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我那遥远的大青山   胡正荣   一   八十年代初,我即将从绵阳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川北一个偏远小山村实 习。   那是初冬的一天,正赶上下大雪,坐长途汽车又换乘四轮拖拉机,一路颠簸 终于来到了那个被称为“狼窝子”的大青山村。耳边又回响起几位要好的同学临 行时发出的豪言壮语: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让山里的娃娃学到文化!而穿越 这茫茫雪原的艰苦旅行就要把我当初的热情冻结了。   翻山越岭地来到村口,远远的看见好多父老乡亲站在那儿迎接我,他们穿着 鲜艳的节日盛装,跳着欢快的舞蹈,两个美丽的少女手捧着蜂蜜酒,唱着动人的 迎宾曲。平常滴酒不沾的我经不住她们的热情,接过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纯 厚甘冽的蜂蜜酒甜到了心底,使我醉到在这浓烈的氛围中,热情的场面让人感动 和鼓舞,仿佛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真正体会到了城里来的老师在他们眼里 那至高无上的荣耀。   当天晚上,我被安排在村长家里食宿,手脚都冻僵了,我蜷缩在火塘边,熊 熊的塘火似乎也不能驱散这寒意,身子依然在不停颤抖。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喊 我的名字:张大伟老师,快吃饭吧,喝点羊汤暖暖身子!   对,是在叫我,我睁开眼睛,发现面前已经摆好了饭桌,一堆热气腾腾的馒 头、烧馍、一大盘油亮亮的川北老腊肉,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羊肉汤摆在桌上。一 盏做工精致的煤油灯照亮了整个屋子,灯光轻轻地摇曳着,充满了温馨,灯蕊上 结了一个硕大的蕊花。饿了一天的我眼睛顿时一亮,也顾上啥叫斯文了。   “老师受苦了!从那么远来我们这穷山沟!”五十多岁的老村长倚坐在我身 边叼着烟袋开始抽那种自己种植的劣质的烟叶。我被浓烈的烟雾呛得不停的咳嗽, 老村长赶紧把烟熄灭了,满脸的歉意,像是做了错事的学生坐在我这当老师的面 前。   “老头子,你就别抽了!”这时一位大妈端着一盘炒鸡蛋走了进来,朝着我 笑,上下打量着我,“瞧这老师啊,多好的小伙子!您既然来了,就把这里当自 个家吧!”   “对,这就是你的家,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这个当村长的尽量帮你 解决!包产到户了,吃穿啥都不缺了!”老村长很自豪地说着给我夹了一大块鸡 蛋,又夹起老腊肉放在我的碗里,开心地欣赏着我狼吞虎咽的馋相。   那老腊肉的确太香了,肥得流油却一点也不腻。我点了点头,没吭声,在油 灯的照耀下,看见他们夫妻俩竟然眼泪汪汪,那朴实的样子洋溢着一种感激之情。 我大口大口地吃馍喝汤,开始产生一种冲动想要立刻就去教室把自己的知识无私 地奉献给山村的孩子。晚上睡觉时,老村长特地安排老伴多给我加了一床新被子, 说我刚从城里来,没住过就么冷的地方,我感动得差点没掉下眼泪。那晚我几乎 没怎么睡着,凝望窗外的白雪和月光,静谧冬夜的山村却被几声狼嚎打破了,我 不自觉往上拽了拽被角,外屋不时传来村长的鼾声。   第二天,我跟着老村长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崎岖陡峭的山路堆积着厚厚的积 雪,脚步走过,留下深深的脚印。山林静悄悄的,偶尔从树梢上掉下些积雪也没 有一点声响。   老村长边走边给我介绍,“这个学校分两个班,一个高年级,一个低年级, 你上高年级,李老师上低年级。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你们轮流吧!”   “没课的时候,你就自己安排时间,备课、休息都可以,学校有一个教室, 两间宿舍,你们就一人一间吧……”老村长接着说。   隐约就听见山坳里的小学校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 上青天,窗寒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一个雄浑的声音在领读,想必就是李老师。朝阳中,教室屋顶上厚厚的积雪 熠熠生辉,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与四周群山交相辉印,构成一个银白的世界。两只 凶恶的大黄狗被拴在大门口瞪着两眼,龇牙裂嘴不住的叫唤。我和村长伏在教室 的窗台上向里面望着,看见十几个半大孩子整齐地坐在座位上,讲台上站着一位 英俊却很严肃的男老师,戴着副眼镜,大概长我几岁,手持教鞭不停地挥动着。   “你的学生都比这个班的大,但是可没他们听话!原来那个老师被气跑了。” 老村长像似在对我说。   二   教室和宿舍紧挨着,是个朝南的两间半房,中间门厅有一个大火炉子,分别 通往东西两个房间,我的在西边,里面有一张木床,一个木桌子、一把木椅子。 中午和李老师一起吃饭,一盘老腊肉炒白菜、一小碗泡菜、一碟花生,两碗米饭, 是老村长送过来的。看见李老师一声不吭只顾吃自己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好 闷着头吃。   “就搁这儿吧,一会我来洗!”李老师终于说话了,然后起身就去捅炉子了。   我很快吃完了,没什么事,想到下午就要讲课了,心中不觉有些忐忑,尽管 这是个山村,这里的孩子都没见过什么世面,毕竟第一次登上讲台。   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环顾着墙壁上贴满的各种标语、墙报,又发现桌子上刻 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的心情还是激动得难以沉寂下来。   那些孩子真的准时来了,一共十二个,八个男孩,四个女孩,大的十五六岁, 小的也有十二三岁,他们喧哗簇拥着进了教室,让这里顿时热闹起来。   还好,学生不多,可以管得过来,我安慰着自己,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课。而 那几个学生都老老实实地背着手听课,并不像老村长说得那么可怕。   “老师!我要尿尿!”刘小虎站起叫道,课上到了一半,我才发现自己已经 讲得入神了,竟然忘了下课。我赶紧停了下来,让他们休息十分钟,那几个男孩 子马上撒欢地跑了出去,厕所就在院子角落里搭的,透过窗户可以望见他们一个 个活泼的小脑袋。   这第一堂课就算顺利地讲完了,老村长端一杯热水进来递给我,原来他一直 在门外盯着,身后还站了好几些跟着看热闹的家长,而我太专注都没发现。   “也不知道那些孩子能不能听懂!”此时我还是心潮难平。   “挺好,挺好,你能把他们镇住!今晚你和李老师都去我们家里吃饭吧,你 大妈炖的腊猪蹄!”老村长开心极了,很显然对我的讲课还算满意。   吃完晚饭,外面漆黑一片,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老村长打着火把送我和李 老师回来,还给我带了一个羊毛垫子,铺在了床上,“这地方晚上特别冷,屋子 也有些日子没人睡了,铺上吧,免得冷着。”老村长和我聊了一会就告辞走了, 而李老师一回来就只顾钻到他房间去了。   照明的工具是一盏煤油灯,我随便翻了翻课本和教案,一眨眼就十点多了, 发现对面房间的灯还亮着,可能李老师还在批作业吧,我猜,本来想和他聊聊, 但感觉他似乎不太愿意跟人接触,就吹灯躺下睡了。又想起村长白天跟我说:李 老师来这儿五个年头了,一直没找对象,大家都以为他总有一天要回城去,而且 眼光很高,村里的姑娘再好他也看不上,也就没敢给他介绍。   大概临近午夜的时候,我听见房门响,接着是哗哗啦啦撒尿的声音,原来马 桶就搁在门厅内,然后对面房间就熄了灯。   那天夜里依然听到了狼叫,但想到院子里拴着的忠实的狗,就睡得挺安心。   三   转眼在在青山村已经呆了一个星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跟学生 相处也慢慢地有了感情。   那一天在上算术课的时候,忽然一个纸飞机从底下飞到了讲台上,吓了我一 跳,也引起了哄堂大笑。我就知道是刘小虎扔的,那孩子特顽皮,经常和我作对, 有几次被我赶到外面去罚站。马上我就质问他:“刘小虎,起立!”他懒洋洋的 站了起来,嘴里不满意地嘟哝着:“叫我干啥,又不是我扔的!”   我生气了,到他的座位上从书桌里面搜出了好几只纸飞机,“还说不是你!”   “就不是我扔的!你别跟我说。”刘小虎歪着脑袋为自己辩解。   “那是谁,你告诉我!”我有些气急败坏。   “他,王洪新!”刘小虎回头指着后座另一个老实孩子说。   “别诬赖好人!你要是不愿听,你就出去,别老在这扰乱课堂纪律!”我生 拉硬拽起他,离开了座位。刘小虎哭着跑了出去,这是他第一次被我弄哭,我也 第一次显示出老师的威严。   我开始接着上课,这回课堂安静了。没想到在课下王洪新悄悄走到我跟前, 面红耳赤地说:“老师,那个飞机是我扔的!”我很失望,因为一直以为王洪新 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可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   那以后一连几天都没见刘小虎来上学,我开始有些担忧。赶紧拉上李老师绕 过长长的山路去刘小虎家,原来他生病了,估计是那天在外边罚站给冻着了。刘 小虎可怜巴巴的躺在床上,我握着他的手连说抱歉,心里不停责怪着自己。   晚上,李老师第一次主动找我聊天,还问我喝不喝酒,我有些受宠若惊,赶 忙答应了。就到他的屋里,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态度还是很严谨,深 沉地跟我说:“刘小虎没妈,那孩子挺可怜的,你就多少担待着点吧。”这时我 忽然发现李老师还是蛮有人情味的,于是默默答应着。   李老师自己烫的酒,自己弄的火锅,里面下的羊肉、老腊肉和不知名的鲜嫩 的野菜,这大雪天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弄到的,我问他,他说这满山遍野到处都 是,去采就是了。不过,我还是担心那些野菜能不能吃,有没有毒。锅里发出滋 滋声响,尝一口,味道还挺不错的。“多吃点吧!你来这些天也挺辛苦的,城里 多好啊,为啥非要到这穷山沟来受这份罪呢!”   我发觉他酒后话还挺多,而且他把眼镜摘了下来,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你那屋也很冷,今晚就在这儿睡吧!”李老师像个大哥哥似的为我安排。   我赶紧服从命令,回屋抱着被子过来,发现李老师已经钻被窝里睡着了。床 头那边给我留了一大块地方。   夜晚,我想起了刘小虎,越发觉得那张小脸特别可爱,真希望他能快点回来 上课。睡了一会,大概李老师也酒醒了,开始跟我聊天,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本原是留在城里的,因为没给管分配的人送礼,就发配到这儿来了。我朦朦胧胧 地听着,哼哈答应着,不知不觉就又睡着了。   四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老师又恢复了平日的面孔,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对我 不温不火。依然是他上他的课,我教我的书,好像谁都欠他似,我叫了他一声李 哥,他就很不高兴,还说:还是叫我李老师吧,我叫你张老师!   过了两天,我在村里的小卖部打了一瓶白酒极力邀请他过来一块喝,他却推 脱了,我只好一个人喝闷酒。   刘小虎终于回来上课了,比以前听话,可是他好像一直在咳嗽。   天气越来越冷,都穿厚棉袄了。那天晚上,下了大雪,刘小虎回不去了,赶 紧带上他在村上的医疗站给他买了些感冒药,服下后,我就让他睡在我的床上, 我把所有的被子都给他盖上,然后紧紧搂着他,望着他那通红的脸蛋、长长的睫 毛、刚刚长出来的小胡子,虎头虎脑的样子,我开始喜欢他,用我的身体温暖着 他   一个礼拜天,老村长来了,身后跟着个羞答答的姑娘,梳两根长辫子、穿土 里土气的粉色棉袄直接进了李老师的房间。不多时,老村长一个人又来我的屋里, 嘿嘿地笑着对我说:“这不,给李老师介绍了个对象,也是城里来的,在供销社 当会计,他俩挺般配,李老师岁数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让他俩先摆谈一会。”   没过几天,李老师就结婚了,乡亲们都来为他庆贺,洞房就在他的房间,简 单布置了一番。那天晚上,我住在村长家里,彻夜难眠,心中充盈着酸楚和嫉妒, 难道我也想老婆不成了,是啊,我如果长期呆在这,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会找 到称心的老婆么?   夜半,狼又在嗷嗷直叫,村长又在打鼾,我赶紧用被子蒙上了头。   五   早晨起来,我强打起精神去学校上课,临行时老村长的老伴告诉我:李老师 的老婆是她娘家侄女,叫腊梅,人挺好,以后可以给学校做做饭、拾掇屋子啥的。   那天的阳光不错,茫茫雪野银装素裹,一派北国的风光!   我急匆匆到了学校院里,看见一大群孩子,就是我那几个调皮学生正趴在李 老师的窗户下边,那房间的窗帘还挂着呢,我赶紧把他们赶开,听见孩子们还高 兴地叨咕着:哦,李老师娶媳妇了,李老师娶媳妇了!这时候看到李老师披着棉 袄拎马桶从里面走出来,笑着和我打招呼,发现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去!进屋上课去!”我假装没看见他,把那几个孩子哄进了教室。   这天上午是我的课,我有些心不在焉,看见那位新娘子穿着红棉袄在院子里 走来走去,很是招摇。学生们不时地溜号往窗外看,还咯咯的笑,被我轻轻打了 几教鞭后就不敢看了。这回刘小虎倒是很老实,这段时间一直病怏怏的,他父亲 也不怎么管他,瘦得跟皮包骨似的让人看了心疼。   中饭的伙食很不错,一碗萝卜炖羊肉,一盘白菜炒木耳,还多了一双筷子, 三个人围坐在一块,只是不言语。   “你嫂子腊梅!”李老师终于率先开口了。“这是张老师,城里来的高材 生!”   我和腊梅相互望望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发现她的表情有些窘迫,又疲惫 的样子,吃的也不多,我猜想大概是昨晚新婚之夜的缘故吧,李老师也有些憔悴, 真担心他下午怎么上课。   “李老师,要不今儿下午我替你上课,你带着嫂子到集市去逛逛!”看见腊 梅出去了我才对李老师说话。   “能行吗?你不累?”李老师撂下饭碗。   “累啥呀!放心吧,再累也没有你累!”我笑了笑开着玩笑说。   “嘿嘿” 李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也好!就麻烦你了。”他同 意了。“对了,兄弟你要捎啥,给你带回来。”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   此时,腊梅在院子里喂狗,老村长走了进来,隔着窗户看见他在腊梅耳边说 了些什么,腊梅脸就红了。   吃完午饭,李老师潇洒地骑着乡亲们送他的自行车去好几里地以外的集市上 去了,后面驮着他的宝贝媳妇,可以看见在一片白色苍原中缓缓游动的一点红色 和蓝色,慢慢驶离视线。   我漫不经心的带李老师班的小同学做着游戏,他们都问我李老师去哪里了, 我说去度蜜月了。问我啥时候能回来,我说不知道。   六   李老师和腊梅很晚才回来,我给他们留的晚饭就放在锅里,让他们自己热着 吃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备课、睡觉,仿佛外面的世界都已经被我忘记了, 包括李老师正如何搂着他老婆亲热,我都懒得去设想。夜半的狼嚎声让人不寒而 栗。 转眼又过去一个礼拜,那天早上,我刚起来,就听见对门屋里传 出腊梅的哭声,然后看见她背着包裹跑了出去,而李老师跟在后面追着,但没追 上。我跟李老师打了个照面,也没好意思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中午去老村长家时,我在门外就听见了腊梅哭泣的声音。只听老村长的老伴 对腊梅说了这么一句:别哭了,要不你先回娘家住几天吧!   那天晚上李老师突然又叫我去他屋里喝酒了。我虽然有些惊喜,但还是犹豫 了一下,对他老婆出走的原因已经猜出了些许。   各自喝了两三杯,我开始引诱他说起这段时间的难忘经历。可是他居然声泪 俱下。   “你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一见你嫂子就……怎么都起不来……唉,我真 没用!”李老师说着举起酒杯又放下,“我……真没用……怎么就……唉!”他 捶胸扼腕连连抱怨着自己,“来,大伟,喝酒!”   “要不你明天去县里的医院检查检查,瞧你这块头,怎么会没用呢?”   隔了几天,看见李老师又骑车把腊梅接了回来,手里还掂着一瓶酒,腊梅依 旧很安静的样子,跟在后面不说话。   这个夜晚,我躺在床上默默祈祷着,真心希望李老师能真的实践一回男人的 职能。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腊梅提着马桶往外边走,莫非她已经被李老师变成 了女人。   七   从那天起,李老师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破收音机,每当空暇就在那儿播放,他 的生活开始有了生气,两口人出来进去亲密得让人嫉妒,小日子过得还算美满。   白天上课,偶尔抬头向窗外望去,能看到腊梅跑到厕所去解手,心中总有一 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每天出出进进的时候,注意到腊梅的肚子竟然一天天隆凸了 起来,既羡慕、又郁闷。   到了年底,腊梅回娘家了,学校里准备给学生举行期末考试,马上就该放寒 假了。   临放假前,我和李老师带着两个班的同学们到北山去游玩,痛痛快快的玩了 一天。刘小虎没去,期末考试没考好,我感到很内疚。   晚上回学校,李老师又跟我喝酒,在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幸福和感激,带着即 为人父的自豪和骄傲。我心中不由又升起一丝妒忌,不过,我还是为他高兴。   “大伟,你知道吗,我听了你的话去检查,医生说是我心理问题,这下好 了。”当晚,我们喝了过一蹋糊涂。   第二天一早我就搭乘进城的拖拉机回家过年去了,老村长、所有的乡亲和我 的学生都来了,他们把我送到村口,还给我带了许多川北老肉和蘑菇、木耳之类 的山货。我告诉他们一开春我就会回来。   八   漫长的寒假过得很无聊,我从家里的书架上翻出了一本老的新华字典开始看, 连看带背地消磨时间。一样的年三十,一样高挂的红灯笼,一样炸响的鞭炮,一 样大街小巷乱串的儿时玩伴,一样勤劳朴实的绵阳乡亲,而我又将步入一个新的 年轮。   初六那天,天气晴好,一大早母亲就把我叫了起来,“大伟快起来,收拾收 拾,一会儿你二姨要过来!”   “哦!”我赶紧起来。   吃完早饭,大概九点来钟,二姨妈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女孩子,中等身 材、一张娃娃脸、梳了两根长长的辫子,脸色绯红。   二姨妈有事没事挨地跟母亲东拉西扯,她们姐俩到一块总是没完没了。我要 出去走走,我妈不让,就叫我在板凳上坐着,让我给那女孩拿糖吃、拿瓜子磕, 一不小心,我把一盘子糖块碰撒了,全部掉落在地,那女孩就主动蹲下来帮我拣, 她一猫腰我都看见她那件短毛衣和棉裤腰间露出了雪白的后脊梁,一阵心跳,赶 紧把眼闭上。   终于她俩走了,母亲开始数落我:看你,以后可怎么办,过年都二十二了, 该找对象了!   我心想:不会是刚才来的那位妹子要给我介绍吧!   果然母亲抿嘴笑着:儿子!这丫头不错吧,人家可是教育局副局长的千金! 此时母亲眯缝着眼睛仿佛梦见了我以后也能留在绵阳某个学校教书,甚至得到那 位副局长的提携而出人头地!   “妈,我可能就留在川北了!”我这句话好像没经过大脑就砸给了母亲,发 现她生气了不再理我。转回身来又说:傻小子,别说傻话了,回来吧,毕了业就 回来!   我没吱声,走出了房门。   第二天,那女孩又来了,说是二姨妈让她来送母亲要的毛线和织针,母亲要 给那女孩织一件毛衣,好像是紫色的。很快母亲就上邻居家织毛衣聊天去了,屋 里就剩下我和那女孩。   “你叫什么?”我问她。   “我叫刘丽娟,你呢?”   “张大伟!”   “大伟哥!”   “不用叫哥,叫我大伟就行了!”   “嗯,好的!”   “吃瓜子!”   “好的!”   我跟她离得有两三米远坐着,她不说话,我也不言语,心中却有了一股原始 的充动,赶紧低下头,装着背字典。   “大伟你真用功!”   “嗯,刘——丽——娟,磕瓜子!”   “叫我丽丽就行!”   “行,行!”   “大伟你也吃!”那女孩凑了过来,我一抬头吓了一跳,发现她双手捧着一 大堆去了壳的瓜子穰站在我面前,原来她这么半天都没吃,一个劲儿帮我剥瓜子 壳来着……   九   从那以后,丽丽每天都准时到我家来,就跟上班似的,早八点晚八点,从不 迟到早退,来后就帮我妈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如同就是我的老婆一般,丽丽 也将自己当成了这家里的一员了,兢兢业业的。   我母亲更是早已将丽丽当作了自己的儿媳妇,亲亲热热的。有时候表现出特 别喜欢她的样子,说要认她当干闺女,我知道我妈的用心,又给她织毛衣,又给 她煲鸡汤,不过她也还算是不惹人讨厌的那种,不像有些女孩要么甜言蜜语要么 弱不禁风,我都感觉母亲对自己的儿子有些冷落了。不过,母亲说我一走,就靠 丽丽陪她了,反正丽丽家人多,少一口人也感觉不到寂寞。所以我始终没有勇气 说服母亲自持的执著。好几天了我才想起来问她在哪上班,她说就在机关幼儿园, 和我一样也放寒暑假,我说不一样。   终于捱到了开学,就要踏上离家的列车。临行那天,丽丽又来了,穿上了我 妈给她织的新毛衣,紫色马海毛的,而她也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件毛背心送给 我,说是她这些日子亲手织的,第一次织就拿我做实验了,估计也是她妈手把手 教的,或者是谁给她家送的,副局长家的千金能会织才怪了,而且她好像也没时 间织。   站台上我妈恋恋不舍地对我说:毕业了就回来,那穷山沟有什么呆头!我沉 默着点头。我妈哭了,丽丽在旁边陪哭,我扭过头去,火车马上就开了……   依然是那道曲折的山路,那片萧瑟的风景,春寒料峭的一个黄昏我又回到了 大青山村,只是稍晚了两天,估计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   没人知道我回来,我也没打电话通知老村长来接,兴冲冲直奔学校。却发现 那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所有的房门都紧锁着。我打开自己的房间,里面阴冷、 凄凉,没有一丝儿生气,一股股透心的寒气让人不住一哆嗦、颤抖。   夜里,北风呼啸、狼群嘶吼,整个学校只有我一个人守候   一大早我就起来,打扫好房间、教室,然后静静坐在那里等待着我的学生们。   门开了,村长在阳光中走了进来,他一下子像发现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我 的手不放:张老师,你可回来了,我们…学生们…还以为您不会回来了呢?”我 有些诧异,又看见他忙不迭地跑了出去,“我这就去通知孩子们回来上课!”   不一会就听到村里的喇叭开始哇啦哇啦地播音:大青山村的同学们,赶紧来 上学吧,你们的张大伟老师已经回来了!   十   李老师带着腊梅从县城回来了,人们误以为他毅然离开了这个山沟。而我的 心中颇不平静:也真难为他了,毕竟在这里挨过五年多的时间,把生命中最好的 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也用全新的热情投入到教学工作中!发现我的学生们长了一岁都有了不小 的进步。刘小虎尤其懂事听话,上课时抢着擦黑板、发作业,下课了主动帮我劈 柴、生炉子,更让我觉得对不起他。   那天晚上,刘小虎一直磨蹭着不肯走,我便留他吃晚饭,发现他用哀求的眼 神看着我不吭声,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哭着说他父亲几乎天天喝酒,喝醉了就 睡,也不管他,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打他。我一把他将拥在怀里,轻轻抚摸他、 安慰他,给他温暖、给他爱护,让他安稳的睡着,而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竟然像一 个母亲!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大青山村,漫山的绿树、青草,遍 地姹紫嫣红的野花,蜜蜂、蝴蝶翩翩起舞,远处近处全是婉转鸣叫的鸟儿,到处 充满了勃勃生机。我的小学校也在春色中变得更加沉静可爱,陪伴我度过了一段 温馨的时光,不久,我就收到了学校寄来的信,通知我赶紧回去准备毕业的事宜, 然后敲定关于分配的去向,我猜想今后无非有两种选择:一是留在这里,一是回 到家里。   临走那天,我给学生们讲完了最后一堂课,就背上行李出发了。老村长,众 乡亲和学生们一直把我送跟到很远的山崖上,有的在抹眼泪呢。李老师没来送我, 因为腊梅快要生产了,可能也没想到我会走的这么急。   在车上颠簸着,回望着每一个熟悉的人,矛盾的心情让我一直说不出话来。 就要离开这里了,曾经拥有的梦想在这里升起,该不会又在这里湮没,或许人是 要不断向高处飞,向远处走,我也许也会走这增的路,但在这个小小的山村让我 学到了很多东西,包括社会的、人生的,不论怎么样我都将永远地怀念这里。   慢慢闭上眼睛,心中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留念、解脱,心酸、兴奋,不 知道,也说不出来。还会见到李老师和腊梅两口子以及他们即将出世的小宝宝吗? 还会见到我那群学生吗——明明看到他们一个个正孤零零地立在悬崖上面抽泣和 一双双渴求、无奈的眼睛。   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李老师和腊梅正相互守望在甜美的烛 光里,精心呵护他们之间的爱的结晶,也许这又是一个小李老师。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了慈祥的母亲和贤惠的丽丽正耐心坐在家里等待着我心 灵的回归。   恍惚中,我仿佛感觉到我乘坐的拖拉机随着一阵剧烈的山体滑坡滚落到山崖 下面去了——那场面蔚为壮观,心中不由产生缠绵的牵挂,老村长、学生们以及 我留下脚印的每一寸土地。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