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三江源 作者:曹雪芳   一   清溪,是山名,是水名,也是村庄名,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三江源。水依青 山而行,出了清溪,就各奔前程。一条流向闽江,折向东,流出琅岐岛注入大海; 一条流向九龙江,于龙海市石码镇和浮宫入海;一条流向汀江,与韩江汇合,在 澄海县境和汕头市分别注入南海。三江源水最终殊途同归,一同汇入大海。   群山合拥着一片田野,一条清流从田野间蜿蜒而过,河岸上长满了青青的杨 柳。清溪边上的民房几乎都背山面水,一路错落有致地散开。清溪水面宽阔,可 以行船,自古就有船道,这个村庄的人不管清溪叫“溪”,他们管它叫“江”, “到江里去洗澡”、“船到江边了、“鸭子赶到江里了”,不知从那年那月起, 人们都这样说着。   这个村庄的人祖祖辈辈都姓江,传说是颛顼玄孙伯益的后代,发源于河南正 阳,唐初和宋代,江氏大规模南迁,有一支江姓人迁到清溪这个福建西部偏僻山 乡落了籍。外姓的女子嫁过来,都叫“江大嫂”、“江大婶”、“江大娘”,渐 渐脱离了原来的姓氏,即使死后,入了祠堂,灵牌上也写着“江某老孺人”的字 样。但有一个人,他不姓江,他姓林,他叫林海潮。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潮州佬”,因为他说自己是潮州人,人们都信了,随口叫他潮州佬时,他自己 却有点不信了,不敢确信自己是潮州人了。这时候,他就常常一个人坐在清溪渡 头的大青石上,一边把纸烟放在嘴里猛吸几口,吹出几团烟雾,一边在烟雾缭绕 中狠命地思索回忆,可记忆里一片空白,连故园的一根茅草都没有残留,只有一 副画面隐约闪现:   一阵可怕的轰鸣声夹杂着爆炸声,震耳欲聋,母亲背着他,惊慌失措、踉踉 跄跄地奔跑着,一个趔趄,他被重重地甩在泥地上,旁边有无数双杂乱的脚扑向 前方,溅起的灰尘模糊了他的眼。一个人哭喊着扑到他身上,抱起他,他半睁开 眼,朦胧中看到一张瘦小的满是泪痕的脸,是姐姐啊!他头一歪,很累地睡过去 了。姐姐背着他,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仓惶逃窜,甩掉了天上的飞机和地上的日 本兵,离故乡越来越远……   他都记不清这些记忆是原本属于他自己的,还是听了姐姐林海音的讲述,反 正是深深根植于脑海了。后来,听了村里一个教书先生讲起,才知道了这样一段 历史:1939年6月21日,大约一万名侵华日本军在飞机、军舰的掩护下,攻占了 当时中国沿海最后一个国际口岸——汕头市,开始了在潮汕地区长达六年的血腥 统治,对潮汕人民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6月21日这天,侵华日军共出动飞机 44架次,对汕头市进行了大规模的轰炸……   清溪水幽幽无声,心事却潺潺有声。他猛吸了几口烟,辣味直冲嗓门,强行 进入气管,呛得他连咳了好几声,江水适时泛起了一点涟漪,好像是被他的咳嗽 声所震动。   “潮州佬,又在这里抽烟啊!”一个娇声在身后响起,回头看时,是江大嫂, 她正端着洗衣盆来洗衣服。林海潮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知道她是船老大江万 开的老婆,大家都叫她江大嫂。   “嗯!”林海潮不怎么搭理她,觉得思绪被打断了,好端端一个静寂的场所 被扰乱了,烦哩!他经常一个人在这里呆着,看水、抽烟、暇思,久而久之,就 觉得这个地方是他的领地,不愿意别人来打扰,那是侵占他的地盘呢!他烦的时 候是不拿正眼瞧别人的,余光都不瞥一下。他只顾认真的看着水面上荡来十来只 白毛鸭子,把水里青山的倒影都打碎了。耳边传来江大嫂用竹刷子一下一下刷衣 服的声音,有白色肥皂泡沫顺着水流漾开来,那女人还用棒槌“通通”地槌衣服, 居然有几点泡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嫌恶地擦去,站起来要走了。立起身的那一 刹那,他听到江大嫂说:“兄弟,我也是潮州人呢!”他一怔,转过身子低头看 她,江大嫂一张脸被清幽的江水映得白白的,像笼着一层朦胧的月色。   江大嫂说:“日本兵侵占潮州那会,父母扯着我奔逃,在夜里和家人失散了, 一对夫妇收留了我,把我带到隔壁的水寨村。”   林海潮第一次拿正眼瞧他,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插了两枚银簪,身 上一件紫色大襟衫,袖子高高挽起,白玉般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翡翠镯子,胸前束 一件蓝布围裙,绣了两朵红山茶花。她伸手拂了一下脸上的水珠,月色的脸上一 双黑眸子泛着星光。   林海潮问:“那你会说故乡话吗?”   江大嫂摇头,说:“不会,当时太小了!只有你姐姐会一点吧!”   林海潮说:“都不会了,跟本地方言杂糅混淆了!”他看到一枝柳条垂到水 面上,在水上长出一簇新叶来,随着水波左右荡来荡去,过一会,他悻悻地走了。   夜晚,一轮半圆山月挂上了竹梢,山谷里氤氲出的雾气把大地都朦胧了,月 儿带上了一圈黄晕,好像喝了点山乡的老酒一样,步履蹒跚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行走着。江水潺潺流着,月儿映入江心,不知是月儿领着江水流,还是江水带着 月儿走,而青山则默默地接纳了这江与月。江水绕过一个山口,山坳里的一户人 家透出点橙色的灯光,这橙色的灯光,融入苍茫月色中,好像浩瀚海面上归来了 一只航船,让这山水月陡然多了一丝温情。   一声清亮的笛声在这山水之间响起,溶溶的月色似乎轻微地荡漾了一下。笛 声舒缓,顺着江水缓缓流淌,绕山而出,渐渐远去、消散。陡然,一声高亢的鸣 叫响彻山巅,清亮如江心的月,圆润如天空撒落的珍珠,一时,满天落下白色的 珠子,一粒粒落入群山怀抱,坠入江心……珠雨中,一只五彩的凤凰翩翩飞起, 落到江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瞬间,从山涧深处、树林丛中、夜的怀抱中,传 来一声声鸟鸣,许许多多的鸟儿,相互回应着、呼唤着,绕着梧桐枝欢快唱着翩 然舞着……月光黯淡了些,好似被无数双翼翅遮住了,这闪动的翼翅给夜戴上了 一层薄薄面纱。正是一首《百鸟朝凤》。   江峻峰站在木篱墙外,一只手伸在虚掩的木门上,放了好久,终不敢冒然推 开。江柳颜养的那头狗早已跑了过来,隔着门摇头摆尾,呜呜地叫着,见江峻峰 不进来,跳跃了几下,很茫然地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石凳上坐着的人影。江柳颜从 屋子里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夜空发愣了好一会,才发现站在门外的江峻峰, 她踩着无声的脚步走来,朝他一笑,正要说话,江峻峰用手制止了她,两个人隔 了一道柴门,一里一外地听起《百鸟朝凤》来,黄狗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也没 有人理会它,就转身走了。   鸟语渐稀,一曲终了,天地一片悄然,仿佛百鸟们都追随着凤凰去了九重天, 只剩下一片青山静默,一轮江月无声。   “舅公!”林海潮仿佛从梦境中醒来,看到了眼前站着的江峻峰和江柳颜。   江柳颜说:“舅公,峻峰来找你了!看您,一吹起笛子就不理人了呢!”   林海潮把一根长笛放在石桌子上,嘿嘿地笑了:“谁说的,我的乖外甥女, 舅公最疼你了!”   江柳颜撇撇嘴:“还说呢!老是见了人也不理,梦游一般。”   “呵呵,你还说对了,我刚刚就做了一个梦哩!”   “哪有醒着做梦的?说,又梦见什么鬼怪精灵了?”   林海潮无声地笑,说:“小丫头,从小听到大,现在还想听?不怕睡不着 觉?”“说啊,舅公!”江柳颜撒娇,嗲声坚持要求。   “我梦见了许多飞鸟,醒来,不知道是我变成了飞鸟,还是飞鸟变成了我。” 林海潮眼里闪过一抹月光。   “舅公,你走火入魔了!”江柳颜嗤嗤地笑了,“峻峰,别理他,你坐啊, 不要一直站着!”江柳颜转身进了屋。   江峻峰一直在旁边微笑着站立,看到林海潮也朝他微笑点头,于是就坐在他 旁边的石凳上,石凳冰凉,上面早已落了一层雾水,寒意传来,江峻峰打了一个 激灵。黄狗讨好地来到他脚边,舔了舔他的裤管。   “有什么事呢?你是来看柳颜的吧!”   “呃,不是……”他张开嘴,山风灌进他的肺里,引起他的气管一阵紧缩, 不由自主的咳起来,“我是来找你的,舅公!”江峻峰从小和江柳颜青梅竹马, 一起长大,一直跟着江柳颜叫林海潮舅公。“听说过段日子,你又要运木头出山, 上了岸进了城,能不能帮我买根笛子,买本谱子,还有再顺便帮我捎一本养鱼的 书。”   “养鱼的书,你想养鱼吗?”   “是的,我看中了一个好地方,整一个水库,放点鱼苗养养试试看。”江峻 峰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心里萌发想干一番事业的念头。   “养鱼好哩!这里的水清,养的鱼儿好吃!不过买养鱼的书就够了,买什么 笛子、歌谱,干什么呢?”   江峻峰红了脸,说:“舅公,你的笛声太美了,我想学!难道你不想找个接 班人吗?”   林海潮有嘿嘿地笑了:“小子,你倒想得美!我的技艺要传也不传外人,传 给我的柳颜才是道理哩!”   “舅公,我不是外人,我学会了,吹给柳颜听,不行吗?”   月儿躲进了云层,林海潮看不清江峻峰脸上的表情,只有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点燃了一支烟,烟头一明一灭中,他缓缓地说:“行哪!”   林海潮年轻时跟着汉剧团走了一段江湖,加入了“打十番”乐队,学会了一 手好笛,后来,剧团散了,乐队也跟着散了,成员老的老,走的走了,只剩下他, 不忘在某个清风明月的夜晚,于山水间吹响一支笛曲,那样,在飞扬的乐声造就 的恍惚境里,仿佛台上的戏还在动情地上演,幕后的乐声还在默契地演奏,台下 的观众还在唏嘘感叹。   山野田间的人听了只觉得曲调美,时而欢快,时而凄切,都说,林海潮这老 光棍,闲得慌憋得慌哩!八成是想女人了!想女人了干嘛不结婚哩!看不上我们 这里的婆娘,哼,还真以为自己是董永,等着七仙女飘然下凡来给他煮饭织布呢!   屋外,月下,江峻峰和林海潮交谈着,声音渐低,烟头忽明忽灭,。   屋里,林海音让江柳颜帮她穿针串线,一会串好线,林海音拿来一件腋下开 缝的汗衫,戴起老花镜,准备缝补。   柳颜说:“我来吧!”   “你行吗?我的小囡囡,要缝结实,还要针脚细密均匀,平整不起皱呢!不 然你舅公不穿的!”   江柳颜嗔笑着说:“奶奶,就让我试一试吧,不试怎么知道?”林海音只好 依了。江柳颜就在微黄的电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看奶奶还是不放心的站在 旁边,也不管她,只是抿着嘴笑了一下,飞针走线起来。一会就好了,把棉线儿 绕了银针三圈,按住,轻轻一拉,就打好了结,然后凑到嘴边,用牙咬断了线头, 递给林海音边说:“奶奶,你看行不?”   “真细密齐整的针脚,真看不出,你这个疯丫头还会这手!”   江柳颜站起来,走到窗边,把银针插在木窗棂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空蜂巢上, 回头一笑,说:“奶奶,我已经长大了,在你的眼中怎么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啊?”   “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疯丫头!”林海音拿手指头想要戳一下她的脑门, 没想到她却敏捷地跳开了。这孩子,笨笨的小妞妞,什么时候变成了身手敏捷的 小鹿了?林海音擦了擦干涩的眼睛,就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三月,清溪边上杨柳长出了毛茸茸的花儿,毛毛虫一样。林海音在杨柳树下 大青石上洗衣服,江柳颜才8岁,总是一整天影子一样跟着身后,这回,又跟来, 一会儿拎桶,一会儿抢刷子,把一对衣袖都沾湿了水。林海音无奈之下,只好直 起蹲得发酸的腰,走到杨柳树边,折了几条柳枝下来,哄她:“看,小囡囡,毛 毛虫哩!不听话,毛毛虫咬你哩!”小女孩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但是她才不 怕毛毛虫咬呢,伸手就抓。林海音只好又说:“这毛毛虫要变成蝴蝶的,你把它 们摘下来,一个一个放入江水中,让它们顺水漂去,它们就会变成蝴蝶一只只地 飞回来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奶奶不骗你!”林海音又折了很多根杨柳枝儿,放在大青石 上,江柳颜兴高采烈地把“毛毛虫”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入水中,看着江水把它 们一个一个地载走。   “奶奶,它们会去哪里呢?”   “下潮州!”   “潮州在哪里呢?”   “沿着水路走就是了!”   “远不远呢?”   “不远,哦,好远哩!”   “那毛毛虫什么时候变成蝴蝶呢?”   “到了那里就变成蝴蝶了。”   “奶奶,你说那么远的路,它们会飞回来吗?”   “会的,会飞回来的,明天就会飞回来!”   ……   江柳颜就一个劲地放逐着她的“毛毛虫”,她想要让许许多多的蝴蝶飞回来, 绕着她跳舞,她也要绕着它们跳舞,明天,她就在这里等。为了要更多的蝴蝶, 她一直摘个不停,直到把一双小手都染上了青色汁液,小拇指和食指发麻的时候, 才坐在大青石上休息,看江水。很快,江水载走了她的全部毛毛虫,也带走了一 片光和影。看着看着,江柳颜觉得江水凝滞不动了,而自己脚下的这块大青石动 了,载着她,像一只小船一样,在江面上乘水而下,漂向远方,两岸的杨柳和江 边的绿洲也一起跟着她往下漂…   明天,毛毛虫变的蝴蝶就会飞回来,江柳颜念叨着睡着了。夜里,林海潮的 笛声响彻青山竹林,江柳颜却没有听到,她睡得很熟,林海音几次走进来,把她 摊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她都没有觉察。林海音想,这孩子,又在做梦呢!梦 见了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林海音煮好了饭菜,进屋叫江柳颜的时候,却发现被窝里是空 的。“柳颜,柳颜儿!”她在屋里叫了几声,又走出场院叫了几声,没有应答, 不由得有点慌了。江柳颜的父母去了砖厂做工,常年累月在外,一直由她照顾这 个孩子,平时这个孩子挺乖的,影子一样跟随左右,现在去哪里了呢?她连忙出 门去寻。寻到江边,果然,柳颜就在那里,坐在昨天的那块大青石上,痴痴地望 着江面。   “柳颜儿!”林海音呼唤着她的名字,走过去,“你这么早来这里干什么 呢?”   江柳颜转过头,羞涩地朝奶奶笑了,天真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盛满春日早 晨的阳光,说:“奶奶,我来看看,蝴蝶飞回来没有。”   林海音愣在那里,莫名地心疼,她说:“孩子,奶奶……”   “奶奶,你是来陪我看蝴蝶的吗?”   “哦,是的,孩子!”祖孙俩静静地站了好一会。   “柳颜,咱们走吧,吃完饭再来!”   “不,奶奶,再等一会吧!”时光在江水的奔流中逝去,阳光渐渐驱散了春 寒。   “奶奶,你看!蝴蝶!我的蝴蝶飞回来了!”   果真,一只小小的蝴蝶,扑着金色的翅膀,从江面上翩翩飞来,一会贴着水 面,一会跳着舞姿,徐徐落到江柳颜身旁的柳条上,亲吻了几下柳条上的“毛毛 虫”,江柳颜欣喜若狂,在大青石上连蹦了几下,兴奋地叫:“奶奶,真的是我 的蝴蝶,它飞回来了!”那只蝴蝶仿佛听到了她的话,扑棱着飞来,在她头上绕 了两圈,转身飞进绿叶丛,渐渐消逝了踪影……   “奶奶,你在想什么呢?”江柳颜伸手在奶奶眼前招了招,说:“难道缝坏 了!”   “没有,孩子,很好呀!”林海音想说:“我的柳颜儿,你还记得毛毛虫和 蝴蝶吗?”但看着柳颜的那对闪亮的眸子,没说,只是笑了笑,许她早就忘了, 但有人会帮她记住。她改口说:“你舅公要是知道是你缝的,一定很喜欢,天天 穿身上呢!”她叹了口气,又说:“只是,难道要我们这样一直帮他缝补下去吗?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江柳颜不解,问:“有我们一直帮他缝补,难道不好吗?”   “傻丫头,你是要嫁人的!”林海音笑着说。   “我不嫁!就这样陪着奶奶你,和舅公,挺好的!”   “嫁,要嫁!”   “嫁到哪里去?”   林海音问:“你想嫁到哪里去?”她微笑着吟起了一支童谣:   蜘蛛子,扛大炮,   姐姐哭要嫁,   嫁到哪里去?   嫁到金屋金门楼。   金碗吃饭金箸头,   金刀切菜溜锅头,   金篮子挂篱园,   金尿勺浇菜头。   江柳颜笑嘻嘻说:“奶奶,金屋金门楼哪里有?有,我也不稀罕!”柳颜到 底是少女,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转头躲开奶奶满是笑意的目光,下颌朝门外 一扬,说:“舅公和峻峰哥在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进屋?”   两人走出大门,白雾在对面山头绕了一圈,腰带一般,月儿西斜,院子里一 半月光一半阴影。林海潮和江峻峰还坐在那里,二人对望低语。江柳颜站在台阶 上,嗔怪道:“你们两个黏糊在一块说什么?不进屋,也不理人家!”林海潮嘿 嘿地笑了,江峻峰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到,江柳颜有些不满,说:“哼,不理你们, 睡觉去了!”   林海潮忙说:“好闺女,给舅公热壶酒,整两个小菜来!”   进了厨房,林海音已经生火热酒了,她说:“我就知道你舅公想喝酒哩!”   一把大肚子锡壶、两只大瓷碗、一盘油焖笋干、一碟炸花生米,都摆上了八 仙桌。江柳颜拎起酒壶给林海潮和江峻峰各倒满了一碗。黄酒划一道优美的弧线, 从壶口落到碗中,像石壁垂落的山泉一样,发出清脆的叮咚响,在碗中搅起几个 泡沫,瞬间,泡沫碎了,酒香弥漫了整间屋子。   喝了一碗,江峻峰就觉得自己醉了,微醺着,他说:“这酒太烈了!我一喝 就上脑!”   江柳颜嘻嘻地笑了,说:“看你熊样,还说你的酒量在村里后生中是一流的, 我看是这个!”她俏皮地翘起了左手小指。   林海潮似笑非笑地说:“柳颜,你们女孩子就不懂了,这叫酒不醉人自醉。”   江柳颜说:“我才不管你酒醉还是人醉,我困了,我睡觉去了,明天还要上 学呢!”江柳颜今年十六岁,上初三。她进屋睡了,觉得今夜的天气有点暖,被 子就只盖了下半身,把两只手搁在被子外边,不知是墙根还是窗外传来唧唧虫声, 她很快睡着了。   今夜,有人却睡不着了。江峻峰的心里起了波澜,波澜层叠不止,渐渐酝酿 着哗哗的浪涛。   今夜睡不着的人还有一个,林海潮。烟和酒刺激得肺和胃翻腾,心灵在笛音 中遨游一圈归来,变得柔软脆弱而自由,林海潮第一次向别人说出了埋藏在心底 的久远的故事。   林海潮对江峻峰说:“年轻的心都差不多!”   江峻峰说:“怎见得差不多?”   林海潮说:“都盛满着梦想和爱。”   江峻峰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林海潮说:“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梦想着一番事业。二十多年前,我曾到 汕头做生意,原来想要在那里做大生意,买下一间铺子,定居下来!”   “是吗?你做了什么生意?”   “你知道,这里山多,山里原本有几家造纸作坊和香烛作坊,我是贩卖香烛 纸去了。”   “是啊,可是现在只有我们这一家纸作坊还在生产,他们家的早就停了。”   “是啊,可惜了!这里手工生产的毛边纸制成的冥纸在沿海地区特别好卖, 沿海的人经常出海,迷信,我的生意也不错!”   “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   林海潮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是异乡人,一个找不着老家的异乡人, 其实,我是寻根去了。我沿着汀江去了潮州,才知道大家口中所说的潮州不仅仅 指潮州市,还包括揭阳、梅州、汕头、汕尾、丰顺等地,我在潮州逛了几圈,啥 也没找到,就沿着韩江去了揭阳和梅州,最后去了汕头。”   江峻峰问:“最后找到你的老家和亲人没有?”   “哪里能找得到什么?都已物是人非了,何况当时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原本是潮州人,到了那里却成了真正的异乡人。”   “在我们清溪生活不好吗?我们这里的人不会排外啊!你姐姐也在这里,有 亲人的地方就有家的温暖。”   “呵,兄弟,你不知道没有根的感觉,怕被一阵风吹走了,晚上睡觉都睡不 安稳。”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留在潮汕地区!”   “那个地方不能留!”   “为什么?”   林海潮答非所问:“你知道南方的木棉树吗?”   “不知道,没见过!”   林海潮埋头沉默了一会,像在思索,一会又抬起头来,月光里一双黑眼像两 口深井,他把往事一点点打捞起。   那年那日的早晨,当他又站在汕头的中山公园门口做生意,前天夜里下过雨, 街面上还是湿漉漉的,街上的车和人比往日少,风吹过街道,似乎比往日更自由 了些,畅通无阻地由南往北去了。一阵风吹来,鼓起林海潮的后襟,钻进了后腰 里,顿时好一阵舒畅,每个毛孔都感到惬意舒适。这时,“啪”的一声,一团红 影落到了脚边,他低头看,竟是一朵红花,碗口大,厚实,一片花瓣摔折了,沁 出水珠。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满树的红花,一朵朵高高地站在枝头,像擎着一 把把火炬,只见满树花朵,不见一片绿叶,花朵硕大、艳丽。又一阵风吹过,几 朵红花脱离了枝头,飞坠地面,如一声叹息,重重地打在地面。林海潮心里微微 一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这样的花和这样的凋零的方式——不是一片片 地掉花瓣,却是一整朵地落下来,仿佛没有开够,却不顾一切舍身跳下来,很英 雄地告别尘世,凄艳绝伦。他问了旁边一位背手闲逛的大爷,大爷叽里咕噜一口 潮汕话,林海潮一时没有听懂,大爷又改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这种树叫木棉树, 这种花叫木棉花,我们这里人叫它英雄花!”   “哦,原来是木棉花”,林海潮脑海陡然一念闪过——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树、这花!   “大哥,帮我拿点香烛和金银纸吧!”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林海潮回过头 来,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女子,蓝伞下一张水月般的脸,白裙,红披风,一双黑眼 正含笑看着他,林海潮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赶忙动 手拿货,但动作有些僵硬了。光顾摊子的向来都是中老年人,从来没有来过这样 一个美丽妙龄女子,他有点突然和紧张,嗅觉灵敏的他忽觉一股荷花般的清香在 身旁漾起,这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江峻峰听了,笑着说:“舅公,好浪漫的邂逅,真美!花美,人也美!”   林海潮说:“是啊,好美!”   江峻峰说:“不用说也明白,您恋上她了!”   林海潮仿佛在自语:“她的名字叫水莲,这个世上竟然有人姓‘水’,水莲, 水莲,多美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她的父母在一次出海时遇上恶风浪葬身大海,她 来买我的香烛纸是为了祭拜她的父母。”   二十多年前的南国街头,林海潮走在明媚热烈的阳光底下,只觉得漂荡空旷 的心灵投下了一个影子,就变得沉甸甸有分量,这个女子,与其说令他怦然心动, 不如说令他熨帖舒服,似曾相识,亲人一般。   江峻峰说:“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拉开了序幕,舅公,你好艳福!”   林海潮淡淡地说:“没有,一开始就结束了,短暂得像烟花。”   江峻峰问:“为什么?你一个人单恋,她不爱你?   林海潮缓缓地摸出一根纸烟,划根火柴燃着了,一连吸了几大口。   江峻峰急切地问:“那又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   很多年前的那天上午,林海潮拎着一布袋新鲜莲雾在汕头中山公园门口等候 水莲。不知道水莲那天为什么姗姗来迟,往日并不会这么难等。快中午的时候, 终于看到水莲来了,蓝色阳伞、白色衣裙、远远地飘来。她显然也看到了林海潮, 身段愈加飘摇起来,像一朵风拂的水莲花,快到路口,她对林海潮扬起了右手, 林海潮迈开步子走过去……   突然,耀眼的阳光下一辆车子疾驰而过,发射出一道黑亮的光芒。刺得林海 潮眼睛发痛,他晃了晃眼球,再定眼看时,不见了水莲的踪影。一声刺耳的嘎吱 声后,只见那辆车停滞在路口,一会儿,人群倏地围了过去。仿佛被一把匕首投 中,林海潮的心脏抽搐着剧烈地疼痛起来。他踉跄地挪动了两步,手一松,布袋 子掉在地上,莲雾散落了一地,他两腿一软,跪坐在一堆小小罩钟和小小铃铛 中……   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至,又渐渐远去,人群慢慢散开了,有几个老女 人还聚在路边指指点点:“刚撞死了一个年轻女子!”街上很快恢复了平静。   月光蒙上了一层薄云,天地悄悄地暗下一些,院子里的两个人好一阵沉默。   林海潮说:“每个人都年轻过,年轻的心总是追逐着爱,爱情啊,爱情是什 么?”   江峻峰说:“爱情就是美好而忧伤的感觉!”   林海潮说:“美好的东西,都像是烟花,艳丽短暂,瞬间消散。喜悦刚刚开 始,悲伤就接着跟来!”   耳畔清溪潺潺的水声似乎更清晰了,江峻峰说:“可是我想要这美好的感觉 长长久久!”   林海潮说:“你想就能吗?突如其来的意外变故会打碎一切,改变着人,这 就是命,命运追着你,谁也逃不开的!”   江峻峰说:“我不相信命,我要去努力改变,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二   天亮了,晨雾缭绕山峰,东方出现一抹红晕,接着霞光从山头射出了几缕, 渐渐铺满了天空,静静地照着山坳里这个东向的小院。大山深处传来了几声杜鹃 鸟的叫声,群鸟便跟着叽叽喳喳的唱起歌来,好似在赶赴一个晨会一样,众鸟儿 急着发言。江柳颜醒了,是给鸟鸣声吵醒的,心里便有些懊恼,在床上眯眼赖了 一会,心情又马上放晴了,听着外面的鸟鸣声,禁不住好奇的猜测:“这些鸟儿, 在说着什么呢?”——   “今天天气好啊!”   “今天心情好啊!”   “昨晚做了个好梦呢!”   “山那边树林子里有好多虫啊!”   “大伙一块去吧!”   “南边地里老太婆刚撒下花生种子,咱们刨去呀!”   “可我今天要去远方旅行,再见,朋友!”   ……   正琢磨着,鸟鸣突然没有了,天地一片寂然,它们去了哪里了呢?一起去赴 约了吗?还是各奔东西了?阳光照在窗棂上,似乎活泼泼的,又似乎木讷无言。   门外传来了奶奶林海音的呼唤:“柳颜,还不起来,懒丫头!”   江柳颜爬起来穿戴好,走进厨房,蒸腾的热气中,奶奶正在忙活,她抬起小 巧的木饭甑,咚咚地切着萝卜,准备炒菜。江柳颜赶紧去抱了一捧剁得长短整齐 的木柴,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林海音骂道:“死丫头,添的什么火,你没看到锅 里闲着吗?锅头要烧穿了!”江柳颜如梦初醒,说:“退火,退火!”边说边赶 紧把已经燃着的几根木柴掏出来,撂在厨房门口台阶下,蓝色的烟丝丝缕缕地飘 向天空,她又打来半勺水,泼在上头,木柴发出“滋”的一声巨响,火焰灭了, 腾起一股白烟。   阳光像一张金色大网,把这座房子和小院网住了。屋子四面围拢,颇似北方 的四合院。黑瓦木墙,对称的上下厅和左右厅围着一个四方天井,天井里放了几 盆喜阴的花,万年青和锦上添花长势正旺。上下厅左右各带着两个厢房,出了右 厅侧门,依墙搭盖了一间矮一点的木房,用作厨房。大门外是一个不大的场院, 木栅栏围着,南面安了扇木门,院子中间放一张青白方石桌,搁三个圆石凳,阳 光下正反射着金光。   江柳颜抬柄木勺,打了半勺水,站在厨房门口台阶上刷牙,白沫吐在紧挨着 台阶生长的香蒲上,香蒲利剑一样的叶子上便闪着诡异的五彩的光芒,末了,江 柳颜把半勺水浇在香蒲上,白沫与光芒一齐消失,长长的叶子变得青翠碧绿。   林海潮肩扛一把锄头进了院门。   江柳颜抬头招呼:“舅公,这么早起,去哪里了?”   林海潮说:“看水去了,晚去就争不到水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看水” 是本地方言,即到田间查看稻田里的水。   江柳颜撇撇嘴,说:“满江都是水,哪里就争不到水了?我看你看水是假, 去溜达是真!”   林海潮笑了笑:“满江都是水,但是水能往高处流吗?水会长翅膀变成鸟儿 飞到你家田里吗? 丫头,你还小哩!细人子一个!”   江柳颜不高兴了,说:“吃饭哦,快来吃饭!”心里却说:“吃了饭你就撑 住了,就不会再说我细人子了。”   江柳颜嫌舅公啰嗦,她不知道,林海潮其实话很少,在村人的面前总是沉默 的多,但是对她可不一样,这却让她很烦!   大家正围着饭桌吃饭,在一旁摇头摆尾的黄狗突然箭一样跑出去,“汪汪” 地叫了几声,江柳颜赶紧搁了筷子,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船老大江万开,她连 忙喝住了狗。江万开推开木门走进来。清溪河里的那五条木船都是他的,平日木 船沿江而下送货送人,回来时载货载人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江万开进了屋子,林海音忙招呼他入座,江万开说他已经吃过了,但是林海 音还是把一副碗筷摆在了上桌——背靠墙壁,面对天井和大门的一面,拉江万开 坐下了,拎起锡壶就往碗里浇注,江万开忙欠身,伸手来挡,桌上便洒了一片酒 渍。   江万开说:“早上不喝酒,上脑!”   林海潮说:“喝一碗吧,你的酒量谁人不晓?来,抬碗,我陪你喝!”   江万开一仰脖子,整碗酒倒进胃里,说:“够了,够了!”林海潮又举壶来 倒,江万开摇头,拿右手盖住了碗口,说:“今天不喝,跟你说正事呢!”   林海潮问:“什么事?”   江万开说:“今天开始上山帮我伐木,青泥岭的林子我包了,砍好第一批木 头,到时水运出山,还得请你帮忙掌舵。”   吃过饭,林海潮换了衣服,穿了双发白的解放鞋,用根棕绳往腰间缠了两圈, 往里头别了一把砍刀,手里拎了把单手锯子,跟着江万开出发了。林海音追出来, 塞给林海潮一个铝饭盒和一个绿漆军壶。   江万开说:“山里有送饭呢!”   林海音就收回了饭盒,依然把军壶递给林海潮,说:“喝完了,还可以用来 装山泉水。”林海潮会心一笑,接了,壶里装的是家酿米酒。   青泥岭的最高峰海拔1810米,林场就在半山腰,山谷底下一条清涧,哗哗的 水流声响彻山谷。越往里走,树林越密,树底下已很少有灌木,只有蔓生的藤和 喜阴的蕨类植物。阳光偶尔从密密的树缝透漏下来,随意在空中和地上点染出各 种图案,高处的树冠随风摆动,这些图案就活动起来,这片阴暗森冷的树林就多 了一层迷幻色彩。   微寒,林海潮紧了紧衣衫,朝看中的一棵杉木走去,他两手搓了搓,拿起锯 子,准备开工。同来的还有七个人,大伙都磨掌擦拳,准备开工。江万开走过来, 招呼大家说:“用电锯吧,砍倒之后再用砍刀和手锯修枝,三人一组。”   于是三人小组一人使用电锯,另两人扶持着树,控制着树木的倒向。电锯发 出呜呜声,一会儿,一棵树缓缓地倾斜、刮起一阵哗啦啦的旋风后,轰然倒地, 大地发出沉闷的回音,头顶现出一角蓝色的天空,阳光就肆意地从中漏下来,密 林像是被撕开豁口的帐篷,明朗起来。   林海潮从腰间抽出砍刀,砍去枝桠,又用锯子截去树尾,一根原木就整成了。 两三人抬起木头往溪涧边上走去,如果恰逢斜坡,就把木头顺着山坡滑溜下去, 发出一阵轰轰的声响,和着水声,回荡在山谷。   午饭在山上吃,江大嫂用两只箩筐挑上山,一只箩筐盛着饭菜,一只箩筐放 着碗筷,还有一坛米酒。大家吃着饭,都称赞江大嫂手艺好,又调侃江万开有福 气,老婆长得漂亮,又会煮一手好饭菜,难怪至今还不生养孩子,两个人想过神 仙眷侣的生活。众汉子没心没肺地哈哈笑,林海潮抬头看见江万开的脸上掠过一 丝阴影,继而嘿嘿地笑了。江大嫂表情僵硬地牵着嘴角笑了笑,抱起酒坛走过来 倒酒。林海潮第二次正眼看她的脸,树荫底下苍白如一轮明月。   耳边正传来哗哗的山涧水流声。涧水沿山谷一路奔腾而出,流过一个竹林茂 密的峡谷,山坡上都是竹子,立夏刚过,小毛竹新笋刚脱去笋壳,长出了嫩黄的 枝叶。涧水来到一块平坦的峡谷空地上,带动一架水车悠悠地转,边上是几间平 房,正是江峻峰家的造纸作坊。造纸坊从江峻峰的爷爷开始就有了,木房子显得 老旧,黑色的墙壁突出了道道粗糙木纹来。江峻峰正在作坊里,给他父亲江德荣 打下手。他把嫩竹劈成一段段,江德荣就一把把地抱起来扔进旁边坑塘里,塘里 的水和竹子渐渐多了起来。这竹子要用清水浸渍60天,到时候腐烂只剩纤维丝, 立秋前清洗干净,变成青丝,再拧青丝入池,继续浸渍,接着换池堆沤,再捞起 来蒸煮,形成坯饼,往后是打浆、捞纸、湿压、烘焙、捡纸、裁纸,整整要历时 一年多。   江峻峰从小给父亲打下手,早就厌倦了这漫长而繁琐的工作,以一种应付的 心态来做。而江德荣总是找机会让江峻峰来作坊帮忙,他其实是想把自己的这一 门技艺好好地传给儿子,可是儿子偏偏令人失望,不肯好好学习,人在心不在, 心浮气躁,要知道,这门技艺光懂程序是不够的,关键的地方,特别是捞纸,全 凭经验和感觉,别人是教不来的。想着这些,江德荣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耳畔水车吱呀扭转着,装起的水一下一下哗哗地倾落,搅得江峻峰心神不宁, 动作就有些懈怠了。江德荣很不满,说:“瞧你,不踏实干活,满脑子歪七歪 八!”   江峻峰说:“爸,这纸作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我们这土技术哪比得上人 家新技术?我们用手,人家用机器,轰隆隆滚动,白纸就像布匹一样刷拉拉地出 来了呢!”   江德荣闷头不说话。   江峻峰又说:“而且,那样做出来的纸张洁白平整,要硬就硬,要软就软, 要厚就厚……”   江德荣说:“哼!要薄就薄!得了,别啰嗦了,我们这是传统,从你爷爷手 上传下来的,不能丢,丢了就真的没有了!”   江峻峰说:“那又怎样?世道在变,传统也要改进!”   江德荣觉得儿子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由得赞同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习惯了的东西,一时还真丢不开,丢开了,两只手就闲下 来,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江峻峰说:“爸,要不,这纸作坊,咱也别关了,也别认真开了。在这个峡 谷外瓶颈处筑起一道堤坝,把这里蓄成一个小水库,我们放些鱼苗养着,水库边 搭几个小木亭子,把这里变成旅游休闲地,让山外的人来这里钓钓鱼,参观参观 纸作坊,到了秋冬,咱还能打满几仓鱼子,一举两得,怎么样?”   江德荣气呼呼地说:“你脑子进水了,净整些歪七歪八的主意,当初书不好 好读,现在还不好好干活!”   江峻峰撇撇嘴,不再说话。江德荣心里忽有所萌动,儿子说得有理呢!但是 他什么也不说,父子两一齐沉默了。   江峻峰抬头,就看到门外苍翠的青山在阳光底下泛着一层绿润,他不由自主 想起江柳颜来,脸上就浮现了笑意,江德荣一转头看到儿子一脸诡秘的笑容,一 声喝斥:“发神经了!脑子进水了!”江峻峰赶紧收了笑容。   中午,江德荣说有事要先走,让江峻峰看着作坊,说流进坑塘的清水不能多 也不能少,要刚好淹没新竹,保持清水流动。临走,还回头嘱咐:“看好!别贪 玩走远,出了问题,我回头扒你的皮!”   看父亲走远,江峻峰马上丢了手中的竹子和砍刀,跑到屋外绿地上连翻了三 个跟斗,坐到溪涧边的石头上,看着清幽的水流。溪边水稍浅,露出白白的细沙, 几条鱼儿在细沙上游弋,三四条是黑褐色的,两条是暗红色的,还有几条是青绿 的斑纹鱼,他伸手去抓,手触到水面的一刹那,鱼儿受惊地四处奔逃,一会躲回 水深处不见了踪影,这令他想起了烟花。上高中时,有次过元宵没有回家,县城 的夜空爆响了烟花,夜空中绽放着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烟花,由中心往外辐射,耀 眼,然而倏然就消逝不见了,就像这鱼群四面奔逃,消失在幽幽涧水中一样。   这山涧的水一路急流,出了山,就汇入了清溪。江峻峰又想起清溪边水上的 那一簸箕的鱼儿,四处奔逃也如烟花一般。   那时他还是个顽皮的上六年级的孩子,夏天,光着个上身,穿着个短裤衩, 和村里一班顽劣男童在清溪水上扎猛子,憋气钻水底摸鱼儿。清溪水清澈,河里 的鱼儿成群结队,有伙伴找来簸箕,一簸箕下去,能捞着好几条鱼。江峻峰比别 人机灵,他弯腰立在水中,把簸箕沉水中,一动不动,单等一群鱼儿放松了警惕 游过来,就猛地一提,十多条鱼就搁浅在簸箕里,噼里啪啦地跳跃挣扎着。   那天,江柳颜一个人蹲在溪边大青石上看他们捉鱼儿,看到有几条鱼儿游过 来,在石头边甩尾嬉戏,她就伸手去捞。江峻峰正捞起了一簸箕的鱼儿,打算招 呼伙伴过来,一抬头,刚好看到江柳颜一个倒栽葱,“咚”地摔进水里,江峻峰 扔了手里的簸箕,鱼儿在遇水的瞬间四处奔逃,烟花般消逝。江峻峰扎一个猛子, 游过来,捞起水里的江柳颜,小女孩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贴住额头和眼睛,满脸 是水,光着两只脚,好半天才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哇”地哭了,乐得江峻峰和 伙伴们哈哈笑起来。江峻峰说:“好了,没事了,别哭了!”眼前的小女孩儿抽 噎着,说:“鞋,我的鞋,我的鞋子……”江峻峰回头看,只见两只红色的塑料 凉鞋在江面上漂荡,像两只红鲤鱼,一前一后地飘远了。江峻峰再扎一个猛子, 海豚一样翻着浪追逐过去,一会,江峻峰回来了,一手抓了一只鞋子,扔到了江 柳颜脚下,小女孩才止住哭。   江峻峰并不知道,第二天,林海音来过。林海音用了个小竹篮子拎了二十个 染红的鸡蛋,到江峻峰家里去答谢。走过清溪边时,看到岸边一株月月红正开得 娇艳,就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搁在鸡蛋的上面。到了江家,江德荣夫妇 俩恰好都在家。   林海音说:“柳颜昨天摔水里,多亏你家峻峰,不然不知道有怎样的后果。”   江大婶说:“这是小事,你别客气!”   林海音说:“妹子,你养了个好儿子!这几个鸡蛋拿给峻峰吃吧!”   林海音感激的话说了一堆。江大婶就是不肯收下,两个人推推搡搡。   江德荣说:“收下吧!柳颜这个孩子不错,长得款,我喜欢她哩!我没女儿, 要不就让她做我的干女儿吧!”   江大婶说:“是啊,峻峰救了柳颜,说不定是这两个孩子他们自己的缘分。”   林海音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放下篮子就走了。   此后,江德荣夫妇果然待江柳颜特别亲,林海音也待江峻峰特别亲,这样过 了几年。   有一天傍晚,林海音找到江峻峰家里,只有江峻峰一人在家,林海音急急地 说:“柳颜不见了,下午的时候让她去放鸭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鸭子也不 见了,有人看到她沿江往下跑了,他舅公不在家,我不知道找谁去,天快夜了, 你快帮我找找去吧!”   江峻峰听了,带上了一把手电,上了一只小木船,撑杆往下游寻去。走了五 里水路,果然看到江面上有一群白鸭在悠闲地戏水梳毛。岸边杨柳下江柳颜手里 拿了一根竹竿,正在抹眼泪。“柳颜,江柳颜!”江峻峰叫了她几声,她抬起头, 像看到了救星,说:“鸭子跑江里来了,我赶不回去了!”江峻峰把小船撑到岸 边,说:“柳颜,别急!你上船来,我撑船,你用竹竿赶鸭子!”   两个人配合着赶着鸭子溯流而上,江柳颜一直沉默不语,还沉浸在悲戚中, 江峻峰忍不住笑起来,他打破沉默,说:“你怎会跑得这么远?”   江柳颜说:“鸭子本来在岸边的稻田里的,那只花脖子带的头,一会钻出稻 田,跑江里来了,一路沿江游下来,我只好一路追赶过来!”说着她用竹竿点了 点一只游在前面的鸭子,是一只脖子上有圈黑色花纹的公鸭子。   江峻峰说:“你傻咧,你追它做什么,不就在这条江里吗?还能去哪里?”   江柳颜说:“不追吗?下潮州了怎么办?”   江峻峰说:“你知道潮州在哪里吗?”   江柳颜说:“不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江峻峰呵呵地笑起来。   江柳颜说:“你笑什么?”   江峻峰说:“我笑你,傻丫头,呵呵呵!”   江柳颜恼怒地说:“我不傻,你才傻!笑什么笑?不准笑!”   夜幕慢慢拉上,江面上朦胧一片,回到清溪,村庄里的灯火已经亮起来了, 像群山深处闪动着的一只只夜的眼睛。   涧水潺潺,思绪绵绵,江峻峰没想到,此刻,江柳颜正沿着溪涧逆流而上走 来。中午吃过饭,江柳颜在村路上遇见江峻峰的母亲江大婶,她手里提着一个竹 篮迎面匆匆走来。   “婶,你上哪去啊?”江柳颜迎上去问。   江大婶略举了一下手中的竹篮,说:“正要给峻峰送饭去呢!偏家里又有客 人来,两头赶呢!”   江柳颜说:“我正没事儿,我帮你送去吧!”   江大婶扬起眉毛笑了,眼角的鱼尾纹温和地舒展开来,说:“好极了,那麻 烦你了!”   江柳颜就提着篮子一路朝纸作坊走来。   江峻峰正望着水面发呆,突然一粒石子落到水里,漾起圈圈水纹,回头,看 到江柳颜,不禁大吃一惊,忙站起身来。   江峻峰坐在溪边石头上吃起饭来,一边吃一边对江柳颜谈起他建水库养鱼开 发旅游景点的“宏伟”构思。   江柳颜笑眯眯地听着,说:“养鱼,好啊!钓鱼,好玩啊!再来一样,吃鱼, 怎么样?剖切割剁,清蒸红烧熏烤,都不错哩!”   江峻峰笑,说:“你想得够周到,游人游玩钓鱼之后,必定也想品尝鲜鱼, 这主意挺不赖!”   “哈哈哈”,江柳颜开心地笑出声来,惊动了水里的几尾鱼,鱼儿略一迟疑, 游进水深处。江柳颜很自然地想起奶奶教的童谣:   月光光,秀才娘,   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   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口一口塘,   一条鲤鱼八尺长,   鱼头壳配酒糟,   鱼身腰请亲家,   鱼大肠请婿郎,   鱼尾巴请姆太……   半个月后,溪涧边堆满了圆木,江万开决定水运木头出涧,到了清溪,放岸 边支架晾干,再用船载出山。   江万开让人砍了几根榉木,钉成船形支架,把圆木一根根搁上,木头与木头 之间用大铁钩相互揪住,再绑上了棕绳,木头就像竹排一样漂在水上,缓缓朝下 流漂去。峡谷中几处涧水有落差,形成了瀑布,当木排漂到瀑布边,下面早安排 了人架好了木架——几根斜靠的木头做成一个斜坡面,木排就顺着水流从“斜坡” 上滑入了涧水。江万开和林海潮专管木排流向,有时他们坐在木排上随水漂流, 有时在岸上追着木排走。其他人被安排到前方瀑布下支木架、接木排,木排顺利 地过了几个瀑布口。每下一个瀑布口,林海潮和江万开都要检查木头与木头之间 的铁钩、绳索,两个人轮换着。   这回,轮到林海潮上前检查,他拿着铁锤把松动的铁钩敲紧,正敲着,忽然 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林海潮本想掏出物具就地解决,手伸到裤裆,小腹突然一 阵痛意,肠子跟着一阵抽紧,竟不单单是尿意,哼哼,来的真不是时候,林海潮 赶紧招呼岸上的江万开,自己捂着肚子猫着腰上了岸。   江万开上了木排,把捆木头的棕绳检查了一番。水面泛着幽绿,阳光跳跃着 绿光,一只枯叶般的蝴蝶飞过来,绕着他的头翻飞,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就伸了 手去赶它,那蝴蝶轻轻一绕,从他的手边掠过,翩翩落到木头上,翕张着翅膀, 悠闲地颤动着触角。江万开不知怎么肚子里腾起了一团火,烧的他心烦意乱,他 脱下解放鞋,攥在手里,朝那只蝴蝶扑去,鞋底即将挨到蝴蝶时,它极快地往外 一滑,飞了。“这该死的蝴蝶!”江万开恨恨的骂了声娘,刚把鞋子穿好,一抬 头,看到那只蝴蝶又飞来了,翩翩然落到木头上,像一枚枯叶。天空中传来一阵 极细微的嘶嘶声,江万开惊诧地望去,无数只枯叶蝶压着水面飞来,他一阵头晕 目眩……   林海潮急急地找了片灌木丛,刚把手伸到腰间解裤带,肛门连放了两个响屁, 肚子就不痛了,肠子也不抽了,嘿,光打雷不下雨呢!他掏出物具,对着一株小 野芋喷洒起来,把小野芋打得一颤一颤的,林海潮像得了尿路感染一样,这场水 放得很不畅快。正皱眉龇牙,他听到了一阵极细微的丝丝声,过后便是一声巨响, 他吃了一惊,下体的水流戛然而止,愣了一会,他飞快地往岸边跑去,水上已经 没有了木排,只有几个漩涡在荡圈,他发疯似的往下跑,前方就是一道瀑布。   等在瀑布下的人看到木排从空而降,沿着支架滑下来,发出一声巨响震动山 谷,同时看到一个灰色人影蝴蝶一样飞落下来……   林海潮从旁边山坡上跌滚下来,荆棘撕裂了他的衣衫,脚底的几块松动的石 头“哗啦”着先他滚落下来。他气喘如牛,说:“万开呢?出事了!”他从众人 的表情中印证了事实,疯了般跳进水里,大家也跟着跳进水里,搜寻掏摸。   一缕血从水底升起,丝丝缕缕地扩展开来,林海潮从水底扯出江万开,众人 一起抬上岸,江万开像一堆棉絮一样摊在地上,嘴角冒出血泡,像鱼儿嘴里冒出 的气泡一样,他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大家把江万开抬回清溪时,清溪的上空正弥漫着一股蓝烟,家家户户的烟囱 都升起了炊烟。江大嫂李香樟已煮好了饭菜,摆了一桌子,正捧了碗筷准备往桌 子上摆放,看到门口涌来一堆人,前面几个抬了江万开进来,后面跟了一群村里 人,一个个表情木然,无声地看着她,她手一松,十几只白碗落到地上,发出一 声脆响,绵延出一阵杂乱的叮当声……   江姓族人都参加了丧葬仪式,林海潮是外姓,不需要近前,但他觉得自己不 能旁观,他们就给他安排了抬棺的任务。   入殓,盖棺,上钉,一直像截木头一样的江大嫂扑过来,嚎啕大哭:“万开 哪!万开!不要走,不要落下我一人!呃呃呃……”声音与眼泪像决堤的坝。江 家女眷拖开她,钉棺人迅速敲下钉子,套好麻绳,时辰到,外面炮声响起,林海 潮和另外七人一起抬起棺材,在嚎哭声中出了门,向清溪边走去。孝男孝女由死 者的侄子侄孙辈充当,一路纸钱飞散,引着灵魂归去。   走过江边小道时,发生了意外,抬棺人不知道谁的步伐没跟好节奏,一个踉 跄,捆绑的麻绳一松,棺材前头摔到了地上,众人一阵手忙脚乱,重新捆扎上肩。 林海潮感觉到江家人的目光一束束像刀子一样扎来。   山腰上早已掏好了一个长形的洞穴,到了,把棺材竖塞进去,刚好,洞口塞 上石头和草皮,江边山上便添了一座新坟。   回来的路上,江家人一扫悲戚表情,议论纷纷,说:“棺材落地,犯了大忌! 是死者不肯走哩,这里肯定有冤情,死得冤呢!”火药味渐渐弥漫起来,江上飘 来一股呛人的味道。   林海潮接连好几天夜里都失眠了,躺在床上时,一个声音总是提醒着他是个 罪人,如果不是他的那泡尿,江万开就不会死,江万开是代他死的,是自己害死 了他!   白天,他就到清溪边查看木头,看木头干了几成,能不能装船了,他只想早 日撑船出山,出去透透气。   三   二十天后,木头装满了五条船,渡头来了很多送别的人。林海音默默地注视 着弟弟,江峻峰走到林海潮身边耳语,林海潮点了点头。江家兄弟有几个在船上, 还有几个在岸上,林海潮觉察到一束锐利的目光冷冷的射来,他不用抬头也知道 是谁,是江万开的堂兄江万福。   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起,船动了,林海潮朝渡头的人挥手告别,一眼瞥见人 群后面站着二十多天没有露面的李香樟,身穿一件月白对襟衫,素着一张脸,他 迅速掉回头。江水送行舟,木船一会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众人陆续走光,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渡头只剩下江峻峰和江柳颜。江 柳颜问:“你刚才和舅公说了啥?”   江峻峰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没啥,托他捎点东西。”   江柳颜说:“捎啥东西,神秘兮兮的!”   江峻峰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江柳颜扬起眉毛说:“你怎么变这样,老是藏着掖着,说话也不痛快,好像 有了心事似的!”   江峻峰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丝浅笑,不说话。   江柳颜撇撇嘴,哼了一声:“你这样不好,不够哥们!”   江峻峰说:‘我只是让舅公捎点书,哎……你没让舅公捎点什么吗?”   江柳颜说:“没有,我要的东西喜欢自己亲自挑,有一天我要出山去,到外 面的大城市去,喜欢什么就自己挑!”   江峻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伸手抓住旁边的一条杨柳枝,“啪”地拗断 了,杨柳枝茎断了皮却牵连着,扯了几下也没扯下来,抬头看时,江柳颜已经沿 着青石板台阶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林海潮负责的木船,这次的走向是九龙江。船出了深山峡谷,两天后,两岸 渐行渐开阔,五只船载着木头穿过十里蕉园,到了九龙江边的芗城。船靠了岸, 卸了木头,众人进了城,各逛各的去了。   林海潮记得江峻峰的嘱托,去找书店和乐器店了。书店容易找,他在大街上 问了几个人,不一会就找到了,进去挑了一本饲养鱼的书,还找了本乐谱。出了 书店门,沿街走去,进来一家布店,林海潮给姐姐林海音扯了一块蓝底白花夏凉 布,给江柳颜扯了一块白底紫花薄棉布。一路寻下去,又到一家饰品店买了一条 红纱巾,薄薄的晚霞般的颜色,这是江峻峰托他买的,林海潮就按江柳颜最喜欢 的颜色买了。路边有两三家卖沙茶面的摊子,香气飘来,撩得林海潮的肚子难受 起来,他蹩进一家,要了一碗卤面,让多放了一些辣味沙茶,又要了几根春卷, 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完,又要了半斤地瓜烧,一杯一杯地小酌起来,边喝边问 摊主,哪儿有乐器店,摊主告诉他中山公园附近有家,林海潮说:“中山公园, 怎么到处都是中山公园?”喝了酒,他就朝中山公园走去,地瓜烧上脑,让他有 点微醉,脚步就变轻快起来了。那天江峻峰让他帮忙买根笛子,他说:“到山里 找根小竹子,裁好磨平,钻八个孔,不就得了。”江峻峰说:“宁缺勿滥,我要 质量好音色上乘的正品。”   芗城不大,不一会就看到了中山公园的大门,里面绿树成荫,走近,林海潮 不禁楞了,他看到了满园子都是熟悉的木棉树,高高大大,枝叶婆娑,恍如隔世。   林荫深处传来了鼓乐声,他循声而去,东面墙边搭了个戏台,上面正紧锣密 鼓地敲击着前奏,台下早围了一群人,翘首望着。林海潮不由自主停下了步子, 站在人群后面看了起来。   台上演的是芗剧《桃花搭渡》。鼓乐声中,帷幕徐徐拉开,一个苍老男声响 起:“摇来,深山出好茶,东海产龙虾,江中出渡伯啊,摇船载人客。”出来一 个长须老汉,手拿一支浆,作摇船状,边摇边唱,唱一段,又来一段念白:“因 我年纪老,人人叫我老渡伯,老是老,只是须眉老,身体也还康健。看此时天色 未明,还无过渡人客,不如将船,摇到前面柳树下,来去养身一番。”锣鼓渐稀, 乐声低回。   过了一会,鼓乐又悄然升起,鼓音清畅,一个女声响起:“更深夜静出门庭, 身怀书信赶路程。……一路行来,已到潮阳地界,前面一江,跨过此江,便是西 芦大道。”出来一个俏丽女子,肩上挎个包袱,手里拿把雨伞,边扭边唱,伸颈 查看,说了一段俏皮念白:“杨柳树下停渡船,贪眠艄公船上眠,渡伯过渡!最 紧将船摇来!怎样任我叫喊,伊都不醒啊!有石子,待阮取石子。”   “是谁丢的石子,水花溅得我满面是!”   观众爆发出一阵哄笑,林海潮也不由一乐,笑了起来,仰着的头往旁边一转, 就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挤出人群,撑开一把蓝色的阳伞朝外走去,林海潮的一颗心 差点跳出来,是水莲,“水莲,水莲!”他张开口,却没有声音,时间好像停滞 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走远,腿脚绵软得挪不动。等他醒悟过来,那女子已 经走到园子门口,他赶到门口,她已经走进了人群,飘然而去了。“水莲!”林 海潮竭力叫了一声,但汽车的喇叭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那女子没有回头,径直 往马路对面走去,林海潮正要赶将过去,一辆黄色货车按着喇叭把他逼退,扬起 一股尘灰从他身边擦过,等车子过后,对面已没有了那女子的身影,尘灰弥漫里 只有明晃晃的阳光和穿梭的车辆和人群。林海潮冲到街对面,却茫然不知所措, 像只失去了方向的孤雁。尘灰渐渐散去,落到了街面上。   几天后,船队回到了三江源,船还没到渡头,就有眼尖的人于山顶田头看见 了,一时奔走相告,清溪渡头一会就聚集了一群人。等候亲人的妇女,等看货物 的男人,凑热闹的人们,还有几个孩子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地追逐着。林海音和江 柳颜也来了。   江面上五只木船慢慢泊来,靠近渡头,船上有人跳下来,把缆绳系到江边的 杨柳树上,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下来。林海潮出现在船头,慢慢走下来。江柳 颜欢呼向前:“舅公,舅公!”林海潮淡淡地说:“回家吧!咱们回家去吧!” 他默默地穿过人群,一步步踏上青石台阶往村庄走去,江柳颜兴高采烈地跟在后 面。林海音迎上去,她说:“你这一趟……”但一看到林海潮那似曾相识的神情,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也跟着迈开步子回去了。渡头的一片喧闹被甩在身后。   算计好这几天弟弟要回家门,林海音早已准备好了一坛酒。把去年冬至酿好 的一瓮酒滤去酒糟,盛入坛内,密封,置黄土地上,青砖围个圈,撒上谷糠掩埋 了,只露坛口,点火慢慢炆,等谷糠渐渐化作一堆灰烬,酒也就差不多炆好了, 放置冷却,等打开,酒香就扑鼻而来,颜色澄黄,香味隽永。   回到家,林海音马上把这坛酒搬出来,又很快进了厨房,一会儿,一碗米粉 端了出来,细长雪白的粉丝缠绕着,里头卧着两个荷包蛋,撒了一点碧绿的葱花, 还放了两片月月红的叶子。林海音说:“吃吧,远道归来,饿了!”林海潮说: “不饿,路上吃过了。”林海音说:“吃一点吧!”林海潮知道,不管他饿不饿, 这碗米粉他都得吃,月月红代表平安、好运,必须吃下去,祈愿才灵验。   江柳颜解开林海潮拎回来的蓝色旅行袋,她翻出了花布往身上比试,又看到 那方丝巾,一声惊叹,取了就往脖颈上系了朵蝴蝶结,往房间里照镜子去了。一 会江柳颜出来,一朵晚霞飘坠在胸前,映衬得她脸若桃花。   林海潮说:“柳颜,那丝巾不是你的!”   江柳颜说:“那是谁的呢?为什么不能给我呢!”   林海潮笑了笑,说:“其实你想要也可以!”   江柳颜高兴极了,巧笑顾盼,舍不得解下了。   江柳颜说:“舅公,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这种颜色?”   林海潮说:“呵呵,我当然知道,这种颜色很美,像木棉花的颜色!”   江柳颜说:“木棉花?那是什么样的花?”   林海潮说:“那是生长在南方的花,东南沿海到处都是!”   江柳颜满脸向往,说:“我要去南方!我要去海边,去看看你说的木棉花!”   一会,黄狗突然跑出去,呜咽一会,江峻峰就到了门口。林海潮头朝桌上一 摆,说:“你要的东西在那呢!”江柳颜眉开眼笑地打招呼,江峻峰一看,不觉 一愣,林海潮努了一下嘴,又补充说:“还有一样在她那呢!”江峻峰心下吃一 惊,脸瞬间红了。江柳颜却说:“舅公给我买的,好看不?”江峻峰嘴角牵出一 丝笑容,点了点头。   江峻峰解开塑料袋子,掏出一个浅褐花纹的纸盒,解开盒盖上的丝带,打开 盒子,里头躺着一根碧绿的长笛,泛着幽幽绿光,竟是一根大理石做成的笛子! 林海潮说:“我看它很特别,音色也很不错,就买了。”江峻峰把笛子拿在手里, 放在唇边,呼口气轻轻吹出一个音调,音色果然饱满圆润。   林海潮从包底翻出一包东西搁在桌子上,对江柳颜说:“丫头,拿去洗净了 吃!”   “什么好东西?”   “水果!”   江柳颜看到了一袋子粉里透白的晶莹果子,钟罩形,又像一个个小小的铃铛, 她说:“没见过这样的水果”   林海潮说:“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这叫莲雾,清爽可口,泻火清肺呢!”   江柳颜拿了一个,放进嘴里,咬一口,嚼几下,清清淡淡,一开始似乎没有 什么味道,慢慢地有一股清凉的甘甜蔓延开来,舌头和牙齿都像沐浴在水中,舒 畅极了。她边嚼边说:“味道好特别,清水一样的味道。”   林海潮说:“正是热天解渴的水咧!一年开三次花,结三次果,要是在台南, 还能开五六次花,结五六次果呢!真是润喉的长流水哩!”   江柳颜转身招呼江峻峰:“峻峰哥,你也吃一个吧!”   江柳颜把剩下的莲雾放在床头桌子上,一个晚上都闻到了淡淡的清香。她进 入了梦乡,梦里,她来到了一片林子里,满树都是一串串莲雾,是谁把这一个个 小铃铛串起来挂在树上?风吹来,铃铛儿摇晃,发出一阵微颤的脆响……   林海音对林海潮说:“前段日子来了一个汀州货郎,我问过他了,知不知道 一个叫张梅林的女人,他说巧了,很多年前,在汀州古城墙边的小巷里,曾住着 这么一个女人,以做鞋子和纳鞋底为生,但后来不知去向,听说跟一个福州佬走 了。听他讲述,年纪和相貌和咱娘差不多,可能就是咱娘,说不定,她还活着, 在福州,闽江边……”   林海潮听了,沉默了,这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听了一夜的 江流声。   第二天,林海潮去找李香樟。到了她家门口,木门是虚掩的,林海潮想在大 门口叫她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叫,叫“江大嫂”吗?似乎不合适,还是叫李香 樟吧,可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一时犯难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一转念, 扯开喉咙喊:“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没有应答,他犹豫了一会,抬脚迈 上台阶,伸手要去敲那扇门,一条黑狗窜了出来,“汪汪”地叫着扑过来,林海 潮一闪,正要抬脚踢去,有人喝住了狗,门“吱呀”地开了,李香樟立在门边。   半个多月不见,李香樟的形容竟然变了许多,她瘦了好些,脸色苍白,身上 一条蓝布裤子,一件月白素色暗花上衣显得有些空荡,只是头发还是熨帖地向后 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在脑后盘了一个圆髻,发髻上系了一根白丝带。她一手 扶门,半个身子斜靠在门框上,问:“什么事?”   林海潮说:“我给你送木材钱来了,这是属于江……属于你的,我都带来 了!”   李香樟说:“那进屋吧!”扶着门的手轻轻推开了半掩的门。   林海潮说:“不用了,你自己点数吧!”他转身走了,李香樟门前是一个半 月形的池塘,塘面上跳跃着明晃晃的阳光,阳光从水面反射过来,印了几个圈在 青砖墙上,摇曳着,李香樟倚在门边目送林海潮走远。   林海潮走过村口,土墙根下有人放了两根长木头充当板凳,常聚拢了一堆闲 人在这,把这里当成了论坛和消息转播站。林海潮走来的时候,一群人正坐在那, 有人叫住了林海潮,对他说:“潮州佬,从哪里来啊?你发财了吧!”说着递给 他一根纸烟,林海潮伸手接过烟,说:“哦,就从那里来!”他刚把烟点燃,就 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江大嫂是个白虎精,命硬,不会生养,还克夫!”另外几 个声音说:“就是,瞧她的那张脸,多白,惨白惨白,别是白狐狸精变的吧!” “煞星,以后大伙走远点,甭沾了霉气!”林海潮猛吸一大口烟,辣烟直钻肺部, 呛得他连连咳嗽。   江峻峰在纸作坊外练习笛子,他是识谱的,林海潮买回来的乐谱基本都看得 懂,他挑了一首《春江花月夜》,于寂寂无人的山谷中练习起来,笛声在青山绿 水中飞扬回荡。   江柳颜来了一次,等他一段曲子奏完,他才发现她已经站在他的身边,笑盈 盈地看着他。他们一起上山砍了一棵新竹,劈开,把里头的竹膜一片片撕下来, 夹在乐谱书页里。江柳颜捏起了一片竹膜,对着阳光看了一会,说:“峻峰哥, 你看,比蝉翼还薄!”她手一抖,竹膜像单个翅膀随风翩翩飞了,一会儿不见了 踪影。   六月,田里的早稻成熟了,清溪人们拿着磨得锃亮的镰刀,戴顶漂白嫩棕叶 编成的草帽,顶着烈日下田去了。田头人声鼎沸,打谷机轰鸣,才几天功夫,稻 子就被割光了,仿佛遍地的黄金被人掳走了一般,露出了黑实的土地。拖拉机 “突突”地来了,翻了稻茬,和了稀泥,人们赶忙插上了晚稻秧,田间换上了一 层淡薄的绿。只有李香樟的那块田稻子没有收割,稻穗和叶子都黄萎了,被包围 在一片绿色水田中,显得很突兀。   林海潮也注意到了,观察了几天,江家兄弟也没有动静。林海音说:“江家 兄弟瞄上江万开留下的那五条船,但是李香樟不松口,江家兄弟都恼上了她!” 林海潮听了如辘轮碾过心头,他对自己说:“我有罪!如果不是自己那泡尿尿, 江万开也许不会死,肯定不会死!他是替我死的,是我害死了他!”   李香樟终于出来了,脸色森白,戴顶白草帽,她下地去了。她一个人蚕食般 慢慢割着稻子,慢慢抱拢来,等堆成一小堆后,又费力地踩动打谷机,慢慢地脱 粒,等地上的谷子堆成小山尖,已经是正午,烈日炎炎。李香樟开始用谷筛筛谷 子,然后用脸盆装满两箩筐,挑上肩,一扭一扭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当李香樟挑起两筐谷子光脚踩着田埂往上爬时,林海潮在上面接住 了担子。李香樟满是汗水的脸上流淌着惊讶和感激。   林海潮帮李香樟割稻子的消息风一样传开了,也传到了林海音耳里,她站在 村中的晒谷坪上,往田里看了看,默默地回家了。   几天后,李香樟田里只剩下禾茬,接下来要翻地,插下晚稻,不然季节就错 过了。李香樟的田地四周都是插好了秧的水田,拖拉机是进不来了,只能用牛耕 了。那天,林海潮刚走过江上的永济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李香樟正赶着一 头黄牛在地里犁田,那牛欺生,拔了腿在水田里飞跑,拖得犁铧稀里哗啦响,李 香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撵着。   林海潮急忙跑过去,喝住了牛,转头对李香樟说:“犁田是男人的事,你一 个女人家能行吗?你咋不说声呢?”   李香樟甩了把汗,故作笑脸地说:“这里的客家女人也有一些会犁田的!”   林海潮说:“但是你能行吗?”   李香樟说:“我哪里就不行了?”   林海潮不说话了,甩了鞋子,挽起裤腿,拿过鞭子,下田开始吆喝着黄牛往 前走了,犁铧翻起一卷卷黑土,把稻茬掩埋了。   李香樟坐在田埂上,眼里有液体涌出来,混着汗水往下流,流进了嘴里,咸 咸的味道。   江峻峰终于说服了父亲江德荣,江德荣说:“那就先蓄个水库,养养鱼,其 它歪七歪八的就甭想了!”于是开始做蓄水库的准备,工程定在秋天枯水期。由 于水库要淹没峡谷中几处低洼的田地和山脚边的几片果园,江峻峰和江德荣挨家 挨户到相关人家去说明。清溪人家一例好客,来了就往桌边让,一会锡壶拎出来, “滴滴咚咚”就倒了一大碗酒,喝了酒,话就好说了,大家都说:“行哪!没问 题!”于是谈好补偿费,说定了,做了字,签了名,照例又倒酒,几只酒碗轻轻 碰在一起,一仰而尽。江峻峰这几天就喝高了,走起路来飘飘然。   这天傍晚,江峻峰在江边小路上飘飘然走着,迎面来了江柳颜。   江柳颜兴奋地快步跑来,说:“峻峰哥,我的中考分数出来了,上线了。”   江峻峰说:“是吗?好哇好哇!你准备读什么学校?”   江柳颜说:“我报了两个志愿,长汀师范学校和集美水产学校,现在还不知 道呢!”   “我希望你读水产学校,学习养鱼,将来当渔婆!”   “才不干!一身臭鱼腥味儿!”江柳颜伸手打了江峻峰一下,说:“你喝醉 了,臭酒味!”   江峻峰的手臂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咧嘴笑了,看着江柳颜转身轻快地离去, 沿着长满杨柳的江堤走远,进入村庄,村庄的一片青瓦上正飘起袅袅的炊烟。他 收回发涩的目光,向家走去,夜幕渐渐合拢上,村庄里亮起了灯火。   晚饭后,江峻峰来到江柳颜家,江柳颜竟然不在屋里。林海音说:“丫头一 吃完饭就去找玩伴了,说要陪她的姐妹住一宿,今晚就不回来了。”   江峻峰心里一阵失落,他是带着石笛来的,这些日子练熟了几支曲子。幸好 林海潮在家,两人又喝了一点酒,就出来院子里纳凉,两人坐在石凳上,江峻峰 吹了一支曲子,林海潮称赞了一番,又指点了几种指法。两人静坐一会,耳畔传 来流水的哗哗声和林涛的沙沙声。   林海潮点燃一根纸烟,猛吸两口,忽然说:“我看到她了!”   “谁?”江峻峰一惊,忙问。   林海潮把在芗城听芗剧时看到水莲的情景告诉了江峻峰,又说:“那是她吗? 好像就是她,但怎么可能是她呢?”   江峻峰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林海潮说:“是啊,但是怎么会从汕头跑漳州来呢?天下相貌相似的人很 多。”   江峻峰说:“那时你就确定她……确定她死了吗?”   “是,我以为是”,林海潮眼前又闪过满地血迹盛开如红花的画面,一阵疼 痛碾过心头,他闭上了眼。   江峻峰说:“你怎么就断定她死了?”   林海潮说:“难道还有其它可能?”   江峻峰说:“怎么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也许当时她只是受伤而已!”   林海潮沉默了。   江峻峰说:“可能你这次遇见的就是她了!你不试着去找她吗?”   林海潮说:“不找了,即使真的是她,找着了,早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 我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江峻峰说:“要是换做我,我就去找,不管时间有多久远!”   “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不愿意懂,我只想遵循自己的内心,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去生活。”   “在我心里,她早已成了神,那么多年,我把她当成神来供养,现在要放开 了,让她去做自由自在的神吧!”   江峻峰听了,不知为何,心头闪过一丝痛楚,他沉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山脚下的江水还在潺潺地流着,一刻不停。   林海音站在厨房门口,把一切都听了去,她证实了自己多年来的猜测,明白 了弟弟多年来的沉默。   那夜,江柳颜听到了笛声,一会儿缠绵悱恻,一会儿雄健豪放,一会儿清旷 飘逸,似一首送别的离歌。   “舅公又在吹笛子了!”江柳颜翻了个身,睡着了,这次,她猜错了。夜里, 她又做梦了,梦里,她来到水库边,清灵灵的水面上跃出一尾青鱼,空中传来明 朗欢快的乐声,突然来了一场雨,一滴一滴地落在水面上,乐声渐渐变得低沉呜 咽,余音袅袅,她一转身,看到水库边站着一个白衣俊朗少年,他背对着她伫立, 看不清面孔……   那夜,还有一个人猜错了。李香樟近来总是听到笛声,夜里就睡不着了,总 起来,靠着门边的窗户,往外看外面的半月形池塘。   这一夜的笛声,其实是江峻峰和林海潮的合奏。   几天后,李香樟来找林海潮,林海音一看,忙往屋里让,一边找茶叶沏茶, 一边寒暄着:“什么风这么大?把你刮来了!”   李香樟一边讪笑,一边客气地端起茶杯,呡了口,说:“我来找海潮,求他 帮忙点事!”   林海音说:“妹子,快别说求了,能帮的一定帮!海潮,海潮!”林海音赶 紧叫来了林海潮。   林海潮看到李香樟,着实吃了一惊,忙问:“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香樟说:“我想请你帮我顾着那五只木船,还有林场的木材还没有伐完, 请你帮忙牵个头。”   林海潮吸了口烟,说:“你们江家还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堂兄弟哩!”   李香樟说:“我不相信他们,我相信你!”   林海潮看着李香樟殷切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打了个轻颤,竟不知该怎么回 绝,又想到江万开的死,自己其实是有责任的,他一直放在心里,从来没和别人 说起,却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再次抬眼看李香樟时,不 由自主地点了头。   在林海潮的安排下,五条木船又开始在清溪江上飘荡了,载客运货,出山下 广东,来来去去。   林海潮带着一群男人拎着斧子,拿着锯子,进山伐木了。   这天,林海潮正“硿硿”地伐木,突然传来一支山歌,歌声翻山绕岭,穿过 树林而来。   入山看到藤缠树,出山看到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歌声一句句飞来,清脆婉转。   妹是青树哥是藤,藤树相会在山林。   林中只有藤缠树,阿哥可见树缠藤?   林海潮停了斧子,不觉听呆了,心里有些地方哗地松动了。   四   江柳颜的录取通知书来了,考取了汀江边的长汀师范学校。过完中元节,就 离家上学去了。   江峻峰在纸作坊里帮父亲干活。坑塘里的嫩竹经浸泡已经变成了青丝,捞出 拧干,又换池堆沤,这是最后一年做纸了,江峻峰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做着。空闲 下来,就看着作坊门前青山和绿水发呆。   中秋这天,正是乡里逢墟日,林海音一早就上街买了好多月饼。她打理好一 份,说:“替我给李香樟送去吧!她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很少上街。”她实际 是想给林海潮制造机会,多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担忧这个弟弟,希望他 能幸福。   林海潮抽了一整天的烟,捱到天黑在林海音的多次催促下,才拎了月饼慢慢 地往外走去。天上一轮圆月,静静地投在江水里,随波晃动。林海潮沿着江堤往 上走,走了很远,离村子有点距离了,再从田埂上绕回到村口,拐到李香樟门口。 李香樟门口静悄悄的,半月池塘里映一轮明月。林海潮拔下嘴里的烟头,扔地上, 伸脚狠狠地踩了,心里怪这中秋月忒多情,一路紧紧跟随着,从天上跟到江里, 又从江里跟到塘里。他从衬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掏了一根塞嘴里,迟疑了一下, 又捏了烟把它夹在耳轮上,踏上台阶去敲门,轻敲,无应答,重敲几下,也无应 答,他发现门是虚掩的,于是推门走进去了。   白月光笼着着整个村庄,李香樟家门斜对面的屋角,一个人站在阴影处,发 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林海潮走进屋子,厅子里没有亮灯,四方天井落下一片溶溶月色,左上边厢 房窗缝里隐约透出一线亮光。   “香樟,香樟!”林海潮闷声叫了两句,好久不见回答,就把月饼盒放旁边 桌子上,转身正想离开,忽然屋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碎了, 心下一惊,赶紧走上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心头涌起一股不祥之感,猛地用 力推开门,门在刺耳的吱呀声里开了,他不禁大吃一惊。   昏黄的灯光下,屋子中间一只大木桶,李香樟裸身躺在捅里,水泡到了脖颈, 闭着眼一动不动,地上歪倒一只白锡酒壶,碎了一只白瓷酒杯。   “李香樟,你干什么?你怎样了?”林海潮冲过去,一把从水里捞起她,桶 里的水早已冰凉,她的身子也是冰凉的,闭着眼瑟瑟发抖。林海潮急忙把她抱到 床上,扯了被子盖住她,转身要去寻找衣物,李香樟一只冰冷的手扯住了他,她 颤抖着说:“别走……”一颗眼泪从她的左眼角流出来,顺着青白的脸颊往下滑。 林海潮的内心顷刻变得万分柔软,似一股潮水涌起,淹没了礁石和海滩,他不由 自主抱住她,身体变成了一块炭火,他用炭火去炙烤着她冰冷的身体……   月西斜,从后门木缝间挤进一线,李香樟幽幽地告诉林海潮:“这么多年, 他们笑我不会生养,其实是因为他……他不行!外表看起来彪悍魁梧,但是就是 不行……这么多年,我就是一个活寡妇!”   林海潮很吃惊,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泡在冷水里,那样会泡出病来的!”   李香樟说:“他死后,每夜,我就放满一桶水,直泡到水由热变温变凉。”   “你别这样作践自己!”   “你不知道,在水里泡着,好像就变成了一条鱼,自由地游……我一直在等 你……等你来……”   “你别傻,不用这样!”   天蒙蒙亮,外面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有人恶声叫喊:“潮州佬,给我滚出 来!”   林海潮什么都明白了,但是他没有一丝害怕,他起身穿好衣服,打开门走出 去。   厅子里的八仙桌旁,坐满了一群人,黑压压一片,正是江万开的堂弟江万福 和他的一班堂兄弟、堂侄子。   林海潮镇定地望着他们,江家兄弟一个个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他和李香樟。江 家一侄子冲过来揪林海潮的衣领,林海潮伸手隔开,李香樟冲到前面说:“是我 叫他来的,我是寡妇,他是光棍,有什么不可以?犯不着你们来管!”   江万福冷笑:“犯不着我们管?好啊!你们敢到我哥的灵位面前说清楚,你 们两个狗男女是怎样勾搭上,怎样设计害死他的么?”   李香樟说:“我们没有害人!”   江万福嘿嘿一笑:“‘我们’,哟,你啥时候不姓江了?”   李香樟说:“我本来就不姓江,我姓李!”   江家兄弟推搡着两个人来到隔壁的祠堂。李香樟的房子傍着老祖屋。这里客 家老祖屋基本都兼具住宅和祠堂的功能,往往两旁的厢房、“横屋”是当住宅用 的,中间的大厅是挂祖宗遗像摆神龛祭祖的地方。几个人把林海潮和李香樟推搡 到神龛前,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大的江姓祖宗遗像图,从上到下,金字塔般排 列着,祖宗们一个个美服华冠,笼手正襟危坐冷眼看着尘世。江万开的遗像还没 来得及画到那“金字塔”的底端,只用了个相框框了张黑白照片摆在“金字塔” 脚边。照片中的江万开比生时年轻,嘴角上似乎闪动着一丝微笑。李香樟开始双 肩颤抖抽泣,林海潮把头摆向一边,避开江万开遗照上那似乎洞察尘世的似笑非 笑的目光。   江万福把手里的烟蒂扔地上,狠狠踩了一脚,说:“说,你们两个狗男女是 怎样勾搭上的?又怎样处心积虑地害死了我大哥的?”   李香樟啜泣着:“你哥死了,是意外,难道最可怜的人不是我吗?”   江万福说:“你有个屁可怜!现在你可如鱼得水了,哼哼!”   李香樟说:“这真是冤枉,冤哪!”   江万福转向林海潮:“潮州佬!说,你是怎样害死我哥的?”   林海潮冷冷地说:“你不去打听打听,是我害死他的吗?你有什么证据?”   江万福说:“证据?这就是证据!证据就是你想霸人良妻,占人家产!”   林海潮冷笑:“哼!想占人家产的人恐怕另有其人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 知!”   江万福说:“你不要给我唱戏文,咬文嚼字的,戏文我听不懂!信不信今天 我拿你祭酒!”   林海潮不再言语,沉默,沉默的胸膛里压着一块磐石:江万开的死与自己有 关,是自己害死了他!   “说,说!”江家兄弟一个个不耐烦地磨掌擦拳,一条胳膊粗的木棒抡在林 海潮的小腿上,他一阵钻心剧痛,扑倒,单膝跪地。   紧急中,村长江德荣来了,江德荣听到了风声,感到事情棘手,一边安排江 峻峰赶去派出所报案,一边让邻居去找江万开出事那天在场的人,自己急冲冲地 赶来。“住手!”江德荣一边跑一边叫喊:“青天白日的,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你们以为还是旧社会啊?”   “叔,你来得好,我们要讨个说法,我哥死得冤哪!”江德荣的辈分在族里 比较高,江万福要叫他叔,不得不存了一点敬畏。   “讨个屁说法?你有什么证据,拿来,有证据到派出所去说!”   门外进来几个人,是那天漂流木材时在场的几位,他们挤进来一致说江万开 的死是个意外,大家亲眼所见!   一会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来了,老的头发花白,青年的戴副黑框眼镜,老的问 了几句,年青的就拿起黑皮笔记本刷刷地记笔录。听说没事了,就要走了,老的 边走边警告:“你们不要再给我闹事,不然,都给我绑了关派出所去!”江德荣 忙跟了出去,拉着他们去家里喝酒。   林海潮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伤腿要往外走。   江万福说:“站住!还没完!官事结了,家事还没完哩!”   林海潮站定不语。   江万福继续说:“你什么意思?霸人良妻,占人家产!”   李香樟仰头说:“我一个寡妇家,有什么惧怕的?”   江万福说:“只要你还在江家,你就姓江!你就得对得起江家的列祖列宗!”   李香樟冷笑:“不是我姓江,恐怕是我的房子、田地、还有那几只船都姓江 吧!放心吧!我都不要,你们都拿去分了吧!以后你们记住了,我姓李!”   江万福愣了一下说:“行啊!你要改嫁也可以,他要是敢娶你,今天的事就 算没有发生过!”   李香樟一双秀目淌了眼泪,扭头去看林海潮,却只看到一个背影。那个身影 顿了顿,分开人群,一瘸一拐地走了,头也不回。李香樟双手捧面恸哭,人群散 开,只有壁上的画像仍正襟危坐冷眼打量着这个尘世。   从此,李香樟再也没有机会和林海潮会面、说话。有一次在墟上看到,迎面 走来,林海潮埋着头,擦肩而过,背影一会儿消失在人群中。林海潮也再也没有 见到李香樟,因为他很少抬眼看人,偶尔抬头也不正眼看人,所以看不见。李香 樟希望听到他的笛声,却再也没有听到。   林海音看着弟弟一天比一天沉默,心疼得很,她劝他出山去走走,她说: “到闽江边去走走吧!如果传言是真的,娘真的在福州,或许还活着,即使不在 了,也许还有亲人!”林海潮默默地听了,闷着头不理会,林海音只好去忙活了, 每天不忘热好一锡壶酒放桌子上。   林海潮瘸了一条腿,尽管林海音上山挖了好些七叶莲,捣烂敷上,消了肿, 伤好了,但林海潮还是跛了。于是他很少出去走动了,更加沉默。   深秋,江柳颜有点想家了。这天傍晚,她一个人沿着汀江走着,散心去了。 汀江边的古城墙经历了千年风雨后仍伫立在那里,无声映一壁夕照。古城墙边的 一棵大榕树把虬枝伸到江面上,垂下万条须根,如一个满面胡须的沧桑老人,但 枝叶却还是苍翠的,一条石阶路从榕树旁蜿蜒而下,伸至水中,几个客家妇女在 汲水,装满两桶,挑上肩,扭着身段,一步一步地往上踩。   江柳颜把手浸入江中,很自然地想起三江源,清溪的水有一部分融进了汀江, 此刻正从她的十指间穿流而过。沿江往下走,江面渐渐开阔起来,江边有块草甸, 江柳颜走了过去,才发现草都结了籽,在深秋的晚风里摇晃。江上飞来了几只白 鹭,扇动白色翼翅轻飘飘地盘绕。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一只白鹭像断线 的风筝一样落下来,其它的几只惊慌失措地飞散了。   江柳颜回头看,身后走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个手里拿了杆猎枪,枪口正冒着 烟,另一个手里拿着网兜,一齐踏步走上前来。江柳颜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中年男子农民模样,说:“妹子,看不懂吗?打鸟啊。”江柳颜说:“那是白鹭, 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呢!”男子说:“管他什么保护动物,白鹭鸶的肉香,好卖 哩!”“那么美丽的鸟儿……”江柳颜胸膛里有根弦“铮”地断了,回弹到心上, 麻麻地疼。她回转身,快步离开,一边走一边想起清溪的水和清溪边上的鸟鸣, 不知有多少个清晨,她是听着山林里的鸟鸣声醒来的,天真地去猜测想象,却从 没有猜到过这个场面。   江峻峰的水库开始动工了,开工那天,全村闲着的人都去帮忙了。江德荣在 纸作坊外架起了大锅,煮了十桌丰盛的饭菜,桌子摆在露天溪边平地上,大家热 火朝天地干完活,就在青山绿水中吃饭喝起酒来。   一个多月后,这片山中多了一座安安静静的小水库。江峻峰请人做了一条小 木船,搁水库上,闲时荡着玩。刚开始来了几个哥们,好奇地玩了几回,就不来 了,说等啥时放养了鱼再来钓鱼烤鱼吃。   秋天,山上的林木都换装了,黄的红的一块块,风吹来,有落叶飞来,降落 在水面上,悠悠地漂走。小舟环山绕水行着,山壁上偶然探出一两条缀满野果的 枝头来,撩人似的得意招摇。有灯笼般的山柿,红豆般的苦茶,绣球般的菝葜等。 江峻峰就想,要是江柳颜在,那小丫头不知道要高兴得怎样呢?她一定会央他去 采摘,那就故意推脱一番,等她急了再帮她去摘,“呵呵”,江峻峰心里想着, 不由得笑出了声。   落叶满空山,有上山打柴的人和进山捕鸟的人经常听到林子里有人在唱歌。   入山看到藤缠树,出山看到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歌声婉转,调子凄美,像一只夜莺在歌唱。他们听了,感慨摇头,都说: “江大嫂疯了!这疯女人!”   阴历十月十五,三江源一带过节,清溪人说是“过月半”,傍晚四五点开始, 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起,在清溪上空荡起一圈圈的白烟,瞬间就被风吹散了。日 落后,李香樟也燃了几个炮,点了三柱香插在老祖屋神龛前的黑陶香炉里,香火 明灭,青烟缭绕,她匆促瞥了一眼香案上黑框里的照片。吃过饭,一个人寂寥睡 去。   半夜,忽听有人轻轻地呼唤她:“香樟!香樟!”她从床上坐起来,月光照 例从木窗格子挤进来,屋里一片灰蒙蒙,“香樟!”有人轻轻地叫她,声音飘在 空中,李香樟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   “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牵挂你,回来看你!”   “你在哪里?”李香樟伸手去拉灯绳。   “别开灯,我见不得光!”   “我看不到你,你在哪里?”   “我在你的面前,你出来,我们到外边走走!”   李香樟拉开门,月光哗然拥进屋里,小小的四方天井上天空暗蓝,头顶的声 音说:“来吧,我到屋外了!”李香樟打开门,门口半月池塘上一片亮光闪闪烁 烁。   “你在哪?”   “我在屋后竹林里等你,来吧!”   李香樟身不由己地转身往竹林里走。竹林里一片迷雾,风扫竹稍,光影移动。   “我在这呢!香樟!”熟悉的声音从竹林深处响起,李香樟循声走过去,看 到一个高大的背影蹲在地上,他抬起头,面容模糊,只见一口白牙发光,笑着说: “香樟,这里刚冒了一棵竹笋,挖回家炖鸭汤喝吧!”   “这时节,怎么会有竹笋呢?怪事!”   “有,我们的世界里可以有的,想要什么都可以,你那里没有的这里都有! 香樟,来吧,来这里,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万开,我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了!生死两界不能对话!你走吧,我回去 了!”李香樟匆匆钻出了竹林,往家里赶,老屋在山脚下,但是紧赶慢赶都没有 走   到。不知怎么走到了村尾的永济桥上,桥下一江闪烁的星光,永济桥的两个 船状桥墩浸没在清溪里,像在银河里飘摇。抬头,江万开飘然立在对面桥头。   “香樟,你过得好吗?苦不苦?”   “苦,黄连苦!”   “跟我走吧!我这里没有苦。”   “我不走。”   “香樟啊,我知道你有留恋!才不肯跟我走的。”   “是,你知道就好!我舍不得这里了。”   “你舍不得他了,嘿嘿,他给你一瞬的快乐,却要带给你长久的痛苦,值 吗?”   “值!苦也值!”   “我们生活了那么长久的时日怎么比不上这么短暂的一段日子!为什么啊?”   “不知道,说不清!感觉好!”   “感觉好的东西都是烟花哪,烟花般的!长长久久才好咧!”   “我要那烟花的灿烂,也要那长长久久!”   “你们女人就是太贪心!香樟,跟我走吧!”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走到哪里都不过是拐一个弯弯,到底要绕回去!”   “绕哪里去?”   “你说呢!”对面的人面容模糊,森然笑着。   李香樟打一个寒颤,掠起一丝害怕!   “香樟,别怕,都一样,大家都一样啊,一样一样的!”   “别挡我,我要走了!”   “我舍不得你,我在奈何桥上等你,等你三年。”   李香樟回转身跑过桥头,身后追着若有若无的声音:“你啊,真傻!”…… 跑着,不知怎么跑到了一座山头上,一个小女孩在矮灌木丛里大声哭,一个手拿 砍柴刀的女人分开树丛走来,说:“香樟,不要哭了,我折苦茶子给你嚼!”一 枝红艳的苦茶子伸到她的眼前,小女孩接了,依然哭泣。   “婶,带我去找娘!”   “你亲娘不在了,我就是你娘!”   “不要,我要我的亲娘,带我去找我的亲娘!”   ……   一道霹雳划过,朦胧的世界顿时白亮白亮,像打开一个装满亮光的盒子,瞬 间盒盖又扣上了,紧接着一声巨雷,打在头顶,老屋的大梁“啪”地一声脆响。 李香樟从梦中惊醒,外面的闪电雷声一阵紧一阵,接着雨点豆粒一样打在屋瓦上, 瓢泼大雨下到天亮。   第二天,李香樟起床煮早饭,往屋后柴房抱柴火,才发现柴房屋顶正中横梁 塌了了一根,雨水早把柴火泡湿了。折腾了半天才生着火,灶膛里窜出浓烟,把 一双眼睛给熏得睁不开,小火明明灭灭,好不容易熬好了一锅粥。李香樟吃了, 外面的一片阳光早已耀眼锃亮,她决定上山割点铁芒萁回来引火用。   李香樟手里拿把弯刀,肩上扛着一根比扁担略长两头削尖的粗竹竿,这是本 地妇女挑柴火的专用工具——竹贯,她把两根长棕绳打个活结挂在竹贯上,飘摇 着走过永济桥,到对面山里去了。走过永济桥时,桥下江水反射着热烈的刺目日 光,昨夜里的梦境片段猛然浮现眼前,李香樟一阵眩晕,脚底绵软,险些跌倒。   清溪边上向阳的山坡上长满了密密丛丛的铁芒萁,有半人高,弯刀挥去,叶 尘飞扬,呛人,鼻孔和喉管里有股苦涩的味道。李香樟割倒一大片,一把把抱拢 来,两根棕绳捆绑好两大把,拿竹贯一头串一把,挑上肩就循下山路往回走,山 上其实没有路,只有上山砍柴和割松脂的人踩出的痕迹。没走几步,一根藤缠枯 木斜倒在小路中,李香樟放下铁芒萁,抽出弯刀,朝枯木砍去,刀落处,枯木折 为两截,青褐藤条萎落在地,破皮出渗出暗红色液体,阳光斑驳,藤条在地上好 像活动起来,蠕动着爬过来……“蛇!”李香樟一声惊呼,扔了砍刀,折回身没 命地往上跑,冷汗涔涔,心脏快要跳出来,忽然,一道悬崖挡在面前,李香樟止 住了脚步,扶住一棵小松树喘息。往下看,绿色平缓的清溪水脉脉地流淌,看到 江水,李香樟像吃了一枚定心丸,仿佛有只手把她快要飞迸出来的心脏按了回去, 惊悚慢慢消散。“幸好蛇没有追来!”她长舒一口气,靠着树干,闭上了眼。她 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本来就不是蛇,那不过是一根青花葛藤。等她睁开眼,树影 外的阳光透亮,瞳孔外的世界似乎比往日更明媚耀眼,她的目光猛然被前方的一 团火焰牵引,那团火焰跳跃着、招摇着,在一片翠亮中活泼泼地燃烧着、闪烁着。 她屏住呼吸,悄步走上前去,是一丛熟透的苦茶子,散发着醉红的色泽,诱人…… 她朝它伸出手去,脚下的泥土被昨夜里的大雨浸泡软了,“扑”地松落了一块下 去,李香樟顿时身轻如燕地飞起来,她像一只雨燕,朝着江面飞坠而下,临近江 面,她看到江水里映着一张熟悉的笑脸,她扑进那张开的怀抱……   清溪上白色水花飞溅,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十六这天,林海潮闷睡了一整天,睡梦中,恍惚听见有人在山那边唱歌,歌 声缥缈,若有若无,醒来后,只觉有一种没有歌词的凄美的调子仍在耳畔萦绕, 仔细想想又不像歌声,像是鸟鸣声。等他抬起酒碗往嘴里倒时,很快就把这事放 一边了。   第二天午后,林海潮刚从床上爬起来,江德荣匆匆跑来说:“出事了!”   林海潮漫不经心地说:“出什么事?”   江德荣说:“李香樟出事了。”   林海潮说:“她的事跟我无关!”   江德荣说:“摔江里了,估计是死了!”   林海潮赶到江边,江堤上已挤满了人,许多妇女翘首望着对面山壁,传诵着 故事:昨天,村里一个在对面山上割松脂的人看到李香樟在那割柴,今天回去看 到两捆束好的铁芒萁仍完好地摆放在悬崖边,心里好奇,走过去一瞧,只见下面 山壁上散落着几枝被折断的苦茶子,近旁的泥土上有几道滑痕,再一看,底下的 一根松枝上挂着一块蓝布绣花围裙,心里感到不妙,回家跟老婆一说,他老婆赶 紧寻去李香樟家,李香樟果然不在家,听邻居说昨天上午出去就没有回来了。有 好事者一起寻到出事点,有人认出了那块蓝布围裙正是李香樟的,上面绣了两朵 红山茶花的,“没错,就是她的!”好几个人都指认,于是,李香樟摔下悬崖, 掉进江中淹死了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村庄。   江德荣组织人划船去寻找,林海潮木然地随江德荣上了小舟,来到出事点。 上方山壁上长着几大丛诱人的苦茶子,折断的那几枝散落着挂在树枝上,泛着凄 艳的红光,那松枝上挂着的蓝布围裙,像一只蛰伏的折翅蝴蝶。清溪水泛着绿光, 想到李香樟在这冰冷的秋水里泡了一天一夜,自己再也无法将她捞起,林海潮的 心就像一块坚冰砸在硬地上,碎裂痛厥。   找了一个下午,傍晚,寻找的小船都回来了,什么也没有寻到。李香樟必死 无疑了!江边的女人们叹息着,各自散了回家做晚饭去了。   江德荣和林海潮继续寻了几日,终一无所获。   五   冬天,江峻峰的纸作坊的工序到了最后关头,打浆、捞纸、焙纸,都是费神 的工作。这几天江德荣都重复着一句话:“看好了,就是这样做,记着,别忘!” 江峻峰说:“行了行了,都烙在心里了!”江德荣摇头叹息,江峻峰说:“你不 用担心,其实很早我就会了,以后也不会忘记的!哦,过段日子我们到墟上买一 批好鱼苗回来放养。”   江柳颜放寒假回来了,那天江峻峰在村口路上遇见她,压抑住内心的狂喜, 只在嘴里淡淡地打着招呼:“丫头,回来了?”江柳颜灿然一笑:“嗯,赶墟 去!”走过去后又回头说:“峻峰哥,来家玩啊!”江峻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 去,他发现她有点变了,长辫变成了一根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来回荡着,他还 感觉到她的性子有点变了,变得开朗大方了,在他心中,她变美了,也变得更加 难以捉摸了。   午后,山间纸作坊里,江峻峰把烘焙好的纸张一片片揭下来,捡好理平,一 张张薄如蝉翼的纸上仍找得到春天嫩竹的隐约经脉,江峻峰揭着捡着不由发了呆, 手的动作缓慢了。   江德荣叹了口气,说:“峻峰啊,要不爹去给你挑明了?”   “啊?”江峻峰一愣,随即红了脸。   江德荣说:“还是叫人到柳颜家提亲吧!姑娘家大了,心就野了,何况,你 不说,她又怎么知道你想她?”   江峻峰说:“别,千万别,爹,求你了!她要是知道了,只怕连理都不理我 了。”他埋下头,轻抚着一张薄纸,纸背还有热度传递到手心,他低声说:“随 缘吧,顺其自然,不必勉强!”   江德荣叹了口气,李香樟事件发生后,林海潮很少出门,见到也沉默无语, 江峻峰似乎也被感染了,变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德荣说:“你们哪,干什么这样瞎折腾?把很简单的事情都弄复杂了,一 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但事在人为。你听我说,娶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安安心心过 好日子!你妈当年不肯嫁给我,还闹过上吊,现在还是像一头绵羊一样温顺?你 喜欢柳颜,赶紧下聘娶了就是,雏鸟翅膀硬了会飞走!”   江峻峰说:“我要的就是会飞的鸟,心甘情愿地飞回到我的身边,要不,就 一起飞!”   江德荣说:“你看过哪里有什么鸟儿一年到头精力旺盛地飞,都会累了、倦 了,终要寻一处栖息地去。感情就那么回事,过完繁华,就要过平淡的日子,长 长久久的,我和你妈妈……”   江峻峰说:“好了,别说了,我心里明白着呢!但是我和你不一样!”   江德荣说:“小子,你有什么不一样?你有什么能耐?”   江峻峰低头不理会了,江德荣深叹了一口气,两人沉默着,只有外面溪涧水 声潺潺,水车摇起水来哗哗地落在槽里。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叔!”父子俩抬头一看, 不正是江柳颜?江峻峰一阵错愕,江德荣心里却乐开了花:“嘿,说曹操曹操就 到!”江柳颜说:“叔,我来帮忙!”江德荣说:“好咧!”寒暄几句,他借故 走了。等他走远,江峻峰撂下手中的活,说:“走,看看我的水库去!”   两人上了小船,江峻峰荡着桨,小船就在水面上缓缓移动了。江峻峰问: “怎么样?我的水库?”   江柳颜说:“真神奇啊!,你看这树枝藤条以前只能仰着头看,现在伸手就 够到了。”江柳颜折了一段藤条,绕成镯子戴在手上,转头问江峻峰:“好看 吗?”   江峻峰笑了:“臭美,山野婆娘!”   江柳颜也笑起来,再编了一只就随手搁船上了。   江峻峰说:“冬末春初是放养鱼苗的最好季节,立春马上来了,必须抓紧季 节放养了,后天到墟上去买鱼苗,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柳颜说:“好啊,我也去,捉几条漂亮的小鱼儿回来养!”   太阳西移,被山壁挡住了,留下一片亮光照着半个水库。江峻峰搁下桨,直 视着江柳颜的眼睛说:“你想听故事吗?”   江柳颜一惊:“什么故事?妖魔鬼怪的故事你可千万不要讲,在这山里面我 会害怕的!”一双眼睛却期待地看着他。   江峻峰于是讲了林海潮的故事,从汀江到韩江到大海,又折回到九龙江,溯 流回清溪。江柳颜静静地听,默默无语,阳光不知何时已收尽了那半片余晖,山 间渐渐起了暮色,江柳颜年轻的心开始变重,盛入了一种叫忧伤的滋味,这滋味 在心底冲撞翻腾,发酸、呛鼻、泛潮。至此,她终于知道了舅公的故事,终于明 白了舅公的与众不同。   沉默了好一会,江柳颜立起身说:“我想回家了,我要回家看看舅公去!”   江峻峰说:“我陪你去吧!”   走回村庄,天已经暗下来了,灯火依次亮起。林海潮不在家里,林海音已经 备好了晚餐,招呼江峻峰和江柳颜两人坐下吃饭。她拿了碗碟打好一份饭菜放回 锅里热着,忧心冲冲的说:“这段日子,你舅公老是迟回家,有时深夜才回来, 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其实她是知道弟弟去了哪里的,只是她不想打扰他,让他 一个人静静呆去。   此刻,林海潮正在清溪渡头的大青石上,白天有人在这里洗衣拉呱、摆渡载 货,天黑以后这里静悄悄的,如繁华落幕的舞台,寂寞清冷,又像洗尽铅华的女 子,朴素美好。他呆在那里,听着江水潺潺流淌,一时竟忘了时间的流逝,夜深 霜重方回。   隔天,江柳颜跟江峻峰去集市上买鱼苗,同去的还有江德荣。江德荣有点不 放心,但当站在鱼苗摊子上,他又让儿子自己拿主意了。江峻峰分别挑了草鱼、 鲤鱼、青鱼、花鲢鱼、罗非鱼等鱼苗,江德荣在旁边打量着儿子精挑细选、与人 讨价还价,猛然发觉儿子已经长大了,自己跟来有点多此一举。   江柳颜看到一盆锦鲤,挪不开步子了,说:“我要这鱼,这些是我的了!”   江峻峰说:‘这是观赏鱼啊!”   江柳颜说:“要的就是观赏鱼!在一群青背黑鳍的鱼儿中来群色彩艳丽的锦 鲤,点缀一下,多好!你的水库本不应该单调!”   江峻峰笑了,说:“好啊,听你的!”   江柳颜高兴地在人群中拍手跳脚,惹得很多人回头看。   回到水库,马上把鱼苗放养了。江峻峰拿了盆,装满水,把鱼苗舀到盆内, 倾斜水盆,让鱼苗自由地慢慢地游入水库中,当最后那盆锦鲤欢快地游入水中, 渐渐消逝了踪影时,两人搁了水盆,相视一笑。   江峻峰说:“这个水库现在才算是我的水库,因为里面有了我放养的小生 灵!”江柳颜说:“我也有份,里面有我的小锦鲤!”   两人上了小船,查看刚放养的小生灵。小鱼儿早游到了水深处,一时不见   踪影。   江峻峰说:“这些贼子们,都躲哪里去了?等你们饿了,我撒一把饲料,   一个个张嘴来!”江柳颜笑,江峻峰接着说:“想象得到吗?等到夏天,鱼 儿大点了,扔把饲料在水面上,那些鱼儿都张嘴拱过来,整个水面都挤满了黑白 鱼嘴,一张一合,小船都要给他们抬起来一样!”   江柳颜笑得更大声了,说:“到时候一片黑嘴中会点缀着许多红嘴儿,别忘   了,我的锦鲤儿!”   “呵呵,是啊!”江峻峰也笑了。   江柳颜说:“泄水口的拉网结实吗?鱼儿不会从那里逃跑吗?”   江峻峰说:“是密实的粗钢丝网,放心吧!没有鱼儿能逃出去,况且,这里   山青水秀的,是鱼儿的天堂,它们还想去哪里?”   江柳颜说:“大海呗!我要是一条鱼,就不愿这样被囚禁在这里,定要找个   机会逃出去,去外面大江、大河、甚至大海!”   江峻峰听了,心里一颤,脸上却仍留着一抹笑容。   正月十五闹元宵,清溪多年的传统是游大龙。用竹篾扎成龙骨,用宣纸蒙了, 画上龙鳞,写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祝词。江德荣的宣纸每年到这个 时候都特别抢手。家家户户都扎龙出龙灯,除了龙头龙尾,其它的都出龙身,到 时一节节衔接了,就成了一条长龙。正月十三开始游龙,下午四点不到,清溪人 家的龙都陆续抬出来了,一节节连成长龙,江姓家族四族人便有四条龙。龙身内 点好蜡烛,等天一暗,鞭炮铜锣一响,就由青壮小伙子扛着大龙走街串巷游起来。 家家户户门口都点燃了松枝,火焰腾腾,意为“接龙”,等大龙走近,鞭炮“噼 里啪啦”响个不停,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出五彩鲜艳的花朵,一朵谢了又一朵开了。 有人提着酒壶,拿着碗,看到龙过来了,就过去硬塞一碗酒给抬龙人,为的是让 龙在他们的家门口点三个头或让龙头探进门里去一会,江峻峰这次抬龙头,酒没 少喝。   最后到了村里的晒谷坪上,锣鼓咚咚地敲,青壮小伙子便撒开步子飞跑起来, 四条龙顿时似腾云驾雾,争先恐后地往老祖屋奔去,谁先进了老祖屋厅堂,祖宗 就特别眷顾谁,谁的运气今年就会特别好。   从正月十三开始,接连三个晚上,江峻峰都跑了第一,几次在鞭炮声和火光 中瞥见江柳颜的身影,体内就有了力量,脚下生风。   江德荣站在老祖屋台阶上,满面红光,有人半羡慕半嫉妒地对他说:“叔, 今年要交好运了,福星高照哇!”又有人挤过来说:“叔,峻峰要讨老婆了吧! 发财添丁哪!”江德荣不作答,只是嘿嘿地笑着。他组织人把龙堆放好,准备第 二天点火烧了,这叫“化龙”,龙骨化为灰烬,好似真龙就升天去了,带着人们 的祈愿飞回天上,时刻关照人间。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老祖屋里摆上了盛宴,江峻峰悄悄地溜走了。村道 上还有三三两两看龙归去的人在边走边聊,没有看到江柳颜的身影,空气中还弥 漫着鞭炮燃后呛人的硝烟味,天上一轮明亮的山月,远山淡淡如女子的发髻,江 峻峰抬脚走着,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江柳颜的家门口。   月光映着小院中的三个人影,沉默一时,林海潮站起身,说:“我睡去了, 你们年青人聊吧!”   江峻峰赶紧说:“舅公,我是来看你的,好久没有听你的笛声了,你吹奏一 曲吧!看,今晚的月色这么好!”   江柳颜说:“是啊,舅公,太久没有听你的曲子了,过两天我就要回校了!”   林海潮默默进了屋,不一会出来,手里拿着他的那支很久没有摸过的笛子。   笛声节奏平缓,似娓娓诉说着什么,先是甜蜜忧愁,继而缠绵悱恻,接着苍 凉清旷,渐渐又淡然安详。一曲终了,天地一片静谧,唯见一片月光溶溶。   江峻峰问:“这什么曲子?特别好听,没听你吹奏过。”   林海潮说:“好听吗?”   江柳颜抢着说:“好听!”   “说说看!”   “好像一个游子离家,背着行囊走在天边,一边走,一边回望故乡。“   林海潮沉默不答。   江柳颜催问:“到底什么曲子?”   林海潮说:“不是什么曲子,随心吹来,自创的。”   江峻峰说:“那就叫《故乡》吧!”他听了一遍,已记住了大半的谱,再听 一遍,基本都会了,便要了林海潮的笛子试吹,还加入了几个起承转合的音节。   江柳颜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打量江峻峰,只见他宽额剑眉,高鼻梁长睫毛,短 短的头发上闪着月华的光泽,十指白皙修长翻动着月光……她的心里似有根弦被 拨动,轻微地颤动起来。   林海潮听了,赞许地微笑,又叹口气进屋去了。   江柳颜问:“何谓故乡?”   江峻峰说:“故乡就是出生地,从小生活的地方。”   江柳颜说:“不对,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不叫故乡!”   江峻峰说:“嗯,没错,应该是这样,离开了才叫故乡。”   江柳颜说:“哪天我离开了,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了!”   江峻峰一惊:“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你要去哪里?”   江柳颜说:“我要去外面走走,我要去远方。”   “要去多久?”   “不知道。”   “回来么?”   “不知道,嗯,肯定要回来的,因为这里是我的故乡,嘿,等毛毛虫变成了 蝴蝶,或许有一天就会飞回来。”   沉默一会,江峻峰问:“你明天返校吗?”   江柳颜说:“后天。”   沉默一会,江峻峰起身告辞:“夜深了,早点睡吧,我走了。”   江柳颜送到外边,江峻峰推开木门走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柳颜,哪天你 真的走了,要是想回来,就回来,随时都可以!我……”他稍一迟疑,江柳颜就 接口说:“那当然,想回来就回来,这里有我的亲人,我的故乡在这里呢!”江 峻峰只好咽会了下半句话,转身默默地走了,江柳颜则踩着满院子月光回屋去了。   五月,接连下了十多天雨,雨时停时歇,天空阴霾。有几次急雨后,水库出 现了险情。立夏这天,刚好是农历十五,江德荣一大早起来点烛焚香,放响了几 个高升炮,早餐一家人吃素斋戒。但是早饭过后,雨又下了,这次雨下得特别大, 浇注般,一直下到傍晚。山洪爆发,洪水先是漫过了水库堤坝,接着把堤坝撕开 一个口子,洪峰奔涌而出,江峻峰的鱼儿长势正好,瞬间被洪水冲走了。   林海潮早上多喝了几碗酒,醉了,从早上一直睡到傍晚。醒来时,外面早已 停了雨,天空仍阴霾聚拢着云,只在西边豁了个口,透着白金色的诡秘的光芒。 林海潮起身往清溪渡头走,赶去他的老地方。河水早已漫过了渡头的洗衣石,但 林海潮常坐的那块大青石仍在那里,露出个馒头似的尖儿,孤岛一般。他踩着浸 泡在水底的石头,几步跃上了大青石顶,坐了下来。酒似未醒,他觉得头很痛, 看着脚下浑浊的江水,一时目眩,只觉得脚下的大青石漂浮起来,像一只海龟一 样载着他往下流走,河水不知何时猛然上涨了,浸上了他的脚踝、膝盖……“真 凉快!”他呼了口气,感到浑身熨帖,不一会,他漂浮起来,他在江水里伸展开 四肢,那只瘸了的左腿好像瞬间完好了,收缩自如,“好自由!”他在心里喟叹 着,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水里自由地游弋,身后追来一大群鱼,黑的、青 的、红的、五彩的,追随着他,一条红色的锦鲤游到了他的右边,不紧不慢,他 就和它展开了一场竞赛,那鱼儿依然不急不缓,在身旁悄然跟着……   山洪爆发的瞬间,清溪水陡然涨了几米,有人站在岸边高地,看到林海潮在 江中游,都失声叫起来:“潮州佬!潮州佬!”有人说:“他水性好!”另一个 说:“水性再好,这时候也不行的!”洪水中的人影一会儿不见了踪影了,众人 始觉不妙。   江德荣闻讯赶来,指挥着村中青壮年往江堤下游一路找寻,哪里还有踪影。 洪峰过后,江德荣安排村人划船沿江而下找,找了几天,一无所获。当寻找的人 一个个陆续回来,下了船,摇摇头走过渡头时,林海音顿时瘫坐在地上,眼泪从 她深陷的眼窝冒出来,沿着脸上密布的皱纹往下淌。   过了两个月,大家都认定林海潮已死,找不到尸体,葬礼就无法举行。捱到 七月十五,林海音请人做了很多水灯,黄昏,用箩筐挑着到清溪渡头放水灯,一 只只白色的莲花灯里燃着一段洋蜡烛,灯火晃悠,水灯一盏盏漂在江面,悠悠地 去了。   回家后,林海音就病倒了,刚开始头疼发烧,以为得了风寒,没想到竟一蹶 不振,渐渐卧床不起了。江柳颜请假回家看望奶奶。   半夜,林海音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声音响亮地喊人,众人围到床前,林海音 张开闭了好几天的眼皮,说:“很累,我该回去了!”   江柳颜的父亲急了,说:“娘,你别这样,你身子骨还硬朗呢!”   林海音摇摇头,说:“我自己清楚,我死后,把我葬在江边山上,面朝南, 我弟弟……有一天他的魂找不到依靠,可能会回来,我就在哪儿等!”她说完, 疲惫地闭上眼,睡去了。   江柳颜的父母他们悲戚叹息一阵,散了。江柳颜陪奶奶睡,秋凉,她搂住奶 奶的双脚,夜里,那双脚不知何时已渐渐消散了温热。天亮,江柳颜才发现异样, 众人的哭喊再也唤不醒林海音,她安详地睡去,婴儿般,像做着一个永不会再醒 来的梦。   六   江峻峰的水库被洪水冲垮后,乡里水文站来过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说这 个地形不太适合建水库,即使再修整,以后恐怕还是要被冲垮的,于是不再去修 复。溪涧的水流畅通无阻地从冲垮的缺口奔涌而出,发出哗哗的声音,欢快地流 入清溪。   江柳颜找来的时候,江峻峰正坐在水库边的石头上,看着清澈的水流发呆。   江柳颜说:“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的锦鲤儿,不知道冲哪儿去了!”   江峻峰说:“丫头,别悲观!去了大江大河了!”   江柳颜说:“或许鱼儿都归了大海,那就好了!”   江峻峰说:“你这样想就好!千万别担心它们在哪条江里被捞起来,送市场 了,给人买回家炖汤红烧!”   江柳颜说:“你的鱼儿有那种可能,但我的锦鲤不会!”   江峻峰说:“你怎么知道不会?”   江柳颜说:“不会就不会,那么美的鱼,谁舍得吃?不小心被抓了,也会被 放生的,美的东西自有美的归宿。”   江峻峰说:“幼稚!柳颜,你真的不愿意长大啊!”   江柳颜说:“不愿意长大又怎样,长大又怎样?”   江峻峰说:“丫头,你是真的长不大了!”   江柳颜撇撇嘴,转过头去,说:“江峻峰,你才比我大几岁,别装老成了, 哼哼!”一会,又回转身,满脸铺满笑意,说:“峻峰哥,咱两人去看看大海 吧!”   “好的,当然要去,看完了就回来。”   “回来?我可不想回来了,我要到外面闯荡,难道你不想到外面闯吗?”   江峻峰眉毛微蹙了一下,说:“我想留在这里,你看,这里的水清凌凌的, 外面城市里会有吗?我想好了,我要在这里建一个小型矿泉水厂,等效益好了, 再慢慢扩大规模,生产瓶装、桶装矿泉水,销往沿海城市,你说,怎么样?”   江柳颜兴奋地说:“啊!这个主意真不错!我们学校里开会,都时兴用瓶装 矿泉水!”   江峻峰抬头看着江柳颜,眼睛闪着亮光,说:“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 ‘三江源’!”   江柳颜说:“好名字,三江源牌矿泉水。”   江峻峰说:“明年暑假回来,你就可以喝上我的三江源牌矿泉水了!”   第二年夏天,江柳颜没有回来,她去了广东,走遍了潮汕地区,去看了大海。   第三年夏天,江柳颜也没有回来,沿着海岸线漂泊青春,辗转来到闽江边上 的福州。她在一所民办培训学校找了份工作。   这天下午,她去上班,刚走到学校门口,就看到校门口街上围了一群人,一 个个伸长脖子仰着头。对面是一幢六层楼,楼顶边上站着一个青衣女子,风鼓着 她的衣衫,好像随时要扯她下来一样,下面的人群吵吵闹闹。警察来了,铺开了 气垫床,一个高个子警官拿着扩音器对着上面喊话,僵持了好一会,下面的人群 有点躁动不安了。   江柳颜问旁边的一个胖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胖子说:“你看不到吗?跳楼!”   江柳颜问:“干什么要跳楼?”   胖子说:“还有啥?感情问题呗!估计是失恋了!”   江柳颜说:“失恋就要跳楼,不知道她怎么想?”   胖子说:“管她怎么想,看她跳!跳了就精彩!”   旁边一个系着血迹斑斑皮围裙的中年女人嘀咕着:“怎么还不跳呢?我还要 回去杀鱼呢!”   有人开始叫:“跳呀,快跳呀!”   人群开始起哄:“跳呀,快跳!你妈的,还不赶快跳!”   江柳颜对旁边的人说:“你们怎么这样?你们不能这样……”但是她的声音 被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淹没了。   终于,那女子的身子一倾斜,飞鸟一样扑落下来,“砰”地摔在气垫上,伏 在那里呻吟着,很快被抬上了救护车。   人群里发出一声声叹息,有人说:“没摔死,不好看,白白浪费了我半天的 功夫,耽误了我的生意!”那些人有的摇头,有的嘀咕骂着,有的往地上吐口痰, 都悻悻的走了。   江柳颜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走进街边的食杂店,店里坐着的几个中年女 人还在议论着:   “你说那个女的怎么那样傻?跳什么楼?跳了又怎样?又没死,半死不活的 更难看!”   “她自己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其实在别人那里一点都无关要紧!”   “是啊,对别人来说无关痛痒的东西,到她那里却变得比命更值钱!”   江柳颜接腔:“那都是因为爱情呗!”   妇女们都抬头看她,露出善意慈悲的笑。   江柳颜正要伸手去拉冰柜门,一转头看到旁边货架上摆满了瓶装水,蓝瓶上 赫然写着三个隶书——“三江源”,她拿了一瓶,细看,底下还有一行小字: “三江源峻峰矿泉水厂”。   江柳颜握一瓶在手,拧开,喝了一口,清凉甘甜,这让她想念起三江源来, 思乡的情绪狂风般席卷来。   秋天,江柳颜回到了清溪,放下行李,就直奔水库。   水库边的空地上建起了一排厂房,大门上悬挂着一个牌匾——“三江源矿泉 水厂”。她欣喜地推门进去,满屋子的人都抬起头惊奇地看她,她稳了稳情绪, 说:“我找江峻峰,他在吗?”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说:“江峻峰不在这里了, 我是这里的厂长,他两个月前刚把厂房盘给了我。”   江柳颜来到江峻峰家,江峻峰母亲江大婶告诉她,江峻峰走了,去了海边城 市,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孩子,你来吧!”江大婶招呼江柳颜进屋,递给她 一个纸盒,说:“峻峰交代给你的!”   江柳颜把纸盒抱回家,打开,里面躺着那根碧绿的石笛,底下压着一个蓝皮 笔记本。她拿起笔记本,打开第一页,黑色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柳颜,你走 后,我开始想念你,每当我想念你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吹响一曲《故乡》,写一 页信给你,这脚边的水它会流到你那里去吗?……”   最后一页写着:“柳颜,我等太久了,我要到外面走走了,当你看到这页信 时,你一定是回来了,那时,我会在哪里呢?或许在遥远的城市,或许正走在回 家的路上……”   江柳颜找了江德荣,在江德荣的帮助下在村部整理出一间空屋子当教室,村 里的学前儿童就不要送到十里外的乡里上幼儿园了。   江大婶来看过她,告诉她一件事:“村里一个在福州打工的中年汉子阿满回 来说,他在福州江滨菜市场看到一个人,正面和背面都像极了林海潮,只是那两 条腿都是正常的,因此没敢叫。一会儿,来了个白衣女子,手里拎着菜,走过来 挽着他的手,阿满一愣神,两个人已没入人群,找不到了。那个女的背影像极了 李香樟,似乎又比李香樟高挑。”她又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峻峰很 快就会回来了!”   江柳颜一边教一群山里孩子读书写字,一边等江峻峰回来。中秋节,他没有 回来;重阳节,他没有回来;冬至,他也没有回来。江柳颜对自己说:“过年, 他也许会回来,今年不回来,也许明年就会回来!”   她又拿出了那根碧绿的石笛,这回不知怎么手一抖,竟然没有拿稳,石笛摔 到地上,碎成好几段。 ◇◇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