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无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感觉?   作者:食无鱼   黄昏去会情人,黎明雪落纷纷。   秘密藏也无用,世间踏雪留痕。   ——《仓央嘉措道歌》   前几天上课,老师出了这样一个题目:无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感觉? 它是现代人的专利,还是古今都有的心理病症?我思考了半天,了无头绪。这几 天课多,没时间集中想这个问题。我下了决心:等到周六白天,把该做的事情料 理清楚,晚上再利用网络资源,好好攻坚一下,就不信弄不出一点眉目。   转眼到了周六晚上,等室友都上了床,我关了大灯,躲进自己床下的斗室里, 面对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开始苦苦思索起来。万事开头难,先从“无奈”的概 念入手吧。   一、“无奈”还是“无柰”?   无奈,我对这个词一点也不陌生。无论是在电视电影、流行小说还是日常生 活里,它最“爆破啦(popular)”不过。我很喜欢的歌手邓丽君,有首歌也叫 《无奈》。走在街上,路边的碟片机里不时就飘来几句“生命的无奈”,用妇孺 皆知来形容好像也不算过分。不过,从小到大书虽读了不少,思考能力却没多少 长进——“无奈”,究竟什么是“无奈”?凭感觉好像是说拿什么东西没办法, 或者处于一种无力应对的境地,可它确切指什么意思,我一时半会儿却归纳不出 来。   眼看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还停留在思考的初级阶段,不禁有点急了。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不能老“殆”在这儿,不如先查一下字 典,看看有什么启发。   “无”字似乎简单一些,没有简化前写作“無”,按甲骨文字形,象一个人 拿着什么东西在跳舞,是个会意字。后来假借为表否定意思的“无”,按古代字 书《玉篇》的解释就是:无,不有也。和现代的意思差不多。《玉篇》接着还说 什么“虚无也”,我觉得有点玄,就没再看下去。   再来看看“奈”字。不查不知道,一查我吃了一惊:怎么这个“奈”字古书 里还查不到,中国最早的字书《说文》就没有收录。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看看晚近一些的字书吧,翻了半天,在《康熙字典》丑集中的“大”字部我找着 了它:“同柰。詳木部柰字註。”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好在有了一条线索,顺藤 摸瓜吧。   这次要好找得多,《说文》里就有“柰”字:“果也。从木示声。奴带切。” “无奈”怎么变成了“无果”?难道这个词的本义是没有结果?这又是什么一种 果子?《康熙字典》里倒是引了《广韵》:“柰有青、白、赤三种。”查了查别 的资料,“柰”大约就是俗称的“沙果”或者“花红”,属于蔷薇科,我们校园 里就有,四五月份开花的时候,白里透红一片,好看极了。不过,它的果子味道 可一般,我和几个同学摘了尝过,有点酸,有点涩——真不理解《千字文》里的 那句“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无“柰”就无“柰”算了,古代水果虽没现在琳 琅满目,难道除了沙果,古人就没其它爽口的水果?不至于要借沙果来抒发自己 的无助之感吧……还得接着查字典。   看来看去,在《康熙字典》“柰”字词目收尾的地方,我发现了一条编者按: “(柰字)俗作?,以別于柰何之柰。又俗作奈,以別于柰果之柰。”看来,此 “柰”非彼“奈”,“奈”原来是“柰”的俗字,以示与作为水果的“柰”的区 别。这么说,“奈”的字源同“无”一样,都是假借成义的了。   我有点泄气:查来查去,连“无奈”的定义都给不出来,还谈什么进一步思 考?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现:“现在我这样,可不就叫‘无奈’吗?”前人想 必对此早有描绘吧?何不直接查查“无奈”的词源呢?现代汉语里很多以“无” 开头的词,分开来解释,也不容易讲清楚,如无聊、无猜、无心、无论、无所谓、 无精打采等等。直接查出处倒是一条捷径。   说干就干,我在百度搜索引擎里输入“无奈”,一下子就跳出来八千多万个 结果……   二、与时间赛跑——夸父的“无奈”?   看来这世上无奈的人和事可真不少。擒贼先擒王,我现在要查的是古人文章 诗句里的“无奈”,得先缩小一下范围。   上中学时,语文老师就说诗词是描绘情感、抒发心志的最好工具,《毛诗序》 里讲得更清楚:“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 言。”探索人的内心感受,没有比诗词更合适的了。我用金山词霸的搜索引擎来 帮忙,一下子就找到近四百篇含有“无奈”的诗词。这可是个慢活儿,要细细体 会一下诗人们写诗时的心绪: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相见欢》)   “无奈,无奈,两个心儿总待。”(白居易《宴桃源》)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李白《玉壶吟》)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陶渊明《拟挽 歌辞 其三》)   “人事既难了,天理尤茫昧。圣贤多如此,自古云无奈。”(王安石《寄曾 子固》)   “万世已为当去客,爱书更付未来生。夜阑抚几愁无奈,起视离离斗柄倾。” (陆游《春夜读书》)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吴伟业《圆圆曲》)   ……   粗粗读了一遍,古人诗句里的无奈大都和离别、相思、客游、伤逝诸多愁绪 有关,似乎是在感慨拿什么东西没有办法,对之无计可施。隐藏在诗句后面,引 得这许多诗人浅斟低唱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有些好奇:这种感受和现代人常 说的“无奈”是一回事吗?   再看一遍,我渐渐感到,这些诗句后面隐隐浮动着一道永恒的时间的影子: 无奈春归(秦观《画堂春》),无奈秋浓(陈允平《唐多令》),无奈落花催 (吴融《上阳宫辞》),无奈晚来寒(曹勋《武陵春》),无奈年年别(江总 《折杨柳》),无奈濛濛细雨(陈三聘《惜分飞》),无奈东风独占(廖行之 《如梦令》),无奈西流白日何(陆游《雨后快晴步至湖塘》)……并且,即使 和别的词语搭配(月、诗、病、泪、芳草、野藤、蝶蜂、冷香、连宵雨、北征鸿、 一江烟雾、鬓边霜雪……),“无奈”也暗示着光阴不再,韶华易逝。   难道,无奈的生命感受来自时间单向度的流逝?这我原先可没想到。“时” 字小篆写作“ ”,按《说文》的解释是:“四時也。从日寺聲。旹,古文時从 之日。”照这么说,“时”最早应该是个会意字,以太阳运转表示光阴流逝,后 来又添上了一只向空探取的右手,表达留住时间的愿望。我心里不禁一动:这不 就是《山海经?海外北经》里夸父的形象吗: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 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夸父好好的为什么要逐日?难道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无奈?为什么对众人 称之为“不量力”的行动他却满怀信心?——濒死之际,他还将自己的手杖抛了 出去,化作一片树林,似乎在提醒未来的人类,千万别忘了自己。夸父是不是获 知了关于生命和时间的什么秘密?他看似无奈却又坚毅的举动,是不是在向后人 传达一些破解这个秘密的暗码?   我一下有了兴趣,开始在百度里搜索后人对夸父逐日的解读。还真有不少— —看来,这宗迷案一直吸引着后来的学人。有人认为夸父心里没什么秘密,他就 是愚蠢:“夸父亦何愚,竞走先自疲。(皎然《效古(天宝十四年)》)”。不 过,也有明眼人持反对意见,东晋的大诗人陶渊明读完《山海经》,写了一组感 怀诗,《其九》云:“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志。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 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他不但认为夸父与时俱竞 的做法没错,还判定比赛的结果也是个平局(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来讲,夸父奔 跑的速度——他的“神力”——达到了光速,时间对于他而言停滞了)。更重要 的是,陶渊明觉察出夸父最后的举动寓有深意。夸父在身后留下了一把密钥,如 果破解了它,后人就有可能探晓夸父心中的秘密。   可是,密钥就是密钥,一来难找,二来就算有高人找着了,也不一定说出来。 我查了半天,只找到了一条线索:清代有一位名叫毕沅的学者,经过一番爬梳考 证出“邓”“桃”古音相近,“邓林”就是“桃林”。这和我前面查到的“柰” 倒是有了点联系——都是属于蔷薇科的果树,花季相接,果实相仿。不过这能说 明什么呢?恐怕意义不大。先在字典里看看桃字的解释。   我打开网上《说文》,在检索栏里输入“桃”字:“果也。从木兆声。”这 也太简单了,不查我也知道。再看看声旁“兆”的意思——这下有了新的发现: “兆”的大篆字形像龟甲受灼所生的裂痕,据《周礼?春官?大卜》注,其义为: “兆者,灼龟发于火,其形可占者。”“兆”和占卜有关,所以古人在需要预卜 先知的场合,往往使用桃符、桃剑。也许,桃林里隐藏了什么征兆,让后人路过 的时候有所省察,有所准备?   桃在古代是一种吉木,经常被作为福寿祥瑞的象征,果实被称之为“寿果”, 《西游记》里孙悟空就曾大闹过王母娘娘庆寿的蟠桃宴。不过,桃花尽管美丽, 花期却不长,因此常被用来描绘容颜易逝的女性以及爱情。这让人不太好理解: 夸父留下来的桃林,一方面寓含着永生,一方面却又展示着时光易逝。这就是夸 父的无奈吗?我想不明白。   难道,这么快我就黔驴技穷了?我盯着电脑开始发呆:还可以从什么角度考 察这个问题呢?   我忽然想起,刚才查字典的时候,碰巧还翻到了“诗”字——“诗”与“时” 两个字声旁相同,古字“诗”字写作“??”,《释名》解释为:“之也,志之所 之也。”《书?舜典传》曰:“心之所之谓之志。心有所之,必形于言,故曰诗 言志。”两个字古字构造相近,一为“日之所之”,一为“言之所之”,后来也 都在右下方加上了右手的形象。夸父也许没能攫住时光,可他却抓住了人类最美 妙的言语,在诗歌中获得了永生。这不就是他掷杖的目的吗?用这种方式,他让 后来的文人墨客一代代记叙自己的故事,最终融入时间的长河中。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这样,“无奈”的定义就有了: 无奈,就是因时光不复和生命短暂而发的慨叹,是对此无能为力的一种生命感受。 而且,我还能开出一剂药方:可以用艺术——人类最精巧、最瑰丽的编织物,来 消解“无奈”,这种生命中的无助感。在艺术里,一切都可以尝试,一切都可以 理解,一切也都可以化作永恒……这不就是启蒙运动以来莎士比亚、卢梭、尼采 这些大师大声疾呼,梵高、高更、王尔德这些艺术家孜孜以求的吗?“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大功告成了!   我伸了一下懒腰,看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可以休息了——我站起来,走 到卫生间,兑了一盆水,准备先泡一泡脚再上床。   坐回椅子里,我把脚放进水盆,眼睛不自觉又扫到了电脑屏幕:夸父逐日…… 夸父逐日……一丝疑虑渐渐掠过我的脑海——夸父追逐太阳可是自愿的,我们现 代人常感到的“无奈”呢?……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我是不是找错了典型?   细细想来,夸父似乎更像西方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一个人类启蒙的先驱者, 身上担着一桩绝大的秘密——我们现代人的无奈里好像没藏着什么秘密呀。况且, 他知道自己在创造历史,也知道自己行为对未来的意义,我们这些现代的凡夫俗 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不禁沉思起来:也许,光阴只是掩盖“无奈”本质的一层雾霭,后面还有 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毕竟,不是每个个体在面对时间流逝时都会发出无助之叹。 《论语》里有一小段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曾细 细思量过孔子这句话,就觉得里面怎么也品不出无奈的感慨。   难道,“无奈”不是人类共通的心理感受,而是和时代以及个体心性禀赋有 关?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夸父就不能成为我思考的路标——他过于自觉,身上容 不了现代人轻飘飘的“无奈”。   那么,在谁身上能够找着我们现代人的“无奈”?   一个熟悉的名字闪进了我的脑海——项羽。   三、项羽的“无奈”——时不利兮?   我把脚从凉下来的水里抽了出来,用黄毛巾擦了擦,又穿上了袜子。   今晚我刚开始查“无奈”的词源,百度百科就给出了项羽的《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并且解释说“无奈”来源于“奈何”,表示人们对不能达到的目的的遗憾之情。 后来我发现还有更早的词源,就没把它当成一回事。现在想来,项羽写这首歌时 的处境——大兵压境,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无计可施,以及歌词里表达的情绪, 不就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无奈吗?   可是,仅就个体生平而言,项羽又似乎最不应该抱怨生命中有许多无奈。他 可是中国历史上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一生金戈戎马,几乎百战百胜,巨鹿之战 更是奠定了他在抗秦义军中的领袖地位。中学语文课本里收录的《鸿门宴》就选 自《史记?项羽本纪》,故事中的他当时正处于个人生命轨迹的顶点——占据关 中,分封诸侯,视天下如掌中。不过,此后他引兵而东,势力就江河日下,垓下 一围,最终自刎于乌江之畔。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经历过如此大开大合、极荣极窘,他不该对生命有更豁达 更超脱的感受?毕竟,他曾拥有过时间以及与之俱来的光荣,驾驭着命运的马车, 处于权势的最高峰。一个人可以经历的他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无奈呢?然而, 当韩信的汉军四面作起楚歌,项羽却再也睡不着觉了。他借酒浇愁,悲歌慷慨, 涕泪交下,满腔的悲愤和无奈。   这种“无奈”的感受,和时代以及个体心性会有什么关系?   仔细想来,项羽所处的时代和我们今日颇有相似之处:一样都是旧的制度和 传统毁颓,礼崩乐坏,而新的道德与礼制还远未成形;一样都是新异的思想层出 不穷,各逞机辩,而社会大众沦为各种异端邪说的试验田和练兵场;也一样都在 倡导“理智(知)”和“法治”,尚功利,重实际,对冥冥之中的“天”“神” 敬而远之。   先秦诸子中荀子距项羽的时代最近,看看他是如何形容这一时代的:“(今 之世)乱其教,繁其刑,其民迷惑而堕焉,则从而制之。是以刑弥繁而邪不胜。” (《荀子?宥坐篇》)当时的学人则“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 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他们有的倡导“纵情性,安恣睢”,教人作“禽兽行”; 有的则反其道而为之,“忍情性”,标榜新异,“苟以分异人为高”;有的“好 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徒邀虚名于世;有的“尚法而无法, 下修而好作”,上下逢迎,终日炮制法规文典,对治国之道却一窍不通……然而, 在荀子看来,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 惑愚众”,一也。(以上引文俱见《荀子?非十二子篇》)   看来,我对项羽的“无奈”能“心有戚戚焉”,和时代的大背景脱不尽干系。 时代为个体心性的滋育设定了框架,打好了底色,个体的命运从而在其中有声有 色地生发出来。不过,同样的际遇,处于相同时代的个体感受也不见得完全一致。 也许,项羽的“无奈”还和他特异的禀赋以及个体心性有关。   我得先读读项羽的生平事迹。   四、“无奈”的项羽——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这倒不难,项羽有现成的传记,《史记?项羽本纪》,作者是鼎鼎大名的史 学家司马迁。如果不够,再查查《史记》里其他相关人物的纪传就该差不多了。   不过,听老师课上讲司马迁不是一般人,对自己的著作期许很高,在给朋友 任安的绝笔信里说,自己著此书是“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 言”。所以,他写的故事不能当一般的消遣读物来看。而且,古代圣贤治学都讲 求春秋笔法,一字寓褒贬,讲故事也有讲故事的章法。孔子著《春秋》时就说了: “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讲得很清楚,里面处处有埋 伏。在《太史公自序》里,司马迁还专门引了孔子的这句话,表达自己“上明三 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的 志向。这种微言大义,我才疏学浅,能搞得明白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在网上找到了《项羽本纪》,开始读了起来。   一开篇,司马迁简单交待了项羽的身世,紧接着就是他少时求学的经历: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 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 意,又不肯竟学。   可以看出,项羽从小兴趣广泛,不过志大才疏,什么东西都浅尝辄止,并不 愿意为之付出太多的努力。同时代的其他豪杰,如刘邦、陈平、韩信等,似乎都 有此特点。之前呢?我把书翻回目录,发现司马迁在《本纪》、《世家》和《列 传》的首卷,写的都是古来推崇的人物,如尧、舜、伯夷、叔齐和季札。这些人 志洁行高,品德修养都受到后人的敬仰。为什么到了项羽的时代,个体的心气似 乎都浮躁起来?这其中与传统礼治香火不再有没有什么关联?   我接着看《项羽本纪》。此后项羽年事稍长,和青年时代的陈胜一样,他也 胸怀远大的“鸿鹄之志”: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 口,曰:“毋妄言,族矣!”   看来,他似乎不懂得君子“谨而信”的古训,出言无所忌惮。都说一个人的 性格在青少年时就差不多定型了,司马迁在这儿用了“族矣”这个词,是警示项 羽最终的失败肇源于此时吗?无论如何,他的叔父项梁要为项羽的性格养成负一 定责任:此事过后,他反倒更加器重项羽。   读到这儿,我不禁有些纳闷:古人说成大事者必须具备一些出众的品质和美 德,如睿智、正义、节制、勇敢等等,这样才有可能处世不惊,遇事不乱,最终 成就伟业。可是,项羽身上哪有多少这种公认的美德,他怎么也做到了西楚霸王? 他到底凭的是什么?   太史公似乎知道后人的疑惑,紧接着上文来了一句:“籍长八尺余,力能扛 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原来乱世之中,项羽凭的就是自己人 高马大,体力超群!项梁看中的也是这一点,所以后来起事,项羽的主要职责就 是:“拔剑斩(会稽)守头”,“击杀数十百人”。此后,一直到项梁战死,项 羽在自己的《本纪》里扮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即使偶尔露面,也是“攻襄 城……皆阬之”,“攻城阳,屠之”,展示了他好逞意气、使勇斗狠的残暴一面。   我发现,叔父项梁的死是项羽生活中的第一个转折点:没有了保护伞,也没 有了忌惮,项羽获得了心理意义上的新生。在此后的事件里,他身体上的优势和 性格中的蛮勇,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乱世立足,靠的就是坚毅果敢——项羽 抓住卿子冠军宋义的颟顸迂腐,斩将立帜,在诸侯中一举成名。之后,他将自己 “被坚执锐”的勇气发挥到了极致,“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 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在这位不要命的统帅指挥下,怀着必死 之心的楚军士卒九战而大破秦军,使“从壁上观”的“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 以至于战后来见他的时候“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这可能是项羽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了:天下归心,一战成名——这一年他刚 满二十四岁。   然而,掩卷细思,项羽的这番行事却很有几分侥幸:如果宋义在老谋深算的 同时又有哪怕一点点决断,如果诸将和士卒不能视死如归,如果章邯不以骄兵轻 敌,如果……项羽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赌博中押对了赌注,他赢了,但以后 呢?赌智赌勇,博的都是侥幸,都站在了人性理智的断崖边沿。淹死的都是会水 的,我不禁想起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想起了中国的一句古谚:“天欲其亡, 必令其狂。”   而且,事情还不这么简单。《中庸》里有句名言:“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 行险以侥幸。”古代贤哲都讲“义”、“利”之辨,“小人”、“君子”之辨, 认为事关福祸安危,不可不慎。我想起前不久和老师一起读过的《资治通鉴》, 里面讲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了:   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 也。……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 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 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 恶亦无不至矣。   说得多好啊!司马光对“德”和“才”进行了区分,还特别告诫世人:“夫 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而且,“夫德者人 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 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 (以上引文,俱见《资治通鉴?卷一?周威烈王二十三年》)   我感觉自己有些明白了——项羽,就其心性而言,照司马光的标准只能算乱 世中的一个“小人”。即使侥幸成功,他也很难笑到最后。   我找到《项羽本纪》,从刚才停下来的地方接着读了起来……   之后,形势和命运似乎更有利于项羽:章邯殷虚降楚,沛公鸿门臣服,天下 转瞬而得。不过,项羽性格中残暴任性、愚钝自是的缺点在其中也暴露无遗:入 关前,招“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余万”,入关后,面对劲敌刘邦优柔寡断,而对 降秦却大开杀戒,“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把坏事做绝后,他引兵东归,临走时发表了一句著名的感言:“富贵不归故乡, 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果然,东归以后,经历了短短一段分封诸侯的辉煌,项羽就因为徙杀义帝、 分王不平引起了一连串混战,直至他败亡才基本结束。中间他虽也有彭城之捷, 荥阳困汉,乃至鸿沟之盟,最终还是众叛亲离,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不就 是司马光所说的“以至于颠覆”吗?才胜于德,结局果然不妙。   我还发现,和《本纪》开始的笔法不同,司马迁在叙述这段史实时,一直围 绕着项羽。其中虽也有刘邦、韩信、范增等人的小段插叙,但结旨都归于项羽的 行事。而且,司马迁在形容项羽遇事举措时,不惮其烦,反复使用了“怒”和 “大怒”。短短数页,出现了近十次之多。项羽为什么这么爱发怒?太史公在这 里究竟想告诉人们什么呢?   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最难了解的就是他自己。看看同时代人对项羽如何 评价,我也许可以更好地了解他的性格和为人。刘邦是项羽的对手,指责他“为 人臣而弑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史 记?高祖本纪》)。因为两人是敌我矛盾,评价自然是全面否定。不过,尽管刘 邦用词有些过分,主要事实却也都摆在那儿。郦食其是当时读书人中的佼佼者, 他通观大势,认为项羽其人“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 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 而不能赏”(《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难成大事。秦汉时一流的聪明人陈平, 在项羽手下做过都尉,他给项羽的评价也是“为人意忌信谗”(《史记?陈丞相 世家》)。   不过,最全面和最客观的评价似乎来自同为一时名将的韩信。韩信也在项羽 手下干过,官至郎中。投奔刘邦后,他曾专门与之讨论过项羽的性格。读来也怪 有趣,《史记》一书里,刘邦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项羽的性格——他与部下,尤 其是曾在项羽手下供过职、对其有些了解的人,就此交谈过不下四五次。看来, 刘邦大事上可是个明白人,他清楚成败兴亡并不完全和能力成正比,个体的秉赋 心性在其中也扮演着关键的作用:很多时候,胜利并不取决于战场,而是来自于 茶余饭后看似随性的几次谈心。   韩信和刘邦的这次交谈对理解项羽的性格以及他最后所感到的“无奈”有绝 大的意义,我把谈话的前半部分照录了下来:   (韩信)曰:“大王自料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 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噁 叱咤(喑噁,怀怒气;叱咤,发怒声),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 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呕呕犹区区也,好也),人有疾病,涕 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刓通玩,玩弄之意),忍不能予,此 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 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 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 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史记?淮阴侯列传》)   谈话一开始,韩信就把当时世人公认项羽性格上的优点摆了出来:“勇悍仁 强”,非一般人可比。可是,韩信说自己给项羽做过事,对他很了解——他所谓 的“勇”、所谓的“仁”其实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项羽很容易发怒,生气起来 也很吓人,可他对人对己却缺乏基本的判断力,不能任人唯贤,这说明他缺乏自 知和自制,所谓的勇只是“匹夫之勇”,没有多少含金量——到真正需要展示勇 气的时候,他很可能早就泄气了。项羽接人待物时的“恭敬慈爱”、嘘寒问暖也 没有多少意义,不过是他见识短浅、优柔寡断的表现,是典型的“妇人之仁”。 按韩信的分析,项羽虽凭借侥幸成就了霸业,但他没有德行作依托,所以所过之 处,“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对他的拥护大都是形势所迫。因此,项羽外强 中干,他的强大无法持续。   不能不说韩信论述精当,点到了项羽性格上的软肋。韩信的分析可以归结为 一句话,就是性格决定命运:项羽的性格决定了他必定会众叛亲离,成为徒呼 “奈何”的孤家寡人。不过,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按理说,司马迁对自己 笔下的人物更有发言权,我还要听听他的意见。何况,我对“无奈”的探查还留 有许多疑问。   按照《史记》体例,十二《本纪》记载的对象应该是帝王。项羽并没有完成 帝业,结局更难企完美,司马迁为什么为他单单做了一本传记?司马迁说自己写 书是为了“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他在项羽的 身上又察到了什么“兴”,见到了什么“衰”?在《项羽本纪》的结尾,我找着 了司马迁对项羽的一生总结。在感概了其“何兴之暴也”,褒扬其成就的功业乃 “近古以来未尝有也”之后,太史公笔锋一转,评论道: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 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岂不谬哉!”   我打心底里感到,司马迁最后发出的感概,既包含着对项羽功败垂成的惋惜 之情,也寄寓了他对理想王政的一片向往。他将项羽同舜相比,感叹命运对项羽 的垂青,冀望于他归一天下,拯黔黎于水火之中。但项羽不是五帝,不理解先王 的政治制度和举措有其深意,不懂以仁德礼法辅政才为正途,只知一味蛮力经营, 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我又一次想起了刚读过的《资治通鉴》。在发表“才”、“德”之辨之前, 司马光讲了晋国智氏覆灭的故事。起初,智氏是晋国最大的公卿势力,把持着晋 国朝政。但在立嗣问题上,当时智氏的领袖智宣子犯了致命的错误。他立智瑶为 后,而同宗贤人智果对智瑶的评价是:“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 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 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 灭。”果然,才能超群的智瑶率领全族人走向了毁灭。   项羽不就是另一个智瑶吗?商纣、隋炀、袁绍、苻坚……历史上这样的帝王 将相还少吗?他们都有相似的特点:“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 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 (见《史记?殷本纪》)司马迁最后论断项羽 时,使用了“自矜”、“奋其私智”、“不师古”、“不觉寤”和“不自责”, 不都是痛惜其自以为是,没有自知之明吗?   没有自知之明,才是古往今来“无奈”的真正根源。   因为没有自知之明,项羽直到被困垓下才“泣数行下”;因为没有自知之明, 项羽听到四面楚歌才感到无可奈何;因为没有自知之明,项羽死到临头也要在部 属面前逞能;因为没有自知之明,项羽自刎乌江前一再怪罪老天待他不公:“此 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无论是现代人还是古代人,没有自知之明,都会时常感慨命运多桀,都会时 常怨天尤人。“尤”,是推诿;“怨”,就是无奈。前“怒”后“怨”,其实一 也!   也许,项羽就是太史公留给我们现代人的一面镜子——可以正衣冠,可以明 得失,可以知兴替,可以更好地理解现代人的无奈。   读完《项羽本纪》,我沉思起来……自从启蒙运动以来,随着科技飞速发展, 义务教育不断普及,现代人不是变得越来越自命不凡,自高自大,学会了随意臧 否人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项羽自私、任性、残暴、 自以为是,我们现代人最突出的心性特质不也是这些?   怎么办?面对无奈,我们除了如项羽一般死不认命、死不服输,还能有什么 更好的选择?项羽是一个不碰南墙不回头的人,他感到了无奈,但他觉得这不是 自己的过错,是造化作弄,是命运不公。   难道,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无奈,愿意寻觅一条走出无 奈的道路?   我想起老师提到过的叶公子高。   五、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叶公子高的“无奈”   借“叶公好龙”这句成语的光,叶公成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人物。不过,九 泉之下有灵,叶公一定会抱怨命运不公——生前,叶公可是楚国受人尊崇的政治 人物。我查过他的资料,家庭出身颇有背景。   叶公姓沈,名诸梁,字子高,与孔子同时。他是楚国上下公认的贤者,曾在 楚国叶地做地方官,所以被称为“叶公”。他的曾祖父是春秋赫赫有名的楚庄王, 父亲沈尹戍在吴楚交战中也曾屡立殊功。叶公本人智勇双全,在平定楚国内乱的 过程中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荀子?非相篇》里记载:“叶公子高,微小短瘠, 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入据 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孔子率弟子云游诸侯时 专程与他晤面,《论语》和他有关的对话就有三次,记载了他虚心向孔子问政, 探讨治国方略的问答。可见,他哪里是后人所嘲笑的迂腐之人?   叶公被无端扣上了恶名,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听老师说,一般辞书都载 “叶公好龙”最早见于西汉刘向编撰的《新序?杂事》,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 成语,最有可能出自战国晚期的《庄子》。虽然现在的《庄子》版本不见这些字 句,但汉代以后的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引用了这个故事,并且注明源自《庄子》。   庄子为什么要编叶公子高的瞎话?他们俩时代隔了一百多年,会有什么个人 恩怨?我喜欢打听古人的八卦,曾经问过老师。老师说叶公子高是个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常有性情中人的喜怒爱惧。叶公子高很老实,从不隐瞒自己遇到的无奈, 喜欢访师寻友,帮自己解答生活中的疑惑。庄子嘛,是个高人,调侃他自然有自 己的理由。什么理由?那可要保密,因为庄子是替别人出的手,不能乱传,得守 江湖上的规矩。   我想起了这些,更觉得叶公、庄子都是些奇怪而有趣的人物。老师既然说叶 公有很多无奈,庄子对他又了解颇深,我就在《庄子》这本书里找找看。   我用“庄子,叶公子高”作关键词一搜,在结果里随便一点,就出来了《庄 子?人间世》里的一段文字: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 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 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 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 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 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人间世》,庄子给自己文章起的名怪有趣,为什么不是《人世间》?叶公 子高如果有无奈,应该就是人世间里芸芸众生的无奈,不是吗?而且,文章里叶 公倾诉的对象竟然是孔子——不是说孔子和老庄“道不同不相为谋”吗?这又不 是《论语》,庄子怎么请出孔老夫子来答疑解惑?庄子难道也有春秋笔法?这可 就麻烦了。不过,先不管这些,看看叶公子高的无奈究竟是什么。   原来,楚王很器重叶公子高,派他出使齐国处理一些棘手的难题。可问题在 于,齐国宫廷并不拿楚国的使者当回事,虽然礼仪周全,把表面工作做得很好, 但涉及到具体问题就一味敷衍应付。叶公子高自己一贯生活俭朴、清心寡欲,按 说遇事应该淡定从容。可是这次不行——早上从楚王那儿接受了任务,左思右想, 越想越觉得难办,当天晚上就急火攻心,大热天地吃起冰来。叶公子高想起孔子 平日跟他谈过为臣之难,就找他给自己出主意。   叶公子高的顾虑很实在:现在要去办的事情属于国家机密,完不成使命,楚 王这儿肯定过不了关,什么结果很难预料;事办成了,自己是一线人员,其中担 惊受怕不提,还必定经历一番或喜或惧情感上的煎熬。保密工作可不那么好做, 无论如何,从这桩差事中能安然脱身就是万幸。可不,现在还没出发,叶公子高 的身体就已经出毛病了。   这就是叶公子高面临的“两也”困境和无奈。我们现代人常说的无奈,不也 是指面临两重乃至更多选择时无从抉择的茫然吗?哪条路更好?哪条路更坏?— —很多情形里,没有更好,只有更糟,命运只让我们从中选择那些看上去比较不 惨淡的道路而已。对个体而言,生命不就是一桩绝大的“秘密”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无比同情叶公子高,也开始同情起自己。   孔子以前和叶公子高谈过这个问题,他的意见是:事情无论大小,要想办得 圆满,没有办成办不成的后患,必须以道贯之。不过,这个“道”也不是随随便 便就能掌握,“唯有德者能之”。可是,孔子的回答太笼统了,又是“道”啊, 又是“德”啊,让我想起了本科时上的《思想修养和品德》课。别说叶公子高听 了犯糊涂,我看了也是一头雾水。难怪叶公子高一遇到具体情况就乱了阵脚,甚 至连自己一贯自信的办事能力也质疑起来。   这让我不由联想到自己——我平常不也总是信心满满吗?可一遇到什么事儿, 心里好像就没底了,有时甚至觉得活着都没劲,可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这个 叶公子高一点儿也不像个古代人,怎么看怎么像我自己,还有身边的不少朋友。   不管怎么说,叶公子高还是蛮真诚的。上次孔子的教诲叶公子高也不是没听 进去,回去后马上就身体力行。他也希望自己过一种高尚的生活,做一个有道德 的人。可是,生活哪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吆……   我定了定神,仔细读起了孔子——不,实际上是庄子的微言大义: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 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 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孔子怎么又讲起理论来了,还一、二、三呢。不过,我一眼就瞥到了“知其 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句话,看来,孔子所说和叶公子高的无奈有很大关系。 我把这段话又仔细读了几遍,渐渐理出了个头绪:孔子的意思好像是,只要生存 在这个社会里(这不就是人“间”于世吗?“间”原来是个动词),人就有许多 “不得已”。在这许许多多“不得已”中,孔子归结出两条“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的大戒,取名为“命”和“义”——孩子对父母的孝,既无需解释也无法解释, 是其一;任何社会组织中的人,都要遵循合宜的秩序,尤其是上下级关系,是其 二。一个对自己真正负责的人,首先得履行好这两项职责,之后才能去探讨“自 事其心”,追求“德之至”的境界。   这么说,“无奈”是人世间没办法超越的喽。按孔子的说法,即使达到“德 之至”的境界,也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自己想开算了。这不有点像 鲁迅先生批判过的“阿Q精神”?如果这样,叶公子高还来找孔子干嘛?况且, 叶公子高还达不到那么高的境界,他要解决的是迫在眉睫的出使难题。   我想,孔子作为万世敬仰的圣哲,一定不会这么迂腐,光讲大道理——毕竟, 眼前的叶公子高已经毒火攻心,哪能听进去什么皇皇巨论?虽然孔子自诩“学而 不厌,诲人不倦”,现在可不是传道授业的时候啊。   果不其然,读下去,孔子紧接着就给叶公子高对症下药了: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 子其行可矣!   看来,孔子是让叶公子高认清自己所处的形势:做子女做下属,都是人世无 从选择也不需选择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上反复权衡,斟酌再三,是不明事理的表 现。你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就应该专注于事情本身,哪有许多闲工夫胡思乱想、 患得患失?孔子让叶公子高该干什么就赶快干什么去。   孔子这不是讽示叶公子高是个“悦生而恶死”、不知大义的“鄙夫”吗?我 想起不久前翻《论语》,就读到孔子有段话专门批评这种人:“子曰:‘鄙夫可 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 矣。’”(见《论语?阳货》)   读了半天,“无奈”又成了患得患失的感受——这到底是孔子的意思,还是 庄子的意思?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四点过半了……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可是人最 容易犯糊涂的时候啊。   六、“逍遥”还是“无奈”——一桩需要保“密”的事情   叶公子高的故事是庄子写的,我得找他要个说法。   我打开《庄子?人间世》,文章倒不长,不到三千五百字,不一会儿我就读 了一遍。庄子在文章前半部分讲了三个故事,上面提到的孔子教诲叶公子高排在 第二。第一个故事是孔子与高足颜回之间的谈话,讨论后者是否应该出仕卫国; 第三个故事没有孔子,是讲颜阖被请去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向卫国贤人蘧伯 玉请益的对话。我比较了一下,发现三个故事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讲处世之艰, 不过,越到后来情形越是险恶和无奈:颜回尚是怀治世拯民之心,见义勇为舍生 取义,叶公子高就没得多少选择了,而颜阖被请去教育的卫太子则是“其德天 杀”,喜怒无常,颜阖时时都有性命不保的危险,还谈得上什么追求“德之至 也”。   讲了人世间这些与无奈有关的故事,庄子接着在第二部分又讲了“匠石之 齐”、“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宋有荆氏”、“支离疏”和“孔子适楚”五 个小故事。不过,和前面三个故事不同,这五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没有无奈的烦 恼。相反,他们都智“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   他们怎样做到的这一点?我读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说文章的结 尾很重要,看看庄子怎么说的: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 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原来,书上经常提到的“无用之用”就出自这儿。庄子说人们都知道有用之 用,却不明白无用之用,这是什么意思?按照文章的结构,前三个故事讲的就应 该是“有用之用”,而后五个故事就是“无用之用”。庄子在“匠石之齐”的故 事里说世人“以其能苦其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 而且“物莫不若是”。要想真正超越无奈,就得明白“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 大也”的道理。   我突然想起中学时学过的《逍遥游》,里面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找来看看。 果然,在文章的最后(和《人间世》一样的位置,难道是巧合?),我看到了相 似的一段话: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 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 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无 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以前都是故事里的人物发表意见,这次发言的可就是庄子本人。一样是说 “无用之用”,不过这里他是给“智者”惠子提一个建议:把你觉得没用的大树 挪一个地方吧,种到“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那里才是它应该待的地方—— “无所可用”,它也就没有无奈和困苦!   怎么看怎么觉得庄子话里有话:惠子明明在用“大树”比喻庄子“大而无用” 的言语,庄子却把球踢了回去,说“大树”只是长错了位置,换个地方就好了。 这不是在讽刺惠子参不透其中的微言大义吗?庄子说的那个“无何有之乡,广莫 之野”到底在什么地方,怎么听起来像是“忽悠之乡”呢?而且,“大树”移了 过去,“彷徨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人是谁?   我查过惠子的资料:他名叫惠施,战国宋人,和庄子同时,是当时非常有名 的政治家和哲学家。惠子做过魏国的宰相,主持过合纵抗秦,同时在学术上独树 一帜,是“名辩”学派的主要代表,博学通辩,按现在的说法,属于超级白金的 “成功人士”。庄子和惠子是莫逆之交,惠子退休以后两人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 进行思想上的交锋。惠子先庄子而去,他逝后庄子无比悲伤,叹息道:“自夫子 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见《庄子?徐无鬼》)   与这样一位绝顶聪明的人谈话,庄子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还要绕着弯子讽 刺惠子悟性不够?难道,这里面也有个体心性的差异?后人对惠子的评价很多, 我其实先前已经摘了一段,就是荀子的评语: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 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 施、邓析也。(见《荀子?非十二子篇》)   如果荀子没有栽赃陷害,那惠施和我们现代好多文化名人、大学教授可真差 不了多少。这些人智商超群,逻辑严密,喜欢炮制各种时髦的理论,在课堂和媒 体上哗众取宠,败坏年轻人的心性,教唆他们为非作歹而且还引以为荣。庄子是 不是暗示:他和惠子心性不同,所以在基本的是非上也扦格不通,没法达成共识。   我回到《人间世》“匠石之齐”的故事,看到当匠石指责栎社树“是不材之 木”,当天晚上栎社树就托梦给他,讲了一番“无所可用为大用”的道理,之后: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 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 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那么,“无用之用”真的就只是一个隐喻(“寄”)。这里面的秘密没办法 给那些“不知己者”讲出来——因为所保守的“密”与众不同,世人难以晓喻。   这,难道不是一种深沉的痛苦,一种绝大的无奈?   我翻到《庄子?内篇》的目录:庄子亲笔写了一共七篇文章,《逍遥游》是 第一篇,《应帝王》是第七篇,《人间世》不前不后,第四篇。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还在不断萦绕——庄子说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到底有还是没有?如果有,那怎么去?谁又曾经去过?   庄子说,要想安全到达这个地方,“唯有德者能之”;司马迁说,“明道德 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见《史记?屈原列传》);司马光说,“德 者,才之帅也”。他们的意见一致:这个地方是有,不过去得具备一定的条件— —“德”。只要具备了相应的德行,一个人就可以顺利抵达这个地方,生活中就 不再感到无奈。   叶公子高一直想去这个地方。他有足够的勇气承认无奈,然而,他没有足够 的德行来应对无奈,所以庄子揶揄他是“叶公好龙”。从古到今,这条路上走的 人可多了,可是路途漫长而艰险,没几个人能坚持到底。那些历经千难万险,最 终抵达彼岸的人,人们就称之为“圣人”。   中华五千年文明史里,谁最有资格被称为“才德全尽”的“圣人”呢?   我想都没想,就敲出了一个名字——孔子。   七、“非兕非虎,率彼旷野。”——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很早以前读明儒李贽的《焚书》,里面对孔子有一段评论,印象一直很深刻: 宋儒常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李贽就引同代人刘谐的话开玩笑道: “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 (见《焚书》卷三)我向来钦佩李贽 直率大胆,敢于挑战权威,是一个名副其实、“响当当”的知识分子,连带着对 孔子的印象就差了点。后来看王夫之的书,发现他对李贽评价不高,说“李贽以 佞舌惑天下”(见《姜斋诗话》外编卷二),当时就有些疑惑。今晚上连着读了 这许多书,脑子似乎有点开窍了:李贽向来以“异端”和“启蒙”著称,一生追 求自由、平等和人格独立,他的心性究竟属于哪种类型?   看来,理解先贤不能找错向导——《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 千里。”如果一开始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后面再想回头可就难喽。孔子在世时 就被誉为“天纵之圣”、“天之木铎”、“千古圣人”,后世尊他为“至圣先师” 和“万世师表”,孟子更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见《孟子? 公孙丑》)。这样一位大哲,哪会随随便便就能了解?   那怎么办?读他的著作——可孔子“述而不作”,只是编修过六艺:《诗》、 《书》、《礼》、《乐》、《易》和《春秋》,对我而言太艰涩,况且那么多, 从何读起?看《论语》?《论语》倒不难,可它是孔子去世后,弟子们拿个人学 习笔记汇编而成,好像没什么逻辑,里面一条一条我实在搞不明白。   我突然想起刚才翻《史记》,里面好像就有孔子的传记——司马迁是我信任 的人,有他带路,我就不至于迷失思想的方向。   我在网上找到《史记》,在目录里查了起来——可不是,第四十七卷就是 《孔子世家》。   我现在明白了,读书要跟随那些值得信赖的高古灵魂,不能轻率草就——它 要求我们“最重要的是:走到一边,闲下来,静下来和慢下来”,“好的阅读” 是“缓慢地、深入地、有保留和小心地,带着各种敞开大门的隐秘思想,指头放 慢一点,眼睛放尖一点地阅读……”(见尼采著《朝霞》“前言”部分,田立年 译文)   所以,在读《孔子世家》之前,我得仔细琢磨一下司马迁的笔法和用意。   《史记?太史公自序》里司马迁列出了全书一百三十卷的写作缘由,我打开 这卷,里面写道: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 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我又把书翻到《孔子世家》的结语部分——司马迁在每卷书后面都有一段评 语,讽示自己对该卷人物的春秋褒贬,看看他对孔子的评价: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 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 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 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是多高的评价!而且,司马迁说自己无法达到 孔子的境界,只能在心里想往——“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就在孔子这儿吧? 看来,孔子真有可能是黑夜里的一盏道德明灯,照耀和指引着后人前进的道路。   而且,孔子对自己在尘世中的使命从来没有哪怕一丝怀疑。无论处于多么险 恶的环境,孔子都坚信天降大任于己,他的负担就在于“匡乱世反之于正”, “以达王道”。我在《孔子世家》里就找到这样两段话:   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 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能说出这话,真气一定很足。凭自己的直觉,我觉得应该相信司马迁,相信 孔子——他确实超越了世间的烦恼和无奈,到达了逍遥的彼岸——“文”,在古 文中不就有“美”、“善”之义?   不过,现代人推崇理性和经验主义,学校很早就安排了一堆拼凑出来的《概 论》、《导论》,结果学出来后,一是自我感觉良好,普遍善于自吹自擂,二是 从个体经历中学乖了,知道理论和实践差得还远,加上“大胆怀疑”的先进教学 理念,所以很难相信别人。我受了这么多年熏陶,自然难以免俗:怎么能确保孔 子不是欺世盗名?孔子的“德”一生中是否经受过真正的考验?也许,到了万般 无奈的境地,孔子也会愁眉不展,感叹命运的“无奈”。   我想,司马迁是个有智慧的人,在传记里不会不有所交待吧。我打开《孔子 世家》,不久,就读到孔子“厄于陈蔡”: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 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 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 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 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   看来,孔子这次处境真的不妙:四面被围,路断粮绝,徒弟一个个饿得半死, 很多人都起不来了。可孔子就是孔子,每天讲道诵经如旧,而且依然弹琴作歌, 音乐和声音中听不出丝毫的哀伤和嗔怨。我想,言谈举止还可以勉强控制,音乐 发自一个人的内心,如何掩饰得了?处于如此无奈的境地,孔子怎么就一点也不 感到“无奈”呢?而且,孔子的诸多弟子难道都达到了“逍遥”的境界,一个个 都没有一句怨言?果不其然: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 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看来,子路、子贡和我们现代人一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露出“愠” 和“色作”的根底。子路的“怒”一半来自恶劣的境遇,一半是对老师“麻木不 仁”的愤慨。孔子的回答很巧妙:就个人命运际遇而言,君子不可能超越尘世中 的不得已(也就是无奈),不过,君子可以安然处之;小人就不一样了,他的底 线可就不知道在哪儿喽……子贡知道老师的言外之意,当然不高兴。孔子对此心 知肚明,故意引他说话,借机开导子贡:我之所以无忧,不是因为掌握的知识多, 那是靠死记硬背就可以学来的。你不可把学习的方向选错了——重要的是要有大 道一以贯之。   孔子知道这么说太浮泛,问答必须针对个体的禀赋心性,这样才能随缘度化。 孔子预备了一次面试,第一个来见他的是子路: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 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 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 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我记起老师先前提到过:古典时代,知识人相互交流切磋往往引《诗》言志,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可以起“防火墙”的作用,学识修养不济的人或者钓名 沽誉之徒难以深入,二是“《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长于讽诵和 表达心意,使双方可以在更高的层次交流。《诗》有内外,内是文本自身,需要 博学多识,外则包涵六合人情,需要慧根和悟性。《诗经?国风?关雎序》曰: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对《诗》的理解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志。   ——原来,孔子从《诗经》里看似随意拈出的一句诗,还有考察心性的作用。 这可比我们现代所谓“科学化”、“标准化”的考试更有人情味吆。我想起本科 毕业前此参加的几次面试,更觉古人在这些方面匠心独运。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出自《小雅?何草不黄》,原文形容征夫在外服役 的凄苦,意为:“(我们)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整日沿着旷野而行。”孔 子借这句诗自况,问子路:“我行的道难道有问题吗?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无奈 的境地?”   子路在孔子的弟子中年事最长,以善于政事闻名,时常随侍孔子左右。不过, 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的记载,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心直口快, 遇事不善深思。听完老师问话,子路想起这些天的遭遇,正满脑子不高兴,就回 答说:大概我们自己还没达到“仁”和“智”的境界吧?要不人家怎么会不信不 服?   我想,子路带着怨气的回答实际上是说:老师,你的大道可能方向错了,要 不怎么会如此无奈?孔子知道子路的言外之意,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举了历史上 以“仁”和“智”著称的伯夷、叔齐和王子比干,问子路:难道有了“仁”和 “智”,就一定会行之于世吗?那这个世界不就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了——还用谈 什么“无奈”呢?“仁”和“智”的标准,和世间成败无关。   那“仁”和“智”,也就是孔子的“德”、孔子的“大道”,其标准在哪儿 呢?看看第二个进来的考生——子贡的回答: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 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 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 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 远矣!” 子贡出。   子贡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在七十二贤徒里以言语和外交能力著称。司马迁说 他“利口巧辞”,孔子也常说不过他。而且,子贡善于经济,在仕途和生财方面 一帆风顺,“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子贡一使而“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用 今天的话说,子贡是叱咤风云的时代弄潮儿。   今天,处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子贡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气。但是,子贡不是粗 人,他懂得言辞需要技巧,不能像子路那样直通通地说话——那样做会有什么效 果?面对老师的问题,子贡选择了明扬暗抑:老师您行的大道太大了,已经超越 了尘世,所以世间无人能够理解。老师您就不能降低一下自己的期望值吗?   我觉得子贡的回答暗含讥讽——他在说孔子的大道大而无用:“仁”和“智” 的标准既然不在尘世,那何不就按尘世的标准行事?又不是没有能力,干嘛把自 己搞得如此辛苦!   孔子自然知道子贡的心思,他的评语切中要害:良农良匠能够辛勤工作,干 好自己分内的事情,难道他们还能管得了天下不下雨、自己制作的东西顺不顺别 人的意?君子一样有自己的分内之事,至于行不行于天下就在君子能力之外了。 孔子告诫子贡:你如今不去考虑进德修业,做好自己的本分,却只想着如何被世 人接受,你的志向看来很有限吆……   子贡被批了个灰头土脸,出去了,下一个进来接受心性测试的是颜回:   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 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 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 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 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颜回在孔门弟子中排名第一,以德行闻名,后人尊之为“复圣”,历代配祀 孔庙。孔子称赞他安贫乐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 忧,回也不改其乐。”赞扬他好学有德:“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 认为只有颜回和自己达到了“德”的境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 是夫!”子贡虽然巧辩好胜,但当孔子让他比较自己与颜回“孰愈”时,回答道: “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颜回果然没有让老师失望,他的回答既是对子路和子贡的批评,更寓涵了对 老师的理解和支持:大道的标准不在世间,但世间却是君子行大道之地;君子修 道推而行之,这是君子的使命所在,君子不应也不会为机缘难遇而忧虑。   孔子十分满意颜回的回答,开玩笑说如果颜回发了财,他很愿意去做颜回的 管家。看来,众多弟子中,孔子认为只有颜回和自己达到了至德的境地,可以身 处逆境而安之若素。颜回的回答好在何处呢?而且,大道的标准既然不在尘世, 那它在哪儿呢?   颜回死后,孔子叹道:“天丧予!”后来西狩见麟,叹道:“吾道穷矣!” 一次子贡在场时,孔子又感叹道:“莫知我夫!”子贡就问:“何为莫知子?” 孔子回答:“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天”,什么是“天”?孔子从来不怨“天”尤人,难道,大道的标准在 “天”那儿?我向窗外望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子贡评价老师:“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 已。”颜回也感叹孔子的德行和智慧“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 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 卓尔!”虽然自己想追随其后,可“蔑由也已”!   又是无奈……不过,我在颜回的无奈里看到了信任,看到了“心向往之”, 还看到了尘世中“下学而上达”的可能——我觉得,这是一种品质完全不同的 “无奈”。   “无奈”的探索该告一段落了。合上《史记》前,我看到了孔子的忧愁和 “无奈”——不过,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现代人:“德之 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欲言未尽……我想起了老师引过的一句话:“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 man schweigen.”   我看看表,已经七点多了。今天下午和同学约好了一起逛街买衣服,想到这, 我关了电脑和台灯,爬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二零零九年十月三十一日初稿   二零一零年三月十五日定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