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一只肥皂缸   作者:刘振墉   乡下祖屋空关了二十多年,一直捨不得出卖。总觉得祖宗辛苦挣下的房产, 在我们手上卖掉,岂不成了“败家子”?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万一要 “下放”,也有地方可去。改革开放后,不安全感有所缓解,又担心房子塌下来 更麻烦,现在有人带信来想买,也就下决心卖掉它。一百多年前造的房子,早已 门窗不全,东倒西歪,买家看上的主要是这块宅基地。在卖出之前,我专程回去 看看,也算是告别吧!想当年战祸连绵、忍饥挨饿的日子,总算有祖上传下来的 这几间陋室,得以避风遮雨,实在心存感激。房前屋后巡视过一遍后,在卧室墙 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玻璃肥皂缸,带到城里后,小辈们见到都觉得我的行为可笑, 我说,你们不知道,在这只肥皂缸里承载的故事,足可以写成几万字的小说呢。   话说民国初年,苏州桃花坞住着一户人家,前后六进的宅院,一大片青瓦白 墙,好生气派。主人钱老爷,五十多岁,长鬚飘飘,是当地金融界的大亨。膝下 有三子一女,女儿最小,视同掌上明珠。   小女兰兰,已过及笄之年,上门求亲的富家子弟不少,她本人偏偏看上了一 个江北小伙子,是她父亲钱庄里的职员。这个年轻人倒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斯文 儒雅、机智幽默,风度翩翩,人缘特别好,不但赢得小姐芳心,还深得钱老爷子 的器重和全家人的好感。   婚后就住在女方家,第二年生了个胖儿子,按传统风俗,跟着父亲姓梅,取 名梅尧。结果,倒霉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小孩才刚过周岁,做父亲的却一病不起,丢下了孤儿寡母。等小梅尧长到三 岁的时候,按照旧时大户人家的风俗,年轻的单身妈妈带着儿子,到婆家去守寡。 那天从苏州开出两条大木船,一条船上住人,另一条船上装满了十几只大箱子, 是梅尧妈的全部家当。母亲和小孩一年四季穿的衣服,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为的是准备到乡下长期居住。其中有只外国制造的玻璃肥皂缸,元宝形,浅绿色, 边缘的花朵上烫(贴或镏)着金,这时也装在船上某只箱子里。帆船由内河进入 长江,上水扬帆两昼夜后,靠到江北的一个小码头,专程来接的三叔抱着小梅尧 脚步一晃,从跳板上掉入江水中,水手们立即跳下去拉上来,却已经吃惊不小, 看来这是个不祥的兆头。小船从大江转入河汊,不到一天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十几年前,梅家在当地小镇还算得上是有名的大户。老爷子是带“顶子”、 有“功名”的,虽然只做了两任七品知县(“肃静”、“迴避”、“新乐县正堂” 的牌子,一直靠在墙角里几十年,直到成了公社食堂灶膛里的柴禾),却在上海 等地当了三十多年的官差,这里救灾,那里放赈,跑徧了大半个中国。知县大人 的父亲梅老爷子,在镇上经营着一片店号叫梅万顺的杂货铺,算得上生意兴隆, 财源茂盛。不要说在小镇上,就是在县里,也算得上有“面子”的殷实人家。县 大爷单身在外当差,却将老婆孩子留在乡下,交由父亲照料。梅老太爷一生从商, 辛苦经营,不但维持着独生子的大家庭,还积累了少量固定财产,直到年近八旬 才寿终正寝。杂货铺无人打理了,只好将店面盘给别人经营,店号改为万顺泰, 不再姓梅了。没过几年,刚逾花甲的县大爷也一病不起。人们常说,官场上只有 两类人,一是贪官、二是傻瓜,这位知县大老爷大概属于傻瓜之列,遗产只有老 太爷留下的两处带店面的住宅,六、七亩农田和一处带柏树园的墓地,再有就是 这位县大爷收藏的一大堆古籍、碑帖。四个儿子们虽都读了不少子曰、诗云,写 得一手好字,也略会一些画画、篆刻、对对子写诗的功夫,可都换不到饭吃,又 不能(也没本事)放低身段像祖父那样做买卖,难得找到文牍工作,大部分时间 失业在家,只好坐吃山空,成了典型的破落户。   梅尧的父亲排行老二,幼时特别聪敏,深得父亲宠爱,一度带在身边,所以 在四兄弟中,唯有他受过少许新式教育,接触到一些新思潮。老二与老四是一母 所生,所以分家时合在一起,分得了一半家产,也不过是一处带店面房的住宅, 古书、拓片,几箱官老爷坐堂穿的袍子、马挂、官靴,以及带顶子的帽子,还有 三、四亩农田。祖母已过世,四叔二十出头,却已经娶妻生子,当家作主。梅尧 母子回来,叔叔也不提财产分割的事,只是在一起生活。梅尧妈一身穿着打扮和 所有日用品,都被鄕人视作新奇、洋气,常有人找藉口来开眼界,以致在街道上 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这里吃饭以杂粮为主,大米成了珍品,与弟弟、弟媳在生 活习惯、饮食习惯上差别也很大,吴语与江北官话沟通上也有相当困难。婆家的 经济情况,比预期还要窘困得多,前面两进店房的租金,成了主要的收入来源。 过不到半年,叔父叔母就不断的诉说生活的艰难,梅尧妈妈识相,拿出私房钱来 贴补家用。天堂姑苏的富家小姐,从小生活在大家庭里,不管油盐柴米,不谙烧 煮洗汰,现在却样样都要自己动手,处处绌于应付。一年多以后,这种窘困艰难 的日子实在熬不下去,就丢下全部嫁妆及日用品,带着儿子和一箱细软,回到苏 州娘家去也。我家与梅府是隔壁邻居,我的母亲只比梅尧妈小几岁,又都是从外 地嫁过来的,有较多的共同语言,成了朋友。这只肥皂缸,就是她临走时留下的 赠品之一。   再回到娘家,在大家庭里,其地位和处境与一年多前相比,产生了微妙的变 化,不过只要钱老爷子在世,大树下总能乘风凉。过了四五年,钱老爷过世了, 哥哥们又分别在上海、杭州等地从事银行、邮政工作,于是卖了大宅院分家。梅 尧妈只好在苏州城里另找住房,带着儿子,节衣缩食地过起了小市民生活。儿子 在学校读书,倒也聪明好学,懂事、听话,梅尧妈有一些私房,又有一手刺绣功 夫,既是消遣,有时也能换得一些柴草钱,所以小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可是没过 几年日寇入侵,初中快要毕业的梅尧,就在日本兵占领苏州前夕,跟着年长的同 学,随撤退的抗日军民逾走离家逾远。流浪!流浪!流浪半年多以后,进了一所 收容流亡学生的学校,就读一段时间后,又跟随同学们一起入伍打日本。   梅尧在军中一直从事文字工作,为人忠厚老实,胆小怕事,不抽烟不喝酒, 也不善交际,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军队环境,所以几年后还只是个少尉司书。幸 而部队在大西北,远离抗日前线,没有经历炮火的洗礼。熬到日寇投降,赶快脱 离军队回到苏州。八年离乱,音訉全无,现在不但能活着重相见,而且还带回来 一个新婚媳妇,梅尧妈喜出望外。   梅尧从小读的是教会学校,英文功底好,顺利地在上海的一家专做进出口生 意的贸易行里,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又在虹口公园附近找了房子,将母亲接来, 从此阖家团聚,安居乐业,小孩两年一个,一口气生了四个。外贸行待遇不错, 太太是护士出身,家务事之余为病人上门打针,收入亦丰,此时真算得上小康之 家,幸福美满,在那个经济崩溃、民生凋敝的年代,实在是幸运者,即使一九四 九年的改朝换代,对于作为小市民的梅尧影响也很小。   对私改造后,梅尧所在的贸易行合并到国营外贸公司,于是成了国家干部。 五九年内部审干,只因为梅尧参加过国民党军队,也不管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 而且他早已脱离军职;更不问他从事外贸业务十几年,富有实际工作经验,仍然 被清洗,带薪“下放原籍”,被送到了苏北乡下。   他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相隔三十多年后,又回到儿时曾经到过的父亲老家。 沧海桑田,大伯家已成绝户,三叔家后人全在外地谋生,幸而嫡亲的四叔一家还 住在原来的屋子里,只不过原来三进十几间的宅子,现在仅剩下两间堂屋及一间 橱房,其余拆的拆了,卖的卖了。叔叔性格暴烈,但他的的书法,真草隸篆俱隹, 绘画也小有名气,多次被镇上选送县里评比而获奖。篆刻更功力深厚,抗日时, 新四军领导机关曾请他去工作过几个月,刻了些什么,回来后什么都不肯说。多 年来以代写书信和刻图章为业,大门外掛着块牌子,上书“代笔、刻章”四个大 字,生意还不错。有人著文说:“读书人到了代客书信的份上,离潦倒也就差不 多了”。此言失之偏颇,人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像梅尧的四叔,多年来凿 木而饮(酒),耕砚而食,外界的政治风云变幻对他影响甚微,既不用交粮纳税, 也不要开会学习、思想回报,每日三餐,离不开老酒与牛肉,终日醉醺醺的,岂 不是神仙过的日子!从道理上讲,屋上每两片瓦,有梅尧的一片,墙上每两块砖, 也有梅尧的一块。然而,叔父一家人就挤住在这两间屋子里,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叔父还一再埋怨他:“籍贯为什么不填写苏州?”   好在当时是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有库房,放着农具和口粮、种子,派社员 看守,不但要记工分,还难免连偷带拿。安排梅尧看仓库,既解决了他的住宿问 题,又是个保证不偷不拿的义工。库房只是简陋的草棚,勉强搁得下一张床铺, 梅尧一住就是五六年。农忙时也帮着看场,收藏粮食和农具,生产队分福利时, 也给他留一份,地方干部和民众对他都很同情和照顾。   六十年代前后,我的母亲还在乡下留守着老宅子,我每年都得回去一两趟。 每次回去都会听到她老人家絮絮叨叨,介绍梅尧的事,对他和他妈妈的命运怀着 无限的同情,也一定要找个时机,多烧几个菜,要我去将梅尧约来吃一顿。   梅尧身高不超过一米七,微胖;走路四平八稳,说话慢条斯理,完全看不出 军旅生涯的痕迹,更不用说幽默、潇洒了。谦逊和气,见人略带微笑,别人讲话 时,他都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称是。看他的性格,完全不像他的叔伯,大概 也不像他做过县大爷的祖父,或许是他的曾祖父,那位梅万顺杂货店老板的隔代 遗传吧。给别人的印象,往好里说,是老实、忠厚、谦逊;往差处说,则是软弱、 胆怯、平庸、迂腐。我当时就想,如果他的父亲也像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得到 富家千金的青睐吗?说话时完全是本地土话,才几年时间,竟然听不出一点苏州 口音来,我很佩服他的语言能力。由于梅尧一向行事低调,跟任何人都没有利害 冲突,与干群、老少相处都很融洽,所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都处在边缘状态, 虽然经过多次审查、外调,最终都能过关,也没有吃过大的苦头。看来,也正是 这份平庸保护了他。   太太一个人在上海,既要照顾年老的婆婆,还要教养四个儿女,再外出上门 打针赚几文贴补家用,十分辛苦,梅尧一直心中有愧,对不起太太。十几年里, 儿女们的吃穿、读书、就业,成家,全是太太在操劳。过了一年,两年,十几年, 当太太提出离婚时,梅尧二话没说就签字同意。离婚初期各人的生存状态并无改 变,只不过从前的梅太太在外面有了男朋友。离婚的事瞒着乡人,梅尧成年不回 上海,别人很奇怪,常常问起,他又不便解释,十分尴尬。过了两年,昔日的梅 太与男友正式结婚,一起移居香港,儿女们也一个个的跟着妈妈改姓张,去了香 江,只有三女儿仍然姓梅,坚守在上海,与老祖母相依为命,心里牵挂着江北的 父亲。   梅尧刚到江北时,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老妈妈和年幼的儿女们,常常彻夜难眠。 但心中又十分明白,将他赶出上海,就是视其为异己份子,白花钱养着自己,其 实已是被打入另册为贱民,虽然看不出有明显的监视,但自己必须要小心谨慎, 以免惹上更大的麻烦。何况给他的工资,比当地公社社长、书记们还要高好多, (解放后上海的私企纷纷成立工会,这些工会都能坚持工人阶级立场,向私人老 板争福利,年年长工资,经过“三反”、“五反”,到“公私合营时,好多工人 的工资超过了政府机关的科级干部,梅尧的薪金就赶上了处长一级),如果工资 保不住,家庭生计就要陷入绝境了,所以梅尧很少回家,就是回去,过几天又返 回江北。   梅尧后期借住的房东是一对老年夫妇,住房宽裕,梅尧每个月给二十块钱, 又算房租,又是代伙费,就不用自己烧饭了。镇上有所初级中学,常有家长请他 给小孩补习英文,梅尧从不拒绝,要给他现金或礼品,却坚决拒收,人家往往是 用好饭好菜招待他。也有人建议他正式办个补习班,他总是一笑了之,心里想, 自己拿着高工资,再收人家的钱,不是又要犯错误了吗?。在江北一晃就是二十 多年,再回到上海时,外面已经没有了熟人,没有了朋友;人声喧嚣、车流滾滾、 灯光闪烁,使他感到紧张和胆怯,仿佛是到了一个新的城市,感觉自己成了陌生 的人、多余的人,常闷在家里几天都不出门,尽管出门转个弯就是车水马龙的大 马路。过不了多久,他又回到江北去,似乎江北要更加安全,更加轻松。   开始平反冤假错案后,许多人叫他赶快去上访,要求平反,都说“你的问题 太简单了”,可是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着急,倒是三女儿跑了好多的机关衙门,却 是意外的艰难。梅尧不是右派,不是历史反革命,也不是坏分子,拿不出判决书 或处分决定,也就谈不上“平反”的问题。当然更不是地主、富农,要脱帽却无 帽子可脱。找不到一个单位肯出面处理,于是一拖再拖。有一天梅尧正在小街上 漫步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青人撞倒了他,路人扶起来时,他还说:“没事, 没事”。回住处后感觉头疼乏力,别人劝他回上海,于是第二天乘火车回到上海 家中。头疼头昏更加严重,女儿陪着到医院一查,说是“蛛网膜下腔出血”,赶 紧住院抡救,昏迷十几天后,终于摆脱了贱民的身份,回归到平等、和谐的西方 极乐世界。他本人不知道,此时落实政策,允许将户口迁回上海的公文,已经发 往江北了。   梅尧妈妈,也就是本文开头介绍的这只玻璃肥皂缸的原主人,此时已八十开 外,靠着孙女照应,日日盼儿子回归上海团聚。不幸的是,老太太耳聪目明,什 么事都清清楚楚。丈夫去世时,自己才二十三岁,到现在已过去了两万多个孤独 的、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儿子是唯一的精神支柱,现在看到儿子已先她而去, 伤心至极,饭越吃越少,话也不愿说了,不到一年,也就无疾而终。   等处理完祖母的丧事后回到家中,梅尧的三女儿觉得非常疲惫。日子过得真 快,在不知不觉中,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已经是个快四 十岁的老姑娘了,躺倒床上,悲从中来,泪水怎么样也止不住,被角湿透了一大 块。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