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谁是呵护你一生的那个人   作者:李存刚   我有个秘密,可能是你至今都不知道的,就是: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按 理,从你出现在住院部到你离开,那么长的一段时日,我应该有很多机会去搞清 楚的,但鬼使神差,我没有,我甚至就一直没想到过要去搞清楚。所以现在,我 就只好把你叫作“你”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说出我想说的话,不妨碍我在经年之后的今天一遍又一 遍地把你想起,甚至也不妨碍我把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变成文字,倾诉予你— —   我清楚地记得,你初来到住院部时,是个初春,阳光明媚的午后。你送你的 母亲来住院。你的母亲,两天前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右脚踝骨折。当时你背着 她,打我办公室外的走廊经过,咚咚咚的脚步声,猝然打破了那个午后的宁静。 一道打破那个午后宁静的,还有你母亲的呻吟声,似乎也有你竭力压制着的喘息。 你的母亲和你,如果你不说,绝然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是母女俩:你的母亲看上 去那么苍老,一个五十不到的农妇,头发却花白得起码六、七十岁了,还有她胖 嘟嘟的脸和同样胖嘟嘟的身体,那么多的肉,缀在那具形同枯槁的身躯上,摇摇 欲坠的样子。是的,枯槁。谁都有母亲,谁都知道儿(女)不嫌母丑的古老世训, 但请原谅我直言,你的母亲着实就让我想到了两个词:枯槁和丑陋。但这只是最 初的印象,最初的印象往往是个蒙蔽,它使得我们寻找真相的道路变得曲折和离 奇,待我们恍然大悟时,才知道当初自己是多么无知和幼稚,比如我一直十分怀 疑的一见钟情的爱情,比如你母亲。后来知道她所以变成那样以后,我就彻底地 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类风湿性关节炎,激素。作为一名医生,我十分清楚这几个 字眼饱含的痛苦和无奈,它直抵骨髓的破坏力,于今的世界仍然是个未解的难题, 何况你、何况你母亲呢。由此,我从心底里理解并原谅了你“枯槁”、“丑陋” 的母亲。   而你就完全不同了。这不同,绝不仅仅是因为你有着年轻的活力四射的身体。 你齐耳的乌黑亮丽的发丝,你静默的脸上突然绽开的花一般的微笑,你湛蓝湛蓝 的深潭一样的双眼,甚至,你说起你母亲的“类风湿”时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滴…… 你的一切的一切,我想,即便是用世界上最挑剔的眼光来衡量,你无疑也应该是 出类拔萃的那一种。   但在你背着你母亲,打我办公室外经过时,我看到的其实更多是你母亲。这 和我的从事多年的职业有关,更重要的原因是你的母亲。你几乎整个的躲在她身 下,仿佛躲在一块巨大的肉身制作的挡板下面,我能看到和听到的,只有你快速 向前移动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和你母亲嘴里不断涌出的呻吟。   几分钟以后,我手里翻动着护理部刚刚送来的你母亲的病历夹,从办公室里 出来,到门口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将病历夹放在了腋下,然后昂起头,去看你的 母亲。这时候,我就看到了你,你手拿毛巾和脸盆,朝向我办公室另外一侧的洗 漱间去洗脸。你红彤彤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汗珠,活像阳光照耀下露珠满布的红苹 果。你一边走,一遍拿毛巾揩拭着不断冒出似乎永远也冒不完的汗珠。看到我, 你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一幕,后来在我的脑海里多次重放,就像某部百看不厌的电影里的一个经 典镜头,经过多次反复重放之后,便有了清晰的层次和脉络,便变得条分缕析起 来。事实上,当时你和我的相遇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你从走廊那一侧走来,路过 办公室门口,我从办公室里出来,我们在办公室门口,这个几乎垂直交叉的点上, 遇见了。然后我就停下来了,看着你,等你过去。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看到的, 其实只是你的一个侧面。不可能更多。   变化是后来发生的。这毋庸置疑。你和我,我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去的也 是不同的方向,我们当中,谁也没有可能在那一刻凝固成雕塑,除非流水一样的 时间突然停下来,或者世界就此定格。但你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要真是 有那么一丁点可能的话,也只可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只存在于妄想者不切实际 的妄想里。所幸的是,我们都不是。是的,不是。对于时间,我们都是(也只能 是)它忠实的臣民,面对它巨大的魔力无边的统治,我们心悦诚服、心甘情愿。 这是对的。也就因为此,一些时日流去之后,我才得以看到更多的你,而不再仅 仅是你的一个侧面。   这么说来,或多或少的,就有了些探险的味道了。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从 来就素未平生,因为偶然的机缘,有可能彼此了解更多更深入一些。想想,这个 了解的过程本身,不是探险又是什么呢?记得哪位哲人说过的,人生就是一次长 长的探险。如果你要问,谁说的?那我告诉你,我答不上来,你姑且就把它当成 是我说的吧。   我这么对你说着的时候,就想起你玩手提电脑的那个“病友”来了。生病躺 在床上了还玩手提电脑,在这个偏远小县,在偌大的住院部,都应该是道特别的 风景了。因此那个人一出现,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包括我的,也包括你的。 当然,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个人的病,后来也就和大多数人一样,注意到了他的 手提电脑。   他是在省城里骑一辆据说很昂贵的摩托车时出车祸伤的,他大学毕业后就一 直在一家大型广告公司里打工。他的手提电脑和让他受伤的据说很昂贵的摩托车, 都不是他自己的,这些,是后来在和我的交谈中,他自己无意间透露给我的。透 露给我这些的时候,他不停地移动着鼠标,打开电脑里的文件:有网络里广泛流 行的三流小说,有赤身裸体的不断变换体态的男女,有我一直听不清歌词的阴阳 怪气的曲调……他把它们一一点开,让我看,不时冲我发出奇异的笑,间或冲我 喊一句:“帅哥——”,他把“哥”字拖出长长的尾音,让我浑身陡然冒出细细 的汗,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看清一个人,从来就不需要看到他的全部,有时候,仅仅需要看到他无意间 的举止和言行;一个人无意间的举止和言行,往往最能真实地反映这个人的心性。 就像一把刀,我们要看的只是它的锋刃。   我的问题是,你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呢?是他枕边的手提电脑?是他口中 念念有词的大学生身份?是他在省城那份可能还算优厚的广告工作?……我百思 不得其解。在你出人意料地跑去他的床上,看他枕边的手提电脑时,在你若无其 事地为他接大小便,从办公室外经过去卫生间倒洗时,在我去为他查房治疗,看 到你和他共享一床被褥还掀起阵阵波浪时,一次又一次,我欲言又止。因为不知 道该从那里说起,该如何对你说起。他来自几百公里外的省城,你来自几乎对称 另外一个地方,他的病房和你母亲所在的病房也相隔着一段距离,甚至你们说话 的口音都有着明显的区别,你说的是我熟悉的方言,他说的则是夹带着省城口音 的另外一种方言。但这些对你似乎都不是问题,都不足以阻止你在到这里后的第 三天,就抛却你日渐“枯槁”的母亲。到处是蜚语流言,而你就在风口浪尖,你 自己制造的风你自己掀动的浪,那么汹涌,可你却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依 然若无其事地打我办公室外的走廊经过,依然偶尔扭过头,冲办公室里笑,但你 那样的笑也就只是笑而已,就像永开不败的塑料花,看起来是花,却没有花朵应 有的艳丽和芬芳。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你何以有了这样毅然决然的力量?即 便是爱,在住院部这样特殊的场合,也应该有个轻重缓急吧,你能说你和他,你 们真的,是一见倾心地相爱了吗?   后来有一天,我又在梦中遇见了你:手拿着脸盆和毛巾,不时揩拭着挂满汗 滴的红彤彤的脸,看到我,你忽然就有些不好医生地笑了起来。   我问:你和他,你们是真的,爱上了吗?   你似是而非地笑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似是而非的笑脸,仿佛有浓密的迷雾笼罩着,陌生而遥远。   说到这里,我还必须提到一个人,你在住院部的那段日子里认识的另外一个 “病友”。三十一、二岁吧,手臂被人的摩托车撞倒后摔断了,离过一次婚至今 未再嫁,据说有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儿……我这么说,想来你就应该知道她是谁了。 你在这里的时候,你和她,还有那个玩手提电脑的家伙,你们经常在一起,有说 有笑,还时常肆无忌惮地高声谈论某个你们周围的人,包括谈论我。因此我想, 你对她应该是了解一些的,至少我这么说过之后,你应该轻而易举的就能知道她 是谁了;同样的,她对你应该是了解的,至少应该比我了解的更多更清楚吧。   那是她在出院后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她来医院复查她的手臂。但我也已经不 记得,是我还是她,我们当中是谁最先提到你的了。可以肯定的是,听到有人说 起你,我是十分乐意的。我想她应该也是,要不然,她就不会说着说着,突然站 起身,抬手拢一下耳旁黄焦焦的头发,然后继续兴奋地和我说话,说起你。她甚 至没有注意到,就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时有密集的唾沫星子从她鲜红的唇间, 飞蹦而出,有那么一些就径直飞向了我。很显然的,那是因为说起你的缘故—— 时隔一个月了,说到你,她依然那么兴奋,以致忘乎所以了。   我仔仔细细地听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关于你和那个玩手提电脑的大学生 的。又是这么多时间过去之后,我已经记不住更多更确切的了,我还能够记起的, 归纳起来有以下三点:   一是她提到了你的身体。我们每个人都有单单属于自己的身体,它差不多是 除了名字而外,唯一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了,它使“你”“我”,使我们从 熙熙攘攘、来往穿梭的人群中区分出自己来。我记得,她提到的是你身体上两个 具体的部位:腹部和大腿。我想象不出,她为什么首先要提到你的身体,并且单 单就提到这两个地方,就像她一定也想象不到,我记起你的时候,为什么老是想 起你齐耳的短发和你红彤彤的脸一样;或许,就在你们高声的谈论里,你和她, 你们提到我的时候,提到的也定不是一模一样的我吧。她说的其实也可能是她看 到的。比如你的腹部,她说的是你的露脐装,和腹部皱巴巴的皮肤(那是生产过 后遗留的痕迹),比如你的大腿,她说的也不过是你短促的牛仔裤,和它遮盖着 的体毛(但是它们当中,有一些和你的大腿一起露了出来)。她一边说,一边张 开五指罩着自己的腹部和大腿,来回比划,仿佛是要提醒或者表明什么。   二是她说出了你可能的年岁和也许存在也许莫须有的孩子。但是,她提到的 你的年岁,我现在也已经不记得了,二十、或者三十吧,反正你是比我小多了去 了。至于她说到的孩子,因为有前面皱巴巴的肚皮作为铺垫,我想我当时是默认 了的。紧接着就有一个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真的么?那孩子的父亲呢?但我没 有说出口。大约是看见了我的沉默,她接着冷冷地笑着,问我:很稀奇么?   以上两点,经由她,经由你这么一位同性朋友说出,我是真的被惊住了,而 且是那种正美美地吃着可口的食物,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口的惊。对,如 鲠在喉,让人难耐的、呼吸困难的感觉。以你的年岁,这样的感觉,我想,你应 该是完全能够理解和体会到的。   但你肯定想象不到,她接下来说到了一个词,让我至今念念不忘:呵护。在 说出这个词之前,她终于还是提到了那个玩手提电脑的你的“病友”,她说,他 们的老家在同一个乡场上,隔着顶多五分钟的路程。她说人家是大学生,还是 “处男”呢。她把“处男”两个字重复了至少两遍,深怕我忽略了似的。然后她 就又说到了你,她说,那么快就溜到人家的床上,做什么呢,找个人呵护一下而 已。   她还说到了更多的话,但我记不确也不想再重复了。   现在,当我终于为你敲出这些文字,我最想说也最想知道的是,对于你,谁 是你呵护一生的那个人呢?   这话,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只是想把说给你,也说给我自己听。人活一世, 我想,这应该是你也是我,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去弄清楚的一个问题。就算为了我 们在住院部的相遇,或者干脆就为了你在这里度过的那段时光,你接受也好拒绝 也罢,我把它送给你,做个小小的纪念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