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记起他们   简默   记起一个人   一天,我忽地记起一个人。   为什么记起他,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就那么莫明其妙地记起了他。   那一刻,我的头脑和记忆,全被他塞得满满的。   就像一柄斧头借助火花在刃上寻找记忆,我也在与时光的亲密接触中,在它 广袤无边的原野上,寻找像种子一样落进缝隙的他。   这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不是一粒种子,而是一棵小树,牢牢地扎根在了 我的记忆里。我虽然不能时时记起他,但不定啥时,他就不请自来地现身了,摇 晃着手臂似的枝叶,哗哗的声音像在掀动记忆的年鉴,仿佛在喊:记起我吧记起 我吧。   我就真的记起了他。   譬如说现在。   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与年龄,甚至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但我却有 资格说,他是我的一位熟悉的陌生人。我将这一对反义词像麻花似的拧巴到了一 起。我的理由是,我天天在路上碰到他,看着他一成不变的表情,盯着他在别人 的指挥和要求下,反应敏捷地配合做出各种动作。他是我白天生活中的一个参照 系,往形象里说,他就是一只性能良好的钟表。每当他现身与我在桥头相遇时, 恰是我步行送儿子上学路上;待他再次现身与我在桥头相遇时,又恰是我步行接 儿子放学路上。   其余时间,他在这条崮山路上不停地走来走去,以崮山商场为中间点,往西 走到电影院那个十字路口,不再向着“T”形方向的任何一端走,掉头回到了崮 山商场门前;向东走到崮山那个十字路口,不再朝着“T”形方向的任何一端走, 掉头回到了崮山商场门前。   待崮山路上的小学上学和放学时,他出现在了小学生们必经的桥上。他没有 表,但他对时间掐算得如此精确,叫我既纳闷又惊异。   我三次提到了崮山商场。它其实是一个半露天市场,长不过百余米,头顶覆 盖以拱形的玻璃钢大棚,棚下是一条宽约两米的道路,路两旁立着半人高的水泥 砌台,供商户们摆放布匹、鞋袜等。南北各有一个敞开的出口,供顾客进进出出, 有时行人不买啥,爱抄了近路,穿过它到对面去。在道路半空中,商户们横扯起 了绳子,悬挂起了衣服和裤子,挡住了畅通无阻的视线。有的人骑着自行车、三 轮车和摩托车穿过市场,垂在头顶的衣裤碍了事,坐在车上低下头躲了过去,躲 不过去时就下车,推着车子一步一步地走。   他的家在商场南门对面的一条巷子深处。这条巷子没有名字,清一色的泥土 路,坑洼不平,下雨积起一小汪一小汪水,泥泞不堪。两旁是低矮破旧的砖瓦房, 偶尔谁家翻盖起了两层楼房,光鲜的外表瞧上去犹如鹤立鸡群。   他大概不小了,下巴间扎满了又浓又黑的胡须,记忆里我读初中时他就在这 条路上来回游荡,那时他至少比我高了一头。他穿得不好,都是些过时的旧衣服, 譬如有着尖尖领子的灰色西服上衣,看不出型的蓝色裤子,它们有些滑稽地被随 意搭配到他身上,鞋子也大方地露出了脚趾,但浑身上下很干净,看得出有人天 天给他洗和换。   我印象里他的头发又黄又软,总不太长,也许不等它披面,就有人带他去理 了。他一手捏着张硬纸板,边扇边嘿嘿地笑,眉眼都眯开了花。他从早到晚都是 这副表情,笑得那么轻松,那么真实,那么自然,我一度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他。 我不知道,除了笑,他是否还会其他表情?这样说是因为我经常看到有的上下学 路过的小学生跑到他面前,逗他“掴左脸”,他马上抬起左巴掌扇了一下左脸, 清脆而响亮;不容他歇息,又逗他“右脸”,他立即抬起右巴掌扇了一下右脸, 同样清脆而响亮。做这些时他的脸上一直在笑,仿佛笑是他天生的皮肤,轻易脱 不去了。   有一次,我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也许就是她,天天在给他洗和换衣服,带 他去理发。这是一个身材矮、略微胖、脸显苍老、头发花白的中年女人。这次她 站在商场门前,喋喋不休地冲着崮山路骂着什么,神情愤怒而激动,声调快速而 响亮。他的身上沾满了污泥,像穿了一身迷彩服,一脸无辜地戳在她身旁,边嘿 嘿地笑,边直直地看着对面。起因是有人逗他跳埋设供暖管道的坑,那些坑刚刚 挖好,每一个都深达数米,他就纵身跳了进去,溅起密如雨点的泥水。待他母亲 闻讯赶了来,央求着别人将他拉了上来。她站在那儿骂着,直到天渐渐黑了,才 引着他一前一后地走向小巷深处。   白白亮亮的阳光下,一只蝴蝶迷了路,飞到了马路中间。他一路奔跑着去追 逐,满头汗水横流,表情兴奋而迷醉。蝴蝶隐身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群蝴蝶似 的女孩,他不敢追逐她们,刹住脚步,放轻,慢慢地接近她们,生怕吓着了她们。 远远地看见他,她们嗅到了危险,尖叫着一哄跑散了,像受到惊吓纷纷凋零的花 朵。他失望地盯着她们的背影,摇了摇头,却不追赶。但他终于被拳打脚踢得头 破血流,浑身裹满了泥土,笑容因痛苦扭曲变形了。原来是他当众脱掉了裤子, 展示了他最隐秘的角落,紧接着就被勒令提上了裤子,遭到了同类们,特别是女 孩父亲们的迎头痛击,他一下子丢失了方向。   第二天,我照旧在送儿子上学路上碰到了他,他裸露的伤口新鲜而湿润,就 像这个微风吹拂的清晨。他正站在马路一边,眼巴巴地瞅着对过卖狗肉的摊子, 右手食指塞进嘴里,不停地吮吸着,口水顺着嘴角无声地淌了下来……   他就这样每天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像暮色消失在暮色中。有关他的行动和 故事,都有着他自己的方向与逻辑,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见得多了,便不足 为奇了,渐渐地麻木了,忽略了他。似乎他一成不变的表情,掐算得精确的时间, 都与我们无关。反正我们有无数参照系,譬如腕间的手表,腰间的手机,都能够 叫我们追踪得上时间的匆匆脚步,根本不在乎他这一只钟表。   直到有一天,我忽地记起他,问了许多人,他们都和我一样,许久没见过他 了。   有人说他也许去了天堂。我本不愿这样想,活在人世中他是一个有体温的生 命,尽管这生命残缺如齿轮,老是啮合不住自己的人生。   但我奇怪地转念又想,果真如有人说的那样,我真的希望他天天站直了活着, 没有耳光响亮,只有灿烂笑容。   这一天,我都这样左想右想,弄得自己头痛欲裂。   站桥的女人们   这样的小巷,在这座大都市叫胡同,至少有成千上万。   一条大路长又宽,像一棵被放倒的大树,就是那种笔直挺拔的乔木,横生的 枝杈向两边探去,延伸成了一条条胡同。   譬如这条胡同,作为枝杈,它生得芜杂,却不长,也不粗壮。自主干向右拐 进去,它的沿路摆满了流动的摊点,卖水果的、卖青菜的、烤羊肉串的、卖麻辣 烫的、卖馒头的等等。两旁站立着低矮局促的门面房,油脂麻花的门头,经营着 各种冠以不同地方的吃食。   白天,路上行人不多,来来往往的基本是附近的居民。中午时一下子多了起 来,像扒开堤坝放出了水,都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这是邻近的中学放学了,有 些学生因路远回不了家,就结伴来这儿匆匆地吃午饭。待他们填饱肚子结伴返校 后,胡同冷清了下来,好似将放出的水抽了回去。   到了傍晚,天色将黑未黑时,行人又多了起来,他们不是一下子多的,而是 随着夜色越来越黑,渐渐地越来越多,至7点钟进入高峰。他们中有附近遛弯的 居民,有大路对过大学的学生,有收工后的外地打工者等等。这波人流持续时间 长,他们围拢在摊点前,或迈入门面房里,咀嚼着一日当中最后的晚餐。它们喜 滋滋地招展手臂,仿佛拿一根线拴住了他们的舌头,包容和接纳着来自不同故乡 的胃口和脚步。   沿着胡同继续向前,一直到它的末梢,再往前是一座桥。它是普通的水泥钢 筋桥,横跨东西,两边有与桥等长的栏杆。桥上有一条宽宽的路,靠北的一侧, 隔上几步远,摆着一个个地摊,卖着各种日用百货,昏暗的应急灯漾开了一小片 光亮,人脸像花朵一样浮现在其中。一辆汽车旁,立着一整套卡拉OK设备,一个 中年男人正亮开嗓子,高亢激昂地唱着《咱当兵的人》,周圈围着男女听众们, 待他投入地唱毕,有人率先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稀落地响起来。他毫不介意, 也不客套,又唱了一首《小白杨》。他过去大概是一个当兵的人,被脚步牵引着 走到这儿,情不自禁地穿过人群,拿起了话筒,借助歌声找寻着那时的自己。这 样的情景曾经在每一座城市,被我们亲切熟悉和踊跃参与,如今却如黄鹤离我们 杳然远去了,真想不到在这儿又碰上了,叫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怀上了一种有声有 色的旧。桥下是一条主干道,在这座从圆心开始,一环紧套一环的城市,它无疑 是一根主要动脉,四通八达往其他动脉。它的路上车流密集,行人稀少,一辆辆 油光锃亮的轿车,反射着支离破碎的灯光和夜色,像一阵狂风一掠而过,消失于 风中。路旁依偎着一条人工河,水静静地流淌,桥上的和桥下的灯光落到水面上, 像高脚酒杯中斟满的鸡尾酒,潜滋暗长的是喧嚣的欲望。   就在桥上北侧的栏杆边,伴随着夜幕降临,有一群女人陆续钻了出来,悄然 现身了。她们爱穿黑夜一样色彩的衣裳,譬如从头黑到脚的连衣裙,仿佛这是她 们的职业装,也的确有人据此在人群中搜索着她们,辨出了她们。她们喜欢黑夜 甚过白天,在她们眼中,黑夜就是一件最好的衣裳,她们一边借助它隐藏和掩护 自己,一边通过它招徕和吸引顾客。   此刻,她们中有的瞅到行人站在了桥上,像一尾蛇一样,慢慢地贴近上前, 挨着行人手扶栏杆,面朝北方站定了。她们却不看行人,将迷惘的目光投向远方, 压低声音冷不丁地问:“去不去?”行人压根儿不认识她们,吃惊地侧脸注视着 她们,她们的脸在灯光的交织下显得暧昧而模糊。行人下意识地反问:“去哪 儿?”她们答道:“去我家啊。”(她们特意将重音咬在了“我”和“家”上, 仿佛是在强调)行人困惑地问:“去干嘛?”她们故作轻松地答道:“去玩呗。” 至此,行人已经清楚她们是干什么的了,有的赶紧转身逃也似的走了,生怕被她 们像一帖膏药黏住了,她们也不去追,更不会纠缠不放,又去接近下一个目标了; 有的像生了根立在原地,流露出跟她们走的意思,她们就继续陪他站在那儿,一 句一句地跟他交谈,直到谈妥了价钱,达成了交易。她在前面走着,他尾随在后 边,俩人谁都不说话,仿佛毫无关系,下了桥,向右拐向胡同边的那片棚户区。 她的背影会一直将他带到一间低矮昏暗的平房前,这间房子只是千百间类似房子 中的一间,就是她们口中的所谓“我家”,是她们花费了不多的租金,从当地居 民们手中租来的。居民们当然也清楚她们是干什么的,但为了那一点儿租金,他 们就对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就亲眼看见一个农民工模 样的中年男人,站在桥上跟她说了会儿话,由于离得较远,我听不清他们之间说 了些什么,但我大概猜得到。过了一会儿,只见浓妆艳抹的她在前,男人笑嘻嘻 地跟在后头,头也不回地去了。   有的看似随意地在桥上踱来踱去,路过行人身旁,不失时机地轻轻飘过来一 句“去不去?”如果行人冷漠地瞥她一眼,不搭理她,继续抬脚向前,她们就停 下脚步,等候着随后走来的人。待行人搭讪了,她们似乎看到了希望,继续与他 周旋交谈,在上述一问一答之间,进行着她们的生意。   她们像浮萍一样漂泊在这座大都市,她们不是没有根,她们的根在她们各自 的故乡,她们离开故乡来到这儿时,就将根留在了原地。她们中绝大多数都已成 家,许多已经人到中年,有自己的男人,也有自己的孩子。她们眼角间、额头上 的皱纹,像一个无知无畏的孩子,吐露出了她们掩不住的真实年龄。她们本应在 家中为人妻和为人母,但为了讨生活,她们选择了站在这儿。她们的年龄叫她们 不同于那些吃青春饭的女人,她们有自知之明,开口报出一个微薄的数字。这个 数字我们扳着手指头,也许在一分钟之内就能数完,也许仅仅够我们一家吃顿早 点,但对她们,却可能是一周的生活费。有一次,一个中年男人抱怨她们年龄大, 这像一柄锋利的尖刀戳中了她们的痛处,她们中的一位挺身出来,顾不得四下里 来往的行人,手指着桥南一家霓虹闪烁的五星级酒店,抬高了声音,愤愤不平地 吼道:“嫌我们老,你去那儿花大价钱逍遥快活啊。”引得无数目光聚了过来, 吓得那男人落荒逃走了。   她们站在桥上,捕捉着来往的行人,分辨着谁是她们的顾客。唯独警察,是 她们的天敌。假如被警察捉住了,遣送回原籍没关系,她们还可以自己回来,换 个地方继续站下去,但罚上一大笔钱,则是她们最怕的了,那意味着她们几个月 甚至半年都白干了。   桥不会开口说话,也不会拔腿走路,冷冰冰地站在那儿。它就像一艘船,载 着浑身充斥着欲望的她们,日复一日地行驶在生活的洪流中。   面对她们,我多么想像一位诗人写的那样:让我抽骨抽脂肪/送给你/洗净你 去做母亲。   但我知道,我无法做到这样,我只是她们的旁观者。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