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 长篇小说   逃往天堂的孩子   ◎ 卢江良/著   作品梗概   长篇小说《逃往天堂的孩子》近12万字,是一部当代中国农村留守人们的欲 望史。   小说中几乎每一个人物,内心都有一个“天堂”:游手好闲的冯梦发,成天 在城里逛荡,梦想有朝一日能够发达;牛皮哄哄的冯大炮,隔三差五地上城去, 谎称承包了大业务,目的不外乎以后能当上村长,可以作福作威;心狠手辣的冯 丰收,企望安稳地呆在村长的位置上,一如既往地鱼肉乡亲;瘸了条腿的冯土根, 挥霍着承包村里工程赚来的钱,踏上了纵欲的不归路;当镇校教导主任的毛主任, 向往着远离偏僻的乡村,使出了各种不同的手段;安份守己的吴豆花,一心想让 家人过得滋润些,一次又一次出卖着肉体;漂亮的村长儿媳丁娅红,淡漠了跟丈 夫的情感,沉溺在跟冯小天私奔的假象中;远在城里做木工的冯田富,长期迷恋 于赌博,幻想赢笔钱在城里安家落户;而主人公冯城生和冯冬暖,梦想着能逃离 生活的村庄,去一个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   然而,梦想总归是梦想,与现实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冯梦发终究没有发达, 开始规规矩矩地生活;冯大泡未能如愿当上村长,却跟老婆关系恶化了;冯丰收 因为经济上的问题,县委书记派员驻村清查;毛主任机关算尽调不进城,已处在 了疯癫的边缘;丁娅红离开石桥庄去了城市,但不是跟冯小天私奔,而是开办了 一家服装店;冯田富已赌得一贫如洗,日子过得越来越落魄;冯城生和冯冬暖出 逃成功,但不幸丧身于一次列车脱轨的事故中……   作者凭借对农村生活的无比熟谂,运用娴熟而高超的艺术手法,围绕着两个 特殊留守儿童的悲惨遭遇和生存欲望,写出了留守农村的人们的生存困境和内心 的脉动,揭示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矛盾,反映了变革时期中国农村 存在的现实问题,真实而生动地展现了当代中国乡村的生活图景,不失为一部具 有史诗意味的厚重之作!   该长篇小说曾被列入杭州市文联“2007年度杭州市重点签约作品”和浙江省 作协“2007年度浙江省现实主义文学精品工程”。   作者简介   卢江良,本名卢钢粮,男,1972年11月出生于绍兴,现居杭州。中国作家协 会会员,中国编辑学会会员,杭州市文联签约作家,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近年, 以“凭着良知孤独写作,关注人性、关注命运、关注社会最底层”为基点,创作 了一批独具魅力的乡土小说,在文坛引起了较好的反响,被著名文学评论家张柠 誉为“当代中国乡村的发现者”。 作品曾荣获第3届全球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大赛 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西湖文学奖优秀创作奖(一等奖)、2003-2005年度浙江 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7-9届美国“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和荣登中国小说学 会“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有3部小说被拍成电影,其中《狗小的自行车》 荣获国家广电总局电影频道第8届数字电影百合奖优秀儿童片奖等3项大奖;已出 版小说集《狗小的自行车》(花城出版社,2005年)、《送花的男孩》(吉林出 版集团,2010年)、散文集《最后一场马戏》(远方出版社,2005年)、长篇小 说《城市蚂蚁》(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   联系方式   联系人:卢江良 QQ:38444144(上班时间,长期)   信箱:lujiangliang1972@tom.com(上班时间,长期)   博客:http://blog.sina.com.cn/lujiangliang(上班时间,长期)   作者声明   此书稿以寻求拿版税或稿费的形式出版,凡搞自费出版的机构请勿打扰,谢 谢!   目 录   第一 章…………………………………………………………………………………………   破 宅……………………………………………………………………………………………   老 黑……………………………………………………………………………………………   打 架……………………………………………………………………………………………   赌 儿……………………………………………………………………………………………   村 店……………………………………………………………………………………………   赊 账……………………………………………………………………………………………   伪 装……………………………………………………………………………………………   补 衣……………………………………………………………………………………………   矮 屋……………………………………………………………………………………………   车 祸……………………………………………………………………………………………   堂 姑……………………………………………………………………………………………   购 票……………………………………………………………………………………………   第二 章…………………………………………………………………………………………   偷 窥……………………………………………………………………………………………   姘 妇……………………………………………………………………………………………   索 钱……………………………………………………………………………………………   正 义……………………………………………………………………………………………   挨 饿……………………………………………………………………………………………   赊 面……………………………………………………………………………………………   馈 赠……………………………………………………………………………………………   向 往……………………………………………………………………………………………   示 好……………………………………………………………………………………………   风 波……………………………………………………………………………………………   告 别……………………………………………………………………………………………   心 结……………………………………………………………………………………………   第三 章…………………………………………………………………………………………   幸 福……………………………………………………………………………………………   赌 徒……………………………………………………………………………………………   胡 诌……………………………………………………………………………………………   “毒 瘤”………………………………………………………………………………………   拒 绝……………………………………………………………………………………………   挑 唆……………………………………………………………………………………………   落 魄……………………………………………………………………………………………   朝 思……………………………………………………………………………………………   乞 食……………………………………………………………………………………………   企 图……………………………………………………………………………………………   村 长……………………………………………………………………………………………   逃 学……………………………………………………………………………………………   第四 章…………………………………………………………………………………………   计 谋……………………………………………………………………………………………   比 试……………………………………………………………………………………………   敲 诈……………………………………………………………………………………………   较 量……………………………………………………………………………………………   惶 恐……………………………………………………………………………………………   送 礼……………………………………………………………………………………………   探 秘……………………………………………………………………………………………   威 胁……………………………………………………………………………………………   机 会……………………………………………………………………………………………   封 口……………………………………………………………………………………………   孝 心……………………………………………………………………………………………   恫 吓……………………………………………………………………………………………   第五 章…………………………………………………………………………………………   困 顿……………………………………………………………………………………………   暮 想……………………………………………………………………………………………   遭 拒……………………………………………………………………………………………   觉 醒……………………………………………………………………………………………   寒 夜……………………………………………………………………………………………   归 正……………………………………………………………………………………………   复 赌……………………………………………………………………………………………   上 城……………………………………………………………………………………………   借 钱……………………………………………………………………………………………   亲 情……………………………………………………………………………………………   色 诱……………………………………………………………………………………………   迷 惘……………………………………………………………………………………………   第六 章…………………………………………………………………………………………   密 逃……………………………………………………………………………………………   爱 情……………………………………………………………………………………………   天 堂……………………………………………………………………………………………   失 窃……………………………………………………………………………………………   追 截……………………………………………………………………………………………   毒 打……………………………………………………………………………………………   密 谋……………………………………………………………………………………………   养 伤……………………………………………………………………………………………   离 间……………………………………………………………………………………………   拐 骗……………………………………………………………………………………………   失 踪……………………………………………………………………………………………   尾 声……………………………………………………………………………………………   后 记……………………………………………………………………………………………   第一章   1、破宅   冯城生的家在村外,那是一间楼房,好几年前就建了底层,后来做着发财梦 的冯城生爸,扬言要到城里安家落户,便放弃了投资加层的想法。如今,经过几 年的风霜雪雨,房子已变得破烂不堪,而他家也再无能力修建。   现在,冯城生从这间楼房里出来,太阳已经升得有些高了。这是一个初秋的 上午,天气有些冷飕飕的,但冯城生还是穿着一件短袖。那短袖新的时候应该是 白色的,而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跟冯城生的肤色保持了高度一致。   个子矮小的冯城生,站在家门前的空地里,不由回想起了第一次归来的情景:   那是一年前,妈跟黑叔跑掉有一段时间了,亲姑姑家不愿再收留他,爸就把 他带回家来。他们走进石桥庄时,已是黄昏时分。冯城生走在村口平整的水泥路 上,眺望着小村深处鳞次栉比的楼房,和一条半环着村庄波光闪闪的河流,对这 个陌生的村庄充满了无比新奇。他便仰着头,问旁边的爸,爸,我们去哪里?   爸沉闷地回答,回家。   回家?他顿感蹊跷,我们家不是在城里吗?   爸说,不在城里,在这里。   他困惑地问,那以前我们怎么都住在城里呀。   爸解释说,住在城里不等于家在城里了,我们的家还是在这里。不过以后就 不一定了,等我挣了大钱以后,就在城里买一套房子,那个时候我们家就在城里 了。   他不出声了。沉默了一会,又开口道,那我们家在哪呢?   爸随手指了指不远处,就在前面,那一间。   他循着爸指的方向望去,那里耸立着一幢三层的楼房,楼的侧面用蓝色瓷砖 幕墙,正面是两扇深蓝色玻璃大门,看上去虽然没城里的楼房高大,但感觉非常 整洁和气派。   可他跟着爸走到那幢楼房前,爸没有领着他走进去,而是拐到了隔壁的一间 破屋里。那间破屋虽然也是砖砌的,但由于砌的时间的久远,加上长期没有修理, 整个墙面黑乎乎的,还裂着无数条缝隙——大的几条拳头都伸得进去了。   他停在那间屋跟前,吃惊地问,这是我们家?   爸没有应声,只是推开了门。这时,他才发现,那门根本没上锁,只是虚掩 着。而开了门的屋里面,除了一张缺腿的饭桌,还有满屋的尘土,几乎没别的东 西。   他皱着眉头,迟疑着不想进去。   爸见状,瞪了他一眼,催促道,你还站着干嘛?快进来。   他勉强地走进去,爸安抚着他说,这是暂时的,爸很快就挣大钱了,到时候 我们在城里买房,三室一厅的,要多新就有多新。   听了爸的话,冯城生就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可转眼一年过去了,爸一个人 在城里,不仅没挣大钱回来过,而且回到村里后,还经常输得身无分文。   他就只得一直住在这间破楼房里。   此刻,冯城生停止回忆,朝天打了几个哈欠,用力抹了几下眼睛,胡乱扣着 仅剩的两颗扣子(其他三颗掉了),朝着村口那爿杂货店走去。在去学校之前, 他得先解决肚子问题。   2、老黑   冯城生来到半绕着村庄的那条河边,碰到了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那老头皮 肤黑黑的,村里人都叫他冯老黑。他正埋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朝着村委的方 向走去。   这几天,村委前面的路在改建。冯老黑作为监工,每天去监督的。这活是村 长派给他的。自从冯小天按外人的说法“厉害”了起来之后,跟自己一家结过怨 的村长,就开始向他家妥协了,不时派些轻松活让冯老黑负责,以此来讨好他们 一家。   对此,冯小天曾劝说冯老黑,不要稀罕那几个钱,不要接村长分派的那些活。 但冯老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没有听从儿子的建议,欣然地接受了过来。而且, 接过来之后,没有因为儿子的“厉害”,而敷衍落在肩上的任务,相反比其他人 做得更认真。   他除了每天按时上下班,晚上还加班加点,把白天来不及记的账,一一补记 下来。譬如,改建这条路用了多少车石头?每车石头大概有几吨?每吨的价格是 多少?还有改建这条路,一共用了多少人工?每个人工的开支多少?   每项工程做下来,他都要记厚厚一叠纸。光记还不够,他还不断计算。有时, 到了深夜,还趴在饭桌上忙乎。老伴一觉醒来,见他还没睡,就催促他上床。他 嘴里应着,但身子没动,像着了迷似的。   老伴看他那么起劲,不禁有了怨言,说他才赚了村委多少钱,犯得着这么干 吗?万一干出病来,还不是自己招的?但冯老黑听了,总是不亢不卑地说,你一 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个什么呀!我这样做,自然有这样做的道 理!   时间一长,老伴也就习惯了,但见他一心扑在村委的活上,一副乐不可支的 样子,还是免不了要讽刺几句,有意夸他是“村长的好帮手”。冯老黑听了,也 不生气,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把老伴的挖苦当作耳边风。   村里人也看出了冯老黑的负责。村长刚开始派轻松活给他时,村里人都在暗 地里哼鼻子,觉得他是沾了儿子的光。但现在他们改变了这种看法,觉得他有出 息的儿子顶着,竟然还能如此勤恳为村里服务,实在非常难得。   一年做下来,村里人对冯老黑由衷尊重起来。他们在背后都这么说,要是村 里管事的人都像冯老黑那样,我们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自然而然地,冯老黑 在村里树起了威望。而那威望,因为树立在村里人心里,就显得比村长的有份量。   老伴看出了村里人的那份敬重,有一天突发奇想地问,你这样忙乎,不会想 搞出个好名声,以后让村民选你当村长吧?冯老黑听罢,禁不住笑了,用力地摇 着头说,自己这么老了,还当鸟个村长呀。这让老伴越发费解起来,搞不清老伴 这么劳心,到底图的是什么?   “小爷爷。”冯城生走到冯老黑跟前,喊了一声。   冯老黑闻声抬起头来,威严地看了冯城生一眼,大声斥责道:“你这个小鬼, 这么迟了还不去上学?”   冯城生没答话,企图溜过去,但冯老黑还是伸出手,在他后脖子上拍了一下。 然后,重新埋下头,作着思考状,朝前走去。   3、打架   冯城生一溜小跑,来到了河流在村庄的尽头,放慢脚步远望冯老黑的背影, 突然后脖子上又挨了重重一拍。他受惊转过头来,发现高出自己一头的冯春树,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正冲着自己嘻嘻地笑着。   冯春树是村长的孙子,脑子不太好使。他跟冯城生同龄,在同一个班读书, 成绩比冯城生还差,冯城生考三十分,他只能考十分,如果题目难一些,冯城生 考十分,他就更惨了,肯定只能考二分。村里人当面不说,背后议论纷纷,说村 长这么贼精,孙儿这么白痴,都是村长作恶多端,老天对他家的报应。   此刻,冯城生让傻瓜冯春树打了脖子,很不服气,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干 嘛?”   “乌狗,我是你小爷爷。”冯春树依然嘻笑着,厚皮实脸地说。   冯城生回骂:“靠!我还是你爷爷呢!”   “你再说!”冯春树显然不想当孙子,立马板起脸凶。   冯城生毫不惧色地重复了一遍。   冯春树就仗着比他个高,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冯城生的衣领。冯城生 见状,也不示弱当即腾出一只手,握住了冯春树的手腕,两个人一下子揪扯起来, 很快扭打成了一片。   正打得不可开交,对面院子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个儿不高,有点发胖,皮 肤很白,脸圆乎乎的,挺耐看。她是出来到河里倒脏水的,看到冯城生和冯春树 在打架,惊叫起来:“乌狗,你怎么打人了?”脸盆往地上一搁,三脚并成两步 赶过来,一把抓住了冯城生的双手。   被控制住双手的冯城生,再也无法施展身手,头顶被冯春树趁机擂了几拳。 他感到屈辱极了,一边冲着中年女人喊:“吴豆花,你放开我!吴豆花,放开 我!”一边用力挣扎着。   吴豆花没理会,拧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冯春树身边拉开。正在这时,旁边一 间气派的院子里,闻声出来两个女人,一个三十不到,长得挺漂亮;另一个六十 岁上下,胖乎乎的。   “乌狗这个小流氓打你家春树呢!”中年女人忙向两个女人讨好。   冯城生听了,手指着冯春树,对着两个女人气愤地说:“是他先打的!”   “谁叫你走我家的空地的?”对面的冯春树赶紧回击。   冯城生愣了一下,说:“我哪里走过你家空地了?我在这里走,是你打了我 脖子一下。”   “你就走了!所以我打了你一下。”冯春树强词夺理。   “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专门衅端跟人家打架!”吴豆花推了冯城生一下, 骂骂咧咧,“还不滚回那间破烂的屋里去。”   老女人来到冯春树跟前,用手帮他揉着发肿的脸,冲着冯城生骂:“这个小 畜生也不知咋的,就知道打架打架的。下次要让我再看到你打人,就打碎你的脑 袋。”   “算了,算了,小孩子打打架嘛。”那个年轻女人站着旁边劝道,声音细声 细气的。   吴豆花帮腔着骂:“婊子的儿子就是婊子的儿子,生出来都跟别的孩子两样 的。像他爹也好不到哪里去,只知道赌赌赌!”   正骂得起劲,一个年轻人从河对岸过来。他长得高高瘦瘦的,头发抹得很亮, 穿着很讲究,一表人才,只是额上有个疤,显得有些凶相,破坏了整体形象。   吴豆花见了他,顿时住口不骂了。她等着他走近,明知故问了一句:“梦发, 你回来了?”   年轻人没理睬,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吴豆花不敢再逗留,连忙端起地上的 脸盆,尾随着过去。   4、赌儿   吴豆花走进院子的时候,冯梦发已坐在屋中央的竹椅上里脱鞋。他刚从城里 回来。他三天两头呆在城里,一星期最多回来一次。村里人都不清楚他在干嘛, 但按吴豆花的说法,他在城里闯荡。闯荡个什么呢?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 只是套用了儿子的说法。   冯梦发刚脱了一只,听到院子里的响动,知道娘回来了,便抬头冲着她说: “我,我,饿,饿了,你快,快给烧,烧碗桂,桂元氽鸡,鸡蛋。”他昨夜打了 一通宵牌,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回家路费还是问同屋的小李子要的。因为没吃 早餐,现在正饿得不行。   “家里没桂元了。”吴豆花面露难色。   “没,没了。”冯梦发直视着吴豆花嚷,“不,不会去,去买?”   吴豆花欲言又止,转身出了院子,去村口的杂货店。   冯梦发继续脱着鞋子。等他脱掉鞋子,又脱下袜子的时候,娘提着袋桂元干 回来了。他又冲着她说:“我没,没钱了,你先给,给我五百,百块。”   “你上次回来刚问我要过三百块,我手头哪有那么多钱。”吴豆花愣在了那 里,为难地对冯梦发说。   “你,你骗鬼,鬼去吧。”冯梦发不以为然地说,“家,家里,难,难道只 那,那么一,一点钱了?”   吴豆花诉苦道:“现在家里只你爹一个人在干活,要养我们三个人,家里哪 有那么多闲钱。”   “你,你叫,叫什么苦!难,难道我,我会白,白拿你,你们的?”冯梦发 不高兴了,气愤地说,“我,我,到时会,会,加十倍,还,还你们。”   “你书读好到现在,都好几年了,没给过家里一分钱。”吴豆花斗胆说。   冯梦发被激怒了,声嘶力竭地嚷:“我,我还不,不是在,在城里闯,闯荡? 我现在没,没闯荡出,出来,难,难道是,是我的责任?还,还不都是,是他害 的?!”他边说边把旁边一张长凳抬起,用力地往地上端了几下。   吴豆花害怕了,不敢再吱声,蹩进厨房,去给儿子烧吃的。但冯梦发似乎还 怒气难消,继续大声发泄着不满:“要不,不是他,我,我现在会,会这样?” 这样说的时候,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这使他的心头充满了痛 楚。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疤,他就不会从高中肆学;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疤,他 不会在城里找不到一份理想的活;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疤,他不会一直找不到女友, 只得跟美容院的杜小静厮混;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疤,他不会消沉到整天赌博。   冯梦发认为,都是额上那个疤,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所以,他觉得自己这 些年赚不了钱,都是他——冯跃进造成的,他有理由不干活问家里要钱,也有理 由用冯跃进赚来的钱,在城里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而且还可以过得心安理得。   冯梦发正在“忆苦”,娘烧好了桂元氽鸡蛋端出来。冯梦发的食欲被触动了, 顾不多再追忆下去,立起身坐在长凳上,捧过碗狼吞虎咽起来。   就在碗底将朝天的时候,吴豆花一声不响地过来,把五张百元大钞放在了桌 上。冯梦发吃完了桂元氽鸡蛋,手背抹了一下嘴巴,将那几张百元大钞抓起来, 顺手放进了口袋里,然后上楼睡觉去了。   他想,自己得好好睡一觉,然后起身去城里,再跟他们好好厮杀一场,争取 把昨夜输掉的钱赢回来。他还想等把钱赢回来后,得去那家美容店一趟,好好会 一下杜小静。在城里所有的女孩子里,只有杜小静对自己最好,从未在乎过那个 可怕的疤。   5、村店   冯城生被责骂了一通,觉得非常委屈。但作为反抗的惟一表现,只是敌视着 冯春树和老女人,不断地揉着发痛的头顶,愤然离开了那个地方,朝村里的那爿 杂货店走去。   那爿杂货店在半绕石桥庄的河岸上,那是以前的石桥庄的出口处。现在很多 人家把楼房建到了村外,那边就成了石桥庄的村中心。杂货店说破了是间十来个 平方的矮屋。那间矮屋是冯老黑家的,开店的是他的女儿,叫冯大桂。   当初冯大桂生下小女儿后,因为跟婆婆关系不和,决定自己带养。可她又是 一个劳碌的人,觉得光光带小女儿,实在是一种浪费,寻思再找一份活做。她想 到娘家一间矮屋空着,而那屋恰巧在村口,便跟父母商量来开店。   每年春节,生意进入旺季时,她就乐不可支,决意将店长期开下去。但过了 春节,村里人外出打工,生意日益清淡,她又会心灰意冷,后悔开了这爿店,打 算跟丈夫去城里打工,赚更多的钱。可当她准备放手时,春节又临近了,她的希 望重新饱满。   就这样,在希望到失望又到希望的反复中,那爿杂货店坚持开了下来,转眼 已走过了七个年头。如今,冯大桂的小女儿,已由呀呀学语的婴儿,成了镇校的 一名小学生。而她的大女儿已进了镇中学读初中。   冯大桂虽然还在反复,但不忘对杂货店的建设,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气,她让 丈夫在杂货店前,搭建了一个庞大的竹棚,整个竹棚还用帆布包裹着,夏天可以 用来遮阳,冬天可以挡风遮雨。竹棚底下还放置牌桌和椅子。   久而久之,那爿杂货店俨然成了全村的中心,几乎每天都聚着一些人,要么 聊天要么打牌,成天热热闹闹的。哪家的媳妇偷情了,哪家的孙子考上了大学, 哪家的老公在外面嫖娼,各种各样的信息,都会在准确而及时地汇聚过来。   冯城生第一次来杂货店前,是第一次回家的那个晚上。爸带着他来到店门口, 围坐着打牌的人见了,不约而同地停下打牌,打量着突然出现的他,其中一个男 的惊奇地问他爸,这是你儿子?   爸对着那个人说,不是我儿子,难道是你儿子?   那个人笑了,其他人跟着笑。   这时,有个女人问,她妈呢?   爸愤慨地说,跑了,那个婊子!   说话间,店里出来一个微胖的女人,问他爸,今天刚回来?随后打量冯城生。   爸拽了一下他,冲着那个女人说,喊姑姑。   他缩了一下身子,喊了一声,姑姑。   女人听了,返身进店里,拿出一支棒棒冰递给他。   他又缩了下身子,没接。   爸命令道,姑姑给你的,你就拿住。   他拿住棒棒冰后,爸和姑姑就不理会他了,顾自聊天。   爸问姑姑,生意还好吧?   姑姑说,好什么呀。   爸说,过得去就行了。   姑姑说,我正想着做城里打工呢。   ……   他没兴趣听爸和姑姑聊天,吮着那支棒棒冰。吮了一会,感觉淡而无味了, 便从嘴里抽出来。握在手里过了会儿,觉得是一种累赘,就顺手扔了。   姑姑瞟了一眼他,脸上露出不悦。   爸忙停下话回顾,知道了姑姑不高兴的原因,便勉强笑着解释,这小鬼跟我 在一起,我挣来的钱都吃光,嘴巴给吃高了。   姑姑问,我不记得他几岁了?   爸说,十岁。   姑姑就撇了下嘴巴,没再问下去。   这个姑姑就是冯大桂,她是冯城生爸——冯田富的堂姐。   6、赊账   冯城生走到杂货店门前时,竹棚下已聚了几个人,他们正围坐在一张矮桌旁, 起劲地打着牌。有一个三十七八的女人,站在一边旁观着。那是一个身坯结实的 女人,脸色红润、头发粗直,说话嗓门很响。   冯城生站在杂货店门口,顺势朝里面望了一眼。杂货店是一间很小的平屋, 里面呈L形放着两排货架,杂货零零落落放在上面。他看中了一块小蛋糕,冲着 那个站着的女人怯怯地喊:“姑姑。”   那次当着冯大桂的面,冯城生扔了棒棒冰后,在回家的路上,爸就责备了他, 你怎么把棒冰给扔了呢?   冯城生回答,太淡了,不好吃。   爸生气地说,不好吃也不能扔!   冯城生问,不好吃又不扔拿着干嘛?   爸正色地说,听好了,以后有人给你吃东西,再不好吃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 扔,要扔你就背着他们扔,知道吗?   尽管后来,他没在冯大桂面前扔过她给的东西,但她似乎因为那次经历一直 不太喜欢他。而冯城生呢,对她也总怀着一种隐约的畏惧。   冯大桂听冯城生喊自己,没有回应,只是转身走过来。她来到冯城生跟前, 突然把目光停在他身上,皱了一下眉头,盘问:“你又跟人打架了?”   冯城生支吾着。   “你好去死了,整天跟人打来打去。”冯大桂就推了他一下,斥责道,“你 看看,衣服都撕得这么破了!”   冯城生听了堂姑姑的话,赶紧去检查全身,发现那件短袖的袖子,差不多整 只挂下来了,好在还连着几根线,才不至于全部脱落。   正在这里,刚才看他跟冯春树打架的那个年轻女人过来了,她走到杂货店门 前,看着冯城生那只快撕脱的袖子,慢理斯条地对冯大桂说:“跟我们老大家那 个脑子有病的打架了。”   冯大桂就用手指又推了下冯城生的脑门,走进杂货店里去了,继而凶巴巴地 问冯城生:“要什么?”   “那个。”冯城生伸出手,指着那只蛋糕说。   冯大桂把那只蛋糕从杂货架上取下来,顺手扔在玻璃柜台上,然后从抽屉里 掏出一本簿子来,翻开来找到其中一页写起来。片刻,直起身,命令式地说: “呶!”   冯城生就走过去,在堂姑姑记下的“9月20日早上,弹糕一只”后面,歪歪 摆摆地签上姓名:冯城生。   那个年轻女人看着他签完名,抬起头问冯大桂:“他爸有没有在付钱?”   “付个屁!”冯大桂愤然地说,“都挂了大半年账了,一分钱没付过。”   那个年轻女人笑着说:“看他爸每次回来打牌很有钱的。”   “已经扶不起了。”冯大桂摇了摇头,叹息道。   那个年轻女人听了,笑。   这时,有一个在打牌的发福的男人突然冲着这边喊话:“他爸不付钱,就不 要给他吃的。”   “你说的倒也真是的,不给他吃,把他饿死呀。”冯大桂无奈地说。   那个打牌的发福的男人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站起身来,招呼年轻女人: “丁娅红,来,你来打了,我要去城里,那边有一笔业务等着呢。”   “大炮,你又要当大老板去了?”那个年轻女人笑问着过去,坐在那个发福 的男人空出来的位置上。   刚坐下,一个在打牌的面黄肌瘦的男人,自言自语道:“我没生病之前,在 城里承包业务,钱也是用麻袋装的。”   其他人不出声,只顾拿牌。病男人就不再说下去,也一心一意拿牌。   冯城生拿了蛋糕,走出店门外,就撕开袋子吃起来,边吃边往家的方向走。   7、伪装   冯城生离开杂货店时,冯大炮正好走进家。他看到妻子在理脏衣服,赶紧上 前去,献着殷勤:“我来,我来!你上了一夜班,很累了,好好睡一觉。”   妻子在镇上的毛纺厂上班,深受老板器重,当着领班,收入是普通职工的三 倍。在家呆着的冯大炮,这几年由她养着。   “你忙你自己的事,我洗好衣服再睡。”妻子说。对于冯大炮,她始终心怀 愧疚。因为结婚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生育。而他没嫌弃过自己,这让她很感动。 所以他不去干活,她从不计较。   然而,冯大炮是想去干活的。但想干的不是一般的活,而是轰轰烈烈的大事 业。他十多年前,当过镇瓷砖厂厂长。他跟妻子,就是那时认识的。她的父亲, 是瓷砖厂前任厂长。他就看好冯大炮头脑灵活,让他接了自己班,还让他当了自 己女婿。可冯大炮折腾了不到一年,就把那厂给搞倒闭了。   虽然时间短,也算当过厂长。那家瓷砖厂倒闭后,冯大炮没有了工作,但心 眼一直高在那边,再也不屑干一般的活。做木匠的弟弟,见他闲着没事,让他一 道去做木作,他鼻孔里哼着气说,我像干那种活的人吗?   冯大炮准备大干一场,但终究没有机会。而他又死要面子,怕呆久了被村里 人看轻,就不时往城里跑,声称在做大生意。好在妻子给他面子,从不在外说三 道四,村里人也就信以为真了。   冯大炮见瞒过了村里人,真以为是老板了,在村里说话口气挺牛。但这只是 表面,内心怯弱得很,特别怕妻子。为了讨她欢心,承包了全部家务——烧饭、 拖地,甚至给妻子洗内裤。   但他的野心没消逝,总想大干一场。当他觉得去城里闯荡,随着年龄增大, 又没专长,可能性越来越小,便将目标放到了村里,想只要好好谋划,等村长下 台了,可以占领那个位置。   按他的思路,目前还留在村里的人,没多少能干的了。冯老黑有头脑的,但 毕竟年纪大了,不太可能再当村长。冯土根也算能干的人,但没什么文化,还瘸 着条腿,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其他在外打工的,有一些能干的,像冯小天那样, 但不会有兴趣来争这个位置。   俗话说,别不把村长不当官。村长虽然算不上官,但在村里还是能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的,比以前自己当瓷砖厂厂长牛逼多了。那家瓷砖厂才多少人?二百来 个!而石桥庄有多少?将近二千人!而且,不要小看这么个石桥庄,能捞的还真 不少,光平山造房外包,就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为实现这个目标,开春以来,冯大炮向城里跑得更勤了,一周要去两趟。现 在的村长,是当建筑包工头出身的。他不能在这方面弱过他,务必也要装出老板 的样来。当过老板,就是能干的象征,这样转行当村长,在村里人面前才具说服 力。   现在,妻子不要他洗衣服,正中他的下怀,便趁机要求:“给我二百块钱, 我想去一趟城里。”   “又要去城里?”妻子盯了他一眼。   冯大炮连忙解释:“那边有笔生意,我再去努力一下。”他不敢说得很重, 怕妻子不同意。那样的话,就去不成城里,打牌的人问起,自己会很没面子。   妻子皱了皱眉头,不再多问,不太情愿地掏出钱,递给了冯大炮。   ……   冯城生路过冯大炮家院门口,冯大炮已腋下夹着公文包,西装笔挺、皮鞋逞 亮,目光远眺着,昂首阔步地出来。   由于把眼睛抬得太高了,冯大炮看不到矮小的冯城生,不慎跟他撞了个正着。 于是,拍打了一下他的脑袋,骂:“你这个乌狗!挡什么道!我要去城里,那边 一笔生意等着呢。”他故意说得很响,似乎要让村里人都听到。   末了,急匆匆上城去了。   8、补衣   冯城生准备上学去了,可他发现那只袖子越挂越下了,觉得这样去上学挺难 看,就回过身朝冯老黑家走去。   冯老黑家在这个村庄的最深处,他家的房子在村里不是最好的,但间数在全 村是最多的。冯老黑是一个能干的人,虽然没学过泥水匠,但砌的墙比好些泥水 匠还好,他空下来,就跟老伴一起,一个砌墙一个递砖,在楼房周边建起了不少 平屋,那些平屋都不高,但建造得挺精致,有些还涂上了颜色,很别致。   冯老黑没事时,爱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欣赏自己的“佳作”。当然,他欣 赏的不光光是房子,按他自己的话说是他家的风水。他跟每个亲戚都说,曾经有 个风水先生路过,看到他家这块地方,说是风水宝地。   他这样说的时候,所有亲戚都相信。因为他的儿子,确实出人头地。他在省 城工作,具体做些什么,没几个人搞得清楚,但他们无数次在报纸电视,看到或 读到关于他的专题报道。   此刻,冯城生就走进冯老黑家的院子,站在他家那排蓝色的平屋前,朝着敞 开着窗的二楼喊:“喂,喂。”他记不起喊冯老黑老伴什么了。   满头白发的冯老黑老伴,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从房里出来,走到二楼阳台上, 冲着冯城生责备道:“你在朝哪个‘喂’呀?”   “朝你。”冯城生指着她说。   “朝我?”她很不高兴地说,“朝我,你叫我‘喂’的呀?”   冯城生沉思了一下,朝着她说:“叫‘外婆’。”   “你这个人真不出息,都这么大了,还记不住叫我什么?”冯老黑老伴恨铁 不成钢。   冯城生知道叫错了,连忙改口:“叫‘婆婆’。”   “你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冯老黑老伴更生气了,朝着他挥了挥手,“你 找我有什么事?”   “我的袖子撕破了,你给我补补。”冯城生向她显示了一下肩膀。   “‘奶奶’倒不知道叫,袖子破了倒要叫我来补。”冯老黑老伴埋怨着,随 即大声说,“你自己拿上来。”   冯城生就应声上楼去。   冯老黑家装修得挺好的,那是去年冯城生爸给装修的,那个时候冯老黑预计 儿子结婚要用。但装修刚完毕,儿子就把户口迁到了省城。只有高中学历的儿子, 竟然能农转非,这让他对儿子有了更深的了解。他觉得儿子比自己估摸的要出色, 以后在村里腰板挺得更直了。   而在冯老黑家装修期间,冯城生跟随爸在他家吃喝。他一上桌,好一点的菜 很快盘底朝天;以前没吃过的,尝一口不好吃,扔回盛放的盘里。这样一来,其 他做工的,都害怕了,不出两天跑掉了三个。就在那段时间内,冯老黑老伴看清 了冯城生的秉性,对他由衷地反感。   冯城生来到冯老黑他们的房间,冯老黑老伴正在缝一件衣服,她停下手头的 活,看了一眼他的短袖破损处,说:“脱下来。”   冯城生就把短袖脱了下来。   “你晚上来拿。”她接过去,放在一边。   冯城生急了:“我现在要穿的。”   “我现在没空给你补。”冯老黑老伴说,“你要补,我下午给你补,不要补, 现在拿回去。”   “那我晚上来拿。”冯城生想了想,说。   说完,就下楼了。   路过冯老黑家的厨房,发现那里一张餐桌上,放着满满一篮苹果,目光便一 下子发直了。他已经有好久,没吃过苹果了,当然还有梨、桔子等等。   他就站住,看着它们,手伸过去,握住最上面一只。但握了会儿,又觉得这 样不好,便重新放了回去。然后,快步走出了冯老黑家。   9、矮屋   冯城生从冯老黑家出来,就找冯冬暖去玩。他想衣服都没了,光着身子,还 怎么去上学?再说,刚才跟冯春树打了架,还被几个女人骂过,心情非常不好, 更没兴致去上学了。   但他没有走河边的那边路,径直去冯冬暖的屋里找冯冬暖,他怕村里人看到 他去找他了,以后告诉他爸被爸打。他爸严厉警告过他,不准跟长脚玩在一起。 可这样的警告是没用的,在这个村里,除了冯冬暖,没人爱跟他玩。   所以,冯城生只能找冯冬暖玩。   冯城生是穿过河对岸的那片竹林,避开村里人的目光,偷偷来到冯冬暖住的 屋里的。冯冬暖住的是一间矮屋,就在冯冬暖家新楼对面。冯冬暖不住新楼住矮 屋,是因为冯冬暖不是他现在的爸生的。他的亲爸前几年死掉了。   冯冬暖本来可以住在新楼里,因为这新楼是他亲爸造的。可由于他后爸对他 不好,每顿都是给他限饭吃,冯冬暖经常吃不饱饭,自然而然养成了小偷小摸的 习惯。于是,他的后爸就顺势找了个借口,不允许他再住在新楼里。他亲妈呢, 听从了老公的意见,也不怎么管冯冬暖了。   冯冬暖住的那间矮屋很暗也很脏,跟一般人家的猪圈没有两样。冯城生每次 从太阳底里进去时,总要先适应一段时间,才看得清里面是否有人。以前冯城生 进冯冬暖的屋里,事先都是要捂住鼻子的。可后来冯城生住的房间越来越乱、越 来越脏,景况跟冯冬暖的屋差不多了,冯城生也就慢慢习惯了。   这次,冯城生到冯冬暖屋门口的时候,都快中午了,冯冬暖还在里面睡懒觉。 冯冬暖按规定是要读六年级了,但妈和后爸觉得他不是读书的料,不读书了还可 以省下笔钱,读完四年级上半年就不让他再读了。学校里对他这样的学生,也是 少一个好一个,越少升学率越高,老师的奖金也越多。   不再读书的冯冬暖,虽然个子很高,都快一米六了,但因为年纪还小,去打 工是没人收的,招收童工要犯法,他们犯不着冒这种险。他就整天儿呆在村里, 除了四处游荡,偶尔去别人家偷点东西,余下的大部分时间就是睡觉。   由于冯冬暖的屋里空无一物,门是用不着锁的,跟冯城生家一样,只是成天 儿虚掩着,冯城生就推门进去。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喊:“冬暖,起床了!我是 城生。冬暖,起床了!我是城生。”   冯冬暖被吵醒过来,睁开眼见是冯城生,便光着上身从那张门板搭的床上爬 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冯城生:“你不去上学?”   “靠!我衣服在补呢。”冯城生说。   冯冬暖问:“你衣服破了?”   “嗯。”冯城生说,“跟春树那个傻瓜打架撕破的。”   “你怎么会跟他打架的?” 冯冬暖问。   冯城生就复叙了一遍来龙去脉。   冯冬暖就闷着声不说话了。   这时,冯城生突然说:“咱们离开这儿吧!”   “离开这儿,去哪?”冯冬暖问。   冯城生说:“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呀!”   冯冬暖没立刻接话,只是站直身走到墙角去撒尿。显然,一夜的尿让他憋得 难受。   冯冬暖站起来的时候,小他三岁的冯城生只他腋下那么高。也正因为冯冬暖 长得实在高,村里人给他取了“长脚”这么个绰号。但让冯城生百思不得其解的 是,自己因为不爱洗澡身上满着淤泥,人家叫他“乌狗”还说得过去。但冯冬暖 长得高,也是腿长呀,跟脚有什么关系?干嘛人家喊他“长脚”呢。   冯冬暖将尿痛快地撒尽后,才接过冯城生的话头说:“好呀,到时候我们就 走。”   “什么时候?”冯城生急切地问。   “现在不行。”冯冬暖想了想,说,“现在我刚起床呢。”   冯城生试探着问:“靠!那等一下行不行?”   “等一下,我看应该行吧。” 冯冬暖沉思着说。   冯城生就说:“那就等一下吧!”   “好。等我穿好衣服我们就走。” 冯冬暖爽快地应道。   冯城生听了,兴奋地蹦跳了几下,每次都超过冯冬暖的头顶。   10、车祸   冯城生借穿着冯冬暖的一件衣服,跟冯冬暖各自带着一个包裹,瞒过全村人 的眼睛,来到村口沿着那条大路,朝着镇上出发。   可他们刚来到村外,就发现村外“T”形路口聚着一群人,冯大桂、丁娅红、 吴豆花、病男人都在那里,还有不少是他们不认识的。冯城生吓了一跳:“靠! 怎么有这么多人了?”   冯冬暖纳闷地说:“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他们知道我们要逃了?”冯城生忧心忡忡地说。   “我看不会吧。”冯冬暖自言自语道,“他们不会知道我们要逃的呀。”   “靠!那他们怎么会在那里的?”冯城生不解地问。   冯冬暖猜测道:“我看可能出了什么事吧。”   “嗯。”冯城生建议道,“要不,我们去看一下?”   “好。”冯冬暖满口答应。   两人走出了几步,冯冬暖意识到了不妥,让冯城生和自己把手里的包裹,藏 到了一间废弃的破屋里,然后空着手一前一后朝人群走去。   走到那群聚集的人附近,他们发现那边摊放着一辆撞弯了钢圈的摩托车。而 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地上竟然还躺着一个人,从他穿着的衣服看,是一个男的, 年纪还很轻,他的脑袋半个破碎了,鲜血流淌了一地,看样子好像已经死了。   冯城生和冯冬暖见状,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冷气。   围观的人在纷纷议论,都说造成这起车祸的“罪魁祸首”,就是“T”形路 口的那片树木。那片树木种在转弯处的田里,每株有两个人相加的高度,粗略算 一下大约有一百多株,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看上去密密麻麻地一大片, 挡住了来往车辆司机的视线。   一个住在旁边的老头说,这个地方三天两头出事,从那片树长高到现在,已 撞死过三个人,撞伤的人七八个都有了。围观的人都义愤填膺,好几个人捋着袖 头,高声吆喝:“我们现在就去砍光它。”   说话间,村长冯丰收过来了。那些刚才还在吆喝的人,一下子噤声不语了。 他们都愣在那里,看着他的表情。他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吆喝,但他什么也没说, 也没正眼看一下他们。他只是板着那张鲜有笑容的脸,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死者, 随即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冯丰收刚离开,一辆警车就呼啸着到了。车刚停稳,上面就跳下来几个人。 他们问围观的人:“肇事车辆呢?”   “跑了。”旁边的人说,“不过,我们这边有个修摩托车的去追了,刚才打 电话过来已在旁边那个县交界的地方追上了。”   交警“哦”了一下,就不再说话,一律紧绷着脸,只是拿出皮尺,到处测量 着。   过了片刻,不远处过来好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的,看样子好像是死者 家属,他们还没到“T”形路口,刚望见这边的惨状,就开始抢天哭地起来,那 哭声具有排山倒海之势,几乎要将整个村庄淹没了。   交警处理完现场离开了,家属也把死者扛上车走了。但那群围观的人还没散 开,留着那边对着那满地的血,朝着后来路过的人指指点点,向他们讲述着刚才 悲惨的一幕。   冯城生噤若寒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人沉浸在了无比惊恐之中,他几乎 忘记了还肩负着去那个地方的重任。这时,身边的冯冬暖碰了一下他,才使他从 恐慌中惊醒过来。他惊魂未定地说:“靠!那个人死了?”   “嗯。”冯冬暖应道。   冯城生还想说什么,冯冬暖提醒他说:“我们走吧。再不走,就乘不上车 了。”   冯城生这才想起还要去那个地方,于是用力地摇了摇头,企图要把那恐怖的 场景从脑海里摇走。然后,跟着冯冬暖返身朝那间废弃的破屋走去。   一路上,冯城生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在想着心事。冯冬暖看了他一眼,问: “你怎么了?”   “靠!那个人真的死了?”冯城生问。   “我看是死了。”冯冬暖肯定地说,“你看他头都碎了,还会不死?”   冯城生又沉默了。少顷,突然转过脸问冯冬暖:“你说那个地方,人会不会 被撞死?”   “应该不会吧。”冯冬暖思忖着说。   冯城生听了,脸色和缓下来,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11、堂姑   冯城生和冯冬暖取回了包裹,冯城生正拔腿要往大路上走,冯冬暖一把拉住 了他。冯城生迷惑地问:“不去了?”   “不是。”冯冬暖说,“那边人太多了,我们过去,他们会看见的。”   “靠!那怎么办?”冯城生问。   冯冬暖说:“我看我们还是爬山去镇上吧。”   冯城生听从了冯冬暖的建议,俩人就来到了一座山脚下。正准备爬,冯冬暖 突然说:“我看,我们先去弄点吃的。”   话音刚落,冯城生就皱起眉头说:“靠!你不是说那个地方有得吃有得穿的 呀?”   “那个地方是有得吃有得穿,但去那边有不少路,我们总不能饿着肚皮去 呀。”冯冬暖解释道,“我一天没吃东西了。现在饿得很,再不弄点吃的,这座 山爬不上去。”   “靠!那弄点什么东西吃呢?”冯城生问。   冯冬暖说:“我看番薯也行呀。”   “好。”冯城生说。   两人朝山那边的番薯地走去。可走到一半头上的时候,冯城生蓦然停下脚步, 面对着冯冬暖恍然大悟地说:“靠!看我真够笨的。我们去挖番薯干嘛呀!”   “不挖番薯,你说弄什么?” 冯冬暖迷惑不解。   冯城生神秘地说:“我们可以弄个面包吃吃呀。”   “面包?”冯冬暖更困惑了,“哪里能弄到面包呀?”   冯城生笑了:“去我姑姑店里。”   “偷?”冯冬暖问。   冯城生立马否定了:“靠!我才不偷呢!她是我姑姑!”   “那你怎么弄?”冯冬暖又问。   冯城生说:“我去拿呀。反正晚上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了,用不着再去她店 里拿了,那我现在去拿总行吧。”   冯冬暖高兴地回应道:“我看这主意好。”   冯城生就让冯冬暖等在这边,自己一溜小跑朝村的方向跑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杂货店门口,冯大桂她们已提前回来了,正在谈论着刚才 的那起车祸。这次,他胆子壮了很多,声音响亮地吩咐冯大桂道:“姑姑,拿两 个面包!”   冯大桂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目光异样地盯视着他:“你没去上学?”显然 刚才在车祸现场,她只顾看那一幕惨状了,没留意到冯城生也在。   “我衣服破了还没怎么去上学?”冯城生理直气壮地说。   冯大桂看着他身上那件下摆完全盖住他屁股的汗背心:“你现在不是穿着衣 服?”   “那是冯冬暖的。” 冯城生说。   冯大桂伸手在他脑门上推了一下,警告道:“你再跟长脚混在一起,到时我 告诉你爸,打死你!”   冯城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噤声不语。但转而一想,反正今天下午就去那个 地方了,爸以后也管不着自己了,脸上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冯大桂又警告道:“你早上跟春树打架和今天不去上学的事,我到时一起告 诉你爸,看你爸怎么收拾你?”   “他读不读还不是一样。”丁娅红笑着插嘴,“他爸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 自己在外面潇洒,还会管他跟谁在一起,去不去读书?”   病男人看着手里的牌,不断地摇头,搞不清是针对手里的那副牌,还是对冯 城生,抑或冯城生爸?   冯城生懒得听他们说话,他惦记着等在山脚那边的冯冬暖,催促着冯大桂快 一点给他拿两个面包。   冯大桂说:“你爸出去前交代过,星期一到星期五,只给你早上和晚上吃的。 只有到了双休,才能给你中午吃的。今天不是双休日,中午我不给你。”   “我晚上的可以不要,现在中午要呀。”冯城生连忙说。   冯大桂想了一下,就进杂货店去拿面包,她拿出一只扔在柜台上后,去抽屉 里找那本簿子。   冯城生说:“我要两个。”   “谁说过可以给你两个了?”冯大桂抬起头冲着冯城生吼。   冯城生就没话说了,很无奈地将惟一一只面包拿过来。冯大桂对着簿子,朝 他“呶”了一下。冯城生就伏身去签名。签的时候,冯大桂告诫道:“中午拿过 了,你晚上休想再来拿,到时饿死也不管。”   冯城生不理会,签好名匆匆地跑了。   冯城生满头大汗地跑到山脚边,冯冬暖等得眼睛都要望穿了,他见冯城生终 于到了,心定了下来,但嘴里还是埋怨了一句:“怎么这么慢的?”   冯城生解释了一通。   冯冬暖看着他手里的面包,意外地说:“只一个?”   “靠!我姑姑只肯给一个。”冯城生说。   冯冬暖顿了顿,说:“一个也好,总比没有好。”   “接下去我们怎么办?”冯城生问。   冯冬暖说:“我看我们先把面包吃了。”   冯城生把面包递过去,冯冬暖接过来掰了半只,将余下半只还给冯城生。两 个人就一边吃,一边出发了。   12、购票   冯城生和冯冬暖翻过一座满是松树的山,来到了五里外的镇上。   镇上地方不大,只有两条街,呈十字形交叉着,街边聚集了所有的商店,还 有镇政府、镇校、汽车站、镇中学、医院等等。早上的时候,街上比较热闹,但 一到了中午,就冷清下来了,只有零散的几个人。   冯城生除了双休,平时每天要来这里的,他就读的镇校就在横街尽头,以前 冯冬暖也常来。所以,他们对这边的路况很熟悉,很快就来到了两条街的交叉处。 站在十字路口上,冯城生问冯冬暖:“我们乘火车,还是乘汽车?”   “我看乘火车吧。火车跑得快,那个地方很远的。” 冯冬暖想了想说。   冯城生就跟着冯冬暖去火车站。   火车站在镇西郊,离镇上有不少路,他们走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来到那边。 火车站很小,由两三间平屋与一个站台组成,在这里停的火车也很少,每天只有 一班,但冯城生和冯冬暖不了解这个情况。   到了火车站,里面空荡荡的,几乎不见一个人。冯冬暖有些担心地对冯城生 说:“火车会不会不开的?”   “应该开的,去年我跟我爸来乘过一次。”冯城生肯定地说。   冯冬暖没乘过火车,这边也从未来过,一下没了主意,问冯城生:“接下去 我们怎么办?”   “靠!买票呀。”冯城生说。   冯冬暖问:“哪边能买票?”   冯城生就带着冯冬暖来到了售票的地方。他走过去用劲弹跳了一下,对着一 个很高的窗口,朝里面望了望,然后走过来对冯冬暖说:“就在那个窗口买。”   冯冬暖就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递给了冯城生。冯城生又走过去,手里举 着硬币,踮着脚尖试了几次,但还是够不着窗口,便回过来对冯冬暖说:“靠! 你来买,我够不着。”   冯冬暖瞟了眼猴子般瘦小的冯城生,当仁不让地答应了。他接过冯城生手里 的两个硬币,但没有立刻出发,而是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晃过去。   冯城生尾随着冯冬暖,望着他一摇一摆的背影,脑海里油然浮起一根在风中 摆动的竹杆。   冯冬暖走到那个窗前,在那里踌躇了好久,壮着胆子对里面说:“买两张 票。”说着递进去两个硬币。   很快,那两个硬币从里面滚了出来。“开什么玩笑?!乘一站就要五元!” 里面的说。   冯冬暖就使劲地掏口袋,可掏不出一个子儿来。他尴尬地吐了下舌头,忙问 已到身边的冯城生:“你有没有钱?她说最少要五块。”   冯城生就手忙脚乱地翻起了裤袋。翻了好一阵子,从袋角里摸着了一个面额 五角的硬币。他举着手给冯城生看,惊喜而意外地说:“想不到我这里有一个!”   冯冬暖接过去那个硬币,连同刚才的两个,怯怯地递给里面的:“够不够?”   “听清楚没有?最少五元钱!” 里面的不耐烦了。   冯城生努力地踮起脚,双手攀住窗台,脸朝着里面,帮腔道:“可我们只这 么点钱呀。”   “那就不乘,没钱乘什么车!”里面的冷冷地说。   木讷的冯冬暖一下子哑了,冯城生还在拼命地说着什么。里面的见是两个小 孩,不容商量地挥着手将他们打发了。   被打发的冯城生不死心,向冯冬暖提议道:“靠!要不,咱们去乘汽车吧?”   冯冬暖思考了一会,同意了冯城生的建议。   两人来到汽车站,正要走进去,看到售票的地方,有个年轻人在买票,立马 止步了。   “那是梦发。”冯城生惊叫一声,“他怎么会在这边?”   “我看他肯定又去城里了。”冯冬暖断言。   冯城生问:“靠!他去城里干嘛?”   “去发财吧。”冯冬暖说。   冯城生就说:“那我们等他走了再进去。”   “好。”冯冬暖赞成道。   他俩就避在门口,望着那个年轻人。过了会儿,见他买好票进站去了,他们 才结伴进去。但让他们深感失望的是,在这里,他们的遭遇跟在火车站如出一辙。   这下,冯城生和冯冬暖没招了,便怏怏地退回来,站在车站门口,一脸的沮 丧。冯城生很意外地说:“靠!去那个地方原来要很多钱呀!”   “是呀。”冯冬暖附和着说,“真是没想到的。”   冯城生就满脸愁容地说:“可咱们到哪去弄那么多钱呢?”   “我看办法总会有的。”冯冬暖安慰道。   见冯冬暖这样把握十足,冯城生顿时开朗起来。   第二章   1、偷窥   整个村庄被阳光暖和地照着,显得格外恬静而空荡。男人们上城打临工去了, 女人们大都进了镇上的厂,适龄的孩子们都在学校,遗留下来的一些闲散的村里 人,差不多聚集在了村头的杂货店前。冯城生和冯冬暖就像两条无人看管的野狗, 在村子里面自由地转悠。   “有三家开着门。”冯冬暖说。   冯城生连忙强调道:“我叔叔家不要进去。”   “你叔叔家不进去。”冯冬暖说,“那只有两家。”   “我姑姑的店也不能进。”冯城生补充说。   冯冬暖说:“那就冯跃进家了。”   “好,就去他家!”冯城生一口赞成,“早上我跟春树这个傻瓜打架,他老 婆还拧我耳朵呢。”   他们就来到村口,一幢新盖的楼房前。那楼房已建了两层,但还没有盖上顶, 显然设想要造三层的,估计因为经济问题,暂时搁置在了那里。   冯城生径直要进去,冯冬暖一把拽住他,压低声音说,我们先看看。他拉着 冯城生来到斜对面弄口,猫着身候在角落里,察看着冯跃进家的动静。   猫了好长时间,冯城生腰都酸了,冯冬暖还按兵不动,冯城生忍耐不住了, 催促道:“靠!还不进去?”   冯冬暖说:“我看再等一下。”   终于,冯冬暖直起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周遭没人,关照冯城生:“到了 里面,你要听我的,叫你走就走,叫你停就停,不能乱动。”   冯城生点头。   冯冬暖就起身,朝冯跃进家窜去,冯城生尾随着。他俩一前一后,像两只跳 跃的蚱蜢。   楼下没冯城生和冯冬暖想要的东西,两人蹑手蹑足朝楼上摸去。来到楼道中 段的时候,楼上房间传出了响声。冯城生闻声吓了一跳,扭身正准备逃离。冯冬 暖一个转身,抓稳了冯城生的衣领。冯城生会意过来,停住了脚步,浑身打着抖, 跟着冯冬暖,继续往上摸。   到了楼上,有间房开着一条缝,里面不断传出声音。冯城生和冯冬暖偷眼望 去,看到冯土根和吴豆花光身在床上。吴豆花仰躺着,眼睛微闭着,嘴里不停哼 着,身子在扭动,像一条菜花蛇。而冯土根呢,正骑在她身上,双手按着她的乳 房,一只手按着一只。他的手掌很大,五指张开着,像一把蒲扇。可吴豆花的乳 房更大,两坨肉拼命往外挤,露在冯土根的手掌外,看上去白花花一片。但冯土 根这样还不够,屁股在一个劲地动,一耸一耸的。   冯城生和冯冬暖看呆了,不知是谁碰了一下门,门往里面推开去,发出了 “嘎”的一声。两人顿时都吓住了。冯冬暖赶忙推了一下冯城生,让他遮避在门 框那边,自己也闪了一下身,躲到门框这一边。   床上的两个人也听到了声音,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吴豆花惊慌地问: “谁?”   “会不会是你儿子?”冯土根一脸惶恐。   吴豆花说:“他要明天上午才回。”   “那肯定是风。”冯土根便放宽了心。   吴豆花猜疑:“会不会是跃进?”   “不会。”冯土根笑道,“我下午安排他的活,够他忙到天黑的了。”   “你就不能让他干得轻松一些?”吴豆花有些不悦。   冯土根连忙赔笑:“知道了,以后让他轻松,以后让他轻松。”   吴豆花不说话了。   这时,冯土根突然问:“你儿子现在城里做什么?”   “他从来不跟我们说。” 吴豆花说。   冯土根说。“你们也不问问?”   “问了也没用。”吴豆花说,“他不说的。”   “为什么?”冯土根感到很奇怪。   吴豆花叹了口气:“他恨他爸。”   “他怎么会恨跃进的?” 冯土根问。   吴豆花摇摇头,说:“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   冯土根就又动作起来,程度比刚才更激烈了。吴豆花重新闭上了眼睛。   冯城生和冯冬暖无心再看,两人轻手轻脚地下楼,那架势犹如在演慢镜头。 他俩到了楼下,都缓了一口气,然后冲出了门。   2、姘妇   冯城生和冯冬暖出门不久,冯土根从吴豆花身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他一 边穿一边恭维吴豆花,说她现在越来越厉害了,自己都要吃不消了。吴豆花没响, 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关注着冯土根,目光里充满着期待。   可令吴豆花失望的是,冯土根穿好了衣服,竟然朝着门口走去了。于是,她 只得假咳了一声。这一咳让冯土根有所意识,他连忙回过身来,去摸他的裤袋。 片刻,便掏出一只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纸钞。   吴豆花嗔怒地说:“你这个花老瘸,上次的也还没给呢。”   “忘了,忘了。”冯土根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将那张五十元的纸钞放回皮 夹,换了一张一百元的纸钞,递向了吴豆花。   吴豆花正在扣上衣,腾出一只手去接,硕大的乳房半露着。冯土根把钞票递 给她后,趁机又去摸她那只露着的乳房。   吴豆花打掉了他的手,骂:“你这个死老瘸。”   冯土根也不生气,嬉皮笑脸着。   自从那年,冯土根在城里打工,被压断了一条腿后,就再也不去城里了。没 办法在城里打工了,他就动足了脑子,跟村长拉上了关系,开始在村里承包活干。 他们村虽然只是一个村,但活儿还真不少,一年承包下来,那赚下的钱扣掉送村 长的,竟然比在外打工时多两倍。   而更令他欣喜不已的是,在城里打工的时候,自己整天要扛要拉的,一天累 下来四肢乏力。如今可好了,想干的时候干一阵,不想干就站在旁边,对着冯跃 进他们指手划脚一番。有的时候,他还借口去拿铁榔头,去手下干活的人家里, 与他们的老婆偷偷地鬼混。   冯土根开始跟那些女人鬼混,是在村里承包了一年的活之后。那个时候,他 手头的钱宽余起来,而他女儿去年就出嫁了,老婆还在镇上厂里上班,家里的楼 房早造好了。因为生活在农村,面对多出来的那份钱,他实在不知道用在哪里。 于是,想到了女人。   现在,他手下五六个人中,除了那个打光棍的,其他四五的老婆,他都搞上 过手了。但他搞的次数最多的是吴豆花。冯跃进这个老婆,虽然个子不高,还有 点发胖,但她脸蛋好看,皮肤很白,特别是她的那对奶,揉起来很过瘾。而更让 他迷恋的是,她在床上很温顺,像一只可爱的猫儿。   而最不讨冯土根喜欢的是,陶满仓的那个老婆。那个女人瘦瘦高高的,几乎 没有胸部,但不要看她平时笨乎乎的,但一到了床上骚得厉害,就算把他的瘸腿 压痛了,冯土根嘴里“嗷嗷”乱叫,她也不问不顾,只管在他身上耸动着,简直 想把他折腾死。   对于这几个女人,冯土根也没少花钱,每跟他们鬼混一次,给吴豆花五十, 其他的搞开心了给四十,不怎么开心给三十,但陶满仓家的那位,他从来没给过 钱。他只摸了下她的屁股,她就主动缠上他了。以后几乎每次,都是她主动出击。 这让冯土根相信了一个传言:她的前夫一半是被她搞死的。   因为村里白天人少,女人都进镇里的厂了,小孩子在学校里面,都要到晚上 才回来,而大部分男人去城里打工了,冯土根尽管经常进出那些人家,但每年交 给老婆的钱比在外打工时多,所以除了他和那几个姘头,几乎没人知道他的风流 事。   这样的日子,让他过得很滋润。他经常说:“城里那个鬼地方,有什么好去 的,哪有呆在这里舒服呀。”听到的人,以为他在城里被压断过腿,对城市由衷 产生了反感,没有一个人想得到,他所指的“舒服”,并不是村里不会被压断腿, 而是有好几个女人能供他压。   刚压过吴豆花的他,此刻肩上扛着一只铁榔头,正精神气爽地朝村委走去, 那边的路在改建,是由他承包的。为了承包那段路,他送了村长一条中华烟。但 村长没有亏待他,承包费提高了三条中华烟的价钱。这也就是说,他净赚了两条 中华烟的钱。   3、索钱   冯城生和冯冬暖在村庄外面转悠,冯城生感到挺蹊跷,问冯冬暖:“靠!老 瘸怎么会在冯跃进家里?”   “我也不知道。” 冯冬暖说。   冯城生又问:“你说他们在干嘛?”   冯冬暖摇摇头。   冯城生也不说话了,但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以前,六岁还是七岁?他记不得了,其实现在几岁,他也不太清楚,反 正那个时候,他还没回到村里,跟爸妈在城里。有一次,他爸不在,打牌去了。 他妈对他说,妈要睡一觉,你到外面去玩,没叫你不要进来。   他就来到门外,蹲在地上,玩捉蚂蚁。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捉到了三只。 这时,他需要一只瓶子,把捉住的蚂蚁装进去。于是,他忘记了妈的警告,返身 回租房去找瓶子。   他推开门的时候,发现妈跟黑叔在床上,两个人都光着身子,搂抱在一起。 他们看到了冯城生,一时间惊慌失措。   你怎,怎么进,进来了?妈的声音在发抖。   黑叔很快沉住了气,他转过身来,冲着冯城生,朝旁边努了努嘴。冯城生循 着他的方向,看到椅子上披着一件上衣。   黑叔说,你把衣服拿过来,我掏给你钱。   冯城生就听从地拿衣服给他。   黑叔身子还骑在妈身上,但手从妈的乳房上腾出来,接过冯城生手里的上衣, 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从里面翻出一张纸钞,顺手递给了冯城生,你买棒冰去 吃,能买五支,慢慢吃,吃完了再回来。   冯城生拿了钱,兴冲冲地出去。还未走到门外,妈的声音追出来,把门关上。   冯城生关门的当儿,黑叔说,看到你爸回来了,赶快来告诉黑叔,黑叔再给 你钱。   冯城生突然醒悟过来,后悔不迭地对冯冬暖说:“靠!我们忘了问老瘸要钱 了。”   “问老瘸要钱?”冯冬暖困惑不解。   冯城生说:“是呀,以前我妈跟黑叔那样,只要我进门去,黑叔都会给我 钱。”   冯冬暖问:“哪个黑叔?”   “你不认识的。”冯城生说,“就是我妈跟他跑的那个人。”   “他干嘛要给你钱?” 冯冬暖百思不得其解。   冯城生说:“靠!这我也不知道呀。”   冯冬暖就沉默下来。少顷,突然对冯城生说:“我看我们现在就去要。”   “好呀。”冯城生说。   两个人返身就往冯跃进家的方向走去。   冯城生和冯冬暖刚走到半路,就看到冯土根板着一张脸,一瘸一瘸地迎面走 过来。他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像四十五六。虽然瘸了一条腿,但走起来虎虎生 风,绝对要比腿正常的人猛。   他不仅走起路来猛,干起活来也猛。他是做石匠的,一块大石头,正常的人 要两个人搬,他一个人就抱得起来。春节的时候,他跟村里的人扳手筋,除了冯 城生爸能支撑几分钟,其他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冯城生和冯冬暖是见识过他的厉害的,现在看着他走来,连忙避到了路两旁。 他们俩想,如果站在路中央,不小心被他撞着了,那肯定会跌倒。   冯城生就这样看着他走过来,当他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刚要开口说话,发 现他肩上扛着个铁榔头。而那铁榔头有冯城生头那么大,连着的那根木柄儿很长, 如果抡起击打下来,不管落在哪个人头上,脑瓜肯定会一下子开花。   冯城生吓坏了!他赶忙抿紧了嘴巴,屏住呼吸,贴在路边,不敢有所动弹。 等冯土根走过去了,他看着他的背影,心还在“蹦蹦”跳个不停,几乎要把胸壁 撞裂。   冯城生看着冯土根走得老远了,乱跳的心才慢慢平息下来。这时,他发现冯 冬暖也一脸恐慌地站着,望着冯土根远去的背影,同样没有开口问他要钱,便问 冯冬暖:“靠!你怎么不问他要?”   “你怎么也没问他要?”冯冬暖反问。   冯城生感叹着说:“靠!那个铁榔头实在太大了。”   冯冬暖“嗯”了一声。   冯城生似乎还不甘心:“可黑叔真的每次都给我钱的。”   “那怎么办?”冯冬暖没了主意。   冯城生若有所思地说:“下次他不扛铁榔头了,我们再问他要。”   “好。”冯冬暖赞同。   冯城生又补充说:“到时候,把这次没问他要的也要上。”   “嗯!”冯冬暖说。   4、正义   冯城生和冯冬暖在村口游荡时,一个男子行色匆匆地走过。那男子三十岁上 下,戴着一副眼镜,背着一只书包,很瘦长,看上去文文气气。冯城生见了,赶 紧立住身,恭敬地喊:“叔叔。”   “在玩什么?还不回家?”来人见了冯城生说,语气里略显严肃。   冯城生没有回答,只是问:“叔叔,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我回城里去。”来人回过头一边答,一边朝前走。他叫冯小天,是冯城生 的堂叔,眼下在省城一家杂志当编辑,业余写过不少关注社会底层的小说,充满 着强烈的良知的色彩,好几部还被拍成了电影,名气搞得有些响。   不过,在老家村里的人,因文化水平普通较低,不清楚编辑做什么的,也从 来不读小说,只知道他在省城,听说混得很不错,认为他很有出息的;又见平时 蛮横的村长,对他家敬畏有加,觉得他挺厉害的。   这次,冯小天是因为村外那片树木回老家的。   前天,当他在给父亲的电话里,了解到那场车祸的情况后,立马把摊主感人 的事迹和那片树木的问题,一并报料给了老家几家媒体。可让他失望的是,关于 那位摊主的事迹,媒体昨天都已纷纷报道;但对那片树木的问题,全部只字不提。 他打电话问为什么?回复说是那片树木的问题,涉及到当地政府。   冯小天听罢,愤怒异常,决意动用自己的力量,来解决这个问题。对于解决 这类问题,他有着一定的经验。因为在过去的十年里,他解决过无数个类似的问 题。所以,他一直来被当地政府视为头痛的人物。   在碰见冯城生他们之前,他刚从家里转了一下出来。他是午后回村的,一下 车,就去了村外那个“T”形路口。在那里,他通过实地踏看和试走,无不感受 到了那片树木所带来的隐患。可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当地的镇政府,居然会对这 样的隐患熟视无睹,对老百姓的反映充耳不闻。   当然,他也觉得挺诧异的——这片树木长了好几年了,发生过数次车祸,有 几次还撞死了人,但自己竟然一无所知,直到眼前这一次,因为受害的是自己一 个同学,才从父亲口中了解到这个问题。细想想,也许这几年自己太忙了,很少 回老家,忽视了村里发生的很多事。   于是,他顾不上回家,先去了镇政府。   管城建的孟镇长接待了他。他在这里当了十五年副镇长了,冯小天不认识他, 但他很了解冯小天。他不仅在媒体上多次看过关于他的报道,还无数次听说过他 跟镇政府“斗争”的事迹。他对冯小天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当即信誓旦旦地 保证:会在一周内将那片树木铲除。   这让冯小天感到很开心。他觉得在为老家解决的这么多问题中,或许这次算 是最为顺利的了。这也说明自己的影响力,在镇里正与日俱增。他甚至预见到, 再过上一周,当那片无数人反映过而屹然不动的树木,被彻底铲除干净的时候, 村里人和行人该会何等欢呼雀跃呀!   冯小天觉得自己能到现在这种地步,实在是村长一手催成的。从他懂事起, 在他的印象里,因为父亲的耿直性格,他家总是村领导打击的对象。而自村长上 台伊始,他家被打击得更甚了。开始父亲还能抵挡一阵,后来随着村长实权在握, 父亲就几无还手之力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正在读高中的他,挺身而出与村长作 斗争。   他向上级政府写过举报村长的信,也跟他在大众广庭之下对骂过。在高中毕 业之前,他虽然没有把村长斗下台,但村长终究也有些怕了他,至少对他家不敢 再嚣张了。而高中毕业后的冯小天,也意识到凭自己的能力,还不到将村长斗下 台的地步,便把那份写举报信的精力,转移到了写小说上。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转移,竟然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不过,与 其他作家有所区别的是,他从来不只是埋头写自己的文章,很多时候他还在用自 己的笔,在力所能及地为老百姓办一些实事。譬如,阻止农村乱收费现象、整治 道路交通问题、投诉工厂排放污水等等。   5、挨饿   游荡到夜色笼罩了整个村庄,冯冬暖对冯城生说:“我看我们回家去吧。”   “靠!还早,再玩一会吧。” 冯城生反对。   冯冬暖一脸无奈地说:“再玩,我吃不上饭了。”   冯城生意识到了冯冬暖的处境,接受了他的建议。两个人就相偕来到村头, 然后一个朝东一个朝南,各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冯冬暖回到家门口时,妈在灶台洗碗,后爸陶满仓则坐在饭桌旁边,张着鳄 鱼般的大嘴,小指弯着伸在里面,不断地搅动,显然是在剔肉屑了。   冯冬暖见状,心头不禁格登了一下,想他们肯定已吃过饭了。但他不甘心就 这样走开,倚着门框站着。   陶满仓发现了冯冬暖,看了他一眼,就回过头去,继续翻着白眼,剔自己的 牙,根本无视他的存在。   正在洗碗的妈,不经意间发现了他,立刻厉声责骂起来:“你死到哪去了? 这么晚回来。晚上你不用吃饭了,饿肚子去吧。”   陶满仓闻声,在百忙之中,又瞅了冯冬暖一眼。   冯冬暖依然站着。他想,如果走开了,就一点希望都没了。他不想又饿上一 夜。   “满仓,你把他撵出去,他站着,我看了乌珠骨头痛。” 妈显然不耐烦了, 但她不想中断手里的活,对着自己的男人说。   陶满仓只顾翻着白眼,不冷不热地说:“我不撵,他是你的儿子,又不是我 的儿子,要撵你自己去撵。”   冯冬暖妈见指挥不动老公,又不想放下手里的活,便加快了洗碗的速度。可 由于洗得太快了,那碗急速地转动起来,像狂旋的飞碟,碗与碗就不断地撞击, 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你能不能洗慢一点?”陶满仓终于忍不住了,“碗破了要花钱买的。”他 是一个很心痛花钱的人。当初,他之所以接受冯冬暖妈,是可以得到她家的这幢 楼房。她家的这幢楼房,在村里谈不上考究,但没有十万元钱造不来。   十万元钱是一个大数目。陶满仓私下没少计算过,他想凭着自己的能力,起 早摸黑干上一年,能赚到的也不会超过二万块,除去吃喝穿用,能积余的也就一 万块。这也等于说,这样一幢楼房,他要辛辛苦苦干上十年。   十年!太可怕了。   冯冬暖的爸,就因为这十年,生癌症死了。为了造这幢楼,他长期省吃俭用, 结果患了胃病。患病后,又舍不得花钱医治,到吃下的饭都呕出来了,再去医治, 已经到了胃癌晚期。从医院回来没两个月,就死了。   这可怕的十年,压得陶满仓喘不过气来。终于,他“缴械投降”了,接受了 冯冬暖妈。他不想像冯冬暖爸一样,为了造这么一幢楼房,把自己的命给搭上。   然而,他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冯冬暖。当他接受了冯冬暖妈,以及那幢 诱人的楼房时,也等于接受了冯冬暖。开始,他只是沉浸在喜悦之中,还没意识 到这个问题。等过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意识到了。可到了那时候,已来不及了。   好在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他可以尽量在他身上少花钱。他先说动老婆因他成 绩差,停了他的学业;接下去以他贪玩为借口,每次回家晚了不给饭吃;最后拿 他经常小偷小摸这个理由,把他撵到了楼房对面的那间破屋里。   冯冬暖妈稍稍放慢了洗碗的速度。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她还是有所迁就的。 这倒不是靠他养家,而是他能满足自己的那种需求。她是那种性欲旺盛的女人, 如果一周不过上三次那种生活,就会精神恍惚、浑身乏力。   冯冬暖爸患病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岁月。熬到后来,她实在熬 不住了,趴到了冯冬暖爸身上。冯冬暖爸死后,她到处找男人,终于找上了陶满 仓。跟陶满仓走到一起后,她时时迁就他,惟恐他一不高兴,拍拍屁股走人。   她怒气冲冲地洗好了碗,见冯冬暖竟然还站在门口,就三脚并成两步赶过来, 连推带搡了起来。   冯冬暖意识到想吃饭是没戏了,只得怏怏地离开了楼房。   他来到了自己的屋里,在里面呆呆坐了会儿,感觉很冷清很孤独,就重新站 起身来,朝冯城生家走去。   6、赊面   冯城生与冯冬暖分手后,朝家的方向走了一阵,发觉肚子饿起来了,便转过 身朝相反方向走。   他从河的一端绕过去,来到了门前亮着灯的杂货店门口。虽然晚上的天气已 有些冷了,但那边还是聚着不少人,他们不断地吆喝着在打牌。   冯大桂正跟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围站在柜台边上打牌。冯城生来到她跟前, 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姑姑。”   冯大桂冷眼瞅了一眼冯城生,重新把目光收回到手里的牌上面,没有答理冯 城生。   冯城生被冷落着站了会儿,又怯怯地喊了声:“姑姑。”   “是不是又想来拿吃的了?”冯大桂突然把脸转向他,揶揄着。   这时,冯城生才想起因为今天没去上学,晚上的吃食中午已预支了。预支的 时候,冯大桂曾严厉地警告过他,如果现在领去了,晚上就休想再领了。但当时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以为晚上应该在冯冬暖说的那个地方了。   冯城生还赖在那里,冯大桂冲着他吼:“书不去读,中午吃过东西了,晚上 还有脸来拿!还不死开去!”   其他几个女伴,一边打牌,一边数落他,意思是让他早点走开,免得影响他 们打牌。冯城生一见没戏了,只得怏怏地离开。   走出不远,冯大桂从后面追上去,嘴里骂着:“你死得这么快干嘛?还不给 我站住!”   冯城生慌了一下,连忙站在了原地。   “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这样,饿死你也不管了!”冯大桂追到他身边,手 里拿着的一包方便面,狠狠地塞在他手里,那样子好像打过来似的。   冯城生拿住了方便面,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望着转身而去的冯大桂,很想说 句什么。此刻,跟冯大桂玩牌的女伴,从杂货店里探出头来,责怪起冯大桂来: “你给他吃什么呀!随他饿着好了。他大半年吃的东西,他那个赌鬼爹还没付账 呢。”   “总不能让他饿一夜呀!”冯大桂对着那些女伴说。   冯城生终于想出说什么了,冲着冯大桂喊:“姑姑,我要不要签名?”   “现在没工夫。” 冯大桂背过身来,不耐烦地说,“明天早上拿东西的时 候一起签!”   冯城生应了一声,高兴地回家去。   来到了家的空地前,趁着淡淡的月光,发现门槛上坐着一个人影。那人影一 见到冯城生,便站起身来。   冯城生看他高高瘦瘦的样子,就知道是冯冬暖了。他走近去,冯冬暖问: “你去哪了?”   “靠!我去我姑姑店里拿吃的了。”冯城生扬了一下手里的方便面,去推门。   冯冬暖跟着进去:“你姑姑不是跟你说,中午拿过了,晚上不能拿了?”   “我姑姑对我还是挺好的。” 冯城生回过头来骄傲地说,“她说怕我饿 死。”继而,拉亮灯,问冯冬暖:“你怎么来了?”   冯冬暖盯着冯城生手里的那包方便面,咽了下口气,不好意思地说:“我回 家迟了,没饭吃。”   冯城生听说冯冬暖还没吃饭,心沉了一沉,他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 掰了一半已吃过半包的方便面,递给了冯冬暖。   冯冬暖也不推却,顺手接过去,凑到嘴边,一点一点吃起来,那架势像兔子 吃食,怕咬痛那块方便面似的。   正吃着,屋外传来摩托车熄火的声音。紧接着,有脚步声朝着冯城生家由远 及近。冯冬暖不由地紧张起来:“我看会不会是你爸?”   “难说的。”冯城生也紧张起来。   话音未落,冯冬暖就没了踪影。他顺着杂乱丛生的步梯,躲到露天的二楼平 台上去了。他知道,这个村里的所有爸妈,都反感小孩跟自己在一起的,包括冯 城生的爸爸。冯冬暖有一次还听到冯城生爸对着冯城生说,要是我看到你跟长脚 混在一起,打断你的腿。   冯城生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冯冬暖趁他爸还没进门,很快地躲起来了,很 让他松了一口气。   7、馈赠   没了后顾之忧的冯城生,大着胆子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镇校教导主任。他 三十四五的样子,身材修长,脸庞白晰,特别是他的头发每天梳得很整齐。冯城 生在学校的时候,发现他碰到任何人,脸上总是浮着笑,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 全校大多数师生都评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现在,冯城生看到他肩上搭着两件衬衫,两只手里分别提着两只纸箱走进来。 看他的手臂被拉得很直,冯城生看得出里面装的东西挺沉的,但他搞不清到底装 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自己家来干嘛。他只是怯怯地喊了一声:“毛主任。”   毛主任环顾了一下屋内,见没桌子和椅子的,连只板凳都见不着,脸上顿时 露出一种惊诧的神情。   冯城生觉察到了毛主任的表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堪,第一次进自己家 的情景,油然浮现在眼前:   爸爸将自己领进屋后,他见爸推墙中间的门时,才发现这屋原来有两间的。 他跟着爸来到里间,只见里间有个砖砌的矮台,那矮台上留着两个洞。冯城生没 见过这个东西,好奇地问,爸,那是什么?   爸说,灶台。   他听不懂爸说什么,爸就给他解释,那东西是烧饭用的。   他问,两个洞怎么烧饭呀?   爸说,上面装上两只锅就可以烧了。随后骂了一句脏话,说,那两只锅我们 不在家给贼偷走了。   他问,没锅,我们晚上怎么烧饭吃?   爸说,不愁,晚上我带你去镇上饭店吃。   他又问,那以后我们怎么烧饭吃?   爸不耐烦地说,以后以后再说。   ……   毛主任终于将两只纸箱,放到了地上。随即,盯着冯城生,略显严厉地问: “冯城生同学,你今天逃学了?”   冯城生从回想中解脱出来,脸一下子红了,他连忙埋下头,不吱一点儿声, 只是用鞋尖磨着地。冯城生虽然是一个顽劣的孩子,但骨子里还是有点怕老师的, 尽管听说毛主任是个好人。   “你就睡在里面?”毛主任不再追问,擅自到里屋转了圈,再出来的时候, 一只手蒙住了鼻孔。   冯城生抬起头,“嗯”了一声。   “冯小天是你的什么人?”毛主任就正视着他问。   冯城生答:“是我叔叔。”   毛主任满意地点了下头,又问:“他前几天回来过?”   “嗯。”冯城生说。   毛主任又点了下头。然后,对冯城生说:“冯城生同学,明天开始你不准逃 学了。”   冯城生听话地应着。   “这里面的东西,是我买来给你吃的。”毛主任就指了一下纸箱,“以后你 想要什么,跟我毛主任说。”   冯城生嘴里说着“好的”,心早飘到纸箱那里去了,暗想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呢?   “那我先走了,记住明天来读书。”毛主任说。   末了,抬腿走出了门外。随即,又回转身来,把搭在肩上的衬衫取下,递给 了冯城生:“这两件衣服你可以穿的。”   冯城生接过来。   “这些东西,你要慢着吃,不要一下子吃光了。”毛主任思索了一下补充道。   冯城生“嗯”地应了一声。   毛主任又说:“不要躲在家里吃。”   冯城生感到很纳闷,想在家里吃又怎么了?但他终于没有问,只是又点了下 头。   毛主任关照完了,又走出了门外。   这次,他不再回来。冯城生看到他把蒙鼻孔的手放下,骑上摩托车启动引擎, 连续按了几下喇叭。然后,一阵风般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毛主任一离开,冯城生就合上门,返身回到纸箱前,把衬衫丢在一边,急不 可待地去拆箱。可那胶带纸实在太可恶了,粘得非常牢。这让冯城生很仇恨,用 手奈何不了它,干脆来牙齿来对付。折腾了一阵子,两只箱子终于都打开了,冯 城生发现一箱是方便面,另一箱是优酸乳。   冯城生望着那两箱食品,兴奋得像过节一样。他在心里暗暗地说,毛主任真 好,他是全校最好的人,不,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比爸还好那么一点点。   8、向往   冯城生对着毛主任送来的两箱物品正乐不可支,冯冬暖从二楼闪下来走到了 冯城生的身边。他看着那两箱食品,眼睛不由地放出光芒来,惊喜地问:“城生, 这是谁给的?”   “是毛主任。”冯城生说。   冯冬暖问:“哪个毛主任?”   “靠!就是那个毛主任呀。”冯城生说,“镇校的。”   冯冬暖不解地问:“他为什么给你这么多吃的?”   “还有穿的呢。”冯城生喜滋滋地补充道。   冯冬暖就瞅着地上的衬衫和食品,开始思索。   冯城生抬了下头,瞟了他一眼,说:“靠!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们先吃了再 说。”说着,顺手抽了一袋方便面,又拿了一罐优酸乳,大方地递给了冯冬暖。   冯冬暖也顾不上思考了,毫不客气地接过去。   两个人就盘腿坐在地上,围着两只纸箱吃起来。吃到一半头上,冯冬暖突然 停了下来,坐着发呆。冯城生一边吃,一边奇怪地瞅他,问:“你不吃了?饱 了?”   冯冬暖没说话,神色黯然下来。   “靠!你怎么了?”冯城生还问,冯冬暖就开始抽泣起来。   冯城生连忙停下了吃,看着哭泣的冯冬暖,惊诧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冯冬暖抽泣得更厉害了,肩膀不断地一耸一耸的,像两只兔子在跳动。   冯城生不再问话了。   这时,冯冬暖哽咽着说:“我爸死了以后,我很长时间没这样吃过东西了。 我一天都没吃饱过,我……”   听冯冬暖这么一说,冯城生心头发起酸来。   自从妈跑掉后,冯城生跟他爸在城里又呆了半年多。开始爸还有装修活做, 越到后来活越少,等冯城生回这里之前,几乎没人要他爸做活了。那些工头发现 冯城生是一个累赘,他吃起来比大人还厉害,而且都拣好的吃,给他吃过的一桌 菜,像被日本兵扫过荡一样。这些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每到一个工场,他总 要毁坏东西,有一次竟然砸坏了一台空调。   冯城生爸眼看混不下去了,只好把冯城生送到姐姐家寄养。可不出一个月, 姐姐给他打电话,无论如何要他把冯城生领走。一、冯城生贪吃的习惯没改,他 一上桌,他姑夫的下酒菜一扫而光;二、姐姐家有个比冯城生大三岁的儿子,冯 城生经常跟他打架,有次把他的一颗手指,搞得比红萝卜还粗。冯城生姑夫看不 下去了,成天跟老婆吵架,有一次还恶化到了打架的地步。   冯城生终于被送回了家,开始一个人过日子。虽然他还没到吃不饱的地步, 但处境比冯冬暖好不了多少。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想着往事,惺惺相惜地挨着坐在一起。过了好久,情绪 才稳定下来,又猛吃起来……   冯冬暖连喝了两罐优酸乳,干嚼了三包方便面,把肚子灌得鼓鼓的。而冯城 生不比冯冬暖少吃,他撂起身上的衫衣,露出了发胀的肚子,活像一只大青蛙。   吃饱了的两个孩子,就顺势躺在地上聊天。冯城生突发奇想地问:“冬暖, 你说那个地方,有没有像这样有得吃的?”   “当然有得吃呀。”冯冬暖不假思索地说。   冯城生问:“那有些什么呢?”   “那里什么东西都有得吃。”冯冬暖说,“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你要吃 多少就能吃多少。”   “要不要付钱的?”冯城生担扰地问。   “当然不用了。”冯冬暖口气果断地说,“要付钱,还不是跟这里一样了?”   冯城生就快乐起来,不断地舔着嘴唇,那样子仿佛已吃到自己想吃的一切, 比如裱了很多奶油的蛋糕,比如烤得香喷喷的肯德基鸡腿,比如稍微咬一下就汁 水四溅的新鲜荔枝,又比如……片刻,又担心地问:“那到了那里,我们还会不 会被人欺负?”   “这怎么可能呢?”冯冬暖“扑噗”一声笑了。   冯城生问:“有什么不可能?”   “要是到了那里还让人欺负,我们还去那里干嘛?”冯冬暖反问。   冯城生想想也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即,催促冯冬暖道:“靠!那 我们快点去那边呀。”   冯冬暖点点头,胸有成竹的模样。   9、示好   冯城生醒来的时候,阳光照进满是破洞的房间,整间屋里亮堂堂的。他眯着 眼睛,望了眼没有玻璃的窗户,发现太阳已升得老高,估摸都快中午了,便连忙 翻身爬起来。   他拖上那双拖烂了后跟的拖鞋,顺手操起冯冬暖的那件汗背心,心急火燎地 往外间赶去,正准备去冯大桂杂货店拿吃的,一不小心踢上了摊在地上的纸箱, 蓦然想起昨天毛主任送过来的方便面和优酸乳,便停住了脚步。   他俯身从纸箱里抽了两包方便面和一罐优酸乳,又急匆匆地朝门外走去。可 刚跨出门槛,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将汗背心扔在了屋前的空地里,转身回到纸箱 旁边,捡了一件毛主任送的半新旧的衬衫,展开来朝身上试了一下,然后疾步走 出了门。   冯城生跑到镇校来到班级门口时,正好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班主 任黄老师拿着课本从班级里出来,看到了满头大汗的冯城生,一下子站住,双眉 之间鼓起了肉疙瘩,她盯视着冯城生问:“冯城生同学,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早上肚子有点痛。”冯城生支吾着。   黄老师哼了一下鼻孔,讽刺道:“你不会从昨天早上痛起来的吧。”   “昨天早上?”冯城生诧异地抬头望着黄老师,“没有呀,我今天早上才痛 起来的。”   “那你昨天一天怎么不来上学?”黄老师责问。   冯城生知道落进黄老师的圈套了,埋下了头不再说话。   这时,黄老师说:“现在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上午毛主任来找过你好几次, 他叫你一到学校就去他那里。”   冯城生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要表扬你!”黄老师说着反话,摇着头离开了。   冯城生在原地站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来到毛主任的办公室。到了门外,朝里 望了一眼,发现毛主任正在写着什么,不敢轻易进去,在门口磨蹭着。   过了好一会儿,毛主任写完了东西,抬起头来,不经意间发现了冯城生,顿 时喜形于色,他连忙放下笔,站起身,热情地招呼冯城生进去。   冯城生战战兢兢地走进去,毛主任让他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快步过 去,朝着门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合上办公室的门,并且按下了保险。   毛主任瞧着冯城生,看他已穿上了自己送的衬衫,眼睛里焕发出了赞许的光 芒,他用力地拍了一下冯城生的肩膀。   冯城生被他突如其来地一拍,身子不由地打了个激灵,要是面对的不是毛主 任,换了其他的男教师,他肯定要吓得发抖了,说不定还会落荒而逃。但因为是 毛主任,他没有这样做。一方面毛主任平时挺和善的,另一方面他昨天还送自己 吃和穿的,应该不会殴打自己吧。   果真,毛主任没有继续拍打他,只是响亮地说了声:“好!”   冯城生的心落了下来,但他不知道毛主任说的“好”是什么意思?   毛主任没有解释为什么“好”,只是让目光在冯城生脸上抚来摸去,然后温 和地问:“冯城生同学,昨天我拿过去的方便面和优酸乳,吃了多少了?”   冯城生一时说不上来,开始扳着手指算起来。算了好久,才终于报出了一个 数。   “啊!”毛主任显然吃了一惊,“只过了一个晚上,你就吃了八包方便面、 五罐优酸乳?!”   冯城生连忙解释道:“我早上也吃的。”   “你早上吃了多少?”毛主任盯着冯城生问。   冯城生说,一罐优酸乳、两包方便面。   毛主任很快计算出了一个数目:“这样说来,等于说你昨天晚上吃了六包方 便面、四罐优酸乳?”   “没有。”冯城生说,“我只吃了三包方便面和两罐优酸乳。”   “那其他三包方便面和两罐优酸乳呢?”毛主任紧接着问。   冯城生不好意思地说:“是给冬暖吃的。”   “哪个冬暖?”毛主任问。   冯城生答:“就是那个长脚。”   毛主任心痛地摇起头来:“你怎么能给别人吃呢?我是给你吃的!”   冯城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埋下头不再吱声。   少顷,毛主任又问:“你们是怎么吃的?”   冯城生不明白他问的,抬起头望着他。毛主任见状,换了一种问法:“我是 说,你们吃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   “没。”冯城生如实相告,“昨天晚上的,我跟冬暖是在我家里吃的。今天 早上的,我是在来学校的路上吃的。”   毛主任好像突然牙齿痛了,不断地吸着冷气埋怨道:“冯城生同学呀,冯城 生同学,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躲在家里吃的呀!”   冯城生重新埋下了头,像做了错事似的。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时,毛主任的口气和缓了一些,语重心气地 说,“从现在开始,你吃的时候,一定不要再躲在家里。”   冯城生抬起头,不解地问:“那我去哪里吃?”   “你们村口是不是有爿小店?”毛主任问。   “嗯。”冯城生回答,“那是我姑姑开的。”   毛主任又问:“你那个姑姑是不是冯小天的亲姐姐?”   冯城生说,是的。   毛主任就果断地发示号令:“你就在你堂姑姑家的小店门口吃。”   冯城生说,好。   毛主任强调说:“跟你吃完了那两箱东西,我会送更好吃的给你。”   10、风波   冯城生晚上放学回到家,已经饿得不行了。他拿了一包方便面和一罐优酸乳 正准备开吃,蓦然想起了中午毛主任对自己的告诫,于是强忍着饥饿把方便面和 优酸乳暂时收起来,手里拿着来到了冯大桂的杂货店门前。   这天晚上,那批人破天荒地没有打牌,聚在杂货店的竹棚下面聊天。冯城生 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撕开了那袋方便面,正在将吸管捅进优酸乳的纸罐,小奶 奶从地里拔菜回来路过发现了他,停下来对他说:“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来拿衣 服?”   “昨天晚上我忙呢。”冯城生只顾将吸管往优酸乳的纸罐捅,头也不抬地说。   “你在忙什么?”小奶奶讽刺道,“在忙着跟长脚玩是不是?”   冯城生没吱声,将吸管顺利地捅进了优酸乳的纸罐。   小奶奶威胁道:“等你爸回来,我跟他说一下,好好打你一顿。”   冯城生还是不说话,只顾吸起优酸乳来。   这时,小奶奶说:“你现在跟我去拿。”   “不要了。”冯城生一边吸优酸乳,一边含糊地说。   “你说什么?”小奶奶感到很意外,盯着他问,“不要了?”   冯城生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   “不要我扔掉!真是一个不要好坯!”小奶奶丢下一句骂,管自己进去了。   冯城生和小奶奶的对话,引起了旁边丁娅红的关注,她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 的喊起来:“你们看,今天乌狗怎么穿上这么干净的衣服了!”   喊声刚落,其他聚集着的人,都把目光投射到了冯城生身上,冯大炮惊奇地 高喊:“他今天吃的方便面和优酸乳,好像也不是他姑姑店里的呀。”   于是,那帮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的说他估计跟长脚一道偷了哪户人家 的钱买的,也有的说可能是他爸昨天晚上回来过了给买回来的。   正猜测着,冯大桂从店里给人卖好东西出来,她打量了冯城生一阵子,对旁 边那些人说:“他爸回来过是不可能的。他回来过,会不来这里?他熬得住不跟 你们打牌?”   “这倒也是。”那些人附和。   冯城生明知在说他,但偏不理会他们,只顾嚼着方便面、吸着优酸乳,而且 嚼和吸的声音故意搞得很大,好像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在嚼方便面和吸优酸乳, 但又都猜不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大桂终于忍不住了,走拢来,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腿,问:“哪个给你的?”   冯城生朝她翻了一下白眼,挪了一下身子,只顾吃着,不吭声。   冯大桂加重份量又踢了他一下。他还是不回答,又挪了一下身子。   “你再不说,以后我不给你拿吃的了。”冯大桂来气了,吓唬道。   冯城生有些怕了,停下吃,不情愿地说:“毛主任给的。”   “哪个毛主任?”冯大桂问。   “就是镇校那个,”冯城生说,“毛主任。”   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病男人紧接着问:“他为什么给你?”   冯城生朝他们翻了下白眼,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   那些人又开始议论起来,议论的结果统一为:镇校的毛主任看着乌狗可怜, 起了怜悯之心,所以买了吃的来送乌狗。对于冯城生身上的那件衬衫,他们一致 认为,肯定是他儿子穿不着了,才送给乌狗的。   议论完了,冯大桂对冯城生谆谆教导道:“毛主任这么好待你,你要争口气, 好好读书,不要再跟长脚混在一起,以后当流氓!”   “我才不当流氓呢!”冯城生吃完了方便面和优酸乳,不以为然地说。   丁娅红问:“不当流氓,你长大了想当什么?”   冯城生将吸完的那只优酸乳的纸罐扔在地上,站起身,抬脚对着它使劲一踹, 随着纸罐“啪”的一声爆响,他响亮地回答:“我长大了要跟我叔叔一样!”   话音刚落,来杂货店为冯跃进打酒的吴豆花听到了,禁不住“哈哈”地笑起 来,边笑边说:“跟你叔叔一样,咯咯咯,看你现在的样,还想跟你叔叔一样, 你在说胡话吧。”   吴豆花这么一说,旁边的人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冯城生难堪极了,本来对她有气,因上次拧了自己耳朵,现在竟然又嘲笑自 己,便对她充满了仇恨。他怒视着她,想不好怎么来回击她。这时,他突然回想 起与冯冬暖一起在她家见到的情景,便报复性地对着她喊叫起来:“吴豆花,光 屁股!吴豆花,光屁股!”   吴豆花听他这么喊,开始没领会过来,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变成 了灰白,她冲着他跺了一下脚,威胁道:“你再喊!撕烂你的嘴!”   但冯城生毫不畏惧,向她招着手,不断挑衅道:“来呀!来呀!”   吴豆花顾不上打酒,去追打他。   冯城生一溜烟跑了。他站在远处,不断地高喊着:“吴豆花,光屁股!吴豆 花,光屁股!”还下身朝前一拱一拱,模仿着冯土根在床上的动作。   吴豆花愣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身子禁不住“簌簌”地发起抖来,内心充塞 了无与伦比的恐慌。   11、告别   冯城生跟吴豆花吵过嘴,就回到了自己家。他是来拿方便面和优酸乳的,刚 才只吃了一包和一罐,实在太不过瘾了。   他正蹲着身,在拿方便面和优酸乳,门吱呀一响,冯冬暖闪进身来。冯城生 吓了一跳:“靠!你怎么来了?”   冯冬暖叹了口气,席地坐了下来。他面对着冯城生,一脸沮丧地说:“明天 开始,我不跟你玩了。”   “为什么?”冯城生陪着他坐下来,颇感蹊跷。   “我不能呆在家里了。”冯冬暖说,“我妈跟我说,我姑夫要带我去城里。”   冯城生问:“带你去城里干嘛?”   “去做工。”冯冬暖回答。   “做工?”冯城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靠!你这么小就去做工了?”   “嗯。”冯冬暖说,“我姑夫是木工,让我帮他去钉钉子什么的。”   冯城生就不说话了,心里有些失落。   冯冬暖也沉默着,低下头坐着发呆。   这时,冯城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起了下身,从旁边的纸箱里,抽了两包方便 面和两罐优酸乳,递给冯冬暖   冯冬暖也不客气,接了过去。   冯城生看着冯冬暖吃,不无伤感地说:“你走了,我一起玩的人都没了。”   “我也不想去。”冯冬暖说,“我还这么小。”   “你可以不去的呀。”冯城生说。   冯冬暖摇摇头:“不行的,我爸和妈,一定让我去,说我不去就不给饭吃 了。”   冯城生就无话可说了。屋里的气氛显得沉闷起来。   过了一会儿,冯冬暖自言自语地说:“我看去了也好,城里饭总得给我吃饱 对不对?说不定还能吃苹果。”说到苹果,他不由地想起了爸:   爸在世的时候,冯冬暖虽然还挺小,但已有模糊的印象,他总能想起这么一 个场景:爸有段时间好像在邻村打临工,每天晚上回家总会把他抱到身边,手指 着鼓鼓的裤袋考他:里面装的是什么?因为前一天让冯冬暖猜过,冯冬暖自然很 快猜到了。爸就开心地笑着,变戏法地掏出一只苹果来。但他没有急于给冯冬暖, 而是用嘴巴把苹果的皮啃掉,然后再递给他。而当冯冬暖狼吞虎咽时,他削瘦的 脸上,总是露着愉悦的笑。   可自从后爸进了门,冯冬暖再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了。不要说没有这样的待遇, 就连吃饱饭都成了问题。由于长时间没吃饱饭,他对一切食物充满了欲望,凡入 眼的总想拿过来吃,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偷窃的习惯。先是去山上挖人家的番薯, 接下去发展到潜入别人家里拿食物,最后连钱也不放过了,因为钱是能买吃的。   “饭是肯定给吃饱的。”冯城生替冯冬暖高兴起来。但继而,又忧心忡忡地 问:“你去了城里,那我们还去不去那个地方了?”   “哦,对,那个地方。”冯冬暖犹豫着。少顷,回答道:“去的。等我从城 里回来,我们就去。”   “靠!万一你在城里呆很长很长时间呢?”冯城生不无担忧地问。   “我看不会的。”冯冬暖说,“我赚了钱就回来。”   赚了钱。冯城生听到这几个字,心头不禁一阵欣喜,便兴奋不已地说:“这 样好,到时候你赚来钱了,我们就有钱去买车票了!”   冯冬暖经他这么一提,也跟着开心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敲了几下自己的脑 袋,一迭声地说:“是呀,赚来钱了,我们就用不着去偷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两人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沉闷的气氛开始变得活跃。   两人又聊了一阵冯冬暖赚来钱后的打算,冯冬暖提出明天还要起早去城里, 便向冯城生提出了告别。   冯城生将他送到门口,突然又回过身来,取了两包方便面和一罐优酸乳,塞 到了冯冬暖的怀里。   冯冬暖推让了一番,最终接了过去,然后依依不舍地走了。   冯城生望着冯冬暖在夜色里渐行渐远,眼窝禁不住发起涩来,他蓦然冲着他 的背景大喊一声:“冬暖,你在城里一定不能忘了我们现在说的!”   但冯冬暖似乎没有听到,消失在了那片竹林深处。   12、心结   冯城生失落地回到纸箱旁,再也没有了食欲,呆呆地坐着发愣。此刻,传来 一阵敲门声。那声音很轻,惟恐敲痛门似的。他问:“是谁?”   敲门声停了,没人回话。   冯城生就继续发愣。   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是刚才那么轻。   “是谁?”冯城生有些恼了,提高了嗓门。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的脑袋探进来。   冯城生一看,像一只被狠拍了一下的皮球,立马从地上弹跳起来。他站在屋 中央,正视着来人,不无提防地问:“你,你想干什么?”   来人就是吴豆花。她面带着笑容,安抚冯城生说:“婶婶是来给你吃的。” 说着,她把手里的一袋饼干和两只面包,向冯城生亮了亮。   当冯城生喊“吴豆花,光屁股”时,她便断定自己跟冯土根在床上,肯定被 他给瞧见了。要不,怎么会这样喊呢?那一刻,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慌,以至于接 下来的时间里,始终魂不守舍的。   应该说,吴豆花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对老公冯跃进的好,村里人也是 有目共睹的。她考虑到冯跃进身矮体弱,怕他整天干活吃不消,每顿饭都有他爱 吃的鱼肉。除此,饭前给他倒好黄酒,饭后给他备好香烟,服侍得比皇帝还周到。   她最终跟冯土根有了一腿,并非出于她的本意,而是冯土根威胁的结果。在 跟冯土根有关系的女人中,她是最后一个被搞定的。冯土根纠缠了好几回,得不 到她的迎合,便下了狠话,说要开掉冯跃进。   当时,儿子高中肆学好几年,没给家里挣过一分钱,相反经常伸手要钱,家 里早已入不敷出。如果冯跃进再丢了活,一时找不到事做的话,那么他们整个家, 无疑就陷入了困顿。吴豆花意识到了这一点,终于暗吞眼泪屈服了。   跟冯土根有了关系后,为了讨得他的欢心,安排冯跃进干轻松的活,同时也 为了五十元一次的进账,她尽量对冯土根温柔,每次都让他搞得舒坦。可是面对 老公的当儿,她的心头总充满着深深的愧疚。然而,为了这个家,她又能怎么样 呢?   吴豆花只能独自忍受着煎熬,等着儿子听话的那一天到来。可那一天还遥不 可及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却不经意地发生了。她简直无法想象,假如这个隐秘被 公布,会是怎样一种惨象?自己还能在村里抬起头?家里还能维持目前的场面?   这样的设想,让她不寒而栗。她终于瞒过了冯跃进,在杂货店里买了些吃的, 硬着头皮来找冯城生。   冯城生见她自称是婶婶,确实不像跟自己来吵架的,刚才的那份敌意便油然 消失了。他站在原地,看着吴豆花走进门,然后关上门,再朝着自己走过来。   吴豆花走到冯城生跟前,把手里的东西递向他:“这是饼干和面包,婶婶知 道你喜欢吃这个,特地买来的。”   冯城生不接,尽管内心深处很想接。   “是不是还生婶婶的气?” 吴豆花温和地问。   冯城生想说“是的”,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这就好。”吴豆花笑了,抚了一下冯城生的头,“婶婶知道你不会记仇 的。”   冯城生还是不吭声。   “你不记仇了,就把这个拿牢。” 吴豆花又说。   冯城生还想拒绝,但双只手情不自禁地伸了过去。   吴豆花把东西交给冯城生后,轻轻吁了口气。她又抚了一下冯城生的头,问: “婶婶问你,你怎么会喊婶婶‘光屁股’的?”   冯城生就把跟冯冬暖去她家看到她跟冯土根在床上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向她 讲述了一遍,只是隐瞒了去偷窃这个环节。   “长脚也看到了?”吴豆花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冯城生“嗯”了一下。   吴豆花连忙关照道:“你让长脚也不要喊‘光屁股’,到时婶婶再给你买好 多好多好吃的。”   “他不会喊了。”冯城生说,“他明天就去城里做小工了。”   吴豆花就长长地吁了口气。继而,诱惑冯城生道:“婶婶很喜欢你。这次的 东西,你吃完了,告诉婶婶,婶婶到时给你买更好吃的。”   “哦。”冯城生应道。   吴豆花就顺势又叮嘱了一番,让他以后再也不许喊‘光屁股’了。然后,稍 感轻松地离开了冯城生家。   第三章   1、幸福   冯冬暖去城里后,冯城生在村里没了玩伴,一个人呆在村里,不如学校里热 闹,也就不怎么逃学了。但因为他自由惯了,要整节课坐在教室里,确实也是一 种受罪。但又不好意思逃课,辜负毛主任的那份善待,终于还是咬牙坚持着。   大多数任课老师见他的行为有所改观,加上毛主任这个领导在上头罩着,一 改以往对他的厌恶至极的态度,不约而同地跟着善待起来,把他当成了可教育的 对象,时不时地来问寒嘘暖。这让冯城生受宠如惊,更不敢在课堂上放肆了。   冯城生准备做个好学生了,但毛主任似乎不关心这些。他除了双休,每天都 来找冯城生。但他找冯城生从不过问学习,只是不断地送一些吃的给他,并不时 关照他不许躲在家里吃。虽然这样关照的次数很多了,但冯城生从来不问为什么, 他想有得吃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嘛?   现在冯城生要做的事是,除了双休,每天都去上学,在课堂上尽量守纪律; 毛主任送的东西吃光了,记得及时告诉他。这样一个月下来,毛主任已送了四箱 方便面、三箱优酸乳、三件旧衣服、一双旧皮鞋和四样小玩具。本来他还想送他 一辆旧自行车的,可惜老婆骂了,他只能作罢。   毛主任送了这些物品后,全校师生和冯城生村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在资助 冯城生了,他们一致肯定:毛主任真是一个大好人!书教得好,当了教导主任。 良心也好,对没亲没故的冯城生都这样好!这样的好人,现在的社会上是很罕见 了。有些人被他的善举所感动,甚至当着他的面叫起了“毛雷锋”。   面对人家的赞许,毛主任总是谦逊地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他还是 继续送冯城生吃的,而且不再关照在哪里吃了。但增添了一个内容,开始时不时 向冯城生打听,冯小天回来过没有?他知道这件事吗?可让他失望的是,他问了 不下十次,冯城生总说没回来过,还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时候,毛主任总是要叮嘱冯城生,等冯小天回来了,要主动告诉他,自 己送他好多吃的和穿的。冯城生不解,问:“告诉他干嘛?”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 毛主任说,“你只要告诉他就行,但不要说我让 你告诉的。”   “我要是说了你让我告诉的呢。”冯城生问。   毛主任说:“那以后我不给你吃的穿的了。”   冯城生就说:“好的,等我叔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是一个好人,我保证不说 是你让我这样说的。”   毛主任很开心,用手轻轻地拍拍冯城生的肩膀,允诺说下次请他去城里吃肯 德基。   冯城生听说“肯德基”三个字,眼里由衷地放出光芒来,这东西当他还在城 里时,妈妈没跟黑叔跑掉前,他们一家人是去吃过的,虽然那时他年纪还小,但 那快乐劲儿如今记忆犹新。现在,毛主任这么一说,他心头顿时温起来,觉得毛 主任这人真是太好了!   当然,除了毛主任,冯城生觉得吴豆花也挺不错的。虽然,吴豆花曾拧过他 的耳朵,而且还嘲笑过自己。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吴豆花待他比亲妈 还好。吴豆花自从那次来过自己家后,冯城生要是家里没吃的东西了,问她去要, 她总是满口答应。   冯城生粗略算了一下,虽然送的东西没毛主任多,但在这短短一个月内,也 有两箱饼干、四只面包、二块蛋糕和三只茶叶蛋了。但跟毛主任不同的是,她送 自己吃的时候,总要关照自己,不要在外面吃,要躲在家里吃。至于为什么要这 样?冯城生也从来不问,想问那么多干嘛?有得吃就行了!   因为有毛主任和吴豆花一明一暗供他吃,冯城生基本上不去堂姑姑杂货店拿 东西了。但不去堂姑姑杂货店拿东西,并不代表他不去店门口了。他几乎每天都 要拿着毛主任送的东西,到那里去当着聚在那边的人的面吃。那些人看着他吃食 不断,都说他妈跑了爸又不在身边,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预测他以后是一个有 福之人。   冯城生听着他们的点评,也不说什么。他只是等吃完后,有意拍打着肚皮, 搞出很响亮的声音,表示他吃得很饱了,以炫耀他当前生活的幸福。   这让冯春树很嫉妒。冯春树虽然是村长的孙子,家里有的是钱,吃得比冯城 生好无数倍,但他总觉得自己没冯城生幸福。因为冯城生有人送他吃的,他从来 没有过。他把这个问题说给村长老婆听,村长老婆责备他:“你傻了,拿自己跟 乌狗比。你爷爷是村长,他爸狗屁不是!”   可是,冯春树不信服,振振有理道:“我觉得可以比的。我跟乌狗年纪一样 大,我爸要赌博,他爸也要赌博,我妈跑了,他妈也跑了。”   “那是两码事!” 村长老婆不耐烦了,斥责道,“你真是个呆子,白喂你 饭了,跟乌狗去比!”   2、赌徒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冯城生放学回到家,发现毛主任和吴豆花送的,一下子 少了很多。他正在猜测是不是来贼了?听到一阵呼噜声从房里传出来。他走进去 一看,爸着衣仰躺在床上,地上扔满面袋和纸罐。   “爸!”冯城生惊喜地叫了一声。   冯田富被惊醒过来,抹着眼睛,坐起身,他打量了一番冯城生,盯视着问: “这优酸乳和方便面哪来的?”语气里夹杂着威严。   “是毛主任送的。”冯城生说。   “毛主任?”冯田富皱了皱眉头,“哪个毛主任?”   冯城生说,就是镇校的教导主任。   冯田富“哦”了一声。继而,问:“他为什么送你?”   “我不知道。”冯城生说。   冯田富就陷入了沉思。良久,又问冯城生:“他送你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   冯城生说了一下毛主任要自己在冯小天面前说他是一个好人的事。冯田富到 底是聪明人,还没等冯城生说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对冯城生说:“你明 天跟毛主任去说,冯小天那边我会帮他说的。”   说完,他整了一下衣服,挺胸凸肚地出门去了,那架势很像一个大款。冯城 生跟着出去,他回过脸来,凶:“你跟来干什么?”   “你去我也去。”冯城生厚着脸皮说。   冯田富就不管他了,朝着杂货店走去。冯城生在后面跟着,像是他的一条尾 巴。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杂货店,聚在那边打牌的人都停下来,丁娅红说:“冯 老板回来了?”   “别取笑我了,什么老板?是扳牢!” 冯田富说。   冯大炮说:“冯老板四五个月没回来过了,在城里一定赚大钱了!”   “哪里?哪里?”冯田富故作谦虚地说,“我能赚什么大钱?只有大钱赚我 了。”   “这次出去,三四万总有的吧?”病男人问。   “这些倒不止的。”冯田富说,“如果都拿回来,七八万应该有的,只是东 家还欠着,所以身边只有一万块钱。”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叠全是百元面额的 纸钞来,当着众人的面略略地点了一下。   冯城生见了,眼珠发绿,立马缠着他,喊叫起来:“爸爸,给我一张!爸爸, 给我一张!”   “啪,一个巴掌!”冯田富朝着冯城生凶了一下,“给你一张!你以为我的 钱是偷来的呀!”   说话间,冯大桂从杂货店里出来了,她瞧着冯田富说:“店里的账好结了, 都欠了半年多了。”   冯田富连忙收起钱,嬉皮笑脸地说:“现在不结,现在结了,我打牌的钱就 没了。”   “那你什么时候结?”冯大桂问。   冯田富说:“我这次出去前会结的。”   “出去前?”冯大桂挖苦道,“等你出去前还会有钱,我头割下来给你。”   冯田富依旧嬉皮笑脸着:“堂姐,你也不能这样诅咒我嘛!我还要靠这些钱 赢了钱去城里买房子呢!”   “做梦吧!”冯大桂白了他一眼。   旁边的人,都“轰”地笑起来。   冯城生要不到钱,还没死心,又重新讨起来,冯田富又凶了一下:“啪,一 个巴掌!”   但冯城生不怕,还在继续索要。   冯田富烦死了,从裤袋里摸出一张面额十元的纸钞,顺手扔了过去。   纸钞掉在了地上,冯城生如获至宝地捡起来,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半分钟后, 他已坐竹棚下面,膝盖上堆满了零食,大吃特吃起来。   冯田富呢,已在牌桌旁边坐下来,跟其他几个人赌起来,他大声吆喝着: “来,每一张一百块,少一分不来,中途不能走,要袋里的钱赌光为止!”   玩到掌灯时分,那些人散了,冯田富站起身,刚才显示过的钱,差不多只剩 了半叠。冯大桂走近来,问:“输了多少?”   “他妈的,真背运!不到一个半小时就输了四千多!”冯田富连连摇着头, 叹息着说。   冯大桂替他心痛道:“早知道这样,你就先付了我店里的钱,这样也不会一 下输这么多了。”   冯田富无奈地说:“现在还说什么呢?都输了。”   “现在你付我店里的钱还来得及!”冯大桂说。   “我这几天不用钱了?”冯田富反问道,“我这几天吃饭,到时候出去的车 费都在这里呢!”说着,将那剩下的半叠钱,在自己的手心用力地拍了拍。   “看你出去的时候还会有钱!出去的路费肯定又得问我父母他们借了。” 冯大桂预料道。   冯田富假装没听到,顾自唱起了小调。   这时,一直伴随左右的冯城生,突然问:“爸,我们晚饭去哪吃?”   “去村车站那边的饭店!”冯田富不假思索地说。   话音一落,他和冯城生,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出发了。   3、胡诌   第二天早上,冯城生醒来的时候,冯田富还在睡。冯城生见爸在,就不想去 上学了,起了一下身,又顺势躺下去。冯田富被吵醒了,人躺在床上,伸腿踹了 一脚冯城生屁股,骂道:“啪,一个巴掌!你不去上学了?”   冯城生说:“我很困,还想再睡一会。”   冯田富更生气了,又狠踹了一脚冯城生,将他从床上踹了下来。冯城生爬起 来,揉着屁股,哭丧着脸。冯田富盯着他骂骂咧咧:“要知道这样,昨晚就不让 你一起去了。”   “不是我要去,是你晚了回来怕鬼,让我跟着去的。”冯城生辩解道。   冯田富偷笑了一下,但立马止住了,板起脸训道:“还不赶快去上学?没读 好书有饭吃的呀?你爸我要是有你现在这样好的条件,书肯定读得很好,还用得 着睡在这么破的屋里?”   “他们说你住破屋不是书没读好。”冯城生说,“是自己潦倒!”   话音未落,一只枕头飞过来。冯城生头一偏,那只枕头擦脸而过,撞到了墙 上,随即弹回来,落到墙角的那堆垃圾上。   冯城生慌了,二话不说,出了房间。在外间,他随手抽了两包方便面和一罐 优酸乳,准备朝学校出发。一想,不甘心,又壮着胆,回到房间,伸手,对已合 上眼的爸说:“给我十块钱。”   冯田富刚又想凶,但终于没有,拽过搭在凳上的裤子,从袋里摸出一张二十 元的,扔给了站得远远的冯城生。他还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投入更激烈的 “战争”,昨天他输得很惨,一万块钱拿回来,等半夜回家,只剩下了二千多。   冯城生如愿以偿,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冯城生到了镇上后,没有直接去上学,他拐进了一家面店,要了两个肉包子, 一碗肉丝面,先好好慰劳了自己。然后,才挺着鼓鼓的肚皮,去了镇校。   到了镇校,冯城生还未走进教室,就让郑老师给推着出来了。冯城生一边挣 扎着,一边对郑老师说:“我来上课呢。”   郑老师黑着脸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不用来上了!”自从毛主任对冯城生 青睐之后,其他老师都跟着热情起来,但郑老师恰恰相反。他这样是有原因的, 那是两年前选拔教导主任,原本铁定是他的,无论是资历、实力还是年龄,他都 占着优势。但结果姓毛的给上了。后来,听说他暗里去搞了关系。   冯城生就挺着肚子站在教室墙外。站了会儿,他感到太索然无味了,突然想 到了一件事,就去了毛主任的办公室。   毛主任办公室里有老师在聊天,但冯城生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门也不敲就走 了进去。他来到毛主任身边,开门见山地说:“毛主任,我把你的事说给我爸听 了。”   毛主任见了突如其来的冯城生,不由地吓了一跳,他连忙起身把冯城生拉到 墙角,说:“冯城生同学,我跟顾老师在谈事呢,你先等一会,等我跟顾老师谈 完事了,我再跟你说。”   顾老师是一个老教师,离退休已经没几年了,他的教育水平不怎么样,但自 以为水平很了得,喜欢在年轻老师面前摆资格,有时在校长面前也要逞逞能的, 毛主任这里自然不在话下了。他一谈起来,犹如黄河开闸,话语滔滔不绝,几乎 能淹死对方。   冯城生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钟,老天保佑有人来找顾老师了,他才余兴未尽地 出去。毛主任见顾老师终于走了,当着冯城生的面长长地吁了口气,那样子好像 顾老师再不走,他要憋死过去似的。毛主任吁完气,把冯城生招过来问:“你找 我有什么事?”   “我把你的事……”冯城生开口说。   但还没说完整一句,毛主任便打断他的话,口气严厉地告诫:“冯城生同学, 以后你要注意一条,凡有其他老师在的时候,你不要轻易进我的办公室,更不能 未经我的询问,擅自开口说事情。记住没?”   冯城生嚅呐道:“记住了。”   “你刚才那样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毛主任批评道,“现在你可以说事情 了。”   冯城生开始说起来。   “你的意思,你爸说帮我在你堂叔那里去说?”毛主任一脸惊喜。   “是的。”冯城生说,“我爸还说,只要他出面,我叔肯定听的。”他见毛 主任这样开心,凭着自己的想象,任意增添了这么一句。   毛主任更兴奋了,他拍了几下冯城生的肩膀,忙不迭地说:“冯城生同学, 这样的好事,你怎么不早一点跟我说呢?”   “我爸昨天才回来的。”冯城生说。   “那你今天早上一来,就应该先来告诉我呀。”毛主任说,“怎么要等到现 在才来?”   冯城生撒了个谎:“我早上跟我爸谈你这个事,谈了很长时间,到快中午了 才来上学的。”   毛主任有些感动了,少顷,问冯城生:“那你爸还说了什么?”   “这个……”冯城生拼命追忆。但过了好久,没什么结果,可为了哄毛主任 开心,他还是胡编道:“我爸还说,他说什么,我叔就会做什么。”   毛主任已不仅仅是兴奋了,简直无与伦比地激动起来,他又用力拍了几下冯 城生的肩膀,赞许并夹杂着许诺道:“冯城生同学,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学生,我 毛主任下周带你去城里吃肯德基。”   4、“毒瘤”   到这个周六的下午,冯田富已输得“弹尽粮绝”,他企图借一些钱还本,但 没有人肯伸出援助之手。他终于死了心,领着冯城生去了冯老黑家。   冯小天正跟冯老黑谈那片树木的事。而冯老黑老伴则坐在旁边小凳子上,俯 下身在剥笋,为晚餐作着准备。   冯小天是中午回老家的,原本这个双休,他不打算回来的。可昨天晚上,他 打电话给家里的时候,问起村外那片树木,冯老黑告诉他没铲除掉,这让他无比 愤怒,便再一次回到了老家。   冯小天是这样一个人,凡是决定做的事,无论困难重重,都会全力以赴。而 且,越艰难险阻,越斗志昂扬。也因为这样的个性,他从一位普通的农村高中生, 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像上一次一样,这次他回到村里,没有顾得上回家,又直接去了镇政府。接 待他的,还是那位孟镇长。他一见到他,连忙说,你反映的问题镇政府很重视, 我第二天就去了石桥庄。   冯小天单刀直入地问,那怎么到现在还没铲除?   这片树木不是村委的,铲除需征得种植户同意。孟镇长面露难色。   冯小天问,种植户不同意?   我们正尽力在跟种植户协商。孟镇长说。   如果协商不成呢?冯小天提出疑问。   孟镇长就打起了哈哈。   冯小天反问,那片树木挡住司机视线,已酿成了数起车祸,死了好几个人, 这样的事情还需要协商?你们镇政府就不能直接铲除?   我们不能乱来呀。孟镇长叹苦道,那片树不是私人的,我们政府也不能乱来 呀。   冯小天的脾气就上来了,不无嘲讽道,你们乱摊派乱收费的时候,怎么不来 跟老百姓协商一下了?   冯同志,你话不能这样说。孟镇长说,这事要解决好,也得有个过程,对不 对?   对!要等镇领导在那边被车撞死了,才能解决好。冯小天直截了当地说。   孟镇长听了,显然不高兴了,冯同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   我说得很对!冯小天嗓门大起来,那片树木挡住视线,造成了那么多起车祸, 你们这个当地政府,没有及时发现问题,已经是不作为的表现。现在,有无数人 向你们反映了,你们还是采取敷衍的态度,于群众的安危不顾,你们等于是在犯 罪!   孟镇长沉默了。   我要说的都已说了。冯小天冷冷地下了最后通牒,这事不妥善解决,我决不 会罢休!   末了,他站起身,离开了孟镇长办公室。   冯老黑听了儿子的复述,叹了口气说:“这事没这么容易。”   “为什么?”冯小天问。   “你知道那片树木是谁家的?”冯老黑说,“是郑大牛家的!”   冯小天不解:“郑大牛家的又怎么样?”   “郑大牛每年要送冯丰收十条‘中华’烟。冯丰收庇护着他家呢。”冯老黑 透露,“另外,你说那个管城建的孟镇长,冯丰收当年来当村长就是他给扶上台 的。”   “哦!”冯小天吸了一口冷气。随即,颇感蹊跷地问:“可就那片树,郑大 牛值得这么搞?”   “这你就不懂了。”冯老黑分析说,“郑大牛这个暴发户,钱是赚饱了,但 在村里影响很差,如果这片树,被同村的人反映后砍掉了,他会觉得很丢面子, 所以一直死保着。”   冯小天听了,恍然大悟。   这时,冯老黑老伴插嘴道:“小天,那片树跟我们也没关系,你现在要上班, 又要写文章,也够忙的了,不要再去费那些精力。”   “那片树长着,关系到很多人的安全呢。”冯小天说。   冯老黑出着主意:“如果真的要搞,要从冯丰收那边下手。只有打垮了这条 恶狼,那片树木想不砍掉都不成。”   冯小天说:“我不会放弃的。”   冯老黑补充道:“冯恶狼的问题还有很多,我正在一条一条收集。这条恶狼 不搞掉,我们村就永远搞不好。”   “他以为让你当临工,就可以收卖我们了,其实我从来没忘记过他。”冯小 天冷冷地说,“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毒瘤,等着它养到一定时候开刀呢!”   5、拒绝   冯小天与冯老黑正谈论着,看到冯田富父子走进院子,就停下了刚才的话题。 冯小天面对着门外,朝着田富招呼道:“你在家?”   “我回来好几天了,你今天刚回来?”冯田富问。   “嗯。”冯小天说,“下午刚到家。”   冯城生喊了一声“叔”,心里暗暗地高兴起来,他想到了毛主任的事。   冯小天应了一声,将坐着的长凳挪开来,让冯田富坐。   冯田富没坐,跟冯老黑老伴搭讪。冯老黑老伴把上次补衣服的事,讲了一通。 冯田富听罢,朝冯城生凶:“啪,一个巴掌!谁让你不要衣服的?奶奶辛辛苦苦 帮你补好,你竟然不要?你这个败家子!”   冯城生看了几眼他爸,头一侧一侧的,不作声。但他时刻注意着爸的手,如 果他的手打下来了,他就立马跑开。   冯老黑始终没说话,也懒得看冯田富,只是拿着一支笔,在一张废纸上写字, 写的是所在村的地名,写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冯田富已是一个扶不起的人,所 以再也不像以前动辙批评,对他表现出了不问不顾的态度。   “这个孩子,确实该管管了。” 冯小天看着冯城生,对冯田富说。   冯田富应承着:“我是要管管他了。”   冯老黑没作声,只是摇着头。   这时,冯田富终于厚着脸皮,对冯老黑说:“小爹,借我一百块钱,我出外 的路费没了。”   “跟你小妈说。”冯老黑眼皮都懒得抬,只管在那张纸上写字。   冯老黑老伴说:“你出外的路费我是借你的,但要等到你出外那天来拿。”   “我明天就出外了,再呆着也没意思了。” 冯田富忙不迭地说。   “那你明天早上来拿。”冯老黑老伴说,“今天拿去,晚上一过,你明天又 得来借了。”   冯小天笑了,劝告冯田富:“你不能再赌了,看你家的那间破楼房。”   “跟他说不好的。”冯老黑老伴说,“你嘴巴说出血,他当耳边风。”   冯田富讪笑着,保证道:“今天以后就不赌了!准备好好赚一笔钱,到城市 里去买套房。”   正说话间,冯城生提醒道:“爸,毛主任的事……”   “哦……”冯田富好像记起来了,对着冯小天说,“镇校的毛主任人挺不错 的,你在省城当记者,能不能宣传一下他?”   “我不是当记者的。”冯小天当即回绝了。他跟毛主任是认识的,当年他在 县里编一份少儿文艺报,毛主任是他家的常客,他给他辅导的学生发表过不少作 品。但后来,他受报社领导排挤离开县里后,毛主任就再也不踏进他家的门了。 更令冯小天生气的是,那以后他在路上碰到他,他也假装没看到。   冯田富立刻奉承道:“你在省城不当记者,但你比当记者的还厉害的。毛主 任人真的很不错的,你帮忙给宣传一下。”   “叔叔,你帮忙给宣传一下。”冯城生附和着说。   “你们怎么想到要我帮忙宣传毛主任了?”冯小天看着冯田富父子俩,迷惑 地问。   这时,冯老黑老伴插嘴道:“还不是毛主任送了一些吃的穿的给城生!”   “毛主任人确实不错。”冯田富说,“他送了我们小孩很多吃的,这样好的 老师是不大有的。”   冯小天听了,摇了摇头。然后,口气严厉地对冯田富说:“你一个四肢健全 的人,每年赚的钱比我多,竟然落到要毛主任来资助你们的地步,难道不觉得难 为情吗?”   冯田富被呛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尴尬地挠起头发来,好像那边爆发了虱灾, 痒得不行似的。好不容易等冯小天停断了一下,他立马编了一个谎:“靠,差点 忘记了,癞头家还要我帮他们去量一下门框,说要我给他们做一扇门呢。”   说完,跟冯老黑一家道过别,匆匆开溜了。快走出院子时,回过头来,冲着 冯老黑老伴说:“小妈,明天早上我来拿钱。”   走出了冯老黑家,急步跟随的冯城生,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爸,叔叔宣不 宣传毛主任了?”   “宣传个屁!”冯田富恼羞成怒地抛下一句话。   冯城生心头沉了沉,暗想这可怎么办?毛主任说过,要请自己去城里吃肯德 基呢!   6、挑唆   冯大炮这一周没去城里,一直在观察着村里的动静。   他虽然除了去城里,就在杂货店前打牌,但消息非常灵通。冯小天第一次去 过镇政府,第二天他就全盘了解了他跟孟镇长的交谈细节。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 的振奋。他想,一场好戏就要开场了。而戏的结束处,圆满的将是自己。   然而,令他大失所望的是,现状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使他深刻意识到了村长 的强势,对自己的前途不禁充满了迷惘。他急得嘴边满是燎泡,食不甜、夜难寝, 宛如一只团团转的蚂蚁。终于,他放弃了打牌,蒙在家里,冥思苦想今后的出路。   经过两天的痛苦挣扎,他豁然开朗了,决意改变策略,以迂回渐进的方式, 抵达自己的那个目标。于是,他趁着夜色降临,无人觉察之际,衣服里裹上一条 烟,悄然闪进了村长的家。   冯丰收已经吃好饭,正架着一条二郎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沙发上,一边用牙 签剔着牙,一边看着对面的大屏幕。但他没有真的用心看电视,而是在思索冯小 天下一步会怎么搞?正在这时,他看到冯大炮走了进来。   “村长,在看电视?”冯大炮明知故问。   冯丰收微点了下头,算是回复,但他没有起身,只是示意了一下,让冯大炮 落座。在这个村里,除了对冯老黑几家强势些的,其他的人他均可等闲视之。所 以,他觉得没必要,对冯大炮表示出热情。   冯大炮明显感受到了冷落,但他坚守着“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信念,全然不 加理会冯丰收的漠视,管自从衣服里掏出那条烟来,放在了冯丰收坐着的沙发上。   冯丰收看到那条烟的时候,心头还是“格登”了一下。在他的记忆里,冯大 炮从来没送过自己礼,甚至连他家也还是第一趟进来。现在突然送来一条烟,莫 非有事求自己?这样揣测着,对着冯大炮问:“你,这是……”   “这是我承包项目的单位领导送的。”冯大炮赶紧接上话,“我自己不抽烟, 放在家里也是浪费,所以……”他把演习了无数遍的话,顺利而完整地表达了出 来。   冯丰收“哦”了一声,等待着冯大炮求自己。   可冯大炮没有。他只是附到冯丰收耳边,低语道:“村长,不知你知不知道, 冯老黑那个儿子在向镇政府反映树的问题呢!”   冯丰收假装不知情,又“哦”了一声。   冯大炮紧随着,又把听到的细节,添油加醋地讲叙了一遍,那架势好像冯小 天反映时,他就在现场。   冯丰收听罢,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提高嗓门说:“他去反映好了,那批树 不是村里的,也不是我家的,跟我又没搭界的。”   见冯丰收这么一说,冯大炮不禁愕然了。他很想说,冯小天是冲着你来的。 但这样一说,无疑挑明了那片树长在那里,是你冯丰收在庇护郑大牛,也等于说 你冯丰收得到过郑大牛的好处。   冯大炮正不知说什么好,冯丰收突然又说:“冯老黑那个儿子,充着自己识 几个字,搞来搞去的,我看也未必能搞出什么来。”   “那是,那是。”冯大炮连忙附和着。   冯丰收还要说,冯大炮拦过话头,奉承道:“他以前还想跟你作对呢,搞了 这么多年,还不是没搞出屁来?!”   “声正不怕影歪。”冯丰收装出淡然的样子说,“我一心一意为村里服务, 上面领导下面群众都看在眼里,随他怎么搞,都搞不出花头来的。”   “那是!”冯大炮阿谀奉承着,“自从你当村长后,我们村发展得就是快, 这是有目共睹的。”   冯丰收就自得地笑。   冯大炮又拍了一阵马屁,起身告辞。冯丰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感到很 困惑,想这个冯大炮到底来干什么的?   冯大炮见顺利实施了第一个步骤,欢天喜地地走出了村长家,以至于忘记了 应该隐蔽一下,等到院子门口碰上了冯田富父子,才蓦然醒悟过来。可那时要躲 避已来不及,便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冯田富见是冯大泡,也未及多想,只是随口问了一下:“大炮,你这几天没 去城里?”   “明天就要去呢!刚让村长给打了一张证明。”冯大炮灵机一动。   冯田富托咐道:“如果活多,你来不及做,转包给我。”   “那是一定的!”冯大炮满口答应着,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7、落魄   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冯田富还在村口瞎逛,冯城生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试探 着问:“爸,我们还去不去车站那边的饭店吃?”   “还吃个屁!”冯田富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了,还怎么去吃?”   “那我们怎么办?”冯城生问。   冯田富说:“回家去呀,家里不是还有方便面和优酸乳?”说完,就朝着自 己家方向走。   “前几天都每餐吃一只鸡的,还喝可口可乐,今天吃方便面有什么吃头!” 冯城生灰着脸在他屁股后面跟着,不断地发着牢骚。   冯田富听了,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调转了身子。冯城生见状,也跟着转了 身,心里窃喜:是不是爸想出办法了,又可以吃到鸡肉了,还有可口可乐。那味 道可真的好极了!   冯城生跟着冯田富来到冯大桂的杂货店,冯大桂和两个女儿已在店里面吃饭。 冯田富走进去,对冯大桂说:“给我拿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   冯大桂只顾吃饭,不动身子。   “快点呀。”冯田富催促道。   冯大桂说:“拿钱出来。”   “我现在就给你!”冯田富作势去摸口袋,当然没有真去摸,因为里面根本 没钱了。摸了一会,停下来,对冯大桂说,“先记着账,到时一块结。”   “不欠了!”冯大桂很干脆地下了结论。   冯田富就嬉皮笑脸地冲着冯大桂说:“好姐姐,难道你想堂弟饿死呀!”   “你这种货色还不如饿死了好!”冯大桂骂道,“你活着还有什么用?一个 大男人,住的房子在村里是最破的,连断手断脚的黄阿毛都比你住得好!”   “也不能这样说嘛!我是先苦后甜!到时候,我赚了大钱,在城里买了房子, 给你们看看。”冯田富说。   冯大桂说:“好,我们等着这一天!”   “那现在你给我拿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 冯田富又讨要。   冯大桂生气地说:“你欠了大半年的账还没付呢!”   “下次回来一定结清!下次回来一定结清!”冯田富保证着。   冯大桂就不再说什么,转身去货架上拿东西。   冯城生趁机夸张地探过头去,看了一眼堂姑家放在玻璃柜上的菜。堂姐见了 他的这副贼相,朝他白了一眼。冯城生就更来劲了,又去看,动作越发夸张了。 堂姐就暗地抬腿,狠踢了他一脚。冯城生立马揉着腿叫起来。旁边的堂妹见状, 笑了:“谁让你这样的。”   冯田富和冯大桂没理会他们,顾自一个记账,一个签名。   办理停当,冯田富一只手一瓶啤酒拎着,唱着小调回家去。   到了家里,父子俩吃罢,倒在床上,冯城生突然说:“爸,你明天出去,带 我一起去。”   “带你出去干嘛?你不读书了?”冯田富说。   冯城生说:“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现在不行。”冯田富说,“我带着你的话,没地方要我做装修了。”   “那什么时候才行呢?”冯城生问。   冯田富说:“等我以后在城里买了房吧!”   “那要到什么时候呀!”冯城生说,“村里的人都说,你这样赌下去,不会 再有钱的。”   “那是村里人的说法。我自己有自己的办法。”冯田富胸有成竹地说。   冯城生问:“什么办法?”   冯田富说:“照我现在这样做,在城里买一套房有做多少年?所以,爸只能 去赌,赌钱来得快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出几天就赢到一套房的钱了!”   “可他们说,你赌得连我妈都跑掉了!”冯城生困惑地说。   “那是村里人的说法。”冯田富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那帮人知道什么?都 是井底的蛤蟆!”   冯城生说:“可叔也是这样说你的。”   “叔?他书读多了,是书呆子。”冯田富说。   冯城生还要继续问下去,冯田富说:“好了,别问了,别问了,爸喝了啤酒, 头晕晕的,要睡觉了。”   冯城生就噤声不语了。   过了一会儿,冯田富的呼噜就响起来,那声音很大,几乎要把他们的破房子 震塌。冯城生睡不着,回味着跟爸刚才的对话,他搞不清楚到底是爸错了,还是 村里的人,包括堂叔错了。这很让他头痛!   后来,实在想不通,冯城生就不去想了,换了一件事情想起来。他想,如果 爸下次回来,还没在城里买下房子,他就跟冯冬暖去那个地方。他听冯冬暖说过, 那边有得吃、有得穿,还不受人欺负,住得也很好,像童话里的城堡。   8、朝思   这天,丁娅红起得特别早。她起床后,就开始精心梳妆。老公问她,是不是 回娘家去?她懒得答理他,顾自来到了杂货店前。   杂货店门前,还没人打牌。冯大桂的小女儿——孟香香,已趴在小圆桌上做 作业。丁娅红走近去,轻声问:“你舅舅还在家?”   “还在。”孟香香说。   丁娅红的心头,就油然涌上一丝蜜意。   过了片刻,冯小天果然出来了,来辅导孟香香做作业。丁娅红装作在旁边看, 感受着冯小天身上的气息。   正在这时,冯城生来了。他见堂姑姑不在店里,就走到圆桌旁边,喊了冯小 天一声“叔”。   “你爸呢?”冯小天抬头看了他一眼。   冯城生回答:“一早到城里去了。”   “你要好好读书,不能学你爸的样。” 冯小天叮嘱。   丁娅红旁边听了,掩口笑起来:“他这样的人读得好书?”   “他五门科只考了九十分。”孟香香停下在做的作业,“全校倒数第二。倒 数第一名是冯春树。”   冯城生有些难为情,连忙避开了。   冯小天拍了一下孟香香的后脑,说:“你管好自己,心思不要野,看这道题 又做错了!”   丁娅红就凑过来,弯身来看。她双手撑在圆桌上,胸部贴紧了冯小天后脑。 冯小天的脑袋动一动,就磨擦一下她的乳房。但她没有挪开,就这样贴着,感觉 很幸福。   丁娅红是暗恋冯小天的,尽管她并不了解他,但这些似乎并不重要。她每次 见到冯小天,总想在他身边多留一会。虽然他长得并不英俊,甚至不如自己老公, 但他目光中透出的深邃,使她无比迷恋。   这个村里,在众多媳妇中,丁娅红是学历最高的,读过高中,也是最有气质 的。在少女时代,她曾无数次设想过未来的丈夫。但在冯丰收家来说媒前,从未 遇到过心仪的人。所以,就轻易应承了这门亲事。   而当她嫁到这里,第一次见到冯小天时,不禁怦然心动了。那一天,她过得 很失落!她觉得自己嫁早了,应该再等一等,碰上冯小天为止。从那天起,她在 幻想中过日子,主角只有两个——冯小天和自己。   她每次幻想总是这样开始:在杂货店前,人突然走光了,只剩下他们俩,自 己对冯小天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吗?冯小天说,知道,我也喜欢你。她就说,那 你为什么从没跟我说?冯小天说,你是结了婚的人,你是村长的儿媳。   这个时候,她会非常失望,你嫌弃我已是女人?但令她无比兴奋的是,冯小 天说,没有,我只是想你不会再跟我在一起。她听了,惊喜交加,几乎是脱口而 出:不!不!我每天都想你。如果你愿意,明天就跟你一起走。   幻想到这里,她没有让冯小天立即答应,而是让他沉思了一会后说,你有没 有考虑过?我很穷,你跟我会受苦。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怕,再穷再苦,跟你 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他又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她回答,很多,一言难尽。   冯小天还要问下去,她在幻想中把它拦截了,要求他立即带她走。冯小天不 再迟疑,毅然同意。她立刻回家整理好东西,特别是这些年的积蓄,有十多万, 那是村长家给的,为了讨她的欢心。   当夜十点,她设法避开家人,来到了村口的竹林。冯小天已等在那里,他不 知从哪喊来了一辆的士。他俩匆忙入内,冯小天对司机说,去省城。的士启动了, 缓缓前行。正在这时,冯小天搂过了自己,跟自己热烈地亲吻。   幻想的结局很美好,她们生活在了城里。冯小天每晚写作,她都会泡上一杯 清茶。每一次,冯小天接过茶去,会轻轻地抱一下她,然后继续写作。而她返回 卧室后,阅读冯小天写的书。多年以后,他俩有了孩子,过着幸福的日子……   丁娅红正沉浸于浪漫遐想,冯城生看到她跟冯小天紧贴,忍不住喊叫起来: “我叔跟丁娅红像两夫妻!我叔跟丁娅红像两夫妻!”   “这个乌狗。”丁娅红笑骂着,脸色倏地飞红了。她尴尬地离远了一些,但 那一份甜蜜感,犹如一圈一圈的涟漪,在心波里荡漾开来。   9、乞食   冯田富在这次出外之前,因为赌光了所有的钱,又不能经常去赊杂货店里的, 就吃光了毛主任和吴豆花送的食品。冯城生看到家里没吃的了,本来是可以问毛 主任要的,但因为逢上双休日不上学,便只能去找吴豆花了。   冯城生冒着细雨,来她家院子门口时,已是午后一点多光景了,但冯跃进还 在家里,他正伏身坐在饭桌上方喝酒呢,那架势很像电视里的包公在审堂。冯跃 进每餐都要喝酒,脸一天到晚红彤彤的,有人背后说像猴子的腚。冯跃进喝上酒, 不能说是爱喝,而是出于解闷。   冯城生看冯跃进在,就没有贸然进去。对于这一点,吴豆花关照过他,只有 家里没人时,他才可以进去要吃的。他现在很想从她那里搞到吃的,怕自己违背 了她的愿意,她一不高兴不送给他了。所以,就耐心地守候着,等着冯跃进离开。   然而,这次冯跃进喝得特别久。他发现儿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上周刚问家里 要过五百块钱,今天早上又来要了,而且口越开越大,竟然要一千块!要是,他 还小一些,就一刀劈死他。可如今不行了,恐怕自己还没操起刀,他就将自己一 脚踢死了。   他很后悔生了这么个儿子,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他有权利把他生出来,但 他没有权利让他回进去。所以,他只能选择忍耐。自从自己斗不过儿子起,他不 怎么在家里说话了,有时一连三四天不说话。他只是喝着他的闷酒,想醉了什么 都不清楚了,是心里最舒坦的时候。   但酒再怎么醉,毕竟还有醒的时候。而一旦醒过来,他一想到儿子,心头就 又开始难受。他就这样在醉和难受中,艰难地过着日子。他时不时地想,冯老黑 应该是最幸福的人,有冯小天这么个儿子。他不仅特别出息,而且非常孝顺,各 方面都是典范。他设想,如果让他当一个月冯小天的爹,就算当好就死掉都会很 瞑目。   冯城生雨中在院子外,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冯跃进才喝好酒,跌跌撞撞地走 出来,他眼睛也不朝他瞟一下,径直朝着杂货店过去了。今天下着雨,不能干活, 他要去打牌。现在整个家里,就他一个人顶着,其他人都靠他吃,他也不能太苦 了自己,该喝的时候喝一下,该玩的时候也得玩一玩。   冯城生见他走远了,很快地闪进去。   吴豆花正在厨房洗碗。在这个家里,她也过得很不滋润,老公和儿子的脸色 都要看,而且两边要兼顾,有一边没顾及,就会发生“世界大战”。但这几年练 下来,也已习惯了。虽然家里没多少钱,能挤就挤,吃喝方面把老公伺候好,儿 子来索取也满足他。实在挤不出了,问冯土根要一些。她让冯土根在自己身上爬, 可不是给白爬的。   此刻,她见冯城生走了进来,顿时惊恐万分。她朝他打着手势,压低着声音 说:“梦发在楼上!”   “你给我吃的。”冯城生不理会,只顾提着要求。   吴豆花轻着声说:“你先出去,我等一下给你拿上去。”   冯城生赖着不肯走,一个劲地说:“我就现在要,我现在想吃了。”   吴豆花拿他没办法,飞快地在厨房转圈,寻找给冯城生吃的。她很想快一点 找到,把冯城生打发掉,免得楼上的儿子下来,识破他们之间的交易。   吴豆花终于找了两个熟番薯,连塞带推交给了冯城生,吩咐他赶快出门去。 但冯城生这时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睛发出光来。他指着水缸角落一块黄色的物品, 对吴豆花说:“那个也给我。”   呈豆花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哭笑不得地说:“我的爹!那是肥皂,洗衣服 的肥皂,不能吃的。”   冯城生这才作罢,捧着两个番薯出去了。   冯城生后脚刚出门,冯梦发就下楼来了。他看到妈神情紧张的样子,冷冷地 问:“你,你,在,干,干嘛?”   “我没干嘛呀,我在洗碗。”吴豆花连忙说。   冯梦发又问:“那你,你怎,怎么,么这样慌兮兮,兮的?”   “我没慌呀。”吴豆花说,“我有什么好慌的。”   “没,没,没慌,就好。”冯梦发说着,就出去了。   吴豆花在后面问:“饭要不要给你热一下?”   “不,不,用了。”冯梦发头也不回地说,“我,我,去店里,买,买吃, 吃的。”   冯梦发朝着杂货店方向走的时候,冯城生已坐在店门前吃番薯了。他看到冯 梦发朝这边走来,以为他知道了自己去他家的事,陡然紧张起来。他一骨碌从坐 着的竹椅上滑下来,正准备撒腿而跑,发现冯梦发没朝自己过来,而是拐进了冯 大桂的店里,他便重新爬上竹椅,对付起那两个番薯。   10、企图   到了毛主任定下的周日,冯城生还在睡觉,毛主任就早早地来了。他摇醒冯 城生,说:“快起来,我带你去城里。”   “吃肯德基吗?”冯城生问。   毛主任笑眯眯地说:“是的。”   冯城生兴奋起来,但只一瞬间,就消失了。那情景宛如一点烛火,刚给点燃, 就被风吹灭了。他突然想到,叔已经说过了,不给他宣传的。他正想告诉毛主任, 但转而一想,还是忍住了。他想,如果告诉他的话,那肯德基还有得吃吗?而他 已好久好久,没吃过肯德基了。   冯城生就很快起床,由毛主任捎着到了镇车站。那边已等着两个人,一个是 三十来岁的女人,还有一个是男孩,比冯城生大一点。   毛主任向女人介绍道:“这位就是冯城生同学。”   女人瞟了冯城生一眼,没说什么,表情很冷淡。   上车后,女人和男孩坐一座,毛主任和冯城生坐一座。因为汽车上,好些人 认识毛主任,毛主任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到了城里,走进一家肯德基。里面满是人,喧哗不已。女人有些不习惯,本 来就皱着的眉头,几乎并在了一起。冯城生和毛主任儿子则如鱼得水,活蹦乱跳。   占到一个空位坐下。毛主任买来一份家庭套餐,放在桌上不到五分钟,就被 两个孩子吃个精光。毛主任问还要不要?女人说够了够了,但两个孩子齐口同声 说要。   吃完两个家庭套餐,毛主任觉得时机成熟,问冯城生:“你叔回来过没?”   冯城生正在啃一只鸡腿,见毛主任这么一问,啃的速度明显减慢,但他没有 很快回答。   毛主任以为他没听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   冯城生吞吐着说:“他,前,前天回来了。”   “他回来了?”毛主任惊喜不已,“你爸跟他说了没?”   “说了。”冯城生干脆地说。这时,那只鸡腿变成了一根骨头。他还没满足 食欲,突然对毛主任说:“我还想再吃两只。”   毛主任听了,立马起身。   女人见状,连忙跟过去。   两个人在店中间先是商量,后来不由地争执起来。毛主任妻子说:“四个人 两份套餐,他几乎吃了一份!还不够?”   毛主任解释说:“给他吃,不是白给他吃的!”   “那也得有个底!我们的钱是偷来的?!”女人说。   “你就不能理解、支持我一些?”毛主任说,“你难道想我在这个穷镇当一 辈子小学老师?”   女人说:“我不是不理解、不支持你。可你花这么多钱在他身上,有用吗?”   “当然有用!”毛主任无比坚定地说,“那个修摩托车的,县里市里的媒体 都宣传他,你知道谁帮他搞的?”   “我不知道。”女人口气有些软下来。   毛主任一字一顿地说:“冯——小——天。”   “他又不是冯小天,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女人手指着冯城生。   “你根本就不懂!”毛主任恨铁不成钢,“冯小天是他叔!要不,我会在他 身上这么用心?”   女人还是不解:“可那个修摩托车的,是因为追肇事车辆,你凭什么?”   “哎!”毛主任苦笑着摇头,“他追肇车辆,我资助困难儿童,这有什么区 别?”   “可那个修车的,现在只是生意好了,也不见得当官呀。”女人还是不理解。   毛主任语重心气地教导道:“我跟他情况不同,他只是修车的,我在镇校当 教导主任。我如果像他那样被宣传,不会再呆在那所破学校里,早升到教育局去 了!”   女人恍然大悟,不再出声。   毛主任白她一眼,匆匆而去。   良久,他端来三只鸡腿。   女人见状,欲言又止。   毛主任顾不上看女人脸色,只是对着冯城生说:“冯城生同学,你吃!不饱, 再跟毛主任说!”   冯城生对着那盘鸡腿,默数了一遍,是三只!又默数了一遍,还是三只!这 下,开心极了!于是,什么也不管,抓过一只啃起来。   毛主任一边看着冯城生狂吃,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爸跟你叔说了之后, 你叔是不是很快答应了?”   冯城生没有回答,只顾啃着鸡腿。他啃完一只,抓过了第二只,又凶猛地啃 起来。   毛主任知道急也没用,就耐着性子等着他回答。   冯城生啃完了第二只,抓过第三只的时候,才发现毛主任张大嘴巴,还在等 着自己的回答,便不假思索将堂叔的话和盘托出。   女人的脸色一下变了,她站起身,手点着毛主任的脑门,怒骂一句:“你这 个呆子!”拉上儿子,气冲冲走了。   毛主任倒吸一口冷气,愣在那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看冯城生啃得 正欢,不由地断喊一声:“不要再吃了!”   冯城生吓了一跳,立马停下来。   尽管最后毛主任还是把冯城生带了回来,但一路上没有再理会他,只是一脸 铁青地坐着。到了镇汽车站,他没跟冯城生告别,兀自骑着摩托车走了。而女人 和男孩,走出肯德基后,就没了踪影,估计已提前回家。   11、村长   毛主任带着冯城生吃过肯德基,第二天冯丰收就去了毛主任那里。他是送礼 去的,目的希望毛主任对冯春树多加关照,让他的成绩提升一下。   冯丰收这个村长,最近几年来,越当越不如意了,犹如花瓶里的鲜花——一 天不如一天。   当年,他是趁着那股“让能干者回村当干部”的热潮,放弃在外地当建筑包 工头,贿赂了一位结识不久的姓孟的副镇长,在他的一手安排下,如愿以偿当上 村长的。   刚开始的几年,他在村里可以一手遮天,任何事情都由他说了算,有谁胆敢 对抗,就喊来镇联防队,借口对方扰乱治安,进行威胁和整顿。借此,他还打击 报复过不少人,其中包括冯老黑。   可如今,农村里也越来越民主,村长要村民选举产生了。而且,跟自己结过 怨的冯小天,经过这几年在外历练,显得越来越强势,已严重威胁到他在村里的 权威。   为了保住眼前这个位置,他不仅收敛了以往的嚣张气焰,还不得不向几户强 势人家服软。譬如对冯小天一家,他刻意安排冯老黑做监工,让他赚一些轻松钱, 还不时塞上几包别人送他的高档烟。   可令他不安的是,冯小天似乎不吃这套,一如既往地跟他作对。前些天因为 村外“T”形路口那片树木,又举报到了镇政府,好在负责城建的孟镇长,跟自 己关系非同异常,捂着的“盖”才没被揭开。   而让他头痛的不止是这些,还有家里的一些揪心事。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 成天赌博,大儿媳生下冯春树后,过不下去,离了。而大儿子倒好,更自由了, 家也不回,成天在城里混。小儿子好一些,但脑子不太活络,全靠他的能量,与 人在镇上合开一家厂。可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生育,去医院检查,问题出在他 身上,害得自己成天担心丁娅红也跑了。   两个儿子是没出息了,可好不容易有了孙子,比他的儿子更不济,不仅没继 承自己的禀性,反而走到了反向,都上四年纪了,考试没一次及格过,成了村里 人嘲弄的对象。他每当听到那些取笑,总爱往深处想,当作是村里人对自己的泄 恨,胸口便塞了荆棘般难受。   于是,在提升冯春树成绩方面,一直没少动脑筋,去过省城大医院,喂好他 几年营养品,可收效甚微。现在,听说冯城生被援助后,学习上有了改观,便连 忙带上厚礼,亲自去了毛主任家。他想冯城生的成绩虽然好一些,但也强不到哪 里去,他的能提升,孙子的未必不能。   而在跟毛主任的闲谈中,听说他以后不再援助冯城生,心里不禁一阵窃喜, 暗想这样真是太好了!一、孙子以后不用再嫉妒乌狗的“幸福”,整天在家里吵 吵闹闹;二、乌狗的成绩如果降得比孙子还低,村里人会将嘲笑的矛头转向他, 孙子就不会再是主要的取笑对象了。   他老婆得知这个消息,显得比冯丰收更开心,摇头晃脑的,好像吞食了摇头 丸。她再也压制不住那份喜悦,赶紧端上一盆衣服,假装去河埠头。在路过杂货 店时,看到冯城生两手空空地干坐着,便在他跟着停下来,故作夸张地问:“乌 狗,你怎么不吃东西了?”   冯城生瞟了她一眼,不作声。他不想说毛主任不送给他吃的了,他觉得这件 事如果说出来,让村里的人知道了,自己会觉得很难为情。   村长老婆见冯城生不吭声,声音提高了几分:“肯定是毛主任不想送东西给 你了吧。”她很希望旁边的人,甚至于全村的人,通过她的这次问话,都知道冯 城生不被援助了。   周边的人听到她的问话,果真全把注意力转移过来,冯大炮惊惊咋咋地说: “他的嘴巴好像是有两天没经常嚼东西了。”他说得特别响,有意讨好村长老婆。   “我也看到他不怎么吃东西了。”丁娅红插嘴道。   病男人便自作聪明地断言:“那肯定是毛主任不送东西给他吃了。”   “我就知道毛主任会不送的,看他像小流氓的那种样子,毛主任肯定是失望 了,所以懒得再送了。”村长老婆见状,越发来劲了,脸转向围观的人,幸灾乐 祸地说。   冯大桂闻声从店里出来,夹杂在围观者中间,没说话。   村长老婆还在起劲地评说,周边的人认真地听着,不时地附和几句。这让村 长老婆非常满足,她盖棺定论地总结道:“连毛主任这样好心的人都不想送了, 说明乌狗这个人真是扶不起了。”末了,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地走了。   村长老婆走远后,冯大桂上前一步,问冯城生:“毛主任真的不送了?”   冯城生没回答,把头埋下去。冯大桂再问,他的眼窝湿润了。   12、逃学   冯城生就读的镇校师生,也都知道毛主任不援助冯城生了。毛主任已公开宣 称,他不想再援助冯城生了,因为冯城生真的太不争气,上学还是经常迟到,成 绩几乎没有提升,实在太令自己失望了。他这样跟人说的时候,腋下夹了一叠资 料,是备考公务员用的。现在,他准备另走一条通向城里的道路。   毛主任的无情“抛弃”,对冯城生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大多数任课老师重新 对他厌恶起来,而且程度远超毛主任垂青于他之前。更让冯城生无法忍受的是, 同学也对他嘲笑不断,甚至还编了一首顺口溜:乌狗,乌狗/上学迟到/成绩不好 /贪吃偷懒/扶起跌倒。整所学校,只有郑老师一改常态,关心起他来。   但郑老师一个人的关心,终究温暖不了冯城生的心,他再也没热情去上学, 开始隔二连三地逃学。老师们也懒得过问。连毛主任都放弃的人,还有什么好关 心的。他们还乐意他不去上学呢,这样可以少花费些力气。目前,他们把精力集 中在了冯春树身上,因为前几天毛主任已向他们打过招呼。   冯田富跟冯大桂约定,只提供给冯城生晚餐。逃学的冯城生,每天的午餐, 成了头痛的问题。他没东西吃的时候,便偷偷去找吴豆花。自从毛主任那边停止 供应后,吴豆花处就成了惟一的途径。去找的次数多了,自然会碰上冯土根。冯 城生每次看到他,他总是光身压在吴豆花身上,屁股在用力地耸动。   但冯城生在那个时候,从不轻易去打扰,他会主动退出她家,守候在偏僻处, 等冯土根离开了,再走进去。吴豆花见他进去,知道又是要吃的,脸会下意识地 沉下来。这时,冯城生会讨好地说:“我刚才进来过,看到那个冯老瘸在,就没 问你要。”吴豆花的脸就白了,连忙塞好些吃的给他。   冯城生逃学的日子里,总是无所事事,要么在家里睡懒觉,要么在村里乱逛。 在村里呆得时间长了,他发现了一些事情,比如:堂姑姑的店前,每天总聚在一 些人,他们要么在打牌,要么在聊天。这些人中间,整天都在的,有堂姑姑,病 男人,吴豆花,丁娅红。   这几个人给冯城生印象都很深刻:堂姑姑——成天嚷着要去城里打工,但店 始终开着,过了一天又一天;吴豆花——总在摘洗蔬菜,为一天三餐做准备;丁 娅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从不干活,整天打牌;冯大炮——称有大生意在做, 时不时地去一趟城里;病男人——不知患着什么重病,走路缓缓的,经常吹嘘赚 过大钱。   而白天在村里的,除了几个老人和幼儿,其他人寥寥可数:冯土根——承包 了村里的一些活,经常扛个铁榔头进进出出;冯跃进和冯冬暖后爹——连同几个 外村人,成天在冯土根手下忙活;小爷爷——一天到晚背着手,在村委、田地和 家之间穿梭;村长——除了吃饭时间,总呆在村委;冯梦发——偶尔在店前一闪, 就不见了踪影。还有小奶奶和村长老婆,总是在忙家务,有空来店前坐一会。   到了晚上,那些在镇上厂里上班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小孩子,陆陆续续地回 家来了。这个时候,丁娅红的老公也回来了,开着一辆黑色的骄车,他看上去跟 丁娅红差不多年纪,挺着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好像一只鸭子。听 人说,他在镇上当厂长,那厂是村长的钱办的。他回到家后,就不再出来,搞不 清在做什么。女人们忙着做饭,孩子们尽情玩耍,村里开始喧闹起来。但这种喧 闹的时间是短暂的,当夜色笼罩整个村庄的时候,孩子们都被女人们唤到了屋里, 吃饭、做作业、看电视和睡觉,整个村庄重新陷入了静寂。而杂货店前总保持着 一些闹猛,有几个白天上班的女人,安顿好孩子们后,会聚集在这里打牌或聊天。   这些女人的男人们,都在远离小村的城里,有的在做泥水工,有的在做木工, 有的在做油漆工,还有的在做小工,他们平时很少回家,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蜂 拥而回。那个时候,杂货店前昼夜热闹,他们汇聚在白炽灯下,以千金散去还复 来的气势,将一叠叠百元大钞拍在桌上,打响一场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冯城生每天总要等杂货店关门了,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可他还是感觉非常的 孤独,特别当独自在村里游荡时,总会情不自禁想念起冯冬暖。他不知道现在冯 冬暖在城里怎么样了?还记不记得要去那个地方?赚的钱够不够买车票?   第四章   1、计谋   冯城生的日子正过得索然无味时,冯冬暖出乎意料地回到了村里。   那天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冯城生原本还想在杂货店前逗留一会,可 那件毛主任送的外衣实在已无法抵挡那丝丝的冷风,他就用那件外衣裹紧身子, 一溜小跑朝自己家的奔去。   他来到家门前,衣服已经被雨淋湿,发根上还不断地滴水。他在原地弹跳了 几下,把雨水弹落在地上,伸手推门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冯城生正要去拉灯,一个黑影迎着自己过来。他吓了一跳, 以为碰到了鬼,立马退身出来,正准备返身飞跑,那个黑影在他背后,轻喊了他 一声。   冯城生听出是冯冬暖,松了一口气,停住脚步回过身,重新跨进了门,压制 着强烈的心跳,心有余悸地问:“靠!你怎么在里面?”   “我怕站在外面别人看到。”冯冬暖回答。   冯城生的心跳平息了下来。这时,冯冬暖替他拉响了灯。冯城生发现冯冬暖 站在那边,看上去比以前更高了,但还是那么瘦弱。   冯城生看着冯冬暖,心头浮上一份喜悦,脱口说:“我正想你呢。”   “我也想你。”冯冬暖说。   冯城生把门关上,来到冯冬暖跟前:“你怎么就回来了?是不是赚到钱了?”   “我,我……”冯冬暖嚅呐着,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靠!你怎么了?”冯城生盯视着冯冬暖,“是不是没赚到钱?”   冯冬暖吞吐着:“钱是赚,赚到了,可,可给,给我姑夫拿走了。”   “怎么赚到了还给你姑夫拿走了?”冯城生不解地问。   冯冬暖更吞吐了。这次,他只是“噢噢”了几下,不再说什么。其实冯城生 这样问的时候,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他在城里做帮工,姑夫是只供吃喝,不 付他一分钱的。但他心里惦记着那个诺言,总盘算着搞一笔钱,趁姑夫不注意的 时候,从他的口袋里拿了一些。但很不幸的是,姑夫很快发现了。他不仅要回了 那些钱,还把冯冬暖打发回来了。   冯城生还在追问,冯冬暖终于没法子了,急中生智编了个谎:“也不是我姑 夫拿,拿走的,是我不,不小心丢,丢掉了。”   冯城生深感失望。他想冯冬暖也太马虎了,怎么把赚的钱给丢了呢?要是不 丢,他们明天就可以出发去那个地方了。但他又不忍心责怪冯冬暖,因为他是自 己的好朋友。他怎么能他一回来,就跟他过意不去呢?   冯冬暖见冯城生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不断地挠着脖子,好 像那边痒得很厉害。   沉默了一会,冯城生问:“那你还去城里吗?”   “我看是不用去了。”冯冬暖直截了当地说。   冯城生“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复杂。一方面,他希望他不去了,这样自己 有了玩伴;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能去,因为他不去没钱赚,就去不成了那个 地方。   冯冬暖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道:“城里我是不去了,但去那个地方 的钱,我会慢慢想办法。”   冯冬暖一说,冯城生开心起来。   这时,冯冬暖突然说:“你还有没有毛主任给你的吃的?”他是下午被姑夫 送回家的,由于姑夫揭露了他的“丑行”,他妈和后爸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虽然 没有拷打他,但剥夺了他吃晚餐的权力。这也就是说,他从城里回来到现在,一 直饿着肚子。   冯城生一听,心沉了沉。这下,他开始吞吐了:“马,毛主任,他,他给的, 我,我都吃光了。”   冯冬暖有些失望。但继而,追问道:“不是毛主任给的也行,只要能吃的。” 他实在饿不下去了,胃里在反酸,全身正冒着虚汗。   冯城生拍了一下脑袋,快步朝卧室走去。俄而,拿了两块雪饼出来。   冯冬暖也不说什么,接过来立马就吃。那架势,好像迟吃一会,要饿昏过去。 两块雪饼咽下肚后,他才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只能把“雪饼”说成“东西”,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吃过雪饼,不知道怎 么称呼。   冯城生犹豫着,没回答。   冯冬暖猜测着:“是不是偷的?”   “不是。”冯城生说,“靠!我才不偷呢。”   “那是怎么来的?”冯冬暖问。   冯城生关照道:“我告诉你,可你不能跟其他人说。”   “好!”冯冬暖满口答应。   “是吴豆花给的。”冯城生如实相告。   “吴豆花?”冯冬暖甚是困惑,“她怎么要给你?”   冯城生再次强调:“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跟其他人说。”   “一定。”冯冬暖信誓旦旦地保证。   冯城生就把自己与吴豆花之间的事,原原本本向冯冬暖讲述了一遍。冯冬暖 听罢,用力拍了记大腿,惊喜地叫道:“好!”   “靠!好什么呀?”冯城生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冯冬暖神神秘秘地对冯城生说:“我看我们可以搞到钱了。”   2、比试   第二天是星期六,冯城生和冯冬暖结伴出现在杂货店时,已接近中午时分。 整个小村正从寂寥之中苏醒过来,村头的那爿杂货店前,开始一点点地热闹起来, 除了那几个一如既往打牌的人,另外聚集了一些人在说笑。   冯老黑背着手路过,横了一眼冯城生,在他的后脖子上拍了一下,训道: “成天不去上学,还跟长脚在一起!”训罢,顾自埋着头走路,不知在思考什么。   正在打牌的冯大炮闻声,突然停下来侧过脸,打量了一会冯冬暖,高声说: “长脚,挣大钱回来了?”   冯冬暖知道那是一种取笑,便将目光从那边闪开来,抿着嘴巴没吱声,假装 没听到冯大炮的嘲笑。   旁边其他的人都笑起来。笑罢,病男人摇着头,提醒旁人:“他回来了,门 得关关好了。”   “是呀,听说他连他姑夫的钱都偷。这次回来,是他姑夫不要他做了。”丁 娅红压低声音说。   他们说的话很轻,但还是让冯冬暖听到了,他的脸不由地红了红。可他当作 没有听到,只是拢了拢冯城生脖子,示意他离开这里。   正在这时,村长老婆领着冯春树过来了,喊住了正要离开的冯城生。冯城生 不知道要他干嘛,开口问:“你叫我干什么?”   “让你跟春树一道做几道题。”村长老婆笑嘻嘻地说。在出门之前,她出过 几道题,让冯春树演习过几遍,见他答的已十不离九,才放心让他跟冯城生来比 试。   冯城生就停下脚步,等着村长老婆出题。村长老婆说:“你跟春树两个人都 听好,等一下我报出题目,你们两个人看谁答得快,答得对。”   “好!”冯城生和冯春树异口同声地应道。   村长老婆就开始报题。刚报出口,冯城生还没听清,冯春树就答出来了。   “春树不错,答得又快又对。”村长老婆顿时笑逐颜开。   冯春树见被夸奖,开心得摇头晃脑。村长老婆见状,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让 他听好第二道题。   村长老婆又报出了一题。这次,冯春树因刚才太过兴奋,有些忘乎所以了, 暂时记不起来答案,让冯城生给抢答对了。   村长老婆有些不高兴,狠狠地瞪了孙子一眼,勉强地表扬冯城生:“这次, 乌狗答得还不错。”   村长老婆又出了两道题,前一道冯春树很快答出来了,后一道由于记忆模糊 答错了,但幸亏冯城生也不会算,结果两个人都没答对。   比试间,在打牌的那桌人散了,连同旁边的人,一起围拢过来,看冯城生和 冯春树抢答。   村长老婆还备着几道题,但见孙子未必还记得答案,怕再抢答下去不仅不赢, 反而输给冯城生,便见好就收,停止了比试。她朝着围观者说:“我家春树,这 段时间上心起来了,老师同学都说他进步很快。”   “乌狗怎么能跟春树比呢!”冯大炮帮腔道,“春树以前成绩差,是玩心太 重,脑瓜儿挺灵的。”   “那是,那是!”病男人也附和着。他因为长年生病,评低保要过村长的坎, 很多时候只得看眼色行事。   冯春树听罢,昂起头斜着嘴,摆出一副骄傲相。冯城生因为输了,觉得有些 难堪,站在一旁没出声。一直旁观的冯冬暖过来,伸过来一只手,把他的手捏在 手心,捏了一下又一下。这让冯城生感到很温暖。   不远处的吴豆花见这边这么热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手里捏着几株正摘 叶的芹菜走了过来,她正想附和着夸几句冯春树,以此讨好村长一家,发现冯城 生还在旁边,连忙闭上了嘴。   尽管吴豆花最终没说话,但冯冬暖和冯城生不约而同地盯了她一眼。他们俩 结伴来杂货店门前,就是来找吴豆花的。现在见她终于出现了,冯城生就顾不得 难堪,朝冯冬暖示意了一下。冯冬暖一下会意过来,揽住冯城生的背,借故要去 村后田野逛逛,离开了众人集聚的杂货店。   但他们没有真的去村后田野,只是在村口转了一圈,就重新回了过来,守候 在不远处那间破屋的角落,等待着吴豆花走过去。他们想,吴豆花摘完芹菜,务 必要去河埠清洗,那他们现在等候的地方,就是她的必经之路。   3、敲诈   吴豆花摘好芹菜叶,去河埠清洗。走过破屋的时候,发现冯城生他们蹲在那 边,两双眼睛盯着自己由远及近,心头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后悔不该为了节 省家里的自来水,而到河埠来了。但既然已来,自然不能退回去,就目不斜视地 过去,装作没看到他们。   可就在吴豆花在河埠头刚蹲下身的时候,冯城生和冯冬暖跟着过来蹲到了她 的跟前。吴豆花抬头发觉是他俩,不由地吓了一跳,要不是稳住得快,就掉进河 里了。这时,冯冬暖开口说:“给我们钱。”   吴豆花没答应也没回绝,只是朝着杂货店看了一下,见那边没人留意这边, 稍稍松了口气,对冯冬暖说:“我没钱。”   “你一定得给。”冯冬暖强调,口气有些强硬。   “我真没钱。”吴豆花说,“我不干活怎么有钱?”   冯城生帮腔道:“靠!你有的!你一定得给!”   “钱我真没。”吴豆花决绝地回答。   冯冬暖就用手肘捅了一下冯城生,冯城生就站起身来,面对着杂货店的方向, 作势要大喊大叫。这下可把吴豆花吓坏了,她赶紧阻止冯城生道:“城生,你甭 喊,婶给你。你甭喊。”   冯城生就嘻笑着蹲下身来,凑近吴豆花,伸出一只摊开掌心的手。   “等一下,我回家去给你们拿番薯。”吴豆花停下手里的活,但没有去掏钱。   冯城生愣了愣,拿眼看冯冬暖,征询他的意见。冯冬暖没理会他,只是对着 吴豆花说:“番薯我们不要,我们要钱!”   吴豆花还僵持着,冯冬暖又用手肘碰了冯城生一下,冯城生会意过来,又 “腾“地站直身,对准了杂货店的方向。   “好,我给!我给!”吴豆花没辙了,心急火燎地朝袋里摸。她摸了好长时 间,从那边摸出一张纸钞来。刚摸出,看了一眼,是一张五元的,不禁一阵窃喜。 在袋里还有张五十元的,她很担心摸错,那损失可就大了。   冯城生接过后,冯冬暖盯着吴豆花问:“还有没有?”   “真的一分钱都没了。”吴豆花一副哭腔。   冯城生和冯冬暖见了她的样子,不约而同地想,她应该真的没有了,就收好 那张纸钞,挽肩搭背地走开了,满脸兴高采烈的表情。   吴豆花见他俩走远了,不由地心疼起来,想五元钱可是半天的菜钱呀!这样 盘算着,暗骂道:“这两个小短命鬼,迟早会被枪毙,不得好死!”   冯城生和冯冬暖听不到吴豆花的诅咒,走到一条偏僻的弄堂口,冯冬暖对冯 城生说:“你把那钱拿出来,我看一下是多少?”   冯城生把钱从袋里掏出来,冯冬暖翻看了一下说:“好像是五块。”   “五块钱,能不能坐车去那个地方?”冯城生紧接着问。   “这个……”冯冬暖思索着。过了会儿,下了一个模糊的结论:“我看好像 还不太够吧。”   冯城生出主意道:“靠!那我们再去问她要多一点。”   “算了。”冯冬暖回答说,“下次再问她拿。今天我看她是真的没了。”   冯城生就同意了冯冬暖的决定。   两个人朝弄堂深处走去,走到一半头上,冯冬暖试探着说:“这五块钱,不 够去那个地方,我看我们先买吃的好了。”   “买吃的?”冯城生皱了下眉头,迷惑地说,“那不是更不够了?”   冯冬暖说:“我看反正不够嘛,我们就买吃的好了。到时候,我们问她要多 一些,就够去那个地方了。”   “靠!这样也好。”冯城生吞吐着。   冯冬暖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晚上你那边吃过那个‘东西’后,还没吃过 东西呢,现在饿得肚子都痛了。”   “我是吃过一些。”冯城生说,“不过现在也饿了。”   两个人一拍即合,返身朝杂货店走去。   刚洗净菜的吴豆花,远远地看到冯城生和冯冬暖又走过来,这次她再也不敢 怠慢了,赶紧立起身,飞也似地逃离了河埠头,朝家的方向急急地赶去,那架势 好像有人通知她家里着火了。   冯城生和冯冬暖没有留意吴豆花,他们现在的目标是杂货店,那边美味的食 品,散发出来的诱人的气息,已弥漫了他俩的整个心田。   4、较量   昨晚下了半夜雨,到午后一点半光景,太阳才羞涩地探出头来。置身深秋的 村庄,摊在秋阳的光照下,显现着几分懒散。   冯丰收饭后在家小憩了一会,正准备动身去村委。今天他心情不错,刚才老 婆告诉自己,孙子跟冯城生比赛算题给赢了。这段时间以来,能让他高兴的事太 少了,所以这桩小事,也能让他舒心一下。   他刚跨出大院,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孟镇长打来的,连忙退身回去,在院子 里接听。孟镇长第一句话就是:“你赶快找几个人,去把那片树木给铲了,越快 越好。”   “孟镇长,这批树怎么……”冯丰收的心沉了一下,正想开口解释,被孟镇 长打断了话:“你现在不要跟我多说了,赶快去!”   冯丰收还不甘心,叫起苦来:“这树不是村里的,得跟郑大牛协商才行。”   “还协商个屁!”孟镇长出粗口了,嗓门跟着大起来,“再不铲除掉,你和 我都没好果子吃。”   “现在哪能找那么多人?”冯丰收又咕哝了一句。   “这个你自己想办法。反正必须在晚上前铲除干净!”孟镇长斩钉截铁地下 了指令,随即补充道:“还有,等一下,我要陪赵书记去现场。”   冯丰收听说镇委书记也要来,一下子乱了方寸。那个镇委书记,可是刚调来 的,听说处事比较严厉。他接完电话,就立马朝村委跑去,指示冯土根手下那批 人,先中断一下手里的活,赶紧奔赴村外“T”形路口。另外,又召集了留在村 里的几个队长和党员,一起加入了铲除树木的大军。   冯丰收正指挥那帮人干得热火朝天,赵书记在孟镇长陪同下坐小车来到了现 场。孟镇长追随着赵书记前后,对着那片树木指指点点,似乎在解释为什么到现 在才铲除。赵书记只是听着,脸上有些不悦。冯丰收怕挨批,不敢凑近,装出忙 于工作。   后来,等赵书记的脸色有些和缓了,冯丰收才装作终于空了一些,来到赵书 记和孟镇长面前敬烟。但赵书记还是和颜悦色地批评了他几句,要他以后注意类 似的问题再次发生。   正在这时,赵书记的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去接听。冯丰收拽了一下孟镇长 的衣角,偷偷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冯小天把事情捅到县委书记那里了。”孟镇长压低声音告知,“昨 天县委书记还特地坐车来这里查看过呢。”   “啊。”冯丰收吸了一口冷气。   赵书记接完了电话,走过来。孟镇长和冯丰收,打住了刚才的话题,很快进 行了转换,假装在讨论怎么样铲除,速度会更快一些。赵书记不参与那个话题, 只是要冯丰收让干活的人停一停。   干活的人停下来,站在地中间,赵书记发表了讲话,说对于这片树木的问题, 听说有不少人向村镇政府反映过,但一直没引起足够重视,等到冯小天反映给了 县委书记,才来进行处理,村镇政府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他代表村镇政府 表示了歉意,随后赞扬冯小天这些年来,为家乡的发展作了很大的贡献。   赵书记讲话期间,孟镇长假意地笑着,不住地点头,表示对赵书记的话,已 有了深刻的领会。而冯丰收呢,一言不发地站着,脸如死灰。他想,赵书记这么 说,等于在打自己的脸呢!他甚至因意识到了冯小天的能量已如此之大,而惶恐 得止不住微微地颤栗起来。   赵书记讲完话,在孟镇长的陪同下,坐着小车一溜烟地走了。冯丰收还是愣 在那里,思绪像乱麻一样,怎么理也理不清。他在想,自己跟冯小天有过多次较 量,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输得一败涂地。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在这事上, 跟冯小天对着干。   这时,冯老黑拿着一张纸过来,对冯丰收说:“树都铲除干净,我统计了一 下,那批树一共是……”   “哦。”冯丰收醒悟过来。   冯老黑问:“你要不要再去数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冯丰收勉强笑着,讨好地说,“你数过了,肯定不会 有错的。”   5、惶恐   那片树木被铲除干净的第二天黄昏,冯小天领着市电视台的人突然回村来了。 也就在前天,他的一部反映乡村的长篇小说,跟文坛名家的作品一道,荣获了国 内一个权威文学奖。市电视台要给他做专题,专程到他的老家实地拍摄。   村里的人每晚看电视,但从没见过怎么拍摄。见了市电视台的人,都尾随着 瞧稀奇。而最起劲的莫过于小孩了,冯城生和冯冬暖一刻不离地跟着,冯城生还 不时地大喝大叫:“我叔叔领着电视台的人来拍电视了!我叔叔领着电视台的人 来拍电视了!”   冯丰收从村委回来,刚走进自家院子,冯春树冲刺般地跑出去。冯丰收喊: “你作业不做,干什么去?”   “我去看拍电视,乌狗叔叔领着电视台来拍电视了!” 冯春树头也不回地 回答着,飞似地朝着村外奔去。   冯丰收闻声,心里“格登”了一下,想这下可真的完了。他再也顾不上多想, 赶紧返身朝村委跑去。他从村委出来的时候,看到冯老黑还在那边,在监督冯土 根他们浇路面。到了冯老黑面前,他气喘吁吁地说:“老黑,求求你了。求求 你!”   冯老黑吓了一跳,看着冯丰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黑,树的事是我做得不对,可昨天已经铲除了。”冯丰收恳求着冯老黑, “你能不能让你少爷,不要再搞下去了。”   冯老黑听了,顿时烟里雾里,莫名其妙地问:“小天他又搞什么了?”   “他让电视台来曝光了!”冯丰收着急地说。   冯老黑笑了一下,但立即收起来,正经地对冯丰收说:“你搞错了,电视台 不是来曝光的,是专门来拍我儿子的。”   冯丰收听罢,松了口气。然后,尴尬地就走了。   他回到家的时候,冯小天已送走电视台的人,正站在杂货店门前,跟丁娅红、 冯大炮他们谈笑风生。他暗忖他们会不会在谈论自己?可由于刚才的余悸犹在, 他失却了抛头露面的勇气,便指派家里烧饭的老婆,找个由头去探听一下。   村长老婆得令,很快端了一盆衣服,假装去河埠清洗。她还没到杂货店前, 见丁娅红跟冯小天聊得欢,心里有种说不起的滋味,便暗暗地骂:娅红,你这个 骚货!一见到那个四眼狗,裤裆底下就发痒了。但暗骂归暗骂,见到冯小天的当 儿,还是假意地笑着,热情地打招呼:“小天,有空回来呀。”   冯小天回应了她一下,继续跟丁娅红刚才的话题。村长老婆听到他们在聊婚 外情的事,这下她的心里更加不舒服了,又开始暗骂起来:娅红,这个烂婊子! 你还想跟那个四眼狗搞婚外恋呀。你对自己老公冰一样冷,对四眼狗火一样热, 你这个烂婊子。   村长老婆一路暗骂到河埠,随便搓了几把衣服,就端起盆往回走,远远地发 现杂货店那边,几个人脑袋挨在一起,在看一张纸上的什么东西,而丁娅红跟冯 小天的几乎碰上了。这次,她路过的时候,没跟冯小天打招呼。而冯小天他们呢, 也没发现她走过。   她一脸怒气地回到家里,冯丰收急不可待地问:“他们有没有说树的事?” 老婆端着洗衣盆出去到现在,他一直坐立不安。   “没有。”村长老婆冷冷地说。   “那他们在说些什么?”冯丰收又急切地问,“看好几个人聚在一起。”   村长老婆不好气地说:“那个四眼狗在跟娅红这个骚货聊什么婚外恋。”   冯丰收就不说什么了,神色缓和了一些。   “娅红这个骚货,要是能打,打她几下脸!”村长老婆还在发牢骚。   “好了!她由你打呀!”冯丰收不耐烦地劝阻道,“这段时间事情已经够多 了!大的那个老婆跑了,你还想她也跟着跑呀。跑了一个还不光彩?”   村长老婆就噤声不语了。   “这日子过得!”冯丰收喃喃自语着,思忖着那片树木被铲除了,不光光铲 除了每年十条的中华牌香烟,还把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权威给铲除了。这狗日的 四眼狗!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6、送礼   村外“T”形路口的那片树木铲除了,冯大炮开始对自己的判断力进行反思。 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看来还急需提高。因为那次的失误,白白损失了一条烟。 不过,他安慰自己,那条烟的代价,迟早会向冯丰收偿还。等自己当上了村长, 有钱有权了,就搞定丁娅红。   冯大炮这样盘算着,提着一盒铁观音茶叶,朝着冯老黑家走去。这盒铁观音 是亲戚送的,从年初一直放到现在了,没有可以送的对象,原本打算送给冯丰收, 现在见那片树木铲除了,再送已没有必要,就准备转送给冯小天。   冯大炮走进冯老黑家时,冯老黑一家三口正在吃饭,他们见了没来串过门的 他,都感到有些意外。冯老黑老伴放下饭碗,起身给冯大炮搬来长凳。   冯大炮敬了冯老黑烟后,一坐下,就对冯小天说:“小天,要麻烦你一件 事。”   冯小天问什么事?   “有一份合同,想让你过目一下,看有没有漏洞?”冯大炮说着,从口袋里 掏出一份空白合同来,“这是我在城里承包工程要订的合同。”这份空白合同, 他向村里人出示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用到过。   “哦。”冯小天说,去看那份合同。   冯大炮说:“这个不急的,你先吃饭。”   冯小天继续吃饭,冯大炮就扯了一些事,围绕着冯丰收这个人。当提及那片 树木的事时,他义愤填膺地说:“冯丰收这个狗日的,做人也做得太过分了,那 片树长在那里,死过好几个人,很多人反映过,他倒好,帮护着郑大牛。他这种 人当村长,不得人心呢!”   冯小天应了声“嗯”。   冯大炮就更来劲了,说自己当初当厂长的时候,如何如何为厂里服务,一口 气说了一大串成语,诸如“不谋私利”、“大公无私”、“无私奉献”、“廉洁 奉公”等等。   冯小天那个时候还小,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但冯老黑当初是大队拖拉机手, 满乡(当时不叫“镇”)跑的,消息灵通,知道冯大炮的底细,现在听他这样狂 吹,听得头皮有些发麻,不由地瞅了他一眼。   冯大炮觉察到了冯老黑异样的目光,觉得自己吹得过分了一些了,连忙改口 道:“不过,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情况非常特殊,厂最终还是停办了。”停顿了 片刻,强调道:“当时自己是太年轻了,还只二十来岁,不像现在,有社会阅历 了,也具有了管理经验。”   冯小天已吃好饭,在看那份空白合同了。   冯大炮本想说现在如果让自己当村长,肯定会比冯丰收治理的好十倍,但又 怕这样说太直截了当了,给冯小天他们留下不良的印象。他想,事情得一步一步 来,心急吃不了热粥,终于忍住没有说出口。   冯小天看完了那份合同,指出了一些不恰当之处。冯大炮赶忙凑近去看,东 看西看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但向着冯小天竖起了大拇指,大着嗓门奉 承起来:“小天,真有你的!一眼就看出来了,到底是才子!”   “没,没,这都只是很常见的错误。”冯小天摆着手,谦逊地说。   “小天,你太谦虚!”冯大炮坚持自己的观点,“你这样水平高的人,说老 实话,据我了解,我们村自古到今,还没有出现过。你是第一个!”   冯老黑和老伴听了,称心地笑。冯小天说,这样说太过奖了。   冯大炮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压低声音说:“冯丰收这种大老粗,他也不估 量一下自己的能力,竟然想跟你来斗,他这是在老虎头上抓痒呢。”   “小天也不是跟他斗。”冯老黑连忙纠正。   冯小天说:“我只是把该反映的事情反映了一下。”   “那是,那是。”冯大炮赶紧说,“不过,这次那片树砍掉了,他的脸也真 算丢尽了!村里谁不知道那片树是他保着的?!”   冯小天他们就不再参与这个话题。   冯大炮又坐了会儿,起身告别。临走,送那盒铁观音茶叶给冯小天。冯小天 不肯收,冯大炮装作不高兴了,板着脸说:“小天,你这样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我们都姓冯,排起来还有亲的。”   “有亲的就更不应该收了,只给看了一下合同,举手之劳,怎么能收东西 呢。”冯小天仍然拒绝接受。   “这次的一定得收下。”冯大炮说,“以后,我要你帮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说着,将那盒铁观音茶叶塞在冯小天怀里,逃也似地走出了冯老黑家的院子。   7、探秘   冯城生和冯冬暖第三次向吴豆花索要钱的时候,让吴豆花的儿子冯梦发碰见 了。那天,冯梦发刚起床,出门去杂货店买吃的,发现冯城生和冯冬暖把娘堵在 台门口,冯城生正伸手向她要钱。而让冯梦发深感意外的是,娘真的摸出了一张 五元纸钞,放在了冯城生脏兮兮的手心。   冯梦发目睹这一场景的当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只是双手抄在裤袋里, 站在自己家门前冷眼瞅着,但他的心里却折腾开了,猜测着与此相关的无数种可 能性。正当这种种可能盘枝错节时,娘打发走了冯城生和冯冬暖,回转身来陡然 发现了自己,脸上顿时闪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惊慌。   “你,你,干,嘛,嘛,给他,他们钱?”冯梦发盯视着她问。   “我,我,……”吴豆花一下像儿子一样结巴起来,“我,欠着他们五块 钱。”终于,她找到了一个借口。   冯梦发不再盘问,双手抄着裤袋里,跟娘擦肩而过,朝台门口走去。因为他 走得不缓不急,吴豆花狂跳的心,略微稳了一稳。她想,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是 去追赶冯城生他们的。虽然这样自我抚慰着,但心还是吊着。   冯梦发来到杂货店前,冯城生正拿着那十块钱,趴在店的窗口上,和站在身 边的冯冬暖,一道打量着货柜上的零食。他们发现了冯梦发,冯冬暖一下屏住了 呼吸,而冯城生一骨碌从窗口蹦下来。   但冯梦发没有理会他们,顾自掏出五十元钱,买了一包二十元的利群牌香烟、 两只奶油蛋糕和一罐光明酸牛奶。买好东西后,他还是没有理睬冯城生他们,退 回到牌桌的边上,牛奶就着蛋糕吃起来。   冯城生和冯冬暖见是虚惊一场,恢复了刚才的快乐劲儿,对着货柜重新指指 点点,挑拣着他们想吃的零食。等零食拿到手,他们见冯梦发一边吃着蛋糕,一 边拿眼盯着自己,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不敢在杂货店前逗留,急急地走开了。   他们来到河埠头,坐在那块光洁的洗衣石板上,正准备美餐一顿时,冯梦发 一声不响地站在了旁边。他们抬头望上去,正好正对他额头上那个凶狠的疤。于 是,他们再也不敢张口吃东西,手里各自擎着零食,怯怯地望着他,身子“蔌蔌” 地抖动起来。   “别,别慌!你,你们吃。”冯梦发说。   冯城生和冯冬暖更害怕了。他们觉得如果冯梦发凶一点,他们可能会不害怕 一些,但现在他是那么和颜悦色,这让他们无法揣测他的想法,那害怕的程度就 更甚了。   冯梦发就不说话了,从袋里掏出那包刚买的烟,撕开烟盒拍出一支,叼在了 嘴上,然后又掏出打火机点燃,悠然自得地抽起来,油光锃亮的皮脚,开始在地 上打起了拍子。   冯城生和冯冬暖都不敢吱声,冯城生的目光碰了一下冯冬暖的,好像在征询 要不要吃?冯冬暖的目光一片迷惘,显示无法给出答案。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不 知如何是好?这时,冯梦发又催促了一下:“你,你们,快,快吃!”   这下,冯城生和冯冬暖不敢再怠慢,迟疑了一下,开始吃起来。但他们吃得 小心翼翼的,那样子惟恐吃快了令冯梦发不开心。他们一边吃,一边防备着冯梦 发的那双皮脚,等它一脚飞过来的时候,好立刻躲开身子,以免遭受巨大的伤害。   等冯城生和冯冬暖好不容易吃完了,冯梦发也已抽完了两支烟。他从袋里掏 出一张五十元的纸钞来,靠近冯城生和冯冬暖蹲下来,对着他们说:“要,要不 要?”   “不要。”冯城生和冯冬暖瞅着那钱,不约而同地说。   “真,真,真的不,不要?”冯梦发把那钱朝着他俩递近了一些,“这,可, 可是五,五十块。”   “真的不要。”冯城生和冯冬暖又异口同声地说,同时将身子移远了一些那 张钱,跟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模样好像那张钱是一把利器,身体碰一下会出 血。   “这张钞,钞票,比我妈给,给你,你们的,多,多,多十,倍!”冯梦发 再一次诱惑。但冯城生和冯冬暖还是丝毫不为所动。   “我,我给,给过你,你们了,是,是你,你们,自己,不要,要的。”冯 梦发就收起了那张钱,冲着冯城生和冯冬暖说,“现在,你,你们,说,说一, 一下我妈,为,为什么要,要给你,你们,钱。”   冯城生看了冯冬暖一眼:“你说。”   “你说。”冯冬暖回看了冯城生一眼。   冯城生还想推却,冯梦发指示道:“就,就你说。”   冯城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起来。他一边讲,一边留意 着冯梦发的脸色,担心自己讲得不好让他不开心。   但冯梦发一直不动声色,只是仔细地听着。等冯城生把意思讲明白了,他响 亮地夸了一声:“好!”然后,站起身,走了。   冯城生看着他走远了,困惑地对冯冬暖说:“他走了?”   “是呀。他怎么就走了?”冯冬暖也茫然不解。   “靠!要知道这样,”冯城生思忖着说,“我们就收下他给的钱。”   冯冬暖后悔不迭地说:“哎,真是想不到的。”   “真想不到。”冯城生附和道。   8、威胁   冯梦发从冯城生那里了解了情况,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吴豆花正在切菜。他 就倚在厨房的门边上,冲着娘的后背说:“我,我,问,问过乌,狗和长,脚 了。”   吴豆花打了一个激灵,立马停下了切菜。但她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痴愣在那 边,整个身子一下冷透了,宛如掉进了冰窟窿里。   “我,我,不,不跟他,他说。”冯梦发继续说。他说的“他”,是指冯跃 进。自从他的俊美的额头上,被他用碗口留下那个疤后,冯梦发就不再叫他“爸” 了。   吴豆花还是痴愣着。   冯梦发又说:“其,其他的,我,我就,就不说了。你,你现,现在给,给 我一,一千块钱。”   吴豆花缓缓地放下了菜刀,慢慢地转过身来。她用手掠了一下挂在额头上的 发梢,掩饰着一脸的尴尬,不敢正视一下自己的儿子,埋着头擦身而过,朝着楼 上的卧房走去……   冯梦发以厨房的门框为轴,转动了一下身子,面对着楼梯间,从袋里摸出一 支烟抽起来。他一边等着娘,一边盘算着那钱的用途。他想,自己有几天没去打 牌了,也有一段时间没去见杜小静了。特别是杜小静,得好好会会她。   冯梦发正在等的当儿,冯跃进走进屋来。他听到响动瞅了眼他,重新回过头 来,好像进来的是一阵风。冯跃进看到了他,也毫不理会,原本没有笑影的脸显 得更加阴了。冯梦发虽然装作无视冯跃进的存在,但心里还是有所顾忌的,因为 他很快会知道自己又向娘要钱了。可他已管不了那么多。   这时,吴豆花从楼上走下来。她一见到冯梦发,刚要递钱给他,发现老公回 来了,不由地缩了缩手。然而,冯跃进还是瞧见了,吼了一声:“你又拿钱给这 个败家子?!”   吴豆花犹豫起来,想不好要不要再把钱给冯梦发。冯梦发见状,眼急手快把 钱“拿”了过去。冯梦发只用“拿”而不是“抢”,是因为吴豆花没有不给冯梦 发的勇气,她担心儿子一时生气,把自己的丑事抖漏出来。   冯跃进眼睁睁看着儿子又得逞了,气不打一处来,他声嘶力竭地嚷:“你这 个败家子!”但他终究不敢去阻挠儿子,他发现儿子额头的那道疤,似乎在喷射 着一股凶光。   冯梦发拿上钱,疾步从冯跃进面前路过,径直走出了大堂,往院门口扬长而 去。冯跃进朝着他的背影还在骂骂咧咧。吴豆花宁人息事地劝阻道:“你声音低 一点行不行?别人听了会笑的。”   “谁还不知道这个败家子!”冯跃进冷笑着,话语中夹杂着气愤和无奈。继 而,突然针对吴豆花发起了脾气:“你还护着他?他这么大了,你还给他钱干嘛? 他自己没手?不会去赚?”   “他拿了钱也不是去乱花的,他是去城里发展的。” 吴豆花心虚地替儿子 辩解。   冯跃进恼怒地骂:“发展个屁!他这个败家子,除了去赌和嫖,还能做什 么?”   “他去赌,也是为了能赚点钱。”吴豆花小声说,“要不是额头上那道疤, 他也不至于找不到一份好一点的活。现在要不给他钱,难不成让他在城里讨饭?”   冯跃进撇了撇嘴终于不言语了,心头涌上一份无以名状的愧疚。他想,要不 是自己当初在他额头上留下了那道疤,儿子不知还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吴豆花见冯跃进泄气了,追出去喊冯梦发吃饭。她来到院门口时,儿子已从 杂货店回来了,吴豆花讨好地喊:“梦发,吃饭去了。”   “不,不吃!”冯梦发冷冷地回了一句,脸也不朝吴豆花侧一下,正视着远 方,往村外候车亭走去。   吴豆花冲着他的背叮咛:“在城里,不要落夜,早点睡。”那样子,好像冯 梦发是一个新出远门的小孩。   冯梦发懒得理会,加快了脚步,他袋里的那笔钱,已经在对着他的心头, “杜小静,杜小静”地喊个不停了。   “睡晚了,记得吃东西!要不会得胃病的。”吴豆花还在一个劲地吩嘱。   冯梦发走得更快了,现在他的脑子里满是杜小静,他计划着等到了城里,就 去杜小静的美容店,让她给自己洗好头,就进店里的那间暗房,给杜小静一百块 钱,让她乖乖地把衣服脱光。到时,他先要好好玩一把她的奶,然后爬上她的身 体……   由于冯梦发走得实在太急了,以至于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冯城生和冯冬暖。 冯城生和冯冬暖见他走得那么快,好像要飞起来一样,赶紧闪到了路边。他们怕 闪慢了,给撞上。那样,麻烦就大了,他会找他们算账。   然而,冯梦发没觉察到冯城生和冯冬暖。他只是一个劲地让想象中的自己, 在杜小静白皙的肉体上频繁耸动,像冯城生讲述中的冯土根在母亲身上耸动一样。 一想到母亲和冯土根的那档事,他便暗骂:冯跃进呀,冯跃进,你这个绿乌龟! 心头涌上了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   冯城生和冯冬暖看着他远去,余惊未消地议论起来,冯城生说:“靠!他怎 么走得这么快?”   “我看他是到城里去。”冯冬暖断定。   冯城生问:“他怎么经常都要去城里的呀?”   “他在城里发财嘛。”冯冬暖回答。   9、机会   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这天中午,冯丰收正在吃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城 里派出所打来的,说冯田富赌博给抓了,来向村委了解他的情况。   村长老婆听了,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好了,他与四眼狗是堂兄弟,你就说 他在村里就是个大赌鬼,让他们关他几个月!”   “你懂个屁!”冯丰收白了她一眼,丢下这么一句,二话不说出了门。刚跨 出院门,碰上了冯城生和冯冬暖,便朝着冯城生断喊一声:“站住!”   冯城生吓了一跳,立马站住了。   “快去找你小爷爷,就说我有急事找!”冯丰收吩咐道。冯城生还在踌躇, 他眼一瞪,凶:“还不快去?!”   冯城生慌了,撒腿跑开去。   在田畈里,他找到了冯老黑,跑到他跟前,喘着粗气喊:“小爷爷!小爷爷! 村长找你呢!”   “找我什么事?”冯老黑拍了一下他后脖子。   “不知道。”冯城生如实相告,“他只让我来找你。”   冯老黑皱了下眉头,对冯城生说:“你就说我家里有事,走不开。”   冯城生应着,跑开了。   他来到冯丰收家,传达了冯老黑的话。冯丰收听了,沉了下脸,再一次动身 出门。   “你找我小爷爷有什么事?”冯城生跟在屁股后面。   冯丰收不好气地说:“你那个赌鬼爹的事!”   “我爸出什么事了?”冯城生愣了一下。   冯丰收没回答,顾自往前走。冯城生不敢多问,跟随着,心里在犯愁:爸出 了什么事呢?   冯老黑已经在家了,正坐在大堂中央,扎一把扫帚。冯老黑老伴,则蹲在一 边,在把黄菜叶拣出来。   “老黑,在扎扫帚?”冯丰收跨进门,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递过一支 中华牌香烟给冯老黑。   冯老黑不客气地接过去,夹在了自己的耳朵边上,“嗯”了一声。   冯老黑老伴起身,招呼冯丰收坐,又蹲下身拣黄叶。   冯丰收刚坐下,就故作紧张地说:“老黑,你侄儿在外面出事了!”   “什么事?”冯老黑老伴吓了一跳。冯老黑也吃了一惊,手里的扫帚抖了抖。 冯城生插嘴问:“我爸是不是死了?”   “去你的。”冯丰收白了冯城生一眼,对着冯老黑说,“给派出所抓起来 了。”   “是赌博吧。”冯老黑老伴问。   冯丰收将脸转向她说:“是的。刚刚那边派出所来电话了。所以,我急急地 赶过来。”   “真是个扶不起的!”冯老黑连连摇着头。   冯丰收正视着冯老黑:“老黑,你看……”   “随他关段时间吧,改改他嗜赌的恶习!”冯老黑不以为然地说。   “这样可不行!”冯丰收持反对意见,“他赌不好,但再什么说也是我们自 家人!”   冯老黑不出声了,冯老黑老伴也保持了缄默。   冯丰收就自说自话地出主意:“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以村委的名义,看能 不能把他保出来?”   “能保出来当然最好了。”冯老黑老伴连忙说。   冯老黑顺势附和着说:“保得出就保吧。”打心底里,他是希望冯丰收帮这 个忙的,关起来的人再怎么不争气,也是他的侄子,流着跟他一样的血。   冯城生一直站在旁边,听大人们谈事情。他见他们都同意把爸爸保出来,不 由地松了口气。他想,爸爸要是真被关起来了,自己还怎么生活?那个时候,只 能催冯冬暖快去那个地方了。   统一了意见,冯丰收起身匆匆走了。   一会儿,冯城生也要告辞,突听冯老黑跟老伴说:“他是装给我们看的。”   “要是不会装,能当这么多年村长?”冯老黑老伴说。   冯老黑就指了一下冯城生:“他很想把他爸关起来的!他爹当年被打成‘反 革命’,我大哥这个‘闯将’没少批斗他。他不当建筑包工头,贿赂姓孟的镇长, 回到村里来当村长,还不是为了报他爹的仇。”   冯城生留下来,静听。   “不过,现在他要想报仇也难了。他已经向我们‘跌倒’了,让小天也不要 去搞他了。”冯老黑老伴说,“拉尿的卵都臭,不光是他,其他人上台,也都一 个样。”然后,补充道:“以前几个村长,哪个是好人?只要不来碰着我们,管 他们谁当呢。”   “也不能像你想的那样。他现在是强不起来了,如果能强,还不照样想来碰 的?!”冯老黑说,“小天说的没错,要把他当作一个毒瘤养着,到时候了,就 想办法把它切除!”这样说时,咬了咬牙齿。   “……”   冯城生越来越听不懂,陡然觉得索然无味,便告别了出去。但走在路上,他 还在琢磨他们的话。可琢磨了一会,终究一无所获。   10、封口   冯丰收代表村委出了面,差不多把冯田富说成村里的活雷锋。城里的派出所 还是挺尊重村委的意见的,对冯田富采取了从轻处理的措施。但款还是要罚的, 不算多也不算少,要五千块。冯田富身无分文,村委自然也不可能来出这笔钱。 最终,冯田富还是给关了几天。   冯田富给关进去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冯城生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他 毕竟是小孩子,不太搞得清楚真相,以为爸进去就出不来了,很担心以后的生活, 便跟村里惟一的朋友冯冬暖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是,赶快去搞来一笔钱当路费, 去冯冬暖说的那个地方。   “靠!那钱到哪里去搞呀?”冯城生困惑地问。   冯冬暖很干脆地说:“我看还是去吴豆花那里吧。”   冯城生有些顾虑,说上次冯梦发已知道了,现在再去搞要不要紧?   “我看不要紧的。”冯冬暖思索着说,“要是要紧的话,上次梦发就说了。”   冯城生想想冯冬暖说的也有道理,就听从了他的意见,两个人便出发去找吴 豆花。走在路上的时候,冯城生提议:“这次,我们一定要搞多一点。”   “那是肯定的。”冯冬暖表示认可。   吴豆花坐在杂货店门口,正在剪毛豆。她见冯城生和冯冬暖走过来,发现他 们朝着自己在看,心便一下子慌乱起来。但她很快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挖空心思 想着对策。终于,她决意这样坐着,等冯城生和冯冬暖离开为止。尽管已是傍晚, 等一下冯跃进回来要吃饭,但她也不管那么多了。   冯大炮见了冯城生,顿时兴奋起来,牌也不出了,大声嚷嚷:“乌狗,你爸 在‘享福’了,你知道不?”   “你以后也要去‘享福’的。”冯城生知道他在取笑,随口刺了他一句。   冯大炮捡不到便宜,破口骂起来:“乌狗,你这个小死尸!嘴还挺老的嘛!”   “好了,出牌,出牌。”冯大桂连忙打着圆场,“他还是小孩子呢。”   冯大炮还要骂,病男人也说话了:“算了,算了。打牌关进去,有什么了不 起的,又不是去偷去抢。”   “是呀。现在全国上下都在赌呢。要关的话,我们这几个也要关进去的。” 丁娅红笑嘻嘻地自嘲着。   冯大炮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打起牌来。   杂货店前安静了一些,但冯城生和冯冬暖不像以往,在杂货店门前转一下就 走,而是逗留在了那边,假装在旁观冯大炮他们打牌,但心思明显在吴豆花身上, 他们在等着她剪好毛豆起身,这样可以尾随着过去。   但让冯城生和冯冬暖深感意外的是,吴豆花尽管已剪好了毛豆,但她还是坐 在那里,一会儿剪手指甲,一会儿剪脚趾甲的。冯冬暖看穿了吴豆花的心思,用 手肘碰了一下冯城生的肋骨。冯城生一下子会意过来,两个人就晃晃荡荡地走开 了。   吴豆花等冯城生他们离开了好一会,才怯怯地站起了身。但这次,她没到河 埠去,准备直接回家。她想洗毛豆这点水就不要省了,要不到时损失的会更多。   她这样想着,急冲冲地赶回家。进了院子,正要关院门,忽闻一阵窃笑。循 声望去,见冯城生和冯冬暖已在院内。她吃了一惊,气愤地问:“你们怎么进来 了?”   “我们猜你不会去河埠了。” 冯冬暖说。   冯城生听了,在旁坏笑。   吴豆花没辙了,明知故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再给我们一点钱。”冯冬暖开门见山地说。   冯城生连忙补充道:“这次要多一些。”   “不给了!”吴豆花回绝道,“我给过你们好多次了。”   “这次你一定得给。”冯冬暖说,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是的。这次一定得给。”冯城生帮腔道,“这次你给了我们钱,我们要去 那个地方的。”   吴豆花知道躲不过去了,脸上堆满着愤怒,勉强地去裤袋摸钱。她一摸,就 摸出一张五元的,递给冯城生。自从他们第一次来要过钱,她很快吸取教训得出 了经验,每次袋里只放一张五元的。原本她准备放一元或二元的,但怕冯城生他 们不买账。   冯城生盯了一眼那钱,吃惊地喊:“还是五元呀!”他没有伸手去接,看了 眼旁边的冯冬暖,征询他的意见。冯冬暖示意他接过来。冯城生接过后,冯冬暖 对吴豆花说:“太少了,你再给一些。”   “我真的没钱了。”吴豆花说着,翻袋给他们看。   冯城生轻声对冯冬暖说:“靠!她好像真的没钱了。”   “我看她有的。”冯冬暖对着冯城生,朝她家的阳台努了努嘴。   冯城生会意过来,厉声对吴豆花说:“你有的!”   “你们一次又一次来拿,我哪有这么多钱给你们呀。” 吴豆花委屈地说。   冯冬暖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给,那我们就走了。”语气里夹杂着威胁。   吴豆花慌了,赶紧阻止道:“好,我再给你们去拿。但你们不准在外面喊我 ‘光屁股’。”   “我们一定不喊。”冯城生和冯冬暖异口同声地保证道。   吴豆花说:“你们喊了!”   冯城生和冯冬暖就相互打量着,搞不清吴豆花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把那事告诉梦发了对不对?”吴豆花提醒道。   冯城生和冯冬暖一下子醒悟过来,冯城生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们告诉梦发 的,是他问我们的。”   “就算别人来问,你们也不准说。”吴豆花要求道。   “好!”冯城生和冯冬暖信誓旦旦地承诺着。他们想,这次拿了钱就去那个 地方了,还跟村里的哪个人去说呀。   11、孝心   这次吴豆花给的十元钱,冯城生和冯冬暖没买吃的,他们准备将它当作路费。 他们从吴豆花家出来,就约定明晨在冯城生家会合,然后出发去镇里。为了能早 一点到那个地方,他们还约定明天一定不睡懒觉,以免误了去那边的班车。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冯城生就醒过来了。醒过来后的冯城生,不打算再睡, 爬下床动手收拾东西。可让他失望的是,几乎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已是深秋, 天凉得可以,毛主任送的两件衣服,他前几天全套在了身上。除此,没什么好带 的。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张照片,那是他和父母的合照,在他很小的时候拍的。 他想,到了那边以后,估计不会回来了,到时想爸爸的时候,可以看一下。于是, 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找了好长时间,终于在床底上的破皮箱里找到了。   可让冯城生深感遗憾的是,那张照片因为受潮,上面布满了斑点——妈妈的 笑脸是几乎给斑点蒙住了。好在,爸爸的脸还没生斑点,厚墩墩的脸上笑得很欢, 一种已在城里买房的神情。而自己则蜷缩在妈妈的膝盖上,好像一只懒散的小猫。   冯城生看着那张照片,心底滋生了一种情愫。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是一 份怎么样的东西,他只觉得随着它的突如其来,整个心头开始变得暖烘烘的。而 这样的感觉,他已很久没有过。自从妈离开后,就不再有了。   冯城生正沉浸在那种温暖中,门“吱咯”地响了一声。他以为冯冬暖来了, 连忙收起照片,朝外间赶去。但到了那里,没发现冯冬暖进来,他便探头望了一 下门外,只见门前空地上杳无人迹,只有几片树叶在不断打滚。是风。他判断道。   冯城生又回到里屋等待,可他等到天很亮,外面行人很嘈杂了,冯冬暖还是 没有来找他。他想出门去找冯冬暖,但又怕自己出去了,冯冬暖进来找不到自己, 所以还是耐心地呆在屋里。可让他失望的是,都等到快中午了,冯冬暖竟然还没 有来。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出门去冯冬暖的屋里。   冯冬暖的屋里,空空如也。冯城生站在屋里,不由地憋闷起来,暗想他是不 是顾自去了?但这个想法很快被自己否定了,他觉得冯冬暖不会是那种人,再说 那路费还在自己袋里呢。那冯冬暖去哪里了呢?会不会他妈发现他的行动,把他 给关了起来?但这个猜测,旋即又遭到了否定。冯城生想,他妈巴不得他早点离 开呢。   冯城生搞不清冯冬暖的去向,准备走出冯冬暖的屋,斗胆到他妈那边去问一 下。刚走出门,看到冯冬暖跌跌撞撞的,从自己面前路过,朝新房的院子走去。 他挑着一副稻担,一只肩高一只肩低。可能对他而言,那稻担太重了。他满头冒 着热汗,不断地喘着粗气,脑袋埋得很低,没瞧见自己。   冯城生知道他在挑稻,就守候在院门外。不一会儿,冯冬暖挑着空担过来了。 这次,他的头又抬得很高,脚步变得很轻。他一看到冯城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在挑稻呢。”   “靠!你怎么在挑稻了?”冯城生焦虑地问,“不去那个地方了?”   “我早上刚要去找你,就被我妈叫住了。” 冯冬暖停下来,解释道。   “那我们现在就走。”冯城生催促。   冯冬暖摇了摇头:“我看现在不行。”   “怎么会不行?”冯城生问。   冯冬暖说:“我还没挑好稻。”   “靠!你挑什么呀。”冯城生恨铁不成钢地说,“这稻有什么挑头的?!”   冯冬暖无奈地说:“是我妈让我挑的。”   “你妈现在又没看到,我们快走吧。”冯城生建议道。   “这样不行吧。”冯冬暖犹豫着说,“等我挑好稻吧。”   冯城生来气了:“你是不是不想去了?”   “不是的。”冯冬暖说。   冯城生质问:“那你干嘛不现在就走?”   “我,我那个爸在干活,今天只我妈一个人在挑稻。”冯冬暖支吾着说, “我怕我不帮她挑,她给累死。”   “靠!你妈饭都不给你吃,你还管她累不累死的。”冯城生禁不住摇头。   冯冬暖嚅呐着说:“她不给我饭吃,是因为我要偷东西。”   “那你说什么时候走?”冯城生又问。   冯冬暖回答:“我看就下午吧。”   冯城生就叹了口气,同意了。   这时,冯冬暖突然说:“我亲爸死了,我怕我妈也死了,那我就没亲的人 了。”   “反正我们要去那边了。”冯城生说。   “那也不能把我妈给累死。”冯冬暖说,“这样到了那边,我想这里的人的 时候,还可以想到我妈。”   冯城生不说话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妈,眼圈不由地潮红了。   说话间,冯冬暖妈从院内出来了,他见到冯冬暖与冯城生在聊天,便破口大 骂:“你在寻死呀?还不快去挑稻!我告诉你,到中午还没挑好,你就不用吃饭 了!”   冯冬暖赶忙走了。走出不几步,回过头朝冯城生眨眼,暗示自己会信守承诺。 冯城生见了,放心地离开。   12、恫吓   冯城生和冯冬暖会合后,从冯城生家出发。他们刚走到村口,就碰到了冯土 根。冯土根见到他们,眼睛里放出了光芒。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 注意,便从袋里掏出一叠纸钞,向他们亮了一下,神秘地说:“跟我去我家里, 我要给你们钱。”   冯城生和冯冬暖见状,眼睛一下子发亮了。但他们迟疑着,想不好到底要不 要去?他们确实很希望冯土根给他们钱,但对这种可能性又存在怀疑。   “怎么还不跟着来,是不是不想要钱了?”冯土根见他们没跟上来,就停下 脚步回转身,不断地诱惑着。   冯城生有些动心了:“冬暖,我们就跟着去去嘛。说不定他真的就给了。”   冯冬暖还在犹豫。   “冬暖,他这次会不会是要补给我们钱?”冯城生猜测道,“我好几次看到 他跟吴豆花在一起,可他没有一次给过我钱。”   “我看也有可能的。”冯冬暖沉思了一下,说。   两个人观点合一,就欢天喜地地朝前走。   冯土根见他们终于跟着来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自从上午从吴豆花家 出来,他一直在找这两个孩子。   冯城生和冯冬暖跟着冯土根,一跨进冯土根家的门槛,冯土根就急急地去关 门。两人见他的行为可疑,正想夺门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了,他用力撞开他们, 一把关死了门。   冯城生和冯冬暖慌了手脚,正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冯土根就回过身来, 蓦地伸过一只大手,扼住了冯冬暖的脖子,推着他走到大堂左侧,抵住在墙壁上 面。   冯城生见大事不好,拼命地去开门,可还没有打开,脖子被一条手臂揽住, 拖着来到了大堂左侧,被迫跟冯冬暖并排站在了一起。   “你还想逃呀。”冯土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只手把他控制在墙上,另一只 手捏成拳,朝着他的小腹猛击一下。冯城生的小腹一阵绞痛,来不及喊出声来, 就立马蹲下了身子。   冯冬暖吓坏了,惊恐地瞅着。   “你想不想逃?”冯土根问。   冯冬暖怯怯地说:“我不逃。”   可冯土根没有因此而放过他,同样朝他的小腹猛击了一拳。冯冬暖就蹲下来, 跟冯城生等高了。两个人就痛苦呻吟着,含着泪的眼睛对望着。   “你们把吴豆花那里要的钱都拿出来。”这时,冯土根发话了。他俯视着冯 城生和冯冬暖,像一只老鹰盯视着一群小鸡,目光显得特别的凌厉,令冯城生和 冯冬暖异常恐惧。   冯城生和冯冬暖急急地去掏衣袋。掏了一阵子,冯冬暖才想起自己没钱,便 抬起头对冯土根说:“钱都放在城生那里。”冯土根没应声,看着冯城生。冯城 生掏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抖抖索索掏出十元钱。   “就这些?”冯土根问。他听吴豆花说,他们俩从她那里索要过无数次钱, 累积起来有一千块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嗯。”   “以前的呢?”冯土根问。   冯冬暖说:“用过了。”   “我们买吃的了。”冯城生补充。   冯土根把那张十元纸钞接过来,说:“你们两个人想一下,向吴豆花要过几 次钱,加起来一共有多少?”   冯城生和冯冬暖不敢怠慢,仿佛忘记了刚才的疼痛,两个人讨论着计算起来。 过了一支烟工夫,终于报出了一个结果。冯土根听了,皱着眉头问:“就这些?”   冯城生和冯冬暖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她妈的!”冯土根骂了一句,胸口憋闷得很。他想,吴豆花这个婊子,显 然在诈自己的钱呢。但他没说出口,只是提过放在门角落的那只铁榔头,在地上 狠狠地顿了一下,厉声警告道:“以后你们再敢向吴豆花要钱,我就把你们的脑 袋砸扁!记住了没有?”   两人吓得屏息静气,只是频频点头。冯土根见达到了效果,把他们俩放出了 门。   两人走出了很远,看不到冯土根了,才交谈起来。冯城生心有余悸地说: “靠!想不到冯老瘸这么凶。他打得太痛了。”   “要知道他这么凶,就不问吴豆花要钱了。”冯冬暖后悔不迭。   冯城生愁绪满腹地说:“他把我们的钱都拿走了,我们还怎么去那个地方?”   “我看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吧。”冯冬暖安慰着冯城生。   冯城生点头,表示认可。   第五章   1、困顿   冯城生和冯冬暖身无分文,再也没有办法去那个地方。去不成那个地方的他 俩,不敢再去吴豆花那里搞吃的,上次挨过冯土根打后,遇到她还会感到害怕呢。 而冯大桂的杂货店那里,晚上仍会预支冯城生吃的,但一天只能预支一顿,显然 是不够的。冯冬暖在家里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两人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只能把目标定位在“偷”上面。但村里人知道冯 冬暖是惯偷,现在又见他俩混到了一起,对他们越加提高了警惕,一律养成了出 家关门的习惯,使冯城生和冯冬暖无机可乘,只好把目光投放到广阔的田野。   然而,深秋的田野,像冯城生他们的腹,无比丰硕过后,已变得空荡荡的, 能用来充饥的,只剩埋着的番薯和萝卜。生萝卜吃多了,胃会刮得难受。而番薯 呢,还好一些。但吃过几天,闻到它的气息,就会令人生厌。   这天,冯城生和冯冬暖就坐在田垄上,讨论着有关吃的问题。冯城生自言自 语道:“靠!怎么春树这个傻瓜,每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我们总是没得吃?”   “我看不光光是春树这个傻瓜,其他跟我们一样大的人,他们也是想吃什么 就能吃什么。”冯冬暖纠正。   冯城生一脸困惑:“靠!那我们怎么会没得吃的呢?”   “我没得吃,主要是我亲爸死了。”冯冬暖说,“你没得吃,主要是你妈跑 了。”   “不是这样的。”冯城生不承认这种说法,“春树这个傻瓜,他妈也跑了, 他爸也不在家里,可他就是有得吃。”   “那我不知道为什么了。”冯冬暖不好意思地说,目光变得茫然起来。   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听着风吹草发出的“沙沙”声。沉默了一会儿,冯城 生突然说:“你喜不喜欢吃鸡肉的?”   “鸡肉?”冯冬暖好像在听《天方夜谭》。   冯城生说:“对呀,就是鸡肉。”   “当然喜欢吃了。”冯冬暖说,“天底下哪有不喜欢吃鸡肉的人?”   “我看到村里有好多鸡走来走去的。”冯城生出着主意,“我们可以偷一只 来烧了吃。”   “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冯冬暖听罢,惊喜无比。   两个人就立刻起身,走到村庄深处,在没有人的地方,合力逮了一只母鸡, 装进随带的蛇皮袋,然后来到了田野。   在那里,他们把鸡搞死,用泥整只糊起来,点燃了一捧稻草,放在上面烤。 烤了大约一刻钟,泥巴给烘干了,里面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就动手将鸡剥出 来,拉着腿撕成了两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们吃完鸡,忘了收拾现场。结果还没到吃晚饭,就被村里人发觉了。那只 母鸡是病男人家的,她老婆喂养着,让它生蛋给老公补身子。现在,竟然给偷吃 了,这让她非常伤心和愤怒。她下了班顾不上烧饭,就去了陶满仓家。她知道去 冯城生家没用,他家里根本没一件值钱的东西。   陶满仓还没回家,他老婆正在烧饭。病男人的老婆一进门,就对陶满仓老婆 说:“你家的长脚吃了我家的鸡。”   “吃了你家的鸡?”陶满仓老婆吓了一跳。   “是的。用火烤了吃的。”病男人的老婆说。   “他怎么吃起鸡来了?”陶满仓老婆停下烧饭,感到很惊愕,“他以前没吃 过鸡的呀。”   病男人的老婆说:“他现在吃了!把我家的母鸡偷了吃了。”这样说着,还 把那只母鸡的重要性,向陶满仓老婆强调了一遍。   陶满仓老婆没辙了,说:“那你说怎么办呢?现在鸡都已经吃了。”   “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病男人的老婆说,“我也不提其他 要求了,你家就赔我家一只母鸡吧。”   陶满仓老婆犹豫了一会,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她领着病男人的老婆来到鸡舍, 让她从中拣了一只最好的母鸡。   病男人的老婆走后不久,陶满仓回家来了。他得知了情况,心痛得要命,一 句话也没说,只是黑着脸。老婆还在唠唠叨叨,他不耐烦了,吼了一声:“要知 道有这么个‘祖宗’跟着,当初就不应该跟你在一起。”随即,冷冷地说:“饿 他两天!”   这以后,冯城生和冯冬暖在村里逛,再也见不到鸡呀鸭呀的,饲养的人家把 它们都关了起来。更夸张的是,自从母鸡被偷吃后,病男人家为防万一,竟然将 猪舍门也锁上了。   2、暮想   自从有了电视机以后,石桥庄只一个人上过电视,那就是村长冯丰收。当然, 冯丰收上电视是砸了钱的,以借宣传建设新农村之名,吹棒他名不符实的政绩。 结果上过电视台的第二天,冯小天就写了一个帖子,发到了当地的新闻论坛上, 指出了县电视台的弄虚作假,搞得冯丰收灰头土脸的。   而现在,冯小天也要上电视了。村里人知道是不花钱的,而且播放的时间很 长,据说有四、五十分钟。这一个消息传出,瞬间传遍了整个石桥庄。专题片播 放的当天,刚吃过晚饭,杂货店前就无比冷清,每户人家都守在了电视机旁,等 候着冯小天出现。   丁娅红坐在床上看电视,在这个家里她是从不干活的。开始不干活,是公婆 不要她干,让她呆在家里生小孩。村长家是很要面子的,觉得自己家的儿媳,也 比其他人家的高贵。后来不干活,是丁娅红不想干了,她对这个家没了感情。丁 娅红不干活,村长夫妇不敢出声,怕她一不高兴走了。   丁娅红看电视的时候,老公照例在玩电脑游戏。自从买了电脑后,他只学会 了玩游戏。他家的那台电脑,从没派过其他用场,纯粹是一只游戏机。但丁娅红 懒得管他,还有什么好管的呢。她只要自己过得舒坦,其他的漠不关心。可问题 是,她不舒坦。怎么才能舒坦?只有跟冯小天在一起。   可是,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这并不影响丁娅红幻想。除了在杂货店 门前打牌,很多时候她都是在幻想。特别当睡不着的时候,这种幻想就越加厉害 了。她幻想着跟冯小天私奔,幻想着跟他过日子,幻想着跟他生孩子,甚至幻想 着跟他闹别扭。在这样的幻想里,她一天又一天捱着日子。   冯小天的专题开播了。丁娅红聚精会神地看着。旁边的老公见她在看电视, 停下正在玩的游戏凑拢来。他觉得老婆今晚很奇怪,竟然没有去杂货店那里,这 么早就回家看电视了。他坐在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虽然他没生育能力,但 不代表他没性欲。   “把你的猪爪拿开。”丁娅红斜视了一眼他的手,冷冷地下了逐客令。她觉 得他的手太丑恶了,跟冯小天的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冯小天的手指白晰细长,可 他的粗短得像红萝卜。她很难想象,这样一只手,还常在自己身上抚摸。   老公嬉皮笑脸着没有移开,依旧搭在她的肩上。丁娅红忍无可忍了,用手里 握着的遥控板,在他的手背上狠敲了一下。   老公痛得喊叫起来:“你怎么打人了?”连忙缩回了手。   丁娅红没理他,顾自看着电视。   他讨了个没趣,重新回到电脑旁,继续刚才的游戏。   这时,主持人正在访谈冯小天,问他对爱情的看法,以后会找怎样的爱人。 冯小天微笑着侃侃而谈。爱情,爱人。丁娅红默念着,一种莫名的酸楚,不由涌 上了心头。她想,他这样谈的时候,不知自己的影子,会否掠过他的心头?   冯小天的专题片播出后,很快在全镇引起了轰动。镇委赵书记也知道了这件 事,把孟镇长叫到办公室问:“电视里播的那个冯小天,是不是反映树木的冯小 天?”   “是的。”孟镇长说。   赵书记问:“他还是一个作家?”   “嗯。”孟镇长答。   赵书记就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兴高采烈地指示道:“你通知镇有线电视台, 让他们去把市台的带子要来,在黄金时间播它一个星期。”   “赵书记,您刚来,有些事情可能还不了解。”孟镇长吞吐着说,“冯小天 这个人,经常跟镇政府作对的。”   “他怎么个作对法?”赵书记问。   孟镇长就把冯小天向上级部门举报镇政府乱收费、投诉镇办厂排放污水等等 一骨脑儿向赵书记反映了一遍。   赵书记听罢,果断地拍板:“越这样就越要转播。”   孟镇长越听越迷惑了,猜不透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作为镇领导,不能光靠硬干蛮干,要懂得方式方法。”赵书记见状,谆谆 教导,“对于冯小天这样的人,他的专题片我们要转播。等有时间了,我还要亲 自上门去拜访。”   孟镇长似有所悟,频频点头。   “人心都是肉长的。”赵书记最后语重心长地说。   3、遭拒   “偷鸡”事件被发觉后,村里人对冯城生他们,越加防备甚严了,他们不仅 把家畜关起来,地里能吃的也看管起来。整个村里村外,像一只新箍的桶,简直 密不透风,使冯城生他俩再也无缝可钻了,他们的生活便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 的困境。   这天,饥饿的冯城生和冯冬暖,站在荒无人烟的田畈里,绞尽脑汁商量着对 策。可最终,冯城生无奈地对冯冬暖说:“靠!我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我也是。”冯冬暖摇着头,苦着脸说。   “可我们也不能这样饿着呀。”冯城生不甘心地说,“我们还得想想办法。”   冯冬暖叹息着说:“我看能想的,我们都想过了。”   “能不能到你家里去偷些吃的。”冯城生试探着问。   “我看不行。”冯冬暖说,“我家里要是我进得了,我就不会挨饿了。”   冯城生想想也对,就不再说话了。这时,冯冬暖突然惊喜地喊起来:“有 了!”   “有什么?”冯城生闻声,耳朵立马耸起来。   “我看你可以去找毛主任呀。”冯冬暖欣喜地建议道,“去问他要吃的。”   冯城生听罢,神色黯淡了下来。   冯冬暖依旧神采飞扬地出着主意:“他以前不是给过你吃的呀。”   “可我,好久没,去上学了。”冯城生吞吐着说,“再去问他要,好像不太 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冯冬暖问。   冯城生想把毛主任放弃资助的内情告诉冯冬暖,但也怕这样一说自己会很没 面子,便踌躇着既没答应又没否认。   冯冬暖没觉察到冯城生的为难,他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激动着,只顾一个劲地 催促道:“你好久没问他要吃的了,现在去问他要,我看他肯定会给你的。”   “那好吧。”冯城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勉强答应了下来。他想,去试试吧, 说不定给了也难说。   于是,两人当即朝镇校出发。   到了镇校门口,冯冬暖留在那里,冯城生一个人进去。他跨进校门的当儿, 正好是课间休息时间,同学们在操场上玩,他们发现了他,齐声喊起来:“乌狗, 乌狗/上学迟到/成绩不好/贪吃偷懒/扶起跌倒。”   冯城生没去理会他们,只管往毛主任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口,听到有人讲话, 一看又是顾老师,便想起毛主任的警告,没有走进去,而是候在门外,等着顾老 师离开。   顾老师的话还是那么多,冯城生等了差不多半小时,顾老师才嘴边满是白沫 出来。他看了一眼冯城生也没说话,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冯城生见他走远了, 轻手轻脚走进去。   “这个顾多嘴!”毛主任摇着头,发着牢骚,正准备埋头,继续去啃公务员 统考资料,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毛主任。”   毛主任闻声,吓了一跳。他见冯城生站在跟前,刚要开口问话,冯城生连忙 解释道:“我是等顾老师走了,才走进来的。”   “你来干什么?”毛主任口气冰冷。   冯城生吞吐着:“我,我……”   “你是不是又来骗我,说冯小天要宣传我了?”毛主任斜视着冯城生,一脸 鄙夷地问。昨天晚上,他在电视上看到冯小天的专题片了。可现在,他已不再对 冯小天宣传自己抱任何希望。   冯城生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的。”   “那你来干什么?”毛主任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冯城生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此番来的目的。   “出去。”毛主任还没等冯城生讲完,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见冯城生还 迟疑着不走,再也忍无可忍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上的资料,对着他怒吼道: “冯城生同学,你给我出去!”   冯城生怏怏地离开了。这时,又一堂课下了,涌出教室的同学,正好又瞧见 了他,再一次齐声高喊:“乌狗,乌狗/上学迟到/成绩不好/贪吃偷懒/扶起跌 倒。”冯城生环顾了他们一下,大声对骂:“我靠!你们才他妈的扶起跌倒呢!”   骂着,兀自走出了校门。等着的冯冬暖见了他,急不可待地问:“怎么样?”   “没。”冯城生犹豫了一下,简短地回答。   “没?”冯冬暖蹊跷地问:“怎么会没的?”   冯城生本想说毛主任不在,但因为对毛主任生着气,便狠狠地对冯冬暖说: “靠!他死了!”   “死了?”冯冬暖吃了一惊,显然感到很意外。   “嗯,是死了。”冯城生很干脆地说,但还觉得不解气,又补充了一句: “给车撞死的。”   冯冬暖就愣在了那里,脸上浮现着失望的神色。   4、觉醒   冯梦发看到冯小天的那部专题片,是在镇有线电视台转播的期间。那一天, 冯梦发用光了钱,回到了家里。晚上,闲得无事,打开电视机,冯小天“跳”出 来。冯梦发吃了一惊,想怎么冯小天上电视了?就惊讶地看起来。   这部专题片很长,把冯小天的生活、创作和思想都拍了。冯梦发跟冯小天沾 亲带故的,远排起来还要叫他哥哥,他们两家虽然近在咫尺,但他对他其实没多 少了解,此刻看了关于他的专题片,对他有了一种崭新的认识。他一边看着专题 片里的访谈,一边逐条跟自己作着对比。   记者:你最初写作的目的是什么?   冯小天:最初写作的目的是改变命运。我应该算是那种有点野心的人,不希 望像农村里的那些年轻人,高中毕业后去当油漆工啊,搞装修,我希望跟他们走 不一样的道路。   我也是有野心的人,也希望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可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 用家里的钱,赌博、嫖娼、吃喝玩乐。   记者:在外面打工遭遇很多,这其中哪一件事让你觉得不愉快?   冯小天:当时,我在一家商店打工,有一个老板来进货,她见我体质这么弱, 还戴着一副眼镜,却在做这么重的活,觉得我这人肯定很无能,所以只能做这样 的活。   我也遭受过很多不愉快,当我去一些单位应聘,他们因为我额头上的疤,被 无数次婉言谢绝过;还有去美容院“潇洒”,好多洗头妹都推三阻四的。   记者:那你怎么理解尊严?   冯小天:我觉得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每个人,都应当被平等地看待,不管你 是当高官的,还是扫马路的,每个人都有尊严。不能因为工作不是很好,就瞧不 起你。怎么说呢,人都在发展的。   可我对尊严一直不是这样理解的,始终以为尊严就得挣很多钱,等到可以随 心所欲了,可以胡作非为了,就比别人更具尊严了。   记者:你最爱的人是谁?   冯小天:我的父母。也许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对我有过不理解,甚至于 有过打骂,但他们对我只知道付出,从来不图回报。他们对我的爱,是这个世界 上最无私的爱,也是最崇高的爱。   冯梦发看到这里,冯跃进的形象,不禁在眼前浮现:他个子矮小,整年穿着 旧衣服,而且长得都盖着屁股;五十出头,头发已经半白,因无暇整理,乱如猪 窠草;体单力薄,抬石头的时候,总是咬着牙;生气的时候,翻着白眼,喝着闷 酒。   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冯梦发突然想,我从来没有像冯小天这样想过。因 为冯跃进——自己的父亲有次失手,在自己额头上留下那个疤后,自己就从来没 原谅过他,一直对他充满刻骨仇恨,把他当成了一部印钞机,只知道向他无情地 榨取。   “我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冯梦发无心在看电视,呆呆地坐着喃喃自语, “我怀着冯小天同样的目标,希望自己也能大有可为,可在冯小天努力奋斗的时 候,自己却在干些什么呢?假借去城里闯荡的名义,不断挥霍着家里的钱。”   而自己如此而为的同时,总以额头上那个疤为藉口。那个疤在一定程度上, 确实阻碍了自己的发展,但这不是全部的理由。跟自己同住的小李子,他残疾了 一条胳膊,且个子矮得如同武大郎,不也照样踏着三轮车,给人家送报纸和牛奶, 靠自己的本事过着日子?   我总是瞧不起小李子,觉得他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只能靠干苦活挣钱。而实 际上真正没出息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冯梦发这样自责着,心头极端地难受起 来。这个漫长的秋夜,他促膝坐在床上,呆望着对面那堵墙壁,不断地反思着, 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他听到母亲起床,跟着起了床,来到厨房,对着正准备做饭的 母亲说:“妈,再,再给我,一,一点钱。”   “你要多少?”吴豆花愣在那里,停下了手里的活。   “不,不要很,很多。”冯梦发说,“就,就五十,十块,作,作路费。”   吴豆花以为听错了,转过身惊诧地看着儿子。   冯梦发对望着,一脸愧疚地说:“这,这是我,我最后一,一次问,问你要 钱,以,以后不,不会再,再问你,你要了。”   “最后一次?”吴豆花困惑地问,“你怎么了?”   “以,以后,我,我,自己挣!”冯梦发果断地说。   吴豆花没说话了,定定地看着儿子,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5、寒夜   暮秋是寒潮运行的季节,白天还暖烘烘的,晚上突然骤冷了,有点“围着火 炉吃西瓜”的架势。这样的变化,对于其他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增加 一床棉被;但对冯城生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因为在他家里,几乎没什么可御 寒的。   这天晚上,他家那间满是洞的破楼,恍如冰窟一般寒冷,冯城生睡到半夜, 就给冻醒了。他先是抱紧身子,蜷缩在床上,可还是不打紧,又试着在原地蹦跳。 但蹦跳实在太累人,不一会儿就支持不住了。于是,他选择了奔跑。然而,屋里 太小了,他根本跑不起来。   可以取暖的办法,冯城生都试过了,但均无济于事。冯城生就杂乱地想,终 于有个念头在脑海里跳动。他顾不上再多想,就走出自己家,朝着冯冬暖的矮屋 而去。遭受寒潮袭击的深夜,整个天地都是寒冷的。冯城生奔跑在寒风里,凡裸 露着的肉都刀削一样疼痛。   他一边拼命奔跑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处境,刚开始只是流泪,后来泪水越淌 越多,便再也遏制不住号啕大哭。那声音像狼嚎,尖锐而响亮,划破了整个夜空, 在静寂的石桥庄回荡,使没睡着的村里人,每个人都清晰可闻。   老伴推醒了身边的冯老黑,焦虑地说:“城生在哭呢!”   “哭?”冯老黑还没清醒过来,“半夜三更的,他哭干嘛?”   “是太冷了吧。”老伴猜测着,“他那个家里,除了身上穿的,还能有什么 呢!”说着,推了一把冯老黑,建议他出门去把他领过来。   “都怪我那个潦倒的侄子!我们家族怎么会出这种人!”冯老黑骂骂咧咧着, 翻身坐起床,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冯城生跑到冯冬暖矮屋前,冯冬暖早已听到他的哭声,他起身拉亮灯打开门 的当儿,发现冯城生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外。他二话没说,把他拉进屋,一起躲进 棉被里。他用自己身上的体温,温暖着冰冷的冯城生。   冯老黑一溜小跑,来到冯城生家前,里面亮着灯,他推开半开的门,走进卧 室,里面空荡荡的,冯城生不在。他扫视了一下室内,只见遍地都是杂物,有些 已在腐烂,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   冯老黑置身其中,心头甚是愤慨。他想自己的大哥,年轻时也胡作非为,但 爬上三十岁,就变得安分守己了,不像自己这个侄儿,都四十出头了,还像不谙 世事的孩子,想的东西不着边际,整天沉溺于赌嫖,以至于到了这种落魄的境地。   冯老黑在村里找了一遍,见不到冯城生的踪影,又想不出他会去哪,忧心忡 忡地回到家。老伴疑惑地问:“人呢?”   “没在。”冯老黑沉着脸回答。   “没在?”老伴又问,“那他去哪了?”   冯老黑说:“我在村里找了一遍,没找着。”   “那可能在长脚那里了。”老伴分析道,“他跟长脚蛮好的,经常混在一 起。”   冯老黑想想也对,松了一口气。这时,老伴又说:“城生这个孩子,再这样 下去是坏了。这么小年纪,书不读了,整天跟着长脚,在村里偷来偷去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冯老黑叹着气。   老伴喃喃自语:“要是城生听话点,来我家里住好了,可这个孩子太不听话 了,实在没办法管教。”   “哪怕听话,来我家住也不是办法。”冯老黑断然否决,“我那个侄儿不是 不会挣钱,他是潦倒!”顿了一会,继续说:“如果我们把城生喊过来,他倒好, 一个人在外面更无法无天了!”   老伴摇着头。俄而,她提醒冯老黑:“你给那个扶不起的侄儿打个电话,就 说他的儿子要冻死了,他还管不管他了?”   冯老黑“哦”了一声,就给冯田富打电话。刚接通,就怒吼了一句:“你死 在外面了?!”   “是小爹呀。”对方讨好地说。   冯老黑大着嗓门骂:“天这么冷了,你也不死回来一趟,给你儿子买几套冬 天的衣服。”   “小爹,我不是刚从里面出来嘛。”对方辩解道。   “你哄鬼去吧!”冯老黑继续发着脾气,“七天要关这么长时间?”   对方缄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好,我明天回来。”   冯老黑就怒气冲冲地摔下了电话。   6、归正   冯梦发来到城里后,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他就呆在租房里,既没去会杜小静, 也没有去打牌,睁着眼躺在床上,等着小李子回来。   小李子来自湖南一个农村,年龄跟冯梦发相仿,在这座城市好几年了。他的 个子跟冯梦发肩膀齐平,走起路来脚抬得很高,仿佛一路上排满了门槛。对于这 个难看的走相,冯梦发曾多次向他指出过,但他就是改不掉。   冯梦发跟他认识,是在一次招聘会上。那个时候,他俩都刚到这座城里,去 应聘同一单位的保安一职。最终,两人都被淘汰了。冯梦发的问题是额头那个疤 加说话结巴,小李子的问题是个子太矮加走相难看。   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两个人认识了,交换了手机号码。因为都是人生地 不熟,两个人经常约对方出来玩,就自然而然成了朋友。三个月后,他们合租在 了一起。冯梦发家里能要到钱,就整天吃喝玩乐。小李子没那么好命,家里穷得 “叮当”响,只能送报纸、牛奶维持生活。   但这不影响他们的友谊,刚开始那段时间,他们晚上闲着没事,经常去滑冰 场、迪吧、夜排挡。后来呆得时间长了,认识了一些其他的人,就不去滑冰场那 种地方了,就结伴跟他们去打牌,输了钱回屋睡大觉,赢了钱去美容院。   冯梦发睡到天黑了下来,才听到小李子停三轮车的声音。但冯梦发没有起身, 还是躺在床上,等着他进屋来。小李子打开门,顺手拉亮电灯,发现冯梦发躺在 床上,感到很意外,问:“怎么不出去?”   “没,没钱。”冯梦发懒散地说。   小李子颇觉奇怪:“你刚从家里出来,会没钱?”冯梦发一直来是那样:没 钱了就回家,出来就有钱了,少的时候五百元,多的时候二千元。   “我不,不能老,老问家里要,要钱。”冯梦发坐起来,瓮声瓮气地说, “家,家里的钱,也是,是我爸辛,辛辛苦苦做,做出来的。”   冯梦发话音未落,小李子就瞪大了眼睛,他定定地看着冯梦发,几乎不敢相 信眼前的是他。在他的记忆中,冯梦发从没叫过“爸”,提到他爸时总用“他” 代替。另外,现在他竟然心痛起家里的钱来了。   “想,想让你帮,帮个忙。”冯梦发没理会他的表情,顾自说着。   小李子问:“是不是要借钱?”   “不,不是。”冯梦发说,“想让你帮,帮我介,介绍份工,工作。”   小李子面露难色。他曾给冯梦发介绍过工作,去他们单位当业务员,但领导 一看到他额头的疤,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再听他说话结结巴巴,就不容置疑地 回绝了。   冯梦发看出来了,赶紧说:“这次不,不让你介,介绍当,当业务员,是让, 让你介,介绍去,去送报,报纸、牛奶。”   “你要送报纸、牛奶?”小李子一听,很吃惊。   “不能总,总让家,家里养着。”冯梦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得,得找 点,点事做。”   小李子听罢,当即拍了拍胸脯,满口应承下来。   晚上,小李子请客,在大排档吃完饭,建议道:“现在还早,要不去郑大丁 那边玩几盘?”   “算了。”冯梦发说。   小李子说:“你没钱,先借我的。”   “不是这,这个意,意思。”冯梦发说,“现,现在起,我不,不打牌了。”   “不会吧?”小李子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冯梦发正经地说:“是真,真的。”   “那杜小静那里呢?”小李子逗乐道,“也不去了?”   “也不,不去了。”冯梦发斩钉截铁地说。   小李子怀疑地摇着头,说:“我不信。”   “你等,等着瞧。”冯梦发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我说到做,做到。”   小李子还想说什么,冯梦发正视着他,郑重其事地说:“从今,今天开,开 始,我要好,好好做,做人!”   7、复赌   冯老黑打过电话的第三天,冯田富带着一套给儿子的冬衣回来了。他回村的 时候,还没到放学时间。冯城生跟着冯冬暖,正在村外逛荡。他见了,断喝一声: “你没去上学,跟长脚在干嘛?”   冯城生和冯冬暖闻声,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冯冬暖愣了一下,见势头不妙, 连忙拔腿就逃。冯城生知道逃没用的,等会儿迟早要跟爸在一起,便站在原地等 着爸过去。   “你都不去上学了?啊!”冯田富走到他跟前,随手在他头上打了个栗凿。   冯城生揉着发痛的头皮,辩解道:“毛主任不送东西了,同学们都笑我呢。”   “这样你就赖学了?”冯田富怒斥着,又敲了他一个栗凿,“你就跟长脚一 起当贼骨头了?”   冯城生的眼泪就流下来。他委屈地抗议着:“现在同学都笑我,老师也笑我, 我去上学还有什么味道?”   “毛主任怎么就不送你东西了呢?”冯田富举手又要打,想了想顿住了,皱 着眉头问。   冯城生回答:“我说叔叔不给他宣传了,他就不送东西给我了。”   “你什么时候告诉他的?”冯田富问。   冯城生说:“你上次去城里后。”   “那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冯田富又问。   冯城生答:“嗯。”   “都是四眼佬害的!”冯田富骂了一句,把那套衣服塞给儿子,然后朝杂货 店走去。冯城生二话不说,将那套新衣服套上,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冯田富回 过头虎着脸吓唬:“你再不去上学,跟长脚混在一起,看我不打死你!”   冯城生没说话,只是父亲说的时候,停了一下脚步,等父亲转过脸去,他又 跟着走起来,寸步不离父亲。   冯田富到了杂货店门前,正在打牌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冯大炮 大声喊:“冯老板,你回来了?”   “什么冯老板,是冯牢监!”冯田富自我解嘲道。   话音刚落,几个人都笑起来。冯大桂闻声出来,看了冯田富一眼,问:“里 面呆了几天?”   “还好只有七天。”冯田富说,随即补充道:“这次幸亏丰收叔帮忙。”这 样说的时候,看着丁娅红。   “呆在里面味道好不好?”丁娅红打趣道。   冯田富用手抹了下嘴巴,愤愤然地说:“好什么呀!在里面,牌没得玩, ‘炮’没得打!”   旁边的人,又“轰”地笑开了。   冯城生听不明白爸说的是什么,不由地侧着头问:“爸,‘炮’是什么?”   “啪,一个巴掌!”冯田富横了儿子一眼。   冯城生缩回头,噤声不语了。   这时,冯大桂开始告冯城生的状,说他每天逃学,跟冯冬暖在一起,偷村里 人的东西。大意再这样下去,要变成贼骨头了。   丁娅红也插嘴说:“你还跟长脚偷吃了他家的鸡呢。”说着,指了一下病男 人。   病男人不断摇着头,一副无从谈起的样子。   “这个小孩是太不像样了。”冯大炮帮腔道,“他竟然都敢骂我了!”   冯田富气极了,伸手去打儿子。冯城生已有所准备,很快就闪开了。冯田富 打了个空,不去理会冯城生,继续跟着那些人嘻嘻哈哈。丁娅红建议道:“冯老 板,废话不要说了,来几盘?”   “还来个屁!”冯田富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袋里只五块钱了。”   旁边的几个人听了,都感到很失望。几个打牌的想,这次他那里赢不到钱了; 冯大桂想,冯城生挂着的账,这次想结又没戏了。   “好,那就来一盘吧。”冯田富突然说,从袋里摸出那张五元纸钞。   打牌的几个人没甚热情,冯田富顾不了那么多,想把丁娅红拉起来,自己填 补她的位置。丁娅红坚持着不起来,冯大炮就说:“你来这里,我等一下要去城 里了,那边有很大一笔业务等着呢。”   冯大炮刚站起身,冯田富就急着坐下去,那样子仿佛慢上一拍,位置就会被 人抢占。冯大桂见状,咧了一下嘴,摇了几下头,脸上浮出鄙夷的神色。   冯城生见爸坐下了,连忙凑了过来,捧着衣服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爸 打牌,他希望爸能赢一笔钱,这样等一下,他俩又可去车站饭店,大吃大喝一顿 了。   8、上城   这段时间,老婆对冯大炮有意见。至于什么意见?他无从得知。他是通过她 的脸色,得出那个结论的。冯大炮的老婆,其他方面都好,勤快、本份和体贴, 但有一点不好,就是有事爱闷在肚里。这让冯大炮很烦恼,总要费劲去猜测。   此刻,冯大炮从杂货店过来,在自己家的院子门口,碰到了下班回家的老婆。 他赶紧去帮老婆推电动车,老婆用屁股把他拱开,自己使着劲推进去。冯大炮手 足无措地跟在后面,看着她把电动车停好,期间张了几下嘴,终于没说出话来。   冯大炮在屋里转了一圈,想有段时间没去城里了,村里人的目光已有些异样, 加上刚才在杂货店前说出了口,如果今天晚上还是去不成,以后村里人肯定要怀 疑了,便硬着头皮来到老婆跟前,鼓起勇气提出来:“我想去趟城里。”   “你去好了。我又没吊着你!”老婆正在换鞋,白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   “我身边只五十块钱了。”冯大炮吞吐着,“光路费就要五十块钱。”   老婆没听他说完,一口回绝:“我没钱!”末了,拎起换下的鞋子,立起身 走开去。   冯大炮顿了顿,快步跟上去,尾随着老婆,央求道:“不要很多,就一百 块。”   “一分也没有!”老婆头也不回,口气很决绝。这段时间,她确实很生气。 这个冯大炮,整天不干活,在村口打牌赌钱,隔三差五去城里,这一切倒都算了。 竟然还将香烟、茶叶,一个劲地往外搬。那香烟和茶叶,是她的一个亲戚送的, 加在一起少说也得二千元!   冯大炮还不甘心,可怜巴巴地说:“我都说出口了,今天晚上如果再不去, 村里人就知道我吹牛了!以后……”   “让他们知道好了!”老婆回过头来,不以为然地说,“他们知不知道关你 什么事,你还不是照样呆在家里没事做!”   “你也知道,我是有野心的人,我的目标是要当村长!”冯大炮解释道。   老婆停下身,撇了下嘴,很不屑地说:“你省省算了!你送了村长一条烟, 送了冯小天一盒茶,我没看到你当上什么了!”   “我承认送冯恶狼烟,是看走眼了!”冯大炮说,“原本我想讨好他,先弄 个村委委员当当,想不到他在村里越来越没用了。”   “你送冯小天茶,难道看准过了?”老婆奚落道。   冯大炮说:“这个我是看准了的。冯小天能把那批树搞掉,说明上头肯定有 人,到时冯恶狼下台了,让他在上头帮忙打个招呼,自己当上村长还不是十拿九 稳?”   “你去十拿九稳!你都做了半辈子梦了!”老婆懒得再听下去,手里拎着鞋, 转身又往前走。   冯大炮还不死心,继续尾随着,可老婆走进了卧室,未等冯大炮跨进门,就 反手撞上了门,把他关在了门外。   冯大炮站在门外,呆了一会儿,见要老婆改变主意,已经可能性不大,便灰 头丧气地回转身,朝着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狠狠地想:等我当上了村长,有权 有势了,首先就休了你!你这只不会生蛋的母鸡!   他走下楼,在大堂坐了会儿,突然站起身,提过放在华桌上的公文包,“腾 腾腾”地走出了门。就算只五十块钱,我也得去城里!冯大炮想,就算在露天过 夜,我也得去城里!   冯大炮走出院子的时候,碰上丁娅红打完牌回来,她热情地招呼:“大老板, 天都快黑了,还去城里呀?”   “没办法!有一大笔业务搁着,由不得自己!”冯大炮一改刚才的沮丧,强 颜欢笑地应答着。丁娅红说完,朝自己家走去。冯大炮看了眼她的屁股,心头不 由地痒痒的,暗想都是没生育过的女人,老婆的屁股就没她的好看。   冯大炮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浮想联翩:等自己当上村长后,有权有势了,丁 娅红就会凑拢来。跟冯丰收要好的几个女人,就是他当上村长后凑过去的。那个 时候,他要脱掉她的裤子,先好好看看她的屁股,到底跟老婆的有什么不一样。   冯大炮这样想象着,走得更快了,好像要飞起来。尽管他知道这次到了城里, 连最差的旅馆也没得住了,只能在露天过一夜。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了能当 上村长,吃这么一点苦,又算得上什么?   9、借钱   冯田富的五块钱,只打了两三盘牌,就落进了别人的口袋。他企图拖钱再来 一盘,其他的人不干,牌桌上的人就散了。冯田富就只得站起来,朝着冯老黑家 走去。一直伴随左右的冯城生,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冯老黑家。冯老黑正坐在桌上方喝酒,老伴则坐在桌左侧 吃饭。冯田富发现小爹的脸黑中透红,知道酒已经喝到了一定的量,心头油然涌 起了一份胆怯。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小爹,他平时的脾气就很暴,喝了酒那就更 不要说了。于是,怯怯地喝了声:“小爹。”   冯老黑瞟了他一眼,很快把目光转开了,没去理会他。冯老黑老伴放下碗筷, 起身为他们搬长凳。冯田富忐忑地坐下,不安地挪动着屁股,自言自语道:“我 今天下午回来的。”   “你还回来干嘛?!”冯老黑突然吼,“把他冻冻死好了!”他指的“他” 是指冯城生。   冯老黑的声音委实太响了,把冯城生父子都吓了一跳。“我刚从里面出来!” 冯田富连忙耷拉下脑袋,低声说。   冯老黑老伴插嘴:“就算刚出来,也要先回一趟家,你又不是一个人,你还 有城生在这里。”   “我是想这两天回来一趟的,刚好小爹打电话来了。”冯田富抬起头解释。   冯老黑就拍桌子发怒:“我们家世代都是本份人,到了你这里就变样了!你 也不想想自己几岁了,这样还能混得下去?!”   “我知道自己很不争气。”冯田富自我批评,“我已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了, 决定明天开始就不赌博了。”   “你放屁!”冯老黑冷笑一声,“你每次都说改,你什么时候改过了?”   “你都四十多岁了,眼睛一眨就老了。”冯老黑老伴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了。”   冯田富重新埋下头,作出一副深刻反省状。   冯老黑不再说下去,起身去厨房盛饭。冯老黑老伴也不作声了,只顾自己吃 饭。冯城生偎依在父亲身边,看着冯老黑家的饭桌,发现那里放着一碗红烧肉。 他想,等一下爸问小爷爷他们借到了钱,自己要在车站饭店点一盘红烧肉吃。   “这样下去确实不行了,我确实应该改了。”等冯老黑盛饭出来了,冯田富 喃喃自语道,满脸露着真诚状。   冯老黑懒得理他了,只顾扒着饭。冯老黑老伴激励着冯田富:“你现在改还 来得及。你这个人本事是有的,只要不赌博,好好做,三年就可以翻身了。”   冯田富虚心接受着,把身边的冯城生撞开,向小爹小妈告了别,准备往外面 走。可刚走出两步,立马回过身来说:“刚刚忘了,这次回来给城生买过衣服, 身上一分钱都没了。小爹小妈,借我一百钱。”   “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来拿。”冯老黑老伴说。   冯田富挠着头皮,面露难色:“我今天晚上吃饭的钱都没了。”   冯老黑老伴见他这么说,就起身给冯田富去取钱。取来后,递给了冯田富。 冯田富再次向小爹小妈告别,朝院子走去。整个过程中,冯老黑一言不发,只顾 自己吃饭。   冯田富父子俩刚走出冯老黑家的院门,冯城生就给父亲出着点子:“爸,等 一下我们去车站饭店吃饭,点一盘红烧肉。”   “啪一个巴掌,吃你个馋坯!”冯田富骂着,暗自盘算这一百块钱的用法: 路费只要三十块就够了,剩下七十块花四十块去吃饭,还剩三十块可以再来几盘 牌。他欣喜地想,或许这三十块,可以让自己赢三千块呢。   这样盘算得当,冯田富就一边走,一边哼起了小曲。冯城生跟在后面,不断 地叽叽喳喳,目的无非要吃红烧肉。冯田富没答理他,带着他朝车站饭店走,边 走边想:吃光用光,身体健康!做人图个啥?就图个快活嘛!   路过杂货店的时候,冯大桂和几个女伴在打牌,见冯田富悠然自得的样子, 从窗口探出头来猜道:“肯定又问我爸妈他们借钱了。”   冯田富没回答,摇头晃脑往前走。几个女伴问冯大桂:“他欠了你店里多少 钱了?”   “都快一年了一直没付过。”冯大桂愤慨地说,“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了。”   冯田富隐约听到了,侧过脸冲着冯大桂喊:“我的好姐姐,等我发达了,加 倍还你!你要相信你堂弟!”   10、亲情   冯田富回来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没有了冯田富这个障碍,冯城生又 跟冯冬暖玩到了一起。这天中午,他俩趁村里人在吃午饭的空档,卷高裤管赤脚 在田里挖荸荠。冯老黑老伴高喊着“城生,城生!”,从村里一直喊到了村外。 冯冬暖率先听到了,提醒冯城生:“你小奶奶在喊你呢。”   冯城生耸起耳光听,听清确是小奶奶在喊,拔脚从田里爬上来,循着小奶奶 的喊声跑过去,来到了小奶奶的跟前。冯老黑老伴一见到冯城生,顿时希出望外 的,但她还是止不住埋怨道:“你又去哪里疯了?”   “我在抓泥鳅。”冯城生撒了个谎。他想说挖荸荠不好,因为荸荠是人家种 的,他们在挖等于在偷。   冯老黑老伴也顾不上深究,心急火燎地催促着:“你快回家去,你妈来了。”   “妈?”冯城生听了,感到很陌生。   “嗯。”冯老黑老伴应着,“她在家里等你呢。”   冯城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稀里糊涂地跟着小奶奶,朝着自己的家直奔而去。 一路上,他寻思着:自己妈怎么来了?如果不是小奶奶提到,他都忘记自己还有 一个妈。   冯城生跟着小奶奶走进自己家,看见堂中央的小凳上坐着个女人,她的头发 染成淡黄的颜色,乱糟糟的好像从来没梳过,可能缺乏营养的缘故吧,看上去一 片干枯,恍如现在这个季节的松针。   女人看到满身泥巴的冯城生,眼里焕出了奇特的光芒,她从小凳上缓缓站起 身,朝着冯城生张开了双臂,企图拥抱一下他。   但冯城生闪了一下身躲开了,他不习惯让一个陌生女人拥抱自己。   “城生。”女人轻唤了一声,柔情地看着冯城生。   这时,冯老黑老伴碰了一下冯城生,提醒道:“叫‘妈妈’。”   冯城生愣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女人,他没有叫“妈妈”,头脑里一片混沌, 好像塞满了浆糊。   “城生。”女人又轻唤了一声,朝着冯城生走近来,伸出一只手来抚他的头, 但他头偏了一下又躲开了。冯老黑老伴再次提醒:“她是你妈妈,你叫‘妈妈’ 呀。”   冯城生还是愣着,没有出声。冯老黑老伴冲着女人,抱歉地说:“你走的时 间长了,他认不得你了。”   女人的眼里就闪出了泪花。   “你们聊,我还要去割白菜。”冯老黑老伴见状,借故离开了。   冯老黑老伴还没走出道地,女人突然一把将冯城生搂进了怀里。冯城生猝不 及防,给女人搂住了。他挣扎了几下,最终没挣脱出来,就直着身子,一动不动 让她搂着。女人哭起来:“城生,妈对不起你。”   女人搂了冯城生好久,松开了双臂,从脚边的一只包里,掏出了几件新衣服, 还有几大包零食,她一边掏,一边唠叨着:“这些是穿的,这些是吃的。妈天天 想着你,好几次想来看你,可又怕被你爸碰上,这次听说他关在里面,所以就来 看你了。”   冯城生很想告诉她,爸已经出来了,昨天还回过家。但他终于没有说,只是 听着她唠叨,自始至终没吱声。   后来,女人走了。冯城生没有送她,只是看着她走出道地,一步一回头地远 去。等着她越走越远,只依稀看得到她背影时,他的心头突然动了一下,一股莫 名的情绪漫上来。他再也遏制不住,朝着女人远去的方向,先是缓慢的,然后加 快脚步,跟上去。   冯城生来到“T”形路口时,女人偕同一个抱着小孩的男人,已经远得只剩 下了两个黑点。他突然飞快地跑起来。等两个黑点越来越大时,一辆中巴在他们 身边停下,他禁不住高喊了一声:“妈妈!”   然而,女人没有听到,抱小孩的男人也没听到,他们一前一后上了车。冯城 生急了,“妈妈!妈妈!”连声喊着,开始狂奔不息。可是中巴已经启动,冯城 生的脚步,终究赶不上它的轮子。不一会儿,就相距很远了。   冯城生知道追不上了,就放慢脚步,看着它越开越远、越开越远,变成了一 只蚂蚁。他停了下来,站在路中间,心头油然涌上一股悲呛,嘴里便不断哭喊起 来:“妈妈!妈妈!……”泪水滂沱而下,侵蚀了整张面庞。   11、色诱   石桥庄要升级成文明村,镇政府拔了一大笔款,用来整改它的整条河道。因 石桥庄半座村庄浸在水里,整改整条河道工程量很大,能承包下来获利自然也多, 冯土根就频繁地往冯丰收家里跑。他每跑一趟,送一条中华牌烟,不到一周,已 送了六条。   可冯丰收还没松口,他想这次的工程挺大的,不是几条烟能打翻的。他决意 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捞上一把。自从每个村的账目,归镇里统一管理后,捞钱 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自己得紧紧抓住一切时机。   冯土根见事情还搁在那里,焦虑得连性功能都成了问题。好几次去吴豆花那 里都没做成功,这让吴豆花深感困惑。在她一贯的印象里,冯土根总是猛如恶虎, 现在怎么这样了?便蹊跷地问:“你是不是病了?”   “我怎么会有病!”冯土根从她身上翻下,平躺着如实相告,“是修河道的 活还没包下来。”   “村里的活都你包的,现在修河道的活这么难包?”吴豆花满腹狐疑。   冯土根气愤地骂:“冯恶狼贪着呢,我都送了六条‘中华’,他还不松口。” 继而,又翻身上去,盯视着吴豆花问:“冯恶狼跟你住隔壁,有没有打过你的主 意?”   吴豆花嗔了他一眼:“我都老太婆了,还有什么主意好打?”   “谁说你老了?”冯土根爱抚着她的乳房,奉承道,“你嫩得很呢!看这里, 多水灵!”   “去你的。”吴豆花打掉他的手。冯土根不甘罢休,继续刚才的话题:“冯 恶狼真没打过你主意?”   吴豆花不想被他小瞧,斟酌着说:“说没打过是假的,他捏过我的屁股。”   冯土根大喜过望,谈了自己的计划。吴豆花一听,把他从身边推开,翻脸了: “你把我当什么了!”   “当心肝宝贝呀。”冯土根花言巧语,“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我这边活 包成了,你那边跃进明年不会没事做了。”   吴豆花还在犹豫,冯土根补充说:“这事要是成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你能给什么好处?”吴豆花反问。   冯土根允诺:“事成了,我给你一千块钱,明年分派跃进最轻松的活。”   “可我怎么跟冯丰收开口?”吴豆花顾虑重重,“要是我帮你去说话,等于 告诉了他,我跟你的关系。”   “真笨!”冯土根说,“你就说跃进在我手下做,我没包成那个活,跃进明 年就没事干了。”   吴豆花想想也对,答应去试一下。   说来也正凑巧,冯土根出过主意的第二天,村长老婆去外省亲戚家奔丧了。 吴豆花就趁丁娅红去打牌的空隙,避开村里人的目光,闪进了冯丰收家。   瘫坐在沙发上的冯丰收,看着吴豆花进来,眼睛不由地亮了亮。他觉得今天 的吴豆花,跟平时不太一样,穿着的上衣领口很低,还包裹得特别紧,一副不让 乳房凸现决不罢休的架势。于是,不失热情地问:“豆花,你有事?”   “村长,你在看电视?”吴豆花胡乱找了个话题,在沙发对面的餐椅上坐下。   “来坐沙发上,坐沙发上。”冯丰收招呼着,“沙发上坐着舒服。”   吴豆花就改坐到沙发上,但不敢跟冯丰收挨太紧。毕竟她跟冯土根说的,冯 丰收捏过自己屁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冯丰收还没当村长。   冯丰收看着她,满眼白花花的,那是乳房的肉,不禁有些冲动,不由伸过手 去,捏住了她的屁股。   “村长,……”吴豆花欲言又止。冯丰收以为她不高兴了,连忙将手松开来。 他想为了她,出那种事,犯不着。她已不是刚过门那阵子,白嫩得像一块鲜豆腐。 那个时候,他强暴她的想法都有,只是没付诸于行动。   吴豆花被捏过屁股,心头乐开了花,胆子就壮起来了,直截了当地问:“村 长,村里的河道是不是要修了?”   冯丰收“嗯”了一声,坐正身子。他没料到,她会提这个。   “村长,我家跃进不是石作师傅,可砌石头砌了好几年了。”吴豆花说, “村里的河道要修,您要是让他承包,做的不会比土根差。”   “这个,不行的!”冯丰收听出了意思,觉得这要求挺荒唐的,便不假思索 地回绝了。他觉得挺欣慰的是,刚才只捏了她的屁股,要是换成其他重要的地方, 现在就骑虎难下了。   吴豆花见跃进不行,想说承包给土根。可未等她开口,冯丰收拦过话头,正 色地说:“豆花,这个就不要说了,那是村里的大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的。”   吴豆花不好再说什么,尴尬地坐了会儿,只得向冯丰收告别。   12、迷惘   母亲回来过之后,冯城生的日子,变得滋润了不少。母亲带来的几件衣服, 穿在身上暖烘烘的;她带来的零食,以前是没吃过的,口味很新鲜。当然,冯城 生没有忘记冯冬暖,虽然在穿着上没法顾及他,但零食方面做到了共享。   这天中午,他们俩坐在村外的山坡上,在初冬暖阳的照耀下,望着不远处的 石桥庄,合吃着一包奥利奥饼干。冯冬暖吃过两条后,还不过瘾,对冯城生说: “这东西真好吃,我再吃一根。”   “靠!这东西是什么做的,怎么会这样好吃的呢?”冯城生应和着,抽了一 条递给冯冬暖,自己也抽了一条,手里拿着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起来。   两个人开始“研究”。但“研究”了好一会儿,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因为他 们没吃过威化饼干,也没尝过巧克力的味道,对奥利奥饼干的组成物,完全是一 个盲点。这时,冯城生不想“研究”了,问冯冬暖:“你说去了那个地方,能每 天吃到这种东西吗?”   “我看应该能的。”冯冬暖蛮有把握地说。其实对于那个地方,到底能否吃 到这种东西,他在看电视的时候,电视里也没特别提到,但他想既然那个地方, 让每个人都无比向往,怎么可能会没这种东西呢。   冯城生兴奋起来,立马站起身,对冯冬暖说:“那我们现在就去!”   “我们现在一分钱都没。”冯冬暖善意地提醒道,“那个地方很远的。”   “靠!我怎么忘了这个了。”冯城生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无可奈何地坐了 下来。继而,问冯冬暖:“去那个地方到底要多少钱?”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冯冬暖实事求是地说。   冯城生建议道:“要不,我们去问一下卖票的。”   “我看这主意挺好。”冯冬暖一拍即合,“知道要多少钱了,我们筹起来就 有数了。”   两个人主意既定,出发去镇上的车站。   这次,冯城生和冯冬暖去的是汽车站。他们想去那个地方一样的路,乘汽车 和坐火车应该花一样的钱,所以一致认为无论哪个站问,问出来的价钱肯定是一 样的。而火车站比汽车站远,所以就找近的问了。   两人站在售票窗口前,冯城生让冯冬暖问,冯冬暖让冯城生问,相互推让了 一阵,最终冯冬暖推让不了,由他出面去问,因为那个地方,是他从电视上看来, 再告诉冯城生的。于是,他怯怯地凑近脸去,面对着里面的售票员。   “请问去……”冯冬暖问到这里,突然顿住了。   售票员问:“去哪?”   冯冬暖没回答,愣在那里,不断地挠起头来。   “你怎么了?”冯城生见状,不解地问。   冯冬暖哭丧着脸说:“我想不起那个地方叫啥了!”   冯城生一听,急了。   “到底去哪呀?”售票员显然不耐烦了,提高了嗓门。   冯城生更急了,连忙攀到窗台上,对着里面说:“就是那个地方呀。”   “哪个地方?”售票员冷眼瞅着他俩。   冯城生说:“就是那个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呀。”   “好好想想!想起来了再来问!”售票员完全失去了耐心,冷冷地丢出一句 话,然后对付其他买票的人了。   冯城生和冯冬暖很无奈地折回来,退到了售票室的那个墙角,冯城生鼓励冯 冬暖道:“你再好好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冯冬暖就倚着墙,护住脑袋蹲下身来,一声不响地使劲想。冯城生在旁边不 断提示:“你想一下你在电视上听谁说的?那个人说哪边有什么东西?还有……”   可冯冬暖终究想不起。   “靠!你怎么这个都会忘记?!”冯城生有些不高兴了,第一次埋怨起冯冬 暖来。那个地方可是他寄予无比希望的地方,现在冯冬暖竟然连名称都忘记了, 那以后就算有了钱也去不成了,这对冯城生而言不啻于沉重的打击!   冯冬暖满脸愧疚地说:“我没想到自己会忘记。”随即,宽慰冯城生说: “我回到家就会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的。”   “你回到家怎么会知道?”冯城生一脸迷惑。   “那次看了电视后,我把那个地名记在一张纸上了。”冯冬暖一字一顿地说, “我只要回到屋里,取出那张纸一看,就会很快知道哪个地方叫什么了。”   冯城生捶了他一拳,欣喜于色:“靠!你怎么不早说呢!我都急坏了。”   冯冬暖没说话,只是憨厚地笑着。   第六章   1、密逃   冯冬暖吸取了忘记地名的教训,从镇汽车站回来那天起,就把记着地名的那 张纸放进了口袋。他和冯城生在一起时,还不时地取出那张纸,齐声念上几遍, 以确保不再忘记。但这样做的同时,更激起了冯城生去那个地方的欲望。他总会 在念完后,急切地问冯冬暖:“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呢?”   “等我们有了钱。”冯冬暖总是如此回答。   冯城生就失落地问:“靠!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有钱呢?”   “我看应该很快了。”冯冬暖照例这样安慰。   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之后,有一天上午,冯城生刚又要开口问,冯冬暖突然说: “我们现在就去搞吧。”   “现在?去哪里搞?”冯城生急切地问。   “就去村长家。”冯冬暖压低声音说,“我看过了,这几天村长老婆不在, 门经常开着。”   冯城生听了,打了个激灵,满脸恐慌地说:“这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冯冬暖问。   冯城生心悸地说:“村长很凶的,要是被他知道了怎么办?”   冯冬暖也有些怕了,闭上嘴巴不再出声,露出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冯城生见状,顿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冯冬暖一脸坚决地说:“我看就去他家搞,他家在我们村钱最多的。 搞完,我们就跑掉。”   “这个……”冯城生有些被说动了。   冯冬暖怂恿着:“要搞的话,现在就去!”   “现在?”冯城生依然心存顾虑。   “嗯。”冯冬暖说,“现在不去,等他老婆回来,家里有人了,就搞不成 了。”   冯城生担心道:“会不会碰上村长?还有丁娅红?”   “我看不会。”冯冬暖运筹帷幄,“村长要中午才回家,丁娅红肯定在打 牌。”   冯城生听罢,不再犹豫,决绝地点了下头。   两人避过村里人的耳目,从田畈绕到村长家的院子前。他们在那边观望了一 阵子,确定村长一家都不在,便弓身摸进了村长家。   在冯冬暖的策划和带领下,他们在一只大衣柜里翻到了一包钱。从村长家出 来,没一个人发现。冯城生怀揣着钱,刚到院子门口,就紧张得拔腿欲跑。冯冬 暖一把提住他的衣领,暗中告诫道:“别跑,人家会发现的。”   冯城生就听话地放慢了脚步,可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似乎要弹出胸膛来,脸 更是涨得一塌糊涂。冯冬暖意识到了他的失态,上前用手臂揽住他脖子护着走, 嘴里还哼起了胡编乱造的小调。冯城生这才慢慢镇静下来。   冯城生和冯冬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小村来到了村头。见没有人注意 了,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撒腿朝那座山狂奔。   他们跑呀跑的,差不多跑过了半座山,才气喘吁吁停下来。冯城生拍了拍怀 里,问冯冬暖:“这里有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冯冬暖说。   两人就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从冯城生怀里掏出那包钱来,将包着的信封扔 掉,把钱全部摊放在地面上,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可是,他俩都不是好学生,只知道钞票张数很多,但搞不清有多少。数了四、 五次,都数不出名堂来。冯城生就烦了:“靠!不数了,不数了,反正去那个地 方,一定是够了。”   “我看也是。”冯冬暖顺口应道。   末了,他们将散放在地上的钱收起来,顾不上再装进信封,一古脑儿塞进了 冯城生怀里。这时,冯城生问:“那现在怎么办?”   “去镇火车站呀。”冯冬暖说。   冯城生说:“可我妈给我买的另一件衣服,我还没拿呢。”   “拿什么呀。”冯冬暖说,“到了那个地方,你想穿什么衣服都行。”   冯城生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靠!我差点又忘了。”   于是,两人继续向山上爬去。   爬上山顶的当儿,冯城生突然停下来,站在一块岩石上,眺望着远处依稀可 见的村庄,问冯冬暖:“你说,我们以后还回不回来?”   “我也不知道。”冯冬暖也停下来,偎依着冯城生,摇了摇头说,“我看不 会了吧。”   “这里要是有得穿有得吃,”冯城生有些留恋地说,“我们就不去那个地方 了。”说完,心头不由地难受起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冯冬暖应答着,黯然失色,“我不知道我走了,我妈 会不会很伤心?”   冯城生也伤感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走了,我爸回来找不到我,会不会也很 伤心?还有我妈,下次又来找我了,也会找不到我。”   “可在这里,我们经常没得吃没得穿的。”冯冬暖又把话题绕回来。   “嗯。”冯城生附和道,“所以,我们只得去那个地方了。”   终于,两个人黯然伤神了一阵子,又动身朝着镇火车站的方向出发。   2、爱情   现在,冯梦发从城里来回,不乘汽车改坐火车了。因为他打听过,火车要比 汽车便宜。虽然两者相比,只差了一块钱。但他还是觉得应该省一省。   自从他决定自食其力,跟小李子一道送报和牛奶后,就知道了钱的来之不易。 他不再去打牌,也不再去美容院,连大排档都不去了,每餐跟小李子吃盒饭。   然而,过了不到一个星期,杜小静打来了电话。冯梦发一听是她的声音,潜 意识里惊喜了一下,但随即平静下来,淡淡地说:“从三天前开,开始,我决定 不去你那,那里了。”   “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电话那边缄默了一会,失望地问。   冯梦发急问:“你发,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跟你见一面,”电话那边说,“跟你说一件事。”   “那好,好吧。”冯梦发勉强答应。   两个人在冯梦发的租房附近见面,冯梦发一见到杜小静吃了一惊:“你怎, 怎么这样了?”他看着她左脸上添了一条伤疤。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见面了?”杜小静目光躲闪着,无比失落地问。   冯梦发说:“没有。”   “我现在这样子,你还喜欢我?”杜小静追问。   “喜欢。”冯梦发回答,“但我跟自己说,说过了,以后不,不乱来了,我 要好好做人。”   杜小静羞涩地说:“我不是要你乱来。我现在这样子,你还喜欢,我就做你 的女友。”   “女友?”冯梦发愣了一下,“那你不去美,美容院了?”   “不去了。”杜小静说。她说自己的脸被一个客人划伤后,就从美容院出来 了。“我现在这样子,谁还要我?”   冯梦发不解地问:“那你怎么会,会想到我?”   “在我见过的男人中,你对我最好。”杜小静动情地说。   冯梦发也有些动容:“在我碰到过的女,女人中,你也是最不,不嫌弃我 的。”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相拥而泣。   ……   冯梦发回到家,已是正午,父母正在吃饭。冯跃进看了他一眼,顾自用力地 扒饭,脸上浮着固有的怒气。吴豆花连忙放下饭碗,站起身讨好地说:“梦发, 我们不知道你要回来,我现在就给你去煎几个荷包蛋。”   “不用了。”冯梦发说着坐下来,“我这样吃吃就,就行了。”   冯梦发此话一出,冯跃进和吴豆花都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冯梦发, 他们蓦然觉得他跟以前已有所不同,说话顺畅了不少,而且也不骄横了。   这时,冯梦发从袋里掏出三百块钱,轻轻地放在了饭桌上面,满脸愧疚地跟 对面的吴豆花说:“这是我自己赚,赚的钱。”随后补充道:“我都这么大了, 以前都用,用爸赚的钱,没给过你,你们一分钱。”   坐在上方一声不响的冯跃进,听到那个久违的“爸”字,一种复杂的情绪顿 时袭上心头,那里包含着感动也夹杂着愧疚,但他依然不出一声,眼窝却悄然湿 润了,冰冷已久的心田,慢慢地温暖起来。   “我现在找了一份工,工作,不是很好。但我会好好做。”冯梦发又说, “现在,我还谈了一个女朋,朋友。”   “女朋友。”吴豆花一听,双目宛如两盏灯,一下子发亮了。她一迭声地问: “她是哪里人?几岁?做什么的?”   “她以前是在美,美容院做的。”冯梦发如实相告。   吴豆花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但她不敢轻易违背儿子的意愿。冯跃进闻声, 也不吭声,只是把空碗,轻轻挪到一边。   冯梦发接着说:“但她现在不,不在那边做了,她准备去,去商店替人家卖 衣服。”   “可她以前是在美容院做过的。”吴豆花轻声说,她尽量说得委婉,以免儿 子不高兴。   “每个人都有犯,犯错的时候。”冯梦发说,“她以前犯过错,我也犯过错, 但她是,是我碰到的心地最好的女孩子。”   吴豆花和冯跃进都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   “以前我们都不算好人。可现在我们在改,改了,相信以后一定会,会很 好。”冯梦发继续说,“我这次回家,就是为,为了这事。我觉得这是终身大事, 得,得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一直缄默的冯跃进听到这里,突然开口拍板道:“你自己喜欢了,就这样定 了吧。”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吴豆花问。   冯梦发说:“过了年吧。”   “可现在家里没钱呀。”吴豆花发愁地说。   冯跃进冲着老婆恼怒地嚷:“没钱!没钱可以借的嘛。”   3、天堂   冯城生和冯冬暖到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来往的旅客明显稀少。这次,冯 冬暖一点也不畏缩了,走到上次来过的窗口前,将全部的钱都递进去,亮着嗓子 说:“买两张票。”   “去哪?”里面的见一下子递进这么多钱,非常蹊跷地向冯冬暖瞅了一眼。   冯冬暖响亮而谂熟地回答:“天堂!”   “你说去哪?”里面的追问。   冯城生在一旁,大声补充道:“天堂呀!就是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 欺负的天堂呀!”   “神经!”里面的随口骂了一句,顺手将递进去的钱扔出来。之后,无论冯 城生和冯冬暖说什么,都懒得再答理他们。   冯城生和冯冬暖无计可施了,重新将钱放进冯城生怀里,束手无策地呆在窗 边,神色显得有些痴呆。   这时,冯梦发从家里出来,到火车站来乘车,恰好看到了他们俩。他见他们 在这里,觉得很奇怪,走近去问:“你们在这里干,干什么?”   “我们想去天堂。”冯城生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回过头来,见问的人是 冯梦发,不由地吓了一跳。冯冬暖也发现是冯梦发,愣在一边噤声不语。   “你们说,说什么?”冯梦发重复着问,“你们想,想去天堂?”   冯城生怯怯地说:“是的,就是那个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 方。”   冯梦发忍不住笑了。他刚想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堂这么个地方,突然有一 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便立马住嘴没说出来。“你们真,真的想去天 堂?”顿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问。   冯城生和冯冬暖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冯梦发额头那道疤就放出了光彩。他 贴近他们的耳畔,吩咐道:“那现在你们就跟我来。”说完,拔腿朝火车站外走 去。   冯城生和冯冬暖犹豫起来,“你说要不要去?”冯城生问冯冬暖。   冯冬暖皱着眉头说:“我也不知道。”   “靠!我们就去一下吧。”冯城生建议道。他说,冯梦发虽然看上去很凶相, 但从来没有欺负过他们,说不定真有办法带他们去天堂。   冯冬暖想想也是,就接受了冯城生的意见,两个人跟着走了出去。   三个人来到车站右侧的巷口。那里很清静,几乎没有行人,也很少有人注意。 冯梦发先停了下来,转过身对冯城生他们说:“你们真的要去天堂,我可以领着 你们去。”   “可刚才那个卖票的人说没天堂的。”冯冬暖小心翼翼地说。   冯城生也补充道:“她还骂我们是‘神经病’呢!”   “那个卖票的知,知道什么!”冯梦发不以为然地说。为了证明确有天堂的, 他费尽口舌游说道:“你们看她每,每天都坐在那里,可能连省城都,都没到过, 她怎么会知道有,有个叫天堂的地方呢?!”   冯城生他们觉得他说得蛮在理的,脸上由衷露出了信服的表情。   冯梦发见事情有了起色,添油加醋地说:“我是去,去过那里的!那里可真 的太,太好了!”说到这里,他顺手摸了下冯城生的头,“就跟乌狗刚才说的那, 那样: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呢!”末了,装出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冯城生他们更相信了,并无比羡慕起冯梦发来。为了避免错过去天堂的机会, 他们开始要求他领着他们前往。   冯梦发轻松地笑了,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同意大后天就领他们前往, 让他们到时在这个地方等自己。为了确保事情万无一失,他向冯城生他们强调道: “记好了,大后天就,就是过了一天,再,再过一天,还再,再过一天的那一 天。”   “我们知道大后天就是过了一天再过一天还再过一天的那一天。”冯城生和 冯冬暖都被逗笑了,觉得这个平时凶巴巴的冯梦发原来挺好玩的。   冯梦发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了,但他很快收起了笑脸,正色地告诫他们:别将 行程透露给任何人。“否则,天堂的门就,就会关上。”他吓唬他们说,“那样, 你们就,就永远都去,去不成了!”   冯城生迷惑地问:“天堂也有门的呀?”   “当然有了。”冯梦发顺口回答,“就跟你家一样,当然有,有门啦。”   “天堂的门,要是像我那间屋的门一样就好了。”冯冬暖说。   冯梦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冯城生解释道:“他那间屋的门是没锁 的。”   三个人都禁不住笑了。   4、失窃   冯丰收中午从村委回来,想趁空去一趟镇上,将昨晚收到的钱存进银行。冯 土根得知村里要整修河道,夜里来过自己家几趟,送来过几条中华牌香烟,在自 己没轻易应承的情况下,终于咬咬牙送来了一万块钱。   他走进卧室,顿时傻眼了,只见里面乱七八糟的,抽屉全部拉开着,衣服扔 得遍地都是。他扑向大衣柜,在放钱的抽屉里乱翻,没发现那包钱,便断定给人 偷了。他首先怀疑是丁娅红,但想想不对呀,她进门这么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 又怀疑是冯土根,但想想也不合理,他自己送的钱,自己来偷,这不太可能。   于是,他很快拿出手机报警。可刚拔了两个号,就连忙给按掉了。他提醒自 己,这钱不是自己赚的,万一民警盘问起来,自己怎么回答?更令人头痛的是, 他记得那包钱的信封上,那个狗日的冯土根,竟然还写着他自己的姓名!   他快步来到杂货店前。杂货店今天没开门,冯大桂老公在城里活忙,她送冬 衣和棉被过去,要到晚上才回来。他站在儿媳跟前,开门见山地问:“娅红,你 有没有看到,上午有谁进过我们家?”问话里不无急切。   除了丁娅红,其他人停下发牌,一律抬起头来,仰望着冯丰收。虽然他们都 不说话,但目光里全露着讨好的神色。冯大炮内心投靠冯小天了,但表面上不敢 明目张胆;病男人在家养病,评低保要过村委这一关。   “没看到。”丁娅红一边理牌,一边不愠不火地说。对于自己婆家的人,她 一直是这样的态度,没跟他们吵过架,但也从不亲近他们。也正是这样的尺度, 使他们拿她毫无办法,任她成天逍遥自在。   冯丰收着急地说:“我放在大衣柜抽屉里的一万块钱不见了。”话刚出口, 就后悔不迭,觉得不应该把钱的数量说出来。   “我一直在这里打牌。”丁娅红吃了一惊,停下了理牌,抬头看着冯丰收。   其他人也假装很吃惊的样子,纷纷议论起来。冯大炮猜测说:“会不会是长 脚和乌狗呀?”   “有可能。”病男人附和道,“我上午和中午都没见到过他俩。”   丁娅红说:“等见到他们了,我问一下他们。”虽然她对婆家的人不冷不热, 但碰到这种情况,也不能不问不顾,否则也太不把婆家当家了。   “见到他们了告诉我。”冯丰收甩下一句,阴着脸往家走。一路上,默念着 “长脚”、“乌狗”、“长脚”、“乌狗”。来到院子门口时,正好念到“乌狗” 两字,突然想到他跟冯小天的关系,禁不住吓了一跳。   今天上午,他刚跟冯老黑说,整修河道的活,让冯土根承包了,到时还让他 当监工。上午刚说过,中午冯土根送的钱,就被冯城生他们偷了。这事怎么会这 么巧?冯丰收寻思着,心头疑窦顿生。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开始坐立不安。   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不光光是钱被偷的问题了。要是这事真是冯老黑指示 干的,很快冯小天就会知道。到了那个时候,铁证如山,自己想赖都不成,那可 真的死定了!冯丰收这样推测着,问题变得尤为严重,心里越发害怕起来。   而他家遭窃的消息,不到半个下午,就传遍了整个石桥庄。村里人听了,大 都幸灾乐祸的,暗想他家的钱,来路都不正,如今被偷了,说明老天有眼!他们 还巴望着,他家被偷的,不是一万块,最好是十万块!   但在面上,都表现得愤愤然,有的说:“村长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就给 偷了呢?”,也有的说:“等长脚和乌狗回来了,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看 以后还偷不偷?!”,还有的说:“再怎么偷,也不能偷村长家的呀!”   冯丰收傍晚回到家,见村里人都知道了此事,更加恐慌不安了!他想,这下 可好!就算这件事不是冯老黑指示的,等冯城生他们回过来,村里人帮他们搜出 钱来,也会发现那包钱的信封上,写着冯土根这个狗日的名字。那事情真的要闹 大了!   为了尽量避免这种意外的出现,他关照已放学回到家的孙子,让他去村外路 口守候着,一旦发现乌狗他们回来,马上跑回家来喊自己。冯春树得令,迅疾地 奔赴村外。而冯丰收自己呢,虽然呆在家里,但时刻观望着院外,等待着孙子的 报告。他准备一看到孙子身影,就第一时间追出去,将冯城生他们擒住,搜出那 包钱,立马装回自己袋里。   5、追截   终于可以去那个地方了!冯城生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家。一路上,想象着以后 在天堂的美好生活。然而,就在走到村口的时候,冯城生突然记起了偷钱的事, 便不无担心地问冯冬暖:“你说村长会不会已经知道我们拿了他家的钱?”   经冯城生这么一提醒,冯冬暖也不禁担忧起来,满脸的笑“倏”地隐去了。 两人就止住脚步,站在山脚上,向村里张望着,想不好要不要进村?   正在进退维谷时,在路口盯梢的冯春树,突然发现了他们,便飞似地朝村里 奔去。他一边飞奔,一边高喊:“爷爷,乌狗和长脚两个贼骨头回来了!爷爷, 乌狗和长脚两个贼骨头回来了!”   冯春树的喊声,惊动了冯城生俩。冯城生冲着冯冬暖,惊惶失措地说:“靠! 完了!完了!他们全知道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看我们还是快跑吧!”冯冬暖命令着,拽了冯城生一把,先撒腿跑开了。 冯城生见状,赶紧追上去。两个人像两只无头苍蝇,朝着山上疯跑起来……   在村里人中间,冯土根是第一个追的。冯春树一路喊着回村,半路上碰上了 冯土根,他未瘸的那条腿,好像跟路面有仇,正狠狠地踹着,朝着村委的方向走。 一听到冯春树的喊声,就二话不说扔掉铁榔头,往山的方向直奔。   冯土根追的速度,比平时跑要快上两倍。这不仅因为那包钱是他送的,且信 封上还写着自己的姓名(他写上自己姓名,是怕村长搞混了)。更重要的是,他 刚被吴豆花拒绝了!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像往常一样,在冯跃进他们干活时,自己又肩扛铁榔头, 避开村里人的耳目,去冯跃进家找吴豆花。可让他深感意外的是,吴豆花见了自 己,没有表现出热情。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伸手去揽她的腰。想不到,吴豆花躲 开了,嘴里说着,不要这样。   冯土根一怔,问,怎么了?不开心?   吴豆花说,没。   冯土根又问,你今天来那个东西了?不方便?   吴豆花说,没。   冯土根就说,那你躲什么躲?   吴豆花说,我今天起不跟你那样了。   冯土根问,为什么?   吴豆花说,我不想说为什么,反正今天起我不跟你那样了。   冯土根听了,心像被针刺了一下。但他坚持着,企图说服她。可是无济于事, 最终还是被拒绝了。   冯土根从冯跃进家出来时,绝望得仿佛末日就要来临。对于目前的他而言, 隔三差五跟吴豆花来上一次,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能永远保持这样的生活状态, 犹如冯城生他们能进入天堂一样。可现在,他通向天堂的那扇“门”,竟然让吴 豆花给关死了!   所以,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此刻,听冯春树提到冯城生和冯冬暖,很 快联系上了吴豆花拒绝的原因,便将仇恨转嫁到了他们头上,决定帮村长追上他 们,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出出胸口那股恶气。   在杂货店前打牌的冯大炮和病男人是同时听到的,他们立刻放下牌,撇下丁 娅红,也朝着冯春树跑来的反向追过去。冯大炮开始追得飞快,追到村外路口时, 徒然想到冯城生跟冯小天是亲戚,假装不慎扭伤了脚,连忙放慢了脚步,一瘸一 瘸地走起来。   而病男人呢,他知道自己带病的身子,无论如何是跑不快的,但他不能不努 力,坚持不懈地紧跟着。因为他要让村长看到,自己虽然生着重病,但依然在为 他效劳。这样一来,把村长感动了,以后每次评低保,就一帆风顺了。   等在家里的冯丰收,一听到孙子的喊声,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嗖”地飞出 去了。他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咬紧牙关拼命追赶,并不断地告诫自己:加油!加 油!!加油!!!不管是不是冯老黑指示的,只要能要回那只信封,没证据在冯 小天手里,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一定能扳倒自己!   他一路狂奔,超过了冯大炮,又超过了病男人。要不是信封上有冯土根的姓 名,他看到冯大炮两人如此不力,肯定会产生强烈的厌恶感,今后他们有求于自 己,绝对不会再轻易应许。但此刻看到他们追得比自己慢,心头由衷感到了无比 的欣慰。   他希望他们再慢一些,好让自己第一个追到,从冯城生他们身上搜出那包钱, 然后装进了自己的袋里。这样就天衣无缝,万事大吉了!冯丰收如此想着,牙关 咬得更紧了,步子比刚才又有所加快。   6、毒打   年幼的冯城生和冯冬暖,终于跑不过体强力壮的大人,他们跑到半山腰的时 候,分别被冯土根和冯丰收抓获了。冯丰收一把抓住冯冬暖的肩膀,先给了他一 记响亮的耳光,随即厉声吆喝:“把钱拿出来!”   冯冬暖捂着疼痛的脸蛋,恐惧地望着冯丰收。冯丰收见他还没开口,扬起巴 掌又要扇过去,冯冬暖吓得缩拢了身,供出钱在冯城生那里。冯丰收闻声,一下 放开了冯冬暖,朝不远处的冯城生赶去。   冯城生正被冯土根抓住前胸,往冯丰收和冯冬暖这边拖。冯城生企图摆脱他 的桎梏,一个劲地挣扎着。冯丰收来到他的跟前,扬起巴掌先给了两记耳光。冯 城生顾不上挣扎了,赶紧用双手捧住脸。   “钱呢?”冯丰收问。   冯土根见村长到了,不再对付冯城生,朝冯冬暖扑过去。冯冬暖被村长打懵 了,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尽管村长早已走开,但他还是愣着发呆。冯土根就不费 吹灰之力,顺利地抓住了他的前胸。   冯城生哭了:“在我怀里。”   冯丰收就二话不说,狠劲地往下扯,将他的茄夹衫撕开,从里面找到了那些 钱。他收起钱,顾不上数一下,问冯城生信封在哪?   “信封?”冯城生木然地摇摇头。   冯丰收恶狠狠地吼:“就是那个包钱的信封!”   “丢,丢了。”冯城生领会过来,浑身战栗着回答。   冯丰收的脑袋“轰”地响了,气急败坏地怒吼:“丢了?你把它丢了?”见 冯大炮和病男人已在不远处,便连忙压低声音:“你丢到哪了?啊,丢到哪了?”   冯城生说忘记了。冯丰收刚又要扬起巴掌,准备再给他几耳光,发现冯冬暖 已被扭过来,便旋即转过身去,盯视着他问:“那个信封呢?”   冯冬暖也是慌乱地摇头。   冯丰收就绝望了,闭上嘴不再问,扬起巴掌,狠扇了他几下。还不解气,又 转过身去,狠扇了冯城生几下。两个孩子被冯土根当胸抓着,根本不具备逃脱的 能力,只是“嗷嗷”地哭叫着。   病男人和冯大炮,相继赶到了。病男人显然乏力了,弓着腰,喘着粗气,但 还是凶狠地叫嚷着:“村长,打得好!”冯大炮假装揉着“伤”腿,不失时机地 高喊:“打死这两个小贼骨头!”   由于没见着那只信封,冯丰收感到无比担心,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 不方便再细细盘问,便将那种担扰转换成了愤怒。他重新振作起来,大幅度地抡 圆双臂,朝着两个孩子的脸,再度左右开弓狠扇起来。   正打得起兴,冯老黑来了。他知道冯城生在挨打,是两个外孙女跟他说的。 冯大桂上城去了,这天的杂货店白天关门,晚上由她两个女儿代开。他们从学校 回来,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是丁娅红偷偷告诉他们的。她说,乌狗快要被我公 公打死了,你们快去找你们外公。   于是,冯大桂的两个女儿,就分头去找冯老黑。他们在村外的田畈找到他, 把丁娅红的原话一复述,冯老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问清村长目前所在的位置, 一反平时背着手走路的习惯,心急火燎地赶赴现场。   他还在很远的地方,就望见了两个孩子被毒打的惨状。他加快脚步赶过去, 在离现场三米处站定,用他一贯来的大嗓门,断喊了一声:“冯丰收,你这是干 什么?!”   冯丰收听了,不禁打了个激灵。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发现冯老黑那张黑脸, 已经变成了紫色,两道目光似乎在喷火,投射到自己的脸上,有着一种炙热感。 “他们偷了我家的钱。”冯丰收说。   “偷了你家的钱,你也不能这样打呀。”冯老黑愤怒地指责道,“他们两个 还是小孩子!”   冯丰收愣在那里,不说话了。其他人也都噤声不语,不约而同地偷眼看着冯 老黑。为了避免被冯老黑发现,冯大炮矮了矮身子,往病男人的背后避了避。病 男人露出一脸无辜相,表明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冯土根的手还在两个孩子前胸, 但很明显已松开了很多。   冯老黑一言不发地过去,用身子撞开冯丰收,一把甩掉冯土根的手,将冯城 生搂在了胸前。冯城生已被打得昏昏沉沉,鼻血溅得脸上胸前都是。冯老黑将他 的身子横过来,一使劲抱在了怀里,然后横了一眼冯丰收,开始朝着山下走。这 时,陶满仓老婆也赶到了。冯老黑听到她哭天喊地的。   7、密谋   冯梦发离开车站后,在返城的整条路上,整个心灵被惊喜包裹着。他一回到 租房,见小李子不在,就给他打电话。小李子说还在送报。冯梦发就说:“你快, 快点送,快点送!”   “你回了趟家,碰到什么好事了?”小李子送完报回来,见冯梦发满脸喜悦, 好奇地问。   冯梦发神秘兮兮地问:“你想,想不想发笔财?”   “有财发当然想发呀。”小李子大着嗓门说,“有钱不要是傻子嘛。”   冯梦发便把冯城生他们想去天堂的事,跟小李子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小李子 听得一头雾水,觉得这跟自己没沾边。冯梦发见他这么不开窍,有意考验他,让 他想一想。小李子想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便坦诚相告:“我想不出来。”   冯梦发就点拨了他一番。   “是这样呀。”小李子恍然大悟。   冯梦发笑而不答。   这时,小李子顾虑重重地说:“可这样做,好像是犯法的。”   “犯,犯什么法呀。”冯梦发说,“是他们自己要,要去的,又不是我们逼 的。”   “可……”小李子还在担忧。   冯梦发鼓励道:“你放心,绝,绝对不会有问题。这两个小孩子,在,在我 们村里,没人管的。”   “那你要我干些什么?”小李子被说服了,胆子开始壮起来。   冯梦发说:“你就打电,电话到你老家,问一下那边有没,没有人要。”   小李子答应下来,当即打起了电话。老家那边的人说,帮他们去问一下,半 个小时后回电话。   过了四十分钟,天色已经黑下来,冯梦发俩正在租房附近一家大排档喝啤酒, 小李子的手机响了。他接听着,“哦哦”应着。接完电话,轻声跟对面的冯梦发 说:“那边说有三个地方要。”   “三个?太,太好了!”冯梦发异常激动,急切地问:“一个能有多少钱?”   “一个地方比较高,另外两个地方有些低。”小李子说。   冯梦发问:“高的有,有多少?”   “二万。”小李子答。   冯梦发就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要高,高的了。”   “可高的那个地方,是煤矿。”小李子提醒道。   “煤矿?”冯梦发不解地问,“什么煤,煤矿?”   小李子解释说:“就是让他们去煤矿挖煤。”   “那可,可不行。”冯梦发连忙摇头,“他们两个还是小,小孩子呢。”   小李子说:“那只能去低的地方了。”   “低的做,做什么的?”冯梦发问。   小李子说:“低的两个地方是两户人家,他们都没儿子。”   “多少?”冯梦发问。   小李子吞吐着说:“一户出五千,另一户出六千。”   “靠!差得这,这么远呀。”冯梦发骂道。   小李子就不说话了,看着他,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   冯梦发也不吭声了,举起瓶灌了几口酒。随即,把手背抹了下嘴,果断地下 了结论:“那只能高,高的地方了。”少顷,自我解脱似地对小李子说:“低的 地方也,也太低了,两个还不如高,高的地方一个多呢。你说我们能有,有什么 办法?”   小李子点头,表示认同。   “老板娘,再来四瓶啤酒!”冯梦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对着里面断喝一声。   两人六瓶啤酒下肚后,走路都有些打跌了,就相互挽扶着。走到半路上,冯 梦发大着舌头说:“我学校出,出来好几年了,除了这次回,回去,从来没给过 家里一分钱。”   “我也从来没给过。”小李子喷着酒气说。   冯梦发自惭形秽地说:“我不仅不给,还问他,他们要。”   小李子不说话了。冯梦发也沉默起来,少顷又突然问:“到时那笔钱到手了, 你准,准备怎么花?”   “去这座城里最高档的商场,买一套三千块钱的西装。”小李子想了想回答, “我现在穿的衣服没一件超过二百块的。我还要买一双高档的皮鞋!”   “我不买衣服,也不买,买皮鞋。”冯梦发说。   “那你肯定要作为礼金送杜小静家了。”小李子羡慕地说,“我听你说过, 你们都说好要结婚的。”   “不,不是,不是!”冯梦发乱摆着头,“我要把那,那二万块钱,堆成高 高的一叠,摆放在,在我家的饭桌上,然后对我爸我妈说:‘这是,是儿子我给 你们的!’”   “到时你自己真的就不一分不花?”小李子不相信。   冯梦发发誓:“就一分不,不花。”继而,愧疚地说:“我以前花他们的太, 太多了。”说完,他的胃翻上来,连忙俯身吐起来。那呕吐的声音很响,几乎响 彻了整条街道。伴着那呕吐声,还有隐隐的抽泣。   8、养伤   冯城生迷迷糊糊醒来时,感觉到躺在一张床上,有人正用热毛巾帮他敷脸。 她敷得那么小心翼翼,每个被敷过的部位,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比刚才舒服了 很多。他还感觉到那张床好柔软,躺在上面像被妈妈抱着,无比的安全和温暖。   这是在天堂吗?冯城生下意识地作着判断。他努力地睁开眼,发现敷脸的是 小奶奶。而小爷爷也站在身边,慈爱地凝视着自己。他发现自己睁开了眼,欣喜 地对小奶奶说:“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冯城生不知发生了什么,想坐起身来,但全身乏力,动弹不得。他就静静地 躺着,让记忆一点点复苏。终于,他回想起了惨烈的一幕。一种无比名状的恐惧, 便紧紧攫住了心头。“我不偷了,我再也不偷了……”他用力地挣扎着,极力地 呻吟起来。   冯老黑夫妇,几乎同时轻拍着他,不断抚慰他不要害怕。冯城生重新安静下 来,望着小爷爷和小奶奶。小奶奶开始给自己喂粥,一边喂一边吩咐小爷爷: “老黑,你给田富打个电话,让他赶快回来。”小爷爷答应着,来到了床头柜前, 给他爸爸打电话。   在冯老黑跟冯田富通话时,冯城生被喂完了粥,又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但他 还是隐约地听到,小爷爷对爸爸说,城生被村长给打了,打得很严重,要他赶快 回家来。爸爸回应着小爷爷,说今天夜里就回来。后来又讲了些什么,他昏睡过 去了,没有听清楚。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站在了床边。小爷爷和小奶奶也在,他们在一 个劲地批评他。小爷爷说:“都是你不要好,害得城生现在这样。”小奶奶也在 指责:“如果你争点志气,村长敢这样打城生?”爸爸没有争辩,唯唯诺诺地。   接下去,爸爸将自己抱起来,抱在了自己怀里,跟小爷爷他们告别,走出了 小爷爷家,在漆黑的深夜,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一路上,他断断续续地埋怨: “你怎么能去偷村长家的钱呢?”“你这样给村长打死,我都没话好说!”“你 要知道,爸上次赌博被抓起来,村长是帮了大忙的。”   爸爸回到家,将自己放在冰冷的床上,用妈妈送的冬衣,当作棉被盖在他身 上,然后又脱下自己的西装,加盖在了上面。这个夜里,爸爸破天荒地没出去打 牌,就陪在自己的床边,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两条眉头锁得很紧,几乎都碰到了 一起。   第二天上午醒来,冯城生康复了一些,但稍微动一动,全身都会发痛。他还 是下不了床,静静地躺在床上。这一整天,冯老黑夫妇各来了几趟,小奶奶是送 吃的来的,小爷爷是来看望伤势。上午,爸爸寸步不离地陪着。到了下午,见自 己好了不少,就出去了。   到了黄昏时分,冯城生正在做梦,听到一阵呼喊。那喊声很轻,但很熟悉。 他从梦里惊醒,侧耳倾听了一会,听出是冯冬暖,便挣扎着爬起来,一步挨着一 步,向窗口挪过去。   冯冬暖就躲在窗户后面,他见冯城生走过来了,一点一点地站直身。冯城生 看到他的脸很肿,像一只熟透的西瓜。冯城生哭了,哽咽着说:“冬暖,我们没 钱了,大后天还能去天堂吗?天堂的门还会向我们开吗?”   “城生,别哭,别哭。大后天,我们一定能去的。”冯冬暖举起一只手来, 伸进窗户握住冯城生的手,安慰道,“冯梦发没说没钱就不能去了,他不是说领 着咱们去的呀!天堂的门,会像我屋里的门,向我们开着的!”   冯城生又说:“我现在全身都痛,不知道后天还会不会走?”   “会的,后天你就会了。后天你还不会,我会背着你走!”冯冬暖把冯城生 的手握得更紧了。   冯城生说:“到车站可要翻过一座山呢!”   “翻两座也不怕,咱们可以慢慢走。”冯冬暖说。   冯城生听罢,心头涌过一道暖流,吊着的心缓缓放下。他端详着冯冬暖: “你的脸很肿,是不是很痛?”   “比昨天好多了。”冯冬暖举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脸,“你呢?”   “我的也好多了。”冯城生也抚了下脸。继而,强调道:“冬暖,我们可一 定要去天堂喔!”   “那是。咱们一定得去!”冯冬暖决绝地说。   冯城生就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语道:“到了那里,就有得吃,有得穿, 不会再让人欺负了!”   9、离间   毒打了两个孩子后,冯丰收的日子也不好过。那倒不是那只信封没追回,现 在对于信封的问题,他已用不着过多担心,就算它落到了冯老黑手里,他们也没 法跟那笔钱联系起来。他现在感到不安的是,冯田富突然回来了。   冯大炮虽然吃喝嫖赌,已沦落为村里的破落户,但他的胡作非为令人生畏。 在十六岁那年母亲病死后,他这二十年是闯祸不断,要么赌钱关在拘留所,要么 打架进入派出所。所以,村里的人对他,多少有些畏惧的。   现在,自己打了他的儿子,难保他不来寻衅。鉴于此,他时刻提防着。能不 出门,就不出门;迫不得已要出去,也总是环顾四周,充分提高警惕。可让他防 不胜防的是,就在打过人的第二天晚上,从村委回家的路上,意外地碰到了冯田 富。   冯丰收看到了冯田富,不由“竦辣”发起抖来。他很想转身就跑,但作为一 村之长,那样太有伤大雅,以后面子还朝哪搁?便硬着头皮迎上去,但在心里盘 算着对策。终于,走到冯田富跟前时,他主动停了下来,掏出烟抽出一支,讨好 地递过去。   意想不到的是,冯田富竟然接了。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宽慰,提着的心缓缓放 下来。他连忙帮他去点烟,一边递过去火,一边歉意地说:“田富,你儿子的事, 我做得过了。”   冯田富吸了口烟,没有吭声。   “当时我太生气了,没想到他是你儿子。”冯丰收继续说,“要是当时想到 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打的。”   “我儿子也有错。”冯田富说。   “话也不能这样说。”冯丰收假装为冯城生辩护,“正跟你小爹说的,他再 怎么错,也还是一个孩子。都怪我当时气昏了头。”   冯田富说:“都怪他自己!他再怎么样,也不能去偷你家的钱。”   冯丰收还是装出追悔莫及的样子。末了,叮嘱冯田富一定要治好冯城生的伤, 至于治伤花的钱到时都由他来出。冯田富说小孩子皮实,打几下不碍事的。还提 起了上次保他的事,说全亏村长帮了忙,要不他还会多关几天。   之后,两人分手。冯丰收轻松地回自己家,冯田富到杂货店门去打牌。   就在冯田富和冯丰收路遇之前,冯大炮再次悄然溜进冯老黑家。自从冯丰收 打了人之后,冯大炮就一直惊喜无比。他想,冯小天要是知道了这事,肯定会更 加仇恨冯丰收。为了让他们之间矛盾加剧,他觉得自己应该出些力。   冯老黑正在记账,看到冯大炮进门,便将账本收起来,藏进华桌抽屉里。他 不知冯大炮的来意,刚张开嘴要问,冯大炮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老 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冯老黑屏息静气,悉心聆听。   冯大炮造谣道:“冯恶狼打乌狗的时候,嘴里还骂着你家小天呢。”   “他骂小天干什么?”冯老黑一脸困惑。   “就是说嘛。”冯大炮装出不平地说,“他要打乌狗就打乌狗好了,把小天 扯进去干什么呢!”   冯老黑又问:“那他骂了些什么?”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冯大炮关照道。   冯老黑说:“你说。”   冯大炮就胡编乱造了一通,说冯丰收一边打冯城生,一边高声叫嚣,说四眼 狗是你堂叔,他再能又能怎么样,就冲着他想能,我偏偏就打你!我现在就打给 他看的!   冯老黑听罢气极了,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杯盖跳起来。冯大炮赶紧护 住茶杯,以防被震落在地上,同时恳求道:“老黑,这话我跟你说了,你到了外 面,可别说我告诉的。”   “这狗日的冯恶狼!”冯老黑发着脾气。   冯大炮假装劝慰着,等冯老黑平息了怒气,又说了一通冯丰收的坏话,说像 冯丰收这样的村长,要是在石桥庄再当下去,村民就根本没法活了。言下之意, 让冯小天赶快行动,把他给铲除掉。   冯大炮从冯老黑家出来,见到了从村委回家的冯丰收。他迎上去,一边向他 敬烟,一边愤然地说:“乌狗这个小贼骨头,竟敢偷到您家来了,村长您打得 好!”明里这样说,暗里寻思着:你打得正好!你打乌狗打下了台,我就有机会 当村长。   当天晚上,冯大炮躺到床上后,背朝着老婆,开始浮想联翩。他设想冯丰收 下了台,自己接任了他的职位。从家与村委来来回回的路上,碰到的人都恭敬地 喊他“村长”。他像冯丰收一样捞钱,还经常摸丁娅红的奶,她的奶不大,但肯 定坚挺。   10、拐骗   跟冯梦发约定的“大后天”到了,冯城生俩瞒过自己的家人,相互搀扶着翻 过那一座山,步子蹒跚地来到了火车站。冯梦发早已守候在那里,见了他俩不由 地吓了一跳。他盯视着他俩的脸,惊谔地问:“你们这是怎,怎么了?”   冯冬暖不好意思开口,冯城生则讷嚅着说:“是给打的。”   “哪,哪个打的?”冯梦发问。   冯城生小声地说:“村长。”   “他为什,什么打你们?”冯梦发问。   冯城生和冯冬暖就相互补充着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冯梦发听完,心被狠狠地撞了下,额头的疤顿时火辣辣的。他油然想起了遭 受的白眼和身处的窘境,泪水悄然湿润了眼窝。他愣愣地站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地站了好一会儿。   冯城生俩见了冯梦发的样子,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不敢轻易去惊动他, 心头却感到了莫名的忐忑。   这时,冯梦发终于回过神来,面对着冯城生俩愧疚地说:“我对不住你们, 我应该带你,你们去天堂的。”   冯城生他们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紧张的情绪顿时缓解了,开始一个劲地问: “我们没钱了,还能去天堂吗?我们做错了事,天堂的门还会向我们开吗?”   “你们没做,做错什么,你们是两个好,好孩子。”冯梦发说,“是村里的 人做,做错了!天堂的门会,会向你们永,永远开着的。”   冯城生和冯冬暖彻底放心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冯梦发就不再说话,带他们上了火车。   到了中午,他们来到城里。刚下火车,小李子手里举着三张票,喜出望外地 迎上来。冯梦发一见,急忙迎过去,把他拦截在那边,压低声音说:“我改变主, 主意了。”   “啊?”小李子吃了一惊,“你不准备把他们卖了?”   “我不想把他们卖,卖给煤矿了。想卖给那两,两户人家。”冯梦发说。   小李子锁紧着眉头:“可那两户人家的钱加起来还不到煤矿出的一半呢。”   “不到一半就,就不到一半!”冯梦发斩钉截铁地说。   小李子试探着问:“梦发,你到底怎么了?”   “他们是两个很可,可怜的孩子。我想他们以后能过,过得好一些。”冯梦 发说着,眼窝里闪出了泪花。   小李子沉默了。   冯梦发说:“小李子,我们认识好,好几年了。我们的关系已,已超过了朋 友,是兄弟。这件事,是,是我求你的。”   小李子还是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冯梦发回到冯城生他们跟前,动情地说:“这次我,我不领你们去天堂了, 由那个哥哥领着你,你们去,他去那边的路比我熟。”说罢,眼泪禁不住落下 来……   冯城生俩如愿乘上了开往“天堂”的火车,他们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城市, 心头充盈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小李子瞧着这两个十岁光景、长矮悬殊的小孩,开口问冯城生:“你叫什么 名字?”   “我叫冯城生。”冯城生说。   小李子将脸转向冯冬暖:“那你呢?”   “我叫冯冬暖。”冯冬暖说。   小李子知道了他们的姓名后,自我介绍道:“我姓李,跟冯梦发是最好的朋 友,人家都叫我小李子。如果路上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我的弟弟。”说到这里, 他指了一下冯城生:“你以后就叫李城生,是我的小弟弟。”又指了一下冯冬暖: “你呢,改叫李冬暖,是我的大弟弟。”   “好!”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应着。   接下去,小李子又问:“你们知道我要带你们去哪里?”   “天堂。”冯冬暖脱口而出。   冯城生补充着:“就是那个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   “嗯,我一定会领着你们去那里的。”小李子看着他们,郑重其事地保证着。   冯城生和冯冬暖都不吱声了,开始各自想着心事。   此刻,火车穿过了城市,逐渐加速行驶。   冯城生和冯冬暖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城市,眼前展现出了一个梦想中的天堂 ——一个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   11、失踪   冯城生和冯冬暖出走的当天晚上,陶满仓老婆发现儿子不见了。自从冯冬暖 遭了村长毒打后,陶满仓老婆待儿子比以前好了一些,主动将烧好的饭菜送去了 矮屋。她想冯冬暖再怎么样,毕竟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那天中午,她送饭菜过去时,冯冬暖不在屋里,她以为他出去玩了,也没有 往坏处想。到了晚上,再送饭菜过去,发觉屋里还是空的,就预感到了不妙。她 放下饭菜,急步来到杂货店前,向聚集在那边的人打听。   站在那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摇头。当时,冯田富正跟冯大炮他们打牌,他 听到了陶满仓老婆的询问,没将自己的儿子联系起来,他只顾盯着手里的牌,绞 尽脑汁盘算着,如何出牌才能让对方输掉,将他们的钱赢进自己口袋。   没有打听到儿子的着落,陶满仓老婆开始四处寻找,可她找遍了整个村庄, 问遍了所有村里人,都说一天没见着冯冬暖了,包括经常跟他在一起的冯城生。 于是,她焦急起来,又去杂货店找冯田富。   冯田富还在打牌,听了她的担忧,不以为然地认为,自己一年四季在城里, 儿子都是一个人在这里,从来没见他丢失过。言下之意用不着因暂时找不到,而 搞得惊惊咋咋的。他还安慰陶满仓老婆,等天黑了,肚子饿了,他们自己会回来 的。   可等他输光了钱,半夜回到家时,发现儿子还不在,这才着急起来。他赶紧 去了陶满仓家,问陶满仓老婆,后来找着儿子没有?陶满仓夫妇已入睡了,被冯 田富吵醒过来,陶满仓老婆披衣出来,告知儿子还没找着,两个人相对发起愁来。   翌日一早,冯田富和陶满仓老婆,分头去别的村庄,寻找冯城生和冯冬暖。 可让他们失望的是,他们找了一整天,跑遍了整个镇,依然一无所获。到了晚上, 陶满仓老婆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发现陶满仓正坐在屋中央,“拍嗒”“拍嗒”地 抽闷烟,见了她,猛地起身,冲着她怒吼:“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   第二天,陶满仓老婆没再去找。冯田富又奔波了一天,还是没找着两个孩子。 到了第三天,冯田富也不出门了,用昨天去冯老黑家借的钱(借口去找儿子的路 费),又开始在杂货店前打牌。冯大桂问:“你不去找城生了?”   “不找了。”冯田富直截了当地回答,“四条腿的畜生好找,两条腿的人难 寻。谁知道他们跑哪个角落去了?!”   冯大桂埋怨道:“可你也不能找了两天找不着,就不找了呀。”   “找什么找呀。他们饿了会回来的。”冯田富不愠不火地说,又顾着自己打 起牌来。冯大桂再责怪,他就懒得答理了。   又过了一天,冯田富身无分文,在村里没法混了,只得再去城里做工。两个 孩子,还是杳无音讯。开始几天,村里人都很关心,时不时地会提起,时间稍长, 也就渐渐淡忘了。好像这两个孩子,压根儿没在村里存在过。   石桥庄的日子,照常过着。冯大桂依旧开着杂货店,但成天嚷着去城里打工; 吴豆花每日为三餐做着准备;打扮时髦的丁娅红,还是整天打着牌;冯大炮又跑 了趟城里,声称业务很繁忙;病男人面色越来越难看,但不影响他吹嘘赚过大钱。   半个月以后,冯小天从城里回来,冯老黑提起了那事,他听罢不由一怔。随 后,低头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这几年我光顾着为生活奔波,都忘了自己 当初为什么要写作。”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自责。   “我不应该这样。”冯小天抬起头来,凝视着父亲冯老黑,眼睛里闪烁着泪 光。“我应该重新回到起点,为自己的良心做些事情。如果我放弃了这一切,就 算写得再成功,名气搞得再响,又有什么意义呢?”   冯老黑听着儿子的心声,颔首认同。在这个进入严冬的夜晚,自始至终支持 和理解儿子的他,第一次摊出了当监工以来所有的账目,那里印证着冯丰收的斑 斑劣迹。父子俩就埋头整理着,在昏黄灯光的伴随下,抵御着那刺骨的寒冷,度 过了一个漫漫长夜,迎来了黎明第一缕曙光。   12、尾声   我的小说写到这里,原本应该结束了。但在现实生活中,故事还在不断延伸。 作为一名负责的作者,我不得不告诉每位读者,这虽然看上去是一部小说,但里 面的内容都是真实的。我这样透露的时候,读者肯定会大吃一惊,同时也会非常 好奇地问:“里面的人后面怎么样了?”   这是一个让我为难的问题,但作为这篇小说的作者,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来回 答。现在,我就排名不分先后,一一讲述后来发生的事。在这些事情中,有的使 人伤感,有的让人开心,还有的令人惋惜,但不管你伤感、开心和惋惜,我都将 秉承以事实为本的原则,对你如实相告。   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夜,冯小天父子整出了一份材料,由冯小天写信举报给 了县领导。虽然目前冯丰收还没下台,但那封信引起了县委书记高度重视,正指 示相关部门驻村清查他的问题。相信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吴豆花因为儿子挣钱了,家里的经济压力明显减轻,已断绝跟冯土根的关系, 安份守己地当她的家庭妇女。但由于有过不光彩的历史,她的内心对老公怀着一 种愧疚,如今对冯跃进越发的体贴了。   冯跃进跟儿子改善了关系,眼球不怎么翻白了,酒也少喝了很多,始终阴着 的脸终于有了笑。但他干的活被不断加重,他准备过了春节,不再在冯土根手下 做。他已联系好邻村的包工头,那边活轻松、收入高。   丁娅红离开了村长家,用在村长家的积蓄,在省城开了一家服装店,专门出 售时尚女装。她的店跟冯小天住处很近,但她一次也没去找过他。她觉得现在这 样很好,虽然无法拥有冯小天,但可以每天念想他。   冯大炮还是不时去城里,谎称在城里承包业务,老婆已无法忍受他的行为, 两个人的关系开始恶化。而他那个当村长的希望很渺茫,据相关消息灵通人士透 露,这次假如村长被查出问题,镇政府将物色大学生接任。   冯大桂还在开杂货店,尽管她总嚷着去城里,但依然不付诸于行动。相反, 她盘进了隔壁一间平屋,使店面扩大了一倍,货源也越来越丰富。她的杂货店的 客户,如今不再局限于本村,已伸展到了邻村。   病男人每天在杂货店打牌,听他的老婆有次哭诉,他的病已到了晚期,目前 纯粹依靠药物捱着,身子骨越来越消瘦了。但他依旧一边打着牌,一边吹嘘以前 挣过大钱,异常坚强地一天又一天活着。   小李子带两个孩子返乡后,再也没有在这座城市出现,他跟冯梦发合租的房 子,冯梦发已跟杜小静同居。但冯梦发一直等待着他,坚信他不会背弃诺言,肯 定有一天会回来,把失踪的缘由告诉自己。   冯田富自从丢失了儿子,一直在城市里打工,他有时会想到儿子,打一个电 话给冯老黑家,问一下他回来没有?当冯老黑家告诉他没有,便又重新去打他的 牌。他把赌当作了生活的全部,日子过得越来越潦倒了。   陶满仓老婆,后来不再去找儿子,她害怕失去陶满仓。失去了儿子后,她越 发缠陶满仓了,几乎每天夜里,都要陶满仓满足她。她的理由很简单,一个儿子 丢了,得再要一个。当然,这也许只是借口。   冯土根承包了河道的整改,预计这次赚的钱,会比以往各次更多。跟吴豆花 绝交后,他消沉了一段时间,重新振作起来,获取了新的“猎物”——一个邻庄 的女人,老公在他手下干活,比吴豆花年轻,乳房很丰硕。   镇压校的毛主任,一心想去教育局,考过好几次公务员。但令他绝望的是, 总是考不取。他现在书没心思教,其他的活也不干,整天捧着复习资料。听镇校 的老师讲,好像已走火入魔,接近疯狂的边缘了。   而最让人关心的冯城生和冯冬暖,跟小李子乘上火车的当夜,那辆火车在途 中因故脱轨,造成了三十六名乘客死亡,其中就包括他俩以及小李子。如果这个 世上真有天堂的话,相信他们一定已在那里了。   好,我的故事讲完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很希望它只是一篇小说,里面 的内容都是虚构的,这样也许会让你好受些,也会让我自己好受些。我一直是这 样希望的。真的,一直是这样,一直!   2009.12.20初稿于杭州   2010.04.17定稿于杭州   后 记   2009年对我而言,无疑是一个动荡之年。在这一年里,因为全球金融危机的 冲击,曾经颇具影响的中华少年文学网被迫停办,作为一直来服务于它的惟一的 编辑,我离开了那家供职九年之久的主办单位,先受邀在一家广告公司从事房产 策划,后因无法承受那种超负荷的繁重劳作,终于告别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进 入了一家娱乐公司搞文字工作。   在这家号称拥有全华东地区最顶级娱乐会所的公司里,行政人员的收入都出 奇的低微,不足“小姐”们的十分之一,比起领导“小姐”的“妈咪”们,更是 具有天地之隔的差距。但我考虑再三,还是选择了留下。这倒不是我不奢望拥有 一份高薪的职位,而是眼下的这份工作实在轻松得很,让我有大量的空闲时间, 来潜心创作这部曾殚精竭虑的小说。   这部长篇小说是以我的一篇同名短篇小说为蓝本的,但经过整整三年时间的 酝酿和充实,已远远超越那个蓝本所蕴含的涵义,不再是两个特殊留守儿童的悲 惨故事,而是承载起了越来越丰富的内容和寓意。这也是我在这漫长的三年中, 几度动笔复搁笔的原因所在。我认为对于这样一部小说,倘若没有足够的时间和 精力,显然是很难完成和胜任的。   应该说,这部小说的一半以上文字,我是利用上班的时间写的。特别富有意 味的是,我在公司旗下最高端的会所楼上办公,楼下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声色 犬马,活跃着当前国内最奢侈的一族,一次消费抵得上老百姓一年开支。而我在 楼上却书写着当前中国最贫穷的群体,他们还在温饱的边缘努力挣扎。两者间差 距的悬殊,类似于地球和太阳。   这让我感慨万千!同时,更严肃地对待这部小说,使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 一处场景、每一段故事,都尽可能接近生活的本色,连同自己内心的真实,努力 让它成为一面镜子,呈现当代中国乡村的图景,让广大读者通过它,来认知这么 一个群体——一个暂且被忽视或遗忘的群体,以及他们的生存处境和心灵世界, 从而正确审视当前中国的体制。   在写作这部小说期间,照例有出版编辑来询问,是否有新的作品完成?当我 告知正在写这么一部小说,他们大都呈现出失望之色。按他们的意思,照当前的 出版行情,我不去追逐都市热门题材,还在一味关注农村底层,真是吃力不讨好, 简直就是当代堂?吉珂德了!有好心者甚至还建议我,放弃这部小说的创作,炮 制一部都市家庭伦理小说!   然而,我不为所动。在我的认识里,当一位作者手中的笔,摒弃了责任和良 知,纯粹为利益摇动时,是否还有资格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写作迄 今,我一直恪守“凭着良知孤独写作”的理念,把触角深入于“关注人性、关注 命运、关注社会最底层”这样一个层面,尽管不敢肯定自己的作品意义有多大, 但可以无畏地说自己是一位有责任的写作者。   而现在这部小说,秉承了我一贯的风格,是我良知的产物。它可能显得有些 粗砺,但相信闪现出来的光华,能透过无边的黑暗,照亮每位有良心的读者的心 灵。它的面世可能会困难重重,但我丝毫不会感到失望和沮丧。因为它的产生, 已让我心存欣慰,并使我的2009年——这个动荡而贫瘠的年份,一下变得无比安 宁和丰硕——犹如枯萎的树枝,瞬间开满了鲜花。   最后,我要感谢杭州市文联和浙江省作协,在这部长篇小说还只有梗概之时, 他们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橄榄枝,作为重点作品或文学精品签约,分别给了我一笔 创作扶持津贴。同时,也要感谢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父母和妻子,因为他们的理 解和鼎力支持,我才最终留在了那个单位,一边过着清贫而轻松的日子,一边潜 下心来进行创作,顺利地完成了这部小说。   2010.1.8于泥花香书轩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