣声远去,罗连川问:“好看不?”   “很好看!”   “咦,你妈妈和菲儿呢?”   “我刚刚还看到菲儿呢!”   “她们大概先回了吧!”   大家追逐走古事队伍去了,人群渐渐奚落,他们往回走。   “爸爸,他们为什么要跑那么快,你追我赶呢?”   “因为想要争先。”   “他们为什么要争先呢?”   “因为跑到前头的那一族人将得到菩萨神灵的特别护佑,人丁兴旺,财源广 进,这是我们罗姓家族的传统。人活一世,就是要争!不争,哪有我们罗姓家族 的兴旺发达?”   “哦。”   “我们客家先民们当年为了躲避战乱,寻找理想的家园,从遥远的中原来, 万人迁徙,一路不停地走,路上有人倒下了,又有人接过担子,继续朝前走,一 直走到山那边的石壁,又从石壁迁徙到江西、福建、广东、广西各个地方。我们 罗氏先祖抢先来到这里,便在这里安了家,繁衍生息,世代昌盛,在这个地方, 谁家办酒席,几乎桌桌都有罗姓人,所谓‘无罗不成席’!”   “哦,可是,爸爸,你说跑得最快的就能得到菩萨神灵的特别护佑,那菩萨 神灵为什么不同等护佑所有人呢?”   “这……唉,小孩子家,你还不懂哩!……回吧,客人们这时候该齐了。”   罗永涛不再言语,若有所思。父子俩沿着江堤慢慢走回家。路过一片长势正 旺的油菜花地,父亲随手折了一支给他,他抓在手中,在风里摇摆着,就像挥动 着一根马鞭,油菜花纷纷落地,在身后留下一条金色的痕迹。   散去的人群都进了河畔人家的农家小院小楼,像水滴流入瓶罐一样。村落上 空升起团团蓝烟,婀娜地摇摆着,风一吹,便消散在田野上空。   家里来了很多客人,父母在忙碌,罗永涛却悄悄溜出院门,跑向田野里油菜 花海。   他在花海中钻来钻去寻觅,终于,他的双手摁住了一个灵活跳跃着的褐色的 虫影,等慢慢收拢了双手,他的掌心感受到了微弱而真确的挣扎,他把双掌微微 张开一条缝,看到里头一只黑褐色的大肚子蝈蝈在徒劳地挣扎,弄得他掌心痒痒 的。他按捺住内心的狂喜,钻出菜地,走上河堤,打算回家找个空火柴盒装了, 晚上搁房间里,一夜里就有蝈蝈的歌唱相伴了。   没等他走几步,眼前忽然戳着好几条腿,底下几双光脚沾满泥巴。他抬起头, 看到四个和他年龄相当的男孩挡在面前,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他吃了一惊, 中间那个抱拳而立的高出他半个头的胖男孩是罗天山,是对岸罗木匠的儿子,一 伙坏孩子的小头目。罗永涛有些害怕,连忙侧身让了让,但是他们并没有走的意 思,罗天山撇撇嘴,把头往上一摆,说:“拿过来!”其他三个男孩一哄而上, 伸手来掰他的双手,他躲闪着,弯下腰去,终于还是被他们抢去了手中的东西, 一个瘦黑男孩抓着那只蝈蝈,举到胖男孩面前,说:“看,好大一只蝈蝈!”罗 天山用两个手指捏住蝈蝈的一条后腿,提起来,在眼前晃了晃。   “还给我!”罗永涛声音有些发抖,“还给我!”   “还给你,可能吗?你想要从这里过,需留下买路钱啊!” 罗天山乜斜着 眼说,“要不,你从我胯下钻过吧!”   “还给我!”罗永涛的声音更大了点。   罗天山提起那只蝈蝈,扯去了它的两条后腿,把它扔在地上,那只蝈蝈在地 上蠕动,用剩下的两条前腿挣扎着,张开了薄薄的白色的翼翅,紧跟着,罗天生 的脚踩了上去,用力碾了碾,等他挪开脚,那只蝈蝈儿已经成了一丁点模糊血肉, 混粘在泥土里了。   罗永涛顿时双目噙泪,“你,混蛋……”   “你敢骂我!给我打他!”   几个男孩扑上来,把罗永涛推倒在田地里,抬脚踢他。他畏缩着地闭上眼, 一只脚踹在他的小腿上,很疼,他咬紧牙,等着承受更多的痛楚。   忽然有人脆脆地喊:“喂,罗天山,你在干什么?”   “停,停!”罗天山一边低喝,一边应答:“没,没,我们闹着玩呢!”   罗永涛睁开眼,从湿泥地里爬起来,手里就暗暗攥着了一块尖锐小石头,这 是他倒地时手刚好碰到的。他站直,全身上下沾满了黑泥,头上粘着泥巴和菜花 屑,身子微微发抖。   一个俊俏的小女孩来到眼前。   “我们在玩打鬼子的游戏,他当鬼子,我们当游击队。”罗天山笑嘻嘻地说。   “谁是鬼子?你才是鬼子!”罗永涛愤怒地回应。   “好呀,罗天山,你又欺负人了!我告诉你爹去!”   “嘿嘿,靑虹,别,别,没这回事。”罗天山回身,瞅了罗永涛一眼,说, “便宜你了!”又一摆头,说,“让他走!”   几个男孩儿闪到边上,罗永涛急忙跳过去,如小兽窜出笼门,走了几步,他 回头,看到罗天山他们正瞪着他看,忽然,一股热量从心底轰然升起,他手一扬, 那块尖锐的小石头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准确地落到罗天山的额头上,随着一声 “哎呦”惨叫,罗永涛已经撒开双脚跑起来……   “抓住他!”凌乱的叫嚷声和脚步声在后头追来。   罗永涛心里好似有面大鼓在咚咚敲响,鼓点越来越密集,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他沿着河堤,飞快地向前跑,一直跑回家去。   冲进小院门,他停在在院角喘气,确信没有“追兵”,才慢慢平息狂乱的心 跳。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罗永涛想他那一石子的扔劲肯定把罗天生伤得不轻, 但是一想到那只惨死的蝈蝈,罗永涛就感到愤怒不已,那一石子是对罗天山应有 的惩罚!父亲说得对,人活着,就是要争,抗争!罗永涛忽然觉得手脚充满力量, 他迈上台阶,朝屋里走去。   周水妹就在这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叫住了他:“永涛,菲儿呢?见到菲儿 了吗?”   “没有!”   “不是跟你一起玩吗?”   “没有啊,就我一个人玩!”   罗永涛正暗暗得意着刚才一个人的历险和转败为胜,脸上就呈现出似笑非笑 的神情。   “到哪里去了呢?这贪玩的死丫头!”   周水妹怏怏地回转身进了厨房。厨房里飘出一阵肉菜香味,院子里一片朗朗 春阳。   等到开饭的时候,罗菲儿还没有回来。   客人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罗连川就喝醉了,等他醒来,日已黄昏。他是被周水妹摇醒的,张了一双酸 痛眼,就看到周水妹惊慌的面孔急急地凑上来说:“菲儿呢?你没有见到菲儿 吗?”   罗连川嘴里嘟囔着:“小孩子,还能去哪里?就在附近玩呗。”   “屋前屋后我都找了,没有!”   “今天人多热闹,小孩子找到伴了嘛,一会天黑准回来!”   “中午就没有回来的!”   “你说什么?孩子不是一直你带着的吗?中午不是和你一起在河边看走古事 吗?”   “我不是把孩子留给你吗?我看时候不早了,就赶回来煮饭,我走的时候, 菲儿正和你们在一起呢!”   罗连川听了,如当头一棍,酒立即醒了几分,他弹簧一样坐起来,说:“坏 了!”   他们沿着清川河堤寻找罗菲儿。日头落到西山,留下半个儿红脸在西山凌霄 壁的峰尖上,西天铺开一片片橘色薄云,清川河水面上泛着桔光,仿佛也饱饮了 这山乡狂欢节的老酒,醉了,可这酒意一会就没有了,日头一会跌落进山背,西 天的云彩很快黯然失色,夜幕渐渐从四面围拢来。起风了,仿佛是这微寒的风把 田野的色彩都刮走了,田野褪去了金色和绿色,只剩下一片黑灰。而父母呼唤罗 菲儿的声音执拗地在风中飘荡。   罗永涛希望罗菲儿忽然从油菜花地里钻出来,咯咯笑着跑来说:“哈,你们 都找不到我!”   罗菲儿,搞什么呢?这迷藏也躲了太久了,没意思了,还不快出来?   远远近近河岸人家的灯火点亮了。   天上云里穿梭着一轮圆月,河堤路似一条灰白带子,静静地延伸着。风渐大, 吹散了殷切的呼唤声。   直寻到云龙桥边,白天的喧嚣热闹早已销声匿迹,恢复一片寂静,黑暗里三 个人过了这座长长的风雨桥,脚步把桥板踏响,百年老桥在时光里又发出一阵呻 吟叹息,水声哗哗,他们到了对岸,拐进街巷人家。一条古街巷子窄而长,两旁 密密麻麻都是房子,家家户户的门口点着喜庆的红灯笼,敞开的大门里仍看得到 客人们聚桌而坐,劝酒声笑谈声在街巷中不时回荡。罗永涛紧紧地拽着父亲的手, 看着父母不时停下来向人打听,殷切的询问回回都只换来频频的摇头。   一直走到屋脊山坪,宽阔的广场上寂寥空荡,白天成千上万的人不知道哪里 去了,那摆摊儿卖气球糖饼的小贩早已不见了踪影。罗连川叹了口气,说回吧。 罗永涛才觉得两腿铅重。   不知谁放起了烟花,烟花在空中盛开,瞬间照亮了一片弯弯翘翘的屋角,那 里是罗氏九厅十八井,罗菲儿会不会跑进那座迷宫里玩起捉迷藏游戏呢?罗永涛 正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忽然听见了母亲嘤嘤的哭声,和父亲的一声喝斥——“哭 有屁用!”他吓了一跳,便把声音咽回去了。   夜深,他们沿着河堤往回走。罗连川不时举着松火明往河堤下照,火焰舔舐 着黑暗,黑暗迅速散开,一会又聚拢来。   罗永涛伏在父亲的背上,疲倦地睡着了。   第二天寻了一天,没有结果。傍晚,有人跑来说,昨天下午三四点钟见着几 个外地生意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沿着清川河往下游走去,那女孩儿手里抓 着几个五颜六色的面人儿,兴高采烈。罗连川听完,拔腿就往外跑,周水妹也扔 了手里的盘子,跟着往外跑,几个亲戚朋友也跟着一起去了。   罗连川他们跑到云龙桥下方,可是,河面上空空荡荡的。几个汉子面面相顾, 说,追吧!借了条船往清川河下游追去。小木船出了县城地界,往北顺流而去。 路上赶上了几只漂荡的船只,却没有他们要找的人,同时,他们的小船也经不起 颠簸,坏了,众人只好折回来。回来后安慰罗连川和周水妹说,那个小孩也不一 定是罗菲儿,再找找看吧!   但是,罗菲儿竟再也找不着了。   三   这个春天似乎老是下雨,罗永涛经常在半夜里被滴滴咚咚的雨声吵醒。   黑暗里,他屏住呼吸,门外的河水流淌声也渐渐清晰起来,滔滔不绝。渐渐 地,水声像一个漩涡,旋转着旋转着,把罗永涛转晕了,他便沉了下去,睡着了。   秧苗插下后,平坦的田野上一片稀疏的绿色。近处东田石山上一簇红一簇白 的山花也稀落了,远处青黛色的凌霄壁峰顶总淹没在一片白雾中。清川河水似乎 满上了一些,淙淙的流得更欢快了,河岸边的杨柳由鹅黄变成了青翠。   沿着河堤往上走,走过田野和落落错错的民房,走上半个时辰,就到了罗川 学堂,学堂建在半山坡上,一道圆形拱门中伸出一条石阶,延伸到河边。听村里 的老人讲,那座山是一条龙脉,罗氏的风水宝地,学校依山势而建,蜿蜒而下, 山门就像一张开的口,从口里铺出的石阶就像一道龙舌伸到清川河里饮水。罗氏 家族里出过人才,明清朝的时候,有一阵子,一连出了好几个秀才贡生,还有两 个举人。学堂原来叫罗川书院,民国后改叫罗川学堂。学生从流鼻涕的小伢儿到 半拉子大的少年都有。   一天,罗连川忽然说:“永涛,你该上学堂了!”   “好啊!”罗永涛兴高采烈地回答,跑去告诉母亲。   周水妹听了一怔,拂去额头的乱发,露出了一丝笑意,摸摸儿子的头说: “是啊,涛儿,你长大了,应该读书了。咱客家人一向是耕读世家,‘生儿不读 书,不如养头猪’,妈知道这个道理呢!等下半年开学就送你去吧!”   整个夏天,想上学的孩子一次次地跑到学堂门外去徘徊,来来去去,河畔的 田野就由绿变黄了。   夏收在即,田野上一片褐黄,风刮动,似撩起火焰。太阳已经在西边凌霄壁 落下,大地却仍蒸腾着热气,   忽然,田埂上走来一个人,旧草帽,灰蓝衫,肩挎旧帆布包,手拿黑布雨伞, 抓了根竹杖。他从田野间走来,经过几座农家小院,停在罗永涛的家门口。   周水妹正从院角水缸里舀水,准备暖洗澡水,罗永涛拿着一个彩纸风筝,正 高举着,在薄薄的晚风里轻轻地转动。   客人站定,拉长音喊:“大嫂,走四方的客人向您讨口水喝!”   “好咧!哪有不好的道理?”周水妹应着,打量对方,“大哥,你从哪里 来?”   “哦,我从那边过来的!”   “你要去哪里啊?”   “哦,我就来去前方。”   客人进了院子,走到水缸边拿了水瓢就要舀水喝。周水妹止住他,告诉他有 刚熬好的热茶。   客人边喝茶边打量四周,缓缓说:“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大嫂家里今年必定 是遭遇了不幸。”周水妹一听,眼泪几乎掉落下来,于是把罗菲儿失踪的事情都 说了,末了,恳求那算命客:“帮我算算,我的罗菲儿的命运怎么样,能不能找 回来?”算命先生沉吟良久,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此天机不可泄露。总之, 你可以放宽心,命中有的终须有,命中无的不可强求。”一句话说得周水妹心上 既伤感又熨帖,她垂下头,给客人又续上一碗茶水。   客人立起身,抬碗喝茶的间隙,看了一眼天井边玩风车的孩子,厅堂里已经 暗沉,但薄薄的暮光从天井上方映下来,留下一圈淡淡的白光,孩子的风车在白 光里无声地转成一团五彩。客人淡淡地说:“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一副聪明 灵慧的样子,可惜了!”周水妹一听,便留住客人,让他给罗永涛算一卦。算命 客在桌边坐定,问了生辰八字,闭眼凝思,掐指一算,缓缓地说:“不太好!八 字太高,只怕将来要破相了。”周水妹惊慌,热酒,上菜,讨要破解方法。算命 客从帆布包里取出拿出了一方红纸铺开,掏出一枚钢笔,写上了孩子的大名,生 辰八字,又在旁边画了些无人能懂的符号,写好了,折叠好,放入怀中,缓缓地 说:“我认了这个孩子,待我领着他的替身四方云游去,或许能化解灾难。”   周水妹心头一阵紧一阵松,忧虑地看着只顾玩耍的罗永涛。   是夜,算命客怀揣着一个红包和一张“替身符”匆匆离开,东邻西舍的狗吠 声此起彼伏了一会,河畔恢复了宁静,只有田野上传来一声声蛙鸣。   等晚点罗连川回来,周水妹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罗连川皱了皱眉,放下手里 的汤碗说:“你怎么就相信了?算命是迷信呀!”   “当然相信,人都有命。如果算命是迷信,那么走古事祭三太祖也是迷信!”   “你疯了,怎么能往一处说,那是祭神,信神和算命是两码事嘛!信神是信 仰……”   “有什么不一样,神也没有特别护佑我,我的罗菲儿丢了……这还是我和菲 儿的命苦……”   “人,终究还得靠自己啊!”罗连川双眉紧锁。   天井斜上方的一角天空,半轮月亮正慢慢被乌云赶上、覆盖、淹没。   夏天一过,罗连川送儿子进学堂。路上,罗永涛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父子 俩轻重不一的脚步踏过河堤土路,不时惊起一群群正在旁边田里觅食的鸟雀,它 们扑棱棱地飞起,夹带着一股微风,像墨点一样散在空中。   很快来到罗川学堂门前,罗永涛由他父亲紧紧攥着手,踏上了那一段徘徊了 很多回的台阶,进了学堂门,走进了绿树掩映中的学堂大厅,报了名,就被领着 经过一段游廊,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排了三列木桌,罗永涛听从安排坐在一张 空桌子上,刚取下肩上的布书包放在桌子上,前排坐的人就回过头来看他,他的 目光迎上去,一看,竟是个很面熟的女孩儿,女孩儿落落大方地说:“你好,我 叫池靑虹。”罗永涛的脑子似乎安了轴一样飞速地转起来:油菜花、蝈蝈、胖男 孩……原来是她!罗永涛心里想着,嘴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女孩儿笑,露出一 口白牙和一对酒窝儿,转回头去了。   陆陆续续地进来些人,罗永涛前后左右打量,忽然碰上一道敌意的目光,他 吃惊地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胖脸,啊,是罗天山!罗永涛一阵胆怯,挪开眼,一会, 心里不知怎么热烘烘地升腾起一股气,驱使他倔强地扭过头去,昂然地迎接着罗 天山的目光,这一正视让他发现,罗天山的额上有道月牙形的伤疤。罗永涛又惊 又怕,但心底源源不断涌起的勇气让他的脸看起来一副桀骜。两个人就像一对耸 立着羽毛的好斗小公鸡,随时准备着攻击和防御。这时,先生进来点名,罗永涛 收回了目光。   放学的时候,罗永涛忐忑不安地出了山门,果然看到罗天山站在河边台阶上, 双手抱拳地等着他,旁边还有几个男孩子,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罗永涛的心脏 咚咚地敲起鼓点来,他顿了顿,继续迈着脚步走下台阶,他的腿有些绵软,但他 故作镇定,同时握紧了双拳。   一步又一步,罗永涛离罗天山越来越近……   “哎,罗永涛,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池靑虹从后面跑来,罗永涛吃惊 地停步。   池靑虹几步走到罗永涛身边,笑眯眯地对他说:“我们一起走吧!”   他们走过罗天山旁边,只见罗天山一伙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池靑虹向他 们打招呼:“天山,一起走吧!”罗永涛看到罗天山挤出一丝僵硬的笑,但他们 终究没有一起走来,渐渐地被甩在身后。   “永涛,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嗯。”   “你上次把罗天山的额头打破了,流了好多血,还留下了疤痕。”   “嗯。”   “罗天山回去只说是自己摔了一跤。”   “哦。”   “他不好意思说被你打破的,他还从来没有被打败过呢。”   “哦。”   “看他的样子,想找你报仇呢!你要小心!”   “哼,我不怕他!”   “嗯,还是不要打架了,以后大家都是同学,我妈妈说,同学之间要友爱, 不能打架。”   “……”   “哎,你的家在哪里?”   “就在前面不远。”   “哦,我的家在云龙桥过去的街道上,九厅十八井里头,很大很大的房子 呢!”   “哦,原来你住在那里!”罗永涛想起了那烟雾中墙头上的一片弯翘屋角, “要是到那里捉迷藏的话……”   池靑虹咯咯地笑,说:“你怎么知道在那里捉迷藏会很有意思,有一次外婆 找不着我都快哭了。”   罗永涛心里仿佛飞掠起了一群云雀,欢快地扑棱着翅膀飞过河面,朝那座深 宅大院飞去……   “靑虹!靑虹!”有人在背后喊,回头看时,是一个剪着短发的模样俊俏的 瘦高年轻妇女。   “靑虹,你怎么走得那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让妈妈担心呢!”   “哦,是我妈妈!”池靑虹一边说一边回头招呼。   后来,罗永涛知道了池靑虹的妈妈罗毓贞是罗川中学的老师,教着高年级的 学生。再后来,他知道了池靑虹是跟随着妈妈住在外婆家的,听说他父亲去了很 远很远的地方,她们母女俩便投靠到此。她们的家在离这里约七十公里的长汀县 城。   每次罗永涛来到了学堂门口。抬脚用力迈上台阶时,觉得自己正向光明处攀 登。   有时,父亲送他去上学,陪他走过长长的河堤路。在潺潺的水声中,父亲缓 缓地和他说着话。   “永涛,你现在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   “嗯。”   “你要自己学着去处理事情了,比如,遇到有人欺负你,不要害怕,要勇敢, 人活着,就要争口气,一个勇敢的人是不会输给别人的……”   “嗯。”   “万一,你输了,你就跑,跑得远远的,跑也是胜利……”   “好。”   “来,我们一起跑一跑。”   “好,比赛啰!”   父子两个在河堤上跑起来,罗永涛跑在前头,他使劲往前跑。。罗连川故意 和他拉开了点距离,看着那渐渐变小的背影像风一样自由地穿过田野,跑上台阶, 跑到山门边,回头招了招手,便消失了,他心里百感交集。   罗永涛跑进学堂,边跑边想:罗天山为什么会怕池靑虹呢?他好像很听她的 话,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吗?   池靑虹站在学堂门口,望向河畔,田野又黄了,那河堤路上并没有跑来她的 小伙伴。教室里的那张桌子已经空了许久了。   四   罗永涛生病了。生了一场病的罗永涛成了瞎子。许多年后,罗永涛仍不想去 追究自己是如何变成瞎子的,那个痛苦煎熬恐惧的过程,确实不宜忆起,最好轻 描淡写地翻过去,用罗永涛自己的话说——我的世界忽然变黑了。   罗连川走了,背了个简单的铺盖,网兜里提着脸盆口杯,沿着清川河往下走, 他要去外边赚钱给罗永涛治病,山外两百公里远的另一座大山里有煤矿,他挖煤 去了。   罗连川临走前,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脸颊,摩挲着他的头发,说:“永涛, 没事儿,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害怕,你要勇敢!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罗永涛听见父亲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清川河水低沉有力的流淌声却越来越 清晰。母亲牵着他的手在河堤上站着,送那远行的人消失在青山绿水中,很久, 母亲才说:“起风了,回吧!”   可是,罗连川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去不了学堂了,那座学堂成了罗永涛心中永远的念想。不久,听说罗川学堂 分作罗川小学和罗川中学,改革了学制。池靑虹和罗天山他们应该是上小学吧。   在父亲离开后,母亲却变得异常冷静坚强。对他说:“永涛啊,别怕,妈妈 来做你的眼睛。”母亲牵着儿子的手,沿着河堤一遍遍地走,把日子一天天走过 去。   关于清川河的记忆就这样既模糊又清晰起来。罗永涛又看到了清川河及两岸 的风景,不过,那是借助了另外一双眼。从此,河水在他心底绵延不断地滔滔地 流淌着。   当神铳在清川河畔响起的时候,周水妹领着罗永涛沿着河堤走去,一路穿过 喧闹的人声、响亮的炮仗声,不是去看那场狂欢盛宴,而是去寻找罗菲儿。然而, 在人群里摆着糖饼面人摊子的几个外地人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不是往年的那一 批。   周水妹默默地牵着儿子回家,把漫天的热闹关在门外。   罗永涛他心中始终有着那样一丝盼头,盼着哪一天一觉醒来,又看到阳光从 木窗格里透过来,窗外天井上方的天空瓦蓝瓦蓝的,而自己就像刚从一个冗长冗 长的梦里醒来……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渐渐觉得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早已安排好 了。以后在漫长的岁月里,他越来越清楚,人一生下来,命运就如影随形地跟来, 一路尾随,到了某个时刻便忽然狰狞起来。就像罪犯紧跟着一个猎物,到了某个 地段就忽然下手一般。   清川河畔田野上长满了黄雏菊,在田埂上、小土坡上、石头缝里旺盛地生长 着。平时混在杂草堆中不起眼,被农人一把把地楸去喂养牲畜。到了秋天,却冒 出一蓬蓬金黄金黄的小花来,耀眼夺目。   风里混杂着苦涩而甘甜的菊花香。罗永涛安静地站在河堤上,他听见了默默 流淌着的河水正发出一种声音,低沉而绵密,仿佛浑厚的交响乐,令他着迷。忽 然,这乐声中出现几个高音,是几个孩童的笑闹声,远处,放学的孩子们正沿着 河堤朝这里走来。   罗永涛不知进退,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池靑虹就在其中,走近了,看到罗永涛站在路边,手里抓握着一把黄色小雏 菊,又惊又喜地和他打招呼:“永涛,很久没有看到你了,你怎么不上学了?”   “……”   “听说你生病了!”   “……”   “你怎么也喜欢这黄花儿?我也喜欢呢!我外婆拿它做菊花酒呢!”池靑虹 把自己手中的一束黄花伸到罗永涛眼前晃了一晃,罗永涛没有任何反应,幽深的 眼睛木然地看着前方,她猛然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旁边有人惊叫起来:“我知道,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他是瞎子!”   几个顽皮的男孩跟着起哄:“瞎子!瞎子!双目无光,走路跌倒!”   周水妹忽然出现了,散乱着头发,卷起裤腿的光脚上沾满了泥巴,疾跑来, 操起一根木管,驱赶那几个顽童,像一只张开翅膀耸立着羽毛保护鸡雏的母鸡一 般,顽童们四处奔散逃跑。   池靑虹又惊又吓,呆愣在那里,木木地看着周水妹带着罗永涛走远,才折转 身,慢慢朝远处云龙桥走去。小女孩觉得心肺处仿佛被猫抓挠了一把,揪心地难 受,她流下晶莹的泪珠儿。   母子俩在河堤上走着,彩霞满天映照在清澈的河水里。   “妈妈,你刚才去哪里了?”   “去拔了一把草药。”   “有用吗?”   “会有用的。”   他们走回老屋。   那把黄花扔在墙角,很快风干了,但暗夜里仍散发着苦涩的芬芳。   五   罗永涛一个人默默地呆在屋子里,寂静汇成一条河,嗡嗡嘤嘤地流淌。一只 云雀飞来,倏地落在瓦沿上,啾啾地鸣叫两声,又飞走了,似乎寻伴去了。家里 那只母鸡愉快地唱着歌,用尖喙扑扑地啄食地上的谷子。风吹着墙边挂着的竹篮 晃动着发出响声。   恍惚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父亲罗连川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尼龙袋子, 像是刚从集市上回来一样,笑眯眯地喊他:“永涛,你等久了,来看爸爸给你买 了啥?”   “嘻嘻,哥哥,快过来捉我呀!”罗菲儿忽然从罗连川身后转出来。   罗永涛又惊又喜,喊道:“你们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他赶紧跑过 去……   忽然,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原来刚刚不过是做了个梦,他从光 明的梦境跌回黑暗的现实。但是,刚才所见却是那样真切,于是他立起身,在黑 暗里摸索着呼唤着:“爸爸,菲儿……”在门边他被门槛一绊,跌倒在台阶下。   放学的孩子们走在河堤上,池靑虹故意走得很慢,不时伸手去路边折小雏菊, 不一会,手里就捧了一束。她犹豫着来到了罗永涛的家门口。   “谁?”   “啊,是我呀!”   一阵轻软的脚步声。   “你?”   “呵,我是青虹,我来送花给你!”池靑虹把手中的花伸了过去,罗永涛便 闻到一股苦涩的幽香。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生病了,就成这样了。”   “你会好起来的。”   “……”   “不去学校吗?”   “去不了了。”   “以后也不能去吗?”   “不知道。”   “我来读书给你听吧!”   “嗯。”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 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小院里传出朗朗的清脆的读书声。   池青虹觉得自己成了像她母亲一样的人。   罗永涛觉得自己渐渐地走进一片广阔的天空,看见了落日、大地、河流……   六   罗天山爷爷和池靑虹的外公同宗族,共个源头下来的人,只不过血缘已经很 疏,但仍一起住在罗氏九厅十八井大院里,按辈分,罗天山应该叫罗毓贞堂姑。 池靑虹很小就来到外婆家生活,和罗天山一起玩捉迷藏掏鸟雀过家家的游戏。两 人本来亲得很,可是好像是那一回掏鸟雀之后,池靑虹渐渐不爱搭理他了。   那天,罗天山和几个小喽啰搬了梯子爬到屋梁上,揪出几只小燕子,拿了棉 线系着脚儿玩,正驱赶着那小鸟儿惊慌蹦跳,大人们发现了,拿了竹鞭子来撵这 般顽皮的孩子。说燕子是吉祥物,老屋的贵客,动不得。几只惊慌的小燕儿被捡 回了巢里。池靑虹也被母亲狠狠批评了一番。罗天山却来找池靑虹,拉她到门外, 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惊慌无力的小燕儿,说送给她玩。池靑虹吃了一惊,责怪罗天 山不听大人的话,说应该把这只鸟儿放回去。罗天山听了生气,就把手里那只本 来就奄奄一息的小鸟儿朝地上狠狠一掼,可怜的雏儿伸了伸细弱的爪子就死了。 池靑虹便用手捂着脸哭了,此后,两个人便有了隔阂。   现在,罗天山看着池靑虹一天天去找罗永涛,心里嫉妒的很。   这天,罗天山在河畔拦住了池青虹,问:“靑虹,你这又要去哪?哼,我知 道,你又要去那瞎子家,你怎么和瞎子做朋友呢?大家都议论你呢?”   “走开!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告诉你妈妈去!就说你和瞎子交朋友。”   “瞎子怎么了,他眼瞎可是心不坏,不像有的人眼睛明亮,心眼儿却坏透?”   “你,你……”罗天山气得说不出话来。池靑虹白了他一眼,从他身旁挤过。   不久,罗毓贞就知道女儿交了个新朋友,她只是微微一笑。她觉得女儿很像 他父亲,热心仗义。靑虹的父亲池志勇离开的时候,女儿才一岁。那是1945年冬 天,一天夜里,家里忽然来了两个人,罗毓贞认得其中一个是他们夫妻俩上汀州 府中学时候的同学,池志勇与他们躲进书房里谈了很久,罗毓贞在外面听了些只 言片语,诸如“民主共和”、“重庆谈判”之类的字眼。罗毓贞认为是同学叙旧, 也没放在心上,只顾哄着孩子睡了,半夜却被叫醒,池志勇对她说:“碧贞,你 一直都知道我的梦想,现在,它在召唤着我,我必须暂时离开一会。孩子,你先 好好带着,我很快就会回来。”罗毓贞看到丈夫的目光炯炯有神,黑眸里似乎燃 烧着两簇火焰,她转头看一眼熟睡的孩子,缓缓地点了点头。那时,他们都很年 轻,年轻的心一向不惧怕离别和时间的流逝。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池志勇就走 了,罗毓贞甚至没来得及和他好好道别,等她理弄好,抱着孩子出了门,只见得 薄薄的朝阳落在空空的巷口,人家屋顶瓦片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没想到, 这一暂别,竟会变得漫漫无期。日子一天天过去,池靑虹一天天大了。罗毓贞有 一天对着镜子梳头时,忽然发现额角生出的两根白发,伸手拔了,再细看自己的 脸,发现了岁月悄然刻下的痕迹,她猛然发觉自己开始老了,心里生发出一阵恐 慌,而那个离去的人,至今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半点音信。在新政府成立,举国 同欢的那年,她男人都没有回来,于是有人猜测,多半是半道挨枪子了,要不, 跟着残部落荒逃到海峡那头去了。别人的揣度议论,令她害怕不安,黑夜里流了 很多泪,白天又得强装笑脸,伺弄着孩子,做好主妇和母亲的职责。所幸在罗川 学堂谋了个职位,每天在青青校园,教着那些少年们读书习字,写诗作文,仿佛 自己的一段青春被窗外的长长柳条儿牵衣拉裾,流走得缓慢,那些过去的仿佛一 直都没有逝去,一直鲜活地长存在于记忆和梦境中。罗毓贞现在就是靠着这些念 想活着的。   七   听说街市上来了个江湖医生,身怀绝技,治愈了好些人的疑难病症,周水妹 赶忙带着罗永涛进城寻医。   路过罗川学堂的时候,罗永涛听见里头传出琅琅的读书声,心里又向往又伤 感。他默默地任由母亲拉着往前走,不知道身后跟了一个人。跟着的人是罗天山, 刚才课上到一半,罗天山借口尿急溜了出来,跑出校门想到河边耍耍,结果刚一 出门就看到罗永涛,他便好奇地跟在后面,想看清这瞎子的模样和他到底要去做 什么,于是一路跟着,早忘了还要上学读书的事。   到了街市热闹处,兜了几个圈,却没有见到乡邻所说的神奇的江湖医生,问 了几个路人,有人说方才还在这里的,这会儿不见了,别是挪了地儿了。周水妹 便又拉着罗永涛往别处寻去,罗永涛的一双脚走累了,小腿酸痛,便告诉他母亲 走不动了,周水妹仍不死心,又心疼孩子,正为难,抬头看见旁边是一个锡器店, 一个中年男子在柜台旁边用小锤敲打锡片,犹豫了一下,便让罗永涛站在店门口 等,说自己先去找找,一会就回来。罗永涛站在那里,耳畔不时传来叮当叮当的 很有节奏的敲击声,好像为街市上的嘈杂人声伴奏似的,那声音环绕着他,把他 圈住、浮起,令他茫然不知所措。他立在这一片热闹声中,却倍感孤独。   脚步声响,有几个人进了店,敲击声停止。   “要什么呢?”   “有没有结婚用的锡壶和烛台?”   “有,有上好的,你看看……”   一个人就在这时来到罗永涛身边,跟他说:“你妈妈让我来领你过去那里。” 这人就是罗天山,他已经近距离地打量着罗永涛好一会,而罗永涛却看不见他, 这令他很得意。罗天山扯着罗永涛的衣袖,拉着他一连拐了几个街口,才放开他, 又用手猛地当胸推了他一把,说:“瞎子,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呆着吧!”罗永涛 给推得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听着对方熟悉的声音,他立即明白了。他稳住身子站 定,耳听得一片嘈杂人声,自己站在陌生人群中,找不到东西南北,顿时慌张起 来。好一会,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想着对策,对了,锡店,请人把他带到锡 店就好了。他正准备向路人求助,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   周水妹气喘嘘嘘,急切地质问:“永涛,不是让你在锡店门口等吗?你怎么 跑了,跑丢了怎么办?妈妈要是找不到你该怎么办?”   “我只是走一走,一会就会回去锡店门口,放心吧,妈妈,我不会跑丢的!”   母亲有些惊讶,而没有儿子没有告诉母亲真相,他怕她担心,这一天,他学 会了一种叫做隐忍的东西。   河畔的黄雏菊开了很久,仍不见凋零,只是干花多于鲜花。周水妹提着竹篮 子去摘菊花,准备做菊花酒。罗连川走后家里一直没有酿过酒,周水妹忽然想在 接下来的这个冬天酿几缸米酒,酒中添了菊花的,叫菊花酒也叫长寿酒。她提着 半篮子菊花走在河堤上,迎面遇见了池靑虹的母亲罗毓贞。   “啊,你好!罗老师。”   “你好呀!永涛的妈妈!”   “你从哪里来呀?”不是真的要问对方的行踪,只是当地客家人就是习惯这 样寒暄。   “哦,就是从那边学校过来的。你采了这么多菊花,拿来做什么呢?”   “做菊花酒用。”   “哦,酿酒呀。我妈妈做的酒饼大家都说很不错,你要不来拿些回去试一 试。”   “真是这样啊,那太好了。”酒饼就是酒曲。周水妹当然知道酒饼对酿酒起 到最关键的作用,她需要上好的酒饼。她用手捋了被河风吹乱的头发,朝眼前这 位衣着齐整的清瘦的知识女性露出了笑容。   罗毓贞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劳动妇女,结实健壮的身子,黑红的脸有些憔悴, 正笑着,眼角漾开几条浅细皱纹。   “靑虹经常来帮助永涛,谢谢你啊!”   “谢什么呢,小孩子自己玩得开心罢了……听说永涛的父亲不在家。”   “是啊,去外头了,还没回来……”   “哦,那你太辛苦了!”   “不辛苦,只是忙得没点空闲。”   罗毓贞点了点头,说:“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好,有空来家里坐坐。”   “好的,会来。”   篮子里菊花香淡淡的,周水妹看着对方走远,心想着要把酒酿好,头一个送 给这个美丽的乡村女教师尝尝。   冬至快到了,周水妹想着罗毓贞的话,就带着罗永涛去找池靑虹的外婆要那 酿酒的好酒饼。   罗永涛跨进了九厅十八井大院门,记忆里闪过一片严整屋瓦和翘角飞檐。周 水妹领着他边走打听罗毓贞家,跨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门槛,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弯, 转来转去好一会,来到一个带着狭长四方天井的横屋里,便看到一个老太坐在桌 边拨弄圆簸箕里的干草药根,老人花白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圆髻,干净利落的样子, 听到有人来,抬头询问,周水妹说明是来买酒饼的,老太太立即露出了笑容,说: “我的酒饼好着呢!很多人都来找我要,我自己刚酿的几缸酒酿,味儿纯正的 很。”说着便让周水妹等等,自己去谷仓里取那酒饼。   罗毓贞和池靑虹正巧在这时回来。两个母亲已然是熟人了,罗毓贞连忙洗杯 泡茶,两个孩子则玩一块去了。   “你怎么在这里呢?我本想去你家的,没想到你在这儿,走,我们出去玩。” 池靑虹领着罗永涛从左花厅出到中厅,走过下厅,又绕过右花厅,出了楼背厅。 罗永涛觉得自己像在黑暗的迷宫里转。   “你家的房子很大呢!”   “不是我一家人的房子,住着一大家族人呢!很久很久以前是一家人,后面 就分作许多家了。这边有个石锁,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在宫里当御前侍卫的老 公公用过的,他一只手就能举起呢,你来拎拎试试。”   罗永涛的手触摸到一方粗硬的石头,他用手摇了摇,石锁纹丝不动。   “我以前想过,来这里玩捉迷藏,一定很有意思。”罗永涛想起了罗菲儿。   “是啊,躲起来,很难找到的,一个又一个的天井连成一片房子。”   “那么多天井,一个天井一片月光。”   “你怎么知道的?是呀,一个天井一片月光,一个天井一片雨声,我妈妈常 对我说的。”   “太宽了,来这里我会迷路的。”   “别怕啊,我给你带路,我会领你出去的。”   池靑虹的外婆拿了一包酒饼出来,知道周水妹是罗毓贞的“熟人”,便执意 要把那酒饼相送,不收钱。周水妹过意不去,只好说等酒酿好了,请她们喝。   送走了周水妹母子,池靑虹的外婆问:“是什么样的人,和你好像很熟络, 难得看你有熟人。”   罗毓贞说:“是一个很苦的人,她男人两年没回家了,她一个人撑着家,还 带着个瞎儿子。”   “是苦啊,这样的一个女人……家中没有男人就没有靠山,碧贞,你是不是 也考虑考虑自己……”   “妈,我要把靑虹养得好好的,等他回来。”   “唉,妈是会老去的,以后,你依靠谁呢?”   “以后再说吧,谁也不知晓以后会是怎样的。”   罗毓贞蹙了眉头,默默地看着门楼厅里玩耍的池靑虹。   天渐渐黑了。   八   几缸菊花酒在隔壁的小房间里酝酿发酵,丝丝缕缕地从盖着封纸的瓮口逃逸 出来,窜到老房子各个角落。   装满一个陶壶给罗毓贞送去了。池靑虹的外婆也喝了,连夸酿得好,周水妹 脸上一整天漾着笑,在客家乡村,一个女人被人夸酒酿的好,那是无比荣耀的事 情。   这个年便过得更热闹,家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客人,说着闲话,喝三五碗 菊花酒,都不约而同称赞酒好喝。   正月十五,一年一度的走古事狂欢节又在清川河畔举行。由于周水妹的主动 相邀,家里来了好些客人,最后一缸菊花酒也开了,客人喝得满面红光,连夸酒 好。   一台木偶戏在九厅十八井旁边的罗氏宗祠门口上演,看完走古事的人们酒醉 饭饱后,此时又聚集在戏台前看木偶戏。周水妹领着儿子去看热闹了。一来是散 散心,一扫两年来把热闹关在门外的孤寂,重新回到人群中沾染了一点喜庆,好 让新生活有个热闹的起点,人们的生活往往需要这种仪式性的东西。二来是为着 心里的那点稀薄然而绵长的念想,或许能在那里看见几个外乡来的生意人,意外 打探到罗菲儿的行迹或者罗菲儿会突然从热闹的人群里钻出来,就像从前一样…… 这个心理就像丢失了心爱物件的人一样,总爱在丢失东西的遗址悄悄徘徊,盼望 着猛然瞥见那石头沙粒间安然躺着那熟悉的旧影,然而又怕给人瞧见。周水妹把 隐痛深藏在心里,又不由自主地从她不安走动着的双脚和扭动着的头颈中泄露出 来。所幸人们大都只顾眼盯着戏台,一个个张大着嘴巴,随时准备着下一轮的欢 笑动作。而罗永涛看不见他母亲的表情和眼前的戏台,周围的热闹全是听来的, 他在“听戏”。   一个小小的戏台,中间摆一面屏风作背景,上头垂着帷幕,前头摆着红布套 着的桌椅,一米多高的木偶生旦净丑在台前作科唱念,惟妙惟肖。操作的人躲在 屏风后,边提线边捏着嗓子唱调子念对白,调子是汉剧腔。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 到每个木偶都由十多根线提着操控,但看着看着渐渐入了剧情,那一根根似乎错 综复杂又条条清晰的提线又大可忽略掉了。   人群里又爆发一阵大笑,像浪花扑面而来,把站在黑暗里的罗永涛撼动得似 乎站立不稳,原来,台上出来一个丑角儿“王乞佬”, 布衣袒胸,形状奇特, 一边做着滑稽的动作,一边用当地方言道白,惹得众人大笑,周水妹也忍不住笑 了,罗永涛也笑了起来,仿佛笑意会传染似的。笑着,忽然,他被台侧帷幕边配 戏的音乐声迷住了——那里坐着几个中年汉子,面无表情地各自抚弄着乐器,叮 叮咚咚的锣鼓声密集地打着着,铜钹儿间或发出颤音,扬琴敲击着悠扬的曲子, 箫管时停时歇地送出咏叹,而二胡的那如泣如诉的声音绵长不绝,像个饱经风霜 的老者不停地讲述着他的一生沧桑,罗永涛听呆了。   池靑虹一家也在人群中,池靑虹的外婆早早就用一方长板凳占了个好位置, 这一对母女看见了那一对母子,彼此打了招呼,罗毓贞邀周水妹过去一起坐着看。 两个孩子讲着话:   “永涛,你看,上面的木偶很漂亮,像可爱的木雕娃娃。”   池靑虹一时忘记了罗永涛是瞎子,只顾欢喜地指点。罗毓贞不经意转头,便 看见一张凝神专注、神思驰骋然而未脱稚气的脸,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戏散场了,罗毓贞把罗永涛领到了后台。   从此,罗永涛就跟着徐师傅学起二胡来。徐师傅的家在县城,从此,罗永涛 常常由周水妹领着,沿着清川河而上,往县城徐师傅家去学习。周水妹因菊花酒 酿得好,于是顺便担了两罐酒到县城市场街边去卖,赚取一些生活费用。   清川河水从未停息的低沉的哗哗流淌声,时刻做着日子的伴奏,在寂静时刻 和人们想心事的时候,总是特别清晰入耳。   或许日子本来就该像这河水一样继续流淌下去,罗永涛本来这样想,后来, 发现并不是这样,突兀的变化总是会发生,到底无法像河水一样静静流淌。再后 来,又觉得是一样,因为河水也有暴涨发大水和低落现河床的时候。   九   周水妹的酒忽然不能卖了,因为清川河畔的那几亩田不属于自己了,各乡各 镇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周水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靠自己辛苦劳作来收获稻谷 酿造米酒卖了。村落里的人集体出工劳作,秋后按工分领取属于自己的一份粮食。 尽管生活节奏变了样,但是周水妹觉得自己还年轻健康,力量满满,准备用自己 的双手去赚取生活的成本,听从安排。   尽管周水妹手脚勤快,吃苦能干,干的活样一般年轻的媳妇儿比不上,但到 底是妇道人家,孤儿寡母的,任凭手脚忙碌不停,生活仍渐渐感到紧迫。   评工分的是村里生产队大队长罗广宗,四十多岁的人,中山装胸袋里常扣一 支银色钢笔,腰袋里则塞一个红皮本子,一整天在田头和村落里背着手监工。大 家都有些怕他。   周水妹遇见了罗广宗,也免不了讪笑着恭敬招呼,罗广宗总是作出一副关切 的神情,挡在前面说着涎皮的话:“水妹子呀,连川不在,可苦了你一个人了, 你有什么难处都跟我说说,不要见外了,能帮的我都会尽量帮你。你一个女人家, 还这么年轻,就守了寡……妹子,你常年一个人在家,拖着个孩子生活,家里没 个男人,多难熬。”   周水妹涨红了脸,夺路而走。   罗广宗看着周水妹匆忙离去的健壮丰满的背影,咽下一口唾沫,哼了一声   闷热的夏夜,风似乎凝滞了。罗永涛拉了几段曲子,手掌和额头就冒了汗, 乏困地瞌睡了。迷迷糊糊中,忽然惊醒过来,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来自隔壁母 亲的卧室,那是撕扯挣扎中脚碰倒了凳子、躯体撼动了床板的声音。他大惊,正 待要大声呼喊母亲。忽然听到有说话声从板壁传过来:   “滚开!”   “妹子,你那死鬼丈夫是不会回来的了,你真要为他守下去,做贞洁烈妇?”   “住口,连川很快就会回来,他要是回来了绝不会放过你的!”   “嘿嘿,别骗自己了,你男人回不来了,死在外头了……”   “住口!”   一声脆响,是周水妹挣扎中刮出的巴掌,搅起一阵混乱的声响,夹杂着男人 低沉的恶语:“你这不识好歹的女人,哼……”   罗永涛抓起二胡,用力拉响,马尾丝狠狠地划过琴弦,摩擦出刺耳生涩的高 音,陡然划破沉寂的暗夜——隔壁的两个人一同唬住了,接着一个个高昂悲怆的 音节喷涌而出,如急雨挟裹着冰雹落在屋顶上,一曲《智取虎威山》滔滔不绝地 奔涌而出……隔壁一阵死寂后,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罗永涛竭尽全力地拉着曲 子,汗流浃背,泪流满面。   搁下二胡,罗永涛疲惫异常,静默了很久很久,天空中忽然一声雷响,打碎 了凝滞的网,空气开始流动起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刮得木窗咯吱作响,雷声 一个接着一个来了,把一场暴雨大张旗鼓地送来。   雨水仿佛直落到无遮无盖的心头上来,罗永涛热泪滚落,雨像一根根的利箭, 又像一枚枚弹头,密集地射过来,而自己就像一道靶子,千疮百孔却依然挺立着。   大雨如注,洗尽了白日阳光炙烤遗留下来的燥热腥气。   第二天,罗永涛说要去剧团,周水妹说:“昨天落了一整夜的雨,清川河的 水上涨了,河堤湿滑,等明天再去吧!”   “不,现在就去。”   “那我送你去吧!”   “不,你找根竹竿给我,以后我自己去。”   “这怎么行?你还从没有一个人走过!何况,雨后路滑水急。”   “总有一天我要自己一个人走的。”   周水妹吃惊地看着儿子,不再说话,听从了儿子。最初还是陪着儿子走,遇 着拐弯和坑洼处提醒牵扶,刚开始磕磕绊绊,渐渐地,河堤路在儿子的脚下越走 越通畅,仿佛罗永涛的双脚另外长了一双眼,他的脚板认识了路面,能妥帖地和 地面吻合。   春去秋来,日子就像清川河水一样不停地流逝。罗永涛继续跟着木偶剧团学 习、到各乡镇巡回演出。   池靑虹上了中学,仍在罗川学堂就读。   罗永涛心底渐渐搁着了一份念想,不露声色地在日子里潜伏。   生活的方方面面皆各有潜伏,就像晴朗的日子里阳光也照不进所有的角落, 有向阳的一面,就有背阴的一面。何况罗永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活在自己的世 界中,他不知道,池靑虹常能看见他,在附近村落和县城里木偶戏演出的时候, 池靑虹有时在台下,总是刻意寻了个角度去观望在台子边上拉弦的罗永涛,暗暗 地报以赞赏的微笑。   那回夏收“吃新节”庙会,罗氏宗祠外摆了台木偶戏,戏台布景还是一样, 演的木偶戏仍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智取虎威山》,但台前帷幕上却多挂了条红布 白字的标语——“人定胜天”,池青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听,永涛拉的曲子很不错!”   “是,那孩子天资聪颖,可惜了……但是,这样,已经不错了!”   “妈妈,如果他也能上学,学习成绩一定很好。”   “可他是瞎子,瞎子怎么能和正常人比呢?”   “可是我觉得他除了看不见,其他地方都和别人一样啊!”   “但是毕竟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各人有个人的命,各人各自在扮演着自 己的角色。就像台上的木偶一样,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还被许多看不分明的拉 线操纵着。”话刚出口,罗毓贞就后悔对女儿说了这番最近常自动跳出来叨扰她 的心头话。   池靑虹听了,不觉呆了。台上一木偶花旦正在乐声中甩着水袖,婉转地唱诉 着什么。   十   罗天山的父亲罗木匠在清川河畔小有名气,起屋上梁雕窗做柜,都拿得出手, 名下就跟了好几个学徒——这点被儿子学去,罗天山身边总是跟了几个喽啰,他 常年在外给人做屋打家具,在家的时候少,对儿子的就疏于关照。母亲又是木讷 老实的农妇,整天埋头侍弄田地姑且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来理会儿子。罗天山因 没了父母的关心和管教,就像一株野生树苗一样自由生长,枝叶旁出,又像一头 放养的小牛犊子长成了头蛮横狂野的公牛。   要说罗天山的父亲从来没有管教他也不对,有时罗天山在外面打架惹事,他 父亲刚好回家来,知道了,一听就气急,操了粗木棍来撵,罗天山要是跑不及时, 小腿上挨了一棍儿,往往疼痛厉害,好几天要瘸着腿走路。罗天山的父亲走江湖 靠技艺谋生,结婚晚,听说是年青时外出做活时看中一个正当好龄的女子,痴心 了好一阵子,给耽搁掉了,结婚后又晚生儿子,于是对儿子从小溺爱,在孩童初 显了顽劣之气时没有严加看管,平日骄纵惯了,遇事又简单粗暴想用棍棒压服, 自然不在理,于是,罗天山就养成了倔强、霸道、阴鸷的脾气,成了乡间“坏小 孩”典范。“反正都说我坏,我就坏给你们看!”罗天山这样想着,又继续做了 几件给学校乡里添麻烦的事情。   村落里的孩子都不敢惹罗天山,有些孩子看见他远远就躲开,虽然常有几个 “臣服”的喽啰跟在身后,罗天山渐渐也感到了无聊和孤单。只有池靑虹不怕他, 这小姑娘五六岁才来到外婆家居住,见了他,就很自然地跑过来跟他玩耍,说着 流利的普通话,爱笑,并且生得白皙漂亮,衣着也比较干净齐整,和乡村里的女 孩儿完全不同,她就像山乡田野上长出的一棵杨柳树,亭亭玉立,清新可人。罗 天山立即觉得她可亲,心里就接纳她了,交织着喜欢、倾慕、和一丝敬畏。他情 不自禁地想走近她,但是池靑虹总是那样来去自如,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自由 穿行,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这让他常常感到懊恼无比。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份懊 恼像落叶一层一层累积起来,覆盖了原来的地面并且改变了土质,罗天山对池靑 虹的那份喜欢起了细微的变化,这细微的变化就是越来越盼望见到池靑虹,有时 看到了池靑虹的身影和笑脸时,会莫名其妙的心慌脸红。这又增加了他的懊恼。   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似乎是那封信。那个火热的夏日午后,趁父母不在家, 罗天山翻箱倒柜想找点零碎毛票去路口买冰棒吃,就翻到了那封信,好奇心驱使 他从泛黄的封皮里掏出了信纸读了起来,竟然是父亲年轻时候写给他中意的那个 姑娘的情书,父亲读书不多,字迹不甚工整,却力透纸背,其中一行字让罗天山 上下颌开裂笑出声来:“妹妹,我一靠子都不会忘记你的!”——“一靠子”自 然是“一辈子”的笔误。看得出,这是父亲的爱情走向尾声时他试图力挽狂澜而 写下的告白信,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寄出,爱情终于走向了末路,正因为如此, 这个世界才有了他罗天山。罗天山看完后生发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感慨,他没想到 脾气暴躁、整天抬斧抡锤拉锯的父亲居然能写下这样深情款款、千回百转的信。   罗天山真看得投入,罗木匠忽然出现在房门口,一声断喝如雷贯耳:“小兔 崽子,又在这里干什么勾当!”罗天山惊得跳起来,逃出门去,往外就跑,他父 亲在后面暴跳如雷:“你这见不到人的东西,看我打断你的腿!”   这个炎热的午后,罗天山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也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汗涔涔 地从他额头、脖颈、后背流下来。罗天山一连吃了三根棒冰儿,还是觉得口干舌 燥。   当罗天山把异样的目光投向池靑虹时,池靑虹却浑然不觉,照旧微笑着打声 招呼,像风一样刮过去。长成了少女的池靑虹出落得比一般乡村女子标致。刚刚 发育的身子苗条却不纤弱,长黑发在背后晃动,晃得罗天山心烦意乱。   池靑虹自然不知道罗天山的变化,她的一门心思只在读书上,不单是她的母 亲在学校里当老师,随时监督她,更因为她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她想像做像母亲 一样的独立女性,毕竟,没有父亲的她很早就知道要靠自己,如今住在外婆家, 仰仗着外家毕竟不长久,母亲罗毓贞已经很努力地工作生活了,但看得出来,她 很累,自己将来也一定要谋求一份事业来做,帮助母亲把家撑下去。池靑虹想将 来当名老师,或者做点文艺性质的工作,为了这点念头,她很认真地读书学习。 偶然听母亲说起那没有任何记忆的父亲,心里酸楚眼中含泪,又比往日更加用功 学习。   每天,池靑虹和母亲从九厅十八井里出来,走过穿村而过的千米古街,一路 迤逦着走过云龙桥,沿着河堤走向罗川中学,母女俩摇曳多姿的身影成了乡里人 眼中的一道风景。   街边桥上的人们看着她们,议论着,像品咋着一碗酒。   这天,池靑虹到了学校,拉开抽屉,便看见一条花蛇盘在里头,惊骇中,罗 天山过来,扮演了英雄救美的角色,在众人惊呼中一手抓住了蛇脖子,甩荡着正 得意,罗毓贞走进教室,目光凛然,罗天山把蛇扔出窗外,埋头不敢迎接罗毓贞 的目光,但总感觉到了那两道锐利的目光锥子一样刺到自己身上,戳得他坐立不 安。莫非她看穿了自己的伎俩?看穿了又怎么样,说出来,他倒不怕,呵呵一笑 就过去了,谁不知道他罗天山是个捣蛋鬼,可是她这样不说一句话,目光里全是 责备,从正前方压迫下来,少年的骄傲的自尊心没由来地受到挫伤,他垂下了头, 黑红的脸上泛起了羞恼之色。本来他就有些忌惮罗毓贞,现在由怕生畏,又由畏 生恨。   再见到池靑虹,罗天山觉得她似乎比以前更冷淡了,他心里起了猜测,某非 她母亲对她说了什么吗。少年的心愈加敏感自尊,到底还是厚着脸皮,在河边截 住池靑虹,邀请她周末一起去爬山,说到西边的凌霄壁山林里拾榛子。池靑虹听 了很惊喜地问是不是班上的同学都去,罗天山连忙说是,池靑虹便笑了笑说好。   到了那天,大伙在云龙桥上集合,临出发了,却不见池靑虹的踪影。罗天山 心烦意乱,不顾众人的诧异的眼光,跑回千米古街,冲进九厅十八井大院,来到 池靑虹的家门口,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池靑虹的外婆走出来说,靑虹一大早跟她 妈妈出去了,要到傍晚才回来,罗天山立即蔫了。   可是傍晚归来,罗天山却异常兴奋,走过云龙桥,把桥板踩得吱呀作响,微 颤的桥面托起他满心的欢喜。他来到落日余晖里的千米古街,用脚一步步丈量着 条条青石板,他刻意放慢脚步,心跳却打鼓一般咚咚响起,恍惚间,似乎有一队 人马从这条古驿道上疾驰而过,锣鼓开道、马蹄得得,要奔赴远方去做一件重要 之事……   走到池靑虹家门口,正要进去,池靑虹却从里头出来,两人差点撞了头。   罗天山问:“怎么没有去野游?一整天都去了哪里?”   “真不好意思,今早忽然有事去了四堡,那里的雕版印刷作坊翰香堂要刊印 一部书稿,请我妈妈去帮忙校订,我妈妈又叫我去帮她,就没有空了。”   “你没去太可惜了,哦,你看,我捉了两条鱼送给你玩。”   “什么鱼啊,样子好奇怪,笨头笨脑的。”池靑虹欣然接受。   她果然喜欢,罗天山想着,高兴地跳起来用手攀摸古街边恩荣牌的柱子,手 能摸到的位置似乎比上回更高了。他以为自己跳得更高了,其实罗天山个头长得 快,初具了壮小伙的样儿。   第二天傍晚,池靑虹便拎着鱼儿去了罗永涛家。   罗永涛正坐在屋里练习曲子,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飘过来,池靑虹的 声音在耳边响起:“永涛,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是什么东西?”   “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妈妈说是娃娃鱼。”池青虹声音带笑。   半夜里,罗永涛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是一种低低的类似婴儿啼哭的声 音。于是后半夜再也没有睡着,独自沉浸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中。   隔天,池靑虹来了,罗永涛便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她。   “那鱼儿在夜里哭,好像是小婴儿的哭声,太凄切了,好像是迷路的孩子在 寻找呼唤他的亲人一样,太可怜了!你看,我们把它们捉来放在水缸里养,是不 是太残忍了?”   “你说的有道理,鱼儿也跟人一样,会溯本思源、怀乡思亲吧,要不我们把 它们放生吧!”   两人商定好,便把两条娃娃鱼在清川河里放生了。   把鱼儿倒入水中的一刹那,池靑虹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这鱼儿原本属 于山溪清潭,如今被倾倒在清川河里,恐怕永远也回不去它原本嬉戏的地方了, 也再也见不到他们的亲人和伙伴了,此后将逐着河水自生自灭了。人的一个小小 的动作,竟然颠覆了鱼的整个“人生”,制造了两条无辜鱼儿的命运。池靑虹展 开自己的手,十指修长苍白,此时却似乎具备了某种神奇的力量,这让她疑虑, 生起莫名的担忧,于是她把两手交握,低头不语。   江堤上等候的罗永涛久久不闻池靑虹的声音,便问她怎么了。池靑虹说: “没什么,放了它们有些遗憾了,走吧,我领你回去!”罗永涛说:“不用,我 能自己走!”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竹竿,朝池靑虹笑了笑——因为没有目光的凝 视,那笑容便似朝着远山坦然地笑,接着他转身朝前走。池靑虹看着他边探索边 迈步的背影,愣住了,她忽然发现眼前的背影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 对方是多年熟知的朋友,陌生是因为他行走的方式到底与别人不一样。   隔日,罗天山来,听说娃娃鱼被放了,脑子里头腾地冒起一团火,大声嚷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   罗毓贞忽然出现在门边,对他说:“天山,靑虹还要读书呢,没什么事就别 干扰她了!”罗毓贞沉静地像一棵没有一丝风拂动的树,这让罗天山感到莫名的 压抑,他转身离去,心里又起了恨意。   十一   任凭周水妹起早摸黑,累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日子还是越来越不好过。 她和大多数当地客家妇女一样,一向勤劳俭朴,精打细算,日子得以像细水长流 一样慢慢过下去,可是仿佛天旱太久,到了春天,这一脉细水也渐渐断流枯涸了, 日子难以继续下去。   饥饿真是一件扰人而可怕的事情,人们纷纷到山上田间河里去找吃的。   山上有野鸟小兽,对付他们的是土铳,河畔人家把走古事狂欢节用的神铳黑 火药节省下来,添加铁砂,制成土“弹药”,猎山的人们一伙伙地进入山林,有 时带回几只灰毛野兔和长尾巴雉鸡,有时幸运,就几个人扛回来一头黑鬃野猪或 褐毛黄猄,散弹击中的伤口淋沥的鲜血还没干涸,像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花,不时 掉下一两点红。引得小孩子们在后面追着观望,一两条瘦狗远远地跟在人后,低 头去吮吸地上草间的一丁点血迹。猎物抬到宗祠前的坪上,搁在门板上宰杀,分 给合伙人,有人想要买一点,主人便割下一小块,撂倒杆秤盘里称了重,交给那 人,那人就抓着肉,快步回家,身后也跟着了一两个小尾巴,一起飞奔回家煮肉 去了。很快,蓝烟在田野间升腾,村落里飘荡着一阵阵诱人的肉香。可惜,这样 的日子并不多,因而人们对它的渴念就像举行山乡祭祀狂欢节一样热烈而虔诚。   有时,池靑虹的妈妈和外婆都会走来买点野味,在一些围观人艳慕的眼神中 款款离开,回到九天厅十八井大院中的一个小院里,缓缓制造撩人的香味儿。   村妇们羡慕,聚在一起指点评论,说到底是吃公家饭的人,日子就是更好过, 又有的说池靑虹的外婆是富家乡绅出身,陪嫁了很多金银首饰,埋藏起来,用不 完的,说的人和听的人议论一阵后由羡慕转为嫉妒,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于是 又有人横加猜测,说池靑虹的父亲跑到国外去了,在南洋一带发了财,经常寄钱 回来,不然,罗毓贞干嘛隔一段时间就回老家去呢?说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啧 啧惊奇,无比热情。热情本来是这一带客民的性子,遇见远来的落难的过路客, 他们总是热情询问、乐善好施,但是,有时这热情过了头无处可施,便要寻一处 来倾泻,譬如咀嚼别人过去和将来品咂别人的人生。在万物荣枯、四季更替的漫 长光阴里,人们借此来遗忘生活的煎熬和时间的追赶,以及时常伴随着的饥饿感, 聊以打发似乎还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对此,罗毓贞母女俩浑然不知,照样无忧地 工作学习,她们从古街走过,过了屋桥,沿着河堤路走到学校去。一路和人们微 笑打着招呼,别人照例也热情寒暄,目光却像一张蛛网,粘在她们母女俩的后背。   周水妹很努力地为填饱肚子而奔波,上山挖野菜,下河掏沙蛤子,到田间抓 青蛙捉泥蛇。因为劳累消耗了她的所有热情,她无暇参与其他人热情过度所致的 探究活动。   这时候,罗天山家里却出事了。他那原本抡斧子的木匠父亲,近来常常无事 可做闲在家中,原先所挣的一点钱也不够买吃的,大概是受不了野味熏香的折腾, 于是也寻了枝土铳,要上山去猎野物,一天夜里,他正躲在卧室门后竖着长长的 枪管灌土制“弹药”,不知怎么手碰到了扳机,“砰”地一声巨响,铁砂一粒粒 钉在太阳穴上,罗木匠当场气绝身亡,身子直直往后一挺,死死顶住房门,听到 动静的邻居跑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推开门,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罗木匠扭曲 的脸上大睁着眼睛,血水像蚯蚓一样爬满了脸。   罗天山一夜之间没了父亲,沉默了很多日,便辍学了,抱回一小堆书扔在墙 角,关在房里好几天,等出来时,人好像就换了一个,变得沉默寡言。   清川河畔人家继续苦捱日子,各人各寻各自的出路。   这里的居民们平日里习惯了大门敞开着,来了乡邻和客人,在门口喊人不见 回答,就直接走进门去里头坐着等,敞开的门方便着人们相互串门、往来交谈。 可是忽然接连着发生几起失窃的事情,池靑虹外婆家也不幸遭窃,她外婆的卧室 里的箱柜给翻得乱七八糟,丢了些据说值钱的东西。人们议论纷纷时,不约而同 地怀疑上了罗天山和那几个喽啰,说罗天山没了父亲后,处境更加艰难,走上那 条路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些话儿传到了罗天山耳朵里——她那老实木讷的母亲在晚饭的时候转达给 他的,罗天山满脑门的血冲上面孔,面皮涨成猪肝色,他恨恨地撂下碗筷,出了 门,在千米古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幻想着赶巧碰上无端造他谣的长舌婆们正 在议论他,好抓住他们来,不分男女,先狠揍一顿再说。可是,街上静悄悄的, 半天没有来一个人。罗天山像一头被惹怒的小兽,快步走出了古街,来到云龙桥 上,桥板在他用力踩踏下发出呻吟,这让他觉得很是快意,他又用力地蹬了蹬桥 板,桥板依然只是轻晃出声。他过了桥,沿着河堤路走,一口口呼出心中的怒气。 脚下的河水闪着波光,他浑身燥热,就甩了衣服,咚地跳进水里去,河水冰凉冰 凉的,让他猛打了一个寒战,心中的愤怒才稍平息下来。   天上有半轮明月,映得眼前的云龙桥和附近的田野影影绰绰。   罗天山回到家,便从床底拖出一罐酒娘,酒娘是没有兑水的纯酒浆,又甜又 烈,他拔开塞子,对着嘴往里倒,甘甜浓香的酒娘瞬间缓解了口干舌燥,流进干 涸的心田,在他胸中继续酝酿发酵。罗天山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罗天山在古街上迎面遇见了罗毓贞,走近,罗毓贞说:“天山,你 父亲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你更应当学好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天山瞪着眼。   “你自己明白。”   “你,你是怀疑我……”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明白。用不着我再说什么,只是希望你以后好好做 人。”   “不是我……我真的没有……,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你好自为知吧!”   罗毓贞掉头走了,她的背影修长单薄,头却仰着,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地往 前走,罗天山看着,咬牙,心想,你凭什么高傲,凭什么瞧不起我?   罗天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但是,每当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觉得 全身的血管里正汩汩奔流着红热的岩浆,这令他烦躁不安。   池靑虹到县里上了高中,学习忙碌,总是行色匆匆,   经常是这样,罗天山看到池靑虹走来,心头就热起来,接着看到罗毓贞在后 面昂首走来,心头又立即冷了,这一热一冷交织冲撞着他,让他备受煎熬。罗天 山心里就想,她们太骄傲了,特别是罗毓贞,简直像头骄傲的母牛,不行,得让 她尝尝从高处跌落下来的滋味,那样才能能折去她那天生的高傲翼翅,让她学会 平视甚至仰视我罗天山!   十二   河畔的庄稼割了几茬,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离高考还有几个月月,学校忽 然乱了起来,先是宣布不要上课,天天集会讨论斗争。   这年初夏,也发了回大水,河水漫过河堤,淹了庄稼,影响了收成。   学校闹哄哄的,课终于停了,天天忙着批斗。这天,池靑虹挤出闹哄哄的人 群,偷偷跑到罗川中学去找她的母亲。她在一间空教室里找到她母亲,罗毓贞正 坐在后门边的角落里,面色惨白,两只搁在桌子上的交握着的手轻轻地颤抖。附 近的礼堂里不时传来激情洋溢的口号声。看到女儿,罗毓贞一手撑桌,站了起来, 说:“靑虹,你怎么来了?走,我们先回家吧!”   母女俩走出罗川中学的校门,河堤上一阵秋风扫来,池靑虹打了个寒噤,罗 毓贞感叹:“天凉了!”   走着,就遇到周水妹,头戴着草笠,肩挑着两个竹篮到县城卖山柿子,见了 她们,撂下挑子,挑拣了一捧柿子塞过来,池青虹接了,罗毓贞从包里找钱,被 周水妹挡住,推搡一阵,周水妹挑起担子快步走了。   “妈,怎么办?”   “算了,她不会收的。”罗毓贞轻叹了口气,在清川河畔长大的她自然知道 某些诚挚的心意是不宜拒绝的,拒绝了,对方会觉得没有面子,为避免尴尬,就 只能接受,再找机会回馈,村民们常说的“碗头来,碗头去”,在这一来一去中 把当地客家人的一份热情传递来传递去,像河水一样川流不息。   罗毓贞和池靑虹回到九厅十八井。但那令她们惊恐的浪潮似乎随着清川河水 追随而来,大院的厚厚的青砖院墙也阻挡不了它似的。经常听见古街上有嘈杂的 人声脚步声涌过。罗毓贞隐隐地觉得不安,池靑虹也觉察到了母亲的不安,母女 两个夜里便常被天井里一片月光或屋瓦上的一片雨水声扰醒。   过一阵,罗毓贞领着女儿去几十里外的四堡翰香堂找事做。作坊的门没有关, 母女俩进去,里头却一片空荡沉寂,邹师傅来了,告诉她们,雕版印刷停了,有 好些年轻人砸了门冲进来,把一些设备都捣毁了,幸好他早已有所警觉,把重要 的雕版和书籍藏了起来。   “等以后风势过了,看能不能恢复,你也知道,原先这里的几百家作坊现在 存下来的不过几家,我倒想保存下去,毕竟是祖上的基业,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即使不赚钱了,也想继续下去。”   “是啊。”   “到时候如果需要帮忙,我会来叫你和靑虹的。”   “好吧!”   母女俩黯然离开翰香堂,回头看俨然肃穆的砖木院楼,罗毓贞说:“这里, 在鼎盛时期,曾是全国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印刷技术 的更新,雕版印刷业渐渐衰落了。这里,大约是因为比较闭塞偏远的缘故,一直 长存到现在,但是,终于还是要消失的,一切世间的东西终究敌不过时间,繁盛 一时的终会被流水光阴冲刷零落……不过,靑虹,你要是能在这种地方工作和生 活,会挺好的!”   她们行走在这一条古街上,街边亦有一条小溪流潺潺地流淌,她们如同行走 在一片消逝的时光里。而世上的另一些人也在这样的时光里行走着,只是,她们 都不会想到,他们会以某种方式影响了她们的命运。   在几十里外的九厅十八井大院边古街上,走着两个人,一个是戴着斗笠、背 个挎包的外乡人,一个是高大壮实的客家青年,两个人相向而行,就在古街中间 的恩荣牌下遇见。   外乡人说:“老弟,叨扰了,罗毓贞的家在哪里?”   “你找她啊,哦,她家就在那里头,我带你去!”罗天山说着,很热情地引 着那外乡人走去。边走便问:“老哥,你从哪里来?”   “我从隔壁的长汀县城来,受朋友之托送封信给她。我也是客家人呢!”   “那当然,汀州府的都是客家人哩!”   “是啊,都是从石壁搬迁过去的,其实我们是同一方水土滋养的人。”   客家人与客家人见面,就这样轻易掏心掏肺。这或许是祖先漂泊的基因所致 的,常年漂泊、长路跋涉的人,总是被孤独吞噬着,盼望着对面走来一个人,尽 最大的努力与之成为朋友甚至知己。路上走的是过客,来到家里便是稀客,等酒 碗相碰,便是朋友了。   于是,罗天山便知道了信的来历,这个外乡人的朋友的朋友在南洋一带做生 意,受人之托带回了一封信给外乡人的朋友,外乡人的朋友又托外乡人送到这里 来。“我也不是专程,是顺路。”外乡人还说了一些,罗天山没有放在心上,只 是捕捉到了一个信息:这封信从海外来!一个念头蓦地跳上他的心头。   傍晚,九厅十八井里,一封信,牵动了祖孙三代的心。   碧贞:   当日离家,以为即刻能回,不料一别二十载。当时因形势所逼,我跟随他们 到了海峡这头。人事渺茫,不知你现状如何,一切可好?虹儿已长大成人了吧? 我没有忘记你们,但是,相见遥遥无期,两地水陆不通,锦书难托鸿雁。今伺机 传信,以报平安。回乡无望,我已扎根于此,聊寄余生。当年抛妻弃子,愧对发 妻爱女,遗恨绵绵,负疚万千,无以赎罪,言多无益,只盼安好。碧贞,你若已 改嫁,深感欣慰,若孤苦伶仃,盼早遇好伴,幸福后半生。来日有缘,或许还能 相见,倘若无缘,只盼来世再聚。情长笔短,一言难尽,保重!   池志勇   一九六七年春   池靑虹两眼蒙上了水雾,她别转过头,轻声说:“信是春天写的,一路走到 了秋天。”   “靑虹,给我倒杯水吧!”   罗毓贞慢慢喝尽手中那一杯水。   池青虹终于禁不住掉泪,开始抽噎起来。   “别哭,孩子,他还活着,就好了!”   “碧贞!”老人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老眼含泪,“这么多年,你白等 了!”   “不,妈妈,不会白等,我终于等到他还活着的消息,这就够了!我心里真 的很高兴,只要他还好好的……”罗毓贞手撑桌角站起来,伸手拿过信,再细细 看了一遍,然后缓缓把它抚平折叠,塞回那个面黄肌瘦的皱皮信封里。   那一刻,池青虹忽然发现母亲老了,手指不再圆润饱满,额头有些抚不平的 细皱纹,一丝乱发垂了下来,单薄身子似乎有些佝偻。她心里一酸,走过去,伸 手搂住了母亲。罗毓贞轻轻推开她,说:“我们准备晚餐吧!你想吃什么?”   这个夜晚注定是别样的。   天井里一片淡淡的月色。   “虹儿,不要恨他!”   “不恨。”   “他有他的无奈,人活在这个世上,以为能够按照自己所选择的方式去生活, 其实不然,很多的时候,是生活的河流挟裹着你往前走,人被命运之手操纵着。 这样的乱世中能活着,就很好……”   “我明白。”   乡村之夜,万籁俱寂,沉寂里,罗毓贞觉得身子渐渐变轻,羽毛一样飞起, 从天井口飞出,穿过一片树林,凉风刮过,无数的落叶纷纷飘落……   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池靑虹知道母亲睡熟了,可她听了母亲的话,不知怎 么就想起了提线木偶,想起了罗永涛,一时心潮涌动,百感交集,难以入眠。   过了几天,罗毓贞做了芋子饺,让池靑虹给周水妹送去,她没有忘记上回那 几个红柿子。   周水妹接了芋子饺,连说多谢。池靑虹的视线早已转向天井边上的厅堂里, 罗永涛正坐在一条木凳上。   “噢,你来了?”   “嗯。今天怎么没有上剧团去呢?”   “哦,以后都不用去了。”   “怎么了?”   “昨天忽然冲进来一群人,把徐师傅的木偶和各种道具砸坏了,他们说,木 偶那鬼头鬼脑的东西,有邪气,像一群小鬼在台上群魔乱舞,必须禁止。”   “这可怎么办是好?都没法活了!”周水妹在旁边叹气锁眉。   “靑虹,拉支曲子给你听,看看还行不?”   “好啊。”   悠扬的琴音流水一样淙淙流淌出来,瞎子面朝远方,张口唱起了歌:   清川河水九曲弯,   脉脉无声绕屋门,   经过东台去西台,   日夜不舍去何方?   清川河水清又亮,   日月星辰抱满怀。   长长的河堤岸,   绿绿的杨柳烟。   ……   清亮的嗓音和着悠扬的乐声,落进池青虹的心口,池靑虹的双眼又蒙上了水 雾。直至出了罗永涛家门,她仍觉得被一团白雾笼着,走在河堤路上,恍惚觉得 那歌声仍跟着脚下的河水一路流淌着追随而来。   送走了池靑虹,罗永涛告诉他母亲,自己想到了一条谋生的路。   周水妹说:“永涛,你现在长大了,有件事情妈妈可以跟你说了,其实,你 父亲他……他早就不在了……当年你父亲到了那个大山中的煤矿,头一回下井, 就遇到了塌方,给深埋在深洞中了,洞口小而幽深,工友没挖着就放弃了,干脆 把洞口封了泥土……妈妈一直不敢说,怕你伤心!”   “我知道。”   “啊?”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   “唉,我不说,就好像他并没有真的不在,随时还会回来一样。”   “嗯,我们不说,就好像他一直都在,他一直都会在……”父亲的笑脸在罗 永涛脑子里晃过,像张经历了时光洗涤的旧照片。   周水妹从儿子脸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神情。   母子一齐沉默了。   夜黑风高,池靑虹在梦里被绵软悠扬的歌声浮起到半空,东边山头初阳喷薄 而出,连绵起伏的丘陵沟壑没在暗影中,脚下又飘起白雾,什么也看不分明。忽 然,她从云端直直坠下,跌落在一片苍茫大海上,几口苦涩的海水灌进了嘴里, 她奋力挣扎着,手脚并用拍打起浪花来,惊慌失措中,她游动起来,一心想要泅 渡这茫茫无边的大海,寻找到熟悉的海岸线,她忘记了自己原本不会游泳,只是 奋力挥动着双臂……   十三   那伙人是在早饭时涌进门来的。   前天夜里,罗毓贞又看了那封信,良久,抚平折叠好,塞回信封里,打开抽 屉,把它轻轻放进去,才熄灯上了床,这段日子,几乎天天如此。   很快,他们搜出了那封信,得意地朝池靑虹她们扬了扬。   池靑虹说:“别动它,那是我父亲写来的信。”   “找的就是你父亲的信,怎么样,这就是证据!罗老师,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吧!”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干什么?”   “妈,靑虹,我出去一会,别担心。”罗毓贞站起来,临走,又认真地看了 女儿一眼,沉甸甸的目光让池靑虹心急如焚。   罗毓贞被隔离审查了,关押在屋脊坪上的祖祠里。   池靑虹急忙找到罗天山。   “带走我妈妈的那几个人就是你的朋友,可是我妈妈有什么问题呢?”   罗天山皱了皱眉,表情严肃地的说问题严重着呢,心里却悄悄地乐开了花, 现在的情形,真是如愿以偿,他现在要顺水推舟地开展“英雄救美”的计划,让 她们对他刮目相看,让她们知道,他,罗天山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还要让她 们欠他的,仰视他!   罗天山怀着好心情去找村革委会主任,散在古街上的午后秋阳,好似明媚春 光。他朝罗广宗家里走去。   罗天山说:“叔,帮我吓唬吓唬她们就行了!”   罗广宗笑了,嘴边牵出两道深深括弧,露出被烟气熏黑的半截大门牙,说: “这个问题很严重,我要往上报,弄不好要……”他用手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贤侄,你立了大功了!到时可要给你表彰的!”   罗天山吓了一跳,脸色发白,说:“叔,我只是开玩笑,你不能太当真了! 放了她吧!”   “天山,这样的玩笑可开不起,你要是这样,就是破坏革命,连你也抓了!” 罗广宗的脸沉了下来。   罗天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我只想请你帮我挫挫她们的傲气。”   罗广宗呵呵呵地怪笑了一阵,说:“好吧,你让你那心爱的姑娘自己来求我 吧,我要亲自询问她,找出无罪的证据,也不是没有可能。”   罗天山如释重负地离去。   罗广宗眯着眼无声地笑了,他站在天井边,伸手折下了一段茶花枝条,把上 面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摘下来扔了,地上便落着几片硬质的碧绿的叶子。   池靑虹满怀希望地去了罗广宗家里,把手里提着的一小瓮酒娘放在堂屋桌子 上,又把一只竹编小笼放在地上,里头关了一只刚下蛋的肥嫩母鸡。放下东西, 池靑虹仰起头,恳切地说:“叔叔,帮帮我们吧!我妈妈她……”   “别急,坐下来说。”罗广宗笑容可掬地招呼池靑虹在桌边坐下来,手按在 酒瓮上,说:“你客气了,哪里来的好酒?”   “是酒娘,好几年的了。”   “好酒娘越陈越醇香,哈,很诱人呢!”   “是。婶子去哪里了呢?”池靑虹小心地问。   “回娘家去了。”下午罗广宗给了他老婆一包烟丝,两包薯粉,让她送与老 丈人,他老婆兴高采烈地去了。   “叔,我妈妈到底有什么罪,那封信又算什么罪证呢?”   “这信是从海峡那头寄来的,这还不明显么?你妈妈不就是里通外国,给敌 人通风报信的特务么?”   “不是这样的,那只是一封问候信,而且这二十年来只来了一封……”   “你还想要几封啊?”罗广宗故意哈哈大笑。   “我妈妈是老实人,在这里住了多年,这你是知道的,我妈妈绝不是那样的 人!我可以担保,妈妈的同事们也可以担保。”   “这年头,谁也不能给谁担保!”   池靑虹的眼泪就奔出来了,泪珠沾湿了长睫毛。她用手背擦了一把脸,哀求 罗广宗,“叔叔,我求求你了,帮帮我妈妈!”   罗广宗用手慢慢地摩挲着酒瓮,慢吞吞地说:“让我想想吧,嗯,其实,那 封信本身就是证据,能证明你妈妈的清白。”池靑虹睁大了眼睛,罗广宗慢悠悠 地说,“信里头,你父亲声明跟你妈分了,各过各的了,这不正是划清界限的证 据吗?”池靑虹一听,激动地哽咽起来。   “哎呀,姑娘,哭什么呢?你妈妈有救了!”   “谢谢叔,谢谢……”池靑虹感到欣慰,却又不知为什么更加难过,如鲠在 喉。   “谢什么呢?陪你大叔喝杯酒娘吧!”罗广宗去找来两只大碗,打开封口, 琥珀色的酒娘瞬间倾倒满碗。   第二天,罗毓贞走出祠堂,太阳晃得她眼花,她一阵晕眩,手按太阳穴,慢 慢地沿着古街走回家。   池靑虹看到母亲回来,走过来抱紧她,伏在她肩膀上哭了,罗毓贞拍着女儿 的肩膀说:“孩子,没事了,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池靑虹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毓贞也禁不住落了泪,老人走出房门,一看到她们,也不禁老泪纵横。   阳光洒落在庭院里,一棵桂树披金似的站在阳光里,地上斑驳的分不清是花 瓣还是阳光的碎片。池靑哭了半夜,眼睛早就哭肿,隔着不断涌上来的水雾,视 线模糊。昨天的一幕不堪回首,她害怕和拒绝去回想,只记得后半夜,她走回家 的时候,凉风灌进古街,她紧紧揪紧凌乱的衣裳,抬头,泪眼看见满天的星辰凌 乱地闪烁着,似乎正一粒一粒地坠落下来。   罗天山自以为当了一回救美英雄,到古街深处的剃头店把乱发剃成精神抖擞 的板寸头,刮了嘴唇上冒出的生命力旺盛的黑草胡须,意气风发地上池靑虹家来。 罗毓贞见到他比以前客气多了,但说话的语气还是冷冷的——这或许是习惯吧, 罗天山想,可是,池靑虹却根本不搭理她,见了他就低了头走过去,罗天山百思 不得其解,心里似乎有万根绳索纠结,又似乎空空荡荡无所依附。   一天,罗天山在云龙桥上遇见一个外乡人,从他手中买下了一条猎狗,就一 整天牵着狗到处遛,一边走,一边唤它“小狼”,那狗虽体格还小,但是身子健 壮,四腿粗壮,跑起来一阵风,正像是一只小野狼,不停地追逐行人,驱赶鸡鸭, 大人小孩见了无不惧怕地躲闪到一边,怒目相对。罗天山却因此感到无穷的乐趣。   池靑虹白天很少出门,夜晚常常失眠。有月亮的时候,月光照进天井,窗纸 上一片朦胧的苍白,亮度随着月亮的圆缺变化而或明或暗。没有月光的夜晚,池 靑虹就在黑暗里对着窗户定定出神,看着看着就恍惚了,那满天星辰一颗一颗坠 下来,从窗户口挤进来,在黑屋子里飞舞……猛然惊醒,她擦了一下眼,才发现 自己满脸是泪。唉,这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一辈子的清白就这样毁了,自己正 朝憧憬的美好中走去,生活却陡然伸出一只黑手拉了她一把,把她拖进了泥潭, 沉重窒息,或许只有只有跳进清川河里,才能洗去污垢、卸去重负……   罗永涛在县城的沿河街口卖艺,悠长的咏叹调弥漫了街口,飘落在河面上。 一些过路的人们停了下来,扔下了零钱。渐渐地,人们都知道了这个年轻的瞎子 的存在,有人说他是卖艺的,有人说他是乞丐、身世凄苦……散落在他身上的都 是同情的目光,热心肠的客民们,常常惯于揣度感受别人的苦难,而忘记了自身 的苦难,有些妇人,被牵扯出慈爱情怀,落了泪,从衣襟里掏了一点零钱,弯腰 俯身轻轻放在他跟前,叹息一番地去了。而罗永涛什么也看不见,依旧心无旁骛 地拉着他的二胡。   一阵脚步声和着一阵腥味扑来,罗永涛警觉地停了手,扶着膝要站起来,罗 天山的那头狗就扑了过来,咬住了他的裤腿,他挣扎躲闪着,罗天山很快唤回了 狗,哈哈地笑着说:“瞎子,你到底还是成了乞丐,一个瞎子,又能做什么呢?” 罗永涛挺直腰板,一言不发,罗天山无趣地走开了,他不屑和一个瞎子加乞丐争 斗,这要辱没了他的名声。不知怎么,罗天山忽然觉得那瞎子尽管双目无神,但 那张脸的神情竟像极了罗毓贞母女,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罗天山缓缓地拉着流水样的曲子,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一股清风刮来,一 阵轻缓的脚步声如踏水而来,停在他跟前。   “你来了?”   没有回答,他有些奇怪了,又问:“靑虹,是你吗?”   短暂沉默后,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永涛,给我拉支曲子唱首歌吧!”   “好啊!”   清川河水九曲弯,   脉脉无声绕屋门,   经过东台去西台,   日夜不舍去何方?   清川河水清又亮,   日月星辰抱满怀。   长长的河堤岸,   绿绿的杨柳烟……   歌声在河畔飘荡。   “谢谢你了!”   “靑虹,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再见了!”脚步声轻响,池靑虹离去。   罗永涛心里隐隐不安,默坐片刻,又继续拉弦歌唱。   歌声忽然尾随而至,池靑虹驻足回首,停留一会,毅然转身离去,拐过一个 弯,就沿着一道河岸石阶下到水里,双足下到水里,刺骨的冰凉,河面上闪烁的 阳光只是虚假的装饰,丝毫不起作用,池靑虹往水深处走去,河水很快淹到她的 腰部,她一个趔趄,河水就把她半浮着推移出去,河水就像一双柔软然而有劲的 手,把她推向深渊,她也妄图平静地把自己送过去,闭上了眼睛,忽然冰冷的带 着土腥味的河水呛入口中,她打了一个激灵,猛烈咳嗽,又听见了那歌声传来— —   我沿着河岸走,   走过一春又一春,   你来到我的身边。   默默牵我向前走,   长长的河堤岸,   绿绿的杨柳烟,   你借我一双眼,   从春夏到秋冬……   歌声像绵长而柔弱的丝线,牵拉着她,扯动她求生的欲望,她忽然就害怕起 来,惊慌失措,挣扎着想站稳身子,却无力抗衡那暗流的力量,她绝望地闭上了 眼,好吧,一切就这样完结了……   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有力地揽住了她的腰,她奋力伸出手来,像抓住救命的 稻草一样死死地揪住了它,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横在河里的一棵歪脖子柳树 挡住了她,于是她紧紧抱住树干,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罗永涛听见池靑虹走了,不安地拉着弦唱着歌,胸腔里忐忑不安跳动的心脏 忽然好像“咚”地一声落到了水上去,只剩一片空落苍茫。他停了手,默默地坐 着,冬日的夕阳笼罩着他,看似轻暖却没有热度,河堤起了风,开始降温了。   池靑虹攀着柳树爬上了岸,浑身湿淋淋地站在罗永涛面前。   罗永涛惊讶于她又回来了,那走来的步子似乎沉重了许多,但他感觉到那就 是她。   “靑虹?怎么了?”   没有回答。   “出什么事了,你说出来,我们,我们一起去承担。”   池靑虹哆嗦着青紫的嘴唇,咬了咬牙,开了口:“罗永涛,你愿意娶我吗?”   罗永涛吃了一惊,发愣,等他回过神来,池靑虹已经走远了。   罗永涛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复明了,这一回的归家路,是一条通透的光明之 路,田边盛开着一片片油菜花,堤岸边的杨柳轻拂着鹅黄的长条,河水清澈透亮 绵绵不绝地流往远方……他走在河堤路上,感觉正走在记忆中,又正一步步地走 向将来。   池靑虹一身湿淋淋地回到家,一连躺了两天的床,发了一阵恶寒,人才从恍 惚虚脱中醒转来。门外一片白晃晃的阳光,她起床出门踏进那片阳光里,脚步虚 浮,她的脚趾在鞋底里用力地紧了紧,想勾住脚下的土地似的,抬起头,天空瓦 蓝瓦蓝,围墙上的几簇干草在风里摇晃,她忽然感觉到了腹中饥饿。嚼着外婆端 来的热饭,热泪滚流落进碗里,她把粘了咸泪的米粒扒进嘴里。   罗永涛母子决定挑个好日子到九厅十八井去“看妹子”。   “永涛,我有话对你说!”池靑虹却来找罗永涛。   河边田里一片寂静,河水静静地闪着粼光流向远方,云龙桥像一个老人静默 于水上,屋桥上空无一人。   “靑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罗永涛压抑住一路走来跌宕起伏的喜悦, “你说吧!”   夜晚灯下,罗毓贞审视着女儿,于时光流转煎熬中渐渐剥茧出真相,这个一 向高傲硬直的女人埋下了头,捧着脸痛哭了一场,倒让受了苦难与屈辱的女儿反 过来安慰她。池靑虹伸手搂住母亲瘦硬的肩膀,又一次感觉到时光正让母亲一点 点老去,现在轮到她来接过她肩上的担子了,从冰冷的河水里攀着柳树干爬上岸 那一刻,她就开始变得了,她不再是从前的她了,就像被暴风雨摧残过而存留下 来的花枝,颓败而更加坚韧,粗粝而更加强壮。她对母亲说:“放心吧,妈妈, 我会好好过日子,我会过得很好的!”   罗永涛家里,一盏如豆油灯摇摆着,暗影重重,周水妹面对着儿子平静的脸, 长长叹了口气,说:“好吧,那苦命的孩子,让她来吧!”   消息传进罗天山耳里,他立即呆了,继而心里尖锐地痛起来,他装作漠不关 心的样子,拉扯着那条不时张牙舞爪想向人示威的大黄毛狗回去了。回到家,立 即从里屋翻出一坛陈年酒娘来,倒大碗里就喝,边喝边想:池靑虹为什么会嫁给 那个瞎子?那瞎子有什么好呢?他到底哪里胜过了自己?那个自己都不屑为敌的 瞎子居然轻易就打败了自己,这也太可笑了!他想不通。大黄狗看主人坐在板凳 上呼呼吐气,走过来讨好地摇尾乞怜,罗天山一脚踹过去,那狗“汪”地叫唤一 声,跳开几步,龇牙,之后又垂下尾巴耷拉着双耳原地转了几步,溜眼看着发怒 的主人,罗天山把狗拴在天井边柱子上,没有心思理会它,那狗也似乎知道失宠 了,把下巴紧贴着地面躺着了。   醉了一场酒,等酒醒了,罗天山不再遛狗闲逛,扛了锄头铁耙下田或拿着砍 刀绳索上山,好把全身的力量用尽似的。也是,等每天筋疲力尽,思维就变得迟 钝,那原本尖锐的痛渐渐消失了,心里头变得一片空白。他那老实木讷的老母亲 看到儿子变勤劳踏实了,很是欢喜,每天在土灶的前锅里热着饭菜尾锅里热着洗 澡水,等着儿子回来自取。罗天山越来越像庄稼汉,越来越像庄稼汉的罗天山有 时也会想,自己这辈子或许就是这样过了,像许多村里的男人一样上山下地勤勤 恳恳干活,娶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姑娘,过波澜不惊的农夫生活,这或许就是他的 命运了。   十四   冬去春来,又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十五,清川河畔这一天却变得异常的安静冷 清,走古事活动被禁止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一天的热闹和狂欢,忽如其来的冷 清让人无法适应,河畔的客民们还是想用另一种方式来纪念这一天,不管怎样, 毕竟还是元宵节,多做几个菜,喝点酒是必须的。过节对这里的人们来说是头等 的大事,每个节日都是一段时日的结束和开始,他们总是掰着指头点数,不然, 漫长的日子怎好轻松熬过?   池靑虹把母亲和外婆接过去一起过节。   甭管菜肴好不好,酒香却是浓烈的,从家家户户的大门和天井窜出来,在古 街和河畔飘荡。罗天山自然是喝了酒,在家陪老母过了,又嫌寂寞,跑去和着几 个叔伯堂兄弟一并喝。边喝酒边说长道短,本来是人们的喜好,且生性热情的客 民们向来喜好对人敞开胸襟,加上喝酒助兴,话语就滔滔不绝如清川河的流水。 罗天山就听到了他不该听到了,这些话像尖锐的钉子一样钻进他混混沌沌的意识 里,把他钻疼,又像一记鞭子,把他抽醒。这些话是有关池靑虹的。有时候,酒 桌上谈论别人的故事,确实是一道不错的下酒菜,可此刻,这道菜却让罗天山血 涌上脑门,胃里翻滚作呕,他站起身,佯装酒醉离席。   原来是这么回事!   走出屋门,仰头看见一轮圆月被一片薄云遮挡,发出黄晕的光芒,罗天山眼 睛模糊,脚步虚浮,那月亮就像在水中摇晃漂浮着。在古街上走了一会儿,他忽 然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罗天山闯进罗广宗的家门,却被告知罗广宗到河对岸罗副队长家里喝酒去了, 罗天山便大跨步地过桥,找到河对岸的那家,果然看见罗广宗红光满面地坐在桌 边,边喝酒边夸夸其谈。   “叔,别再喝了,留点底子,上我家去喝吧!”罗天山不顾那家人的热情招 呼,半搂半拽把罗广宗哄出来,罗广宗脸上笑容可掬,嘴上推脱,脚却不由自主 地跟着罗天山走了,他喜欢受到各种真真假假的奉承和恭维,这让他飘飘然,觉 得自己是这个地方上的一号人物。   罗天山拉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劲,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是拖着他 走,罗广宗有些吃不消,连连说:“小兄弟,甭急,悠着点,酒可以慢慢喝。” 罗天山一言不发,挟持着他沿着河堤边的一段台阶往下走,下到河边的一排洗衣 石上,把对方用力一推,蹦出一句狠话:“我现在就让你慢慢喝!”罗广宗一个 踉跄,一脚踏在石边浅水处,溅起一裤腿的冷水,酒立即清醒了几分,慌忙问: “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罗天山站在他面前,背对着朦胧的月光,像一座黑色的铁塔,看不清面部表 情,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喝:“喝酒!你还想喝酒!等会我让你喝水喝个饱!说, 你对靑虹做了什么?”   罗广宗惊出了一身冷汗,酒完全醒了,冰冷的河水让他禁不住哆嗦起来,他 佯装镇定,用他那一贯推脱责任和安抚村民的口吻说:“天山啊,我还以为什么 大事,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还不是你自己跑来求我,我才让她来的吗?她说为了 救她母亲,什么都愿意……我是看她可怜!嘿嘿,哪个男人受得了那样的引诱? 好侄子,我这是在帮她呢,我是要承担巨大风险和严重后果的……”   “你这畜生!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现在就让你承担严重后果!”罗天 山热血窜上脑门,他扑上去,一手拎着罗广宗一手摁牢他的脖颈,把他按到河水 里去。罗广宗呛了几口水,惊慌失措,费劲挣扎,罗天山又用膝盖把他顶在一块 大石头上,挥出结实有力的拳头,狠揍了他一顿,年轻有力的拳头打在中年的颓 废的身体上,就像铁锤打在破棉絮上一样,此时血管里奔涌的酒性使得他挥动的 拳头奔放无羁……   “起来,滚起来!”对方一动不动,罗天山又伸腿拨了拨那耷拉在石头边的 腿,说,“别装死了,快给我滚起来,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结束,我和你没完!” 对方依然不动也不出声,罗天山上前,把他翻转过来,淡淡的月光映照出一张苍 白的扭曲丑陋的脸,嘴角漫出一片血迹,看起来似是黑色的,罗天山心一惊,伸 手去他鼻息处试探,竟然没气了,他脑子轰地一声懵了。   此刻静寂的夜里除了河水流动激起水花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那水流声便似 乎无边无际地张开,漫过河岸、田野、远山,漫到天边,整个天地就像汩汩流动 着一条银河,罗天山站在着这银河中,仓惶不知所措。   尽管周水妹热情相邀留宿,但罗毓贞还是执意要回家去。她生性清淡,喜欢 独处,像熟悉了自己的巢的鸟儿,别处恐怕难以安眠。池靑虹深知母亲的个性, 对婆婆说:“我妈妈一向如此,随她去吧!”周水妹方才放开抓紧罗毓贞胳膊的 手,说:“好吧,亲家母,多来走走,随时来玩。”   罗毓贞微笑着:“当然,有时间我就过来,靑虹现在需要照顾,等以后孩子 出生,那会更忙的。”   “我们都是做母亲的,如今孩子成家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帮着带养小孩了。”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月光抚平了皱纹,笑容便更加动人亲切,而月下对方的双眼 就像一对深嵌的古井,看不清里头的水纹波动。   “拿着这把松明火吧!”   “不用,月光大,看得清。”   “还是拿着吧,月光再大,总还有阴影。”   罗毓贞挽着老母亲缓缓地走在河畔,老人忽然说:“碧贞啊,现在孩子长大 了,都嫁了,可你还年轻啊,你是不是考虑考虑自己。”   “靑虹是嫁了,可很快靑虹就有孩子了,我得帮着带养孩子,妈妈,咱女人 一生不就是这样吗,为了下一代的延续,完成一项使命一般。”   “可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幸福啊。”   “妈妈,我现在也很幸福。”罗毓贞看向对岸,月下的村落寥落地闪着几盏 灯火。   “还是再组个完整的家吧,你可以过得更好。”   “家在我心里,它很完整。”罗毓贞仰着脸望向远方,河流的尽头是一层层 的黛色山峦,月光给她的脸上了一层淡妆,使她的脸看起来平静美好。   古街上仍不时回荡着人们杯碗相碰劝酒的声音和爽朗的谈笑声,罗天山闪进 自己家门,家里冷冷清清的,老母亲的房间亮着灯。罗天山站在母亲的窗外,艰 难地叫了一声妈,屋内应答了一声。   “明天我去县城同学家玩。”   “哦,去吧!”   “可能没那么快回家来,你别等我,也别担心我。”   “好吧。”   “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别累着了,有什么事情就请大伯叔叔帮忙。”   “好哩,快去洗澡,锅里热着水呢!”老人寻思着,儿子一向大大咧咧,不 受管教,今天是怎么变婆婆妈妈了,或许是长大了懂事了孝顺了,老人脸上露出 了满意的笑容,愉悦地熄灯睡觉了。   罗天山提了桶热水进了厨房后的澡堂,热水洒在身上脸上,眼里情不自禁地 滚落出眼泪来,混着洗澡水滴落在地上,他于是更用力地用毛巾拨动着水,把它 洒在头上脸上,恨这小小的水流不能洗涤去年轻生命里积蓄的所有的忧伤、烦恼、 担忧、恐惧,还有细丝一样紧紧缠绕上来的罪恶感。   洗浴后的罗天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几件换洗的衣服打包了,悄悄地出 了门,沿着古街往河边走去,走到云龙桥边,他回头看,村庄笼罩在一片安详的 月色中,他往河这头家的方向注目了片刻,又往河那头的人家凝视了一会,伸手 擦把眼睛,大踏步过了桥,拐上官道,消失在朦胧苍茫的夜幕中。   十五   天亮了,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像往常一样,两位老人沿着河堤逆流而上,往 城中走去。刮过河堤的春风仍带有寒意,两个人同时缩了缩肩膀。   罗永涛问:“发大水了吗?”   罗天山说:“河水是涨了,但还不至于发大水。”   旁边的清川河泛着浊黄流向远方,没入远处两片青山中。   “我怎么觉得昨夜的雨下得特别大呢?”   “这辈子下的大雨还会少吗?”   “这一带,以前是油菜花地,一到春天,成片的黄花就像金色的地毯一样。”   “现在没有了!”   眼前的土地被挖掘机翻过,刮去了黑土层,翻出黄泥和石块。县城往周边扩 展,这里正在建一座“城市公园”,不远处罗永涛的老屋刚好在城市公园规划区 的中间,拆迁通知是去年就下的,周边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迁走了,罗永涛执意 不肯搬走。这栖居了大半辈子的老屋,就像他的旧巢,他熟悉的每个旮旮旯旯, 各种气味织成的气场,盛满着生活的印记与记忆的故事。罗永涛觉得自己离不开 老屋,就像蜗牛离不开它的壳一样,老屋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屋在人在, 人在屋在!”罗天山对着登门要求拆迁的工作人员说的这句话,罗永涛觉得说到 他的心坎上了,他决心捍卫自己最后的家园。   现在,他的老房子被城市公园包围在中间,在新建的花园亭台的映衬下,显 得特别颓败破旧。   “一切都变了样么?”   “当然,前面的那片宽广的田野也没有了,都建了好几家工厂了。”   “哦,是真的吗?”   “哎呀,要怎么跟你说才好呢?你老问这个!早变了样了。”   “是呀,所有的一切都会变,但是我心里记着的始终还是那样的。”罗永涛 说,“人就是靠着记忆活着的。”   “嘿嘿,你这人,眼睛瞎了,心里却明着呢!”   “唉,眼睛都瞎了一辈子,难道要让心也瞎一辈子吗?”   “就是因为你的心没有瞎,我跟你这瞎子生活了这么多年才有点意思。”罗 天笑。   罗永涛也笑,“活着,活着,就会有点意思。”   两人相扶着朝前走,河堤上一块被雨水泡湿的泥土“扑“地掉落了下去,罗 天山惊呼一声:“小心!”手更紧地拉住了罗永涛的胳膊。那块泥土掉进水里, 漾起一圈圈的波纹向外辐射   罗天山那回一走就是十多年。先是到了外县,改名换姓,一路打零工谋生, 后又出了地区,到了东南沿海一个小渔村,做些扛石头、抬鱼筐之类重活,罗天 山年轻有力,干活又不偷懒,很受人欢迎,渐渐被当地一个渔民看中,招了做上 门女婿。丈人家颇殷实,有条渔船,后又开了家石雕作坊,罗天山帮忙掌管着, 俨然成了一个颇有作为的老板。但是,埋名隐姓的日子很是煎熬,特别是后来有 了儿子,随着儿子年岁一年年增长,罗天山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夜深人静的时候, 腥咸的海风总是唤醒他的记忆,令他思念那远在大山中的故乡,清川河、云龙桥、 九厅十八井纷沓入梦来。   有一天竟梦见严肃无言的父亲的面孔,梦醒后,罗天山心里就压上了一块石 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想,是时候该带儿子回乡祭祖了,不然,祖宗会怪罪 的。   正当罗天山动心思返乡的时候,内地来了几个鱼贩子,有一个竟然是清川河 畔的老乡。罗天山便热烈和他攀谈起来。   那人说:“走古事又时兴了,那几年被禁止,大伙心里压抑得慌呐,一旦恢 复了,大伙甭提多高兴了,那个热闹劲没得说的,还是追追赶赶争夺第一,图个 吉利和痛快,亲友相聚,大碗喝酒……怎么说呢,酒是好东西,却又不能多喝, 每当好事好头,总是有人因酒出事,这不,你族里的那个罗广宗就是去年走古事 时喝酒喝死的,脑溢血哩,他这辈子喝太多酒了……”——罗天山的脑袋顿时轰 鸣起来——“就是好喝一口!听说,很多年前他酒喝多了掉河里给泡了一夜都没 死,命大,给冲到河中小洲上……”罗天山的脑袋一阵轰轰作响,同时欣喜若狂。   于是,罗天山匆匆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春雨后河堤上,湿软的泥土在罗永涛的脚下忽然塌陷了一块下去,他身子失 去了平衡,落进河里,在红褐色的浑浊的冷水里挣扎,平静的心境乱了方寸,他 想,我这辈子难道就这样玩完了?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罗天山走在回家的路途中,近乡,心情忐忑地走在河堤路上,忽然看见罗永 涛走在前面,一时情绪复杂,不由放慢了脚步。走着,前面那个摸索着前行的人 猛然失足落进了河水里,他便冲上去救人。   谁也没想到,相逢会是这样的。两人坐在河堤上喘气,尴尬问候。   “怎么是你一个人,靑虹呢?”   “她不在了。”   “什么不在,去了哪里?”   “她去世了,都十多年了。”   罗天山仿佛被一棒击醒,始知这十多年是一段漫长的光阴,人事早已悄然发 生了巨变。   池靑虹生下了一个儿子,亲人们都很欢喜,尽管孩子的血脉有难启齿的隐私, 但是新生儿用他那嘹亮的啼哭和有力的蹬腿宣示他的存在时,大人们的怜悯被牵 引了出来,立即爱上了他。   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正是夏收农忙的时候,周水妹要出工,池靑虹要帮婆 婆分担,罗毓贞就把孩子抱回九厅十八井去养。那天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罗毓贞把孩子搁在旁边门楼厅里摇篮里,自己往门外水圳边去洗衣裳。等回来, 便看到了悲惨的一幕,摇篮被翻倒,地上洒落了被褥,罗天山的大狼狗正在低头 啃咬,罗毓贞发出一声悲嚎,扑过去,孩子早已断气,她当即瘫倒在地上。   罗天山走后,那只大狼狗被拴在柱子上,有一顿没一顿的地熬了一年多,这 回,或许是饿惨了,就挣脱了绳子,撞见摇篮里踢腿伸手的奶香白胖婴儿,瞬间 露出凶残动物的本性,悲剧就发生了。众人闻言,都愤愤地说,罗天山养的哪里 是狗,分明是狼呐!赶来一起把狼狗逮住打死,回头来安慰罗毓贞,可是满屋子 刺鼻的农药味,罗毓贞已经断气了……   深受打击的罗毓贞的母亲和罗天山的母亲,很快相续去世了。   “后来,过了两年,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孩子出生时是难产,靑虹费 劲生出孩子后大出血,来不及送医院,死了。”罗永涛平缓地说着,心底却波浪 起伏。   那一夜,一场艰难的煎熬后,孩子终于露出了头,接生婆伸手帮忙拉出了小 婴儿,小婴儿小脸儿发紫,接生婆倒提着他的小脚,张手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 终于,一声细长的啼哭响起,众人欣喜万分,舒了口气。   “给我看看!”众人回头看池靑虹,只见她虚弱地招着手,于是把孩子抱到 她跟前,她伸手接了,仔细地端详着孩子的眉目,脸上露出欣喜怜爱的表情。   接生婆忽然说:“糟了,大出血!赶快送县医院!”   大家张皇失措。池靑虹却一脸平静,拉住了罗永涛的双手,虚弱地说:“永 涛,我怕不行了……”   “你说什么傻话呢?好好休息……”   “我自己心中有数,可我们有孩子了,我给你生了个带把的,我们罗家有后 了……我尽力了,你把孩子好好带大,我很累了,真的很累……”池靑虹的手无 力地垂下去。   罗永涛惊慌,语无伦次:“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 样呢……”   周水妹说:“她想睡了,太累了,让她睡一会吧!”   接生婆嚷道:“哎呀,不能睡,不能睡呀!”   池靑虹疲倦地睡去,却再也没有醒来。   沉默里,河水潺潺地流淌,罗天山问:“那你儿子呢?现在在哪里?”   “儿子长大了,会读书,考上了县一中。很乖的孩子……后来,死了!”   “什么?”罗天山惊得跳起来。   “开学的第二天,新生在学校西操场集会,儿子长得高,坐在后排,后排是 一堵围墙,儿子正对着一扇门,门顶上是一小块水泥平台,听说学校开会后放电 影,街上闲逛的人们跑来围观,几个小青年就爬上了那块平台,开着会,忽然那 平台连同墙都塌了,儿子给埋在底下,等挖出来已经不会说话了,在医院里抢救 了一天一夜,死了。”   罗天山听了内心震撼,看着坐在面前的罗永涛,一头花白头发一绺一绺地本 来粘在一起,渐渐干了,被风一吹,就变得乱蓬蓬,跟霜后的白草一样,一阵悲 痛涌上心头,他语无伦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墙要倒下,人要离去,我有什么办法,何况我还是一个瞎子。”罗永涛淡 淡地说,“人生本来就是残缺的,算了,不去追究,你才能活下去。”   罗天山心里一沉,似有一块磐石压在心间,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段日子,罗天山经常去看望罗永涛,充当他的领路人。过几年,罗天山 的妻子去世,儿子长大了在外边能自己打理生意,他便决心在家乡长住,不久就 搬到罗永涛家,正式充当了罗永涛的领路人。就这样,两个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 年。   没有人理解罗天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罗天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做瞎子罗永涛的领路人,在做领路人的岁月里,压负在心上的那块磐石 的重量一点点减轻,让他能开始舒服地喘气了。   现在,他们沿着河堤走,往县城的木偶剧团走去。   文革后,徐师傅召集人马,重新置办了行当,开始了艰难的营生。罗永涛自 然被召回,后来罗天山也加入了剧团,两个人有份共同的事业,也不枉多年的风 雨同往。很多的时候,罗永涛在台侧把二胡拉得婉转悠长,罗天山在幕后把木偶 操控得灵活机动,他们和其他工作人员把一台木偶戏演得活色生香,博得阵阵喝 彩声,搅乱了一个个乡村夜晚的宁静。   当年徐师傅考虑到自己年纪大了,便寻找接班人,收了个闭门弟子李师傅, 把自己几十年积攒下的绝技传给了他,如今李师傅又对木偶做些创新,除了传统 的唱念做打,还让木偶表演喷火、变脸、抽烟、骑马、射箭、耍葫芦、换兵器、 写字、画画等,后又独创了“木偶书法”绝技, 李师傅自己本人有书法功底, 他把自己手指、手腕的书写力度,通过几根细细软线,传导到木偶的手指、手腕 上,令木偶书写挥洒自如。一时美名外传,各个电视台过来采访,李师傅也被邀 到各地表演。   罗天山进了剧团,学习提线操控木偶,后来见识了李师傅的木偶书法绝技, 非常钦佩羡慕。偶尔也试着练习让木偶写写字,自己觉得真是一件有趣而又有挑 战性的事情。   当两个老人走进剧团时,剧团里早一片喧嚣乐声,个人在忙着各自的训练。   罗天山兴致很高地开始训练木偶书法,他艰难地让木偶写下了四个字:“汉 唐风骨”。有人过来围观,说不错呀,李师傅也凑过来看了看,说:“哎呦,挺 好的呀!绝技不小心被大哥偷学去了,饭碗要给人抢去啰!”罗天山嘴上说,哪 里哪里,皮毛而已啊,心里却窃喜。众人央求李师傅表演木偶书法绝技,李师傅 笑容收敛,剑眉上扬,双目炯炯有神,拉开架势,让一个木偶净角执笔在白布上 写下了“乡村狂欢节”四个大字,墨汁散香,字迹遒劲。“好!”众人鼓掌。李 师傅微笑着说:“上回客家民俗文化节,我表演的木偶书法绝技就写了这几个字! 以后就看你们的了!”掌声又起,在小院里回荡。   众人围着李师傅,李师傅又开始研究练习一项新创新。   罗永涛问:“李师傅在做什么?”罗天山说:“他在试图让木偶拉京胡呢! 听说准备上央视春晚呢!”在依依呀呀的乐声中,罗永涛陷入了黑暗中的冥想, 他想,滔滔长河,后浪推前浪,自己终究是老了   午后,回来的路上,罗天山忍不住说:“唉,我的那‘汉唐风骨’几个字也 写得不错呀,要是从前,我就把它裱了挂九厅十八井门楼厅里,可惜……”   罗永涛说:“你我都老了啊,还和年轻后生们争什么呢?”   “也是,后生可畏。”   望着河对岸的村落,罗天山有些怅然,九厅十八井古建筑群已经被纳入国家 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上的云龙桥也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   罗永涛听说了却很高兴,说被保护好啊,就不会被拆了,一直都在啊。   瞎子老人心中藏着一片原风景,他活在自己心中的风景中。罗天山和他走着 走着,恍惚间也走进了他心中的那片风景中,于是,有时他嘟囔着:“都说你是 瞎子呢!你的心里却亮堂着呢!”罗永涛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两个人默默地在 河堤路上继续走着,默契而平静。   当他们走回家时,拆迁办的那些工作人员果然又来了,正在聚在门内,中间 是焦急不安的罗泓。   罗泓抬头望见他们,欣喜地说:“哎呀,大伯、二伯,你可回来了!”   罗天山说:“你不是在上班吗?怎么也跑来凑热闹!”   罗泓锁眉:“他们来学校把我叫出来的,说配合工作,你说我这样子,还能 正常工作吗?都说要停职了。”   工作人员见到两位老人,新的一轮软硬兼施又开始了。   “城市公园的工程已经接近尾声,这个项目今年是一定要搞好的,你们不搬 也得般!已经到了最后期限了。我们会按面积补偿给你们两套套房,在城中心位 置,你们自己权衡权衡。”   罗永涛说:“那些套房有什么好呢?听说像笼子一样,晴天阴天雨天一个样, 听不见风声雨声,月光也照不进来。”   那几个人听了相视一笑,露出一点轻蔑的表情,说:“你看,老人的工作就 是难做!”   罗天山听了火气上来了,说:“人在屋子!你们要拆这屋子,除非从我们的 尸体上跨过去!”   “你们家的位置上正好要做一座花圃和水池,这都是利民工程,你们不能因 个人的私利损害了全城人民的利益!”   “可我们也要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   “你们这两个死倔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可别后悔!”   老屋里正吵闹的这一刻,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哧溜一声停在城市公园新建成的 广场边,车门打开,下来四五个人,这几个衣着讲究的人一齐绕过土堆石块,来 到罗永涛家门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招呼了一声:“罗永涛在家吗?”瞬间牵引 了所有人的目光,拆迁工作组的人首先吃惊地叫出声来:“啊,罗副县长,您怎 么来了?”罗副县长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走到屋内,问:“哪个是罗永涛老先 生?”   罗天山扶着罗永涛站了起来。   罗副县长立即满脸堆笑:“老先生,有人找您来了!”说着朝身后一个身材 高大健壮的中年人一挥手,说:“林总,这位就是罗永涛老先生。”   中年人一步跨上前来握住了罗永涛的手,激动地说:“终于找到您了!”   罗永涛和罗天山给弄糊涂了,旁边的几个正准备苦口婆心劝人搬迁的工作人 员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傻了眼,一个个瞪大眼睛围观。   罗永涛问:“你是谁呀?”   罗副县长抢着说:“这是工业园区宏光电子科技有限公司的老总林长发。”   “林长发又是谁呀?”   中年人欲言又止,朝罗副县长笑了笑,罗副县长立即明白了,说:“大家先 走吧,让人家叙叙旧!林总,晚上华夏酒店再聚,不见不散,呵呵呵!”   众人走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罗永涛再次问道:“你是谁呀?”   中年人说:“老舅,我是您的外甥啊,我找您老久了,最近才知道确切消息。 这不,就找到您了!”   “你是?”   “我是罗菲儿的儿子啊,老舅!”   “罗菲儿的儿子?”   “千真万确。”   仿佛突降了一场暴风雨,稀里哗啦地把天地万物打湿,罗永涛一手扶住椅背, 一手抓住老友罗天山的胳膊,站直了身子——仿佛雨天路滑似的,他面朝前方, 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罗菲儿,我就知道你有一天会出来的,哪有躲迷藏躲得 这么久的,一躲就是六十几年,一辈子都过去了,你才出来呀……”   林长发说,他母亲当年被带走时,由于年岁小,说不清家乡地址,只留下一 点模糊印象,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要寻找父母亲人而不可得,一直是母亲心里深深 的遗憾。上年,电视台在转播客家民俗文化节目,母亲看到了“山村狂欢节”的 节目,立即激动不已。   海边渔村的一幢别墅里,一个干净利索的老人坐在窗边沙发上看电视,茶几 上搁着白瓷茶杯,一缕水汽缓缓地蒸腾,茶香四溢。老人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忽 然激动地站了起来,身子颤抖,老泪从横……   “我正在和客户谈生意,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语无伦次地 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她的失态很让我吃惊,母亲一直是个稳重娴静 的妇人,于是我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回家。”   林长发说,原来母亲找到了她常常梦见的地方——在电视中,那个情景那个 地方是她很熟悉的,多年来一次次模模糊糊潜入她的梦境来,梦境和现实怎么会 如此巧合呢?那么,那里会不会就是她的出生地呢?母亲深思后告诉了我,我上 网一查视频,这“山村狂欢节”不正是这里的“走古事”吗?就找到这里来了, 母亲说她的家在河边,记得她哥哥的小名,我就找到您了……   由于林长发出面干涉,拆迁房子的事情就此搁下了。   两个老人这天没事,就出了门到河堤上走走。罗永涛说:“如果我们早早就 同意搬迁,罗菲儿的儿子就找不到这里了,我们可能就再无团聚的可能了!”   罗天山说:“是啊,老房子就像记忆,能不拆就好了,就像对面的九厅十八 井古民居,都八百年了,一代代住下去,留下一代代人的印记,也好供给后人凭 吊和回归,也算是我们客家人的一个精神家园了。现在那里一年四季游人络绎不 绝,什么时候我们也去走一走吧!”   两个人走着,拐到了新建中的城市公园,绕了半圈,罗天山说:“这城市公 园确实不错,建的很漂亮。”两人在一个水边凉亭里坐下,亭子脚下是一个池塘, 一弯绿水中开着几朵白色的水莲,两人安安静静地坐着,风哗哗刮动旁边新栽下 的湘妃竹,远处树梢上活泼欢叫的鸟儿,不时唤来一阵阵清幽的花香。罗永涛心 想,这个地方真的不错。   不时从哪里来了一群孩子,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热热闹闹地谈笑欢叫着, 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小径拐弯处,出现了一群孩子,由几个老师带着,到这里来 踏青。   罗天山一眼瞥见了人群中的罗泓,他大声叫起来。   罗泓快步走过来招呼:“大伯、二伯,你们也在这里呀!这里风景很美呢, 我领他们出来玩!”   “好啊,你去吧!”   孩子们像鸟雀一样洒落到青草绿树间。   罗天山说:“那群孩子,看起来快快乐乐,但是他们都是残障的。”   “啊。”   “有几个就戴着墨镜,是小瞎子。”   罗永涛听了浑身一震,凝神中就听到一对稚气的话语:   “我闻到了花香,那里开着什么花呀?”   “让我来做你的眼睛吧,那里开了很多水仙花,淡黄色的,一个个像小灯盏 一样哦!”   “哪里有?”   “在这里,你摸摸!”   ……   罗永涛听得出神,花香若有若无。   回来的路上,罗永涛忽然说:“我同意搬迁了。”   罗天山很不解:“为什么?不是说抗争到底,坚决不搬迁吗?”   “唉,老伙计,人生一世,不是什么都能遂心如意的,我们失去的东西多了 去,所以,有时也是需要放手的,该放手就放手吧!我们的老屋虽然会被拆除, 但是在那里将建成一座花园,种上青草、绿树、鲜花,以后,我们就常常到那花 园里坐坐吧。”   罗天山听了,沉默良久,说:“也好。”   “回吧!”   “好!”   两个人默默行走在河堤路上。   罗天山问:“罗菲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罗永涛说:“她现在身体不大好,正在调养中,说是等明年春天举行走古事 山村狂欢节时回来看看。”   迎面走来了几个过路人,都是相识的乡亲,走上前便寒暄:“两位老先生, 你们这是从哪里来的哟?”   两人不约而同地答:“从那边过来的。”   “你们要到哪里去呀?”   “到前边走走,你们呢?”   他们说:“也是到前面去。”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被大人拉着手,频频回头好奇观望,罗天山朝他做了个鬼 脸,小孩粲然一笑,缺了两颗门牙。   清川河的水发出轻轻的哗啦声流向远方,走在河畔,耳边是均匀的绵绵不绝 的水声,罗永涛听着听着,又觉得这时刻不停的伴奏声其实是可以忽略的,于是 又像走在静寂里。   他们走在寂静的长河边,期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