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夜晚   静香   芸姑站在一片银色的光影中,甩甩头,头发被风斜吹在肩上,立刻就有银光 撒上了丝丝的银线儿,脸在细密的银线儿中转过来,一张白瓷般的带笑的鹅蛋脸 呈现:她唇红眉翠,似薄雾轻笼晓花,她杏眼凝情,似绢帛舒展如云,她的美不 落俗套,但显然还是有些疲惫,疲惫之苍老,亦如三秋之暮菊,散漫而倦懒的花 瓣,如丝般让人渐生感慨。岁月愿这般苍老如昔。女人迎着晚风,鬓发随风飘起, 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这茫然藏得很深,但还是被老杨发现了。   老杨盯着面前的这个影子,痴愣愣地发呆,他忘记自己刚才说什么了,但他 的脸忽然就发起烧来,他觑眼望着她,她脸上倏地升起两团红晕,那红晕迎着昏 黄的灯影儿,像夕阳映照的晚霞,像波光刚刚漾开的涟漪,他伸出手,想摸摸这 团红晚霞,可手儿不知怎么却抖得不成样子,喉咙里也禁不住叫了一声,“芸姑, 你可知道我呀!”   她看着他,掩着嘴笑了,说,“你这什么意思呀,我怎么不知道你呢?”她 将手从唇上挪移到胸口,捂着那砰砰乱跳的心脏,更加觉得心痴神殇,她猛一眨 巴眼,竟又笑了起来。   她想只笑一下的,但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从她的嘴边飞扬出去,震荡着她 的耳膜,跌进那波澜起伏的银色光影之中,想要推动这夜晚走向更加喧闹的境地! 噌地一声,阿黄从院子的角落里蹿出来,向着昏黄的灯光,向着欢乐笑声的梦影 中奔来,它被这笑声吓了一跳,眼睛睁得铜铃一般,烁闪着黑色的光芒,身上的 黄毛一根根直竖起来,让人只怀疑它不像一只公狗,而更像一个吃醋的男人!事 实上,它也极渴望这玲珑如玉的脆笑,它瞪着芸姑,眼波中流溢着夜晚的水光, 它极想扑进她的怀中,极想!极想!在无数的梦里,在无数的晨昏里,它也确实 将她当成了它唯一的爱人,它紧紧地跟着她,在它的视线之内,爱着她,望着她。 它汪汪的冲着她叫,故意搅扰起这打盹儿的月亮,月亮一窘背过身去了,将欢乐 和欣喜全都留给了阿黄。   芸姑又笑起来,她放下筷子,双手扎撒着,接住阿黄的两只前爪,她右手稍 稍一用力,就把阿黄整个儿揽进了她的怀中。   这次,连老杨都笑了起来。他说,“你有只狗,真好啊!”   “可不!嗯,好。特别是夜晚到来的时候,有它,我就不闷得慌!栓子和他 爹走了一年零六个月了,你想,我这么多个夜晚该怎么过呀?没有阿黄我怎么 成?”   他抬起灰白的头颅,怅怅地说,“你多好呀,比不得我!我老伴死了三年了, 这三年别说是有月亮的夜晚,就是有太阳的白天,也是死的呀!幸亏遇到了你, 我真是——”   她还想笑,但发现自己好像再也笑不起来了,隔着流荡的灯光,她看见他的 目光,那目光竟也有些发痴,像一洼僵滞的水域。   此时,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里传出时下韩剧里男女主角的对白:“男主角说 你爱我吗?女主角说你说呢?你要知道答案吗?男主角说当然了。女主角说那答 案就是当你抬头的时候,有万千的星星替我回答,有万千的雪花替我回答?……”   茶几上的菜有些凉了,而酒却是热的,热酒在一片黄色的灯光里,细细地腾 起一阵烈烈的白光,白光晃动,正好照着她的眼睛。阿黄睁着一双属于狗的纯真 眼睛,好像在问她,那些看起来天荒地老的爱情,为什么要在这最琐碎的语言中 呈现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你倒是告诉我,你还在不在乎我?阿黄蹭着她的 膝,她不敢看它,用手指理着它金黄的狗毛,将她满是哀伤和渴望的脸,偎在那 一片闪闪的黄毛缎子上,她眼里有了泪,不敢抬头看对面的老杨。她感觉一把锋 利的刀子正穿过她的心脏,划割出最淋漓的鲜血,鲜血滴滴答答,一缕看不见的 绝望正深深地刺伤了她!   阿黄从她的脚下站起来,冲着她莫明其妙地哼了两声,它在她的背后转了一 圈儿,又绕到他的背后转了一圈儿,——它仿佛是累了,打着哈欠,也仿佛是懂 了那几句情话似的,踱到台阶上,趴了下来,孤独地望着那轮明月。月亮已经升 起来,在柳树的枝条间,隐隐地露着黄白的脸,那脸仿佛是受了惊吓,却明明有 些愉悦,但月亮见到阿黄,却嘟着嘴又发起窘来。呼啦一声星星们包围过来,像 披拂的小野花,淡淡的香,沁香了墨一样泼洒的夜。   她望着他的眼睛,心中升起一缕暗藏的欢乐,说,“你怎么知道我去山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栓子和栓子爹?”   他的眉毛一抖,眼睛里有莹莹的光射出来,说,“哈哈,是你的阿黄暴露了 你的秘密呀,——阿黄一直领着我,——来到了你的身边!那,那……,那,他 们回来了吗?”   她心儿一沉,躲过了他的目光,悠悠地说,“那你一定看着我上山啦?那你 看到我在山上为什么不早喊我呢?那我们不早就在一起吗?——我那死老头子看 来是不回来啦!我是抓不住他了!你是不是要笑话我呀!我,我……”   “怎么会呢?”他吸溜了一下鼻子,痴痴望着她垂下的一缕头发说,“你不 知道你站在山上有多么美,你不知道我都被你的美吓着了,你不知道我做梦梦到 的就是你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多想拉你下山呀,但你在等,我又怎么好意思? ——”   灯影里,她兀自抬起头来,几只勇敢的黑蛾子扑打着散发黄晕的电灯。她感 觉这电灯很像她在山上看到的那轮太阳,想那太阳是缩成了一块战栗的红点的, 红点发出惨淡的光芒,笼罩着她单薄的影子,站在山顶上,迎着风,她禁不住呼 喊起来,她不知自己呼喊的什么,是栓子他爹,还是那心中不能再压抑的寂寞? 她要喊要叫,不喊不叫她就会憋死的!这哪是一年零六个月的时光,这分明是她 一生的赌注啊!她叫一阵,哭一阵,又笑一阵,几只栖在树枝上的黑鸟儿,扇动 着黑色的翅膀,嘎嘎嘎地附和着她的声音,鸟儿们的眼珠儿一转,翅翼跃上淡白 暗灰的云朵,云朵儿不动,静静地倚在弹丸似的灿烂之中,那棵被鸟儿们蹬得绿 枝乱颤的树枝,忽而发出了几声与她相似的鬼的嚎哭!   “你怎么了?你冷吗?怎么你的脸发白了呢?你有什么不舒服可要告诉我呀? 今夜我来陪你,就是豁出去了的,即使栓子他爹踏进门来,我也不怕,我就是要 定了你呀!”他的眼波抖得如同起了风的水面,抖抖得,像冷寒的水面上刮过一 阵隽冷的光。   她想起在寂寞蛮荒的色流之中,在白亮光净的小路上,她躲避着那太阳狂奔, 她想起那吱嘎的鸟声如同生命的魔咒一样死死地捆缚着她,她还有希望吗?她还 要等吗?她如何向他说起栓子爹和栓子呢,她又如何说起她自己呢?她的这个家 又如何呢?   她站起身来,夜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吹起她的绿衣衫,衣袂飘举,伴着 淡淡的月光,仿佛要飘离她的身体,呈现她本真的小麦色的胴体,她用手抓紧了 那一抹暗绿的阴郁,想那三春的青葱也不过如此,想那夏夜的蓊郁夜不过如此, 想那阡陌的茵冷也不过如此,她芸姑又怎能抑制住那从身体里迸发出的情和欲呢?   她摇晃着站起身来,抬起头,拿起酒壶的时候,她那汪汪的从眼里流淌出的 水波,就和这朦胧的月色融在了一起,濛濛地笼住她的一张白脸,那白脸朝他一 望,凝然的瞬间,——让他的心猛然一凛,他嘴唇哆嗦起来,说,“芸姑,我— —”他的声音很大,“我要你!”他伸过两只粗糙的手,抓住她一抹翠绿的衫角。   她将他的手从她的臂上拨拉下来,端起酒杯,只一抖,就送到了唇边,说, “喝!老杨,你也喝啊!”——她一扬脖,一杯滚烫滚烫的热酒,就在她的肺腑 之中燃烧起来,一颗心置入了沸腾的热水之中,连她的两颊都灿灿地红了。他只 好也端起了酒杯,眼皮一闭,将一行浊泪渗回眼睑,说,我也干了啊!酒干杯落, 他扬起酒杯,笑着让她看了一下空酒杯,酒喝干了,但情也留存在了心中。可他 的眼泪却兀自沉在那眼角,顽固地变成了两颗昏黄的不肯坠落的星星。   她扬头说,“老杨,你是不是想了解我呀?是不是不在乎我和栓子爹的夫妻 名分?是不是不在乎苗厂长追过我呀?是不是仅限于了解我,要我,而不是娶我 呀?其实,我啊,我不想和阿黄一样,祈求别人的收留,我就乐意这么活着,任 何人拿我也没有办法!别看我在等,其实我的心里早没了什么男人了!我就是那 么一个不要脸的女人……”   她的身子抖得厉害,使她不由自主地向茶几旁倾斜下去,——他极快地伸出 手,挽住了她的臂膀,说,“我不在乎,只要你高兴,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说 着他绕过茶几,手儿搭在她的肩上,搂住了她的肩。   “哈哈,哈哈——”她又笑了起来,并且一只手攀住了他的脖颈,一只手端 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长发散乱,杏眼迷离,她那高耸的胸脯,因为笑得气喘 而起起伏伏,如同一个大朵的花盘,迎风乱颤。她感觉到,她在老杨面前,还是 有那么一点儿可爱,这点儿可爱与栓子他爹不同,那死老头子的心藏得死深死深 的,到现在她都看不懂他!即使她生下了栓子,即使她和他生活了将近二十年, 但二十年能够将一个女人的心磨平,但男人的心呢?男人从来就不会臣服于一个 女人,男人太复杂,不深究也就罢了呀!   她不知自己,明明看透了这些,为什么还要委身于苗厂长,而且还要在苗厂 长最迷恋她的时候,抽身而退?她明明看透了这些,但还要以身试水!她不明白 她这是怎么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感觉苗厂长也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特别是 他为她大把大把花钱的时候,她更觉得那些钱就应该花在她的身上!当然了,人 家苗厂长在她抽身而退的时候,并没有死缠烂打,而是将注意力转向了一个叫艳 春的女孩子,艳春挽着苗厂长的臂膀,狎昵而娇媚地出没在他们这个弹丸大小的 玩具厂,他们从南厂区走到北厂区,在各个车间里留下他们幸福的朗笑。女职工 们窃窃私语,说,看这芸姑让人家给甩了吧。她大声地冲着女职工们,说,谁甩 谁还不一定呢!这肥猪似的俗气的只剩下铜板的老猪,让给艳春那小妮子也无妨 呀!女人们齐声说,你好糊涂呀。   在月光的照耀下,她仿佛想起点什么来,脸儿变得生动而妩媚起来了,她放 低了语调,说,“老杨,你说我糊涂吗?我糊涂什么?我何时糊涂了?!像我这 样的人,你认为我会糊涂吗?我啊,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糊涂的啊!”   他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阵兴奋的痒,这痒是芸姑给他的,是他所朝思夜想的, 但不知怎么,他的心里明明有一种渴望,但却被一种生生的疼所牵扯着。他的手 抖了抖,想抓牢这疼,却眼看着那惶恐的疼随了夜风而去了。   他用手摸了摸胸膛,他那胸膛仿佛是雨水浸润的麦田,而她就这样散乱着头 发,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着麦田里,倚进麦田的更深处!她贪婪地吸允着麦田里 的馨香,她不管明亮月光的照耀,更不管那野鸟儿发出的鬼般的嚎叫,假如生命 就是一场快乐的欺骗,索性来一次淋漓的沉沦又如何呢?   他挺了挺身子,他已经来不及思索了,一把将那瘦小而娇媚的躯体,紧紧地 裹住,他把脸儿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那梦中的白瓷瞬间发出燕莺般的呢喃,嘴 唇微张着,鼻翼翕动着,他找她的眼睛,但她却深深地闭着眼睛,仿佛是怕看见 他,也仿佛是在做一场春梦,他可不管这些了,他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一吻,蜻 蜓点水一般,又从她的鼻尖滑向了她的嘴唇,他像吸允一颗红草莓一样,深深地 吸允住,……   他们的动作太大了,凳子在他们的身下叽哩咣啷地倒下了,砸着满院的寂静 月光,月亮水一般涌了过来,想要把这杂乱掩盖住,但哼哼哧哧叽哩咣啷的声音 太大了,盖住了,又弥散开。阿黄的头颅向这边望了望,汪,汪,汪,汪汪汪— —,阿黄睁着一双月光一样明澈的眼睛,带着愠怒的情绪,望着芸姑,又瞅瞅老 杨,不明所以地张开了它愤怒的嘴巴,他不明白的是,一向温文尔雅的老杨,今 天怎么就像它一样,趴在了她的身上呢?……,汪汪汪,汪汪汪——他们拥坐在 地上,气喘吁吁地不敢动作了,不明所以地望着阿黄,芸姑掩了掩她的绿衣衫, 指着阿黄笑着说,“这崽啊,这阿黄依然爱我呢!哈哈,哈哈!”   他呆呆地看着她启动的红唇,他不知她话里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和狗也——, 他不敢想,但他直直地望着她,希望她能告诉他点什么。   她伸手揽了阿黄在怀中,一把摸着狗嘴,伸出她猩红的嘴唇,啪地一声,在 狗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阿黄的眉心动了动,黑瞳仁静静地望着她,眼里立刻涌 进万顷的波涛,波涛汹涌,水色泛滥,眼泪自阿黄的眼角畅快地流下来。   但他一声都笑不出来,感觉身子僵僵的,像被风干的枯叶,孤独地飘飞,随 风飘荡在寒冷的秋风之中。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手心里有温温的汗, 他舍不了这温温的流汗的女人手,舍不了那么温暖的女人怀抱,他感觉自己已经 不可救药了,他把头抵在她馨香的头发里,流下了几滴泪。   她扳过他的脸,看着他脸上的泪痕,说,“你是不是吃阿黄的醋了,那让我 告诉你,我和阿黄是怎么一回事吧!”   她的语调迟缓,开始讲阿黄。她说,假如不是阿黄的主人将阿黄遗弃,假如 阿黄能够识得回去的路,假如阿黄不是跌入了村口的池塘,假如不是正赶上她从 村外的玩具厂下班,假如那天不是我的自行车坏了,我只能推着车子在小路上行 进,——那么,我不会看到从水中浮出来的阿黄的头!它那小小的挣扎的头颅, 嫩弱的就像一个孩子!那小小的头颅一转,啊,一双孩子样的眼神射过来了!— —我在心里一惊!——其实,我原本就以为那是一个孩子溺水了!我扔下车子, 奔跑起来,我从池塘边捡到一根长长的木棒和一个废弃的轮胎,我把轮胎使劲地 朝水里一扔,——那轮胎就正好套住了阿黄的小身子!阿黄的前爪扒住轮胎,我 抡起长木棒,将轮胎连同阿黄拨拉到了岸边。奇怪的是,整个营救过程,阿黄一 声都没有汪汪着叫,安静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我把阿黄从轮胎里抱出来,阿黄冷 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发抖。我望着它,从它那发抖的小身子,一直望到它的眼睛 里,望着望着,忽然,狗眼里就淌出了两行冰一样凉的泪水!我惊讶地望着它的 泪,我知道,它是通人性的,它是受了委屈啊,可它却不会像人一样大声哭泣! 它之所以成为狗,就是因为狗性比人性更具有忍耐的特质!我眼中也有了潮意, 万千的怜爱涌上心头,我当即脱下我的红毛衣,裹住颤抖的阿黄,将阿黄连同我 的毛衣,一起拥抱在我的怀中!   阿黄在我的怀中醒来。望着我,如同望着它自己一样,其实,它就是我,我 也就是它!而且从此,它就只认了我的胸怀,只认了我胸怀中的山峰,它用它的 耳朵倾听我的心跳,它用它的头蹭着我的乳峰,张开嘴巴舔舐我的乳头,舔舐我 的身体,我感觉它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它,它是多么爱我呀,我也知道它的需 要。当我脱衣服的时候,它的目光就会变得非常安静,那安静的光芒就像我身边 升起的太阳和月亮一样,让我的心里竟有了一种绵柔的质感……   讲着讲着,她却不笑了,一滴眼泪凝在眼角,似落不落的,像闪闪的星星一 样,使她的面容冷硬而闪光。他握紧了拳头,想着要发怒的,但看着她的泪光, 他却先她而淌下泪来。   这哭声,在她听来,很像他失去妻子时,在妻子坟前的哭声,压抑,却也畅 快,不哭不行的样子!她惊讶地望着他脸上晶莹的泪花,——这次,她的眼睛一 直望到他眼睛的最深处,在他黝黑暗涩的瞳仁里,打了一个转儿,折回来,她感 觉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变成了什么呢?变成了他眼中一块鲜艳的锦帕,变成了 一片徐徐飘落的花瓣,变成了如鳞如云的白羽,——她伸出手,五指颤抖地托住 他的脸,为他舐去泪水!   她明白,在那些夜晚之中,那些抵死的孤独折磨着她,那些爱死的缠绵折磨 着她,那些网状样的朦胧仇恨折磨着她,她带着夜晚的枷,一次次地挣扎,一次 次地问,如何如何做女人呢?   而老杨呢,她此刻所爱着的这个孤独人,他又是怎么度过那些夜晚呢?   阿黄依然在怔怔地望着她,她搔搔它的肚皮,凑近它的耳朵,呢喃了几句, 阿黄就闭了眼睛,呜咽一声,就走开了。   静寂的夜,一如舒展的春江。花好月圆,潮涌春江,芸姑解开她绿衣衫的纽 子,将衣服一件一件搭在凳子上,风荡荡地吹着那些薄纱,如同拍打一只绿色的 大鸟儿。她嬉笑着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解开了他的扣子,自上而下地脱,——他 那可怜的瘦弱的一把硬骨,就完整地呈现在春江的江心了。   她朝这江心靠近,死死地抱紧这摇动的江心,一石激起千层浪,他波涛汹涌, 情欲奔流,欲死地吻着她,欲死地贴着她,双双湮灭,又双双重生,……   ——砰地一声,院门被人踢开,来者一眼就看到灯光大亮的深处,春江的一 岸,两个中年男女正桃红飞度,抵死缠绵,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声响,阿黄并没 有汪汪地叫,它蹲在阴暗的角落里,伤心地舔着自己的前爪。来者是一个48岁的 中年男人和一个18岁的少年,少年露出惊惶的神色,而中年男人却哈哈冷笑起来, 他一脚踢在女人的屁股上,说,骚女人你就是这么为我守家的呀!   女人仰脸冲着月亮大笑,她发颤的乳头,就像一只小黄鸡的嫩嘴儿,点点的 找食吃,女人说,我的身子都荒了10年了,你还不让我快活?你就兴你自己出去 找女人就不兴我找男人吗?你留给我的空虚何止这一年零六个月啊,在家的时候, 你就找野女人,——   男人抡起胳膊,想给女人一记耳光,少年快步上前,拿手一挡,说,娘,你 还不快跑!   少年的眼中有一种忧伤,这种忧伤感染了女人,让女人突然大放悲声,老杨 拾起他的衣衫,匆匆披上,又拿起女人的绿衣衫,轻轻地搭在女人一耸一耸的肩 头上,他站在一片温馨的灯光里,回看这悲伤的女人,女人仍在哭泣,回看角落 里的阿黄,它仍然悲伤地摆弄自己的前爪,他苦笑了一下,感觉自己荒唐极了, 悲哀极了,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一串串的泪,也随着他走向门外的脚步,洒了一 路,洒了一路。   三三两两的路灯仿佛是欲睡人的眼,照着他脚下的道路,婆娑的树影仿佛是 鬼魅的眼睛,引诱着他朝后坡的小树林里走去。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想想他是不 是被侮辱了,是被谁侮辱了?还是自己早就预谋好被人侮辱了?   他的衣衫被风吹着,兜头前拥着他向前,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手上也有一些 苍凉而忧伤的凉气,但在他的胸口上,却依然残留着她头发上的香气,残留着她 唇舌间的暖气,他揉揉他的胸口,猛地将那残留的香,向自己的嘴上一捂,—— 嗨,还真就闻到了一种女人香!   站在那夜凉地里,他兀自又笑了,他的笑声引领着月亮朝他望了几眼,星星 们擎着那冷冷的夜光,兀自闪过身去,将更多的幽寂留给了他。   他朝着树林深处走去,暗蓝的薄雾,从林子尽头飘移过来,仿佛流动的纱衣, 鸟儿们的翅膀沾惹了潮气,滞重地垂着双翼,缩着黑色的脑壳儿,偶有滴溜溜的 眼珠儿一闪,黑宝石一样,惊醒了幽暗的夜。   他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来,想着芸姑就是一个谜呀!他是怎么接近的这个谜, 又怎么不舍了这个谜,她与他死去的妻子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那他为什么喜欢 她,为什么还说那么多不着调的我爱你呢?何况中间还横亘着栓子爹和苗厂长? 姑且把栓子爹放一边,那苗厂长明明在先明明要了她的,即使苗厂长现在在场, 她芸姑也是不避讳这一点的,那他们为什么又不好了呢?而我为什么又舍不了这 么一个女人呢?……   “苗厂长,嗯呢,你轻点嘛,你把人家都弄疼了?”一个小女人的声音传来, 仿佛是一只飞倦了野鸟儿的嘀啾。   “你哪儿疼了,我给你看看,我给你揉揉,揉碎了你,你就不疼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分明不是野鸟儿,而是一个野男人!这是谁? 他仔细听,一听他吓了一身冷汗,这不是苗厂长吗?那女人又说了一句不嘛不嘛, 这娇媚的语调分明就是艳春啊!   那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呢?——野合!   在这大明惶惶的月亮地儿里野合,这太有诗意了!他闭上眼睛想,他可能这 一辈子都不可能和哪个女子野合了,他所向往的也不是这个,他像个女人一样感 伤起来,只求和心中的爱人地久天长朝朝暮暮地过。   他在青石上躺了下来,专为倾听这野合地里的声音,虫鸟的鸣唱伴着林中说 话人的激情,使他一点点的沉沦。他仿佛睡了过去,一点也不知道,——已经有 人站在了他的面前,——那人双眼迷蒙,神情忧伤,穿着暗绿的衣衫,衫角飘动, 仿佛荷叶铺展叶叶田田,在这暗绿的底子上,不知是草木的影儿映在上面,还是 野鸟儿的翅影落在上面,斑斑驳驳,鲜辣的惊慌的晃在他的脸上!   他被这辣绿一照,忽地睁开了眼睛,定睛一望,——原来是芸姑!   风卷刮起她的衣衫,但她索性却不管那衣衫的飞动,风变得冷冽起来,扫着 她袖笼外的手腕儿和她小麦色的肚皮,她用手指挑着一缕头发,将发梢咬在猩红 的唇边,眼睛里的光芒,盈然清澈,像他初见她的样子,她脸上的霞彩,粉红粉 红的,将如银的月光都染红了。   他看得正痴,不想对面的树林子里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男人说,“芸姑, 我们等你多时了!我早就料到你会来的!”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穿过丛林 的落叶,踢踢踏踏,天空暗云一合,使他看不见月亮的脸了。不一会儿,双双穿 着粉红睡衣的苗厂长和艳春就嬉笑着来到他面前。   芸姑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紧张,她拿眼瞥了一眼苗厂长,冷冷地笑了一声, 说,“今晚,我没有兴趣陪你玩那个游戏了,你还是请回吧!”   “姐姐,这话你可说的见外了呀,想你在玩具厂,苗厂长也是照顾你的呀, 什么游戏不游戏的,听着不顺耳!再说了,咱们姊妹在一起,图得就是一个痛 快!”艳春的小碎牙一咬,咬出这些嘎嘣乱响的热闹话来。   苗厂长说,“是啊,只要你芸姑今天陪我,敢于撇下这老爷们儿,我不在乎 钱,——”   “你放屁吧!做梦去吧!”她恶狠狠地说。   苗厂长仰天一笑,说,“芸姑呀,你还不知道吧,这‘野合’可是栓子爹告 诉我的呀,是他最先发明的,你想想他有多少个女人?你再不及时行乐还对得起 自己吗?哈哈哈!”   ——呱嘎,树叶纷纷落下,野鸟儿被惊飞了,黑色的羽翼仿佛一阵羽毛雨, 片片打在芸姑的脸上,月亮不见了,该死的风,发出阵阵幸灾乐祸的声音,呜呜 地,逼压着云变成了铅灰色,重重地压在树梢,使山石瞬间穿上了魔鬼的黑衣! 她已经不敢抬头看那树林了!万千的噩梦袭扰着她,使她头发散乱,双手捂脸, 大梦初醒一般,呜呜地哭起来。   他握着芸姑的臂膀,愤愤地看着艳春领着苗厂长袅娜地走远,一股崭新的潮 润重新漫上了他的眼际,他凑近她的耳朵说,“我还是爱你的,请你看看我,我 想的不是这些,我是疼你的,疼!”泪渍挂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突然有了一种 女人才有的优柔,她望着他的脸,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低下了头,她的眼睛低低 的,也有了一种美的忧戚。晚风又一次呼呼地吹来,几颗不安分的星星出现在了 他们的头顶,月亮又露出了脸,这夜忽又变得神秘起来!   她说,“老杨,你要我吧。今晚,冲着你这些话,我也要把我自己给你!” 说着,她刷刷地又扔飞了她的绿衣衫。   而他却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臂膀,他不是不敢,而是心儿抖得实在厉害,他心 中的爱,是安静的,他坚信,她心中的爱也是安静的,她之所以焦躁,是因为受 了这坏人的蹿腾!他固执地在心里独自想着,这爱不分年龄,就算你头发花白, 那爱依然在心里!   她看着他拘谨的样子,又一次落下了无奈的眼泪,她坐在青石上,揉着她的 绿衣衫,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要拼尽什么才能留住这转瞬即逝的爱!   远远地,又是一串脚步声穿过丛林,她赶紧披上了绿衣衫,栓子突兀地站在 面前,大声地喊了一声,“娘!”   她说,“儿啊,你爹在外面这样,而我也不是一个好女人了,我还能回去 吗?”   栓子说,“怎么不能回去?娘,我告诉你吧,没有什么不可解释的!娘,你 和爹的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的呀,但人,得理智的活啊!娘,你要是替儿子想 想,替我以后找媳妇着想,那你就跟我回去吧!”   黑暗之中,栓子的眼睛,一亮一亮的,连老杨都有些着迷了,她从黑暗中站 起来的时候,身子还是趔趄了一下,差一点跌倒在月光之中。她回头望着老杨, 他仍然抱着肩膀站在寒冷的夜风之中,起风了,风掠过树梢儿,发出一阵沙沙沙 的声音,她不知今夜他要到哪里去,她还要回去吗?——这句话一旦在她的心中 闪现,她就明白她得回去了!月亮如银如瓷一般的寡白,慌慌地扑在她的脸上, 冷冷的银辉从她的额间将她劈成两半,她的身体漂移出这夜色,分裂成千片万片 的碎霓。   他想不明白的是,这月光怎么能够分裂人的身体呢?   夜,已经深了,阿黄站在一片灯影里等着她,看她掩院门,嗒嗒地走向门口, 冲着她的背影亲昵地叫了两声。栓子冲着阿黄狠狠地踢了两脚,阿黄呜咽一声闪 到了一边,而他却径直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并且关了房门。   她进了她的房间,屋里没有开灯,但从窗子里露进来的月光,却打湿了她的 床,湿漉漉地,使她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她想起那天自己营救阿黄的 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片冰冷而无际的水面,水在晚风的吹漾之下,荡起一圈一圈 的涟漪,……,那一天,她就在一片涟漪之中,搂抱着阿黄的,……她想着如今 的阿黄,阿黄正值青春,她忘了自己青春时的样子了,更忘了青春时那些难以启 齿的夜晚了,但是她多么爱啊,多么爱啊。   她用手摸索着床,在这承载月亮的床上,躺着一个她的男人,名义上的她男 人。实际上她不知她要和多少人在分享他!她不知这件事情,她将如何理解?索 性就不再解释了,即使她听懂刚才栓子的话了,她也不知她将怎么做?但她的心 中不想再有恨了,她想只有恨远离了,她的心方能回到月亮上去。她想伸手摸一 下她的男人,但她的手刚刚举起来,就听到一阵死沉死沉的鼾声了。   还是不小心,让眼泪坠向了月心!她抬头,月亮疼的抱成了更加淡白的一团 圆,月中的桂树嗦嗦地落着叶子,……,她想,还是把寂静留给深夜吧。她正想 迈步,发现阿黄在脚底下哼了一声,她抱起阿黄,偎在沙发上,依着阿黄,望着 赤袒的夜晚,独自低语,睡吧,还是睡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