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怎样数电线杆   作者:夏维东   我上班时碰见杰克在楼梯口站着,手上捧着一杯咖啡,一动不动,我走到他 身后他居然都没发现。我说早上好,杰克,你在干吗?   杰克吓了一跳,咖啡溅到手上,他龇了龇牙,却没发出“OUCH”,而是眼睛 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下意识在脸上摸了摸,问他有什么问题?   杰克小心翼翼地捧着咖啡,小声吼叫着,问题大了!你还不知道吧?出大问 题了!   我喉结蠕动了一下,又一下,才说出话来,怎么啦?   杰克咽了口唾沫,三角形的眼睛顿时显得格外圆,急促地说,公司裁员八千! 八千!   八千本来是个挺吉祥的数字,可用来计算一个公司的下岗人数就叫人毛骨悚 然了。杰克是法国人,英文口音比我还重,“八千”给他说得像南方人说“扼杀” 一样。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倒吸一口气,把咖啡的热气都吸到嗓子眼了,我 咳了几声,然后像个打坐的高僧,软绵绵地说,随它去吧。杰克不敢相信自己的 耳朵,问我说什么,我说了F打头的四个字母。那时我不像高僧,倒像布鲁克林 街头的混混,可惜我这把年纪,做混混都超龄了。还是随他娘的去吧,LET IT BE, LET IT BE,披头士这样唱的,毛主席是那样唱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用 湖南湘潭方言。   我一进办公室就急忙看邮件,一眼就看见打着惊叹号和小红旗的信。信是董 事会寄给全公司的,说了一大堆缠绵、悱恻、婉约的话,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 “栋梁”,为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人民都吃上药,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智慧!只 是公司为了谋求更大的发展(语气变得豪迈起来),不得不忍痛砍掉一些不景气 的部门,实在情非得已,形势所迫。信是以总裁名义写的,但肯定不是医生出身 的总裁手笔,文字潇洒,情理交融,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非文字科班不能 为也。   信里没说哪些部门将被砍,当然更不会提哪些“栋梁”将离开,只说两个月 后,也许三个月,或者年底前,最迟不过明年初完成重组。不确定的日期让我胆 生寒、肝冒火,这也太不厚道了,判死刑也就罢了,哪能这么干?这等于告诉死 刑犯,他在几个月内随时可死。太可恶了,头顶悬一柄剑不可怕,不知道它何时 落下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柄剑上拴了根橡皮筋,一上一下,折腾你好几个月。 我突然理解了为何萨达姆刚从地洞里出来时,神情那般颓废了,因为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死期将至,从他出洞的刹那到未来数年都有可能。我相信当他站在绞刑架 下时,他一定感到了解脱,难怪他那么从容,手上拿的《可兰经》都没有掉下来。   看完信,我理解了杰克为什么被咖啡烫了也不“OUCH”了。“OUCH”是杰克 的口头禅,有时看到两个人在拐角处擦肩而过,他都替别人“OUCH”,还建议在 公司所有的通道交叉口都放上一个STOP SIGN。这封信太震撼了,我估计杰克 “两个月后,也许三个月,或者年底前,最迟不过明年初”都不会“OUCH”。杰 克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在上大学,大闺女也在上大学,小儿子明年将上大学,老 婆则是家庭妇女。我比他强点,首先我比他少一个孩子,由此可见“计划生育” 的重要性,另外我太太有一份工作。糟糕的是,我的大孩子明年也要上大学,老 二也是明年上大学,因为他们是双胞胎。拥有一对双胞胎子女是件幸福的事,当 他们同时上大学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任何幸福都是有代价的。我的压力也很大, 要是他们两个“不幸”都被哈佛录取了,一年的学杂费没十万块下不来,那可如 何是好?   我们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如果同时有成百上千的同行涌上再就业市场,那 就更雪上加霜了,其情形比厄里斯(ERIS)的“金苹果效应”酷烈得多。嫉妒女 神厄里斯在金苹果上题字“给最美丽的”,于是天界的三个以美丽为职业的女神 得了失心疯,机关算尽也要把金苹果弄到手。最后维纳斯赢了,她成了美丽的代 名词。维纳斯其实挺无耻的,她开创了贿赂评委的先河。贿赂也就罢了,她还不 掏分文:把人间最美丽的女子海伦给了评委。给了也就给了,还引发了人类历史 上数得着的战争:特洛伊之战。特洛伊好歹被写进了史诗,成就了荷马的大诗人 之名。那个金苹果只有三个女人争,而我们的饭碗却有几百号男女老少哄抢!我 们这些等待下岗的人只能被写进一曲悲歌,弄不好还被写进小品,甚至是“春晚” 上的那种小品,还好美国没“春晚”,因为美国人涵养不好:你让美国一个下岗 的蓝领或白领说出“感谢政府关心,我们将再创辉煌”之类的豪言壮语,那是门 都没有,而且连窗户都没有,他或她不把政府的门和窗户砸破就相当有教养了。 当然我们的下岗也同样会成就某些人:公司董事会里的“O”们的大富豪之名, 比如CEO,CFO,CSO,CMO,COO什么的,我们其实也是“O”:UFO,一个下岗的 不就成了不明飞行物吗?   维纳斯能贿赂评委,我们能贿赂谁?老板吗?老板被裁的概率比我们更大, 因为部门撤并,最先走人的便是老板,下面的人反倒有一部分可能会留下来并入 其他部门。贿赂“O”们?可惜我连董事会的门开在哪都不知道。我其实和维纳 斯一样,一样无耻,只是没机会罢了:贿赂无门。   美国经济不景气,每个地球人都知道,锦衣玉食的华尔街精英们浩浩荡荡地 下岗了,据说有个高管还申请了一份时薪12美金的清洁工工作。华尔街现在成了 “华而不实”街,这群被网友们亲切地称为“王八蛋”的精英们,把高科技炒成 气泡后,开始炒石油,大米、面粉和玉米,最后炒成一锅粥,无物可炒了,于是 一不做二不休炒了自己。我一直心怀侥幸:我们公司不会也卷入裁员大潮,我们 是药厂,再怎么着,有钱没钱,生病了总得买药吧?此时此刻,我才体会到老祖 宗的睿智,他们早就教导子孙万代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美国就是一个大鸟 巢,全世界的鸟儿都飞来生蛋,鸟巢忽然破了一个大洞,结果可想而知:很多蛋 都将破洞而出,很少的蛋能够破茧而出。   我们公司一下子裁八千,意味着每三点五个人要走一个,这个洞相当的大, 具体到我们部门,很可能三点五个要走三个,这简直就是体无完肤,置之死地而 必死。整个部门都将被砍,幸存的零点五们纯粹成了孤魂野鬼,可我多么想成为 一片魂或一朵鬼呀。   杰克已经快成游魂了,不时看见他在楼梯口附近的通道上来来往往,目中无 人,你跟他打招呼形同自言自语,偶尔他也能看见,当你消失在他背后很远的地 方,他会突然追上来问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话了,感觉他好像捡到什么东西要还 给你似的,搞得你会莫名其妙地想说谢谢。   部门面临散伙的情况,其实也有一大优点:那就是闲,闲得发慌,那种慌乱 的感觉类似饥饿,前胸贴后背,心脏被压得扁扁的在中间跳。老板不管你,老板 的老板也不管老板,于是我们成了一群游手好闲的散兵游勇。“散”与“游”很 好地概括了我们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   我上班时,通常花个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推敲、修改个人简历,因此我的简历 每天都会更新,变得更漂亮,漂亮得我都不知道那是谁的简历。我不知道有没有 一个专门替人写简历的工作,如果有,我肯定胜任,因为我本着“从我做起,从 现在做起”的体验总结出来的。修改完简历,我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于是我像 个胡同串子一样频频串同事的门。奇怪的是,我经常扑空。后来,我看到有个同 事(我在他背后)在我办公室门口往里张望,我才突然明白了扑空的原因:因为 他们也是串子。   我们老板办公室的门总是紧闭着,以前恰恰相反,他的门总是开放着。我发 现人和国家在本质上都一样,大唐强盛,所以开而放之;大清没落,所以闭而锁 之。我们部门眼下便是大清,我们都是大清的子民。   这天我去串门时,发现杰克正往袋子里装一只包装得金光闪闪的瓶子。那个 包装我认识:鹅肝酱,将近两百美金一瓶,我想买一直没舍得。杰克显然没看见 我,我不想使他难堪,便闪了,但我悄悄目送他进了老板的办公室。可怜的杰克 啊,他大概急糊涂了:竟然给老板送法国著名的特产,他还真舍得。如果有用, 一瓶鹅肝酱当然不算什么,可老板现在只是个泥菩萨啊!   杰克的行动对我刺激很大,下意识地又给21个猎头(JOB HUNTER)群发了一 次简历。我的信箱里依然没有有关工作的妹儿,甚至连一封拒绝信都没有,实在 太过份了,被拒绝的机会都不给我。这说明,我充其量就是个“闲杂人等”,人 家正眼都不带瞧的,原来连“被拒绝”都都得有资格。这样的世界有啥精彩的呢? 真是站着唱歌不腰疼。   我正犯愁,杰克突然出现在门口,手上拿着一只袋子。我怔怔地望着他,只 见他把袋子往桌上一顿,说给你了。   我一激动,脑子没挂住弦,说这怎么好意思呢?鹅肝酱那么贵!   轮到杰克激动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怎么知知道是是鹅肝酱呢?   这下把我问得更激动了,我不负责任地指着袋子说,这,这袋子不不是透透 明的吗?我,我看看见了。其实那袋子比毛玻璃还模糊,我要是能看见袋子里的 东西除非我有特异功能。   杰克没心思观察袋子究竟是不是透明的,说是鹅肝酱,给你了。快到午饭时 间了,咱们要不要去吃饭?   我赶紧说,太好了,咱们去吃饭,我请你,吃中国菜!对了,带上鹅肝酱, 中西合璧,咱们大餐一顿。   法国人浪漫的小尾巴露出来了,杰克说:那得要配上法国葡萄酒才好,最好 是波尔多的。我刮目看了他一秒钟,笑着对他说附近的中餐馆应该没有那么高级 的葡萄酒。杰克倒也没坚持。说好,那就走吧。   我抬起表给他看,说太早了,还不到十一点!杰克“哦”了一声,才十一点, 不过咱们也没事干,不如出去逛逛。   他说得倒也没错,我们确实无所事事,不过十一点就跑出去吃午饭无论如何 不合时宜,可耐不住杰克一根筋地坚持,我只好尾随他偷偷溜出去,手上拎着昂 贵的鹅肝酱。   杰克可能做梦也没想到,送给老板的礼物最终稀里糊涂到了我手上。我能想 象老板为什么不接受杰克的鹅肝,因为自身难保的他无法给杰克任何承诺。我开 着车,杰克头贴在窗户上,像个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看风景。我儿子小时候坐车, 就像杰克这样的,恨不得上半身都伸到窗户外面。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没什么好说的,在大裁员的严冬里,难道能说出一朵花 来?就这么一直哑着也不是个事,那就说说洋人感兴趣的体育话题吧,我问他昨 天晚上看没看NBA比赛,姚明居然十二投十二中。杰克还是没声儿,不过我看得 出来他听见我说话了,因为他摇着头,嘴唇急促地翕动着。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就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我在和他说话。我想 不到的事发生了,杰克扭头冲我瞪着眼睛吼道:全乱了!全乱了!你没看到我在 忙吗?   我傻了,臊眉搭眼地向他道歉,表示自己确确实实不知道他在忙,不是诚心 打扰他。我见他那么生气,都不好意思问他到底在忙什么。杰克像个日理万机的 大人物,两只手频频地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请折回公司,我需要重新数, 你知道吗?我已经数了232根电线杆,眼都不敢眨,可被你全打乱了!   那一刻我彻底晕了,因为晕,所以无语。他竟然在数电线杆!而且数了两百 多根!!而且因为数乱了而冲我大光其火!!!我心里翻江倒海,杰克倒是平静 了下来,他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娓娓道来:我每次出门都会数电线杆的,步行时很 容易数,开车就难了,因为速度太快,你必须精神高度集中。还有些必要的技巧 需要掌握,才能保证准确,比如说你需要提前数出车前的三到五根,多了你记不 住,少了你来不及,还要估算电线杆之间大概的距离,这样才不会手忙脚乱。还 有种电线杆子你知道是什么吗?是树!电线直接拉在树上,太损了!有一次我发 现两根电线杆子的间距远远超出了预期,后来我留心了,才发现中间那一棵是树。 数电线杆其实真的不容易,不仅需要眼明脑快,耐心也要好,否则就会乱如融化 的奶酪。如果哪次数错了,我一天都过不好,总担心某种厄运即将临头。   我听得目眩神摇,差点把车撞上电线杆。我顾不上紧张,问他什么时候开始 数电线杆,杰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大概就最近这一个月吧,不知道是怎么开 始的,有天早上上班,好好的就数起来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热衷于数电线杆子的,还是突发性的!都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杰克都快知天命了,怎么就忽然“养成”了如此曲高和寡 的爱好呢?   我搞不懂电线杆有什么好数的,既然杆子对杰克如此重要,我只好就近打个 “U”转,折回公司的出口,重新起步。这回我不敢说话了,把收音机都关了, 为杰克的“工作”提供一切便利。我还降低车速,尽可能让杰克把这一天过好, 过成“有数”的一天。没成想,过犹不及,我因为开得太慢,招来后面频繁的喇 叭声。不知道是哪一声该死的喇叭干扰了杰克,他又数乱了!只见他面黑如鹅肝 酱,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见“嗤嗤”的漏气声。我什么话都不敢说, 直接调头重新来过。这次我学乖了,让杰克自己开车。杰克对我的建议大表赞赏, 直夸我聪明。   谢天谢地,杰克终于自力更生数清了沿途的杆子。杰克情绪不高,吃饭的时 候很少说话,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他从来没有用三次才数清楚,肯定是不祥之兆。 这话他说了好几遍。我一边吃鹅肝酱,一边安慰他说所谓征兆都是扯淡,有些甚 至完全相反,中国人梦见棺材,不仅不意味死亡,而是大吉大利,表示升官发财, 长命百岁。我这番不着边际的胡扯让杰克放松了些,他反复问真是这样吗?真是 这样吗?我嘴里含着鹅肝酱,含糊其辞,脑袋却是果断地点着。   回公司后,我们各就各位。我先浏览了一下公司内部网,看看有没有什么 “不详”的消息,还好,网上还是两个星期前的“新闻”,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接着我检查个人信件,谢天谢地,有个猎头居然说西岸某个大公司某个位置很适 合我,让我有空给他电话。西岸离我这里远在三千英里之外,但这不是问题,中 国离美国不是更远吗?别说是西岸,就是在月亮上我都敢去,只要不是西天就行。   我正准备给猎头打电话,杰克来了。他的面色完全不像个酷爱波尔多葡萄酒 的法国人,倒像是一九四五年的德国人,比数错电线杆子还要难看,嘴唇哆嗦着, 说他收到“粉条”了。“粉条”不是“猪肉炖粉条”,而是“PINK NOTICE”, 就是裁人通知,因其是粉色的便条,简称“粉条”。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一下,世间的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数错杆子怎么就 这么严重?!我故作轻松地说,杰克,想开点,不过是前后脚的事情,你是第一 批,我没准就是下一批,再说了,公司不是还给六个月工资吗?凭你的经验,六 个月还找不到工作吗?那是不可能的!你这是带薪渡假,应该高兴才是。   我说这些话应该面带笑容才对,可我实在笑不出来。杰克走过来握着我手说: 很高兴和你共事过,祝你好运,兄弟。他就转身就要走,我叫住他,说帮他收拾 东西。杰克没有推辞。他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连个纸箱子都不满。他把一盆长 势喜人的芦荟送给我了。杰克站在房子中央停留了一会,不知道想什么,最后手 在办公桌上拍了两下,然后背对着我,快步走出房间。我抱着箱子跟在他身后。 我们谁都没说一句话,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我们握了握手,彼此都没有看对方 的眼睛。我目送着他的车子驶出停车场,我看见他把手伸出窗外,远远地对我挥 了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真希望此生还能再看到他,哪怕再陪他数一遍电线 杆子。   我去杰克曾经的办公室把芦荟取了过来,我把它放在办公桌的一角,顿时绿 意满屋。我背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抱在脑后,看着芦荟出神。它的主人永远离 开这家公司了,我什么时候离开呢?我离开的时候,它将属于谁?它的茎非常茁 壮,仿佛一根根电线杆子拔盆而起。   下班回到家,太太见我嘴里嘟嘟囔囔的,问我说什么,我精神一振,眉飞色 舞地告诉她:从公司到家的路上,一共有572根电线杆子。   太太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很自信地说,绝对没数错,明天上班我再数一遍。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