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忘忧会散仙(4):奇人老蒋 插一腿 记得曾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是谁?”,答“不知道”。又问 “你见过比你聪明的吗”?我答“没法比, 不好说”。但假如有人问我见过人当中 谁最有下棋天赋,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老蒋。 在我下棋的头两年主要的棋友都是科大的。从86年之后则主要是北大的, 来往最 多是当时北大三杰老蒋小付和佑任,小付佑任比我早一年来美, 一直有联系。 我 跟后来到北大并大出风头儿的另一蒋蒋丹宁也很熟但没什么私交,这可能跟年龄差 距也有关系。三杰都是不到一米七的小矮个儿,和我互相年纪差别都不到一岁。 三人当中我最先认识的是老蒋。记得那是在84年冬天或85年春天。有一天晚上我碰 见棋友小G说他要去中关村旱冰场去打一比赛我就随了去看热闹。 那个比赛人只有 二十来人参加,都是些一两段的水平。当时并没什么人看棋, 除了组织者兼裁判的 金同实(当时北京三个业余六段之一)之外还有一个单薄的一看就是个学生的小伙子 在那转悠。 我见别人跟这小伙挺客气, 估计是有些道行的,就问老金这位是谁, 老金说“你不认识他?北大的小蒋, 高棋,你不学一盘?” 还没等我说下不下老 蒋就过来搭腔了“来吧, 怎么下呀?” 我那时在棋上是很要劲的,也没谦虚就说“我也不知道, 要不猜先得了。” 结果 我猜到了白棋。老蒋显然没把我放眼里,大概对拿黑棋也有些不大痛快, 所以下得 很轻松还不时去看看别人比赛的棋。下到后半盘老蒋不时嘟囔“这棋白棋肯定不行 了,没的可下了”。我数了数好像不坏也不理他接着下。终于收完了最后一个单官, 我说“数吧”。 老蒋一边数一边说“这棋不用数一看就是白不够”。 可是数完了 是白棋179子, 胜一又四分之一。老蒋红着脸说“这怎么可能呢, 肯定数错了”。 又数了一遍还是白胜。这下老蒋客气地说我的棋很怪,要我的电话住址说周末来找 我下棋。我知道是要来雪耻, 于是约上师傅友谊来助威。周末陪老蒋一起来的还有 一长得虎背熊腰大高个小眼睛一脸蛮气的人,这是后来的棋友二朝。小蒋单挑我练, 说好三局两胜,二朝也跟友谊比划。这回小蒋认认真真拿出了十分本事,我连输两 盘并且一点儿胜机也没有。下完我对老蒋说“不行,我这棋还是有差距, 那天运气 好拣了你一盘”。 这下老蒋总算腼腆地笑了。打那之后老蒋常来找我成了朋友。后 来老蒋的棋又进步神速,有让我两子的实力,但对我总是特别客气。 每次我要摆两 子老蒋总说“别了别了”,那就让先? 也不。老蒋总是抓一把子说“猜先吧”。 下棋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自己往高拔,像佑任和我为棋份争执不下还曾赌棋决胜 解决纠纷。老蒋也为争棋和佑任闹翻过,可他却一直和我分先下。另一名手杨靖(曾 进国家队,后上大学放弃走专业围棋的路, 在老聂自传里提到过他)是对谁都一样 客气,在IGS上我被让先五连败后要放两子他还不让, 终于我在第六局开了一胡。 老蒋是湖南衡阳人, 北大数学系八一级的。老蒋进北大时不会下棋, 一年后开始 学棋(跟俺前后差不多),很快成为高手, 大四时拿了北大冠军又拿了北京高校冠军 (当时北大实力比别校强很多,只有清华小T与北大三杰水平不相上下, 但后来退学 了),紧跟着在全国大学生赛上得了第八名。 在我认识他不久他曾对我谈起北大的 围棋说“现在北大就俩孙子对我不服, 一个姓付,可能真比我好, 还一姓于的, 丫就是不服。 我得尽快把他俩灭了”。 后来老蒋的成绩跟小付差不多辉煌,但到 底也还是没能让那二位服气。 老蒋毕业后考上了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导师是外校的洪加威。听说弟子是个围棋高 手, 老洪开始还挺高兴, 因为他自己也对围棋有些兴趣。 不过一年后终于把小蒋 踢开不要了。 也难怪, 老蒋整日下棋对念书完全没兴趣,还利用研究经费复印了很多棋书, 什 么秀策全集秀甫全集秀和全集都印了。后来老蒋也不知是跟谁反正是硕士毕业了。 毕业后先到一个公司混碗饭吃, 没几个月后又调到国家体委帮围棋队编比赛程序, 顺便跟专业棋手也长了长棋。大约混了半年, 又跑到新华社去了。在新华社干 了一阵子,有一天老蒋突然告诉我要辞职了, 我问为什么, 他说不愿看见办公室 坐对面的女的。 再问为什么,他说那个女的眼神不对好像要勾他。我当笑话听, 他却真的很快就辞了。 下棋也得吃饭, 老蒋又到了中科院软件所,这下倒是和我 下棋方便了。 老蒋是个很内向的人, 虽然他和我也算不上至交,但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更好的朋友, 甚至可以说他没什么朋友, 他也不喜欢交朋友。君子不党吧。老蒋基本上不回老 家, 他曾和我谈起过他父母对他不是很好, 甚至他曾怀疑起他的身世。大概是86年 前后老蒋突然练起了瑜珈, 并且非常虔诚到了入魔的程度。 我虽然断断续续也练, 但仅限于伴随悦耳的电子音乐和张惠兰女士那大舌头普通话浑身放松一下而已。 老蒋不但吃素还买了很多瑜珈书和录音带, 熟不熟的人都送, 颇像现在法轮弟子 见人就要度。有一天跟老蒋住一个楼里的我的同事老王说“你那个朋友有什么毛病 了吧?见人面就拉住讲什么是轮回,还让我上他宿舍去坐, 我一看他那吃的是什么 呀?就是在农贸市场买的鸽子食儿!”。 老蒋吃素连鸡蛋都不吃。经常煮粥吃,老 王说的鸽子食儿就是碎玉米粒儿。老蒋连铁锅都不用, 宿舍里床底下放一溜儿沙锅。 有时改善伙食就是自己炸黄酱豆瓣酱什么的。练了一阵子, 老蒋突然戒棋了,说棋 也乱心。不下棋不说, 还把围棋书全扔掉。 这事正好让棋友张大使碰上了,大使 把书全拣去了。 老蒋戒了一年半再后又开戒, 大概围棋还是比那个克蕊史那的魅 力大, 但书却不好意思管大使往回要了。不过老蒋的瑜珈还是一直练得很邪。冬天 里也剃个光头,围个红纱巾在街上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哼着瑜珈语音练习歌曲“尼 太勾儿,哈里布”。 春天里有时会看见他跨一小筐在北大清华或哪的草坪上挖野菜。 老蒋生活在他一个人的天地中,一个原始而美好的世界。围棋可以使他忘记人世间 的一些烦恼, 但“抬起腿走在老路上,睁开眼瞪着老地方”,没钱吃饭就得给人工 作就免不了烦恼。老蒋有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在棋院里被管事的训斥几句也 不争辩,只是红着脸呲着丫嘿嘿嘿嘿傻笑。 有一次我和他在街上走路的时候看见一 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小蒋向女孩儿走去, 小女孩儿看着老蒋发楞,然后老蒋轻轻 地将落在小女孩儿头上的杨树毛子摘掉就微笑着走开了,女孩儿却楞了半天。 老蒋还有一段趣事让人憋不住乐。 有一次老蒋从北大工地上找了两块木板要做棋盘 被校卫逮到送到了燕园派出所。警察说你这算盗窃,先交代单位住址再交代问题。 老蒋不慌不忙,盘腿往椅子上一坐先是闭目养神调气,两分钟后睁开眼睛开始给警 察讲什么叫轮回,再讲克蕊史那,整个是一有道高僧的样子。 警察一看八成是个神 经病,又觉着他那认真的样子好笑又可爱,就让他找个朋友来领他走, 于是二朝就 去了。二朝家就住北大里面,跟警察也有点儿熟。后来二朝回来给大家讲这故事自 己都笑岔了气儿,只有老蒋一人不笑。 让我对老蒋在棋上的天赋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这样两件事。86年 一次在甘家口棋院看 一个比赛,老蒋拉我回家, 我说再看看,老蒋说“有什么可看的, 一大堆臭棋。 我看这屋就一个人会下棋。” 我忙问是谁,没想到老蒋说的人不是四段五段高手, 却是一个瘦弱的二段棋手。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大相信, 但是却记住了这孩子名 叫孙谊国。两年后孙果然大放异彩,成了北京市最高水平业余棋手之一, 后来又成 了全国第一个业余七段并获得世界业余围棋冠军。 另一件事是本来计算精确官子厉 害的老蒋后来突然反对数目,说数目是愚蠢的, 有违棋道。那不数目棋怎么下?老 蒋总结出了两句口诀“闭目视五方, 劫材定厚薄”。 具体说就是下棋时常闭着眼 睛想像你自己坐在棋盘中间监视着四方加上中间五方棋子的动向,数一数如果打劫 双方能找出多少劫材来确定棋的厚薄。我觉得这两句不全面, 老蒋却身体力行。 有一次在一个科理杯团体赛上老蒋为我队坐阵第一台出尽了风头。他的对手都是四 段以上的强手,老蒋下了十几盘只输了一盘。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几乎每一盘棋他都 是逆转甚至有两盘棋是死定的棋又让他咸鱼翻了身。全场比赛老蒋是绝对焦点。 只 见他光头瓦亮,盘腿闭眼含胸挺背如老僧入定。唯一不同是从鼻孔里飞出浑厚的瑜 珈小调儿。听见对手啪的一声棋子落下后, 老蒋微开双目,落子后又闭目视五方去 了。即使形势落后大龙被杀老蒋也是不动声色悠哉悠哉。 大概就是被他这种气度弄 迷糊了,不论怎么领先对手都眼睁睁看着被老蒋奇迹般地扳回。下完棋老蒋也不多话, 独自一人到墙根儿面壁去也。 有一阵子老蒋突然对我说他很厌倦城市的生活, 想找个山里去住。更有一阵子他说 他买了些建筑方面的书,研究怎样挖窑洞。不知是怕一个人到山里活不了还是找不 到好山,老蒋89年前后开始联系要到北京郊县去教中小学。 90年我出来后就和老蒋 断了联系,找人也打听不到。后来我自己也是为生存而挣扎,谁也懒得理了。95年 前后有人传信说老蒋确实到密云还是怀柔去了。但不是很近的棋友传来的,我似信 非信。后来在IGS上碰到张大使他也没可靠消息, 只是说老蒋可能又回到中关村了。 98年我回国一次在北京匆匆忙忙没站脚家里又有事就没顾上找老蒋的下落。 99年再 回去时我心想一定要把老蒋找到。到了北京后第二天就到中关村跟张大使见面,没 想到大使第一句话就是“老蒋疯了”。 我有些吃惊又似乎早有预感。 沉默了一会 儿我说“走吧,带我去看看他”。 大使说“晚了, 他弟弟从湖南来接他昨天已经 坐火车走了。 我去看了他”。 这一天我心里不是滋味无精打彩的, 老是想起我去 年和老朋友见面时说的一句话“换一个普通人有我的经历没自杀怕也是疯了”。死 辱片时痛, 生辱长年羞。活着比下棋难多了。 附:补充老蒋趣事二则 插一腿 某次北京高校比赛结束后前十名跟北京棋院的老头儿孙彦章下指导棋,一律让两子。 老蒋很不服气,把两颗子码一起在一个角上蹲了个玉柱。孙老先生大怒,把棋盘一 掀就不跟老蒋下了。老蒋情知惹了祸,退到一旁红着脸呲牙嘿嘿去了。 八九年闹革命时北大三角地是个焦点,除了看大字报就是听有人从二楼窗口对着下 边演讲。某天老蒋忽然从窗口探出了光头手拿话筒慷慨陈词。他先说北大是毒害青 年的地方,应予解散。又说你们都要从自己做起,回去清理书架,把马列主义政治 书全扔出去,那都是毒草。老蒋还要往下讲,下面很多人大喊“快把他拉下去,别 让他放毒!”于是老蒋被人抢过话筒哄了出来。 老蒋已自杀了 老蒋同学 蒋晓林,北大数学80级,北大计算机系84级理论研究生班。大三开始学围棋,没拿 过北大冠军,但有拿过全国大学生第8,是在关键之战胜了他启蒙师傅符恩中。不 过老符对那盘棋颇为不满,说老蒋早该认输,死缠硬磨楞是反败为胜。 老蒋的确绝顶聪明,过目不忘。大学期间逃避政治学习。晚上班长到他宿舍批评他, 他说他在图书馆自学了。于是问他政治学习的小册子里有什么内容,他均能答上。 同宿舍同学考他某页某行是什么,他居然都能记得。问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说 是什么什么,一字不差。问他最后一句话后面是什么,他:"嘿嘿嘿,三个星号"。传 为美谈。 补充一段老蒋轶事。 ST 俺在中关村那会儿,每年在旱冰场后面的工会都有一次围棋团体赛。当时,老蒋挂 帅的软件所队是无可争议的冠军。记得当时软件所除了老蒋外,还有一个叫什么勇 的,还有就是负责组织比赛的老董,都是高手。后来盛传他们三人都拿了北京的业 余5段证书,不知是真是假。总之,一句话,“利害”。那时的软件所队简直就是 “梦之队”。 俺本事低微,当时代表我们所参加比赛只能打最后一台。我们所的一台是老严(化 名),大约有业余三段的实力。老严是中年人,没有正式段位,但年轻时学棋,老 师是前北京队的教练,故实力不弱,曾有在多面打中受二子胜王群、谭炎午的战绩。 扯远了,再说蒋晓林。当时老蒋颇引人注目,穿着朴素,脸很白,光头,下棋时盘 腿在椅子上,闭眼的时间比睁眼的时间多。到我们所跟软件所比赛的时候,俺早早 签了城下之盟,就为看老严和老蒋的大战。棋盘上,不知怎的,老蒋的一块棋已经 落入虎口,死定了。这时的老严,频频长考,眼睛盯着棋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再看老蒋,依然落子很快,几乎是老严长考后落下一子,不到一分钟,老蒋的棋子 就拍到棋盘上了。不同的是,老蒋落子后,不再闭目养神,而是笑眯眯地看周围的 观棋者。很明显,老蒋在找机会翻盘,并以这种漫不经心给对手施加压力。 老严终于小心翼翼地把优势维持到终局,老蒋认输。这时的老蒋,看不出沮丧,只 是轻声问了老严的办公室在哪儿,就离开了。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那时还没有双休日),老蒋来到老严的办公室,说是来看 看,其实是来复仇的。双方言语非常客气,老严作谦谦君子状,先客气地摆了一些 变化,向老蒋请教。老蒋则一一告知,这手是坏棋,那手是好棋。完了,老严说要 请教一盘,两人就开始了,自然是老严主动执黑。那盘棋形势一直相持不下,到中 盘,俺有急事,先离开了。后来办完事,急忙赶回来,却是老蒋输了棋,已经走了。 过一星期,老蒋又来了。不幸的是,又输给了老严。其实,老蒋的棋肯定在老严之 上,连续复仇未果,恐怕是失了平常心罢。后来老蒋再没来找老严下过棋,听说是 到郊区工作了。不过,此事令老严着实陶醉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走麦城的故事,不知老蒋是否跟朋友分享过? 惊闻老蒋已去另一世界,不胜唏嘘!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