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周庄惧怕‘黄金周’” 冯世则 一 周庄一向默默无闻,忽然之间誉满天下。前一阵子有报道,说的是周庄换水。换 水?一想就明白,大抵是因为水脏了,甚至臭了,像我五年前在苏州、扬州和南通 所见闻的那样?--此言敬请在这些景色如画的历史名城居家过日子的人们,包括我 的师友,以及爱它们的人原谅,我无意诋毁它们,因为我也爱它们,我在这里说实 话,只是希望它们也换水,免去居民日常的遗憾,还省得旅游者千里迢迢来访,兴 冲冲之际同时见闻了脏和臭。 这一阵子、五一长假之后另有报道,说的是“周庄惧怕‘黄金周’”。换了水之后 还怕?显然还是怕的,而且怕得有理由。周庄的情况不同于扬州什么的,水之脏和 臭不是历史的长期遗留,更不是天生如此而是新近的人为,是长年的旅游者、尤其 是黄金周的游客带来的。新换的水不脏不臭,哪怕因此付出许多气力和资金也是好 事。但人又来了,大批的人。治标不治本,水乡周庄的水殆矣。俗谚所云“换汤不 换药”,于周庄的现状特别贴切。汤就是水,而旅游这一剂治穷的妙药,在妙手回 春带来财富之际有大的副作用:他处万人空巷而来,不免“古镇内一米来宽的窄巷 人头攒动”,践踏而且污染。其实,惧怕黄金周的岂止周庄? 二 人是一种可怕的动物。帝国主义的诗人吉卜林在《丛林书》里写过一种千百成群而 总是处于饥饿状态,要么没命地吞噬、要么索性没命的野物,似乎叫“红狗”。单 打独斗虽不是虎豹的对手,无奈其一不怕死、二则狗多势众,一拥而上,虽是虎豹 也会撕成碎片,尸骨无存,连毛--不止是皮,而是连毛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所以 它们在丛林中横扫百兽如卷席,证明着不怕死、而且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死的群体暴 力之无敌于天下。红狗是否实有其物,抑或只是吉卜林的杜撰,我不知道。但这样 的动物确实是有的。前一会的《国家地理杂志》频道演示过一种蚂蚁,个体的暴力 和胃口自然远不如红狗,但蚁多为王、无知(我不设想它们明白什么叫集体主义) 且不怕死则如出一辙,于是所过之处但余一片荒凉。 但最可怕的动物--对其他动物、自然和人本身而言,却是人,尤其是居住密度特 大的人。刚刚从别的动物分离出来之时,先民搞的是采集经济,人数少能力也小, 对于这种索取,大自然近于不知不觉。但时至今日,简单的索取早已成为全面的征 服,而且以现代化的装备对被征服的自然放手挤压、糟践、掠夺,犹如1930年代日 寇之于中国的东北和华北。此外,我们还有以革命名义进行的破坏。犹记得1960年 代之末、哈外专五七干校学员奉革命委员会之命在兴安岭原始林中的一场作业:歪 把子锯和玻璃斧齐头并进,树不分大小、木不论种属,一概剃它个精光;然后是拖 拉机大驾光临,把大小树根全部拔除。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在深山密林中建立一 处革命基地,这是当年林副统帅的命令;及至副统帅折戟沉沙、“林秃子”的雅号 从人们心目中上升到人们口头,哈外专已经撤回城里,并入黑大,不复存在。撤退 之前我奉命独自拉着爬犁、提着斧子去收拾遗忘在那里的工具,但见一片荒芜,雪 地上虽有野牲口的足迹,却棵树俱无,我们的破坏比红狗或蚂蚁还要彻底。革委会 副主任葛沛传达上命时,曾屈尊赐教我们那般牛鬼蛇神说,这叫“洁伐”或“皆 伐”。是“皆”还是“洁”,就连专门请来给我们当师傅的林场工人也不清楚,但 他呸了一口骂道:全他妈个x的穷xx胡整!这是非常时期,去而不返;但作为整体的 人类在正常时期对自然的糟践蹂躏更甚于此:洁伐的同时和之余还要加上污染。红 狗或蚂蚁有知,只能叹服。 人类的可怕,尤其在于无餍足的胃口。只消看看发达国家的能源、金属、木材、海 洋生物--可谓竭海而渔--人均消耗量就能知道,人欲无穷而自大然已经捉襟露 肘、伤筋动骨。至于不发达国家,尤其有一大特色:繁殖失去了限制,人口爆炸。 据说印度正在这个方面以超过中国的速度追赶上来,而在印度赶上之前、鄙邦据以 暂居第一的十三亿人口不仅是民族的负担,尤其是自然的负担:都要吃(过度开 垦、采掘、放牧),住(伐木、造砖、占地),烧(木柴、草、乃至草根)。成千 上万的新办企业原始积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边生产边污染、边污染边治理、先 污染后治理、只污染不治理……。 奔小康,成新富,要污染。既康既富之后,人们还要旅游;而正在奔小康求新富的 人们则兴办旅游。 三 污染形形色色,有增无已,如今新增一条:旅游污染。 1980年代中期的《国际社会科学杂志》,有一期以“人与生物圈”为主题,甚感新 鲜。十五六年后的今天,当年的生态狂们提前的杞忧终于火烧眉毛,成为当前的热 门话题,笔者危言,窃以为旅游污染当是其中之一。这有两个方面:其一,巨大而 源源不绝的人流汇集,足以抹煞任何的良辰美景。摩肩擦踵、汗流浃背、或则吐气 如兰,或则汗酸气夹带葱蒜味,都不说了,单是那一大片后脑勺就足以挡住任何水 色山光、茂林修竹;其二,任何深山幽谷、僻静安宁的处所也架不住成千上万的旅 游大军的喧嚣、拥挤和践踏,必然成为闹市且兼有闹市的污染。但其一并不足以使 因风景动心的旅游者望而却步,其二更不足以使财富动心的风景拥有者闭门谢客。 黄金周是触媒,促使二者的化合在一周之内达于高潮而成周庄之畏:它畏,它也可 畏。 四 首都北京也自有其两畏。别的事情报上没有看见,故宫的情景却是提到了的:院砖 碎裂、石陛凹陷;也许还可以加上门限为穿这一句?北京之为首都,是全国人民 的,谁都有权拜访;故宫作为人类文化遗产,是全世界的,谁都有权参观。但是, 当代的国民和旅游者有权拜访参观,后世子孙也有权否?周庄和故宫,是否也该留 给后人看看?这一条,旅游和办旅游者是否都应当留意? 虽然,衣食已足和已富者定要旅游,衣食未足或未富者定要办旅游,而且是有条件 上,没有条件则创造条件也要上,几乎是天经地义,所以我知道这话说了几乎等于 白说,只能寄希望于未来:总有一天,人们会衣食足而后礼义兴,礼义兴而后知旅 游--知怎样去旅游,也知怎样经营旅游罢。 五 少年时代有缘得知卞之琳先生的名句: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明月装饰着你的绿窗, 你的绿窗装饰着我的梦。 我绝对欣赏。但积习难改而1970年代中期以来的旅游经历反复教唆,于是,下意识 中,卞先生的名句变成了如下的鹦鹉学舌: 你去景点看风景, 在景点看的是许多后脑勺。 后脑勺装饰着你的风景, 你的风景装饰着几家钱包。 怎么办呢?暂时只好不去赶热闹,除非是有可钻的空子,例如雨天或非旺季之类。 当然,为了不给别人扫兴,说不得有时只好奉陪。而在端详报刊杂志上如诗如画的 山水摄影、心向往之之际,就以阿Q式的思路自宽自解:不去不也可以么,谁去谁不 去它们岂不照样存在?就说扬州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只要知 道那荡漾冷月的波是清波,就心里熨帖,自己不去桥头坐坐并不打紧;就连“桥边 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玉人何处教吹萧”的伤心一问也无需我重复而且为之惆 怅;总会有人徘徊而且感叹的罢,未必非我不可。美,存在着,人间就并不只有丑 陋,那应当够了。 2002 05 21,朝阳园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