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一棵枣树(散文)   第广龙   这是一棵虚幻的枣树。   我要表达的意思是,这棵枣树可以是任何一棵枣树,也可以是世上惟一的一 棵枣树。可以是南山上枣树林里的一棵枣树,可以是纸坊沟里河渠边孤零零的一 棵枣树,可以是天下任何南山,任何纸坊沟河渠边的一棵枣树。自然的,也可以 是八盘磨7号院里的一棵枣树。   我为什么要觉得这棵枣树虚幻呢?似乎有理由,似乎又没有理由。但是,当 我想到枣树时,我想到了所有枣树,我见过的,没有见过的,书上画的,耳朵里 听过的,我想到了所有枣树。可以肯定,我一定会想到八盘磨7号院里的这一棵 枣树。我把这一棵枣树从所有枣树里挑出来,想它的样子,生出叶子的样子,开 花的样子,结果子的样子。想到这棵枣树,对我来说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   实际上,八盘磨7号院里的这棵枣树,早就消失了。这棵枣树没有生命活动, 不进行光合作用,不再站在地上;这棵枣树的身体,也消失了――变成柴禾,变 成火焰,变成烟缕,飘散到天际的远方,连一丝气息也没有留下。这棵枣树原来 扎根的地方,堆着一堆破砖烂瓦,还打了一道隔墙。我纠正一下,我说这棵枣树 消失了,也不完全确切,消失了的,只是地表部分的枣树,如果挖开泥土,一直 挖下去,估计挖到一人深,这棵枣树的盘根会暴露出来。不过,也有一种可能, 挖开泥土,并不能看到枣树的根,只是看到颜色发黑的腐土,和残碎的木屑。我 要说得是,枣树的根,早就腐烂了,失去了完整的形态,它的根块、根茎、根须 已经被泥土吸收了。   这就是我认为这棵枣树虚幻的原因。   我想起枣树,想起天下的任何一棵枣树,也就是想想而已。的确,我喜欢树 木,尤其喜欢枣树。走到哪里去,看到枣树,我一定会多看几眼的。如果可能, 我还会摸一摸枣树的树干。枣树的树皮通常非常粗糙,手掌的感觉是明显的,甚 至还略略产生一些疼痛。但是,我只要想起枣树,会很自然地想到八盘磨7号院 里的这棵枣树,每一次都是如此。原因很简单,八盘磨7号院,是我们家。这棵 枣树就长在我们家正房的窗口跟前,有四五年时间,我天天都能看到这棵枣树。   那四五年,正处在我的少年时光。我最忧伤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张 狂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幻想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失落的时光, 就在这四五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经历这样的时光了。有过这样的时光,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样的时光,我无法拒绝,只能承受,只能让这样的时光 发生。就是这样的时光,决定了我的性格、习惯和处事方式。甚至,还在很大程 度上决定了我对待人生,对待社会的态度。   这棵枣树,了解我的心事,也看见了我的快乐。当我坐在枣树下,我会变得 安静。头顶的天空,因为枣树的树冠的遮挡,而出现了镂刻上去般的花纹。枣树 的身上,总是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不光是六七月开花时节。那细碎的枣花,颜色 素净,开在枝上的,落在地上的,都让我的心尖,品味到一丝丝香甜。实际上, 就是在寒冷的冬夜,落过一场大雪,枣树的铁丝一般的树枝,有的断脱了,落在 雪地上,铁笔画一样,我还是能闻到枣树散发出的浓郁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里 涌荡。直到今天,我想起这棵枣树,也有浓郁的香气在我的鼻翼流动。这浓郁的 香气,和我三十年前闻到的,几乎没有区别。这是心理暗示的作用,还是意识流? 似乎不是。我不能怀疑自己的嗅觉。   枣树的果实成熟了,诱人的星星,在头顶晃荡。开始,枣子自己不会跳下树 的,够得上的,一枚枚揪下来,够不上的,要用竹竿敲打,下面用床单兜着,才 能把高枝上的枣子收走。枣树枝上生有尖刺,人轻易不敢上树。当全红的、半红 的枣子,雨点一般掉落下来,这一定是热闹而欢快的场景。但是,我从来没有在 八盘磨7号院收获枣子的季节,体验到什么热闹,什么欢快,我是一个缺席者。 我甚至在内心强烈的希望,枣树只生叶子,只开花,不要结果,即使非结果不可, 就结上一些土疙瘩,或者结上一些苦得不能吃的枣子也行。虽然我知道枣子是那 么脆甜,而且,有时下暴雨,会打下几枚熟透了的枣子,我捡起来,藏在口袋里, 到外面偷偷吃下去,吃枣子吃得我幸福。每到枣子将熟的日子,看着树枝上跳跃 的枣子,在一阵阵小风中,不小心触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那轻微的声音,分 明是枣子内部甜蜜的汁液,在互相摩擦中产生的。我看着看着,都想着自己也变 成一枚枣子,和其他枣子一起触碰,这一定也是很幸福的。   这棵枣树收获枣子的那天,我如果在家,是不会出去的,我们全家人都不会 出去。一家人,静静待在屋子里,谁也不出声,耳朵里听见了外面的喧闹,也不 出声。这是因为,这棵长在我们家门前的枣树,却不属于我们,是别人的。在我 们家从中山桥搬到八盘磨7号院来居住的时候,这棵枣树已经长到这里了,已经 有主人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土地转手,房产流变。一棵枣树也不由自己,被倒 腾了几个来回,被现在的人家记到自己的财产帐上了。这棵枣树要是我们家的, 该有多好啊。别人在收集满地的枣子,却与我无关,我心里起着一阵阵的不舒服。 一阵吵嚷之后,地上是破败的枣树叶,枣树上已经没有枣子了。我能听见母亲一 声轻轻的叹息,然后像没事一样,又忙着拆洗一家人的冬衣。每年,母亲都是在 秋凉时,把大小不等的棉衣棉裤拾掇出来。父亲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坐在炕 上,似乎在盘算什么,似乎在打盹。父亲在夜里做木工活,白天,只要不出门, 只要不使唤刨子,不推木板,不锯木条,父亲就坐着。坐着坐着,瞌睡就上来了。   能不能把这棵枣树买下呢?我曾经这么企盼过。父亲也有这心思,去找过拥 有这棵枣树的人家,当面提说了一回。对方呢,也没有不愿意,但是,却出了一 个很大的价钱。那阵子,正是我们家日子最难过的阶段,吃饱肚子都成了问题, 如何有买下一棵枣树的宽余。这么一耽搁,失去了机会,对方倒像憋了气,就再 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这棵枣树,不知道这些人世上的纠缠。下雨了,枣树知道,刮风了,枣树知 道。在最热的夏天,枣树的影子,移动到让人乘凉的地方。枣树把阴凉给予了我 们。在我看来,枣树还带来了很多,就是长在我们家门前这一点,就是让我天天 看着枣树,也让枣树天天看见我这一点,这已经是枣树和我们家,和我的难得的 缘分。我的少年时光,要是没有这棵枣树,我的寂寞也会多上一分的。多少个日 子,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枣树下面,我变得安定,吃了药一样安定。我喜欢一个人 和枣树相处。吃饭时,端着碗,也爱往枣树下走。看书时,坐在枣树下,思绪变 得烦乱。我最愿意在枣树下一点一点想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身子上的凉意, 在慢慢加深。什么时候,我才能出门远行,在一片未知的天空下,找到我的位置, 展开我的未来呢?我这样的年纪,想得多,又不实际。但是,对于独立生活的向 往,无法克制,这是必然的。人长到了我这个阶段,都是这样。   夜深了,枣树是不睡觉的。我似乎看见,枣树也能走动。它悄悄走出去,也 许去泾河滩,也许去柳湖周游一圈。但它认得路,又原路走回来。就像没有离开, 就像一直在老地方一样。枣树出去干什么?也许是找别的枣树说话去了,也许就 是为了看看新鲜。当枣树一动不动的时候,枣树的身子上,是开着一扇门的。如 果打开,会漏出强烈的光。银子的光,把门口这一片一下子照亮。借助枣树漏出 来的光,跑出来一匹马,一只羊,一条狗,步子夸张,不出声,也不走远,一会 儿,又折返回来,原回到枣树身子里去了。枣树的身子里,真的有这些动物,就 在枣树的结疤后面。有时候,我在白天盯着这些结疤看,隐隐能看出这些动物的 模样。   在枣树的内部,还有一面圆圆的镜子,还有绣花针,甚至,还有一架旋转的 梯子。有一天晚上,恍惚间,我竟然走进了枣树开着的门,先是刺眼的光,然后 我竟然看见了自己,看去像没有睡醒。等我看见绣花针,我一下子高兴地笑了, 说别藏了,快出来吧!我觉得藏在枣树的木纹里的是我们班的女同学。她和我同 桌,一次我的钢笔没有墨水了,她说给我挤一点她的墨水,我就把我的钢笔尖对 准她的钢笔尖,她挤她钢笔的装墨水的软管,我也捏一下松一下往我这边的软管 吸收。她怎么跑到枣树里来了?等了一会儿,她真的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鞋垫, 上头绣了一条辫子,是我熟悉的那条辫子。我曾经想拉一拉这条辫子,但没有胆 量。这条辫子又粗又亮,还显得很结实。但在今天,我没有丝毫犹豫,就伸手拉 她,不是拉辫子,而是拉住她的手。她也不生气,还很愿意的样子,让我拉上, 我们一起登枣树的梯子,一圈,一圈,我也不头晕。梯子的尽头,是一个出口, 很大。出去,是枣树的枝杈,奇怪的是像摇摇椅一样,能坐下两个人,我们就坐 上去,就吃枣子。一伸手,就摘下一颗枣子。我不吃,喂给她吃,她真的就张开 嘴,把枣子轻轻叼住,嘴唇移动,枣子进到嘴里去了。脆脆的咬枣子的声音,我 都能听见。她也给我喂了一颗枣子,我一口就吃到嘴里了。我们的头顶,星光点 点,明亮如她的辫子,潮湿如我的手心。凉风吹动,我们不觉得冷,我们像坐摇 摇椅那样摇着,边摇边吃枣子,吃枣子的声音很响亮,很响亮。   我醒来已是早上八点以后了。漫长的星期天,我无所事事,早上起来晚,吃 过饭,坐着坐着,常常就躺下了,靠着枕头,又睡上一个回笼觉。而且,我的睡 梦也多起来了。有的梦让我高兴,有的梦让我难受。当我醒来,当我回到现实中, 我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我能考上一所大学吗?   那阵子,我有个乱写乱画的毛病,许多地方包括厕所里的土墙上都留下了我 的笔迹,但我没有在这棵枣树上刻下一句誓言。虽然这棵枣树不是我们家的,但 我已和这棵枣树建立了感情。我可以在石头上刻字,墙上涂鸦,但我不愿意让这 棵枣树受一点点伤,我希望枣树好好长着,就一直长下去。属于谁都不重要,枣 子被别人收走也没有关系。只要有枣树在,只要我一天到晚能看见枣树,我就感 到满足了。看见枣树,我的心,能安定下来。   我的愿望最后还是落空了,枣树还是被砍掉了。那是几年后,我已成为一个 出门在外的人,成天在大山里搬铁疙瘩,油泥粘到身上,洗都洗不掉。我有不甘, 有挣扎,但吃苦受累,我都默默忍受。不论咋说,我有了一个饭碗,我能自己养 活自己了。生活的磨砺,也使我不再是哪个多愁善感的少年了,我从一个我中蜕 变出了另一个我。一次我探亲回家,没有看见枣树。是拥有枣树的那户人家,用 斧头把枣树放倒,把树干拉走了。我爸说,可以拿出一笔钱了,又去找,人家不 要钱,枣树又移不走,于是铁了心,不让这棵枣树,立在我们家的门前,就在春 上,就在枣树就要生发叶子的日子里,给枣树下了手。我看看院子,眼前没有障 碍,望望头顶,缺失了一大片遮挡,我有些不适应。斧头落在身上,枣树流血了 吗?我不在场,自然不知道这些情节。我为这棵枣树悲哀,也为拥有这棵枣树的 人家悲哀。但是,我似乎没有责怪人家的理由。从对方的立场来看,砍与不砍枣 树,都是随自身的态度而做出的一个选择,一个决定而已。也许对方也很看重这 棵枣树,只是,不希望它长在我们家门前。类似这样的事情,生活中发生的太多 了。   的确,这不是一棵虚幻的枣树。   当这棵枣树消失后,每当我想起它的样子,都十分真实。这是一棵活生生的 枣树,不光在我的记忆里。实际上,这棵枣树并没有消失,就像我的少年时光, 虽然不再重现,却在我的身体里永远储存着。这棵枣树,还在生长,还有枣花, 通过另一个时空,零零落落地落在我的身上。就像这个枣树开花的日子,就像今 天这个下午。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