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小说—   张灯结彩   云亮   一   逄桂花来到大儿家,叫大儿把二儿、三儿和他们的媳妇召集来,说她要离婚 了。屋子本来不大,盛下这么多人,便显得有点挤。逄桂花坐在下手椅子上,上 手椅子空着,以前这场合,上手椅子是郑万财,也就是逄桂花说的那老营生坐的。 三个儿、三个媳妇密布在小椅子、马扎和床沿上,都耷拉着头,任逄桂花的目光 戳这戳那,只是不说话。   水里扔进石头,没有回声,气氛就异样了。逄桂花耐不住尴尬,便继续扔。 她说,我和那老营生的情况恁都知道,恁小的时候,我忍着,是为了把恁拉扯大, 恁大了我忍着,是怕坏了名声耽误恁成家,现在恁一个个顶家过日子,碍不着恁 的事了,恁娘我不嫌吃不上好饭食看不上电视穿不上好衣裳,可那老营生狗改不 了吃屎变本加厉地作践我不行,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离婚。变本加厉?这字眼 好陌生,隔着她顶少也得十万八千里吧,可现在不知咋的竟从她的嘴里溜出来, 她挨个扫一眼儿子、儿媳耷拉的脑袋,莫名地不自然起来。   屋外啪嚓一声响,院墙上掉下的瓦片摔成几瓣,把觅食的鸡群吓得扎煞起翅 膀朝一边跑。三个儿、三个媳妇倏地站起身。二儿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墙头冒出 的三个手指头,急切了声音催促道,娘,你快藏起来,俺爹来了!大儿媳掀起耷 拉下床沿的床单,看着浑身筛糠的逄桂花缩了身子跌跌撞撞地往里爬,说,娘, 大往里爬爬,藏到那两袋子玉米瓤后头,别叫俺爹伸头瞅见了。逄桂花一没倒床 下,三儿媳便赶过来哈腰抻平耷拉下床沿的床单,小声叮嘱道,娘,你小心着点 啊,别乱摸,碰到蝎子蚰蜒的了不得。操他娘,蝎子蚰蜒也没这个老营生狠毒啊。 逄桂花从床下泛起的怒骂声转出哭调。   墙上浮起的脑袋猛地沉下。二儿媳妇盯着鹰爪一样勾在墙缘的两只手,用力 一跺脚说,干脆恁兄弟仨合起来拾掇他一顿,这么大年纪了,上墙爬屋的成啥体 统,得疯症了还是咋的。可不行,小的打老的,传出去叫人笑话。二儿媳妇的话 立刻遭到三儿的反对。大儿也说,这样可不行,叫人笑话是小事,爹的脾性恁又 不是不知道,咱可不戳这马蜂窝,弄得他成天打打闹闹的缠磨起来,还有个安生 日子过啊。二儿媳妇不甘心,说,马蜂窝就不能戳了,分长在哪里,要是长在堰 边,还能不种庄稼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就不信恁三个人治不 了他。二儿上前一步,不耐烦地冲她一挥手,说熊娘们家懂啥,人家三个臭皮匠 顶个诸葛亮说的是动脑子,不是你说的动手打架。二儿媳妇不示弱,说动脑子就 动脑子,恁快动脑子绊住他啊,别叫他张牙舞爪的吓得咱娘往床底下钻。二儿哆 嗦着嘴唇没了话,愤怒地一挥拳头,去去去,一边去,熊娘们家添啥乱。真是死 狗托不上墙。二儿媳妇骨朵着腮帮嗫嚅着将脸扭向一边。   床下传来逄桂花的干咳声,接着就是她语重心长的催促。恁就别抬杠了,那 老营生恁拾掇不了他,别打不着皮胡子惹身臊,听娘的话,老二、老三、老二媳 妇、老三媳妇,恁回家,若是老营生问起来,就说恁到老大家来商量下星期给他 过生日的事,还有,老大、老大媳妇恁也这么说。   郑万财耸身跪到墙头上,双手扶着墙脊小心翼翼地旋转身子,一个下吊落进 院子里。他弹起身跑过来,拦在老二老三前面质问道,恁娘呢,恁都上这里来做 啥?两个人扭头不看他。老三说,你和俺娘在成堆过日子,你都不知道,俺咋知 道!老二说,上这里来做啥,上这里来商量下星期咋给你过生日!郑万财满脸的 不相信,仰脸朝天上看了一眼说,嗨嗨嗨,今日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不对吧, 记得还是从东边啊,还商量给我过生日,以前咋没这么积极,是商量给我过忌日 吧。老三拧着脖子绕开他走了。老二撂下一句爱信不信,也绕道走开。   恁娘呢,恁都上这里来做啥?郑万财伸展胳膊去挡老二老三媳妇。两个人都 低头不理他,捱得近了,闪身往两侧走。郑万财赶一步,伸展的手差点碰到老二 媳妇的肩膀,引爆了老二媳妇的一个炸雷。你一个公公爹,伸手动爪的做啥!郑 万财被炸了个趔趄,讪讪地看着她移动的侧影说,这孩子,吼那么大声,恁爹我 没做啥,就是问问恁娘在哪里。哼,说不定早叫你作践得躲到啥地方寻短见去了! 老二媳妇冷冷地回他一句,疾步追赶走到前面的老三媳妇。郑万财掬起一脸的委 屈,说看看看,这孩子咋说话,恁娘犯了错,恁爹我教训她教训,咋就成了作践 她了。见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脸上的委屈倏地转化为愤怒,转身快步向 屋门走去。   老大媳妇在扫地。地面抹过水泥,扫不起多少东西,但她扫得很认真。笤帚 摇摆着移到坐在小椅子上剔牙的大儿跟前时,郑万财气冲冲地进屋了,恁娘呢, 老二老三两口子都来这里做啥?郑万财双手卡腰,晃着身子满屋里找寻。老大媳 妇将笤帚丢到墙角,笤帚没站稳,啪嗒歪倒在地上。郑万财一脸的不痛快,说老 大媳妇你别没好气。谁没好气了,这么大年纪了成天没事找事,也不怕街坊邻居 的笑话。老大媳妇阴起脸,翕动着嘴唇径直走出屋子。老大把目光从媳妇的脊梁 上拔出来,看着郑万财,满脸诚恳地哀求说,爹,几个人实心实意地商量着给你 过生日,你就别再找毛病了。郑万财两眼一瞪,锋利了目光向老大刺来,说实心 实意恁娘个蛋,你们几个凑合在一起,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啥好脓水给我,老 大你老实给我说,恁把恁娘藏哪里了?老大丢下手里的剔牙棒,灰了脸把头低下, 咕哝道,看你这脾气,好说好话的你又不信,俺真是商量着下星期给你过生日, 俺娘没来啊,要找你去别处看看。郑万财向前一步,伸出食指在老大面前点划着 说,好,老大,你敢再说一遍恁娘没在恁家,要是我从恁家里找出来,也不要老 二老三管了,从现在起我就住在恁家,和恁一堆吃一堆喝,一直磨蹭到死球了拉 倒。老大转脸白了郑万财一眼,蔫蔫地低下了头。   郑万财掀起床单往下瞅了瞅,老大蓦地从小椅子上站起来。郑万财扭脸问, 老大,恁娘藏床底下了?老大连忙摇头,说没没没,床底下脏儿巴几的咋能藏人。 那你站起来做啥?老大不自在起来,说他坐得累了,起来活动活动。说着,攥了 拳,哈腰往腿上捶。郑万财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老大,你那两根肠子,不用开 膛破肚我就知道挽了几个疙瘩。蹲下身往前倾倒,大半个身子没到床下。郑万财 倒退出来的时候,满身满脸满头蛛丝尘垢的逄桂花被从床下拖了出来。老大慌了 神,凑过来哀求郑万财,爹,你饶了俺娘吧,俺娘这么大年纪了,别把她折腾出 啥毛病来。郑万财不耐烦地一梗脖子,去去去,我和你娘的事,你别瞎掺和!   逄桂花屈腿仰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睫毛一动不动。郑万财拽住她的衣领 往一边拖,洗得发白的衣领发出不干脆的哧啦声。爹,你把俺娘的衣裳撕坏了! 老大又往前凑合。郑万财更加不耐烦,一边去,撕坏了我给你娘买,用不着你在 这一惊一乍的。衣领裂开的口子继续增大,郑万财索性松开手,两手抓住她的两 个膀子往后一掼,逄桂花便像被煮烂的面条一样顺在屋里的地中央了。   郑万财转身拿过马扎坐下,掏烟点上,吸了几口,心平气和地看着躺在地上 的逄桂花说,老婆子,在这里躺着比在床下窝着舒服吧。逄桂花紧闭双唇,眼睛 半睁着,睫毛还是一动不动。郑万财露出了笑,伸长脖子在逄桂花脸上俯视了一 会儿,突然挺起巴掌朝她的一个面颊打去,口里念念有词,该死的婆娘,你老头 子跟你说话呢,咋不吭声?话音没落,巴掌翻飞,对着她的另一个面颊也打了一 下。逄桂花的头随着两个巴掌的走向,顺从地摇摆了两下。老大的哀求声里带了 哭音,爹,别拾掇俺娘了,拾掇出个好歹对你有啥好处?滚,别在这里烦我,恁 这仨狼羔子,我累死累活,一个个给恁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到头来一个向着我的 也没有!郑万财含住烟巴猛吸几口,鼻孔里冒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老大苦起脸辩解,看俺爹说的,咋不向着你了,爹娘还不一样啊,俺是看着 你这样拾掇俺娘看不下去。去去去,别恁娘的胡诌八道,这叫拾掇啊,我是教育 教育恁娘,叫她长长记性,别一霎跑了一霎颠了的找不着人,叫她好生生地在家 过日子。郑万财使劲吸烟。老大的辩解里拐出哭调,哪有这样教育的,有啥事跟 俺娘好好说道说道不就是,用得着动手动脚的啊,再说,俺娘啥时跑了颠了找不 到人了,一个大活人,咋能跟块石头似的不挪动,还不都是怪你、乱瞎猜疑,不 信你满马蹄庄里打听打听去,你说的那些烂七八糟,俺娘根本就没沾边,都是你 疑神疑鬼自家瞎琢磨出来的!   郑万财转过脸,一本正经地说,老大,我咋疑神疑鬼了?老大支吾着说不出 话。郑万财站起身,口气里带了质问,来,老大你说说我到底瞎琢磨啥,说了些 啥烂七八糟?老大倒退一步,语塞了。郑万财抓住理似的掐灭烟头扔到地上,说 我说是吧,都是恁娘那张破嘴到处胡叨叨的,像是这辈子跟我了受了天大的委屈, 见人就怨,逢人就诉,抹和得我都成了马蹄庄的恶魔了,娘那个蛋,当初是你先 相中的我,又不是我赶着追你,我郑万财再窝囊,不会连个媳妇都找不上吧!气 随话生,郑万财怒不可遏地抬脚照着逄桂花的臀部踢了一下。逄桂花哎呦一声, 骂道,你这个老营生,说了话做了事,转脸不认账,有种的你现在就把我踹死! 郑万财转怒为笑,和蔼地蹲下身,伸手捏住逄桂花的腮帮扭了一下,说,来,老 婆子,当着老大的面你给我说说,我咋说了话做了事转脸不认账了。   逄桂花脸上泛起冷笑,说别装羊变狗的了你这老营生,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 外面有人,在家关上门又是打又是骂,一回回地往死里作践我,今辈子我早受够 了,有种的你去把那人找出来,咱当面锣对面鼓地弄清楚!郑万财脸上腾起疑惑, 说,哎哎哎,老婆子,你胡念八道的啥,我咋听不明白,有人,有啥人,作践你, 我啥时作践你了,听听你都说了些啥,怪不得几个孩子冷言冷语地不待见我,街 坊邻居地躲在墙旮旯里叽喳我,原来都是你这张破嘴瞎叨叽的,看我不给你撕烂 了!郑万财哈腰用手指钩住逄桂花的两个嘴角往两边拽,疼得逄桂花嗷嗷哭。老 大上前一步,噗通跪下,哭腔哭调地哀求道,爹,你饶了俺娘吧,看,俺娘的嘴 角都叫你撑出血来了!   郑万财拿出手指,拢起逄桂花的两腮捏了捏,说快把跟老大说我的那些坏话 收回来,还我清白,说完就回家,别再到处狼窜,要是再胡说八道的糟蹋我的名 声看我咋收拾你。   二   逄桂花失踪了。这是郑万财从老三家搜索完出来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之前他 坚定不移地认为逄桂花是被三个儿子儿媳藏了起来。   给逄桂花撕破嘴回到家,个把钟头了,还不见逄桂花来家,他气乎乎地又去 了老大家。老大说,郑万财一走,娘就前脚跟后脚地出去了。郑万财不相信,说 去你娘的蛋,数到5你不乖乖地把恁娘交出来,我可给你点颜色看看了。郑万财 扳着指头数数,老大急得团团转。扳下第五个指头,郑万财就不客气了,从门台 下捡起斧子,跑过去对着树下的水缸当当就是两下子。水流了一天井,把旁边晾 在报纸上的花椒都淹了。老大媳妇在哪里听见响声赶过来,对着满院子的水大呼 小叫。郑万财耀武扬威地说,别罗罗,恁两口子快把恁娘交出来,要不我再给恁 弄点响声听。老大媳妇害怕了,叫老大把逄桂花从床底下叫出来,说有本事叫他 使,拾掇死咱娘,他也跑不了。老大说咱娘早就叫他从床底下拖出来了,拾掇一 顿,跟着他回去了,他倒又回来要人,这不有意找茬啊。郑万财听出了蹊跷,扔 下斧子去了老二家。老二老三家陆续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郑万财懒得去别处找,心的话,六十三岁的老太婆,成秋后的蚂蚱了,看你 能蹦跶到哪里去。他断定是昨晚的夫规又管了用,逄桂花现在怵头见他,躲到哪 里的草垛或犄角旮旯,等他的气消点了再溜回家。王有王法,做丈夫的也得立点 规矩。臣子不小心把王惹怒了,就会受到王法惩处,同样,女人叫丈夫不高兴了, 不给点颜色看看咋行。郑万财把生了气拾掇逄桂花的行为称作动用夫规。   昨日下午,郑万财提留着锄头去坡里锄草,见光棍随子躺在树下的荫凉里打 瞌睡,逗他说,光棍随子,今下午你要是跟我去锄草,晚上我弄几个小菜管你喝 啤酒。光棍随子一个骨碌爬起来,跑进北边的胡同里。郑万财刚出村子,光棍随 子便提留着锄头撵上来。两个人说说笑笑往坡里走。   郑万财问,光棍随子,今年多大了?光棍随子说,属驴的。郑万财就咧嘴笑。 村里人忌说41岁,到了这年龄,别人问起来,不是少说就是多说一岁,若不小心 冒出41这数字,就会被别人说是属驴的。在村里,属驴是骂人的话。   郑万财说,光棍随子,咱可是丑话说在前头,跟我去锄草,管你喝啤酒可是 有条件的,啥条件呢,就是看你的表现,如果你锄得好,又锄得快,我满意了, 就管你,要是我不满意,你就算白锄了。光棍随子笑看着他,说万财哥你看着办 就是。   从坡里回来,光棍随子缠着郑万财问了一路子。万财哥,你说我锄得好不好? 郑万财反问道,光棍随子,你说你锄得咋样?光棍随子说不知道咋样,反正没落 下草,没踩着苗。等不到郑万财的回答,光棍随子又问,万财哥,你说我锄得快 不快?郑万财又反问道,光棍随子,你说你锄得咋样?光棍随子说不知道咋样, 反正万财哥锄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没叫万财哥落到后头。郑万财说操,光棍随 子,你别光反正啊,你正反了看看。光棍随子问啥叫正反。郑万财反问他,光棍 随子,你说啥叫正反。问来问去,光棍随子就跟进了郑万财的家里。   逄桂花在天井里择韭菜。郑万财笑着把对光棍随子的应承说给她听。逄桂花 说惹人家了做啥,一个光棍子,又有点二瓜,别拿人家寻开心。郑万财的脸上就 有了扫兴,他边脱褂子边说,熊娘们家,啥正经事都不能和你说,他二瓜,他才 不二瓜来,下午我逗着说给他寻摸个媳妇,他算缠磨起来没完了,说要是我真给 他寻摸到媳妇,就请我吃菜喝啤酒,菜里稠糊糊的尽是肉丸子,还要张灯结彩地 把她娶回家,张灯结彩,你听听,都他娘的成了文化人了,不信你问问他。逄桂 花笑着转过脸,光棍随子下保证似的接连点头,是啊是啊万财嫂子,要是万财哥 给我寻摸上了,我真的请万财哥喝啤酒吃肉丸子!   郑万财穿着蓝背心进屋,光棍随子也跟着进。郑万财回身看他,说光棍随子, 真要赖着喝我的啤酒啊?光棍随子挠着头皮笑,说万财叔,你看着办吧。郑万财 转身继续往里走,说我正琢磨你干的那点活值不值一瓶啤酒钱呢。万财叔,你看 着办吧。光棍随子还是那句话。郑万财把手里的褂子扔到床上,将脸盆里的水倒 掉,换上新水洗脸洗脖子。光棍随子站在一边看。   光棍随子说,万财叔,你身子骨真壮实。壮实啥啊,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咋 能和你比,四十来岁,正是好时候,要是有个媳妇,见黑夜都有活路干。郑万财 脸上脖子上都打了肥皂,两手搓到嘴上时,吹气冒泡的弄得挺响。后脑勺突发奇 痒,他抬起满是肥皂沫的手用力挠几下,说操,干脆把头也洗了吧,叫脑袋瓜清 爽清爽。于是躬身将头垂进脸盆,撩起水把头发弄湿了。光棍随子一门心思地在 旁边看,万财叔万财叔的不离口。郑万财说,光棍随子,看来非要把我那瓶啤酒 装进肚子里你才走啊。光棍随子笑着还是那句话,万财叔,你看着办吧。   两个人出屋,天井的石桌上已摆上了三碟子菜,桌下还竖着三瓶啤酒。我说 咋闻着这么香,原来万财嫂子给咱炒菜呢!光棍随子欢喜地跑过去,拿手点划着 报菜名,花生米,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炒腐竹。回过头招呼郑万财时,看见他脸 上密布的阴云,接着就有暴雷朝他没头没脸地砸过来。光棍随子,你这熊玩意, 一下午磨叽得耽误我干活,晚上又来家缠磨着不走,你他娘的胡闹腾啥,还不快 给我滚!郑万财张牙舞爪的,差不多要跳起来了。光棍随子拿不准郑万财是真赶 他,还是惹着他玩,咧开嘴对他傻呵呵地笑,说万财叔,我没缠磨,不是说叫你 看着办啊。   看着办你娘的蛋,还不快给我滚!郑万财疾跑到石桌前,哈腰抓起一瓶啤酒 扔了出去。啤酒瓶撞在院墙的基石上,嗵地一声爆响,炸开一滩白色的泡沫和玻 璃茬。光棍随子吓得两手抱头,倒退着往大门口走,话都结巴了,说万财叔,万 财叔,不叫喝就不喝,摔瓶子做啥,满满一瓶啤酒都瞎了。郑万财挥舞着胳膊急 赶几步,光棍随子吓得嗷地一声跑出大门。   郑万财关上大门,抓住逄桂花的一条胳膊将她提溜进屋,往床上一搡,说, 你和那个二瓜光棍子到底弄了些啥,赶快给我说!逄桂花被提溜了个晕头转向, 梦里雾里地说,你这老营生又发啥神经,我那胳膊都快叫你抓折了,我看来,我 这条命早晚得毁在你手里。郑万财挺起巴掌对着她的两腮来了个左右开工,说, 别罗罗,老老实实地给我交代,不然你别想熬过今晚上。老营生,你要我交代啥? 逄桂花软搭搭的两腮被两个巴掌打出了血色。逄桂花,别恁娘的装蒜了,你和那 个二瓜光棍子都弄了些啥事,啥时勾搭上的,干了多少回,都是在哪里干的,都 说出来,落下一点我也不饶你。   逄桂花哑口了一阵,有气无力地说,老营生,你要这样问,我可真就没话和 你说了,你把我成天捆着,不能到这里去,不能上哪里去,见了谁不能和他说话, 谁和我说话不能搭理他,我和这光棍子一年见不得几回面,见了连句话都不说, 还能有啥事。郑万财伸手把她推了个仰面朝天,说别罗罗,见面不在多少,干那 事也不在说不说话,老实交代,别等我揭你的底。你揭吧!逄桂花挣扎着要起来, 被郑万财猛地推倒了。   郑万财说,你和那二瓜光棍子没啥事,鬼才信,先前我都没往这方面琢磨, 看见桌上的菜才一下子开了窍。郑万财又说,下午看见那二瓜光棍子在树下睡觉, 本来我是开个玩笑,他连个艮都没打立马应了,当时我还纳闷,那个麻利劲,像 听了他亲爹的招呼一样,一下午媳妇媳妇的挂在嘴上,瞧他看我的眼神,虚儿巴 几的,稍一留心就能觉出是做了亏心事。郑万财继续说,从坡里回来,路上我都 没应他,他非得赖着跟到家,我进屋,他也进屋,分明是心里有鬼,怕呆在外面 叫我觉出事来。郑万财咬牙切齿了,忍不住伸手给了逄桂花一巴掌,说,你倒挺 会捯饬,炒了菜,拿了啤酒,仨人往桌前一坐,你吃着锅里的,看着锅外的,要 不是叫我识破,你心里早美上天了!   老营生,你要这样说,我啥话也没了。逄桂花将仰着的脸扭向一边。郑万财 伸手把她的头拨拉过来,说,你这个老不要脸的,快老实给我说,你俩啥时勾搭 上的,干了多少回,都是在哪里干的,落下一点我也不饶你!逄桂花铁了心,任 郑万财咋摆弄也不说话了。郑万财把外面石桌上的菜和剩下的两瓶酒拿进来,顾 自边喝边吃边骂,压不住怒火了,就到床前侍弄逄桂花一阵。逄桂花一声不吭, 压抑不住被侍弄的疼痛时,便可着嗓门呻吟几声。   郑万财吃足喝饱,从椅子上站起身,说,还顽固了吧,再顽固我可要动夫规 了,前日晚上新想了个法子,今晚你不老实交代,就叫你尝尝鲜。逄桂花像是睡 着了,没反应。郑万财把毛巾浸进脸盆的水里,提溜着捞出来的湿毛巾过来盖在 逄桂花脸上,然后将她的两只胳膊死死摁住。逄桂花憋得慌,想把湿毛巾弄下来, 胳膊抬不动,身子拼命地挣扎,郑万财就笑,恶狠狠地说,你个不要脸的,再叫 你不老实交代!渐渐地,逄桂花挣扎的力气小了,身子软下来。郑万财抱起她的 软身子放到地上,端起脸盆猛地往她的脸上一泼。逄桂花湿漉漉的身子开始蠕动。 郑万财放下脸盆,冷冷地说,这不还有口气啊,寻思拿锨锄到茅厕里扔了拉到来。   三   睡梦中醒来,郑万财定了定神,想起昨天的事。身边空着。他记起昨晚睡觉 时虚掩了院门,还在门后竖了根小木棒,如果逄桂花回来,不敢见他,藏在家里 的啥地方,他一看就能知道。他翻身下床,几乎赤裸着出屋来到天井。院门虚掩 着,门后的小木棒依旧竖着。这个老太婆,竟敢夜不归宿,看来再这么小打小闹 地吓唬不行了,都疲沓了,以后拾掇完得叫她长点记性才行。   郑万财回屋上床,睡不着了。倒不是因为逄桂花,是这几年觉少了,每次醒 来,困意就像退潮一样,迅速裸露出清醒的沙滩,非得鼓捣点什么,把活泛起来 的精力消耗掉,弄到疲乏状态,才能接着睡过去。逄桂花是他夜里消耗精力挺进 睡眠的好道具。酣睡中的逄桂花被他摆弄醒,烦躁的要命,老营生,你就饶了我 吧!郑万财喜欢看她这副痛心疾首的求饶模样,她的竭力反抗正是他打发精力的 好去处。相反,如果逄桂花心平气和,软绵绵地顺从了他,他反而觉得没趣了, 索性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地下床,到天井里瞎转悠一通,熬得困意来袭,眯 眯瞪瞪地进屋,爬到床上倒头便睡。   郑万财在床上打了几个翻身,决定去找逄桂花。村子里稀稀拉拉的灯火告诉 他天还不算很晚,是他睡得早,醒得也早了。郑万财打着手电先去村头的柴草、 庄稼棵垛,他估计逄桂花是藏进里面睡着了。想着逄桂花被找着,云里雾里的被 他扛到肩上,身子筛着糠跟他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他的胸膛叫豪气填满了,觉 得这辈子做男人做到这份上也够喝一壶的了。他看不惯村里被女人指使得团团转 的男人。尤其那些女人在外面吃了荤腥,还窝窝囊囊,瞻前顾后,下不得狠手的 男人。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些人裆里白长了个把子。对逄桂花,他从不放过一个 哪怕针尖大的疑点,他很欣赏汪精卫说的那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的话。他常常对人说,没有不吃腥的猫啊。别人问他,哎,你咋这么肯定,准是 你这荤腥招惹过不少猫吧。他便摇头,说小时听一个私塾先生说的,那私塾先生 可厉害了,天上的地上的地下的没他不知道的,不信你放出来试试。没人拿老婆 和他打这赌。看着对方讪笑着走开,他更加坚定了他的观点,说不敢了吧,就知 道你不敢。   接连找过几个草垛,有的跑出几只老鼠,有的跑出一只猫。最叫郑万财可气 的是,一个草垛里的老鼠被他惊出来,紧挨着的草垛里跑出一只猫去捉它,吱吱 呀呀,把夜晚弄得挺瘆人。郑万财觉得那猫跟光棍随子差不多,是一只二瓜猫, 两个草垛挨得这么近都察觉不到,非得等着撵出来才捉。黑暗中,老鼠可能被捉 住了,声音由尖厉变成呻吟,渐渐没有了声息。   有一阵,郑万财的脑瓜满是猫追撵老鼠的场面。他觉得他和逄桂花就像一只 猫和一只老鼠圈在同一个院子里。他有点可怜她,又打心底里责怪她。她对他的 惧怕可以说已经深入进骨子里。有时两个人在一块,无意中他做个啥动作,她都 会吓得惊呼一声缩起手脚,脸上布满厚厚的胆怯。郑万财觉得逄桂花也太不争气 了,打骨子里改不彻底,老叫他抓住把柄。就拿光棍随子来说,本来郑万财是想 管他一瓶啤酒喝的,问题是你逄桂花不能这么主动,你这么一主动,我郑万财能 不多想。现在想来,你和那二瓜光棍确实是八竿子戳不着,不沾边的事,可我郑 万财就是这么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不等我发话就漫过锅台上炕沿,不收拾你 才怪!   村北和村西的草垛看过了,村南得爬山,村东离得远,郑万财没了去找的劲 头,对着河滩的荒草撒了泡尿,提溜上裤子往回走。河道上空空荡荡,鹅卵石被 他踩得哗啦哗啦响。绕过一个废池塘,后面岸上下来一个人,也打着手电。两个 人走到了同一条路上。后面的人挺会凑合事,见前面有照明的,就把自己的手电 关上了。郑万财发现后,故意关掉手电。后面的经不起黑,赶忙亮起自己的。等 郑万财一打开,后面又把手电关了。反复几次,郑万财闷不住了,停下身等后面 的人赶上来,说操,谁啊,这么会借光。后面的人听见声音就埋怨,操,万财哥 你可真没个正行,一霎亮一霎灭的,我以为前面飞着个大萤火虫呢。   郑万财也认出了后面的人,是剃头匠柴念坤。老坤子,咋这个熊时候才回家? 嘿,今晚剃头的人多,紧忙的打发不掉,万财哥你做啥去了?到地里看了看。柴 念坤诧异道,去地里,深更半夜的去地里做啥?郑万财说,操,这个有啥大惊小 怪的,庄稼人不就指望这点地啊,啥时候不能去看!柴念坤没了话。两个人一前 一后晃动着两个光圈。   到了村主任的二层小楼下,柴念坤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哎,万财哥,今 日个你做啥了?郑万财说没做啥啊。柴念坤就纳闷,说几个来剃头的,戗戗着说 道你,我以为出了啥大事呢。郑万财问他们戗戗啥。柴念坤说没大留意,心思在 剃刀上了,印象中他们好像说过鸡飞狗跳啥的。郑万财带了气,说去你娘的蛋, 今日个我到三个孩子家串了趟门子,又不是日本鬼子大扫荡,咋能鸡飞狗跳的。 柴念坤不高兴了,说万财哥你咋骂人,又不是我说的,只是传个话问问你。郑万 财就笑,说老坤子,你看我这嘴,是去他娘的蛋,这些乌龟王八羔子,吃饱了撑 得瞎咬舌头,到孩子家串个门咋就鸡飞狗跳了。柴念坤陪了笑,说就是,就是, 这些人,唉。   在郭疤瘌家的小卖部前,两个人分手各自进了一条胡同。没走多远,郑万财 就自言自语地骂道,柴念坤你这王八羔子,去的就是你娘的蛋,还想套我的话, 我叫你哑巴吃黄连!   马蹄庄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郑万财和柴念坤有点小故事。柴念坤的剃头手艺 是跟他师傅也是他的丈人爹何剃头学的。年轻时,郑万财家曾托人到何剃头家提 亲,何剃头的条件是郑万财得给他当徒弟。郑万财觉得一辈子光摸弄一把剃头刀 憋屈得慌,没表态,亲事便像农闲时的农具一样挂了起来。后来,柴念坤主动去 找何剃头拜师,话里带出如果何剃头愿意,他愿意给何剃头做女婿的想法。何剃 头托人给郑万财捎话,说郑万财如果再不表态,他就要给这门亲事画句号了。郑 万财还是不表态。   镇上在南山修水库,各村都出义务工。郑万财被村里派了去。去南山修了一 个星期的水库回来,郑万财就找先前提亲的人给何剃头回话,说他不打算跟他学 剃头了。何剃头刚见到媒人还挺欢喜,听媒人说了来意,脸就冷成了冰溜子,说 这事不是已经散伙了,咋还再提,他早把闺女许给东头铁匠铺的坤子了。一次, 柴念坤见了郑万财,主动上来和郑万财道歉,说对不住万财哥,我抢了你的媳妇。 郑万财说去你娘的蛋,是我让给你的。郑万财后来和人说,去你娘的蛋这口头语, 那次是第一回从他嘴里溜出来。   在找媳妇的问题上,在马蹄庄,抢和让是很牛气的,相反就挺没面子了。两 个人一个咬定抢一个咬定让,并搜肠刮肚地找证据,抢来让去的就动手动脚地缠 磨在了一起,幸亏有人经过给他们拉开。之后两个人甚至两家人都为这事疙疙瘩 瘩的,相互见了面不搭腔,年岁久了,才慢慢弃掉前嫌。   四   郑万财和逄桂花是在南山修水库时认识的。马蹄庄和三岔口两个村的义务工 小组在工地上抓阄抓成了邻居。包工活,谁干完了谁就可以往回撤。两个村干着 干着较起劲来。郑万财是马蹄庄的骨干,不论刨土挖石,还是挑担推车,干起来 都显山露水的,马蹄庄的人用了敬佩的口吻,大财子大财子地唤他。大财子,还 是你来,这块石头我撬不动!大财子,你咋这么快,一个人都赶上我们俩了!大 财子,歇息歇息吧,这些活都叫你干了!一声声敬佩的呼唤,如火上浇油,把郑 万财的劲头燃得更足。   什么时候,郑万财感到有麦芒样的东西时不时地扎他一下,追根溯源,麦芒 是三岔口村一个姑娘的眼里长出来的。姑娘长得比何剃头家的闺女受看,身子也 壮实,郑万财忍不住满心欢喜,将眼光锋利成针尖,虎视眈眈地去戳她的麦芒。 两个人都受伤了,挖空心思地想从对方身上索要能包扎伤口的东西。   郑万财盯着逄桂花和女伴从西坡核桃树下的简易茅厕里出来,丢下镢也去上 茅厕。风一阵一阵的,时不时地把人刮成旗帜。郑万财迎着逄桂花和女伴往前走, 他看见逄桂花有意往女伴后面躲,心里就想,啥熊毛病啊,人多碍事的时候,你 见缝插针地瞅,现在专门来看你了,又藏起来不叫看,看一阵风把那闺女刮跑了 你往哪里藏。没想到隔得稍近逄桂花就不躲不藏了,和女伴并了肩,交头接耳地 瞎叽喳。逄桂花这么一大方,郑万财反而不得劲了,离奇古怪的心理就觉得不如 看着她躲躲闪闪的受用。   郑万财想听听两个人叽喳的啥,风很会使坏,刮来刮去的一句话也落不到他 的耳朵里。待他赌气不打算听了,风却急刹车一样停下来。女伴说,今上午还是 骨头炖茄子,咱得早着点去盛,上回剩下的几块骨头可倒干净,丁点肉丝都没有。 逄桂花叹口气,唉,光吃炖菜,汤汤水水的都腻歪了,吃顿饺子该多好。逄桂花 的话一落进郑万财的耳朵里,他的脑瓜里便盛起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他吸溜着 咽下嘴里的口水说,想吃饺子,到马蹄庄去啊,马蹄庄的树上就长饺子,啥馅子 的都有,爬到树上,想吃啥的摘啥的。女伴就笑,伸手呼啦逄桂花一把弯下腰, 说这人这么有意思来。周万财郑重起脸子,说笑啥,不信拉倒,马蹄庄逢年过节 的,从不和面拌馅的包饺子,那样忙忙活活的多麻烦,家家都爬到树上摘,想吃 啥馅的摘啥的,唉,有的人家的孩子可能闹腾了,背着大人拿竹竿去戳,噼里啪 啦地落一地,沾上土牙碜不说,一家人一顿才吃多少,都瞎了。女伴笑得直不起 腰来,抱住逄桂花的一条腿蹲在地上,笑不成声地说,哎吆我那娘,这人这么有 意思来。   逄桂花再拿麦芒扎他,脸上就挂了笑。郑万财不笑,把针尖磨得锋锋利利的, 专门对着逄桂花的芒尖刺,刺得逄桂花一低头一低头,耳热心跳的。歇息的时候, 人们都爬到山坡上摘野果子吃。三岔口那边就剩下逄桂花了。郑万财走走停停地 凑过去,跟逄桂花搭话。哎,人家都去摘果子吃了,你咋不去?逄桂花那麦芒扎 他一下扭脸看别处,说,你不是也没去。逄桂花不拿麦芒扎他,郑万财的胆子就 壮了,我不去还不是因为你,你去了我就去。逄桂花说,你去吧,俺不去。郑万 财说,你不去我也不去。逄桂花转脸笑到了眉梢,说俺去不去的管你啥事了,你 去吧,别往俺跟前凑合。逄桂花收起了麦芒,郑万财的心却被扎疼了,心里暗骂 道,这个熊闺女,本以为对我有点意思,却撵我开了。   郑万财悻悻的转身要走,又被逄桂花招呼住了。她说,哎,恁村的树上真的 长饺子?郑万财说是啊,就跟树上长果子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大的跟拳头一 样,小的跟咱吃的饺子差不多,当然还是大的好吃,咬一口一嘴油,小的也不赖, 光瘦肉,不好吃肥肉的人吃正好。逄桂花笑眯眯地听着,砸吧一下嘴,说她可喜 欢吃饺子了,饺子比啥都好吃。郑万财认真地说,那,你咋不上马蹄庄吃饺子? 逄桂花为难道,咋去,那里俺又没认识的人。郑万财热情洋溢,说这个还不好办, 去了说我的名字就行,我叫郑万财,小名碌碡子,其实村里都叫我大财子,不就 是弄几个饺子吃啊,家家子都吃不完,熟透了掉下来摔成烂泥,糟蹋了也是糟蹋 了。   逄桂花的脸都笑成一朵花了,颤巍巍的,香气弥漫。郑万财突然皱起眉叹了 口气,说,打着我的旗号去弄一点也就是打打馋,你要真那么喜欢吃饺子,不如 干脆在马蹄庄找个主,做了马蹄庄的媳妇就成马蹄庄人了,保管你上顿饺子下顿 饺子,吃了这样的再吃那样的,这辈子你可真是掉进福窝子里了。见逄桂花红了 脸,郑万财严肃了口气,说哎,别害羞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 咱都是大人了,像你这样羞羞答答的,在马蹄庄非叫人笑话你没见世面。逄桂花 脸上的红色硬是叫郑万财的嘴巴一层层地刮没了。   逄桂花的目光没了芒,郑万财的针尖却弯成了钩子,钩得逄桂花从头到脚直 打量他。她说,婚姻大事,可不能去恁马蹄庄随便找个人跟了,不说知根知底了, 最起码可得看着顺条顺绺,心里没疙瘩吧。郑万财壮了胆子把针钩丢到她脸上, 哎,你看我咋样?逄桂花抿嘴笑着转过脸,郑万财的针钩钩住了她的耳朵眼。逄 桂花声音低低地说,行是行,就是还有个难题绊着。啥难题?家里已给俺找人了。 郑万财的声音立时就拨高了,啥,你先嫁人了?逄桂花的声音还是低低的,说嫁 倒没嫁,定亲了,上他家里吃过三回饭,纳过两回鞋底,不过没和他说话,每回 他都到大门口送俺,俺每回都是头也不回就走了。郑万财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问 那人是哪村的。同村,和俺住村两头,见不大着面。   郑万财舒了口气,说这个好办,谁家爹娘不为了孩子好,你回去好好和你爹 娘说说,就说你又看上人了,我的好处你尽管捡着说,越多了越好,不过千万别 说去马蹄庄是为了吃饺子,爹娘都不愿意孩子馋嘴,这么说他们肯定不同意。逄 桂花摇摇头,说可不行,爹娘那里说不通,这门亲事就是爹娘张罗的,她不愿意, 爹娘好说歹说她才点了头,现在吐了唾沫下脚搓,爹娘肯定不依她。郑万财为了 阵难,说,爹娘不依,你可就捞不着天天吃饺子了。逄桂花脸上撒了灰。郑万财 郑重了表情问,你真的想去马蹄庄吃饺子?逄桂花郑重地点点头。郑万财深深地 呼出一口气,说,那我就给你想个办法吧,不过你得好好听。逄桂花等着郑万财 说办法,郑万财神秘地笑了笑,说办法现在还不成熟,成熟了我再告诉你,你就 等着到马蹄庄天天吃饺子吧。   郑万财开始偷偷摸摸地和逄桂花钻庄稼地。用郑万财的话说,逄桂花都钻上 瘾了。完工的前几天,逄桂花说,大财子,你别干得那么带劲,慢着点。郑万财 说可不行,干慢了,叫恁三岔口追上来,马蹄庄多么没面子。逄桂花说你光顾马 蹄庄的面子了,恁干完一收工,咱就捞不着在成堆了。郑万财一拍脑瓜,说真是 来,以前我都没往这上头想,不行,以后得悠着点。分手的时候,逄桂花问郑万 财想出办法没有。郑万财说快了。逄桂花就有些急,说大财子,每回问你,你都 说快了快了的,你到底啥时候才能想出办法来。郑万财掬起一脸的恳切,说快了 快了,这回是真快了。   一天中午,逄桂花来到马蹄庄,把郑万财从家里叫出来。两个人躲进一条小 胡同。逄桂花说,大财子,办法想出来没有?郑万财眨巴眼睛看着她的下身不说 话。逄桂花急了,说操恁娘大财子,你要是坑了俺俺才找你算账来,人家那肚子 都大起来了,你还想不出办法。郑万财噗嗤笑出声,说想出来了,想出来了。逄 桂花问他啥办法。郑万财伸手摸索着她的肚子说,这不就是叫你爹娘依你的好办 法啊。逄桂花愣怔着领悟过来,对郑万财又哭又闹的一阵折腾,引得路人挤在胡 同口往里看。   回家支吾着把事情一说,逄桂花的爹娘就炸了,恨不得抽她的筋,剥她的皮。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爹娘无可奈何地一合计,除了依她嫁给马蹄庄的郑万财, 没有别的法子。娘心软,提出简单给她置备点嫁妆,选个日子,把她送到马蹄庄, 说毕竟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爹暴起脖子上的青筋,眼睛瞪得跟电灯泡一样大,说, 啥,选日子,你嫌到这步人还没有丢够啊,还要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丢,拉倒 吧,事是她自家鼓捣的,怪不着别人,领个证,收拾收拾她用的东西,悄没声息 地走人就是!   郑万财家穷得叮当响,拼七凑八地吃了顿韭菜豆腐饺子算是把逄桂花迎进来。 包饺子的时候,郑万财叹口气说,唉,桂花,你来的不是时候,树上的饺子刚下 了,要是过些日子再结出来才好,可你又等不得。逄桂花一巴掌拍到面桌上,说 大财子,别再胡诌八咧了,树上还长粘粥,还长金元宝来,要这样,天底下的人 谁还累死累活地下地干活,都干瞪了眼等着吃树上的喝树上的花树上的就是。郑 万财哈哈一笑,说操,我那些话你没信啊,还以为你跟我来马蹄庄真是为了天天 吃饺子,怕你来了,见不到树上长饺子,再掉头回去了,还琢磨过包些饺子挂到 树上,操他娘,树太大了,挂上三十个二十个的不顶事。逄桂花笑着撇嘴,说你 那些话,三岁的小孩都哄不过。郑万财他娘猛地站起身,双手捂了嘴往外跑。   五   逄桂花一夜没回家。郑万财气得弄挂锁链把她拴在家里的念头都有了。更懒 得去找。逄桂花又一夜没回。家里连个做饭的都没有,几顿饭郑万财都是凑付着 吃的,凑付的东西和逄桂花烧火燎灶做出的东西,吃进肚子里感受不一样。郑万 财沉不住气了,很不情愿地想起家里有逄桂花的种种好处。郑万财打算去找逄桂 花。死老婆子,我看还是拾掇得你轻。郑万财暗骂着给大门上锁,他是在有了找 逄桂花的念头半个钟头后才出门的。   村南村东找了大半天,连废弃的以前烧过瓦盆瓦罐的窑洞也找过了,依然没 找到逄桂花的蛛丝马迹。   郑万财犯了嘀咕,这个死老婆子,还能钻了老鼠洞。他坚信马蹄庄除去三个 儿子家,没有敢收藏她的。为逄桂花去谁家串门子串得时间长了,不少人家吃过 郑万财的气。有的人家甚至逄桂花一去就不停地看表,约摸时间差不多了就催逄 桂花,他嫂子或者他婶子,快回家吧,别叫你那口子找上门来,骂骂咧咧的给俺 脸子看。为了不给人家惹麻烦,逄桂花都不大串门子了,在家里窝得久了,顶多 到胡同口或者哪个旮旯的大树下解解闷。就这样,好几次郑万财还气呼呼地找了 来,当着别人的面骂逄桂花是母狗,一霎闻不到公狗味,就急得受不了。别人见 了那情景,更不敢把逄桂花往家里引。谁家两口子闹别扭,劝架的人有时会冒出 一句,真是闲得没事干,干脆把逄桂花招来,等着郑万财来给你们挠痒痒吧。   来到村东饭店,郑万财赊账要了两个火烧一碟辣豆腐,泡了一壶免费的老干 烘。吃足喝饱,出了门准备回家打个盹,不知怎的,脑瓜里闪过一排破草屋。他 忍不住回头朝东北方向望。村东北山腰那里有排破草房,是村上何立龙养鸡建的, 后来赔了本,撇下一个烂摊子,腐臭的鸡粪味太难闻,村上人都懒得上那里凑合。 哎,上那里去看看吧。辣豆腐辣出一身汗,又得了老干烘的滋润,郑万财的精神 头挺好。没想到,郑万财这一去帮着破获了一起人命案。   郑万财挨个屋子找逄桂花,见灶房里柴草凌乱,三扒拉两扒拉露出一只手。 死老婆子,我看你还往哪里跑!他抓住那手用力往外一拖,竟是一具赤裸的女僵 尸。打眼就看出不是逄桂花。郑万财头发都直竖起来了,吓得掉头往外跑,跑下 山腰快到村头了,还觉得那手抓着往后拉他。   村主任给镇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的人一听就开着喂吆车赶来了。原来,前 几天有人在邻村窑头庄北,发现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停在路边,车门没锁,车里 没有人,里面的东西挺凌乱,汽车座位上还有一只女式凉鞋。民警初步认定是一 起抢劫出租车案,但一直找不到车主下落。   通过对尸体和车上的东西调查确认,死者是济南一出租车公司的司机,就是 红色夏利的车主。县公安局抽调警力,全力侦破,凶手很快落网了。凶手去济南 买光盘,当天傍晚从济南坐一辆夏利出租车回章丘,途中因为车费问题和女司机 发生过争执。见出租车是新车,凶手起了抢劫念头。车行到马蹄庄东北老虎岭时, 凶手叫女司机停车,用石头猛击她的头部,把她捆绑强奸后,将尸体藏进山腰草 屋的灶房。凶手开车技术不够熟练,车开到窑头庄北,慌乱中车把锁住了,看到 一辆警车从远处过来,吓得顾不上拿随身带的皮包,扔下车跑了。   郑万财成了马蹄庄的热门人物。办案的那些天,好几次,公安把他招进村委 问话。从村委出来,村里的人便围上去问案子的进展情况。快了快了!郑万财兴 奋地应承着,把他新近知道和臆想出来的说一通。有人开玩笑,万财哥,把那光 腚女人从柴草垛里拖出来,你身上就没啥动静?郑万财脸上罩起严峻,操,早吓 抽搐了,还敢有动静!旁边的人一阵哄笑。问话的人有意揭他的短,说抽搐也有 动静啊,万财哥真是吓抽搐了!旁边的人又哄笑。郑万财尴尬地笑过,朝问话的 人两眼一瞪,去你娘的蛋,你一个熊孩子辈,别跟我没大没小的!   郑万财跑顺腿了,糊弄着吃点东西就往村委那边跑。几个人在村委附近啦闲 呱,他跟人说着话,眼睛时不时地朝村委的方向瞟。有人看出他的心思,猛不丁 朝村委那边招下手,哎,万财哥,村里又招你来!郑万财迅速拧过头,知道被开 了玩笑,免不了骂句去你娘的蛋。   柴念坤挑着剃头担往这边走,突然停下来招呼郑万财,万财哥,村干部叫你 来!郑万财以为耍笑他,冷起脸子刚要甩那句话,猛然看见村文书站在村委大院 门口朝这边摆手,赶紧憋了嘴巴快步走过去。   村文书递给他一封信。又是公安找我吧,写啥信,打到村里一个电话就行。 郑万财捏捏索索地拆开信,掏出里面的纸一看,傻了眼。是镇法庭的传票。逄桂 花起诉要和他离婚。   六   郑万财没想到会下离婚判决书。听男法官读完,他简直傻了眼,定定地看着 男法官,坚信一定是啥地方出了错。逄桂花把她的判决书领下去,男法官还没有 纠错的意思,郑万财坐不住了,忽地站起身,从头到脚虚虚的。   上次从镇法庭调解完出来,他还满心欢喜,甚至有些得意,完全是两个人打 架,理亏的一方占了便宜的那种感觉。法庭里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张罗 着给他们说和,女的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两个人穿着制服,看着挺威武的,一说 话就软和了,像枪里出的是水,不是子弹。   几天不见,逄桂花的精神头倒挺好,花白的头发梳得光油油的,还换了一件 新褂子,一打眼郑万财心里就来气,心里暗骂,你这死老婆子,臭美的你,看我 咋收拾你,碍着两个穿制服的人的面,不好发作,忍得心里堵堵的。   男制服开口了,说过几句过年的话,就把话题引到了离婚不离婚上。他问郑 万财想不想离婚。郑万财说不想离的时候,是带着怨恨和委屈的。男法官很叫人 讨厌,非要刨根问底地问他为啥不想离。郑万财心的话,离婚,离你娘的蛋,离 了我咋收拾这死老婆子,脸上却罩起忧郁说,领导,你看看我这年纪,六十五了, 离了还能找得上媳妇,那不就是光棍到死了拉球。郑万财说六十五的时候张开两 手比划了一下。他看见穿制服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相互蹭出了笑,心里就有了底, 断定自己没说错话。   男制服温和了脸子,说,郑大爷,不要叫我领导,叫我法官就行。信手指了 指旁边的女制服说,她呢,就叫记录员。郑万财连连点头,好,好,法官,记录 员。他的目光依次戳了戳两个人。女记录员长得挺俊巴。郑万财暗自埋怨,能穿 上这身衣裳就人上人了,又长这么好看,老天爷还叫不叫人活了。   男法官直了直身子问,郑大爷,你不想离婚就是怕离了找不上媳妇?是啊是 啊,乡下人找个媳妇不容易啊,又这么大年纪了。郑万财还想往下说,突然琢磨 着男法官的神色不对劲,尤其是女记录员拿笔尖在本子上划拉时,嘴角撇了一下。 当然这一撇没啥不好看,而是透露的信息好像点出他的话里出了啥问题。   郑万财密切注视着男法官的神色,试探道,当然,这么大年纪,找上找不上 媳妇无所谓了,三个儿都成了人,孙男嫡女的一大帮,老大那孩子在学校里学习 可好了,都发了两张奖状了,说这一学期还能发一张,比三个儿强,他仨谁都没 拿回一张。郑万财说着渐渐没了底气,因为说了这么多他没从男法官脸上看出有 啥好的变化。   他稍稍停顿,舒了口气,说,老夫老妻的都这么多年,受苦受累的时候都熬 过来了,好好过日子吧。这话没经过脑瓜,一从嘴里冒出来,郑万财不由自主地 想起邻居老教师程天军媳妇那张没了牙的漏风撒气的嘴。每次他拾掇逄桂花,叫 程天军媳妇知道了,她就会来给逄桂花说情,漏风撒气的嘴上老挂着这句话。   男法官脸上有了好的转机。郑万财正琢磨着再说句啥话把他的好脸子弄出来, 男法官开口了。   男法官说,郑大爷,你想好好和大娘过日子?是啊,她跑出来这些天,我都 把马蹄庄四周找遍了。男法官的口气里便带了责备,说郑大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想好好和大娘过日子,咋不好好待大娘,常打人家,吓得大娘跑出来不敢回家。 郑万财矢口否认,说他没打她,两口人勺子碰锅沿拌个嘴的情况是有的,有时他 下地回来,累得慌,心焦上火地熊她几句,但没打过她。   法官,别听他的,他说的都是瞎话,没打我,没打我咋能吓得我不敢在那个 家里待!逄桂花坐不住了,两手比划着站起身。男法官拿手指顶住掌心制止她, 说大娘,你先别说话,等叫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郑万财得理了。他从男法官的脸上渐渐摸到了规律,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 能说,哪些话要说得半掩半露,都能从男法官的表情上找到答案。男法官的脸成 了一碗面酱,被他搅合得挺顺顺溜溜的。比如他说,这些年地里的活都是他一个 人揽下来,不让逄桂花去。男法官立刻一脸灿然的扭头去跟逄桂花核实。逄桂花 一做出要把满肚子苦水往外倒的架势,男法官便连连摆手,说大娘咱先不提别的, 这些年地里的活都是郑大爷一个人干?逄桂花说,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一回两 回的行,回数多了,天上的龙肉也吃着不香了!男法官听不进耳朵,说大娘,这 些年地里的活都是郑大爷一个人干?逄桂花还要倒苦水,又被男法官制止了。在 男法官的反复追问下,逄桂花很不情愿地点了头。郑万财的话得到证实,男法官 把脸转向他的时候,脸上就挂出了热情。   轮到逄桂花了。她的积极性很高,话却成了装满瓶子的豆粒,因为拥挤,堵 住瓶口倒不出来了。男法官只好拿小棍棒插进瓶口疏通。他说大娘别急,慢慢说, 咱有的是时间。许久,瓶口里漏下一句,反正,俺不跟他过了。为啥啊,大娘? 男法官迫不及待地去接,那样子,恨不得挤在瓶里的豆粒一股脑儿倒出来。他失 望了。逄桂花的鼻翼张了张,喉咙一哽咽,眼圈也红了,整个身子在发抖,话却 说不出一句。女记录员握起手中的笔安慰她,大娘,别激动,平静下来慢慢说。 就是,大娘你别激动,沉住气说。男法官跟着附和。   瓶子在男法官和女记录员的耐心摆弄下终于开始漏豆粒。逄桂花说,为啥, 根本就没法跟这个人过啊,三天两头,没事找事地作践你、折腾你,说句不好听 的话,打跟了他,俺都不知从死里走过多少回了。   大娘你说详细点,郑大爷咋三天两头没事找事地作践你折腾你了?男法官前 倾了上身满脸期待地看着逄桂花。逄桂花朝郑万财那边一扭胳膊肘说,叫他说, 看他咋有脸说说他做的那些下三滥事。隔着男法官和女记录员,郑万财一脸的平 静,说法官,别听她瞎叨唠,我看她是上了年纪老糊涂了。男法官不睬郑万财, 继续看着逄桂花,说,大娘,现在该你说,这是你的权利,你说郑大爷三天两头 没事找事地作践你折腾你,得把事说明白了,办案子讲究个证据,让事实说话, 光眉毛胡子一把抓,没个细枝末梢不行。逄桂花鼓了鼓腮帮,赌气说,证据,一 抓一大把,他做的那些事,根本摆不到桌面上。   女记录员抬头看着逄桂花,大娘,你就随便举几个例子吧,你不是起诉跟郑 大爷离婚吗,你得把事情尽可能的说详细,法庭了解了情况,才能根据法律做出 裁决,要不,案子没法办啊。   瓶口疏通了,豆粒哗哗啦啦往下掉。逄桂花说去了郑万财家后十来天,她回 三岔口走娘家,娘稀罕她,留她多住了一天。回来后,郑万财就发了疯,又打又 骂,非要叫她坦白,这些天和她以前找的那主睡了多少回。逄桂花不承认,说她 这些天根本就没出娘家门,不信可以去三岔口打听,若是有人见她在家外走,给 她砸断腿她也不喊冤。郑万财不相信,说你他娘的早和娘家人串通好了,你不出 去,那人就不能进来了,去你娘的蛋,从今以后我没你爹娘那俩丈人!   逄桂花说,一个晚上她去有电灯的一个嫂子家纳鞋底,纳着纳着停电了,她 就和那家嫂子说了阵话。出了那嫂子的家门,不远处一家人家的电灯亮着,原来 是嫂子家的保险丝坏了。嫂子叫那家哥哥接上保险丝,拽着她又纳了会鞋底。回 到家,郑万财又不愿意了,逼着问她和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她把纳鞋底的经过 一说,郑万财咬定她和那家哥哥有一腿,叫她老实交代。她不承认,郑万财就打 她骂她。   逄桂花说,有一回她下地回来,山上村子下来个到马蹄庄车站坐车的,和她 一前一后走成堆。郑万财不知来村头做啥,看见了,回家就逼问她从哪里勾搭的 野汉子。她不承认,就打她骂她。   瓶口还要落豆粒,被男法官拿手堵住了。他转脸看着郑万财说,郑大爷,这 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咱一个大老爷们家,不能这么没肚量,成天挖空心思地给自 己找不痛快,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郑万财脸上洇出委屈,说,法官,可别光听她的,这些事都叫她圆起来了, 猛一听倒真像我在没事找事,其实你不知道那些蹊跷,知道了你就明白了。男法 官严肃起脸子说,郑大爷,说来说去,你就是猜疑大娘在外边和人瞎捣鼓,你俩 年纪不小了,看来为这个也没少闹腾,我问你,猜疑了这么多年,你抓到大娘的 啥把柄了?   郑万财伸手挠了挠头皮,说这倒没有,可是。男法官哈地一笑,说可是啥啊 郑大爷,别再疑神疑鬼的了,向大娘道个歉,把大娘领回去,好好过日子,都这 把年纪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还能活几年啊,可别瞎闹腾了。   逄桂花不依,说她不跟郑万财回去,这婚一定得离,现在她铁下心了,再不 能到那火坑里干等着活活烧死。   男法官的手机响了,他高举起手机,边说边出了门。从外面回来,男法官径 直走到女记录员跟前。小于,今中午有事没?没有啊。那今中午咱一块吃个饭, 小辛庄那支书请客,都约了好几回了,在聚鑫园,先等上了,派出所费指导员也 去。男法官回到座位,很温暖地结束了调解。   郑万财倚在法庭大门口等逄桂花,等来了拉着男法官的小面包车。男法官从 车窗里探出头,郑大爷,咋还不走?郑万财支吾了一下。男法官明白了,说你自 己回吧,大娘那里还得做做工作,对了,大娘那里早就有要求,现在受保护,她 得不愿意,你不能见她。   外面有车等着进院子,男法官对司机挥下手,温和了脸对郑万财说,大爷, 等大娘回去,别再找人家的不是了,老夫老妻的好好过日子。面包车晃晃悠悠出 了法庭大门。男法官临推上车窗玻璃前,笑着扔下一句,别等了,先自己回去吧, 大娘跑不了。   郑万财没想到,逄桂花拽着女记录员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逄桂花把衣服 脱下来叫女记录员看。她的下身疤痕累累,疙里疙瘩,东倒西歪的几根卷毛屈指 可数。女记录员疑惑地问逄桂花啥意思。逄桂花说,闺女,这都是那个人面兽心 的老东西的功劳啊!女记录员问怎么搞成这样。逄桂花说有时用鞋底打,有时蜡 烛油浇,有时用镊子揪,结了痂还没好,又叫他弄破了,血流呼啦的常常肿得跟 馒头一样。女记录员眼圈一红,泪流了出来,带着哭腔发恨道,大娘,跟他离, 我给你做主!   回到小旅馆,光棍随子已准备好了饭,四个煎包,一挂香蕉,旁边还有两瓶 黑乎乎的饮料。逄桂花一进门,光棍随子就把她抱了起来,在小旅馆狭小的空间 转了个圈,然后把她安放在床沿上。他把嘴巴贴在逄桂花的脸上问,离下来了没? 离了!逄桂花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给他。光棍随子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嘀溜着 眼珠看了一会,说,我不认字,你念给我听听。逄桂花说她也认不下来,念不念 的吧,反正她听法官念过,法庭不光允许她离婚,还说了郑万财的不是。光棍随 子便把纸叠起来,放进桌下的抽屉里,说不念就不念,你听过就行。   两个人开始吃饭。先吃煎包,再吃香蕉,最后喝饮料。煎包没了,香蕉一人 吃了一瓣。饮料是倒进两个白瓷杯里喝的,喝一瓶,剩下一瓶。   吃香蕉的时候,逄桂花说,念完判决书,郑万财和法庭闹来,我懒得看,出 来了。光棍随子说,哦。逄桂花咽下一口香蕉,说,咱结婚的时候,他肯定也来 闹。那不行。光棍随子口气有些强硬。逄桂花又咽下一口香蕉,说,你怕不怕他 来闹?光棍随子说,怕啥,你又不是他的媳妇了,他来闹,我就抱住他,跟他在 地上打滚,说不定还能瞅准空咬他一口。他抬头看逄桂花,万财嫂子,不是,逄 桂花,我咬他你生气吗?逄桂花说,不生气,恨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他毁 了我这辈子,不过你这样不行,好人不和驴治气,女法官说了,他要是闹,咱就 去找村委,村委管不了,就打110,反正有管了他的。哦,不用打滚,光跑跑腿 更好办,110,咱村里柴念坤会打,大年初二,那俩醉汉打仗,点火把他的剃头 屋烧了,他就是打的110,110的人一来,两个醉汉就不醉了,乖乖地赔了柴念坤 钱,到时我去找他。逄桂花说不用,咱自家打,郭疤瘌的小卖部就有电话。对, 咱自家打,村头饭店里也有电话。光棍随子点了下头,端起饮料杯子递给逄桂花, 说,你喝一口,香蕉面,别噎着。   吃完饭,逄桂花说她身子发酸开了,得躺下歇一会。光棍随子把她抱到床上, 看着她闭上眼,小声说,逄桂花,张灯结彩咋个张罗法。逄桂花闭着眼的脸上拉 起几条线,翕动着嘴唇说,你还记着那话啊,说着玩的,不明不白地跟了他,又 忍气吞声叫他作践了大半辈子,让你张灯结彩地娶我,是嘴上说说出出气。光棍 随子认起真来,说,就问你张灯结彩咋个张罗法。逄桂花干咳了几声,睁眼见光 棍随子大瞪着眼看他,又把眼睛闭上了,说,其实也不是啥大难事,在大门上挂 两灯笼,屋里点上几支蜡烛就行。她突然睁开眼,随子,你得回家了,常锁着大 门,叫人看出事来,就不好了。光棍随子摇摇头,说看不出来,他的大门常锁着。   逄桂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小旅馆里亮堂堂的,门上挂着两个大红 灯笼,一边一个,桌子上点满了红蜡烛。光棍随子笑嘻嘻地看着她走过来。逄桂 花,你看这样是不是张灯结彩?逄桂花两眼泛出泪花,伸手把光棍随子拉到怀里 抱住,说是啊,咋不是,这是天下最好的张灯结彩,谁家娶媳妇也没有这样亮堂 过。光棍随子像是不相信她的话,从她怀里挣出来,看着她泪汪汪的两眼说,逄 桂花,别诓我,你真的不嫌我二瓜?逄桂花埋头将他紧紧抱进怀里,说不诓你, 你不是二瓜,你比郑万财那个王八蛋精神一千倍,好一万倍。(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