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作者注:此文成于1998年5月,因无处发表,弃之一旁至今日。如果读者想 参照原文,请到1998年5月前后《华夏文摘》文库中查找。 评《 新燕山夜话》 沈文 《新燕山夜话》(以下简称《新》文)在《华夏文摘》上已经发表十几期 了,其基本内容上不外乎两个方面,一,讲述与“男女故事”有关的各种传闻, 二,列举作者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荣史和现在的名誉地位,看来作者还 没有打住的意思。作为一个当年《燕山夜话》的读者,我想在此谈谈此文与《燕 山夜话》原作的区别。《燕山夜话》于六十年代初期连载于《北京晚报》,署名 马南村,系原北京市委书记,《人民日报》主编邓拓的笔名。他与北京市副市长 吴晗,廖沫沙的联合署名三家村,著有《三家村札记》。三人均可称为当年的文 坛泰斗,史学精英。1965年,毛泽东以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拉开文革序 幕,三人噩运从此开始。邓拓自杀,吴晗惨死狱中,只有廖沫沙侥幸逃过劫难, 也于前些年作古了。现在四十岁以下的读者中,熟悉这些文章和历史的人可能不 会太多了。 《燕山夜话》以北京地区历史上的朝野大事,名人佚事为题材,以鉴古 知今,总结历史事件的现实意义及经验教训,同时又增加了读者的历史知识。文 章寓文,史,哲于一体,很受北京知识界和大,中学生的欢迎。作者邓拓等人在 文坛,史学均有很高造诣,所引典故不仅寓意深刻,而且有现实意义。其文笔, 题材,用典相互烘托,浑如天成,毫无刀斧之痕。文章用词清新易懂,文风朴实 典雅,一读便知出自名家手笔。由于每篇文章都以北京地区文史资料为题,又连 载于《北京晚报》供读者晚间消遣,故取名为《燕山夜话》,以体现文章的地方 特色。燕山指北京西北屏障燕山山脉,其名源于战国七强之一的燕国。 当《新》文刚刚刊出时,文章的标题立刻引起了我的兴趣和乡情,极渴 望知道这《新燕山夜话》与当年连载于《北京晚报》邓拓著的《燕山夜话》有什 么联系,新又新在哪里,是否作者特别获准为《燕山夜话》做续的独家代理权。 怀著这样的心情读完几期《新》文之后,不仅大失所望,而且有些茫然。不由的 使我想起当年在北京街头急于买晚报,读《夜话》的情景,以及文章的时代背景, 作者其人。由于年代久远,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已不那么清晰,加之身居海外,手 头无一点文字资料可查阅,更加之《燕山夜话》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批判焦点, 我有可能把批判文章的内容与原文混淆。如本文所述与事实有出入,还请行家指 正,请读者见谅。我实无丝毫对原作者不恭之意,他们是中国正直知识份子的代 表,民族的脊梁。 反观《新燕山夜话》诸文,不仅与《燕山》和《夜话》风马牛不相及, 其文风,笔调,用词也与原作有天地之别。观其内容,作者应为四川人,所选题 材多取自蜀中轶事或旅美见闻,用词则皆为市井俚语,乡间俗话,作者本人也称 其作品有“麻辣川味”。然而偏偏要冠以一个充满北京风土文化的题目,颇有 “拉着大旗作虎皮”之嫌,就是说轻了,也是作者的地方文化知识贫乏。若作者 真想以题目体现文章之地方特色,此文取名《巴山俗话》似乎更恰当一些。然而, 作者又自称“俺”。据我所知,“俺”是鲁豫等地的方言,《水浒》中的山东梁 山好汉就自称“俺”,绝非蜀中土语,毫无“川味”可言。这样一来,《巴山俗 话》也难表现其地方特色了。虽然小饭馆可以挂出“川鲁风味”的招牌,但以山 名涵盖文章的“川鲁风味”怕是难以办到,因为中国地理上并没有一座横跨川鲁 的山脉。“俺”本是极普通的方言土语,然而,一但赋以政治内容,就成了中国 文坛政界的晴雨表。文化革命中,“打砸抢”的造反派自称“俺”,在“以阶级 斗争为纲”的文学作品中,工农兵革命者自称“俺”,尽管“俺”并非他们的方 言。文革后期,进住大学的工宣队,军宣队就常把“俺大老粗”挂在嘴上。“俺 大老粗就要占领上层建筑领域,就要专你臭老九的政”。久而久之,“俺”成了 “无产阶级”,“革命者”的专用称呼。文革中,只要“俺”字一时髦,知识份 子就会觉得大难临头了。然而,有些人对“俺”独有锺情(不包括“俺”是自己 家乡方言的同胞),大概是由于自己底气不足,称“俺”就觉得腰粗气壮起来, 平添几分“自信”。否则“俺”如何能再次时髦文坛并“出口”到了美国。 从文体上看,《新》文应归入杂文类。杂文是一种寓意鲜明,深刻有力 的文体,有很强的感染力。但写好杂文却并非易事,因为杂文创作是以门综合艺 术,首先要语言基础雄厚,知识渊博,无论引经据典,还是哲学推理,都能紧扣 主题。二要文字表达力强,不同题材,不同目的的文章,用词,笔调,风格均应 有所区别。反过来说,如果贬褒都用同样的笔调,读者就可能对作者的立场观点 产生误会。用词或语调不当,幽默时好像在耍赖皮,自谦则如同旧相声中演员以 自贱取悦观众,失之粗俗。文化革命中,一批御用文人想以鲁迅杂文风格写批判 文章,由于功底太差,尽在用词上搜肠刮肚,只能摹仿其毛皮,而内容空洞无物, 文章成了尖酸苛薄词汇的堆砌,读了令人反胃。写文章,文风,笔调,用词一定 要为内容服务,正如不同的艺术内容要用不同的艺术形式去表现。侯宝林在相声 《戏剧与方言》中说过,京剧要京腔京韵,不能讲方言。他分别用山西话和山东 话表演关公和诸葛亮,逗得观众个个捧腹。这个例子从反面证明,同一内容用不 同的艺术形式表达,效果会南辕北撤,去之远矣。这个道理同样也适用于文风与 题材的关系。再以京剧为例,京剧有生,旦,净,末,丑等行当,但每个行当只 能演特定的角色。裘派包公享誉海内外,裘盛荣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 必然是满堂彩。其根本原因是,他的扮相,唱腔,做派符合观众心目中的包公形 像,与包公在剧中角色相符。《燕山夜话》的文体,笔调与内容,标题的关系则 如同裘派花脸演包公,是艺术形式与内容的高度完美谐合。川剧丑角是一种需要 高超技巧的艺术角色,塑造某些特定人物时,效果极佳。但如以川剧丑角塑造包 公,则无法表现其剧中的人物形像。《新燕山夜话》的语言内容根本无法表现 “燕山”和“夜话”的深刻内涵,如同是川剧丑角演包公,作者越发挥,离题越 远。 《燕山夜话》中引用的史实均为正史所载,而且都有其现实意义。《新》 文则多引自街头巷尾的闲聊或四川茶馆的“龙门阵”,不仅无任何现实意义,而 且无聊。虽有几处引经据典,又都与男人性器官有关。有一篇是写回国见闻的, 描写最多的却是各地的“花边新闻”,作者兴趣之所在,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文章引经据典的成功与否,与作者的知识多少密切相关。知识贫 乏不仅用典无聊乏味,连实事也会搞错。侯耀文说过一个相声,名字忘了。他学 唱京剧“陈州放粮”中包公的唱段,石富宽说听不懂。侯说,我用山东吕剧唱你 就懂了,戏文如下:“听说老包要出宫,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 西宫娘娘剥大葱”唱完后候解释道,乡民不知宫中之事,以为娘娘也如村妇般为 出行人准备乾粮,而大饼卷大葱无疑是乡民心目中最好的食物。看来,用自己贫 乏的知识去观察和解释人间世事,就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新燕山夜话》在用 典时也常常出错。在引用“苏武牧羊歌”时,将“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 误为“红妆受恐累”,使读者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在374期《华夏文摘》上, 又把《滕王阁序》中“李广难封”错认为“李广难逢”。“李广难封”为一典故, 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为汉初名将,号“飞将军”,一生与匈奴大 小七十余战,但不得封候,故为“难封”,与“难逢”风马牛不相及。中国有句 老话,“宁在人前全不会,不在人前会不全”,愿作者能以之自勉。 《新》文代表了目前海外文坛的一种倾向,一写杂文或评论就必然是语 调油滑,用词粗俗,文风尖酸刻薄,似乎不如此就达不到文章的目的。其实,这 种文风并非首创,而是“古”已有之,乃文化革命的产物。要解释这段历史,还 须从中国文化界在文革中的经历谈起。毛泽东早在一九六四年就指文化部为“死 人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部”。文革开始后,文化部更是首当其冲,被彻 底砸烂。那些为中国留下传世之做的老作家有的宁死不受辱而含冤九泉,侥幸逃 的残生的也被“刺配沧州”---发配到湖北咸宁干校劳改去了,中国文坛一片萧 杀。 然而,黄钟毁弃之时,正是瓦釜雷鸣的大好时机。一批所谓“根正苗红, 三辈贫农”的阶级斗争积极份子被安插进文化部各个专业协会,包括作家协会。 此辈不是靠写大批判文章起家,就是以搞阶级斗争发迹。在江青的直接关怀下, 大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作品出自他们之手。由于这批作者的看家本事就是口诛笔 伐,作品中充满了对“阶级敌人”和“臭老九”的“打砸抢抄杀”,其文风之专 横拔扈,笔调之尖酸刻薄,用词之粗鲁野蛮,开创了中国文坛之“史无前例”。 这种“痞子文学”或“瓦釜文风”虽然古已有之,但一直为正派作家所不齿,从 未登过大雅之堂,只是在文革“人妖颠倒,黑白混淆”的非常时期,靠邪恶势力 撑腰,才得以称霸文学界。 文革后期,老作家的创作的权利被剥夺了,中国及世界名著不是被查封 就是被禁止出版。读者所能见到的,只有这种“瓦釜文风”作品。在这个时代成 长起来的年青人,除了批判文章和描写阶级斗争的作品外,几乎接触不到其它文 学名著。或是受当时教育影响,视名家名著为邪恶异端。久而久之,“瓦釜文风” 影响了不只一代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各种文笔粗鲁,格调底下,油滑不恭的作 品,就是这种“瓦釜文风”的直接后果。这也难怪作者,他们在那样的环境里长 大,没见过什么好文风,怎么知道什么是坏的。 《新》文作者自述,“成人之间谈些男女故事是正常的”。我以为这恐 怕是对的,中国自古就有“食色,性也”之说,文学创作则已“爱与死为永恒主 题”。虽然这个原则在文革中被批倒批臭,样板戏里的女主角都没有丈夫或男朋 友,可样板戏只出了八个就再也写不出来了。文学作品没有人情味就没有剧情。 不写人情,既没什么好写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纵观世界文学史,古今中外写男女之情的名著,历经数百年仍不失其吸 引力,打动了一代又一代少男少女的芳心。虽然历代文人墨客为这个题材不知呕 沥了多少心血,可成功者却寥寥无几。因为要写好这男女之情并非易事,正如练 书法时,越简单的字越难写一样,没有一定的功夫火候,最好别碰这个“永恒主 题”。写儿女之情的中国古代名著《红楼梦》出版后,历代文人墨客纷纷校之, 写出《红楼后梦》,《红楼圆梦》,《红楼续梦》等许多作品。当代作家不甘寂 寞,硬为《红楼梦》狗尾续貂者亦不乏其人。然而,至今我们所看到的,仍只有 原本《红楼梦》。这说明作品如果不为读者所接受,也不会为历史所接受。就是 这一部《红楼梦》,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者兴趣所在也因人而异。 道学家得意之处是贾政的官运与学识,老年人羡慕的是贾母的家长地位和财富, 长于智谋者折服于凤姐之心计,少男少女皆迷恋于宝黛之情,而才子加流氓所津 津乐道的,则是贾琏的艳遇。 写男女之情的作品能否为读者所接受,除了文学水平外,在很大程度上 取决于作者的自身经历,兴趣爱好,文化修养,以及人品素质。只有作者真心地 把男女之情视为人间最圣洁的感情,着意刻划人物美好崇高的内心,作品才会引 起读者发自内心得共鸣。《廊桥遗梦》之所以造成如此轰动效应正基于此。 中国自古就有“文如其人”之说。就是在表现同一题材时,由于作者个 人爱好,兴趣着眼点和观察角度不同,作品内容会有很大差异。《红楼梦》中有 一个故事,很生动地说明了这个道理。一日,贾宝玉与金陵四大家之一的薛家公 子薛番(应有虫字旁)以及几位艺人在一起以“女儿愁,女儿悲,女儿喜,女儿乐” 为题赋诗,其中“女儿乐”的诗句如下: 贾宝玉:秋纤架上春衫薄。 冯紫英:私向花园掏蟋蟀。 云儿: 住了萧管弄弦索。 蒋玉函:夫唱妇随真和合。 薛番: 一根几巴(左边均有毛字旁)往里戳。 宝玉是大家少爷,说到乐很自然就想到玩,几位艺人之作也都符合各自的性格。 特别是薛番这一句,把这位花花太岁,泼皮无赖的恶少形像刻划得入木三分。 《红楼梦》中,作者重点着墨于宝黛之情的纯洁,真诚,同时也刻划了贾琏与多 姑娘一见面“就动作起来”的丑态。在我们这个世界,美好正义毕竟多于黑暗邪 恶,所以人类社会才能不断发展。文学作品应该多歌颂人性善的一面,批评,暴 露丑恶的一面,而不是津津乐道各种丑闻。正如人间有阳光,大海,鲜花,也有 苍蝇,鼻涕,大便,如果摄影家只把镜头对准后者,还有谁要看他的作品呢。 “男女故事”中包括性,但性绝不是“男女故事”中的唯一内容,这是 一个简单的逻辑关系。但《新》文中所讲的故事却大多是单纯地谈性,这不能不 说与作者的兴趣爱好有关。此外,人有七情六欲,男女之情只是多彩人生的一小 部份。前几期《华夏文摘》有几篇回忆1977年高考的文章,生动地再现了被文革 耽误的一代为了追回逝去的光阴,刻苦功读,奋力拼搏的感人情景。而《新》文 作者在写自己准备高考时所想到的却是“公子落难小姐赠金,后花园以身相许”, 高考也是“几分为红颜”。内地人第一次到海边,感受最深的恐怕是大海的浩翰 和壮观,可这位先生竟能在看见大海时想到“红颜持墨”。(古诗中有“红袖添 香夜读书”,不知这“持墨”典出何处。)看来,一句话就能把毫不相关的事与 男女故事话题挂起钩来,也是不可多得的本事。 据作者所云,他写这些故事是“为了丰富新华侨的业余生活”,因为95% 以上的旅美群众除了“吃点肉类蔬菜”或“抽空与老婆发生超出同志的关系”之 外,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我很奇怪他怎么会得出这么个结论,并怀疑有多少读者 会认同这一观点,新华侨的业余生活是否真的单调无聊到了要靠他的“男女故事” 来“活跃”。旅美的中国人,可以说是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影,是一个多层次的群 体,未必都对《新燕山夜话》里的男女故事感兴趣,作者恐怕有点以己度人吧。 起初,我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作者要抄袭《燕山夜话》这一题目,看了 他谈的这些“男女故事”我才恍然大悟。作者大概不知道《燕山夜话》取名与 《北京晚报》的关系,把《夜话》当成夜里说的话了,而且是“与老婆发生超出 同志的关系”时说的话。这样看来,如果撇开燕山的地理含义不谈,《新》文的 题目与内容到也十分贴切哩。 此外,这儿95%是怎么来的,作者解释为套用文革用语。不错,文革中 这个百分比常挂在革命左派的嘴上,凡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就是百分之九十五以 内的革命基本群众,属于团结依靠力量,凡是反对我的,就在5%“一小撮阶级敌 人”之列,是打击专政对象,“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作者很得意地 声称“你不同意,就到那百分之五里面去,好吗?兄弟我呆在百分之九十五里 面”。也就是说,谁对这一结论持不同观点,就是反对95%的绝大多数,就是“5% 一小撮”,就不许你“乱说乱动”。其实,这个“百分之九十五”纯属子虚乌有, 作者凭空杜撰出来这么一个群体,并“呆在里面”,才真正是“拉着大旗作虎皮, 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是“虎皮”不是“虎旗”)。可是,他忘了一个最简单的 数学概念,一个群体的绝对数目减少,其百分比也就下降了。如果不同意他的观 点的人都到那“百分之五”里面去,这两个百分比恐怕就要调个儿了。 这种打击不同观点的手法可以说是“古已有之”,不期竟会“于今为 烈”。在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查报告》中,就有农民把反对农会的地主富 农列入“另册”,威吓恐赫的记载。“另册”者,一小撮敌对势力的名册也。 《新》文作者提到,“三屁”到手就打道回国。我认为,回国与3P并没 有什么必然联系,除非你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把二者联系起来的真正目的是 为了引起读者注意:本人拥有“三屁”。我已四次回国探望父母,至今也只不过 有一P而已。我在飞机上碰到的人,有的连一P都没有,照样高高兴兴回国。此外, “留美群众”都知道,在美国并没有什么“几乎是铁的”饭碗(permanent job), 只不过有些工作相对稳定一些罢了,各级政府照样裁员,公司就更不用说了。 《新》文作者在美国奋斗多年后,终于得到了向往已久的“三屁”,为 此而自豪确实是应该的,文章中也多次提到这一点。其实,值得引以为自豪的东 西从来都是相对的,而且因人,因时而异。刚来美国的留学生会为自己运气和社 会地位变迁而自豪。可是,在已拿到学位,找到工作的人眼里,只不过是个没有 身份的穷学生。就是对同一个人来说,当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刚刚得到满足时,是 会为此而自豪的,但用不了多久,又会觉得到手的东西不值分文。比如,绿卡是 新移民的最高理想,等拿到手之后,又觉得是“二等公民”。只有不识“山外青 山楼外楼”,以井蛙之见观世界之辈,才会为地位升迁而得意一时。 博士学位确实来之不易,但也只是一个衡量所受教育多少的尺度,并不 说明成就和水平。《新》文作者说,鲁迅的学位没有他的高。但是,在中国文学 史上,无论留洋博士还是国产博士,至今仍没有任何人可以与鲁迅的成就相提并 论,包括《新》文作者这位博士。此外,如今世上许多政治、经济和学术界名人 也并没有博士学位,但他们的成就和贡献却为全人类所公认。 鲁迅先生有一句至理名言:“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进几年大学是无 甚效力的。”也就是说,上大学可以增加知识,但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内涵,比 如风度气质以及道德价值观什么的。我在美国看到一幅宣传画,说儿童的思想形 成过程,就如同做水果冻,必须把所有东西在凝固前放进去。一但果冻凝固成型, 就无法改变了。所以说,必须从小就向儿童灌输好思想,小时候没学好,长大以 后,思想定型,是很难改的。这和中国俗话所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江 山易改,本性难移”是同样的道理。事实证明,从小没有好的家教,长大后不管 学历地位多高,也改变不了从小培养出来的人性。 文革后期,毛泽东把御林军8341部队派到六厂二校支左,写出不少经验 介绍文章,其中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学生愤怒地控诉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使他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我很怀疑这是真的,从我入学起,学校 以及整个社会就提倡艰苦朴素,教育这些“自来红”不忘阶级苦。他自己想“和 平演变”,却赖到别人头上)。他说,为了表示自己不寒酸土气,虽然吃不饱, 每顿饭都要当着同学的面儿扔半个馒头。因为在他的家乡糠菜都吃不饱,馒头就 是美味佳肴。他能想出来的表现身份的最好办法,就是扔馒头。可是,扔馒头在 大学食堂已司空见惯了,他忍痛扔掉半个馒头并未引起谁的注意,只是白白委屈 了自己的肚子。 如今时过境迁,表现身份的手法也在不断更新换代。不仅扔馒头早已成 为笑话,酒足饭饱留下满桌山珍海味而去也不算什么希罕,甚至连“黄金宴”都 已成为旧闻。但无论用怎样的表现手法,总不会超出他们的想象力,旁观者看起 来还是浅薄。有一个古代笑话,说一位装古雅的阔少,买了一大批出土青铜器装 饰客厅,但他总觉的上面绿色铜锈太土气,命人把所有的青铜器打磨得闪闪发光。 来人看后,无不掩嘴而笑,他自己却为客厅的富丽堂皇而非常得意。 最近看了一篇文章,介绍某青年演员从一剧成名到中年早逝。此人在电 视剧《红楼梦》里饰被凤姐扣了一头屎尿的瑞大爷,没想到他进入角色后竟出不 来了,不仅生活中说的全是台词,而且对那一盆“屎”耿耿于怀,不能自拔,终 于跟瑞大爷去了。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太为自己的成名自豪了,把整个身 心都用在炫耀表现自己上,以致忘记了现实生活中的自我,在生活中作戏,最后 落得与剧中角色同样结局。鲁迅曾说过,杨小楼先生唱《单刀赴会》,梅兰芳先 生唱《黛玉葬花》也只是在舞台上是关老爷和林妹妹,下了台就是普通人。如果 下了台仍旧提着青龙刀,扛着锄头唱来唱去,那一定是发昏热了。可惜,目前这 种为了表现自己而“发昏热”的“演员”并不在少数。 自古以来,真正有所成就的人是不夸自己之所长的。宋朝范镇在《东斋 记事补遗》中写道:“欧阳永叔每夸政事,不夸文章。蔡君谟不夸书,吕济叔不 夸棋,何公南不夸饮酒,司马君实不夸清节。大抵不足乃夸也。”我的学识浅薄, 手头又没有《辞海》,只知道其中欧阳永叔即欧阳修,私下猜测蔡君谟可能是指 书法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蔡襄,司马君实是《资治通鉴》作者司马光。其他二人, 连听都没听说过,想来是当时著名的棋圣,酒徒吧。然而,“不足乃夸”实在是 解释人间世事最好理论根据,只要看他夸甚么,就能知道其不足之处。如果有人 夸自己的官运,那一定是从未尝过当官的滋味。夸财富的,则很有可能是暴发户, 夸社会地位的,就恐怕是在掩饰出身卑贱。《新》文作者自己的Website 上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在自家后院游泳池跳水,一张是在海滩游览,均为远景, 看不见尊容。与其说这照片是介绍自己,不如说是在炫耀财富。如果用“不足乃 夸”的理论来分析,读者一定会得出正确结论。 然而,文化人毕竟是有学问的,他们自夸所长的手法,比起充风流的富 儿,装古雅的阔少要高明得多。鲁迅在《文坛三户》一文中就描述过这种人的自 我表现手法(因手头无原文,只能凭记忆介绍其大意)。这种人靠自己挣的,正在 多起来的钱进入文坛,他们一面哼着“衣上杭州旧酒痕”,一面要证明自己身上 乃是笔挺的洋服或崭新的绸衫。他们也唱“十年一觉扬州梦”,但又十分精于算 计。鲁迅先生称这些人为“文坛暴发户”。暴发户的最大特点是即要附庸风雅以 示清高,又要在字里行间借机炫耀自己的财富地位。然而,“醉翁之意”往往表 现的并不高明,读者也不是傻瓜,狐狸尾巴最终还是要露出来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