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中篇小说:   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   厚圃   1   下午,老寸到华强北的“绿岛咖啡”见客户。   两天前,她给了他电话,手头有点事想请他帮忙。他警觉地问:“从哪找到 我的电话?”   “名片呀。”   “名片哪来的?”   “电线杆上扒的。”   老寸的脸红了一下,说:“那后天见吧,明天有事。”他想给对方忙不过来 的感觉,当然,这种事也不宜拖太久,久了她就跑别家了。   她来得比他早,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上张望着。他上前打了个招呼,尽管 声音很轻,她还是夸张地哆嗦了一下。   “你、你就是老寸?”她推了推巨大的茶色眼镜,难掩一脸的失落。老寸暗 乐,这女人肯定是警匪片看多了,以为干这行的全是些满脸横肉的大块头,压根 儿就没想到他会是这般斯文白净。倒是他猜得准,又一中年怨妇,一头卷发,披 金戴银,过于单薄的衣裙如保鲜纸紧紧地裹着一身赘肉。女人姓苏,住香港,平 时照看着两个孩子,老公几年前到朋城开酒楼,生意还过得去,就是对她没那么 好了。她怀疑他这边有人,希望老寸帮忙找证据。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嘴唇颤动脸色煞白, 跟天要塌下来似的。   “别难过了,这种事多的是。”老寸没吹嘘,他经手的业务好多都涉及到婚 外情。从他稳健的谈吐和淡定的眼神里,女人似乎找回了一点信心,她揩了下眼 窝,郑重其事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老寸说别客气,抓起温在小炉上的玻璃壶给她斟了点水果茶。她咕嘟地喝了 一大口,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对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难为情,就关心地问:“干 你们这一行危险不?”老寸说“有点。”“那你们不怕?”她又问。老寸模仿着 她浓重的粤语腔说:“怕呀苏姐,可我们不是机器,要吃饭的。”   从“绿岛咖啡”出来,老寸又接到安妮的电话,她大概还想表达一些毫无用 处的歉意。他狠狠心将它摁掉,叼着烟从阴影里踱向停车场的另一头。他的那辆 旧捷达正罩在焦黄的阳光里,好些天没洗了像长了层毛,人造革的座位被一框泼 洒进来的秋阳烤得暖暖的,好似有股活力在底下游走。老寸仿佛又嗅到安妮的气 息,香甜、强烈。昨晚她到了他住的那个叫白石洲的“城中村”,两人折腾到天 边发白才睡去,醒过来时已是午饭时间。他伸手去碰她,却被她甩掉了。她像换 了个人,一脸贞女烈妇的正经。他还以为她想不开,傻乎乎地开解她:“难过啥? 把他当个屁给放了。”她仓皇地低下头穿着衣服,那专注、严肃的神情让人觉得 她是一个首次登台演出的演员。   “你不会是后悔吧?”老寸倏忽间明白了什么,还是不肯相信。她的声音小 得快要听不见:“你说是就是。”他心头噌地一沉,憋着火儿问:“为什么?”   “对不起啊,”安妮扭过脸去不敢看他,“昨晚喝多了,觉得那样挺解恨 的。”   “你?”他忽地坐起来,一巴掌拍在枕头上。“滚,给我滚出去!”   “我不,我没地方去。”她倒有理了,扯直了嗓门,声音比他还要大,身子 也跟着一扭一扭的。他就有点懵了,蹙着眉定在那里,拿不准该怎么办她,总不 至于把她扔到楼道上吧?他苦笑了一下,收起了那点狰狞的目光摆摆手说:“好 好好,你不走我走。”他像被捉奸一样慌乱地套上衣服落荒而逃,就在门与框飞 快重合的一刹那,他似乎看见她朝着他眯眯眼得意地笑。   “绿岛咖啡”处于朋城的商业旺地,停车久了,收费比洗车还要贵,他就把 车子丢给了洗车场,自己步行两站地到工商局去申请信息查询,了解一家欠债公 司的股东组成、股份分配情况。办完事天色已经昏暗,似要下雨。街边的灯光一 片片地亮起来,白蒙蒙的弥漫着,过往行人、车辆影影绰绰的像是浮动在雾里。 他想起今晚还有个饭局,正好不用早早回去面对安妮,就将方向盘一打拐个大弯, 取道景田北。马汉一帮人早就到了,在酒楼的包房里分两桌噼噼啪啪地打着麻将。   “上次马哥请客你没来,今天你可要狠狠宰他一顿。”兄弟们一见到老寸就 嚷起来。马汉把刚赢的钞票胡乱塞进自动麻将桌的小抽屉,起身杵了根烟过来。 老寸酸不溜秋地说:“这可是马总的喜烟,不能不抽。”把烟探进马汉用手掌罩 住的火焰里。大伙打牌的打牌,抽烟的抽烟,都不敢去接那话茬儿。谁不知道, 公司总助的位子本该是老寸的。他可是老板彼得的左膀右臂,替他出生入死到头 来却被他撇开。彼得行事一向出人意表,这一次没能例外。   死寂中炸开一阵大笑,老寸听见马汉拍着掌爽快地说:“好好好,老大,你 来点菜吧,不要手软啊。”   像以往那样,老寸嘴上说不能喝,可还是一杯杯地干掉。大伙不好劝他,索 性让他喝个够。两瓶白酒眼看就要见底,马汉想再叫一瓶,老寸就摆手阻止了: “还得留点气力回家。”兄弟们就揶揄他:“家里又没人等你,回去干吗?”老 寸马上就想起安妮,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有条她的短信,六点左右发的,问他回 不回去吃饭。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机塞了回去,抬头见马汉翕张着嘴正对他说着 什么,细听,是要他帮忙留意一个叫曹阿芳的女人。通过手机定位,马汉断定她 就住在白石洲。老寸漫不经心地扫了相片里的那个女人一眼,叫了一声:“是她 啊?”大伙全都静下来,没想到他接下来会这么说:“昨晚还在我床上呢。”他 们哄笑着说老寸没醉,还知道占便宜。把最后的一点酒全给了他。   差不多十点,老寸被两个兄弟送到出租屋楼下。在二楼拐角处,他吐掉了一 些,感觉轻松了好多。爬上七楼宿舍,厅里黑灯瞎火的,安妮斜靠在沙发上看电 视,脸上闪耀着各色彩光。她坐起来捋顺乱发问:“吃了没?”他打了个响嗝算 作回答。她小跑着帮他拎来拖鞋,又去拿浴巾。他心里一软,旋即又泛起一阵酸 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一头扎进卫生间。待他冲完凉出来,她已经在卧房收 拾东西。他明白她的意思,就说:“床给你吧,我睡沙发。”她停下来,犹豫着, 好像觉得不妥。他从她手里夺过被子,走到厅里,顺手把灯熄了。   她很轻地掩上门,里面传出来一串轻微的响动。想像得出,她在宽衣解带。 他踱到阳台,倚着栏杆抽了根烟。巷子里的窗口一个个地暗了,他又想起那个光 洁、结实、充满激情的身体,还有甜丝丝的别的什么,某种迫切的渴望兜上了心 头。他对自己说:“别他妈缺心眼了。”掷掉烟蒂躺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过了多 久,卧室的门嘎嘎地打开,一绺明亮的光跃上他的脸。   “睡了没?”安妮的声音很柔很细,像怕吓到他一样。他支起身子问:“有 事吗?”她怏怏作答:“睡不着。”摸索着挨他坐下,周身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认生床啊?”他问她,她说昨天不是都睡过了。他说昨天和今天哪是一样?她 听出他话里有话,扑哧一声:“好啦,别酸不溜秋的。”他摸了支烟点上,很深 地抽一口,让烟雾从嘴角慢慢逸出。   “对不起啊,都怪我。”她低声下气地说。老寸心头一惊,虽说已是第二见 面,可实际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两天,这小妖精一下就找准了自己的软肋?他就这 毛病,最见不得女人的可怜相。   “别胡思乱想了。”他敷衍着。她嘟囔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他们就这样坐 了很久,沉默得有点难受。她终于又开口了:“看你一天到晚挺忙的,需要帮手 说一声,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他真希望她快点走,就当两人互不相识,可他 不能这么说。她却好像看出来了,及时补上一句:“当然啰,你放心,我不会在 你这里呆太久的。”他假惺惺地说没关系。她站起来用手拍了拍嘴巴,打了个长 长的呵欠。他忽然想起来了,说:“要是有空,你帮我在附近打听打听,有没有 住着一个叫曹阿芳的女人。”   “你找她干什么?”她讶异地问。他说不是他要找她,是马汉。“谁是马 汉?”她好奇地问。他说是原来调查公司的同事。   或许是受了他的启发,她也请他帮忙调查一个人。   “那个混蛋吧?”老寸吹了吹烟头不屑地笑。安妮不吱声。他用一种连自己 都觉得过火的语气说:“你觉得这样有劲儿吗?”她倔犟地说:“有。”   “你想知道他身边有没有别人?”   她接过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知道他说话算不算话。”   2   可以说,老寸是碰巧干上这一行的。   事情说来并不复杂,起初,老寸跑到朋城来,只是想多挣点钱,让老婆和不 到两岁的女儿过上好日子。在向南路的“风情雅苑”,他找了一份粗活儿,先是 拌料推车,递砖递瓦,慢慢的跟了个老泥水匠,和那帮四川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的 工地。到了年底,该发工资,包工头却硬说没收到钱,大家把他狂扁了一通,最 后还是欠了三个月。不过运气说来就来,第二年春天,做园林的老张找老寸代班 管个小工程,工程还算顺利,尝到了甜头,他就干脆当了小包工头。两个月后, 他在“香榭别墅”揽了个土建小活儿,没想到土墙支撑架和模板突然倒塌,压伤 了两个兄弟,其中一个急需动手术。他掏不出这笔钱,工钱全让“大包”赖着, 他还在犹豫能不能从甲方那里杀开一条血路,老家又传来不幸的消息,他的老婆 把三岁多的女儿扔给丈母娘,留了一纸签了名的离婚协议,跟着一个走街串巷收 破烂的跑路了。内外交困把老寸逼上了绝路,他横下一条心,绷着股狠劲儿去找 甲方经理。对方还没开口,就被他眼里敛着的那层逼人的凶光镇住了。事后兄弟 们争相传颂,老寸当时脸上涌动的那股杀气能吓死人。在甲方的威逼下,“大包” 这个没人敢惹的土霸王只能乖乖地掏钱,老寸的名声因此在工地上迅速蹿响,民 工们都把他当作英雄好汉。至此,他才算弄明白,出门在外要想不吃亏,只能够 胆够狠,反正有鞋穿的总怕没鞋穿的。之后的几个月,陆续有收不到钱的包工头 跑来找老寸,他就招呼上马汉、老曾和细弟几个一路去,借着那股汹汹气势,还 真把钱给要回来。   一切顺风顺水,老寸自以为摸清了“老赖”们的所有花招,还有欺软怕硬的 心理,一有空就琢磨着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可是很快,麻烦事接踵而来,先是 马汉在莞城失利,钱收不到不说,人也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开始思考关于地界的 问题,不再接外地的生意。接着,他又上了派出所的黑名单。其实那次不该怨他, 那个东北女人实在太无赖了。他们找到她的办公室,她却报了警。仗着手上那份 债主委托书,老寸他们逃过一劫,不过警察还是发出警告,这是经济纠纷,该找 法院解决去,若再闹事,严惩不贷。老寸不死心,又找人搞了卫星定位,大致找 到东北女人的生活小区,他和马汉几个包了辆“黑的”守了两晚,却没有发现她 的踪迹,后来才知道她另有一窝,扑到那边去,只有她老妈在,也是训练有素的, 死活不肯开门。连续作战了几晚,钱花了不少,人也折腾得够呛,可连个鬼影也 没见到。马汉提出放弃,老曾和细弟也随声附和。老寸仍不死心,跑去跟小区的 保安套近乎,给他塞了点喝茶费,事情总算有了转机。那天东北女人的车子刚进 小区,保安就马上通知老寸。他们在车旁守了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了那个东北女 人,还有两个男人。话没说上几句,东北女人就扑上来抓老寸的脸,两个男的也 和马汉他们动起手来。保安报了警,老寸他们只好溜之大吉。打架倒是没吃什么 亏,可让人家告了恶状,说他们是黑社会。警察找到了老寸的客户,还没恫吓, 那家伙就把他招出来。   既然钱没收到,先前的花费客户自然不肯认账,还说好端端的一件事让他们 搞砸了。老寸落了个里外不是人,这以后吧,没有定金的活儿他是不想接的,可 有定金的,人家又不愿找他这种没保障的“地下公司”。他们更相信那些门面气 派、执照齐全、成天在报纸上打广告的“团队”或“专家”。过了两个月仍没生 意,老寸只好又去接那些没定金的小活儿,直至认识了彼得。   之前,老寸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彼得。在行内他可是个 偶像级的人物,与他有关的传说被吹得神乎其神,像老寸这样的小鱼小虾从来就 不敢想能攀上他。可是世事无绝对,那天,老寸和马汉到碧湖区的“星海华庭” 去帮一个小包工头收款,数目也就十来万。到了工地,还没走进甲方办公室就被 保安拦住,马汉正要与他理论,马上又来了两个大块头,其中一个伸手封住马汉 的衣领,一看就知道是工地请来的“内保”。老寸心想完了,这笔钱要不回了。 跟着来收钱的小包工头见势头不妙,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老寸准备上前帮马汉, 就听到后面那个大块头出声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头!你们老大是谁?”老 寸哪有什么老大,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彼得。”动手的家伙松开马汉的衣领, 疑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你们等一下。”另一个掏出手机走到旁边打了个电话, 又晃着肩膀过来,用指头点了点:“看到没有,对面那个天香茶楼,过去等吧, 老大们马上就到。”想打人的家伙甩了下冒着青光的头说:“走,跟我过去。”   一路上马汉不停地给老寸使眼色,他明白他的意思,可心底里却不肯放弃这 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睹偶像的风采。没办法,马汉只好舍命陪君子。两个人坐 在茶楼前厅,眼睛紧盯着门口,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很快有五六个人一齐进来, 其中有个光头脸色红润,笑眯眯的,不知道为什么,老寸认定他就是彼得。他也 看到了他们,似乎怔了一下,就径直上楼去。不到十分钟,先前那个“内保”下 来对老寸说:“你们可以去收钱了,进门第二间就是张总的办公室。”老寸和马 汉面面相觑,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工地上除了忙碌的工人,什么危险也没有, 甚至连一个“内保”的影子也见不到。钱很顺利就到手了。   第二天,老寸拿着分成找到了经贸大厦彼得的办公室。字画、木雕、兰花风 雅地点缀四周,红木茶几上摆着精美的茶具,一只紫砂壶被养得细腻油亮。老寸 把一沓钱放在茶几上,彼得看也没看就推回来,笑了笑:“哪天有空,你去找大 目那几个兄弟喝喝酒吧。”   那天老寸和彼得谈了很多,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那种找到组织、重见天日的 感觉尤其强烈,第二天老寸和马汉就跟了彼得。   老寸发现,那些通过正常渠道很难或者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交到彼得他 们手上很快就摆平了。虽然好多时候,这些问题表面上更像情感纠葛,但归根到 底仍然是利益问题。打着法律的擦边球,通常得手并不太难,除非遇到真正的 “老赖”——这种人神仙见了也头疼。要不是给足了钱,他们是不愿意上手段的。 调查取证控告、离婚退婚逼婚、追债打官司……老寸积极参与,一样也没落下。 慢慢的就有人说,老寸和彼得越来越像,不仅身上透着股文气,笑起来也是一样 的憨态。虽然嘴上不承认,老寸还是郁闷地从自己身上看到老板的影子。他崇敬 他,可一开始对他的很多观点和做法并不理解,譬如名片上的那句“受君之托, 忠君之事”的广告语他就很不喜欢,好像为了钱啥都能干。他心里老惦着个“理” 儿,有理走遍天下,可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见他连连失手,彼得毫不客气地说: “要以赖治赖!瞧瞧有钱人那股疯劲儿,不来点狠的你指望镇得住他?都讲道理 还要我们干什么?”老寸屈服了,把想得到的阴招损招全使出,果然立竿见影。 有次,一家生意不错的西餐厅拖欠了别人的装修款,老板窜得很,找来两个说是 武警和法院的朋友镇场,老寸灵机一动,上前搂住他们说:“马汉,拿手机帮我 们拍拍,我要和领导们合影。”把那两个家伙吓得掉头就走。老板见老寸他们展 开讨债横幅,举起喇叭准备向客人“曝料”,立刻慌了手脚,一个子也不敢赖。   捷报频传给老寸带来了奖金和地位,彼得文绉绉地夸他终于破茧而出,可是 时不时的,他老觉得自己似乎又被织进另一只无形的茧里,见不到天日。   三年过去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总助的位子非老寸莫属,可是谜底揭开, 却是马汉。第二天,老寸主动辞了职,彼得做出一副震惊甚至恼怒、而后又不得 不面对现实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啊,从今往后咱们可就是竞争对手 了。”老寸故意露出惊惶的笑脸:“不不不,到哪里您都是我的老大。”   离开公司,马汉一直把老寸送进电梯。平时那么爱说笑的两个人,现在却一 句也嫌多。对着电梯锃亮的内壁,老寸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硬硬的发茬贴着青白 的头皮,面目被阴影覆盖着,只看得见眼窝里两粒亮光和雪白的鼻尖。今天他依 然穿着黑西装,敞开着灰色衬衫领子,脖子上露出一条粗粗的银链子。这哪里还 找得到一丝民工的影子?老寸只觉得自己就像块小时玩耍的泥巴,被城市这只巨 手随意地揉搓捏弄了几下便没了原形。   “今后一个人,当心点。”马汉关心地说。老寸道了声谢谢,又眯着眼问: “我还是不懂,老头子干吗选你?”马汉嘴角迟滞地牵动了一下:“很简单,你 比我聪明,总能一下子就猜到他的心思。”   一股寒气顺着老寸的背脊直钻发根,他怔怔地盯着这位共过患难的兄弟,如 看着陌生人。   3   老寸和安妮的第一次见面其实该追溯到三个月前。三个月后,当他再度遇见 她时,内心依然泛起阵阵不安,毕竟这个女子目睹了自己一生中最为尴尬的时刻。   那是一个高温的午后,老寸在一家西餐厅等着客户。四周凉风习习,光柱里 悬浮着大量的尘埃,偶尔有服务员和客人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走动,显得不那么 真实。这时,阿米的一个电话把他从昏昏沉沉中拽回来。她急汹汹地吼:“带上 钱,马上到北大医院。”   “出啥事了?”他急切地问。她说“叫你来你就来,少废话”,就把电话挂 断了。   阿米是个售楼小姐。去年年底,老寸到“阳光海岸”追账,她见他西装革履 谈吐不凡,以为是来炒楼的,就拉着他东说西说。看得出来,她还有好多话想说, 却忍住了,全用眼神给出来。老寸倒没显出过分热情,忍了好些天才去约她,三 下两下就把她抠到手。   到了医院二楼,正好撞见阿米拿着塑料杯往厕所方向走,老寸灵光一现,气 得往心里直骂娘:“真中彩了?不会这么巧吧,上次明明是在安全期,之后她就 说忙忙忙,连个鬼影都见不到。”他开始在心里不停地演练:“阿米,我真的好 爱你,可现在咱们条件还不成熟,以后再生好吗?”要不这么说:“阿米,都怪 我挣不到大钱,现在要是生宝宝,对他很不公平。”   老寸还在独自嘀咕,已经有张单子扇到他的鼻尖。   “愣着干吗?快去缴费呀。”阿米不快地说。老寸拿过单子一看,做人流? 大感意外。   “阿米,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抢白了一番,“你该不会想跟我结 婚生子吧?”   “我,我是这么想的。”老寸心虚地说。阿米骤然拔高了嗓音:“想什么呢? 做你的大头梦去。要结婚我还找你?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她的声音冷嗖嗖的, 和着空调的凉风一直吹到老寸的心底,那种被耍弄的滋味让他特别的难受。其实 早就心知肚明,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点受不了,这个阿米,居然比自己还不上心, 好歹两人也好了大半年。   “对不起啊,阿米。”他抬起胳膊肘儿碰了碰她,这回来真的。阿米不耐烦 地说:“你这人有毛病啊?还嫌我不够倒霉是不是?”   望着阿米走进手术室的身影,老寸只觉得时间仿佛慢下来,几乎要停顿了, 心窝一个劲儿堵得慌。   “这里不许抽烟。”一个护士刚制止了老寸,又传来一女声:“给我一根行 不?”   老寸抬眼一看,旁边站了一女子,眼睛很大,淡淡的,却有说不出的明澈。 “人家不让抽。”他还没说完,怕他不给似的,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烟,急躁地说: “火,火呢?”   老寸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她点上,她却把烟捏扁、揉碎了。   “你喜欢孩子?”她冷不丁地问。他迟疑不决地点了下头。她似乎也不相信: “你想要下孩子?”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就像存心跟他过不去,嗓音变得更高: “你愿意和她过一辈子?”   老寸没了耐性,正要教训她几句,她脸上的表情让他僵住了。他软下声说: “你不也是想拿掉吗?”她把腮帮咬得紧紧的,不吭气,有泪珠闪亮地滚落,在 光洁紧滑的脸上拉下两道湿痕。他缓慢而又严肃地说:“现在的女人都怎么回事 了?不要孩子。”   “少拿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她冷冰冰地盯着他,“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下去。她又张口,声音如一缕轻烟:“你知道什么?你 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肩膀抖动了起来,带动着屁股和腿,有枚银色硬币从指间 滑落,滚动了一段停了下来。她盯着上面的纹样如看一个噩梦,隔了好一会儿才 俯下身,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捡了好几次都没把它捡起。   “命啊。”她陡然惨笑,吓得老寸再也不敢多瞅她一眼。   阿米出来了,一脸的惨白,不断有凉气从牙缝间咝咝吁出。老寸上前扶她, 却被她甩掉,只听得她嘴里一个劲儿地要钱。见他发愣,就横了他一眼:“怎么, 想不给营养费啊?”他哀求说:“我会照顾你的。”她的声音又高起来,招来了 好多目光:“谁要你照顾?钱包拿来。”他才不知所措地掏出来,已被她劈手夺 过,把大张的票子全数没收,将瘪了的钱包拍在他手上,说:“你走吧!”   “我送送你。”他恳求说。她挥挥手像驱赶苍蝇。“阿米,你别这样。”他 还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决绝地挣脱掉。“老寸,别自讨没趣啊。”她泄愤般地 吼他,“有些话是不是非要我说出来不可?你说你要买房,磨蹭了多久了?骗 子!”他说还太贵,实在下不了手。   “不是房子贵,是你挣得太慢!”她挖苦了他一通,又警告他,“我现在有 男朋友了,你最好滚远点,知不知道?”   老寸后来坐在医院楼下的喷水池边,把烟盒里的几根烟全抽完,才起身去取 车。经过诊断大楼时,那个要烟的女子一下跳进了他的眼睛里,她两眼空茫失神, 头发黑糊糊地粘住前额,牙齿把下唇咬得没有血色,苍白一点点地扩大,由脸颊 扩至全身,扩至整个世界,阳光好像刹那间黯淡了下来。他上前打了声招呼,她 眼珠子怔怔的像是不认识:“你、你——”他也跟着结巴起来:“我、我有车, 可以送你。”她迟钝地摇了摇头,嘴角掠过一丝阴惨惨的笑,这一笑比任何举动 都让人害怕。他边侧着身走边盯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人头落地。走了一小段, 她突然停住,没神采的眼睛放起光来,像拿定了什么主意:“好吧,你就把我送 到中心城。”   老寸呼出一口气,感觉心头有块巨石落地,赶紧把捷达开出来。此时夕阳已 坠入莲花山背后,留下满街夕照,下班的人潮车流一波波地涌来,交通堵塞,噪 音震耳。除了告诉他怎么走,这个叫安妮的女孩几乎不吭一声。她神情凝肃,那 样子像在忍受手术后的剧痛。   车子如虫,卑微而谨慎地穿行在崭新而宽阔的马路上,一排排巨厦的间隙不 时涌出夺目的彤云,有大风把行人的衣裙猎猎地吹响,像脚不着地地飘着。中心 城已经成了朋城新的商业金融中心,云集着最高档的写字楼和配套设施。老寸把 车子开进一座摩天大楼的地下车库,里面弥漫着青白的光,让人莫明其妙地想到 夜间的医院。有好几个空当,安妮都不让他停,领着他兜了一大圈才指定了个停 车位。照她的吩咐,他摇下窗玻璃,熄火,和她一起静静地呆在昏暗的车里。周 围不时有车子被发动,射出雪白的光柱,一辆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他打了个盹 儿,很快又被衬衣冰醒,才发现闷出一身汗来。又过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了说 笑声,是对时尚男女。   车身晃了一下,老寸还没明白过来,安妮已经蹿到路中央,一些高而尖的声 音像从她的身体里挤压出来,他听不清,却猜得到,如果不是感情,会有什么让 一个女孩子疯成这样?那个男的不停地把滑落的长发撩至脑后,声音听上倒是挺 克制的。而他的同伴,那个身材高桃的姑娘,早就躲到旁边的那辆宝马后面,不 时探出头来,样子挺焦灼的。   安妮去抓那个男人的手,他极力躲闪着。四只手就这样在半空中扑腾抓挠, 一无所获。他要走,她急了,一把拽住他的花T恤,两人扭成了一团。老寸脑门 一热,冲出去给了那张英俊但不年轻的脸一拳。那个男人往后仰,还来不及喘气, 老寸又是一拳,干净利落地打在他的小腹上。他啊呜了一声,脸都走形了。看着 他缓缓地蹲下去,老寸还想补上一脚,就被安妮凶巴巴地喊叫着拦开:“不关你 的事,走开,我说你走开啊!”她的劲儿可真大,推得老寸踉踉跄跄的。她又去 搀那个资深帅哥,他不要她搀,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抹了下鼻血,还用两个指头 搓了搓。她想拿袖子给他擦,他像碰到脏东西似地皱着鼻子躲开。自始至终,他 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老寸,像要把他记住一辈子。   安妮过去拉那帅哥的手,气喘吁吁的:“孩子做掉了……不要了!”那男人 摇头晃脑的,声音里夹杂着一阵嗡嗡响:“拿孩子来要挟我,啊,今后我还怎么 相信你?啊……”   “你那么喜欢孩子,我就想给你生一个。”安妮嗫嚅着,声音渐弱,哑得快 要听不清,脸色更白,两条胳膊无力地垂下,颤抖着的手背不停地磕碰着腿侧。 她没再纠缠下去,但目光仍粘着他,直到他钻进宝马、重重关门的那一刻,它才 像被夹疼似地弹了回来。   老寸把安妮拉上车,柔声问:“饿了吧?去找点东西吃吧。”她摇摇头,过 了好一会儿才哀伤地说:“吃不下了。”他说那送你回去吧?她没吭声,从仪表 盘的凹格里抽出张纸巾很慢地擦着,眼睛盯着窗外。   “他是你男朋友?”他问她,只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突然大哭起来,胸脯 起伏泪水恣肆。   “对不起,还以为你不要孩子呢。”待她哭够了,他充满歉意地说。她抽了 下鼻子没有作答。他又继续说:“傻瓜都知道,他怕你拿孩子拴住他。”她横了 他一眼,眼神冷得揪心,他只好闭嘴。   车子开上宽阔的北环路,风嚎叫着,把大片大片的灯火和安妮微微的抽泣声 刮到了后头。   4   之后,两人足足有三个月没有联系过。要不是安妮主动约老寸,他差不多把 她忘记了。有天傍晚,她打通他的手机,说想请他吃个饭、以感谢他的那次义举。 他用淡得不能再淡的口气回绝:“什么猴年马月的事,心意我领就行了。”安妮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以为她挂掉了,正要收线,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一 股莫名其妙的忧伤,细得快要断掉:“你要是不自由就算了。”老寸的心就动了 一下,朗声说:“我一个人的,有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走。”赶到安妮的那个生 活小区,夕阳已经收起了最后的光芒,暮霭流过大街,渐浓的夜色把远处的灯火 衬得更加夺目。他只顾站在车旁抽烟,连迎面走来的安妮都没有认出来。她跟第 一次见面判若两人,粉红色、柔薄的开司米,淡青色的长裙,有硬领从开司米底 下翻出来,如洁白的翅膀托住那张光洁素净的脸,那对眸子更亮了。他的目光在 她身上跑上跑下,意味深长地说:“变了。”安妮明知故问:“变丑了?”他嘿 嘿地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背后那只巨大行李箱,又犯疑心:“要出远门啊?” 安妮说:“去你那里借住几天。”见他发怔又丢出一句:“实在不好意思,还没 征得你的同意。”扭过脸去,像在忍住不哭。   老寸明白了什么,用鞋尖蹂了蹂烟头说:“那天你真不该拦我。”安妮冷下 脸来说:“这事跟你无关。”老寸跳起来:“那你找我干什么?”   “找你是因为你人好,你要是不方便帮就算了。”她说完赌气似地拖着行李 箱轱辘轱辘往前冲。老寸心一软,上前拦住她,见她仍挺立不动,又去掰开她紧 握拉杆的手,嘴里啧啧有声:“看不出来,这丫头还蛮有性格的。”   到了白石洲,安妮非要请他喝两杯。他就挑了家常去的大排档,两个人坐到 室外来。她利索地点了菜,果真要了一大瓶白酒。他拿出烟来,她也要了一支。 他以为她会呛到,可一看那夹烟的姿势、眯眼吞吐的神情,还有徐徐喷出的均匀 烟雾,就知道她的烟龄不浅了。   “你和你那个阿米到底怎么了?”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要他讲一讲。他沉 吟了片刻,寻思着怎么说才不至于吓到她,到头来反而冒出了一句:“她说我是 黑社会、小混混,配不上她。”   她不但不怕,眼里还亮了一层,催促着他快点讲下去。他便来了劲头,添油 加醋地胡扯了几句。她擎起杯跟他碰了一下,豪气地说:“大丈夫何患无妻?这 杯一定要干。”咕噜噜地自个喝下去,又竖起大拇指说:“那天你揍我老公那套 路,我还是看得出来。”他问:“你老公?”她不悦:“你非得跟我抠字眼是不 是?”   他想劝她少喝点,但一看她眼里的饥渴就明白,阻止是多余的。每次她都是 一口闷,再把杯口朝下让他检查。她喝多了,话也多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她管 那个男人叫老公,老公前老公后,听起来怪别扭的。不过看得出来,她还爱着他, 她说他也爱她,谁知道呢?他们在一起都两年了,不容易啊。只是他还没闹明白, 他们干吗不结婚。   “我要孩子,他不让。”她苦笑着,伸手又去抓酒瓶。他将它摁住:“别喝 了,啊,听话。”她朝他翻了下白眼:“这是最后一杯,我说话算数。”他只好 由着她了。   “干,你怎么不干?刚才还夸你身上有、有股侠气呢。”她埋怨着。他只好 喝了。她又要帮他满上,他罩住酒杯板起脸孔:“别再喝了,安妮,咱们回家。” 她拨开他的手,瞪着水汪汪的眼,舌头在嘴里拨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来:“家? 我有家吗?你真烦人,一点都不爽快,这绝对、绝对是最后一杯。”   老寸朝服务员招招手,赶紧买单。   “你打、打了他以后,他老追问你是谁?好笑不?早上他要去上班,我就认 认真真地告诉他,你是我旧相好……别以为我没人要!”她清了下嗓门,模仿起 那个男人粗野的嗓音来,“‘你跟着他去呀,你他妈的去呀,你怎么不去?’我 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就算挨了你的那顿揍,他也没说什么过头话。咯咯咯, 我可开心了,知道为啥?”他知道,只是不想说。她抻长脖子冲着他吼:“因为、 他、爱、我。”   “那你还跑出来?”他不屑地反问。她又激动起来:“你知道吗?他叫我滚, 叫我滚。以前他是怎么对我的,难道全是假的?就冲着这句话,我也要他明白, 没有他我照样活得好好的。”   他赶紧哄她:“没事了,看看你,哭起来有多丑。”没想到这话竟成了催泪 弹,她撑不住地大哭起来,声音凄厉而又绝望,全然不顾脸面。他赶紧拍她的背, 但已经无济于事,食街上好多双眼睛一齐望来。他只好把软遢遢的她架起来。她 不肯走,挣扎着,手舞足蹈,还发出阵阵傻笑:“那天才叫过瘾呢,你把他打得 仰面八叉的……”冷风把她的长发扬起,覆在脸上如怪物一般。   老寸好不容易才把安妮弄进副驶驭室,大概是闹够了,没劲儿了,她的眼珠 子僵在眼眶里头,傻愣愣的。他探身帮她把靠背往后放,刚要直起身,就有冰凉 的东西砸在他的手背上。   “有什么好伤心的?做手术他人都不来,无情无义。”他粗着嗓门说。她呜 咽着,声音含混不清:“是不是咱们人太好了,别人以为随便伤一下也无所谓?” 他想起了前妻,又想到了阿米,鼻头一酸,险些也跟着掉泪。   到了出租屋,老寸楼上楼下来回两趟,先把喝得烂醉的安妮弄上去,再回来 扛那只死沉的大箱子。待他满头大汗地完成任务,安妮已经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扭亮灯四处查看,好家伙,她四肢抻开趴在卧室的床上,裙子已经翻到膝盖上, 露着藕色的丝袜和结实的小腿。他的目光在她腿上游走了片刻,轻声说:“安妮, 醒醒。”又摇摇她的肩:“安妮,快醒醒。”她吐出舌头舔了舔嘴边,哼了两声 又没动静了。   鸠占鹊巢,老寸只好睡到厅里的长沙发去。半夜里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把 他惊醒,昏暗中闪出条人影,疯狗似地到处乱窜。他爬起来开灯,安妮就站在眼 前,脸色惨白鬓发蓬松衣衫不整,她的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灰色的眼珠子鼓得 像要弹射出来。嘭,他打开卫生间的门把她推进去,她把头埋进马桶里,身子冲 击钻般拼命地往前探,衣裙随着两腿簌簌地抖动。听着她尖声哭泣,上气不接下 气,初见时她眼里那种哀恸的神情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她没有说错,”他 想,“我们才是一类人。”   “叫你少喝点,多伤身你知不知道?”他拿毛巾帮她抹嘴,擦手,拭去衣服 上的污垢。她像孩子般无助、羞怯,嘴巴嗫嚅着:“我、我、我……”泪水哗哗 直流。他将她扶到卧房躺下。她蜷曲着身子,那样子不像是在睡觉,倒像是受了 多重的伤。他要走,她不让,口气近乎哀求:“陪我一下,行吗?”他只好坐在 了床沿,隔着被子轻轻拍她。她卷起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花,有种原始的情 欲悄然泛起,如月光般毛茸茸地在心头滋长、摩挲。他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声混蛋, 把目光转向窗外,外面黑糊糊的,有着一种无从说起的虚幻和空洞。过了一会儿, 他听到了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以为她睡熟了,刚抬起屁股,她就惊了一下,手旋 即逮住了他,紧紧的,还发出一连串的嘟哝:“别走,别走,好吗?”他感到她 那股强制的意味,只好躺了下来。当她向他靠拢时,他的后背如被灼到一般倏地 往外挪。她的脸和身体已经紧贴住他,他能感觉到她蒸腾的体温和奔突的激情。 有些东西死去了,又有些东西活过来。他听到她低低地叫,不停地叫:“抱紧我, 抱紧我……”   他转过来,一条胳膊反过去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拐到她的脑后抚着她的头。 她开始吻他,他不得不吻她,然后就什么也不去想了。   那一觉沉沉睡到中午,醒来时他还能感觉到她的吻在他唇上灼烧,可是她却 后悔了。   5   两个人说话都变得客气起来,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触痛那个新鲜的伤口。几天 之后,安妮似乎比老寸更快地从摆脱这种尴尬。有天老寸从外面回来,听到屋里 传出一串串毛骨悚然的狂笑,慌得钥匙老捅不进锁眼,这时门打开了,出现在他 面前的是身着瑜伽练功服、英姿飒爽的安妮。原来她在练瑜伽中的“开口大笑”。   “还以为你想不开呢。”他没好气地说。“这么关心我?我也关心你一下。” 她把一碗温热的鸡汤递到他的手上。他小口小口地啜着,那投入的样子像要从中 品出一种特别的味道来。   “对了,我交代你的事办了没?”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随口问啥事?她撅 起嘴半晌不见动静。他的反应还算快,结结巴巴地说:“调查你老公啊?还真是 没空。”她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一把夺过他的碗凶巴巴地问:“是不是要先给你 下定金?”他打了个哈哈:“说什么呢?”又睃了她几眼,她的脸依然黑着,只 好捶打着额头装出无辜的样子:“最近实在没心思,我遇到麻烦了。”   她的脸色稍稍缓和一些,但口气依然不快:“什么麻烦嘛?说来听听。”   为了让安妮相信,老寸只好扯了个“烂尾单”当挡箭牌。半个月前,有家大 公司赖了别人一笔账,他追讨了好几回,对方是中外合资的,很有背景,动不动 就叫嚣着报警,他还真是一筹莫展。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啰。”安妮不以为然地说。老寸哼了一声:“说得倒轻 巧。”安妮不再理他,坐在一边闷头发起短信,过了一会儿突然对他说:“这样 吧,你的麻烦我来帮你解决。”老寸没好气地说:“我都愁死了,你还有心思开 玩笑?”   安妮没开玩笑,她真的要去试一试。老寸明白她的好心,她想给他做点事好 将功赎“罪”。可事情远远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简单,要是谁都能办还要他们干什 么?他劝她,口水都说干了,她就是不当回事。她的一意孤行最终把他惹毛了: “好好好,你去吧,出了事可别怪我。”   去之前,安妮找了个叫高妹的朋友作伴。高妹看上去要比她成熟得多,满头 卷发衬着一张浓艳的脸,身材火辣笑声如铃。安妮说她初中毕业就出来捞世界, 什么没干过?挺遭罪的,特别是当“野模”那阵子,成天总往夜总会、大酒楼跑, 好在后来遇到了真命天子。安妮相信轮回报应,从不怀疑每个女人都有属于自己 的真命天子。她说那个开贸易公司的男人对高妹很好,给她房给她车还帮她开了 家时装店。他们好了三、四年,她生下个儿子。那个男人就离婚娶了她,现在可 幸福了。安妮羡慕的神情激起了老寸打击她、让她难受的热情来:“不用讲,你 跟那混蛋肯定八字不合。”她非但不生气,还振振有词:“刚开始我也这么觉得, 可请香港的黄大仙一算,我俩的八字不仅相合相生,还喜忌互补。”他没再说什 么,可整一天都被一种低落的情绪笼罩着。   高妹是个大嗓门,一路上边念手机里的黄色短信边拿一对桃花眼邪邪地撩拨 老寸,看着她们欢天喜地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去白吃白喝呢。   走了一阵,她们叫嚷着下车,到一家杂货店挑了些劣质的床上用品,被子、 双人枕、枕巾……大花大草,艳俗到极点。“买这些干啥用的?”老寸不解地问。 安妮嗲声嗲气地答:“去跟老板睡觉呀。”把他气得说不出话。到了那家大公司 附近,这对姐妹花又跑下去向一家快餐店要了张名片。老寸又好奇了:“要这个 做什么?”安妮笑了笑说:“叫外卖呀。”老寸吃了一惊:“你们不会真的想在 那里过夜吧?”高妹说:“恭喜你,你答对了。”两人嘻嘻哈哈地跳下车,扛着 被褥走进那栋大楼。   整个下午,老寸都在替安妮她们担心,结果还没到下班时间,他的客户就接 到那家大公司的电话,先是将他臭骂了一顿,然后又软下脸来,请他务必将两位 小姐领回去,说她们穿着内衣在各个办公室串门,走猫步,还准备在总经办打地 铺,把那些来谈生意的国际友人都吓傻了。客户猜到老寸在用兵,便趁机大吐苦 水:“对不住对不住,早上我还跟她们说,再等等,你们一还款我们就马上发工 资,没想到她们急了……”   大概五点多,高妹被她老公接走了,安妮也钻进老寸的车。   “今天你可要请客啊。”她扬着手里的支票得意洋洋。见老寸半眼不去瞅她, 又娇滴滴地问:“怎么嘛?人家又哪里得罪你了?”   “你们真的穿着内衣到人家办公室散步?”老寸一对血红的眼珠子快要蹦出 眼眶。安妮无动于衷地说:“那有什么?就当是海边,沙滩上的人还更多呢。”   “胡闹!”老寸涨红着脸说。安妮坦然地望着他:“这叫蛇打七寸,不懂吧, 高妹以前就试过的,哼,有家经纪公司想赖她的账——”   “早知道,我是不会让你去的。”他急急地打断她。她努了努嘴,不再说什 么,垂下目光咂摸着他的话。   走了一段,老寸又有些过意不去,方向盘一打把她带到“老四川”。菜谱还 没细看,他就要了个川北凉粉和老坛子。安妮的眼睛刷拉亮了,这可是她的最爱。 饭还没吃完,老丁就来电话,说已经帮老寸在“天上人”订了个包间,晚上大家 开心开心。老丁经常帮老寸拉生意,这个单也是他介绍的。老寸爽快地说好,旋 即又叫上老曾和细弟。自从他们几个散伙后,老曾一直跟着老乡干泥水活儿,家 里负担重,为了传宗接代,他已经养了四个女儿了。细弟经亲戚介绍在南山一小 区当保安,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一路上安妮好像不怎么开心,沉默着,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路边的灯光贴着 她的脸滑过,那表情在光影间显得有些不真实。老寸讨好地说:“那里音响一流, 就你这嗓音唱起来准比原唱还好听。”她回头望了他一下,不知道他有没看错, 她的眼里闪动着湿润的光。   刚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堂,那个叫妞妞的经理上前询问:“请问几位?”老寸 说老丁定的房。她点头,眼睛却好久不眨地看着安妮:“安妮?真的是你!这两 年你跑哪去了?也不联系一下。”她们旁若无人地搂在一起。老寸惊奇地问: “怎么啦?你们认识?”妞妞说:“可不是,想死我了。”见安妮低下头去,这 下才转过神来哑着声喊:“408,小红,先把客人带过去。”回过头又拉了拉安 妮的手:“你们先去,等会儿我给你们送个果盘,再打个八五折。”   大家才坐定,妈咪领着小姐进来,老曾和细弟看了看老寸,犹豫不决。老丁 倒是大剌剌地要了一位,边搂着边对他说:“兄弟,够义气,下次哥有生意都往 你这边带,彼得算啥鸟,在我面前显摆,我偏就不理他。”老寸暗暗地骂:“狗 屁,见了彼得你还不是点头哈腰的像条狗。”嘴里却说:“就冲你这话,弟敬 你。”   放下酒杯,见安妮一脸落寞,老寸便使了个眼色,很快细弟就把妞妞带来。 两个女人边聊边抽着烟。老寸忽然发现,安妮夹烟的姿势、喝酒的嘴形、浅笑的 眼神都多了一层淡淡的风尘味,不过很性感,是那种懂得欣赏自己、取悦男人的 性感。趁老丁唱歌那会儿,老寸凑过去对妞妞说:“今天真是有缘啊。”妞妞推 了安妮一下:“也不介绍这个老板给我认识,怕我抢走啊?”安妮说“你要送给 你。”两个人笑成了一团,然后又叽叽咕咕地聊个没完,其间妞妞的对讲机响了 多次,她都说知道了,屁股始终没有挪动一下,最后实在招架不住,才骂骂咧咧 地扭出去。   妞妞走后,安妮的情绪陡然高涨起来,对那个从一进门就没笑过的DJ说: “你不用在这了。”那个DJ也不客气:“我们有规定,我走了也得照常收费。” 安妮不耐烦了:“我知道,不就300嘛,买单的时候会给你的。”老丁看着那个 DJ的背影骂:“早他妈该滚,拉着个死人脸,不就是嫌老子们不够有钱嘛,刚才 搂她一下,还装逼……”   砰,安妮很重地蹾下酒杯,走过去点歌,很快房间里就充满了她的歌声: “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几多风雨……”老丁凑到老寸耳边不怀好意地说:“你这 条女原来也是做过。”老寸差点把酒泼到他的胖脸上,最后还是忍住了说:“你 他妈狗嘴吐不出象牙。”老丁讪讪地笑,换了个话题:“这‘天上人’的小姐真 他妈傲,摸多几下都不行,不过样子的确没得挑。”   从“天上人”出来已经十二点了,到处仍乱哄哄的,停车场满着,人行道涌 动着红男绿女,有个男孩喝多了被伙伴架着走,嘴里还不服气地大声嚷嚷。穿过 灯火通明的广场,有群孩子蜂拥而上,叽叽喳喳地缠着老寸买朵玫瑰。老寸装出 不胜其烦,最后还是买了一枝送给安妮。她低头嗅着,样子挺专注的,像敛着满 腔的柔情,又像在做着某项重大的决定,好快,一句话轻飘飘地飞进他的耳朵里, 又很重地落在他的心坎上:“老寸,要是你不嫌弃,我干脆嫁给你算了。”老寸 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没开玩笑吧?这可是大事,让我想想,想想。”   安妮撑不住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老大,你不是说 连爱情都戒了吗?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老寸狠狠地盯着她,盯得她笑不出来。 她自知过分,垂下睫毛说:“对不起啊,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女孩。”老寸正在 气头上,粗声逼问:“你知道我想要哪种?” 安妮说“圆脸盘,高大、丰 满……”声音越来越低,细若蚊叫。老寸知道她在说谁,那个该死的售楼妹。   为这事,老寸差不多有三天没跟她好好说话,他有意冷冷她。不幸的是,他 失眠了,心绪乱作一团,焦虑、渴望、无助。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上这 个小妮子了。可是有种感觉,她和那个混蛋断不了——看得出她不想断,她盼着 他低头认错,对她说几句软话,然后鸳梦重温。   “多搞点活儿干干,挣了钱再说。”他不许自己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女儿 都上小学了,他要争取尽快买好房,把她接到城里来生活。   很快,苏姐的事有眉目了。他把她约到咖啡厅,把厚厚的一摞相片递过去: “你老公的确有个相好,才来了半年的大学生,在你们酒楼干收银。”   苏姐无声地看着,眼睛瞪得老大,硕大的胸脯急剧地起伏。   “果然没估错。”她恨恨地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沓钱拍在老寸面前,“想 想办法,让那小妖精消失。”   他拿起钱来数了数说:“再加点吧,给那个女人的,否则真闹起来你老公也 不好过。”她爽快地说:“遇上我,算她好彩,再加个两万。其他的事成之后我 一次性给你。”他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谢谢。她又想起了什么,正儿八经地说: “事情办完后,咱俩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几天后,老寸给那个俊俏的收银员一个匿名电话,口气又冷又硬,摆在她面 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不拿点钱走人,要不哪天会有意外。那姑娘自知理亏,又经 不住恫吓,就说了心里话,自己根本就没打算要和这个比她大二十几岁的男人过 一辈子。她拿了一万块钱,不到两小时就消失了。事情至此告一段落,老寸又约 了苏姐,没想到她劈头就是一句:“这个是新的,还有另一个。”   老寸的心黯黯地沉了下去,冷静地说:“旧的那个不是已经走了吗?”   6   回家见到安妮,老寸的心情变得更糟。他克制住自己的烦躁注视着她,直到 她把厅里的地板拖了一遍。   “干吗老盯着我?”她抬起眼来问。他仓促地回应:“我盯着你了吗?”怕 被她看穿似地躲过她的眼神。   “又碰到什么烦心事了,脸拉得这么长。”   “没有啊,”他摸出根烟递到嘴边,“歇会儿吧,不用搞得那么干净,哪天 你走了我会不习惯的。”她逗他:“你不是在赶我吧?”他咧开嘴角苦笑了一声: “还用得着我来赶?”她拿胳膊蹭了下坠到鼻尖的汗珠,低下头去又缓缓地、用 力地拖着阳台。屋里一下静了,听得见炉上的水扑哧扑哧地打响。   到了傍晚,一场透雨过后,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变清冽了,远处灰扑 扑的景致仿佛一下拉近,变得清晰无比。白石洲夹道的草丛全黄了梢,在呼喇喇 的风里深深浅浅地翻着波浪。老寸开车接上老曾、细弟,又到马汉公司楼下将他 拉上,跑到毗邻的莞城去K歌,痛痛快快地渲泄了一回。返回出租屋已是次日的 凌晨四、五点,在灰蒙蒙的光线里,他看见茶几上还放着安妮为他留着的饭菜, 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中午醒来,安妮不在,他跑到楼下去找点吃的。前面有个女 人,或许是因为马汉昨晚追问过他,他近乎偏执地认为她就是曹阿芳。他努力地 回忆马汉给他看的那张相片,却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怎么办?他灵机一动,朝 着那个背影唤了两声:“曹阿芳,曹阿芳。”对方没有任何反应。穿过一棵大榕 树下,有帮老人边聊天边看着别人捉棋,他装作很随意地向他们打听。其中有个 老头说:“前面开杂货铺的老板娘好像叫曹什么芳,不过都有五六十岁了。”   老寸讨个没趣,就在附近一家牛肉粉店填饱肚子,再开着车去办老丁介绍的 另一个活儿。   几天前,有家装饰公司欠了老丁的朋友阿荣十几万的“塑石”工钱。老丁给 了彼得电话,觉得对方狮子大开口,就干脆给了老寸。他们才谈好,马汉的电话 就追过来,问老丁有没有给他介绍个塑石单?老寸反问他:“什么是塑石?”   “听我的,有也别接。”   老寸装傻地问为什么?对方好久才哼了一声:“你说呢?”   “好吧,不接就不接。”他边说边在心里取笑他,“不接老子吃什么?”   下午,阿荣把老寸带到一个豪华的办公室,几盆根须蓬勃、巨叶舒展的阴生 植物给人一种张牙舞爪、目中无人的感觉。大班桌对面,那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像 看什么刺眼的东西似地眯着眼盯他们。老寸才跟他聊了几句,那个家伙就像泄了 气,不再说话。老寸知道大胖子在想什么,来者不善啊,连自己家住哪里孩子念 哪个班级他们都一清二楚。   “这事你不该找我,我也是替老板打工的。”大胖子蔫头耷脑地说。老寸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的确犯不着替你老板扛着,要有什么闪失多不划算啊。” 说话真是一门学问,软硬,进退,破立,都要拿捏得当。这话犹如漂在汤上的油, 见不着烟气却可以烫烂喉咙。大胖子刚要瞪眼,马上又意识到什么,飞快地眨了 眨,用手指很慢地抠着鼻沟。这时三个人跟约好了似的,都不开口,空气一下凝 固了,空调的出气声像被放大,嘶嘶轰鸣。老寸的十根手指弹钢琴般地在桌面上 此起彼伏,胜似闲庭信步,冷静的目光早已织成天罗地网,把对方牢牢罩住。好 快大胖子的目光就飘忽了,额头微微沁出一层薄汗。老寸陡然眉毛一扬,窄窄的 眼缝里放出两道寒光,似笑非笑:“既然你想扛着,那我们就告辞了。”这就是 图穷匕首见,这就是亮剑。他俩还没走到电梯口,就被大胖子派人请回去了。   回来一路塞车,老寸又被阿荣拉去喝酒,到家已经快十点了。推开门,阳台 晃动着一廓剪影,安妮边打手机边摆手示意他别吭声。他明白她和那个混蛋接上 头了,果真听到她懒洋洋地说:“告诉你多少遍了,我住在姐妹这边,你不是叫 我滚蛋吗?”   老寸带着些许醉意斜靠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遥控器摁来摁去,舌头不停地把 烟支从嘴巴的一边卷到另一边。他哪有心思看电视?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安妮 一下。待她打完,他的嘴角浮起了讥讽的笑:“你不是一直关机,不想让他找到 你吗?”   “教训一下就算了。”安妮故意绷紧着脸说。老寸吹了下口哨说:“我早说 过,用不着赶,你自己会走的。”安妮不理他的茬儿,走到阳台收衣服去。才收 了两件却又停住了:“对了,下午挺奇怪的,有个电话说有我的快递,还是我老 家寄来的。”老寸直起脊梁警惕地问:“你要他转送到这里吗?”安妮说:“我 才没那么傻呢,约他到村口,可是奇怪,等了半天就是不见人影。”   “往回走有没有人跟踪你?”老寸说得安妮一脸的不高兴。“没注意!你放 心好了,谁也不知道我住你这里。干你们这一行啊,总是疑神疑鬼的。”   “小心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寸不想跟她多废话,就向她要了那个快递 公司的电话。打过去,通但是没人接。   衣服叠好了,袜子也成双成对地卷在一起,安妮把老寸的放入卧房衣柜,自 己的搁进行李箱。她去冲凉,搁在茶几上的手机不时发出嘀嘀声,十分的刺耳。 从卫生间出来,她换了条镶有花边的白色睡裙,齐腰的长发恣意地披散着,那张 瓜籽脸和脖颈、胸前被灯光照得一片雪白,整一个美人儿。她拿起手机,目光熠 熠地看起来。   “谁老给你发短信呀?嘀嘀嘀的真烦人。”老寸只觉得满身躁热,话也变得 很冲,毫不掩饰内心的嫉妒。安妮甜甜地说:“朋友呀。”拿指尖在屏幕上飞快 地划来划去。他拿开烟喷出一大口,看着烟柱支楞着跑出很远才散成雾:“别骗 我了。”她斜睨了他一眼轻佻地说:“好吧,是我老公在给我发短信,我也在给 他发,这下你满意了吧?”见他不搭腔,又冲他呲牙一乐:“你没事干也给你的 那个阿米发发呀。”   “阿米是谁?我不认得。”老寸哼了一下。安妮马上奚落他:“犯得着吗? 人家好歹也跟了你那么久,无情无义!”老寸也给以还击:“早有大把靓女对他 投怀送抱了,你还指望回去给他当三奶四奶啊?”安妮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地 说:“当三奶四奶咋啦?总比跟着你强,成天担惊受怕的。”又小声嘀咕:“要 不你老婆,还有阿米也不会跑路。”   “安妮,为了你,我可以去找份你认为高尚的职业,咱俩好好过日子,你乐 意吗?”老寸的声音不可克制地高起来,在空气中激荡。想不到到她会回答得如 此直截了当,如此毅然决然:“我不乐意!”老寸抛给她严厉的一眼:“你还想 跟他,不就因为他能把你养起来,让你闲得两手发痒……”安妮扬起脸气定神闲 地答:“对啊,你能吗?”老寸低声下气地说:“安妮,给我点时间,你想要的, 我都能通通给你。”他的手来回比划着,搜肠刮肚,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她磨着指甲,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反正那样子让人觉得无动于衷。   “开口呀?”老寸没了退路,只能狠下心逼她。她的冷笑像零星的鞭炮在嘴 边不时炸了一下。他听出了嘲讽,却不明白真正的含意,还以为她瞧不起他,一 种彻底将她占为己有的欲望涨满了他。他疾步上前抱住她,她奋力挣扎。他一使 劲儿将她扛到了肩上,她手脚并用,拼命地拍打着,掐他,捶他,还企图咬他。 他把她扔到卧室的床上,她的睡裙敞开来,露出高耸的乳房和雪白的大腿。他冲 上去,冷不丁被她踢中了裆门,疼得一阵痉挛蜷成一团。她坐起来,紧闭着嘴抑 制住喘息,双手捂紧撕裂的领口,乱发披垂,圆睁的眼里透出恐惧和愤怒,如利 箭般将他射穿。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她哑哑地问,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虚无的洞黑。   “安妮,我爱你,我会对你好,比他对你还要好。”他缓缓地直起了腰。   安妮惨淡地笑:“你真的不了解我。”   积聚的酸楚如水堤决口一下涌出来,眼里的泪水一点点地厚起来,他梗着脖 子厉声责问:“床都上了,还想我怎么了解你?”   见她不吭声,他哗地拉开自己的皮包,把给过苏姐的同样一沓相片甩在她的 面前,它们犹如珍珠,被那个叫刘念祖的男人用激情的针头穿过,串联在一根温 馨、甜蜜、幸福的线上,散步、购物、就餐、戏耍、亲热……只可惜这回的主角 不是她。每张相片都似曾相识,每张相片又都是一个绝情的巴掌,脆亮地掴在她 的脸上。   老寸冷眼瞅着安妮,心中激荡起委琐而又消仇解恨的快意。她实在看不下去, 可仍强迫着自己去看,看清结在自己伤口上的血咖是如何被那个男人慢慢地撕开, 自虐的快感一阵阵地挫进她的内心深处,把那张俏丽的面容扭曲得不堪入目。   “弄走她,弄走她。”她筛糠似地颤栗,泪流满面地嘶叫。   “别傻了安妮,狗改不了吃屎,除非把他杀了。”   安妮不假思索地说:“那就把他杀了。”老寸心里像被戳了一刀,嘴角绽出 一缕微弱的惨笑:“安妮,你还爱他。”   “不关你的事,”安妮昂首怒视,那点点泪光叫人心碎。“这单买卖你到底 做还是不做?”老寸说:“不做!我凭什么要去帮你杀人?”   “你——”   安妮怔了一下,涨红着脸打开门冲下楼梯。老寸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蹬蹬 蹬地跑下去。白石洲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律动、闪烁的霓 虹勾勒出酒楼、商场、迪厅、夜总会等巨大的招牌。老寸的目光紧紧地抓住安妮 的背影,一种被人潮反衬的寂寞撞击着他的心扉,生怕一眨眼,她就会从他的世 界里彻底地消失掉。他冲上前抱住她,紧紧的,不留一点空隙,他能感受到她身 上清晰的抽动。他的拥抱让她倍感委屈,尽管死咬着唇,泪水还是扑扑落落的。   “别碰我!”她狠狠地甩开他。   7   转眼又是周日,早上七点多,寸铁还在梦里,安妮就下楼买菜去。市场边上 的一溜铺子已经开张,蒸肠粉的、做包子的、炸油条的、抻拉面的,师傅们忙得 额头上油汗涔涔,卖果蔬的也沿着路牙密密匝匝地铺开,过秤、算账、收钱、找 零,吆喝声此起彼伏……回来时,她的手里挽着几袋肉菜和一瓶“金朋城”老酒。 今天她穿得可休闲了,一件带帽的大红套头T恤,一条牛仔裤,扎得高高的马尾 在脑后快活地摆动。见老寸一骨碌坐起来对着她发愣,就舒展笑容说:“今天我 要好好犒劳犒劳你。”   还来不及抹掉鼻头的汗珠,她就忙开来,洗衣服,拖地板,擦窗户。老寸站 在一旁手足无措,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她是不是回心转意,肯跟自己过日子?他 撸起袖子上前帮忙,却被她拦住:“喝你的茶去,今天我来侍候你。”   老寸心头一热,憨笑着退到阳台去抽烟。就好像安妮主宰了这个世界,四周 忽然间变得明亮、舒适起来,微风轻拂,温暖怡人,天空飘散着缕缕云丝,小鸟 在树梢上跳跃啼叫。他微微地掀动鼻翼,空气中已经弥散着煲汤的香气了。安妮 过去厨房把炉子调成文火,又淘洗起青菜来。有一阵子,她的手从水龙头底下抽 出来,怔怔地看着水珠顺着指尖坠入水槽里。是老寸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怎 么突然对我好起来了?”她板起脸说:“今天你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啥也别 问。”又低下头去,腮边泛起了粉嘟嘟的桃花红,睫毛一扑闪,犹如风吹稻田露 出底下明晃晃的水光。   果然不出所料!老寸屏住呼吸,心跳都乱了。只觉得那久违的爱情又开始在 屋子里游荡。他老成持重地走到客厅,突然往上一蹿,落地还转了个圈,兴奋得 快要叫出来。   “快快快,腾个地方。”安妮从轻烟薄雾里钻出来,腰扎围裙手端陶煲,那 样子像个忙碌的小媳妇。老寸把茶具纸巾、旧报旧书搁到一边,乐滋滋地看着茶 几很快就被盘盘碗碗铺满。让他大为感动的是,她做几乎都是潮州菜,那可是他 老家的菜啊。白切鸡、烫鹅肠、咸蛋黄焗虾、清蒸桂花鱼,汤是干贝煮冬瓜。   老寸正想好好夸她几句,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人,声音听上去有点紧张: “是老寸吧?”老寸问什么事?对方毫不避讳地说:“小姓朱,想请你帮公司收 笔钱。”老寸冷淡地问:“谁给你的手机?”朱生说老丁。老寸放心了,又问: “多大的数?”朱生说有两百多万。   干得好房子首期就不成问题了。一想到可以把女儿接过来,还可以给安妮一 处安身之所,老寸心动了。对方似乎猜出他的心思,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一个 劲儿地压他:“这生意不小,你得给我少收点。”老寸不动声色地说:“也不算 大,多几倍的我们也收过。”对方说:“给个最低价,你们要多少?”老寸说: “三成。”朱生烫到了似地嚷起来:“不行不行,要是连本钱都收不回,我们老 板肯定不干。”老寸冷静地说:“要是一个子也要不到,你老板丢钱还丢人呢。” 朱生说:“又不止你们一家。”老寸笑起来:“没关系,你可以货比三家。不过 我还是想提醒你,收钱可要找信誉好点的,小心被别人黑了。”   “八二分成,不行就算了。”朱生咬牙切齿地说,像做了多大的让步。老寸 嘴上说做不了,心里却敞亮,鱼大水深,这活儿肯定不好干。朱生悻悻地说: “那算了。”老寸生怕他真的一去不回头,就补充了一句:“要是大家都有诚意, 最好是面谈。”   收了线,老寸有些心神不宁,奇怪的是,他不是担心鱼儿不上钩,而是怕它 太过生猛,反将自己拖入深水。他清楚自己的斤两。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每次接 到此类电话,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从他心头蹿过,感觉像有条巨蟒朝着他逼 近,等待时机把他吞入腹中。胆小,是衰老的一种标志,可自己才三十多呀。老 寸暗暗地给自己鼓劲,为了安妮,也为了女儿,就算上一趟刀山也值。   安妮将目光从荧屏移到老寸身上:“什么电话嘛,搞得你心思思的,来来来, 干杯。”才抿了一小口,她的手机也响了。她嗯嗯嗯地敷衍着,末了回了一句: “还没这么快,等我电话吧。”   她把手机扔到一边,顺手帮老寸把杯子斟满,又举起了杯子,暧昧地看着他: “老寸,祝你的调查公司越来越红火。”老寸带着醉意笑:“那我该祝你什么? 越来越靓丽!”她大声抗议:“我不靓吗?”又叹了口气说:“靓有啥用?真希 望自己天生就是个丑八怪。”   “什么意思?”老寸不明白地追问。她跟他碰了下杯安祥地说:“我要走 了。”   “你要走?”老寸像被一道闪电击中,瞪大双眼懵在那里。好不容易转过神 来,抖抖索索地把酒喝了,又抖抖索索地把空杯子蹾在茶几上,那种受愚弄的感 觉十分的强烈。他怎么就没想到,安妮今天的殷勤背后,原来藏着这么可怕的决 定。   安妮再也装不下去,眼眶红了,声音也变得格外的轻柔:“今后一个人,要 照顾好自己,少抽烟少喝酒,早餐不吃容易得胆结石呢,还有啊,少熬夜……” 她的目光穿过亮晶晶的泪水透射出来,说不清是难过、惋惜还是不舍,弄得老寸 的眼睛也跟着痒痒的。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可他一句话也没问,他不想问,也不 敢问,惟有将辣辣的白酒一杯杯地灌进嘴里,将它堵住。   一阵死寂过后,安妮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开始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口吻讲述 着自己的过去。   安妮的故事和老寸的经历一样有些老套,她中专毕业后来到朋城,先给一个 小老板打工。不到两天他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在夜总会做DJ的老乡对她说: “这种没钱的下三滥也敢打靓女的主意?走,跟我到‘天上人’混。那里好歹赚 钱多,反正又不卖身。”姐妹说得没错,做DJ并不辛苦,最多陪客人喝点酒。开 始的那个月,赚了钱她就存起来,姐妹们都笑话她:“就这点钱也值得存啊?最 紧要的还是要好好打扮,尽快钓个金龟婿。”她心想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她不会 长久呆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以为她可以坚持,可是环境真的能够改变一个 人,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她成了红DJ,每晚都有客人点她,她也开始拿LV的包, 用兰蔻的口红,CD的香水……在她的感觉里,这些名贵的东西好像与生俱来,她 早忘了自己在小县城时用几块钱一支的花露水了。时间过得真快,半年了,就连 那个老DJ露露都找到了有钱佬,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总归是修成正果,而最被看 好的她,金龟婿还迟迟没有到,有好几次她以为抓住了,却还是擦肩而过。这个 时候刘念祖出现了,这个男人不算很有钱,可他总是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关注着她 的一举一动,而不是像别的男人只想尽快把她弄上床,待那股神秘感新鲜劲儿一 过又去找第二个安妮或者贝贝。要是刘念祖包的房,有朋友逼她喝酒,他就会替 她解围。他爱听她唱歌,特别是林忆莲唱的那首《当爱已成往事》。他可以把 “深井烧鹅”从香港带到朋城,出现在她下班的某个深夜,陪着她边吃边聊。他 还可以在她中午没起床时,拎着用保温盒装着的叉烧包、肠粉站在她门口等她。 这个留着长发的男人,年轻时学过艺术,衣着不俗谈吐高雅,好歹还开了家有点 名气的高档海鲜酒楼。在她面前,他从不掩饰他在香港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孩子。 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和老婆的关系名存实亡。相处了几个月,安妮觉得这个男 人是真的爱她,就连开始并不看好他们的姐妹们也都被他感动了。安妮就辞职跟 了他,除了每年在他那里拿到一笔零用钱外,就只能等他想办法离婚了。不能说 刘念祖没有努力,可最后他还是投降了。安妮其实早有预感,从他不管刮风下雨、 周末一到就马上返回香港陪孩子就看得出来。她渴望为他生个孩子,也只有这样, 才能真正留住他的心。她瞒着他用针扎破了安全套。她真的怀上了,可他却不想 要。   “闹归闹,我还得回去,我不能没有他。”   有种要命的伤感从老寸的心底直冲眼窝,他朝她笑了笑,泪水却流出来。   “再见了。”安妮朝老寸摆了摆手,样子很无奈。他上前将她搂住,很紧, 像要把她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轻轻地问:“老寸,我想听你说句真心话,你喜 欢我吗?”   老寸摸了摸她的头,下巴抵着她柔韧的发丝,泪水夺眶而出。他咬了咬牙: “就这会儿,我真想抱着你一起跳下去。”她推开他,但仍凝视着他的眼,他也 看着她。她的眼里浮起了某种东西,又迅速地消失了。她走了,迎着过道上昏黄 的灯,有丝丝光晕从那廓剪影上滋漫开来,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虚幻、宿命、 流逝或者别的什么。   邂逅安妮,是缘分,或者说是命。老寸本来并不信命,是她让他相信。他本 来没有任何信仰,是她成为他的信仰。原以为这是上苍为补偿他多年的磨难而赐 予他的礼物,殊不知安妮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匆匆地寄存在他这里, 很快又被比他有钱有势的男人取走了。每每想到这里,积压在胸口的那股憋屈就 突地挤上喉头,让他咀嚼到了一种苦凉的滋味。   半夜里,老寸开灯起来找酒喝,喝着喝着,听到自己跟个娘们儿似地哭起来。 在这么个弱女子面前,他竟如此不堪一击。他以为这个傻念头过不了几天就会淡 出脑海,没想到半个月下来,想见她的愿望竟一天比一天强烈。他对自己说,他 不能没有她。没有了她,他会痛苦、会失去生活的全部乐趣,会光阴虚掷茫茫然 不知所措。他把自己的感受都强加在她身上,幻想着她会为爱感动,悔悟般地重 返他的身边。老天呀,他顺着自己的思路不断探索,像一个假货制造商贪婪地获 取高额但充满风险的利润。他再也熬不住,摸出手机来给她发了条短信。他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可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告诉她,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他要 买大房子等着她回来。   第二天早上,他的手机上跳出一条信息,上面赫然写着:“发错了,我不是 安妮。”   8   安妮的离去给了老寸一种没有明天的放荡感,他又重回过去那种熟悉的生活, 呼朋引伴纸醉金迷。有天下午,他实在闲得发慌,就到楼下老乡开的杂货铺买包 烟。老板娘正在奶孩子,他故意逗她,看着她边笑边把两只大奶子颠簸起来,孩 子找不到奶头,哇哇大哭。她的老公走过去给了她一耳光,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 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他仿佛又听到自己的拳头咔咔作响,浑身磨皮擦痒的正想找 点事干干,前丈母娘就来电话了,要他马上把女儿接走,她得到县城去给小儿子 带孩子了。他问起前妻,她恶狠狠地说:“谁知道,我早就当她死了。”   “再等等吧,”他撒了个谎,“这里的学校快找好了。”   “不是早就说好的吗?孩子上小学你就领走,现在都开学好几个月了。”   “我先给你汇点钱,好不?”他把手机从嘴边慢慢移开,嘴里不停地抱怨, “喂喂喂,怎么信号这么差,喂喂喂……”   收了线,他赶紧跑到邮局给老太婆汇去两千块钱。他担心她对女儿不好。记 得前妻跑路后,他回了一趟老家,办了离婚手续,又把存折上几乎所有的钱都取 出来交给了老太婆,请她无论如何要帮他把女儿带到上小学。女儿那会儿才三岁 多,长得越来越像她妈,脾气也像,沉默寡言,不爱掉泪,动不动就蹙起眉头。 从她身上,他看到了一丝前妻年轻时倔犟的影子。临走前,他捋着她乱蓬蓬的额 发,亲她那没有血色的小脸蛋,动情地说:“豆豆,爸爸不会扔下你不管,爸爸 去给你挣大钱,然后接你到城里去住。”女儿说:“爸爸骗人,外婆说你有了钱 就会生野种,不要我了。”老寸举起食指一脸严肃地说:“咱俩拉勾上吊,你一 上小学我马上来接你。”女儿就迟迟疑疑地伸出小手指,与他的手指勾在一起。 那一刻,他真想一辈子也不松开。   走出邮局,老寸想起好久没有见到马汉了,正好约他出来喝酒,顺便探探他 的口风,那个姓朱的有没有找到他们那边。这段时间,姓朱的好像人间蒸发,再 也没跟他联系过。老寸一直在检讨:是不是自己的钓杆下得太重,把大鱼给吓跑 了?   马汉接了电话,只说了声手头忙着,改天聊就收线了。老寸明白了,他肯定 是和彼得在一起。可是奇怪,之后又约了他几次,还是不肯出来。   没办法,老寸只好硬着头皮给姓朱的拨了个电话。对方嗯哦了半天态度十分 暧昧。老寸马上断定,姓朱的仍在询价,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正烦 躁不安,苏姐又赶来凑热闹,她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她回来了”。他明知故问: “哪个回来了?”   “安妮,他们都叫她安妮,是他最最中意的狐狸精。”苏姐说完一下子憋住 了气,半天不再吱声。老寸明白,有根刺已经扎进她的肉里,迟早是要拔掉的, 哪怕拽出一块肉来。断了的谈话他正寻思着怎样接上来,就听到她很深的一声叹 息:“开个价吧。”   有种怜悯在老寸胸口温热地漾了一下,他推心置腹地说:“苏姐,别浪费钱 了,其实不是别人的问题,你知道的。”她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尖叫:“我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你干不干?不干有人干!”   挂断电话,老寸立刻给安妮发了条短信:“小心有人对你下手,趁早离开 他。”见她没有回复,就索性打过去。她接了,没吭声,但他知道她在听,就恳 切地说:“你不是要钱吗?不如这样,我接下他老婆的活儿,你趁机离开他,所 得的全归你,好不好?”对方又沉默了一阵,手机里留下了一串忙音:嘟嘟嘟……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寸沉浸于悲凉的绝望里,好像这个世界不是适合他生存 的空间。这种混沌不清却又十分强烈的感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有力,像旋风般 地左右着他,好在姓朱的一个电话,让他走出黑暗见到了光亮。   朱生约老寸到他公司面谈。在国际商会大厦二十九层,他们穿过一间间用玻 璃隔起来的工作室,到了会议厅,公司的负责人出来了。朱生介绍说是孙总,他 礼貌地伸手跟老寸握一下,说这件事由朱经理全权负责,你们谈你们的。朱生模 样敦厚,说话慢吞吞的,那紧张谨慎的神态让人觉得像在搞地下工作。他把装修 合同拿给老寸看,也就是去年,他们帮一家大酒楼搞装修,被拖欠了工钱和材料 款共计两百四十八万。老寸粗略浏览了一下,里面条款订得不太严谨,若打起官 司来还真有些扯不清,这或许就是他们找他收账的理由。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 一页的甲方签字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刘念祖。又是他!那一刻,惊愕、厌 恶、愤懑的感觉渗透进从前的积怨里,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就像要故意纠缠他, 挑衅他,拖垮他。他的心底里旋即掀起一阵欲扁之而后快的狂飙。当朱生说一口 价,能收回来分他两成半时,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在他的眼里,这已经不是一 笔交易,而是他和姓刘的两个男人的对话,较量。   第二天,老寸去接老曾和细弟出来合计合计。要成大事,得有几个信得过的 兄弟搭手才行。早上十点出门,北面的云很低很浓,黑沉沉的像泡了水的毛毡, 西南面的云也积了不少,但只是呈银灰色,太阳的光柱穿过云隙笔直地射下来。 当老寸接上两位兄弟、拉着他们往喝早茶的“美食汇”跑时,雨已下起来了,阳 光却变得出奇地明亮,地面也被映照得亮晶晶的。一辆辆车经过,轮下冒烟似地 带起阵阵白茫茫的水雾,和金闪闪的雨丝交织在一起,美不胜收。   “贵人出门招风雨啊!”老寸眯缝着眼说。细弟有气无力地哼一声。最近他 刚被保安公司解雇,原因是和小保姆在主人床上颠鸾倒凤被针管摄像头逮个正着。 当泥水匠的老曾则把嘴巴闭得死紧,生怕露出突起的门牙似的。老寸鼓动他们重 操旧业,干几个大单,把生活彻底搞上去。见他们噤若寒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 怒火在他心中点燃:“用点脑好不好,就凭你俩,一个砌砖头的,一个吸尾气的, 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讨到俏媳妇?”   坐在副驾驶室的老曾默不作声,只顾着咂巴一只烟屁股,被窗外冷风吹开的 乱发露出一茬茬粗硬的银丝。细弟用手捏着尖尖的下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那样 子像是有点动心。   “知道别人为什么比咱们有钱吗?”老寸用那种让人信赖的口气问。老曾苦 着脸嘟囔:“人家比咱能干,咱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细弟捂着一嘴烂牙笑: “他们比咱运气好,他娘的,昨天又有人中了五百万的彩票。”   “放屁,是你们胆子不够大,”老寸朗声说,“现在就有块肥肉递到咱们的 嘴边。”老曾低低地说:“就怕消化不了。”细弟也随声附和:“到年底了,不 严打才怪哩。”   最近的确不甚太平,有好几起民工讨债的事件闹得很大,绑架追账的,以死 相逼的,往人家车窗扔土炸弹的,扛着被盖到老板家死缠硬泡的,还有当着亲哥 的面拿刀子扎自己大腿的……朋城又开始频繁打黑,相关报道连篇累牍,看得老 寸心里有些发怵。不过仔细想想,干什么事没风险?炒股会跌开店会亏,就是歌 星唱着唱着还有摔死在舞台下的呢。   “马无夜草不肥,两百多万如果分个两成半,可以得多少?”老寸豪情万丈 地说,“你们算算看。”两个兄弟还没把账算清楚就已经笑出声来。细弟说: “老寸说得对,不就是赌一把。”老曾也把头点成了鸡啄米:“咱们都穷成这样 了,还有什么好亏的?”   喝完早茶,事情也敲定了。老寸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还有那随之而来的疲 惫和虚空。到了夜里,他的体内如被注射进迷狂的毒素,乱糟糟地做着梦,一会 儿是安妮,他的双腿用力将她夹住,像要夹住她今后的岁月,她幼滑细腻的肌肤 挥散出一股晚霜和体香混合的味儿……一会儿又是女儿,她衣衫不整光着脚丫, 躲在某个角落不声不响地捡起枯白的甘蔗渣放进嘴里,嚼了嚼又呸呸地吐出来, 蓬松枯黄的发丝不时被风扬起挡住了眼角……呸呸呸,正是这个缥缈虚无的声音 让他真正清醒过来,意识像飘过一段很长的路,终于与现实重叠在一起。他摸索 着上了趟厕所,又钻进了被窝里。当清晨的第一丝寒意袭过来、向着他疲乏而孤 寂的心灵深处扩展时,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呼噜声响了起来并逐渐远去。   嗵嗵嗵,一阵快节奏的拍门声惊得老寸一骨碌坐了起来。满屋的阳光就在他 周边跳跃,强光给他扭曲的脸抹上一层明晃晃的油彩。他窄窄的眼缝里唰唰地射 出两道白光,刀子般地钉在门背后,手下意识地伸向绵软的枕头下面,一阵铁器 的冰凉立刻漫过了指尖……   一场虚惊,又是那个胖乎乎的女房东来催租。隔着铁栅门他对她说:“待下 个月一起给你吧,股票还没卖掉呢。”又悻悻地回到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心 里空得像条被掏掉了五脏六腑的鱼。他真想这样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待身体慢 慢地死掉,烂掉。   “不,你不是死鱼,”他给了自己一巴掌,对自己说。记不清哪天的报纸, 上面有句话令他过目不忘:“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   “你不是死鱼。”他边不停地给自己巴掌边给自己打气。   啪!   “你不是死鱼。”   啪……   9   马汉最终还是出来了,老曾约的。在老寸的教唆下,老曾撒谎说自己打算回 乡下,再也不来了。那声音凄凉而落寞,果真把马汉给打动了。四人落座,几杯 下肚,喉咙肠胃暖热起来,精神也放松了。老寸对马汉的不理睬仍耿耿于怀,他 边递着烟边揶揄他:“马汉,金融危机公司没受多少影响吧?”马汉说:“要能 受影响就好了。”老曾和细弟都笑起来。老寸又追了一句:“生意怎样嘛?”马 汉说还好。老寸问还好是什么意思?马汉咧了咧嘴,黝黑的皮肤把两排牙齿衬得 雪白:“不好也不坏。”正是这种不冷不热的口气把老寸惹火了,他心想你牛什 么,不就是彼得呼来唤去的一条狗,嘴上却说:“马汉,你也会那一套了。”   “哪一套?”马汉扬起脸问。老寸说:“玩虚的。”   “到底是谁在玩虚?”马汉咂了下舌头反问,又兀自嚼着青菜,那起起落落 的腮帮子给人一种近乎傲慢的感觉。细弟见势头不对,赶紧把话岔开:“马哥, 那个曹什么芳找到没有?”马汉点了点头。老曾好奇地问:“哪找到的?”马汉 呷了口酒说:“自己回去的。”老寸幸灾乐祸地笑:“又黄了一单。”马汉就像 有意跟抬杠,硬梆梆地说:“错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气氛霎时变得紧张起来,大家只想尽快散去。老曾站起来举杯:“来,门前 清。”马汉没有理会,朝着老寸眨眨眼说:“前天来了个会算命的朋友,我帮你 问了一下,他说你要么改行,要么离开这里一段。”老寸很配合地点着头,然后 才毫不客气地还击:“你就编吧。”马汉把酒一饮而尽,抹了下嘴说:“老大, 听我这一回吧。”   “喊错了,谁是你老大啊?光头才是!”老寸把筷子响响地拍在桌上。马汉 望了望老寸,黧黑的脸一下子变得紫涨,嗓门出大起来:“不信拉倒。”老寸冷 笑说:“老子干吗要信你?你值得我相信吗?”马汉气得浑身打哆嗦:“你、 你……”老寸霍地站起来,趁势将杯子的剩酒泼向他的脸。他用手一抹,呲着牙 冲上前来,好在老曾死死抱住。细弟也扳住老寸的双肩一个劲儿地劝:“自家兄 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不是我兄弟,我没有这个兄弟,反骨仔。”老寸不依不饶地骂。   “反骨仔?我知道没跟你走你心里一直不痛快。”马汉把胸口锤打得砰砰作 响,“老子都三十好几了,老子需要钱,需要娶养父母娶老婆生孩子。彼得他对 我好,给我钱花给我房住给我车开,你他妈给得起吗?老子想跟谁就跟谁,犯不 着谁来指三道四。”   老寸不停地冷笑:“把我踢出了公司,还想把我清出朋城,做梦,够狠你就 从老子身上踩过去。”   这场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马汉最后给老寸留下的印象是:他像个老人般迟 缓地捡起桌上的手机,脸上的怒气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和哀伤。世 界骤然变小,小得容不下这对旧日的兄弟。老寸不知道何时会跟马汉一决高低。 凭直觉,这一天近了。他决定先下手为强,省得朱生出尔反尔,把生意转到彼得 那边去。他们一方面摸清刘念祖最爱去的地方,一方面与他联络,要他认清形势 及早还款,免得伤了和气。刘念祖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骂骂咧咧的:“你 在威胁我?告诉你,黑的白的我都奉陪!”为了不打草惊蛇,老寸说:“那你就 等着律师函吧。”刘念祖正中下怀似地笑了起来:“随你的便。”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老寸对马汉他们妄图插手这笔生意的猜测得到不断证实, 先后有两条不明身份的短信发到他的手机上,说姓朱是个骗子,要他小心。越是 这样,他心里越发的踏实。不用猜都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老寸积极准备的那当儿,安妮破天荒给他电话。她在一家超市门口遭到 几名陌生男子的暴打,眼角都破了,她要报警,刘念祖却不让。老寸心痛地说: “早就警告过你,他老婆要动粗了。”她怪异地笑起来,声音哀颤颤的,给人穷 途末路的感觉。老寸严厉地说:“安妮,赶紧离开他吧。”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命啊!”老寸说:“少怪命,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她沉默了,大概是在想像 着离开刘念祖时的情形。“听我的,走吧,”老寸眼一阵湿,动情地说,“我手 头还有个大单,做成咱们就有钱了。”   他本来还想告诉她,这次他准备坏个行规,拿了钱就和她远走高飞。可是, 电话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门铃声,安妮慌了神:“他来了。”啪地挂了线。   几天后,安妮又告诉老寸,昨晚刘念祖回来吃饭,还郑重其事地开了瓶法国 “拉菲”。安妮隐约觉得有些突然,但更多的还是感动。正当酒酣耳热之际,他 温柔地问她:“离开我后,那些天你到底住在谁哪里了?”她还是那个答案: “姐妹家。”刘念祖甩手给了她一耳光,恶狠狠地骂起来:“我老婆说得没错, 你是个贱货!”老寸说:“走吧安妮,明摆着他是想甩掉你。”安妮说她的心已 经死了,可是这几年不能白熬,他得付出点什么。   老寸沉吟了片刻说:“问你个事,刘念祖去年是不是装修过酒楼?”安妮说 不清楚,他的事从来都不让她知道。又问“怎么了?”老寸说没没没,只是随便 问问。   第二天深夜,老寸带着老曾细弟,在福田一家夜总会的地下停车库候着刘念 祖,待他开动宝马,老曾就开着老寸的捷达上前吻了它一下。趁着刘念祖跳下来 察看,老寸疾步过去搂住他的肩,像见到老友似地说:“你太难找啦大老板,来 来来,咱们上车聊聊。”刘念祖大声问:“你们是谁?”老寸把他搂得更紧,听 着他风箱般呼呼地出气笑:“老朋友,一有钱就生份了?”姓刘的还想挣扎,就 感到后背被什么又尖又硬的东西顶住,脑袋顷刻垂了下去,动作僵硬地上了那辆 捷达,坐在老寸和细弟的中间。隔着茶色玻璃,他眼睁睁看着老曾把他的宝马倒 回到原位。   “你是——”刘念祖的声音戛然而止,可能刚刚晃了一眼,觉得老寸有点面 熟。这时老曾已经钻进驾驶室,把住方向盘一踩油门,车子呼地向前扑去,浓稠 的黑暗和飘忽的灯火在窗外交替,唰唰唰地飞驰。   不出所料,刘念祖是块硬骨头,他镇静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要你还钱。”老寸淡淡地说。他还装糊涂:“我又没欠谁的债。”老寸报 了朱生公司的名字,说他们三人就是公司的债务清偿小组。眼看抵赖不了,他就 跟老寸耍起奸滑来:“弟兄们要是手头有点紧,我先给你们个两万、三万花花, 咱不结这个仇行不?”老寸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刘老板,您可别这么说, 我们哪敢跟您结仇啊。”   小车从宝山北路拐上土岗路,向关外驰去。慢慢的,灯火逐渐稀少,偶尔有 车灯雪亮地照来,一晃而过。车子蜿蜒地穿过苍茫的草地和黑糊糊的树林,起伏 的小山包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你们这么干是犯法的,我要告你们。”刘念祖凶巴巴地叫嚣。老寸说: “欠债不还就不犯法?”他说有本事你去法院告我。老寸哼了一声:“用不着法 院,我就治得了你。”刘念祖真把他们当员工了,大发雷霆:“反正今天栽在你 们手上,要剐要宰请便,千万别手软,等我反过手来你们可就遭殃了。”   他们谁也不去理他,各自抽各自的烟,烟头在黑暗中很显眼。透过窗口,不 远处是一片荒凉的山坡,零星地点缀着几株很高的树,被车灯照到的地方显得有 些发亮发黄。老寸说就这里吧。老曾会意,停下车熄了灯,走过来打开后面的车 门,和细弟各抱住刘念祖的一条胳膊把他拖下来。老寸绕到车屁股打开尾厢,从 里面取出一把铁锹。整个过程不吭一声,倒是夜风在空旷的荒野里尖厉地嘶叫, 那股刺入肌肤的寒意让人觉得冬天已经到来了。刘念祖朝四周望了望,突然明白 过来,紧张地问:“你们想干什么?”老寸吐掉烟屁股朝手掌心啐了口唾沫,掂 了掂铁锹,脚一踩没入土中,双臂一使劲扬起一片沙土。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老寸轻松地说: “灭口呀,你有钱有势,要弄不死你,让你反过手来我们不就死定了?今天就成 全你,把你埋得深一点,省得跑到我们那里闹鬼。”刘念祖说:“不要啊,还可 以谈谈,还可以谈谈。”   老寸收住了铁锹回头瞪了他一眼,目光如炬:“今天我就把兄弟们的真名实 姓告诉你,好让你死个明白,要报仇等下辈子了,我叫——”   “别说,兄弟别说,别说……”刘念祖杀猪般地嚎叫,声音高到极限又缓缓 滑落,最终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哼哼。他知道他们一旦报了姓名,生路就被堵死了。   10   刘念祖答应还钱,只是要等明天财务上班才能转账。老寸说:“那明天你才 能回去,咱们找个宾馆歇歇。”刘念祖擦着眉毛上的汗水连说几声好,态度十分 端正。老曾把车子往后一倒,打个转照着原路开上了大道,一直开到龙华,找到 一家旅馆开了标间。他们把刘念祖双手反绑,双腿也跟椅腿捆在一起。到目前为 止,事情进展还算顺利,可不知道为什么,老寸的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夜深 了,两个兄弟很快就鼾声大作,他不敢睡,掏出手机来玩游戏,才发现里面多了 条未接短信,是安妮发的:“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 曹阿芳。”   老寸的脑壳滋地响了一声,如烧红的铁块淬了水。再有想像力他也无法把安 妮与曹阿芳联系在一起。刹那间他的脑袋犹如机器飞快运转,源源不断地处理着 通过不同路径传输进去的信息:那个打给安妮的快递电话、刘念祖对她住哪里的 反复追问、不明身份者发出的短信、马汉那些露骨的暗示……他终于从纷繁复杂 的信息泥潭里一跃而起,拨开那个被重重迷雾包裹的动机:无论是刘念祖还是马 汉他们,要找的其实都不是曹阿芳,而是“勾引”她的那个男人。   空气里有股大而薄的沉静裹住了他,是一种濒临绝境的窒息。他变得从未有 过的清醒,扯掉刘念祖嘴巴上的胶纸问:“安妮一失踪你就找了彼得?”他没有 回答,眼里的惊慌已经不见了。   “安妮收不到快递往回走,彼得的人便趁机跟踪了她,知道了她的下落?”   刘念祖平静地点着头:“没错。”   “天哪,我中招了!”   老寸叫了一声扑到窗口,四下里张望,脸上的冷汗一条条地流到脖子上。黑 暗如一张网正朝他慢慢地收紧,他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兽,没有退路,没有可 能,也没有未来,只能等着猎人的捕杀。   “快跑,老曾细弟!”他话音未落,门已经嘭地弹开,冲进来的警察把他们 三个摁倒在地,又给刘念祖松了绑。不出所料,他的车子早就被人安了无线跟踪 器。他惊慌失措的目光又凝结成以往的那种镇定,好似风暴过后的树木一样肃立 不动。刘念祖走过来,老寸以为他会踢自己几脚,或者给自己两耳光,可是他没 有,他甚至不敢正视他,边用手背抹汗边语无伦次:“你不该和她合伙来算计 我……我老婆没说错,她是个贱货!”   那个装修公司自然是假的,朱生也是不存在的,连刘念祖也不过是一个诱饵。 好一个非法拘禁,绑架勒索。这个套子下得多么专业,连老寸都自叹弗如。刚开 始他还很想知道马汉参与有多深,后来连这个好奇心也没有了,一切都变得没有 意义。   被关进去后,马汉来看过老寸两次。   第一次,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马汉朝着老寸摇头,彼此无语。第二次,老 寸提醒马汉:“别来了,小心让彼得知道。”马汉说没关系,自己没在那里干了。 老寸问:“那你干什么去?”他却扯到别的话题上:“刘念祖的酒楼换了老板, 昨天开业剪彩了。”   “他回香港了?”   马汉点了点头,又问:“想知道酒楼的老板是谁吗?”老寸马上就猜到了。   “彼得就是彼得,一箭双雕。你知道,香港人胆子小,这次又落下了把柄。” 马汉带着同情的口气说,“那家伙也真可怜,卖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价钱。”   老寸装作不经意的问:“安妮呢?”   马汉像早就估计到了,打开手机贴着玻璃给他看:安妮穿着猩红的吊带裙, 高高的开衩处露出雪白的大腿。她一手撩开半掩着脸的卷发,一手夹着烟支,拱 起了烈焰红唇,那眯眼吞吐的神情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哪拍的?”老寸的心微微一颤,突然有种可笑的感觉涌了上来。   “天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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