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西昆体、秦伯嫁女及其他 李继宏 宋初杨亿、钱惟演、刘筠等相互唱和,有《西昆酬唱集》行世,后世称他们诗体为西昆 体。其特色为模拟李商隐诗风,词藻富丽,声调铿锵,好用僻典,末流或失于饾饤晦 涩。欧阳修《六一诗话》云:“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 ,谓西昆体。” 如杨亿《白莲》诗云:“昨夜三更里,嫦娥坠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题为 咏莲,实则写月。本来把白莲比拟为月亮,也未曾不失为妙喻,但杨亿为了炫耀博学, 引用了一个较为费解的典故。嫦娥是民间惯见传说,无需多加解释。至于“冯夷”,《 庄子·大宗师》也说:“夫道……冯夷得之,以游大川。”《山海经·海内北经》曰: “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一曰忠极之渊。” 郭璞注 云:“冰夷,冯夷也。淮南云:‘冯夷得道,以潜大川。’即河伯也。穆天子传所谓 ‘河伯无夷’者,竹书作冯夷,字或作冰也。”冯夷就是河伯,而河伯就是黄河的水神 ,后人误认为凡水均奉河伯为神,杨亿也受了这个蒙蔽。 考《竹书纪年》有句云:“洛伯用与河伯冯夷斗。”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九云: “河、洛二国名,即西河有洛之类,《周礼》所谓泽国也。‘用’与‘冯夷’二君名。 斗者,《说文》曰‘遇也’,《玉篇》曰‘争也’,谓相遇而争,初非有心于战也,犹 《孟子》言邹与鲁哄矣。《归藏易》曰:‘昔者,河伯筮与洛伯战而枚占,昆吾占曰: 不吉。’(《路史》、《玉海》并引之)即此事。盖主兵者,洛伯也。《水经注·洛水 注》据《太公金匮》、《河图》、《乐录》以二伯为河洛之神,非是。” 但杨亿把嫦娥和冯夷放在一起,意思决非只是说白莲浮在水面,就如月光返照一般;内 中有另外的典故。《史记·滑稽列传·西门豹传》有河伯娶妻的传说,《楚辞·远游章 句第五》:“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又《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袁珂《山海经校注》云: “羿‘妻雒嫔’事,古说隐沦, 茫昧不可知矣。而‘射河伯’,则有王逸注云: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羿见射之, 眇其左目。”这里的“羿”就是后羿,嫦娥的丈夫。冯夷曾经被后羿射瞎一只眼睛,当 然不敢再也不敢对嫦娥的挑逗有所反应了。 阐释至此,我们总算弄清楚了杨亿这区区20个汉字的微言大义,不由对他的博学广记肃 然起敬。但是,有读者会想起白莲的形状和香味么?倘使我和杨亿一同在池塘边看莲花 ,他突然吟出这几句诗来,我势必冥思苦想,而无暇观赏莲花出水之楚楚动人了。王国 维《人间词话·四十》云:“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 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 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 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 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 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 ,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王国维之 言虽然是在说词,但诗词境界一脉相通,杨亿这首诗,按照“隔”和“不隔”的理论, 自是等而下之,纵使不嗤之以鼻,也仅值一笑而已。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序中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 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倘若将关 注的历史时段缩小一些,则每一种“后世莫能继焉”的文学自身也有其发展的历程,此 历程与社会条件、传统流变等有莫大关系。西昆体远承韩愈、李商隐,近师花间词派, 实有其时代之因素。而诗歌经过有唐一代的发展,实已达到一个难以逾越的颠峰。杨 亿、钱惟演等人自然个个都是硕学鸿儒,唐代诸诗人的作品烂熟于胸;要他们操笔步前 人后尘,胜出固希望甚微,认输则心有不甘。从这个角度看来,盛极一时的西昆体实在 是必然的产物;只是如此一来,宋初诸子诗歌直接面对的,便不再是生活中的七情六 欲、仕宦沉浮、物候变迁、边塞霜雪,而是诸多成熟的前朝诗歌。非但文学如此,观近 世的学术,也莫不如是。 以社会学为例,目前国内的社会学,和北宋初期的诗歌实在有其相象之处;而与西昆体 相对的,我认为笼统言之,可以称之为“翻译体”。西昆体的特点是“词藻富丽,声调 铿锵,好用僻典,末流或失于饾饤晦涩”,当前中国社会学的翻译体也自有其特点,即 挟洋自重、数典忘祖、明足以看清大洋彼岸欧美鬼佬的胸毛,却看不到上班路上跪在面 前乞讨的老人。 挟洋自重和数典忘祖是联系在一起的,具体表现在几个方面。第一个就是认为社会学是 外来学科,一切理论都以鬼佬说的为最好。忘了是甘阳还是刘小枫引用过腾布鲁克的一 句话:“谁执掌了对韦伯的解释,谁就执掌了学术界的牛耳。”在他们看来,学术界最 牛比的人就是懂外语最多的人,谁要是能同时引用希腊语、拉丁文、英文、德文、法文 ,谁就他妈的最牛比。好比读韦伯,如果你读的是林荣远翻译的中文版本,那么对不起 ,一边凉快去,阁下根本没有发言的权利。因为那些看过帕森思或者Roch选编的英文版 的人会对你嗤之以鼻;但就算像甘阳这种喝过洋墨水、看过英文版的海龟,又会被陆兴 华嘲笑为没有看过德文原著。这样一来,在最粗浅的判断标准上,一个人是否有学问, 是否接近真理,完全转换成另外的问题:外语水平是否足够好?是否有足够的幸运可以 每天翻阅那些死去的或者活着的鬼佬写的书?好了,现在既然学界都认为鬼佬的理论最 好,那么要处理中国的问题,不用这么厉害的理论,还有什么好用呢?比如朱苏力,读 了几天波斯纳,觉得波斯纳真能侃,文章写得奔放莫测,立马便要将其引进到中国来, 立马就要建构其所谓“本土资源论”了。前几天看朋友的论文,她迫不得已,在论文中 把朱苏力、孙立平等人“国家-法律-社会”分析框架悬为鹄的,予以批判。但我看了 之后认为不妥,因为用这种鬼佬理论来分析中国,本来就是毫无价值的,整篇论文建立 在对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的批判上,岂不是更加没有价值了么?在西方的背景中,关于 国家-法律-社会的框架大略是成立的;因为国家(state,不是nation)在这里指向 的是政府,法律指向司法系统,社会则是所谓“市民社会”;比如在美国,由于司法和 政府是两个独立的系统,并且确实存在一个较为明确的市民社会,这类假设有其实践上 的意义。但也不是说无人诟病,比如何为国家?一个政府部门能否代表一个国家?尽管 法律提供了一个行动框架,但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互动并非总要指涉到法律,这些与 法律无关的关系如何解释?诸如此类。回到中国的情况来,问题就更加复杂了。在中国 ,国家-法律-社会三者之间相互定义,很难瓜分豆剖。比如说,按照广义的法律定义 ,政府的行政法规也含括其中,这时如何区分国家和法律?更不用说在日常生活中经常 可以碰到的政府对司法的干预了。又如国家和社会,在中国更是扯淡。在城市里,如果 政府的企业改革导致职工下岗,职工对政府不满,跑去上访。这个时候,我们看不到社 会的存在,社会在哪里呢?工会吗?显然不算。在中国,更多的时候,和国家直接对抗 的是个人。 挟洋自重和数典忘祖的第二个表现是写文章的语调行文愈怪异、出现愈多稀奇古怪的翻 译过来的名词,就愈加牛比。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喜欢在电子布告版上和人瞎侃,有时候 讨论问题,我只要甩出像“主体间性”、“意向性”、“双重结构”之类的词语出来, 对方往往必瞠目结舌,落荒而逃之余还不忘自愧见识浅陋。我在用了几次之后,觉得屡 试不爽,慢慢的也就得心应手起来。而且,慢慢地发现学术界其实也有很多前辈把这一 招练得已臻化境。比如孙立平,写文章最喜欢用的标题是《迈向……》,他有一篇文章 叫做《迈向对市场转型实践过程的分析》,又有另外一篇叫做《迈向实践社会学》。我 最初看到这个词,立即想起了香港电影《古惑仔》中陈小春和郑伊健手提砍刀,杀气腾 腾地去找吴镇宇打架的样子。这类标题非但看上去牛比,而且也确实让人模不着头脑, “迈向实践社会学”,到底是谁手执大刀,朝无辜的实践社会学杀去呢?抑或是社会学 怒气冲冲,要“迈向”实践,找它的麻烦?总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发现,迈 向就是英文“Toward”的中文翻译,比如Toward a Theory of Structure,翻译过来就 是《迈向一种结构理论》。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我差点喷血,只想提把菜刀,迈向第 一个如此翻译的家伙。都不知道是怎么学中文的,好好的翻译成《结构理论刍议》,大 家不就都明白了么?后来看的书多了,对这些前辈的恐吓也习以为常,没有开始那么诚 惶诚恐了,竟然慢慢地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来。我是个比较老实的人,只要敢于把这些 利器亮出来,心里自然有三分底气,知道这些神秘的名词该怎么解释。否则碰到一个谦 虚好学的,不断发贴,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那就只有两条路了,一是顾左右而 言他,另外当然就是丢人现眼了。然而出书写论文毕竟不同于在电子布告版上讨论,没 有人能当场给你难堪;于是很多前辈总是随便抓到无论什么东西,就劈头劈脑地使出 来。等到你毕恭毕敬地先将他奉为神明,打破脑袋去认真对待那些问题,最终发现其实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当已经上了,他也早就是大佬了。 然而这些都没有关系,那些奇招迭出、迈向“大师”的人毕竟是一些玩弄学术的,不算 是真正做学问的人。问题的可怕在于挟洋自重与数典忘祖的第三种表现,谁要是能通读 韦伯、涂尔干、齐美尔等一干已经死去的鬼佬和哈贝马斯、吉登斯等将要死去的鬼佬的 著作,能找到这些文本之间的关系,谁就最厉害了。事实上,已经有某些在这个方面深 具眼光的前辈“迈向”这个目标了。他们的著作论文充满了西昆体一样的僻典,并引以 为荣。按照王国维的观点,这些人的观点论文,都属于“隔”的一类,并无足取之处。 也许有人要辩解说,学习西方的理论,理所当然有助于认识和解决中国的问题。但这完 全是不通的逻辑。莱布尼茨、黑格尔等对中国传统学术的看法做得准?还是韦伯对中国 宗教的分析能当得准?他们只有在回到德国的问题、回到属于西方学术的问题的时候才 不是胡说八道。一个中国人,要认识中国的问题,居然不去看《论语》、《孟子》、《 庄子》、《韩非子》等诸子百家的学说,不去看《史记》等历代史书,不去看康有为、 梁启超、孙中山等人的著作,而要去看一些自大的鬼佬根据道听途说胡扯出来的所谓著 作? 西方的学术总体上是好的,但并不是什么的都好。比如社会学,整个学科和西方的基督 教、持续不断的资本主义化历史以及近代在世界各地的殖民有关,决不能整体移植到中 国来。回头去看那些西方最牛比的学者,有哪一个把他的学问建立在对中国的研究之上 ?埃利亚斯为什么牛比?因为他熟读属于自己文化的史书和经典,知道当但丁撰写《神 曲》的时候,佛罗伦萨的街头上到处粪水横流,人们随地大小便;所以他只消分析伊拉 斯谟的著作,便可以写出不朽巨著。那些连“刍议”都不知道就到处“迈向”的人,你 怎能期望他们会有所建树?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曰:“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 多而不辩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 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 为木兰之柜,熏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 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 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 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现在国内的“翻译体学派”诸君子,却同时扮演了楚人和郑人的角色;并且十分悲哀的 是,楚人好歹卖的还是珍珠,翻译体学派的人却甚至连垃圾都能包装了卖出去。像苏珊 ·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这样发表在报纸上的烂文章,卖的只是一个垃圾观点:疾病 不止是生理的,也是社会的;为了把这垃圾卖出去,拉上了诸多文学家的作品,包装成 一个漂亮的盒子。他妈的这样的垃圾翻译过来之后,居然被人奉为经典。墨子之说,毕 竟还“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翻译体学派诸先生,却干脆什么都不传了,反正只 要能糊弄出一个漂亮的盒子,能够炫耀自己掌握多少门外语、看过多少书,还管知识与 真理干什么? 钱钟书在《宋诗选注》“王安石条”说:“然而从北宋的整个发展来看,西昆体的 诗不过像一薄层、一小圈油花,浮在水面上,没有在水里渗入得透,溶解得匀;它只 有极局限、极短促的影响,立刻给大家瞧不起,并且它‘寻奢’(均需加提手旁)的古 典成语的范围与它歌咏的范围同样的狭小。”我当然没有资格和能力做梅尧臣,却也立 刻就瞧不起“翻译体”,并且知道他们将会如同西昆体一样,在历史上激起一朵小浪花 ,供人鄙视与镜鉴。 一点说明:这篇文章的原稿我曾发在自己的blog上,里面原有不少粗口,为了免得大家 有意见,我做了删改。 (XYS20050610)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