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童 年 往 事   弋铧   一九七六年的到来,是延续着上一年的冬天开始的。   我不记得元旦是怎么过的。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得冷。我仍 旧辗转在两个相隔四座公交车站的大院里奔走。它们处在同一个区,一个是所大 型的军工企业,另一个是家国有的内燃机制造厂。据说都有着两千多的职工,都 带着一万多人的家属,厂子和家属院分开来,整个厂和家属院,又用红砖和着水 泥砌成了一圈上头插着尖利而挺拔的玻璃碎屑的围墙,把它们和外界又隔离开来。   它们自成一统,是独立的王国,代表着公家人和院墙外其他散兵游勇式的闲 散人等的本质区别。   我的童年,是在这两所大院里,轮换着交替成长起来的。   幼儿园仍旧上着,但我有些落寞了。父母厂里我熟悉的玩伴们,在上一年的 秋天进入了小学,他们在另一座红墙围成的小院里骄傲地上着学,背着军书包, 一清早嘴里啃着一块夹着咸菜的馒头,如忙碌的父母般一样过着上班族的生活。 从那座红墙里飘出来他们朗朗的读书声,炫耀而刺耳。他们开过一场运动会,在 某两栋宿舍楼中的水泥道上用石灰粉铺了线条,还被允许进入了父母的厂区里, 在篮球场上不知为什么项目弄得震天撼地。   我流连在窗外,心里有一种痒到骨头里的羡慕和嫉妒。   我总是被排挤在外。不管是爷爷奶奶的那家大型军工企业,还是父母所在的 这家内燃机制造厂。   一年之中我会在这两个院子里分别住上几个月,刚混熟的朋友,又烟消云散。 再回头捡起来,友情就如一条断了的线,即使接上去,也多了个隔阂的结。   我一直没有归属感,从小到大就是如此,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我根深蒂固的就 是哪里长大的人。   前段下过几场雪,非常壮丽的那种,冷得浑身打抽。但禁不住看外面一片茫 茫的雪景。爷爷奶奶住的宿舍楼前,积雪堆成了一条走道,被孩子们用水洒了一 遍又一遍,结成了非常厚实非常滑溜的冰道,可以很酣畅地在那儿溜冰。有的是 用煤碳篓子装了,被两个人用力推着加速在跑道上飞奔,惯性使得他完结了终点 后也无法停滞下来,连篓带人地翻了个个儿。有的是借了力,侧了身子在雪道上 飞速地滑过去。他们摔得人仰马翻的,摔得鼻青脸肿,蹭得外裤都破损了,甚至 有人还露出里面泛黄的棉花来。他们的脸冻得通红,鼻涕顺着嘴角留下来。他们 闹成一团,还分了帮派,起哄的,叫嚣的,乱嚷嚷的一团。   然而我下的楼来,站在楼前的门廊处,融不进他们的热闹里去。   他们静下来,有一个起哄叫我:“快看,报社记者来了。报社女记者来了!” 我很无措地窘在那里。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唤我做记者,使得我在童年 的记忆里,对这个本该让人起敬而艳羡的职务有着梦魇一般得厌恶和憎嫌。有两 个曾相熟的朋友走过去呵斥了他们,我曾经的朋友过来和我打了招呼,直至牵了 我的手,塞我进那快垮掉的煤碳篓子里,推着兴奋的我滑了两圈。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耳边呼啸的风声,比起我多年以后坐过的云霄飞车还要威 风,还要刺激,还要惊心动魄。然而她们终于停下来,撇了我,和她们最相熟的, 一刻也没离开过的一起成长的同伴们玩耍了。   一个早晨,记忆中相当明晰的印象,是我陪着父亲在我们家里。我不记得我 妈和我弟去哪里了,我爸打开床头的一个粗重的柜子,拿着一双回力鞋在仔细研 究。每天早起就响着的那部红灯牌收音机,像卡断了一样,连续着的节目突然中 止了,顿一顿,放出的是让人堵着胸口喘不过气来的哀乐。   我爸突然哭起来,哭得相当动情。我不自觉地害怕,也陪着他哭。然后我记 得我去了幼儿园,阿姨们一个一个地给我们戴上黑袖章,表情肃穆而庄重。下午 的时候全部被叫到厂区的中心篮球场上,我们多少有点兴奋。我们很少能被允许 跨进我们父母工作的地方,有一点得意和同化的感觉。   两个一排的队伍,我和一个男生手牵着手。我不是很熟悉他,他住后面的哪 栋楼里,只知道他很霸道,算得上是孩子王。见过他在柳树下,眼睛一眨也不眨 地支楞着蠕动着一只肥硕的绿毛虫的手给一伙尖叫的小孩子看,一脸坏笑。还见 他把一串一直滴溜在他胸前的钥匙挂在猫上,猫跃上一人半高的院墙,他就踩在 那院墙上疾奔着追赶那只猫,全院的大人小孩都在惊呼乱叫,他被他妈捉到后, 牢牢实实地挨了一顿打,跳起脚来捂着屁股瞎蹿,他的兄弟在一旁饶有滋味地看 着他。还见他爬过厂外的一个巨大的高烟囱,站在烟囱半腰处的铁梯斜着身子往 下跳。……   那天的风很凛冽,刺得人耳朵鼻子生疼,辣辣的感觉。我们穿得都很厚实, 圆咕隆咚的,每个小朋友都像一只球,外罩衫的右侧,用曲别针穿了一条脏兮兮 的手帕。我们在寒风里站着,始终手牵着手,未曾交流,却不离不弃的。   抬眼看到小学的队伍也进来了,站在我们的边上,有相熟的伙伴,有自己的 兄姊,很大人很成熟地端正地站着。我们都惊喜地快乐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盯 盯我们,看着前方,中规中矩的,像大人一样,没有一个肯理睬我们。   队伍一圈一圈地往前移。轮到我们的时候,已经快要散了。这才看清,正前 方一溜的花圈,一盏硕大的玻璃相框里放着我们慈爱的总理。阿姨唤着我们: “两个一排走过去,鞠三个躬。记住了,三个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前面就笑了起来。他抖动着我的手,顺着他的方向,我 也觉得那些人的躬很奇怪,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裹在厚实的衣服里,肥壮而丑 陋。跟着轮到我们,我们的手此时已经攥得沁出密密的汗来。鞠躬的时候,他低 着脑袋朝我望望,我们听着那个司仪的人,喊了一下午快哑的喉音,如破铜烂铁 般地还在卖力地砸着一样的句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们一起牵着手跑掉了。   这是我记忆中总觉得非常缺德的一件事。到我现在,我对政治家不作或不愿 妄评的现在,我都始终认为总理是一个伟人。我觉得那天的所为非常对不起他。   而我,到现在,我也从没有和一个男人握过那么长时间的手。寒风里,我们 像要“与子偕老”般得“执子之手”,而且,因为心里一直惊恐着第二天会被阿 姨可能的谩骂或体罚,绝望地守着一个可怕的共犯之忐忑不安的心。   没有,一直没有。似乎没有人注意我们的过错和不敬。回家的时候,父母在 小声地议论下午的致哀仪式。他们很不愤地在说一个女人。   “只有她最做得出来,还跪下了!死拽也不起来。”   “她哭昏过去了。人家抬她的时候,还说她嘴里吐出了白沫子。”   “李书记不是在广播里表扬她了?真能出风头。”……   我静静地听着父母的议论,辨析着被他们说道的女人。她从来一副蓝布褂子, 冬夏如此。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用两枚黑色的发卡别起散碎的刘海,露出光洁 的额头,却看着冷砺而尖刻。我奶奶送到我幼儿园的饼干盒被她偷偷地起开过, 抓了好多的饼干塞到那件蓝布褂子里。总是问人借鸡蛋,又总是还不起,有一次 抵给一家上海人一包稀罕的咖喱粉,拆开来竟是爬满蛆虫的。   没见过她男人,倒是有两个孩子的。听说是为了加级涨工资。不知道她那次 果真涨了没有?我爸妈说多少年都没涨过工资了,那一回谣传得相当真实而厉害。 在每个年代,要找到表现自己的的机会,总是能制造出来的。我能听出我父母议 论她时,成年人斤斤计较的小气,和惟恐别人得到自己朝思暮想所要的东西的不 甘。可是到我年纪和父母一般大时,我也忽略过我孩子六七岁都有的思维和判断, 在他面前,毫不在意地表现过成年人的丑恶。   我在那个春天度过了一生中最早的连续的时光。   在一九七六年以前,随着我在爷爷奶奶和父母处每年经月不停地辗转,无论 是一九七三还是一九七五年,都是一样得混沌而模糊。这期间后来的追忆,建立 在长辈们的描述上,甚至是比我还小两岁的弟弟的精确记忆中。那几年对我来说 是没筋没骨的一摊皮肉,怎么样的回忆,也一点撑不起来。   我们家住二栋的三楼,被楼梯隔开的两边过道里,住着挤挤挨挨的十几户人 家。两边倒都有公用厨房,对着楼梯口的是我们这一楼的公共厕所,左边是女厕, 右边是男厕。没觉得特别拥挤过,有时候还会邀着弟弟一起蹲女厕,手里捧本连 环画册煞有介事地翻看着。好像也惹过一些大人的嫌骂。但很理直气壮,以为读 书是最站得住脚的理由,没为此改过。   最朝里的房间住着一个男人,和我们很少往来。公用厨房里分给他的那个灶 台,他几乎没怎么用过。从来在大食堂里打来饭菜,一个人猫在自己的小屋里吃 掉。倒总是和善地对我们笑。后来见他妻子带着一双儿女来探亲,捅了炉火,坐 了锅,每天煮着香喷喷的饭菜,倒吃惊得老跑到他家难得敞开的房门里观望。   他妻子和儿女都带着外地腔的土音,不太搭理我们,每次见到他妻子总含着 头避着身让我们先过去。儿女后来和我们混熟了,拿出一副“上大人”教我们从 未玩过的游戏,我父母说那是北方乡下的老头老太太玩的把戏,但我们并不在意。 可惜他们住了一阵就走了,临走时还送了我一捧手编的野花箍,教了我一首到现 在还记得的歌谣:大白菜,心里黄,爸爸妈妈工作忙,把我送到托儿所,不淘气, 不打架,好好学习做模范。两个孩子四只手都拎着塑料网兜装着的行李和土特产, 泪眼婆娑的,眼泪下来,因为没有多余的手去擦拭,弄得脸上像蜗牛滑过的痕迹。 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另一边朝里的是个套房,住着一家河北人,姓苏。生了一女三儿。他们家人 很好,我学的那个词,厚道,每回一想,就想到他们家。女孩子比我们长许多, 和我们玩不到一块儿,但从来没有瞧不起我们小孩子家,总是像大姐姐似地友善 地待我们。男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和我错了三四岁,喜欢带着我们满地里瞎疯瞎 转。乒乓球瘪了,往炉灶旁的那个蓄热水的深桶里一放,过两分钟,就是鼓着气 的簇新的一个了。捉了知了,塞炉火里烤,整个厨房都溢满着肉的糜香,剥了壳 后呈现的雪白的肉体,吃下去余味缭绕。用弹弓打着麻雀,也是他褪的毛,煮熟 了递给我们吃。他很香地看着我们吃下去,嘴角会馋得咂巴一下,喉咙那里像有 个松鼠在不安地乱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待我们这么好?他的一家人待我们也如 此。对别的邻居也是和善的,低眉顺目,但还是跟我们最贴心。我爸我妈忙着加 班的时候,总是把我和弟弟托付给他们,在他们家吃上一道饭,疯到很晚都不愿 回自己家。一家子出门去爷爷奶奶那里,也是把钥匙给了他们的。我爸我妈锁着 房门打过闹过,都是他们每次不厌其烦地敲着我家的房门,来说和着翻脸如翻书 一般平常的父母。——谁有这样大的耐心?任谁也会厌倦去解劝两口子的家务事 吧?只有他们家,多年如一日地,差他们家的小子们去找夺门出去的我爸,喋喋 絮语老生常谈地劝着我妈。他们是我最早的关于亲人的定义。   苏家的女孩子是老大,我叫她苏姐姐。儿子们一个挟制着一个,小的不听话, 大的顺手就是一记窝心脚或者伶俐的一巴掌,小的含着眼泪不敢吭气,长者的淫 威让我们一帮艳羡不已。我们做姊姊的,都有被弟弟造反的时候,我弟弟比我矮 一个脑袋,被我逼急了,就转到我身后抓住我的两根长辫死活不松手,我总觉得 我的头皮都快被他拽下来。   留长辫能够做李铁梅。在幼儿园里我就被阿姨选过角了,甩一甩脑袋,一根 绑着缠了无数道红绳的辫子绕过颈项拥到前胸来,我侧着脑袋,双手牵着辫梢, 毫不扭捏地唱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抑扬顿挫,念 念有词,还有身段的做派。有时候给来家的父母同事们表演,一点也不含糊。我 还能演韩英,老着喉咙唱:“娘啊娘,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高山上,让儿的 坟墓向东方……”我奶奶最烦我唱这一段。后来奶奶的一个朋友说起王玉珍,就 在她家头道街还是球场街的一所小房里,每天和她们一起接公用笼头的水洗洗涮 涮,惊得难受了好多天,心目中那个腰插手枪威风凛凛的女英雄,霎时玉碎宫倾。   挨我们边上的是陈阿姨家。丈夫是军人,极少见到他,陈阿姨家五斗橱的玻 璃板下,压着她男人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一副威风凛凛的相片,总是涌起我们对 那男人无比的崇敬和向往。紧挨着的是一张陈阿姨涂了彩的侧身照,很漂亮,笑 的轮廓特别美。我妈常和陈阿姨有龃龉,有一次闹散了,我妈问我:“陈阿姨漂 亮还是你妈漂亮?”我顿都没顿一下,立刻答上来:“陈阿姨漂亮。”我妈有点 生气:“你看她黑的。”我想一想,想不出陈阿姨原来皮肤是黑的,看我妈,真 是皮肤汪白汪白的。小小的年纪便知道得罪我妈,我妈的下一句真是:“连妈都 不亲。”一语给我断了性。她们两天不讲话,但过了阵又好得似一个人样,借花 样子,做牌搭子,在厨房里借盐递醋的。我妈是东北人,真有点粗粗阔阔,黑和 白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   陈阿姨有两个儿子。一个和我同岁,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是瘸的,走路一 跛一跛。我们一直叫他“踮踮”,他应起来也很响亮。陈阿姨也不说什么,还和 我们一路,也叫他踮踮。久了,他也就是这个名了。   小儿子叫军军,那个时代最普通的男孩子的名字。比较灵气,最喜欢跟着我 弟弟屁股后面跑。我弟又是以我为老大,所以我的马仔里有个忠心耿耿的军军。   这一年时兴弹子锁了,家家户户都起了原来的挂锁,重装了新的弹子锁。然 而家家的父母好像总会忘了带钥匙,抑或门敞开的时候总被风吹上。在厨房里忙 着呢,在楼下给自行车打着气呢,在门栋那里正和人聊着天呢,好像门就被突然 或谁顺手带上了——这在原来的挂锁时代是不存在的窘事。每每看到的景像,就 是父母们家家户户地窜着,一家一家的钥匙借着,试着打开自家锁住的门。这种 情况似乎没有过的——用人家的钥匙能打开自家的房门。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借了板凳,找个灵巧的瘦点的男人,爬进门上的横窗里,砸开玻璃,跃进房门, 再把门从里面打开,大家一阵欢呼雀跃。   军军家门上方做了暗楼,和我们每家都不一样,杂物都储在那上面,屋里就 显得很宽敞。他们家做暗楼的时候,我父母也去看过,比比划划的,一直也在我 家的计划之列。我有次看着他家的暗楼,非常奇怪,想着如果他家的门也被锁了, 怎么能从被暗楼堵得死死的门上的横窗里爬进去开启呢?   踮踮在我家里和弟弟玩,军军在他家和我玩,陈阿姨在厨房做着饭菜,她的 钥匙就挂在门锁上。我心里涌动了多少天的好奇,终于像退去很远的潮水,又披 将回潮汹涌而来。我拔下了门上的钥匙,拉起了军军,我顺手把钥匙扔到他家的 床上,我急速地要求军军到我家去。军军一直注视着我的动作,他的眼睛瞪得很 大,在我快关上门的那一刹,他还在叫:“钥匙你放床上了!”然而我飞一样地 关了门,遏制住自己小鹿一样乱撞的心跳,我丢下军军在我家门口,急速地逃离 了我们的门栋。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排解我做错事的忐忑,不记得我是怎么打发那以后难挨的 时光。很晚的时候,我才一步一挪地小心地贼一般地回到家里。   陈阿姨家的房门已经打开。我没有敢问是怎样的方法开的门,我察言观色地 看着每个大人的脸,没有人讲述这桩事情。这在我心里成了永远的谜。   军军知道我做的一切,我不清楚他告诉他妈没有,告诉我家父母没有,照迹 象来看显然没有。但他接下来的两天里,一直对我怒目而视,不再鞍前马后地做 我的马仔。我巴结过他,拿出奶奶给我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非常稀罕的泡泡糖给 他,他终于放下前隙,和我和好如初。   幼儿园总在睡午觉,在寒冷的冬季和料峭的春季也不例外。我们的幼儿园是 一个小礼堂改造的。大班的孩子睡在舞台上。我没办法在中午入睡,总披了厚棉 袄搭在我的脑袋上,悄悄地支起袖筒来,从那个袖筒里窥伺阿姨的行动。每回都 见到阿姨“跺跺跺”地冲到我床前来,压着嗓子声色俱厉地把我骂一顿。每回我 都疑惑阿姨怎么能知晓我没睡着,在整整一礼堂的床铺中,发现了我的蛛丝马迹。   有一天我终于睡着了,沉沉得完全没有了任何知觉。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 现礼堂里早已空无一人了。满礼堂的床,从舞台上望下去,密密麻麻,整齐而毛 骨悚然。我试着走下那舞台,空旷的脚步声竟然有了回音,凄清而恐怖。犄角旮 旯处,有几只硕大的老鼠一点也不害怕地瞪着我。我蜷着身子,走到了礼堂口, 没有灯,春天已经真正地到来,却不知为什么夜一下子降临了。我走到门口,推 着那高耸的铁门,看到对面的院墙外用白石灰刷的那排字:工业学大庆,农业学 大寨。我已经会认很多的字,会在合作社里很快地算出找头来。然而我的聪慧, 被许多大人称赞过的天份,在这巨大而冷冽的门前,寂寥得咣咣作响,冷凄而无 望。我又冷又饿,倚在门口,蹲着身子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而周遭的老鼠, 倾巢出动地围住了我。   那种绝望,在我这生最无助的时候同样包裹过我。我彼时已为人妻为人母,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那一晚我坠身在梦境中,看到我逝 去多年的祖母在一艘孤零零的小船上,被一群天外之客接走。我跃着身子哭着叫 着想随同我的奶奶一起前去,我妈在身后抱着我的身体,死死地拽着不肯松手。 那个世上最疼我的奶奶,带着慈爱而决绝的微笑,挥手向我作别。……醒来的时 候,我坐在一堆陌生而让我心生恐惧的肉体堆里,她们甜美地睡着,一个挨着一 个,没有一丝缝隙,不知道死亡曾经来过我这一遭。……   很久,我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我妈绝望的哭泣,一反常态的凶狠的谩 骂。旁边很多相劝的人。我在门后凄厉地叫着我妈,我妈安稳了情绪,带着哭腔 让我不要害怕。   黑,漆黑,完全裹挟了我,把我浑身上下严丝密缝地盖住了。我觉得世界已 经离我远去,我甚至不想理我在门外边哽咽着的母亲的绝望的哭叫。   很久,咣铛咣铛的门锁响过,门终于打开了。我妈一下子抱住了我。   那个春天就这样呼啸着过去了。   夏天来到的时候,我们得了一个很长的假期。我妈我爸都有了探亲假,我们 一家四口,从武汉开始,坐火车到北京,到我妈的老家沈阳,到大连,再转海轮 到我奶奶的故乡上海,然后去我爸的老家浙江嘉兴。中途还去了很多的地方,比 方说抚顺,杭州。   记忆中这趟旅程相当长。其实在之前,我几乎每年都出过门,回嘉兴,去上 海,到沈阳。然而也许年龄太小,除了我奶奶告诉我有一年在轮船上追着跑着赶 落到甲板上的江鸥,嘴里一个劲地叫着“鸟儿,鸟儿”,我奶奶在后面撵着我, 我终被一个解放军叔叔拦腰抱住,放到我奶奶的怀里,我几乎对每次的出行都没 什么印象。   这次不一样,我记得得太多了,我甚至怀疑我把前几次的出行也和这一次的 混淆了。我记得在火车上我弟弟趴在呼啸的车窗口,旁边的旅人叫我把弟弟管好, 我马上拽他一把,他扭着身子不听我的,我站起来,拖下他,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没哭,倒很乖地再不把头放到车窗口了。我记得在北京火车站,爸妈忙着签转 票,我和弟弟来来回回地在火车站的扶手楼梯上了又上。那扶手梯是单往上的, 我们俩快乐地坐上去,又飞速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再转到电梯上去,旁若无人高 兴地大笑大叫。   北京动物园当时展出一个节目,装在墙上的一个透明玻璃柜里,一条蛇蠢蠢 欲动地凝视着无措而乱蹿的小白鼠。我们围在那里,惊呼,骇叫,不知道这群白 鼠中谁是最先的牺牲者。我们一直看着那条蛇把一只小白鼠吞到肚子里,蛇安静 地扭动着躯体,努力地吞咽,白鼠细小的尾巴还在它的蛇口前一直晃悠,最后终 于没影了,但它的轮廓在蛇的身体外都凸现出来,甚至还有最后的挣扎。我一直 张着嘴巴好奇地看着,没有同情,没有可怜,唯一担心的是那玻璃的强度,如果 破碎了,那群蛇鼠会掉到我们脚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了。还有一只动物叫山魈, 赤鼻蓝脸红臀,关它的铁栏杆用了粗粗的两层。我记得我爸一边看它的介绍一边 告诉我们,它就是传说中的山鬼,性情凶暴。我后来再也没在任何动物园里看到 过它。因为成了绝唱,山魈也成为我与朋友海聊时至今不肯放过的一段传奇。还 有上海,拥堵的街头,热闹的百货商场,人头攒动的冷饮店,没见过的刨冰从一 个个的人头上递到我们的双手里。灵隐寺,一线天,花港观鱼,老虎滩,故宫, 皇陵。把自行车挂在饭桌边的墙壁上的奶奶的哥哥家,开了好多威风的吉普车去 接了新娘子的舅舅的婚礼,……   世界全是新鲜的。同一个天空下,原来有这样多语音、食物、街道、习俗完 全不一样的地方,还有这么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叔叔,姑姑,舅舅,小姨。 他们的血脉里维系着和我的联系,在遥远的地方生存着。我们有同一个太阳,我 们沐浴在一样的月光下。我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心里眼里装 不下过,什么都是太满了,溢出来盛不住的满。我觉得天下朝着我开放。   那一年我们照了很多相片。在沈阳的故宫草坪上,一个扎着两把又粗又长的 辫子的女孩子劈着叉,双手一前一后地做着展翅的造型,后面的背景里,好多人 在微笑地围观。在灵隐寺的大肚弥勒佛前,那个女孩子和一个傻笑着的男孩子趴 在弥勒佛的肚子上,他们的笑魇和弥勒佛是一模一样的。在大连的老虎滩前,那 个女孩子坐在一艘机动的小渔船上,张着嘴生吞着一枚牡蛎,后面的渔夫微微地 和善地笑着。   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么张扬过。照片里的女孩子,眼睛里是完全的自信,不设 防,不造作,以为天下果真是她的。   天安门前红旗降了半截。我爸对我妈说,可能是哪个领导人逝世了。但是, 长安街上的车照常开着,行人匆匆如织地忙碌着。我不知道国家在为谁降半旗, 我的眼里是从没有过的新奇。我在沈阳和嘉兴结交了很好的朋友,我甚至会说沈 阳土话和吴侬软语,相当自然,相当娴熟,她们教我玩她们的游戏,吹姑娘儿, 摸螺蛳壳儿,跑进小竹林里,溜到小河边上。分手的时候,照样哭一场,手拉着, 人影儿慢慢地变小变没,觉得一种地老天荒的绝望。   我回来的时候成了我们院里的孩子王。   我有从上海带回来的一整盒的泡泡糖,从北京带回来的积木,从沈阳带回来 的绸缎的发结。很多小朋友跑到我们这栋来,巴结地逢迎着我,只为换一条泡泡 糖,看一眼变换无穷的积木摆法,甚至还有上了学的女孩子,托到相熟的人那里, 找我讨要一根纱制的发带。   我突然之间会很多的游戏,而且还是这些游戏中的佼佼者。跳房子,跳绳, 跳皮筋,从地关到天关,还能救“死去”的同伴。踢毽子,盘踢,磕踢,侧踢, 拐踢,没人是我的对手。还有丢沙包。两侧的孩子牵成一路,嘴里叫着:天上呜 呜绳啊,地上甩麻绳啊,麻绳没有开啊,独要某某来啊。那个某某就去撞击对方 的队伍,撞击开了,就带一个同伴过来,没撞击开,就加入对方的队伍中去。   我一下子被宠成了中心,再也没有那种融不进去的孤独感了。断续的友情完 整地连起来,他们是我同栋的伙伴,父母同事的小孩,幼儿园大班的同学,马上 进入到小学的朋友。他们都以我为中心,每天晚饭前后都有人在二栋的楼房下叫 唤我的名字,我带着弟弟,疯到天擦黑了才回来。   我已经认识很多的字,会背很多的诗,还没入学就已经能流利地背诵小九九, 被带到我妈的车间里,在一帮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职工面前,表演《沁园春?雪》 《卜算子?咏梅》,声情并茂,生灵活现。给他们学我在上海动物园里看到的企 鹅,编排出一个小企鹅找妈妈的故事。还会跷着腿,双手举成握缰绳状,表演草 原英雄小姐妹的龙梅和玉荣,身体前后浮摆着,显出暴风雪的凶猛来。   苏姐姐把她的同学带来我家,我爸取下挂在墙上的月琴,还有一把柳琴,有 个叫陈美丽的,嗓音很甜美地伴着我爸的琴声唱《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 《北京的金山上》,唱完了,就在我家的穿衣柜前,很不想引人注意地悄悄照一 下镜子。而我总是发现了。她很美丽,如她的名字一样,身段也高挑,乌黑的头 发高高地梳成两个马尾,不知怎么弄的,发梢还朝里卷着,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在脑后很精神地一甩一甩。   喇叭里广播着要传达中央指示;三车间的厕所里被发现了一张当成厕纸用的 毛主席语录;工具箱上突然有油漆写的一段反革命标语。厂子的大门锁上了,父 母全被关在厂区里,一个个轮番着接受军代表的审问。托儿所还在吃奶的婴儿被 一个个举着送给还没轮到审问的母亲喂哺,食堂里全是大大小小来打饭菜的孩子, 看着夜渐渐深去不停抱怨的住在很远地带的青年工人。   与我们什么干系?满院子里都是不在家待着的孩子,跑出来,能玩多晚就玩 多晚,爸妈还在厂子里呢。他们顾惜着我们,记挂着早晨买回的菜蔬,惦记着热 水瓶里的暖水,牵念着炉子上的炭火。而我们,享受着我们的热闹和繁华。   乱世中,我们的盛世。   盛夏里,家是待不得的。屋里泼了一盆又一盆的水,转眼又像烤的一样。到 顶楼的平台上占了位置,也不是占,一到夏季就约定俗成的,四层楼几乎每家都 有自己的地盘。爸搬两趟竹床,我们在星空里躺下。   楼层空了,家家户户的白炽灯关闭了,我们喝了绿豆汤,洗了澡,到平台上。   妈很能讲故事,我们家的位置旁总围着一群人,搬着小竹凳,有的干脆就坐 在糙糙的平台地面上,很认真地围成一个圈,央我妈讲讲。   有《一双绣花鞋》《梅花党》《青春之歌》,还有我妈串联时听来的故事, 多是反特的。我妈很能营造气氛,抑扬顿挫,眉飞色舞,条理分明,有时还会制 悬念,抖包袱。我至今能记得我妈指着黑洞洞的平台入口说,呶,就在那里,门 背后,露出一只绣得非常漂亮的鞋。我们转头一看,我觉得真有,揉揉眼,还在。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里。看身边的人,在夜色中,他们全是表情紧张而惊惧的。入 口处传来轻轻的响声,我们全屏息不动,声音渐渐重了,进来打着赤膊的一个男 人。我们全“啊”地叫起来,定神一看,是三楼小四他爸。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探亲后回来没过两天,听说唐山大地震了。传得很吓人,死了多少多少 人。说连北京也震着了。大家都在交流地震时的避险办法。我妈说,她要用厚棉 被把我裹着,扔到楼下去。我问,三楼这么高,我不会摔死吗?我妈说,不会的, 我给你包得严严实实的,水泥板砸下来也没事的。我还问,那弟弟呢?我妈笑着 说,先顾你吧,你是老大,地震来了,可就几秒钟的事呢!我觉得一种受宠,在 以后的玩笑般却流露了真实的抱怨中,妈的重男轻女意识,总被一九七六年的这 段话,说服了我自己根深蒂固的私心。   很快就入了学。早起也跟着爸妈一块儿起床,手里拿着塞着几块牛肉或猪脯 的馒头,像别的学生一样地背着军绿书包上了学。牛肉和猪脯我很快地嚼完,馒 头我总顺手扔了,有一次我没扔掉,放到课桌里,我的班主任硬在放学后把我找 了来,让我在她的瞩目下,干涩涩地啃完了那剩下的食物。我一点也没从中得到 爱惜粮食的教训,让我吃一堑长一智的,是我从此小心,在路上就把馒头悄悄地 扔掉了。我爸终于知道,没怎么强求我,换了鸡蛋饼做给我吃。我一直不知道我 们家条件比别人家要好得多,在那个缺乏物质人人都菜色一般的脸,我到了十四 岁都还在拒绝吃青菜,顿顿只吃鱼和肉。我弟弟哭过,因为他始终还得去幼儿园, 还是那个小屁孩,孤独和落寞笼罩了他,他因为我的得意而越发不甘。   我的个子,还有在院子里传说中的“天份”,使我马上成了班干部,又是一 拨孩子的王。雄纠纠气昂昂地上学,仍旧有人巴结着我,这次不是因为我的能与 人分享的积木泡泡糖发带的背景,而是老师撑了我的腰,我不和谁玩,她们也不 和谁玩,我和谁好,她们也和谁好。   然而几天后,我迎来了生命里第一个最绝望的日子。九月九日,毛主席逝世 了。   我真得痛哭流涕,涕泗滂沱,无助地,坠入海底般无着无落。我的第一感觉 是,我们亡国了。我一边哭,一边回忆着我现时的盛世。才到手的幸福,转瞬就 烟消云散了,攥在手里还没热乎过呢。   地球还在转,太阳也仍在天上。开了很沉痛很隆重的追悼会,每个人左手臂 上都戴了黑纱,换了深色的衣服,右胸口别了朵小白花。   大人们在议论,流言非常多。我妈对我爸说:“医生不让主席翻身,她哭了 一晚上,主席只好翻了个身来看她,结果第二天就没了。”陈阿姨对我妈说: “主席不能讲话了,医生不让她去和主席讲话,她使劲摇着主席的身体,主席喉 咙里咳了一下,对她说了两个什么字,过后就闭眼了。”   我不知道“她”是谁?   过了这年的十一节,有一天全市都在大游行。我爸妈的厂子,我爷爷奶奶的 厂子,我们子弟小学,全出动了,非常热闹,挥舞着小旗帜,走了两三条街。从 没有这么兴奋过,今年的元宵节我爸带我们去看耍龙灯,也是这样跟着走了几条 街,队伍越来越长,从希望变成了失望,从兴奋变成了沮丧,夜越来越黑,天越 来越冷,然而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不允许耍戏,那些人拿着破败的龙身,往最深的 街尽头,往最深的黑暗里,往再看不见焰火的地方,往绝望处走去。然而这次不 同,上学总是枯燥的,关在教室里总是憋闷的,我们是欢喜热闹的,欢喜无序的, 欢喜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我们碰着了相熟的队伍,彼此高兴地打着招呼,喊两声 口号。那一天我们上了小妆,老师因为油彩得不够,把红宣纸取出来,撕成一小 片一小片,让我们沾了口水抿到嘴唇上。滑稽而喧闹,和那大红的宣纸沁到嘴唇 上的色彩一模一样。   那一年秋天吃了好几次螃蟹,每次都买的是三公一母。我爷爷爱吃母的,喜 欢那蟹黄的油腻,我嗜肉,裹在钳子里的肉也还是肉,很能干地剔掉蟹壳,蘸了 放姜末的醋,吃得相当美味。   十二月二十六日,毛主席的诞辰日,我成了我们这一级第一批的红小兵。寒 冷的日子,要求袄子里穿进白衬衫,好戴上红领巾。   我妈给我预备了新的白球鞋,深蓝色的卡叽布裤子,爷爷出差从厦门还是广 州带回的一件白的确良衬衣,前襟左右两边都绣了粉红的花,领子是圆的,镶的 一圈红色的牙边,也绣了粉红的花。我为这衣服闹过,甚至流了眼泪。我的同学 不是这样的衣服,他们都是纯白的,棉布的,素净的,兄姊穿过的,有些老旧的。 我惟恐和别人不一样,急得撒泼跺脚。我妈劝了又劝,我也哭了又哭。我妈只好 跑去找别的邻居借,但是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多数已经进到厂子里上班去了, 没去的,家里也没有这样的白衬衫——毕竟是冬天,人家便是有,如何翻箱底子 去拿?   我妈陪我,怕我被别人笑话,袄里穿着这样一件出格的衣服,去准备人生中 第一个重要的典礼。我哭了一路,最后为的只是妈不遂我的心,我一直觉得事情 能解决,然而终是这样的结局。眼泪流到最后是陪衬了,为了谴责我妈的作为, 寒风中的泪水刺得我脸颊难受,我妈掏出手绢给我抹了一趟又一趟。到礼堂的时 候,我不哭了,又开始在意我哭得乌里乌突的脸。我妈还真跑去跟老师认真地解 释,解了我棉袄的钮扣给老师看,我觉得羞耻和张狂。然而老师很有兴味地看着 我的衣裳,好像还和妈打听来着衣服的出处,眼里竟然流着艳羡的光。   我站第一排。先放了段哀乐,我们一起低着脑袋。辅导员在我正前方,是个 男老师,我四年级的时候他是我班主任。他开始抑扬顿挫地念稿子,身子稍有点 扭动,过后,很响地放了个屁。我朝旁边的同学看看,另一个班的班长,长得很 漂亮,她妈是我们小学的校长。她也看看我。我们抿着嘴笑了笑,憋了气,让那 股臭味穿越过去了。   院里死了一个女职工,是三栋的。身体放在院里那株老梧桐下的一张板床上, 四边支了竹竿,挑了一床黄不拉叽的蚊帐。在冬天里,显得落寞而突兀。   我很想去看看死人。我弟也想去,凑了蚊帐近旁,被大人骂还过来。一直在 旁边徘徊着,想着有机会趁人不注意就挑了蚊帐看看,但始终没看到她的长相。 后来就被拖走了,留下我很久都没缓过来的遗憾。她遗下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好 像是得肺病死的,男人不是我们厂的。一家人哭得荡气回肠,好像还要再死一两 个才成似的。她二女儿和我同学,小女儿和我弟同学。她儿子是我们院里的传奇, 因为是老大,被父亲逼着退学顶母亲的职来养家。很久以后都听到他父亲撵着他 打骂的声音,他鬼哭狼嚎般啸叫的声音,在我们几栋楼房间回荡。他的课本都被 他父亲烧掉了,然而,他还是要念下去。   他大妹妹上到初二就进了厂,代替他顶了母亲的职挣钱养家。他一直个头没 长起来,还没我和我同学高,但他果真进了市重点高中,又考上了武大生物系, 后来又去了清华读研,再后来去了美国,被美国的一所大学留下来,早有了绿卡。   那一年快结束的时候,我和我弟把我们一起养的四只小鸭从顶楼的平台上赶 下了。它们在寒冬里嘎嘎地叫着,从顶楼一直无助地往下坠落,被我们强迫驱赶 着奔赴了死亡的路,坠到刚铺就的水泥地上,砸成了一摊烂泥。我不知道我为什 么要干这么一件残忍的事,就像我看见我的同伴们用小刀活生生地剖开青蛙绝望 扭动的身体,看见另一家的孩子用脚跺着网兜里逮着的扑腾乱叫乱跳的麻雀。   我妈下班回来后把我们姐弟暴打了一顿,我爸一手拎一个把我们放在揎开被 褥的棕床上,让我们跪了一个多小时。我一点没想到哭,没想到我已经是个中队 长,胸前每天戴着烈士的鲜血染成的红领巾。我和我弟弟相视地笑着,双腿跪得 又疼又麻,然而共守着谁都无法理解的成长的秘密。   我的恶一直存在我的童年里。回头看我成长的过程,有时候会为自己的坏感 到深深的惭愧。幸亏在以后的成长里,在潜移默化的知识和说教里,我成为了一 个过得去的好人。因为我至少被教育得懂得了辩别和改正,在觉得归于“错误” 的定义里,我不会昧着良心去触犯它。   在我们的那个时代里,充满了榜样,充满了说教,即便没有长辈敦促着我们 的成长,甚至是被长辈们忽视的成长里,让我们在启蒙时代也不至迷失在善与恶 的纠结中。我们的善是在对恶的反省中一点一点升扬出来的。我们只有简单的善 与恶、好与坏的划分,没有中间领域,没有灰色地带,这是我们自觉地在那个简 单的环境中造就的哲学。   几年以后,小学毕业我就离开了那片区域,后来才知道,转到我爸我妈厂里, 是因为分房时能得到一些加分。我爸我妈如了愿,我们搬离了二栋,迁进了后面 的新居套间,有独立的厕所和厨房。以后的二十多年,我几乎很少回去那个地方, 那里有我最愿意晾晒的骄傲,那里也有我最深的隐和痛。后来的成长的痛,是我 到如今都无法执笔写就的,到如今都觉得揭了皮般得妄想重生的。   一九七六年,我的祖国发生了许多足以载进史册浓墨重彩宣写一番的历史事 件,而我作为一个七岁的女孩子,陪着她经历却未必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历史是 浩瀚飘邈的太平洋,而我们个人只是那浅浅的一滴海水,太阳升腾的时候,说不 定什么时辰会被蒸发掉。历史是一望无垠的撒哈拉,而我们个人只是那微小的一 粒尘,风沙到来的时候,随时会被卷到遥不可测的天际,坠落下来,早已物是人 非。   一九七六年,不管历史怎么样,我曾经真得有过铭心刻骨的童年。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