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原创]   乡村臭花   缪永清   乡下把坏的事物叫臭事,搅乱人家的好事,叫臭了一把。村里对这种以臭人 之事为喜好的人嗤之以鼻。父亲给它起了一个名字说是路边的臭花草。乡村的还 真有臭花,这种臭花,生长顽强,开花结果,篱旁河梢,地角路边,总有它的影 子,叫人生气,又十分无奈。无奈的那种臭花一样的人,骚扰是它的习性,走过 近旁,惹之沾之,深入衣服皮肤,其臭难除,人人恶之。这种臭人臭事,是乡村 恶之花,当然也是“臭花”。   村里人多数时候待人接物温婉周致,这时就想,物温婉周致又怎么样,好多 时候抵不住发横、撒泼、嫉妒、暗中使绊子。正如行路的抵不住臭花划拉你一下。 臭花总在这个时候在心灵透明的地方臭你一个窟窿,当你抚摸着伤痛的时候,它 又抻胳膊划拉另一个了。   我感受到的父亲的故事就是如此。   我家的楼房,在村头小街低矮的房屋中很是抢眼,前边的门面做做小生意, 后边的小院人们高兴时欢喜来这里坐坐。要是五六月后,就天天有人来我家洗浴。 人家的浴池在猪圈里的,我家的是单独一间,很清爽。有人带了麦草来烧洗,有 的不带。人多时热热闹闹的,有人就指着屋顶看,一看就看出了特别,平平的木 屋顶板上有燕子窝。都说燕子造窝,是福兆,他们等洗浴时就逗燕子。有一回不 知怎么被一个女人烧浴水时用棍子捅掉了,是好奇还是嫉妒,说不清。   父亲虽不迷信什么福不福的,却不高兴,把一窝小雏燕活活摔死了,责怪了 几句,说是好端端一窝生灵啊。那女人听了不痛快,就说父亲太“折方”。“折 方”是顶真、不宽容的意思,还说了什么不就是几只没长出来的鸟么!父亲无奈, 只叹气,又不好倒过来赔礼道歉。到第二年燕子也没有来,后来一直没有来。而 因此疏远的人,又不好再请他们来,照理父亲是不在意的,但是有了挑燕窝的事, 父亲有时就要叹气了:“一百个人同你好,就怕一个人不同你好,也难受。”   当然难受的内容很多,不单单一件两件事。   村上的胡医生以前也经常来洗浴的。他在这里被称为“一把刀”。有人就说 事,村上老金“家里的”生了疮,没办法看,等到实在挨不下去了,才叫胡医生 “看看”。胡只说,挑个小疮疖那不是小菜一碟么?后来听说明白,就哈哈哈笑 了。原来人家是私处生疮,老金对人家求得恳切,胡医生点着头开着玩笑说,他 喜欢喝两口,那先请他吃杯酒,还有“金家里的”要冼洗干净。当然没问题,她 在我们家浴锅里洗好了到胡医生家。不出一个时辰,金家里的出来时干净清爽, 神清气爽,再看看胡医生红光满面,弄得去接妻子的老金高兴地叫一声:“你干 的好!”胡有些莫名其妙,连忙解释说,那时在浴锅里洗得干净的,没有那股子 异味,说那里生疮原是不干净闹的,很好弄的。他一个人真正动手干(开刀)其实 只“一些些时候”,以后换药也是很快就了事的。说明白了,老金倒不好意思。 后来胡家的每次来都要到我们家烧一锅浴汤,再去让胡医生看,再后来就全好了。 老金请胡医生喝酒,胡却总推辞,老金想胡医生也太客气了,还是请了好几个人 陪了,胡只喝了一杯就走了。有人就眨眨说:“老金喜欢吃酒,一吃就头脑发 昏。”   父亲后来晓得胡医生只吃一杯酒的真正原因,是胡医生内心有愧,他当时面 对洗得像白萝卜一样的金家的身子哪能不动心,后来还是动了邪念的。人家都说, 这是老金自己出钱买人家“来事”的。谁也怪不了谁。父亲叹了口气:“唉!” 家里提供洗浴倒是也脱不了干系似的,自此就疏远了胡医生。   疏远了的还有重庆。   重庆那年从外地回家,很落魄。他家里已没有人,第二天先到我家,可见是 什么关系了。他还说在半路上就买了只野兔子,到家没等烧熟就吃光,那个馋, 没法说,没想到拉了一裤子。后来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完了全都嘎嘎笑得好响。 这样的事能说,可见是不错的,父亲笑得响亮,是对同村人的最好的安慰吧。   后来,他却经常同别人赌钱,还把我的一个兄长诱去赌钱了。   父亲最后还是听到了,他一听就跳起来:吃泥土饭的人,一迷上这个,不就 是败家的开始吗?父亲到他家责问,与他在门口推拉起来。父亲拖着一阵风中可 以吹倒的身子,去搏击五大三粗的重庆,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第一次看到父 亲一点没有畏惧地与人打架。重庆凭力大要拉到屋里去,父亲却作着虎步向外, 他大约是想,在外边这样打就打了,打在明处,又是占了理,怕什么?   在村里,赌赌钱似乎并不怎么算是丑事,但是如果是大人与小人一起赌,无 论怎么说,那大人就错定了,是很没面子的事。重庆这时就高声辩解,凭力气想 要占理。在场的人都是要好的,自然挡的挡,拉的拉。正是那一回看到父亲的盛 怒,印象之深刻,以至到现在我仍对扑克牌没有好感,这也许是那次打架的缘故 罢。   最使他伤心的,反倒是我的那次“看场风波”了——我高中毕业后到农村劳 动,老老实实出力死做,劳动成了一把好手。队长可是看中了这一点,在全队人 面前说,队上的粮食每年总要莫名其妙少了很多,现在叫人长期看着,村里人当 然说好。队长就提我是最好的人选。没想父亲很是反对,对我浇了盆冷水,就样 样拗着,我在家里还扔着东西以示抗议,父亲很伤心。正当冷着没有动静时,仓 库里又丢掉了新上场的粮食,父亲这才说:“这事你就知道轻重了吧,你这样一 个老实人怎么办?以后粮食丢了就是你丢了。”这样我自然也就不去看场了。后 来有人就偷偷告诉我,你父亲什么不明白,也许人家本身就在暗算你,你又是这 样无知而热情。   我听了打了一个寒颤,真的这样险恶么?   只有父亲心明肚亮,我很愧对他。甚至父亲去世之后还一直愧,家有难事可 问谁?这事后来才应验,隔了好多年后,我的兄长闹别扭的要把房子卖了搬到外 边去,他和队长瞒过了我们,队长做主又让他家的一个亲戚买下来,要“做纸” (订合同)了,我们才晓得。已太晚了,才觉得队长这是为那次社场事件使绊子! 我那时正没有好好的房子,父亲也急得没有办法,就去对那座(原先是自己的)房 子烧化一个小小花圈,人家迷信这个,就再也不肯买这个房子了。房子结果是出 了钱归我了,但村上人说这不吉利。父亲从来不迷信的,他说要迷信还信得过来? 他说就要用人家的迷信,以毒攻毒倒办成了事。   父亲老了以后,慢慢少了不少可交往的的人,父亲似乎就变得无聊起来了。 只有到炳乾那里去,他早先也是做生意的,也是一个说很幽默,能“史话”(世 事,野史)的朋友。可惜不到70岁就早早去世了。后来就与药店的老钱一直很要 好,整天的坐在一排排药瓶子那里不动窝,也许是研究中药,这对身体有好处, 也许不是,却一直在讨论,外人看着,那真能是一种好境界。没想到老钱靠着药 店,却没有研究自己的身体,有一天晚上老钱就睡着就去了,一点也没有征兆。   父亲从此失去了好朋友,似乎也失去了生趣,只能无聊地这个店面坐坐,那 个铺子转转。巴掌大的村头小镇那些店铺是什么人开的呢——余家侄子,到外边 做的生意说是专做媒,有人说是贩人,弄了钱回来开“美容店”,招了不少小姐。 “石拐棍”是理发师,口无遮拦,整天滔滔不绝的,也是我们这一带乡村的“幽 默大师”,他对父亲总是要敬上几分,可惜腰弯得成了只虾米,后来干脆不来了, 店就能让儿子打理。还有开冲床厂,整天吭吭的响着:还有……到这些店铺厂家, 能坐得长久吗?   父亲到晚年似乎像一棵老树面对一阵阵北风,吹去了充满着智慧和感情的叶 子,他凭着枝干独立在寒风中苦苦支撑着,又总在期望着或者拒绝着什么。他大 约不知道,这不是他个人境况,是那时我们人人普遍的运数。   啊,即使这样,他仍永久在我的心中葳蕤常青着,和那乡村人物如一棵棵树 常活在我的心中,正如不能保证树上长出的叶子和花朵全是闪亮耀眼的,也有臭 花夹杂其间。同样一块土地五色杂陈,长出不同色调,远看一片灿烂,近看却有 不少破烂。我常常发恨也没用,但永远不会失望。   [3000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