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黑虎 　　钱开胜 　　十五年了，突然梦见黑虎，在绿茵茵的田野里，朝我撒欢奔来。惊喜若狂的 我，尚不知如何张开迎接的臂膀，清凉的泪水却已流满脸颊，湿醒了茫然失措的 我…… 　　黑虎是狼狗的名字。 　　黑虎属纯种的黑背品种，全身毛色光滑油亮，背上是黑缎色，四肢褐黄色， 腹部则呈白色。黑虎溜圆铮亮的眼睛，时常透着逼人的寒光，让人心生骇意。而 每当见到我，黑虎总是眯着眼睛，舔吐出热情的红舌，悠闲地摇晃尾巴，近到跟 前与我亲昵。 　　那时，我刚刚走出校园，分配在资江岸边大樟田村后山果场基地，从事技术 管理工作。果场百余亩，属国家农业部扶助的试验基地项目，建在偏僻的山坡上， 引种美国华盛顿脐橙。果场招聘了十来个职工，都是勤恳的年轻小伙子。果场四 周栽有几米高的马甲子，我们唤作“鸟不站的铁篱笆”。果场下端是一排砖瓦矮 房，接连十三间，军营一般整齐。房前有一个长列的空院，两端堆砌了石头围墙， 一扇铁门正对着山坡上弯弯的黄土路。 　　由于地处偏僻，又是严肃保密的试验场所，基地总部便设法给果场配备了一 些长短枪支，包括六四五四式手枪，甚至猎枪防暴枪等等。当然，更为周密的是 给我们送来了黑虎，这是一只来自云南警犬驯养基地的狼狗崽子。据说，原本是 两只成对的，其中的一只尚未进入果场基地，就已夭折，仅留下孤独的小黑虎。 小黑虎刚到时，很怕人，总是躲在黑暗的角落，显得畏缩可怜。但很快就与大家 混熟了，渐渐地显露出顽皮好动的习性。 　　基地总部专门安排给黑虎伙食费，但黑虎食量很大，而且每天要吃肉，可肉 价昂贵，职工们每周也难得吃上一回。黑虎就只能吃便宜的猪肺，有时甚至只能 吃些剩饭剩菜。虽然如此，负责饲养的易大哥还是悉心照料，往往自己掏腰包， 为黑虎增添营养。冬去春来，当阳光煦暖时，果场四周的山坡上野花盛开，草木 郁郁葱葱。此时的黑虎生长得比果树苗还快，不到一年，体长已经赶上场里的一 个小姑娘静儿的身高了，体重竟也同她相当。据说，黑虎大名就是十一岁的静儿 取得。 　　黑虎渐渐长大，显得威猛而野性十足，对外来生人充满警惕。黑虎似乎明白 自己的职责，喜欢白天倦缩在院子里酸枣树旁散懒，夜里却睡意很少，总是小心 地竖立起双耳，望着大门方向，静听山坡上的风吹草动。偶尔有人走过或野兽出 没，便发出沉闷的吼叫，散发着威慑力。有一次，黑虎居然把基地总部领导带来 的数十名参观者挡在果场大门外，达半个小时，直到正在修剪果树的我满头大汗 地赶来，才解除尴尬局面。 　　当然，我不懂驯狗，也从没有驯练过黑虎，但黑虎有灵性，能听懂我的语言。 对我的每一声命令，都会乖乖地顺从，我的每一个口哨，都会把黑虎从远处召来。 平常的时候，黑虎是不套铁链的，在院内自由走动，在各家各户中穿梭。虽然黑 虎本性凶猛，但对场里的每个人，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都显得可近可亲，慈善得 很。比如，五岁的云儿和四岁的霞儿，不能跟父母在地里劳作，就在院子里和黑 虎玩耍嬉闹。有时她们将黑虎推到，当玩具般滚来滚去；有时跨坐在黑虎背上， 拍打着骑走；有时扯住身上的颈毛或尾巴，肆意摇晃，黑虎就如温顺的羊羔一般， 毫无气恼的样子。 　　我甚至认为，黑虎也是有喜怒哀乐的。黑虎开心的时候，会像撒娇的孩子一 样，把两只前爪搭上我的肩膀，与我拥抱。我整天守在场里，悠闲得很，便常常 在晚饭后带黑虎出去散步。黑虎这时便喜形于色，在我身边撒着欢儿奔跑。夕阳 下的山坡小路蜿蜒崎岖，一直通往山里的松林，松针叶铺得地面柔软浪漫，丛生 的花草荆棘色彩斑斓。走得累了，找一块大石坐下，黑虎便从前边折回来，蹲在 我的身边，一同细听森林里的虫鸣鹊叫。黑虎喜欢追逐松林里的松鼠，但却保持 一个好习惯，从不扑咬老鼠和小鸡小鸭。有一回，我见黑虎叼着一只小鸡，顿时 大怒，顺手操起一根竹棍，狠狠地抽打了黑虎。那天夜里，黑虎躲藏在远处的树 丛下，显得委屈而惶恐不安，一直不肯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只小鸡是掉进 果场边的堰塘中淹死的，黑虎想必是要救小鸡，将它叼回来而已。 　　那年夏天，我牵着黑虎下山注射预苗，为了超近道，便欲游过资江。没想到， 从未下河的黑虎，游泳水平比我还高。在公路上，我拦下一辆微型客车，不等我 上车，黑虎竟一个猛窜，跳进车厢，吓得里边七八个乘客尖叫着逃下车来。我只 能猛拽住黑虎，劝了几分钟，乘客们才兢兢战战地回到车上。没想到，刚到县城， 黑虎颈上的项圈意外脱落，等我回身，手中只剩下一条冰凉的铁链，黑虎早已消 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不停地吹口哨，可是人嘈车噪，根本没能唤回黑虎。 那一回，我真的又惊又怕，即担心黑虎伤人，又担心丢失了黑虎。 　　我找了半天，始终没有找到黑虎，正在心急如火的时候，许多小孩子往车站 跑，说去看狼狗。我赶忙跟上去，只见黑虎蹲在刚才下车的地方，不停地吐着舌 头，一双犀利的眼睛焦躁而惊恐地望着围观的人们，几个年轻人还拿着棍棒箩蓑 蠢蠢欲动。也许，县城里的人们对罕见的大狼狗充满好奇，正叽叽咋咋地议论。 我想，黑虎肯定是找不到我，便回到原地等呢。我急忙上前给黑虎套上项圈。一 个老人说，怕狼狗在大街上伤人，刚才叫人报警了，要是我还不来，恐怕就得让 警察给处理了。我忙给大家赔不是，急急地牵着黑虎朝畜医站去了。 　　我很感激黑虎的，因为黑虎曾很多次帮助我。虽然和黑虎相处的无拘无束， 其实我自小还是很怕狗的，尤其是那些夹着尾巴追在身后的恶狗，常常使我双腿 发软，浑身起疙瘩。那些年，一袋俄罗斯化肥可以换回一拖拉机猪牛栏厩肥，为 了提高果场的果品质量，我经常下山去农家换肥料，面对村里见人就吼的大黄狗 或是带崽的母狗，远远地不敢接近。这时候，黑虎就耀武扬威地上前替我解难， 要么让那些大黄狗蔫蔫地躲到远处，要么摇头摆尾地带着那些小母狗一边玩去了。 这使得我能安心而顺利地完成工作任务。 　　后来，试验基地的果树开始结果。每到深秋，硕果累累，满山飘散着橘香。 为了确保果场的安全与试验成果，总部领导要求职工们夜间驻守在临时架设的果 棚里，不得回屋睡觉。虽然那些年，从未有过外人进场盗果的现象，但我作为管 理员，还是负责地前往每个果棚查岗，有时还得替有事的职工代班守夜。 　　深夜里的山坡上漆黑孤寂，冷冷的月光静静地照着黑沉沉的果林，远处的松 杉被山风刮的呼啸凄厉。果园间的小路冷清而安静，那时，只有黑虎走在前边， 我才感到安全。有一回，我独自在最远的一个果棚里给人代班，半夜时分，栖在 草丛里无数的萤火虫开始满天飞散，星星点点，衬着在月光中闪烁的繁星，煞是 好看。忽然，黑暗中的果树行间不停地发出很大的声响，难道真的有人来偷果实 么？正在我骤然紧张的时候，黑虎从果棚中猛窜过去，一阵厮打尖叫过后，黑虎 拖出一只肥硕的野兔，足有七八斤重。第二天，我和职工们一同开怀畅饮，大饱 口福。 　　大家对黑虎的好感日趋见长，而黑虎同我的感情更是难以言表。那些年，我 经常外出采购农资或者押运果实去外地，而每次回到场部，黑虎总有先知先觉一 般，早早地在山脚路口迎接我，路口边有几湾梯田，黑虎就站在上边，见到我的 身影，真像猛虎下山般跳下高高的田埂，直奔到我的身边，还用嘴咬住我的裤管， 显得兴奋而忠诚。而唯有一天，我从遥远的邵阳出差回来，却没有见到黑虎。我 很纳闷，有人就说，总部领导几天前将黑虎带走了。 　　当我赶到总部办公室询问时，一切都晚了。领导给我一个理由，黑虎在果场 本来起不了啥作用，每月的开销又大，所以三天前就已经处理了。狗肉呢？分给 单位的干部们吃了。静儿哭着告诉我，那天是将黑虎关在小会议室里，由两个人 从窗外用猎枪当场击毙的。三枪后，黑虎还嚎叫着扑向带窗的墙面，墙壁上留着 深深地爪痕。黑虎死后，圆睁着双眼，似乎在渴盼什么，眼角还留着如人类一样 的泪水。 　　有一段时间，因为黑虎的离开，我的心确实没能平静。也许，并非只为黑虎 的原因，我同总部领导的分歧越发不可调和。而后不久，我辞别工作六年的单位， 离开了果实产量已近三十万斤的基地果场。记得我初进果场时，果树苗只有几片 嫩叶，而走时，满园满树已经橙红橘绿。也不知为啥，对这个果场竟然没有了念 想。所以，直至如今，虽然只有几十里路，我却没有再返回果场去看看。只是听 说，那儿十几个诚朴的职工，也在我走后不久陆续地分散了，总部便将果场承包 给一个外地老板，但那儿始终没再养狗。2008年的那场大雪，将场里的果树枝叶 摧残殆尽。从此，曾经繁荣的试验果场，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热闹景象。 　　前几天，我的妻芳子让我一同观看福田麻由子主演的日本电影《十个约定》， 影片讲述了一个女孩与一只流浪狗的故事，令人感动而温暖。影片看完，我却一 直没弄明白“十个约定”到底是什么。后来问芳子，才知道这是一首短诗，模拟 了狗对主人的十个心愿。这些深情的心愿，竟触到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促使 我再次怀念起我的黑虎。 　　请对我耐心一点，让我了解你 　　相信我，这样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请不要忘记我也是有心的 　　我不听话是有原因的 　　常和我聊天，即使我不懂，也认得你的声音 　　别打我，我有利齿，只是我不想伤害你而已 　　你有学校，有朋友，但我只有你 　　如果我老了，别不理我，我只能活十年左右 　　当我死的时候，陪在我身边 　　请记住，我永远爱你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