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拆   (短篇小说)   ○刘大程   岩头村的早晨,一大群男女老少,在村子入口的大道边一线排开,齐刷刷跪 倒在地。他们的背后,是密匝匝的瓦屋,其间偶或突起一座筒子状的砖房,屋顶 正散淡地冒着炊烟,那是他们最要命的财产——住宅。他们的前面,是一群穿警 服和迷彩服的壮汉,深蓝的臂章上印着“警察”,大红的袖章上印着“执法”, 都戴着头盔,两条狼狗站在他们中间,吐着舌头,嘴巴冲一大片脑袋一杵一杵地: “汪,汪汪——”还有三台坦克般的桔黄色挖掘机。三台挖掘机本来隆隆隆慢慢 开动着,履带的铁齿扎着土转圈,势不可挡地向前推进,这会儿就犹豫了一下, 停了。还有几辆车,停得远一些,是警车,执法车,消防车,救护车。   还剩四个年轻的小后生没有跪下(事实上人群里差不多也只有这几个后生, 其他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孩子,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其中两个拉着一块用白 被单写着“人人有家,相煎何急;反对强拆,维护权益!”的标语,两个各舞一 面国旗,分立两旁。他们是几个刚从杂牌职校毕业回到家里的学生,正为下一步 的路不知怎么走犯愁,对父母生点莫名其妙的闷气,没想到碰上有人来扒屋,起 初火气大得很,看到这阵势,他们明显有点动摇,拿不准是跪还是不跪,倒变得 有点无所谓了。   “白队长,事到如今,我们知道,这屋拆是拆定了,但条件还没谈妥,你们 还是缓一缓,等签了合同再来拆吧!”领头的一位老者抬起头,对一个眼睛有点 陷、面部肌肉一边往上一边往下、两手叉腰的迷彩服说,长长的胡须不住地抖。 其他跪着的村民立即响应:“是啊,总不能说拆就拆吧,总得先说好了再动手 吧!”   被叫做白队长的不答话。这场面他见得多了。   两个年老村民看到四个小后生还楞着,赶忙急促促又怕被人看见似的抓着他 们的裤脚使眼神:“伢仔……”要他们快跪下。有一个跪下了,那三个反倒倔起 来,就是不跪,仍穿着校服那个嘴里还愤愤地说着:“课本上说的资本主义圈地 运动,我没见过,今天的圈地运动,倒是见着了!”把头扭向一边,稚气未脱的 脸像一块生铁。但没有谁听清他说什么。那些戴头盔的根本就不理会这些,只是 等着他们的头发话。   白队长和一个宽下巴警服交换了一下眼色,往前把手一挥:“让开!拆!”   挖掘机就又发动起来,隆隆隆转着履带向前蠕动。人群顿时慌乱。头盔们一 拥而上,把人群往一边赶、拖,朝那个方向看去,前面马路后面的坡脚搭有一片 帐篷。   县里是半年前开始考虑拆迁岩头村的。阳春三月,一个投资商来县里考察后, 有意在本地建一个大型化工厂。看来看去,就选中了离县城不远不近的岩头村。 投资商在县领导的陪同下,站在路边看着岩头村,感叹地说,这里太合适了,树 木苍翠,风景宜人,三面环山,进财藏财,一条河沟,便于排污,离国道也不远, 无论是从环境还是从风水还是从交通来说,都再难找这么个好地方,他可以再拉 几个投资商来,把这里建成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工业园。县领导听着投资商的话, 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好像面对的就已不是破落的岩头村,而是厂房林立花木掩映 的工业园。几位领导心里也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默契,谁都没有借着投资商的话说: “好眼光!是啊,这块地方的确不错,要不怎么出了两个为国捐躯的战斗英雄呢, 一个在国军,当营长,是抗日英雄,一个在共军,为团政委,是解放战争英雄, 在本地已传为美谈,岩头村也有英雄村的美称。”他们担心说出这些会让投资商 改变主意,让县里失去一次好不容易得到的事关发展大计的良机。经过两轮谈判, 正式签下了合同。第二天适逢端午节,县里特地邀请投资商过了个在当地盛为隆 重的民间节日,观看了一场精彩的龙舟大赛。投资商的要求是在本年内就把厂房 设施建好,过了春节就正式投产。岩头村是个不算小的村子,有百十户人家,拆 迁安置不是件小事。但这绝不能成为阻挡项目进展的理由。原先的规划,是在河 上游就近给村民另划一块地,让他们拿补偿在那里另起房子。村民们虽然强烈反 对这次拆迁,不愿搬出世代居住的祖宅地,却也没有办法,如果补偿合理,他们 还是认搬。这也算谈妥了。但后来在县党政两套班子会议上,一名常委提了个建 议,说眼下不也正大力开展新农村建设么?不如在离岩头村三里许的国道边划一 块地,让村民自己集资一半,政府出资一半,建一个新农村建设示范点,为县里 又树一块新招牌。另一名常委则提出不同意见,说那样可能使问题复杂化,还是 慎重些好。书记和县长听了,肯定了先发言那名常委的构想,说有创意,是融会 贯通的思考方式,充分注意了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   但这回村民却不干了。一来离原来的庄稼地远了,干活不方便,二来拿钱给 政府,政府给建的房子会是么个样?这年头,烂事见多了,老百姓好歹也学着了 点。所以,他们提了要求,就是政府要么出钱买几辆车,方便他们运肥收割,要 么就近帮他们解决耕地,要么提高补偿;房子要合他们的意,不能建成城里那种 蜂窝似的连连房,那样他们不习惯,再如面积、材料什么的,也要得当,他们要 自己派人去监工。这么一来,事情还真的复杂化了。政府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只有使用惯常的一套,派人到处刷标语,拉横幅,喊喇叭,“以通情达理为荣, 以胡搅蛮缠为耻;以支持拆迁为荣,以制造障碍为耻!”“爽快干脆又领补偿又 拿奖,耍赖抵触两手空空坐班房!”先造造声势,拆好别处就来端这里。村头巷 尾,赶场路上,集市街头,一时都在谈论此事。大多数村民不怕。他们觉得理在 他们这边,不是还有法律么?莫不成他们还能抢?他们还觉得这事县里的主要领 导肯定还不知道,只是那些拆迁部门乱搞的。胆小的就说,你别说他们做不出来, 这事啊,电视上和报纸上报道的还不多,听我那在外打建筑的老三说啊,到处在 都拆,凶得很!胆大的就说,那大不了拼命咧,这泥巴脑壳还抵不了他官脑壳啊?   恐吓未奏效。拆迁办主任谭士勤就下了命令:拆!强拆!   他们对拆了再说早已轻车熟路。先礼后兵只不过是个程序而已。   于是,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坡脚出现了一片帐篷。村民们一看,还有点迷 惑,不明白是做么个用的,哪里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挤到里面去安身。   人群正哭哭啼啼被往帐篷那边赶,三位老者突然从一条巷子里踉踉跄跄抢出 来,大喝一声:住手!   人们一看,一个是抗日英雄的胞弟冯吉云老汉,一个是解放战争英雄的堂弟 冯本安老汉,一个是木匠薛德良老汉……   城北山簏的燕子山庄。谭士勤刚泡洗完毕,在一个单间,仅着一条裤衩,像 一条修光了毛的猪趴在床上接受按摩。   “勤哥,你都十天没来了。”一个着粉色蕾丝滚边纹胸和短裙的按摩女,骑 在谭士勤背上,这里推推,那里揉揉,不时地甩一下披散的长发。这个按摩女本 来叫小莲,谭士勤有一次说她像他家里养的绣眼鸟那么漂亮可爱,就叫她小秀, 并从此硬叫她小秀而不叫小莲了,叫来叫去整个山庄都叫她小秀而没谁叫她小莲 了。“小秀好,小秀好。”谭士勤说。他给小秀说他养的那两只绣眼鸟,从鸟店 刚买回去时,很快和他老婆就熟了,却很怕他,看到他凑近去就往一边躲,大概 过了个把月,才肯和他亲近,一亲近就不得了,那个机灵,那个娇气,那个乖, 歌唱得那个好!他回家一打开门,它们就唱着歌欢迎他。有一次,他在阳台把那 只雄鸟拿在手里玩,发现它眼睛后面的毛下面有个细孔,他感到好奇,就用一根 牙签去轻轻捅了一下,那鸟叽呀惊叫一声,从他手里挣脱,冲出防盗栏飞走了。 他老婆骂他说,你也太无知了,那是人家的耳朵啊!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可能 是耳朵吧,只是有点好奇。他感到非常懊丧,想去给剩下的那只买个伴,它不停 地叫着,扑楞着,怪可怜呢。这时他发现那只飞走的雄鸟在空中盘旋,鸣叫,过 了一会又飞走了。他怀着侥幸,把笼里那只雌鸟用绳子拴在里面,把笼门打开, 鸟笼放在窗台上,他躲在窗户后面。那只雄鸟又来了,如刚才鸣叫一会,又飞走 了。如此三四回,他花了一个下午,终于等到雄鸟回到了笼里。他马上关了笼门。 但雄鸟那只耳朵好像就不管用了,从此听什么就要偏着脑袋。“你别说,这小东 西还真伟大,甘愿放弃自由和冒着危险也不愿丢下另一半!”谭士勤感慨地说。   “你不是无知,是太坏了!”小秀说,佯装在谭士勤背上狠狠地揪了一把……   “忙啊。”谭士勤说,“十天没来,你们这里就变了,怎么不穿那个学生装 了?我觉得那个装扮蛮好啊?”   “到处都在穿学生装,我们这里就不穿了。要与众不同嘛。现在这个叫韩装。 勤哥不懂了吧,落后了吧,还是别叫勤哥,叫谭主任好了。”小秀嗲声说。谭士 勤五十多岁了,小秀起初叫他谭主任,他不满意,要叫勤哥。这勤哥叫起来却是 情哥,妙处就在这里。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谭士勤正要反过一 只手去捏小秀一把,手机唱歌了。   小秀忙从背上下来,伸手关掉床头的液晶小电视,拿过手机递给谭士勤。   电话是拆迁队白队长从岩头村打来的。白队长在电话里说了三个老汉死硬阻 挡拆迁的事,“……那个薛木匠说他有个儿子在省里当官,可有这回事?咋没听 说过?”   “岩头村有人在省里当官?”谭士勤一脸疑惑。这事他也是头一回听说。本 县有哪些人在外面做事,大家心里都有底,开展有关工作前就会考虑这一层。岩 头村是出过两个英雄,但那是陈年旧事,目前没有谁在省里有关岗位任职。   “村干部在不在?”谭士勤问。   “怕村民吐他们口水,都避了。”   “你等等。”谭士勤挂断电话,翻出岩头村村长的号码拨了过去,薛木匠的 儿子在不在省里做事,他最清楚。   “谭主任,是这样,”村长说,“包干到户的第二年,对了,是八一年,薛 德良带着婆娘去城里给家具厂做木工,做了还不到半年,他婆娘同一个做生意的 外地佬跑了。薛德良没找着,就拉扯着家里这个伢仔过活,后来再娶了个女人, 生了个妹仔。村里去外面的人多起来后,不断有消息说,薛木匠原先那个婆娘是 同一个半老年纪的宝庆佬跑的,听说生了个伢仔,伢仔前几年大学毕业了,在省 里什么单位。薛木匠早不说是他儿子,晚不说是他儿子,这两天说那个伢仔是他 的,他婆娘跑的时候已怀第二胎。这是天话,你信他做甚?听说那个宝庆佬早几 年就不在了,而薛木匠后来娶的女人也不在了,那个婆娘也从不回来走动一下, 薛木匠也从不去认一下。你想,这都什么事啊。他发神经咧。退一万步说,就算 是真的,人家不认他,他也是矮个子坐高凳——够不着啊!至于那俩老倌,前些 天村里都做他们工作了,要他们识大体顾大局,他们当时不吭声,我们以为他们 想通了……”   “好了,知道了。”谭士勤挂断电话,又拨白队长:“扯淡的事。你们让人 把他们三个送到县里来。拆!”   “看来勤哥这些时还真的是很忙,要注意身体呢。”小秀体己地说,给他按 脚了。   “是啊。所以,我十来天才来一回嘛。”谭士勤一笑,暧昧地说。   “错了,那就应该多来,放松放松,减压减压……”小秀媚笑着,又像突然 想起了什么似的   说:“哎,勤哥,你说现在的怪事还真是多呢……”   “么怪事?说来听听。”   “前几天有个村支书的伢仔来这里选了个妹仔,带回家假结婚,好收礼金。 嘿,本来选中我了,我才不去呢,我只侍候勤哥。”   “哦,这事么,怪又不怪。不过,你这话我爱听。咦,饭勺骨有点痒,你给 抠抠。”谭士勤说的饭勺骨,是指肩胛骨。小秀就又爬到了床上。   “左边一点,右边一点,上去一点——对,就那里,抠。舒服。”   谭士勤想着那三个人带到县里该怎么办。这事得和公安局张副局长沟通一下。 他的意思,是把薛木匠送到精神病院去,如果那老头说的话是发神经,得送,是 真的,也得送,以免节外生枝。两个烈属嘛,先委屈一下,送到敬老院去,让人 看好,等拆完了再送他们回去。这事不适宜于在这里当着小秀打电话,等下再说, 反正人带到了送在公安局。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手机又响了。   还是白队长。   “又么个事?咹?”   “谭主任,这岩头村还真有点邪!”白队长说。原来,他们把那三个老汉往 车里一塞送往县里后,巷子里又冲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腰上绑了一圈炸药, 红着眼睛咆哮,声称不送回三个人来、等签下合同再拆,就点引线!村民们一看, 高个是薛木匠的儿子,矮个是冯本安的侄子。他们两个在外村修公路,是爆破手, 听到消息刚赶回来。看到有孔武人出头,人群立马激昂起来,有的拿了锄头,有 的舞了扁担,有的操了柴棒,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这出过烈士的村子,就有这 么血性的人。如果那些青壮年都在家,还不知要闹成么个样。   “贾警官呢?”谭士勤厚厚的眉头拧了一下。   “他陪伍局长去泰国考察去了,换了付警官,他正给局里打电话汇报和请 示。”   “考察个屁!”谭士勤说,“早不去考察晚不去考察,节骨眼上他们倒好, 跑去泰国考察人妖!你和付警官先稳住,我很快到!”   谭士勤一边穿衣一边想,你伍局长要退休了、市里有后台也不能这么做嘛, 你带其他人去也就行了,还带了业务骨干贾警官去,关照他也要选时候嘛。大家 都知道目前的局面,这些年拆迁基本是先拆后补,好些地方出了篓子,国务院正 研究拆迁条例,要把一些界定明确化,还要拟定先补偿后拆迁。虽说好些事上面 说的是上面说的,下面做的是下面做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这条例到时 碍了手脚就麻烦了,所以近来到处都在赶这最后的空档,把规划内要拆的抓紧拆。 眼看拆掉岩头村,县里的大拆迁就可以暂告一段落,你伍局长竟把干将带去观光 了!   刚到一楼,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孔副县长打来的。孔副县长问谭士勤在哪, 市报社刚打来电话,说有人向报社反映,岩头村暴力拆迁激起群众反抗,情况紧 急,恶性群体事件一触即发。   “孔县长,你放心。”谭士勤说,“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有部分群众在极个 别别有用心的不法分子煽动下,有过激苗头,现经妥善调解,已经平息,群众情 绪稳定,拆迁工作正常进行!”他并不慌张,这是干拆迁多年来的经历和经验垫 的底。他不止一次说过,拆迁,一点事都不出才是怪事,出了事处理不好才是怪 事。事实证明,动迁户闹得越凶,自己损失就越惨。这几年,县里拆迁死过三个 人,一个是被挖掘机推到坑里遭土方压的,一个是淋汽油自焚的,一个是不肯离 开而从挖塌的楼上摔下来的,伤过的就多了,但哪次哪个负责人被追责过?大不 了扔点钱出去。发展乃大势所趋,再犟犟不过政策……出得大门,他钻进那辆在 这个县城不致招眼也不算寒碜的现代伊兰特,脚一踩,出了山庄,往岩头村方向 驶去。   按摩房内,小秀掠了掠头发,拿了毛巾,提着小竹篮,出门往待班室走去。 走在灯光幽暗的过道里,她还在想,人妖是什么呢?   两天时间,岩头村就成了一片废墟。村民们的反抗只不过是螳臂挡车。英雄 村从此将淡出人们的言说,化为一些人的记忆,并慢慢湮没。取而代之的是化工 厂,高高的烟囱冒出黑烟。   一周后,谭士勤请组织部方部长和人事局向局长去郊外农家菜馆吃了一顿野 生娃娃鱼。酒足饭饱,又呷茶。这是一座竹木结构为主的特色菜馆,高高的白石 灰封线的青砖方柱,原生质地的栏干、屏风、窗格和地板,被桐油油过,泛着金 色,古典的冬瓜形红灯笼挂在门廊,头上时不时悬一把描着丹青的油纸伞。此刻, 他们正坐在最高的三楼,窗外是一条河,河对岸是一列起伏的山峦。时当傍晚, 夕阳西下,一条渔船在水里划着,几只白鹭在微凉的秋风中飞过苍山,往南而去。   三人边呷茶边看风景,边聊天。有一点心照不宣,那就是谭士勤的伢仔工作 调动的事。谭士勤的伢仔前年大专毕业,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牛毛,毕业即失业, 落实工作相当难,谭士勤找教委的关系,让伢仔先到一个镇中学去当老师。伢仔 志在从政,对教书没兴趣,不愿意。谭士勤给他掰细了掰细了讲,当老师是没什 么出息,但那只是个跳板,是个过渡,过年把就好办了,世上哪有一步登天的事 呢?伢仔才去了那里呆着。想来他五十多岁了,过几年退休了,得抓紧把伢仔的 问题解决,现在实行干部年轻化,伢仔的事早点办好,也才有奔头,不要像自己, 起步太迟,现在才是个正科。他在县里找了几个相关领导,尤其是组织部方部长 和人事局向局长。自然,在这个事情上他没有吝啬。   一杯白茶下肚,又吃了两块酸萝卜,方部长觉得有点重的脑壳轻松多了,就 开了口:“老谭,你家伢仔那个事,我记着的,本来也不是很难,但现在,得缓 一缓,”方部长表情严肃而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头往前凑了凑,“不瞒你们 说,主管组织工作的熊副县长前两天给我透了个消息,有个在外省以反腐和严打 出名的书记可能要来我们明月市了,风声有点紧,有些事得先停下来,马虎不得。 你放心,只要风头过去,这事就给你办。”   向局长和谭士勤听罢,沉默了。因为这还是个新信息。向局长想了一下,小 心地说:“这样的话,那是得警慎些。老谭你放心,我和方部长答应了的事,你 还怕靠不住?早一点和迟一点的区别罢了,不急在这阵子。”   谭士勤说:“那是。不过我还真希望,这只是个谣传,不然,可不是件好 事。”说出口了又有点后悔,后面的话可以不说。   “是啊,”向局长说,像要继续往下说,又噙住了。拿起桌上的芙蓉王,递 方部长,递谭士勤,自己也抽一根。谭士勤已打燃了火机,一一点上。   半个月亮爬上来时,三人踩着木地板咚咚咚下了楼,坐车离开了菜馆。   谭士勤回到家里就睡了。等老婆看完电视躺下来睡时,他却醒了,再无睡意。 他看看表,十一点四十七。披衣在客厅踱了一会,就去了书房,打开灯,倒杯水, 随手取出《曾国藩》翻起来。这书他看了好多回了,但至今也没从头至尾看完过。 他没那个耐心。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才回到卧室,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多。来到办公室,他 惦起表弟黄二花,那个事不知情况怎样,还没来电话。他下楼开了车,驶到环城 路,在一家粉店买了盒鸭肉粉,再把车开到一处草坡边停下,打算吃了粉给二花 打个电话。   说起这黄二花,是他姨表弟,小他十来岁。五六岁时请仙娘看命,仙娘说他 有疙瘩,除了做法禳解,还要取个女性化、丑点的名字,他妈就请仙娘帮取。仙 娘就说,排行老二,就叫黄二花。看到圆头圆脑的伢仔呵呵傻笑,就说,诨名笑 婆娘。所以,黄二花,又叫笑婆娘。这小子成人后,觉得名字太难听,就自己另 取了一个,叫俊英,既符合女性化的要求,倒过来念又是英俊,挺好,还用在路 上“没收”一个山货贩子的两条甲鱼,让派出所长帮改了户口。不过,叫他黄俊 英的人很少,一些新认识的人先叫他黄俊英,等知道了黄二花和笑婆娘,往往又 改了口,除非是后来他的下属,不敢造次。黄二花长得个头粗,脑子活,在社会 上吃得开,后来被镇派出所提进了联防队,但转不了正。这几年,眼看房价飞涨, 谭士勤和公安局张副局长暗地合伙做起了房地产,两人都要一个可靠的替身在幕 前张罗事务,黄二花被谭士勤看中,就离开联防队,和张副局长的二舅子王东一 同当起了风风光光的房地产老板。最近,他们在市郊开发的一块楼盘已快封顶。 因为得到一个消息,邻近的旺竹县图书馆大楼要改建为夜总会,昨天,谭士勤让 黄二花去燕子山庄带了两个妹仔和五十万现金去了旺竹攻关拿工程。   粉吃到一半,电话叫了。谭士勤口里含着粉,一看,正是二花。他咽掉那口 粉,问:“二花,如何呢?”   黄二花气都喘不过来地说:“哥,先别说那事。市里的楼盘,完了,全完 了!……”   “么回事?你说明白。”   “咱们的楼盘,被拆了!拆光了!昨天晚上,我们在旺竹,同那边谈得有点 眉目,很晚了才歇。今早起来一开机,于经理就打来电话,说咱们的楼盘一夜之 间被拆得稀烂!”黄二花打着哭腔。   “你疯了?说的么个话?拆了?谁拆的?咹?!”   “我没疯。是市里拆的,搞突然袭击!”黄二花说,“今早于经理打我电话 不通,他和钱律师去了政府才弄清楚,有人告诉他们说,有个浙江大老板来市里 投资,要拿一个亿在我们楼盘那一片建商贸城,打造四省边区最大商品集散地, 我们那块地划给那个老板了!我们的楼盘是违章建筑!我不敢相信,立马开车赶 回来,一看竟是真的,房子全挖烂了!”   “贼日的!违他妈个屄!要拆也得打个招呼呀?”谭士勤把粉盒一放,手有 点发抖,脸已是猪肝色。   “你们不也是常常先拆了再说吗?听说市里这几天要趁新拆迁条例还没下来 大搞突击强拆!你知道啊,打了招呼一时哪里理得清?”   “你好像蛮懂似的!我们这样搞过?王东呢?张副局长知道了没?”   “王东割痔疮在休养,还没来啊,电话也不通,于经理去他家里了。一千多 万,一千多万哪!”黄二花真的哭了,笑婆娘成哭婆娘了。   谭士勤慢慢放下电话。他连吁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事已至此, 他能做的只有和张副局长去现场看看,处理善后了。他知道,一千多万当然不会 白白泡汤,但先拆后补,要顺利拿到如意的补偿却非易事。他只求少损失点了。   常常是这样,好事临门就连着来,坏事粘身就排着队。   由两个替身和律师出面,在与市里交涉好,等待领取补偿后,大约三周,一 个姓姜的副市长竟坠楼身亡了。第二天的省报是这样报道的:“明月市副市长姜 之焉于昨夜坠楼身亡。坠楼原因不明,已排除他杀。据悉,姜之焉生前患有抑郁 症……”   “抑郁症?”明白人谁都知道,这是鬼话。就算不是鬼话,真抑郁,他为什 么抑郁?这明明是一个不妙的信号。莫非中纪委真的已经盯住了明月?那个靠反 腐和严打出风头的书记真的要来明月了?谭士勤明显嗅出了空气中那股不一样的 气味。   车,在往燕子山庄的方向行驶。两边的鹅掌楸叶子开始变黄变干,在风中飒 飒作响,头上是铅灰色天空。谭士勤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今天才发现这些树已 经长这么粗这么高了。他曾经随县领导来这里栽过两棵树苗。那时候他还在城建 局做一名副科员,是局领导得力的帮手。当时县里打算把燕子山开发成风景区, 投入了大量财力物力和人力,搞到后来却半途而废,惟独山簏的山庄像模像样, 红火至今。   谭士勤把车开得很慢,因为他觉得今天之后,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所以 今天的路就显得比平时都长。一路上,各种思绪在脑子里闪来闪去,缠来缠去。 他想,又是十来天没来,不知道小秀又换什么装了。上次小秀说要搭他的车出来 给家里寄点钱,他要去岩头村,走得忙没带她,不知她寄了没。薛木匠说的那个 人到底是不是他儿子呢?他在精神病院真疯了没有?伍局长是否知道张副局长和 他在做房地产?书记和县长呢?明月的官场是否真的要来一场地震?那一下子也 轮不到他,天塌了还有屋顶着呢,但屋塌了呢?弃卒保车也是常有的事。这时他 想到了家里,伢仔还年轻,受点挫折有好处,只是这挫折不要太大。他觉得有点 对不住老婆,但也还算不上亏待她,比如家里时常有人送礼什么的,一些数目不 大的,他都任她全权处理支配,懒得过问,不过,真要到了那一步,这也会害了 她,那就嘱好她别松口,自己包揽算了。想到他一切的所作所为,从法的角度, 从神的角度,谭士勤把不准自己有多大的罪,应该领受怎样的惩处。他承认有些 事是做得过火了,但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是个小小的拆迁办主 任,是奉命行事,领导的指挥棒指向哪里,他就得跑向哪里,不跑行吗?还能在 里面混吗?……思来想去,他一时释然,一时沉重,前方竟变得有点恍惚,好像 他也没有把着方向盘驾着车,而是身不由己驶在一条非常阳生的、看不出前面到 底是哪里的路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