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          抗战亲历杂记 ·刘振墉·   一、小脚逃难   十几年前,母亲以九十高龄病故。晚年我将她老人家接到城里住,有好几次, 半夜里听到她从喉头发出的“嗷!嗷!”声,凄厉而恐怖,我只好起来到隔壁房 间去把她推醒。她总是告诉我说,梦见日本鬼子追来了,拼命逃呀,可小脚一拐 一拐的,总是跑不快,真急煞了!   抗战爆发不久,日寇就占领了靖江县城。那天听说日本鬼子下乡扫荡来了, 母亲和姑母带着我和妹妹,跟着一小群人往北乡拼命跑。才走了几里地,就发现 前面的桥已经坍塌了,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水很浅,水面也不宽,同行的人都 涉水过了河,最后只剩下我们四人。那年我大约是四、五岁,妹妹正在蹒跚学步。 母亲一双三寸金莲,在这样带淤泥的河水里,站也站不稳,更别想涉水过河了。 也不知日本兵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四顾无人,无助、无奈,心里恐惧极了。   姑母是从城里逃难回娘家来的,比我母亲小六、七岁,是一双“解放脚”。 也就是幼时缠过一、两年脚,在趾骨还没有被裹断时,就不再继续缠裹,叫做 “放脚”。这样的脚还能保持原来的形态,但要比常人小几号。那天在无可奈何 的情况下,姑母先涉水过河,到前面的村子里找到一个熟识的农民,把我们背过 河去的。   八年抗战中一直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经历过无数次的逃难,要算这次的印象 最为深刻,一辈子也忘不了。   战争给予人们的精神创伤是终生的。战争就是恐怖,发动战争的人是最大的 恐怖分子。只有被侵略、被占领、被蹂躏者,才会真正感受到这种恐怖的切肤之 痛。   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抗日战争爆发前后,走过各地的大街小巷、城市或农村集镇,总能看到“打 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条标语。当时全国人民气愤填膺,同仇敌忾,抗日标语到处 都是,奇怪的是,内容却十分单调,绝大多数就是这八个字。   我那时虽然只有五六岁,但已读过几个月的私塾,认得了几百字。我对“打 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条标语特别感兴趣,一段时间正好失学,就成了十足的标语 迷,天天都想写这条标语,已将这八个字写得很熟练了。大人们一再警告:“让 日本人看到不得了”,我心里也非常害怕日本人,但还是熬不住要写,偷偷摸摸 地写。我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写完后再用脚踩掉;用石灰块在墙上写,写好后再 涂抹得看不清文字,每天都想写,就这样写了无数遍。乡下的纸张非常稀罕,我 想尽办法找到一两指宽的纸条,或者牛眼睛大的纸片,用铅笔写上这八个字后, 再团成一小块,塞到墙缝里或树洞里,也有压在砖块、石头下,就这样藏匿的标 语至少也有百十条吧,直到重新上学注意力转移为止。   当相同或类似的标语口号反复剌激时,小孩们出于天性,要学习,要模仿, 要显示自己的聪明能干,于是也要写标语口号。这种冲动还忍不住,时时刻刻想 着做这件事,我命名它为儿童的“标语口号强迫症”,不知儿童心理学家们看法 如何?   三、厉害的日本人   我家住在农村小集镇上,跑单帮的人很多,绝大多数人都是跑上海,所以能 带回许多新的消息。因为有“一·二八”、“八·一三”两次战争在先,抗战开 始前后,关于日本和日本兵的传闻,早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我当时只是个刚刚 懂事的小儿,至今仍留有深刻的印象。现在记载几条,也可从中看到当时大家多 么害怕日本人。   “日本兵训练严格,讲究绝对服从。长官下令队伍齐步向前走,遇到树丛水 沟,还得挺着腰板前进,谁如果犹豫一下或乱了队伍,就得被枪托打个半死;   “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步枪又准确又牢靠,即使灌进了泥水,照样能用;   “日本兵三天两头打靶,练得个个都是神枪手;   “日本兵的刺杀功夫世界第一,三个中国兵还拚不过一个日本兵;   “为什么日本人个个身强力壮呢?因为他们生下来的时候就经过严格挑选。 日本人的风俗习惯是,婴儿出生后,要放在门外露天里冻一夜,第二天开门一看, 死了拉倒,谁叫他体质这么差?只有冻不死、饿不死的,才抱回来养大,所以个 个身强力壮。”   这些传闻,对中国的老百姓和军队影响都很大,恐惧和自卑的心理普遍存在。 从一位邻居长辈讲的故事,就可以看出大家多么害怕日本人。   驻在我们镇上的三个日本兵,有一天下乡抢掠,他们就像春天远足一样悠闲, 不知不觉,走出去十几里,突然被一股抗日游击队包围住。日本兵各有一支三八 步枪,几十发子弹;游击队用的是“中正式”(国军的制式步枪)、“湖北条子” (汉阳兵工厂造),虽然性能上稍逊一些,但有一百多人呀!从实力对比上看, 显然占了绝对优势。   但日本兵训练有素,沉着冷静,善于利用树木、坟堆等地形地物,相互掩护, 逐步后撤。游击队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是老远地放空枪,谁也不敢往前靠。结果 是,这三个日本兵毫发未损地回到了据点。   四、在日寇面前,中国人都是温顺的羔羊   日本兵快要打来的时候,老百姓和当兵的都怕得要命,根本谈不上什么动员 或备战什么的。县政府、区公所、乡公所、保长、甲长等,从来没听说这些机构 和官员有过什么作为。我当时已开始懂事,记得只要有人喊“日本人来啦”大家 就拚命向乡下逃。逃过几次后,等日本兵真来时,小集镇上的居民已所剩无几了。 驻军(属江苏省保安第四旅)也唱抗日歌曲(如义勇军进行曲),刷抗日标语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等到日本兵真的来了,朝天开了几百枪后,就再 也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据大人们说,那次只是日本人的少数侦察兵路过,对于 中国军队的胡乱开枪,理都不理,径直走自己的路。   过了些时,才有一小股日军常驻下来。日本兵通常是找一所坚固的住宅,略 加改造,并不像后来的和平军与国军的大修炮楼大筑碉堡。也的确不必要,他们 在这里就像住度假别墅一样的安全、舒适。地方上有“维持会”供应他们的生活 需要,老百姓又没有丝毫的反抗。一个、两个日本兵不但可以在镇上任意闲逛, 就是下去十里八里也犹如闲庭信步。我们那儿是人口密集地区,一二十个日本兵, 就使周围几万中国人吓得要死,如遇到狼的羔羊,俯首贴耳。   难道没有抗日游击队吗?有,很多,什么“独立团”、“挺进纵队”、“大 队”、“总队”,取的番号都大得很。我的外婆家相距二十多里,是最落后、最 偏辟、交通最不便的地方。我每次住外婆家,总能遇上招待什么团长或司令的, 因为他家是“肉头地主”,没有势力,见到枪杆子就赶快招待。   日本兵在我们镇上住一段时间就撤走,过些时又进驻。每次日寇撤走间隙, 就有附近的“胡传魁”们开进镇上,第一件事就是向店铺摊捐和设卡收税。这次 来的是李队长,下次来的可能是张司令,头头常换,番号常换,看来他们经常在 火拼、兼并。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他们都不敢碰日本人,连骚扰都不敢,更不 用说打死或打伤一个日本兵了。在新四军到来之前,当地人已当稳了亡国奴,只 有恐惧,没有抗争。   可能以为,对这些“山大王”,当时的人们一定是十分痛恨吧,不,有时还 盼着他们呢!有时候日本兵走了,附近又没有成气候的人物,于是小镇上形成了 权力真空。这时,敲墙挖洞、绑票、明火执仗抢劫等等经常发生,人们盼着来个 强力的统治者。每当治安恶化,社会秩序紊乱时,黑社会就会应运而生,也是相 同的道理。   直到新四军东进到本地后,抗日运动才算真正开始了。   五、新四军打下日寇据点   我的老家在靖江西来镇北头,出门二三十步,就有一条巷子,往西一条大路 通向季家市和黄桥。   记得有一天夜里,听到街南头有枪声,稀稀落落的,街面上也有人走路的声 音。猜得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晨起来时,枪声还没有完全停止。我跟着哥哥出门一看,巷弄里歇着成队 的士兵,将近百十号人,有步枪和轻机枪,听说他们是新四军。我们这里驻军原 来是省保安第四旅(旅长是何克谦,人们称之为何四旅),日寇入侵后,就跑得 无影无踪。今天是日本兵占领我们西来镇后,头一次看到的正规中国军队,不知 他们有什么区别,看人家下军旗得知,军要比旅大两级。   不少老百姓来看热闹,小孩子特别多。每当南头的枪声一响,在场的民众, 大人和小孩显得都很紧张,有些人赶快往墙边上靠,当兵的却若无其事,笑着告 诉民众,枪子儿远着呢。日本人的据点在街最南头,相隔约两三里地。一部分队 伍在打鬼子据点,这支队伍大概是预备队,休息的时候真是彻底的放松。   直到下午部队即将撤走时才让老百姓去看战斗场所。鬼子的据点设在街南头 姓封的一户民房里,据说日本兵大概有二三十人,最终虽全部被消灭,新四军却 要从夜里打到天亮以后,我看到的队伍有日寇的十倍,由此可看出日本兵的军事 素质和顽强抵抗的精神。   我赶着去看热闹时,新四军正在撤离,先集中队伍,大概因为打了胜仗,个 个精神饱满,队伍整齐,我看着他们一队队地开拔走。留下两点特别印象,一是 不少人背上背着雨伞,可那天天气却很好,心里想不通,也许因为这支部队是从 多雨的江南过来的,带雨伞成了习惯;二是还有少数士兵没有枪,只背着大刀片, 刀把上飘着红布须,刀片很大,很宽,像农民铡草用的铡刀。   六、她们也是慰安妇   江苏省如皋县磨头镇的西边半里许,有个小居民点叫西河湾,位于一条大河 的转弯处。日寇入侵后,赶走了这里的全部居民,拆毁民房后建起了有多个炮楼 的据点,人们就喊它西河湾据点。   据点在我们邓庄小学西南方约两、三公里,由于村庄和树林稠密,在校门口 看不见炮楼,但它时时刻刻都压在我们的心头上。日伪军以奸淫烧杀抢掠,来要 挟维持会送粮送草送给养,不过多数时候,据点里只驻有伪军,喂饱了就太平得 多。   从城里下来了日本兵,其实每次也不过十几二十来人,与常驻的上百人的伪 军相比算不了什么,但周围的几万老百姓,就是怕得要命。我那时虽然年幼,还 是能反复听到大人们在传播:又有日本人下来啦!小心呀!等等。如果听到有人 说:维持会从如皋城里包了几个“姑娘”到西河湾啦!语调里往往带有宽慰的意 味。至于这样的包“姑娘”,前后经历过几年?人数和次数?日本兵是否满足了 兽欲就不再下乡奸淫妇女及烧杀抢掠?由于我当时年纪太小,就弄不清楚了。   这些年轻女性,由于战乱和贫穷,不得不出卖肉体,实在可怜。结果却落入 狼群,成了饲喂猛兽的饵食,而且是由自己的同胞,把她们送上魔鬼的祭坛。身 为中国人,我感到特别的耻辱和气愤。   中国的汉族人本来就比较懦弱,江浙地区的人更甚,民谚云:“好铁不打钉, 好男不当兵”,可知当地的民风。百十个由地痞流氓组成的伪军,偶尔来十几个 日本兵,周围十几里,五、六万或更多的老百姓,害怕得要命,没有听说有过任 何的反抗,任由日伪军烧杀抢掠,老百姓还是战战兢兢地交税交粮。   所谓抗日运动,那是新四军到来后才有的事。   七、包围西河湾据点亲历记   大概是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的事。   那天已经到了学校,还没有上课,只见校外的大路和小路上,走着一群群的 农民,有老有少,大部分是男的,都扛着锄头、钉耙、扁担等农具。还有人敲着 锣。敌伪军据点在我们学校南边约四、五里路,只听得那边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早将我们的心抓去了,老师只好宣布停课。   西河湾据点是个神秘而又恐怖的地方,我从来没敢走近过,今天跟着无数的 大人们,大胆地一直走到据点边上。据点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里面有两三个炮 楼,看不到一个拿枪的,大概都躲在炮楼里。边角上另有两间低矮的平房,有几 个伙夫在近旁淘米洗菜,看来那是他们的伙房。炮楼为园柱形,不过两三层楼房 高,侧面上留有枪眼(射击孔)。看得出炮楼是旧砖头砌的,怪不得鬼子伪军到 那儿修炮楼,都要拆毁一大批老百姓的住房。据点的四周非常空旷,民居、树木 甚至连坟堆都没有,大概全被日伪军推毁了吧。   那天到的人很多,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竖着的锄头、扁担像树林,声势很大。 据点里有时打几枪,枪声一响就有人往外溜,但总能很快稳定下来。据说有乡保 长代表民众向和平军提条件,要他们不得下乡扰民等等。伪区长出面讲话,他站 在八仙桌上,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人小,从人缝隙间一直挤到靠近八仙桌。区 长的个头很高,讲话时脸色煞白,讲些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时间久了,我怕 家里人不放心,又听到一阵枪声,不少人向外涌,我也就回家了。   此后和平军下乡的次数明显的少了,老百姓的日子也就安稳得多。   从这天起,我一直迷惑不解:抗日,抗日!怎么今天连一个日本兵都没有看 到,全是和平军,这怎么还叫做抗日。许多年以后学了历史我才明白,我们中华 民族,虽然是产生民族英雄的民族,也是出产汉奸、败类和卖国贼的民族,民族 英雄只是一个一个地出现,而民族败类和卖国贼却是一大批一大批地产生。   八、我为抗战出过力   时间大概是1944年,区里(江苏如皋县磨头区)或者是乡里办的基层抗日积极 分子学习班,学员都是乡村干部和民兵骨干,其中有几个人我认得。学习班结束 要考试,这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难在学员们都不识字。   现在人们难以理解,全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怎么能不识字呢?阿拉伯数 字、中国数字、自己的名字、赵钱孙李等常用字,哪怕没上过学,三百、两百汉 字总认识吧!不!他们中也许有几个人西瓜大的字能识得一箩框,大多数人却都 是睁眼瞎。多数人不但没上过学,接触纸张的机会就很少,接触有字的纸张,机 会更少,接触纸币的机会更难得。从小到大,生活中只有挑猪草、检粪、担水, 劳动接着劳动。   瞎子走路可以带根棍子,我们四年级的十几个同学,就给他们当导盲棍。考 试的时候,一个学员旁边站着一个小学生。考题只有是非题与选择题,内容非常 非常简单。比如是非题: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八路军和新四军,认为对则画圈, 认为错就打叉。又如选择题:德国法西斯正在节节败退,1、在苏联;2、在美 国;3、在英国,在正确答案后面画圈。当主考人读到某题时,我们小学生就要 用手指着这道题的位置,看着他们画圈或打叉,千万不要打错位置。有人觉得铅 笔比镰刀斧头难使多了,总是拿不稳,就索兴扶住他们的手去画。我引导的这位 姓韩,不久做了乡长。   这个乡有大几千或上万人口,就只有这一所正规小学,还是初级小学。农村 学校,年级越高学生人数越少,我们三四年级是复式教学,合在一个教室,四年 级只剩下了十几个学生。因此,在这个乡里,我们这十几个十岁或十一岁小孩, 不但是在校生里的最高学历,就是在乡里,也能算得上有文化的人群了。   旧中国农村,文化是是这样落后,你能想到吗?   九、游击教学   抗战后期,日寇和汪伪军,从苏南调集了大批兵力、物资,将江苏南通地区 包围得水泄不通,进行疯狂的清乡、扫荡。这块特殊地形,南有长江,东有黄海, 西与北两面札起了竹篱笆,在这个封闭的小范围里面,拉网式的反复清剿,残酷 的烧杀抢掠,意欲将抗日力量斩尽杀绝。   我就读的如皋县邓庄小学,距离竹篱笆封锁线只有四五十里,不断从老师和 大人处,听到那边的血腥与惨烈的故事。而且听说,南通是清乡实验区,稍后将 移向我们这边,所以大家都很紧张,也很担忧。   学校虽然距敌伪据点只有四、五里路,但校长王德全和所有老师,都有强烈 的爱国心。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残酷斗争,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于是,我们学校 打算开展“游击教学”。   老师对我们说,日伪军快要来清乡扫荡了,我们不能解散了事,要坚持学习, 但在学校里上课又不安全,就只好开展活动教学,也就是游击教学。要我们每个 人准备一张小板凳,每个村庄,每棵树下,都可以当做我们的教室。   从某天起,游击教学的演练开始了。我们背着书包和小板凳,排着整齐的队 伍,走向邻近的村庄。今天去东庄,明天去西庄,上课有时借用民房,有时就在 大树下或草垛旁。老百姓看到没有人觉得奇怪,更无人反对,因为当时大敌当前, 人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和愤恨,为反清乡做任何准备工作都是合理的。   我已经记不得,这样的游击教学演练,坚持了几天还是几个星期。幸而日寇 和汪伪,此时已经是秋后的蚂蚱,在南通的清乡,是最后的挣扎,失败后也就无 力再继续,我们地区的抗日形势也就一天比一天好。   现在看来,让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孩们进行游击教学,是不现实的,是注定 要失败的。但请现在的人们,不要笑我们幼稚天真,当时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 都非常认真,非常严肃。难道这不是一种精神,一种同仇敌忾精神的体现吗!   我对王德全校长(曾任南京博物院的院长)和老师们的爱国热忱和敬业精神, 至今都深怀敬意,尽管王校长曾用坏板凳腿打过我五个手心,我一直以为冤屈。 在那样生活艰苦,环境险恶的条件下,坚持办学,让我们接受了民族教育,学到 了文化,也学到了做中国人的道理,对他们的献身精神,我终身难忘。   十、最可恨的是汉奸   人人都知道“八年抗战”,是指与日寇作战有八年。但是,根据我的经验, 却是抗日五年,抗汉奸和平军三年。   抗战刚开始的时候,占领地方、烧杀抢掠的是真正的日寇,可是到了后三年, 日本兵已龟缩到县城里面,城外的所有据点,通常见不到日本兵。看上去,伪军 人数要比日本兵多得多,在我们家乡,早期每次日本兵来,也不过三、五十人, 甚至更少,但后来伪军来,总在百人以上。   伪军的据点(以江苏如皋县磨头区西河湾据点为例),通常是用竹子编的篱笆 围成一圈,里面砌两三个碉堡。圆形碉堡有两或三层,四周开了不少枪眼。当时 还没有水泥,只有石灰与黄烂泥,也没有石头,更没有钢筋,只是拆民房的旧砖 头砌成。现在看来,这种工事不堪一击,但当时的新四军,连黑色火药都稀罕, 对付这样的据点,就是难啃的硬骨头了。   除非大扫荡,日本兵成月地都不下乡,伪军的据点就在村子旁边,老百姓直 接面对的害人虫就是汪伪军,可以说,伪军成了主要的斗争对象。对汪伪军的仇 恨不下于日本人,甚至超过了日本人,有时觉得汉奸比日寇还要坏。   我看到的和平军,是些地痞流氓、瘾君子、青红帮、二流子等人组成,全是 些“人渣”,最为沦陷区人们所不齿。又有汉奸文人宣扬汉奸理论:一曰“曲线 救国”,二曰“大东亚共荣圈”。所谓“曲线救国”,是说日本人抗不得,抗日 必亡国,只有像他们先投降日本人,中国才不会亡。还有“大东亚共荣圈”,是 日本人的口号,那时日本人的力量还不够大,否则就要提“地球共荣圈”了。日 本兵到中国来,是要与中国人共荣呢!   汉奸最可恨。拿枪杆子的汉奸可恨,拿笔杆子的汉奸同样可恨。   十一、 表哥是汉奸   在抗战初期,是行政权力真空期,更是土匪如麻、无法无天的时期。我的外 婆家是地主,是农村的殷实户,因此早己将财物藏匿起来,还在山墙上挖了洞, 万一大门被堵住了,就钻洞逃出去。有一天半夜里,突然来了一支队伍,把他家 洗劫一番。由于准备充分,劫匪既未抢到多少财富,也没有抓到绑票的对象…… 我的表哥。突然他们发现了一个男孩,有绑匪高兴地说:“抓到他的弟弟了。”   其实我表哥几代单传,被抓的只是他的表弟,也就是我的哥哥。我哥哥那年 十二岁,被土匪抓走带到了石庄镇(属江苏省如皋县)。而且有消息说,这次抢 劫的幕后主使者,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至亲,我们的姨表哥沙如龙。怪不得这 些土匪长途奔袭,目标明确,情况清楚呢。   抗日战争开始的混乱时期,群雄并起,什么团长、司令的每县都有好多个。 沙如龙先是用苏皖挺进纵队、江北游击大队等名义拉队伍,起初还象是抗日武装, 不久就公开投靠日寇,成了石庄镇一带的和平军头子。沙如龙的妈妈是我母亲的 堂姐,由于他们那一房后继无人,由我舅舅兼祧,这样,我的舅舅也就是他的舅 舅,关系应该算是很近的,何况沙如龙本人幼年也常常住舅舅家。   我母亲在家里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到石庄镇,直接找到沙如龙,拜托他不管落 在什么人手上,都要请他保出来。因为我家是市镇贫民,破落户,穷得一贫如洗, 亲戚中大家都知道,实在没油水,几天后也就放出来了。   有人分析说,沙如龙指使人抢劫舅舅家,是出于忌妒和报复,他外祖父母家 的房屋田产被另一房继承,可能心怀怨恨。其实这些败类们,早已丧失人性,什 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我还听说过另外一件事,他同村某本家有钱,就派手下人将 这家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堂妹抓来扣在一口大缸里,然后捉几条蛇放在缸里,把 女孩吓得要死,用这办法逼本家长辈拿钱来赎人。   日本鬼子投降后,沙如龙摇身一变,担任起国民政府属下某区“自卫队”的 队长。听说在四八年前后病死,虽然作恶多端,却得到了善终。俗话说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其实未必尽然。   汪精卫的和平军,其成员都是些地痞、二流子、吸毒者、帮会分子,全是名 符其实的“人渣”,最为沦陷区人们所不齿。抗战胜利,国民政府“复员”时, 却将这些社会渣滓搜罗到麾下,成为区、乡政权的武装骨干,实在不明智,让许 多一直“盼中央、望中央”的老百姓,一下子失望到极点。   十二、日军烧毁了我的小学   这是一所农村小学,位于江苏省如皋县磨头区的邓庄,所以就称做“邓庄小 学”。校舍分两进共十间,有四个教室,都是砖瓦房,教室内有学生专用的课桌 椅和黑板。校舍的地基要比平地高出一尺多,这在当地农村建筑中是罕见的式样。 校门前是操场,有十几棵梧桐树,都长得有成人的腰一样粗,两三丈高,掉下来 的叶子,我们拾来将叶梗对折后拉钩,比谁的叶梗最坚韧。校后是一片园地,有 树木花草,印象最深的是两棵枇杷树,有一年结果累累,摘下来分给大家,我们 每个学生都分到了几颗,真甜!校园东南有一片大池塘,形如菜刀,民众就叫它 薄刀池,校园后是一条小河,环境堪称理想。   天井不大,除中间一条前后通道外,两侧辟为东西花园,各栽了好几棵观赏 品种的松树和柏树,树不高,树冠像蘑菇。印象最深的是它们能分泌出树脂来, 我们喜欢用手指头沾着玩。松树、柏树的外面围着一圈冬青树,再外面就是屋沿 墙脚,也栽着万年青。因为天井的活动空间小,所以下课后我们都是在操场上玩。   像这样的校舍和设备,在当时的农村中是难得见到的。我在那儿从二年级读 到四年级,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当时只有一年级、二年级,三、四年级合班上课。 初小毕业后,我不得不到别处读五年级。在我离开还不到半年,再回去看到的却 是一片瓦砾,已经被日寇完全烧毁了。一所乡村小学校,肯定没有军事意义,日 寇还去将其烧毁,除非是“丧心病狂”,还能有什么可解释。   上世纪初,为了救亡图存,各地有识之士纷纷兴办学校,有些人不惜毁家办 学,其精神实在令人敬佩,如果有学者以此题材写一本专著,不但有意义,也一 定是令人感动的。据介绍,我这里所述的邓庄小学,也是由当地耆绅贾汝言、贾 汝霖等人(均为晚清秀才)发起于1919年创办,校舍的八亩地,系贾汝言捐赠。 别误以为他们是大财主,其实仅能算是较为富裕的农民。我在那儿上学时,这些 老先生均己过世,看到他们的儿孙辈靠种着几亩地,勉强果腹而己。   日本帝国主义在我国烧杀抢掠,血债累累,到现在不但没有赔偿,甚至连事 实都不肯承认,每想及此,能不令人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我一直以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并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民族耻辱更没有得到 完全的洗雪。这要怪中国人自己不争气,内斗不已,民族败类太多。   十三、反清乡,拆房子   一九四三年夏天起起,以汉奸头子李士群为首的一伙卖国贼,配合日寇,在 江苏南通地区(苏中四分区)开展了残酷的清乡运动,到处扎竹篱笆(代替铁丝 网),以分割、阻隔人们的往来,编保甲、查户口,烧杀抢掠,弄得通、启 (东)、海(门)地区一时腥风血雨,目的就是想将当地的抗日军民斩尽杀绝。 而且公开宣传,南通地区清乡结束后,下一期就要转向西边的如皋、靖江。   我的老家在如皋与靖江两县的交界处,原来筑有伪军据点,不久前撤走了, 但相距七八里路的斜桥、张黄都有日伪军据点。虽然伪军白天常常来扫荡,但是 民兵、妇救会、儿童团这些抗日群众组织,却搞得热火朝天,反清乡也就成了中 心任务。   当时认为,敌人来清乡时,一定会在本镇设据点,根据经验,伪军总是先找 一所结构完整,坚固的民房做落脚点,然后再修筑炮楼。既要反清乡,又不能将 民房大拆大毁,于是,就要求每户人家拆一间,让四合厢缺一角。如果是三进的 房子,就在后面两进各拆一间,沿街的店面房则不拆。总之,是要破坏宅院结构 的完整性。   要拆祖传的房子,当然舍不得,人们心情都很沉重,但是大敌当前,在同仇 敌忾的气氛下,大家又都能忍痛并且平静地接受这一决策。全镇居民中,总有百 多户人家拆了房子。   我家的住房,大约建于前一个世纪中期,是低矮的砖瓦平房,前面五间店面 房,后面五间堂屋,外加一间厢房。拆去的是堂屋的最北一间,本来是橱房,现 在只好将橱房移到厢房里。   一队民兵,都是本地的年轻人,爬上屋顶,先揭下瓦片和旺板,再拆椽子, 最后卸大梁。俗话说:“砌屋三石米,拆屋一顿饭”,不消一会儿功夫,屋顶就 见天了。   南通地区清乡后,汪伪政权已无力再在别处开展清乡,直到日寇投降,也没 有再到本镇上筑据点。我家当时处于极端贫困状态,抗日战争胜利后,也无力修 复。直到八十年代,我将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屋出售时,宅院还是缺了一只角落。   十四、无声的教诲   我家有一间套房,特木别隐蔽安静。里面有一张很大的书架,另外有几只旧 皮箱,放的多数是木版书和碑帖,也夹杂着少量别的文字材料,这些都是祖父的 遗物,祖父去世后二十多年,很少有人动过。小的时候,我常常关起门一个人在 里面瞎翻,可惜大部分看不懂,但还是很有收获。   我找到一张拓片,是一张横幅,宽约尺许,有“还我河山”四个大字,自右 向左横写,署名岳飞。不知拓于何处,真的是岳飞手迹,还是仅仅表示此话出自 岳飞?我己读过小说《精忠说岳》,对岳飞可说是无限崇敬,所以经常临摹这张 帖。   有一迭行书的手抄件,字数很多,有七、八页纸,抄的是曾纪泽给皇上的奏 本。我大部分看不懂,但主要意思能明白,是关于俄国侵入新疆时有关伊犁问题 的奏折。抄这样长的一份文件是要费很大精力和耐心的,祖父这样做,一定是出 于对曾纪泽的崇拜,或者是对他的观点极其赞同。   在箱子下发现了祖父的约十封家信,是他从关外寄给曾祖父的。我的祖父刘 芬,在日俄战争期间,曾被中国红十字会派遣,去辽宁等战争受害地区救济难民。 在家信中,对战争的灾难后果和难民的悲惨状况,有详细的叙述。日、俄两国要 打仗,既不在日本打,也不在俄国打,却偏偏要在中国土地上打,让毫无瓜葛的 中国人死的死,伤的伤,城市烧的烧,这世界上还有公理吗?   最令我激动的是一张中国地图。这是张用现代技术印制的地图,着色,有十 六开大小。它标定的四周边界与现在相差很大,东南在琉球以东;西部和南部边 界也要往西往南很多;东北直达外兴安岭,包括海参崴在内;西北直到贝加尔湖。 我特别记住一个现在早已为人们忘记了的地理名字:“唐努乌梁海”,那是指新 疆、蒙古往北一大片广阔地区。我想,这就是大清王朝全盛时期的版图吧!经过 列强的蚕食鲸吞,中国剩下的一半土地,日本帝国主义还不肯放过。   尽管日寇和伪军还常常从门前走过,军靴在街石上踏出的声响惹人心痛,我 却常常一个人在套房,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   我儿时刚刚懂事,就遇上日寇入侵,整个儿童、少年时期,都过着忍饥挨饿, 担惊受怕的日子,就这样,我这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激励 下,在祖父无声的教诲下,形成的是非观,影响了我的一生。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