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当诗为“悖德者”辩护 邹波 当你在一个传说有同性恋的城市住上一段日子,也就是说,当你开始有机会真实 接触城市那些隐秘的部位,比如说,一个同性恋酒吧,那些灰色的人群,他们秘 密的约定和切口,还有他们隐秘的操行——你还是无法想象他们在怎样地生活着。 那时你18岁,是一个坚定的异性恋者,正在追求一个厚嘴唇的性感女孩,你那么 想抚摩她的身体,当你想的时候,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有两个男人在进行同样 的抚摩——这场面让你恶心。 1895年4月,英国公审同性恋者奥斯卡·王尔德,地点选在法国——罪人王尔德 像一块毒瘤给切离了不列颠岛,但英国人还是争相乘火车和渡船来观看——他们 和你一样无法想象同性恋者是在怎样的生活,所以和你一样好奇而热情,但是, 同样,当那股恶心劲强烈地涌上来,他们好奇的探究以及观察的热情就停止了, 戛然而止。 当时,为了保全自己,王尔德必须同公众这股恶心劲作战——但是,如果一个已 经有罪的人、一个已被确认的“悖德者”的行为进一步激发了大多数人生理上的 厌恶,他胜利的希望就会更小——辩护的关键是,要想办法消除公众对此事的恶 心反应。 弗兰克·哈里斯在《王尔德传》中记录了王尔德的一段辩护词:“这种在本世纪 内不敢让人知其姓名的爱,是一位长者对一个青年的一种伟大感情,柏拉图把它 当做哲学的基础的感情,我们还可以在米开朗基罗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见到 的感情,它是美的,它是优雅的,它是精神性的,尽管如此,世人对它无法理解, 甚至由于它还把人送上颈手枷。” 这时候观众席里响起喝彩声——王尔德试图用诗来为自己辩护,诗让有的人一时 忘了恶心,让有的人感觉:同性恋是美的,甚至,让有的人感觉:同性恋是正确 的……诗的辩护似乎奏效。 是的,那些法庭上的英国人真有点给打动了,而那段日子在东城的小型放映厅里, 你不也是这样被打动的么?——《心太羁》、《心之蚀》、《春光乍泻》、还有 《蝴蝶君》,这些“同志电影”让异性恋者感动:美少年、青春、忧伤的蓝眼睛、 男人的泪水、寄宿男校优美的草地,当然,还有形成反衬的“狗男女们充满汗臭 的床第”……以上的元素把同性之爱表现得如此完美,那些精妙的镜头告诉你, 同性恋和性无关,只和诗有关。 但是,事实上,王尔德,还有那些电影,关于同性恋,他们只说了一半,他们并 非故意欺骗你,只是难于启齿,而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语言的道德权能在这里 戏剧性地突现了:“诗人经验到词语的权能和尊严,诗人学会了弃绝”,同志电 影里,最大胆的导演也“动机高尚”地、自觉地抛弃性描写,只剩下《春光乍泄》 中穿插出现的那条充满隐喻的瀑布——那条瀑布是一个美好的伪装,就像荷尔德 林把哲学伪装成诗,同性恋的辩护者把一种别样的性爱伪装成诗,他们试图把你 的官能屏蔽起来,他们的潜台词是:对同性恋,千万别谈肉体,你只能用心去感 觉。 这种境况让人想起罗兰·巴特在日本漫游时发生的一件尴尬之事:当他用筷子夹 住那条生鱼片,那股腥臭味让他恶心,但他努力把它想成日本文化的一个无臭无 味的符号,最终将它生吞了下去。同样,如果你把同性恋想成一个符号,你就不 会感到恶心,那是一种特别的宽容,就好像你正把“卫慧”作为你的研究对象, 对这个题材方面必须深入下去的工作,如果你开始有了生理上的厌恶感,你只消 对自己说:那只不过是个文化现象。 根据我们所见的经验,一个约定俗成的社会习惯是,如果判决某个事物(比如说 纽约格林威治村里的无赖和伍德斯托克镇那些乱交的摇滚歌手)是一种“文化现 象”,这个事物就被自然地诗化、神化、从而合法化。社会给他们一块保留地, 贴上“经营许可”的标签,条件是,与主流社会进行必要的隔离。 今天在美国,那些自由的同性恋者,与其说他们的生存有赖于美国宪法《第一修 正案》,毋宁说得益于上面这条“不成文法”:如果不算传染爱滋病的同性恋者, 如果不算具有性攻击倾向的同性恋者,对于社会而言,同性恋是相对安全的—— 作为另一种性倾向,它不大可能传染,现在,更有科学家声称,性向由基因决定, 也就是说,如果你生来是一个异性恋者,你不用担心“后天获得性同性恋”,在 美国社会,这是一个普遍确认的看法,它构成美国同性恋“保留地”的篱藩。 你不妨把它想象成那个秘密的酒吧,清一色的男人,但是他们健康地隔着桌子坐 得像绅士一样,只是在午夜的时候,他们会脱去这些装扮,进行秘密的性聚会, 不过,他们像狸猫一样敏锐而灵巧,那些动物最不可告人的生活场景,你永远捕 捉不到。 仍然回到王尔德一案——1895年4月,法庭上,他也像狸猫一样敏锐灵巧, 在辩护的时候,他巧妙地在“细节”上躲闪,从而完成了对自己的“诗化”,他 把每段故事都说得那么能引起“美好的遐想”,而不是“肮脏的联想”,他给每 段故事都判决为“一种伟大的浪漫激情”——是的,“激情”是一个很安全的词 语,正是在到达这个词的时候王尔德反问:“苏格拉底看到查米狄斯的身体时…… 难道忘了吗?在一个比萨福激情如火的情诗还要令人着魔的场面面前,他脉搏中 的血液是如何的震荡?” 这个反问的口吻短促而有力,引起瞬间的强烈震荡,一下子,在法庭上,有更多 的人,进一步忘却了恶心的感觉,甚至长时间的聆听而忘了如厕,他们快要给说 服了——在这个时候,公诉方和法官开始考虑对策。 那些道德的裁判官,那些理性的代言人,他们深知其中的奥妙,他们很清楚,就 成文的法律而言,英国还没有针对“同性恋”行为的判定,而只能算做“风化 罪”,可这项罪名所指过于虚浮——就在不久前,法国本土进行了一桩类似的公 审,那正是100年后影片《心之蚀》所讲述的故事:诗人魏尔伦由于与诗人兰 波的同性恋行为而受审,法国人一方面对罪恶予以谴责,同时由于犯罪者的诗才 对他加以宽恕。 英国人并不想重蹈复辙,对于给王尔德定罪,这些清教徒的决心那样坚定,更重 要的是,他们坚信同性恋是有罪的,而且,他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公 诉人手中有份艾佛雷德·道格拉斯勋爵的自白书,他是被王尔德引诱的男孩之一。 在这份自白书中,作者详细地叙述了被王尔德引诱的经过,甚至还包括“那些细 节的回忆”,这份自白书就像一只干瘪的柿子,诗意的水分给挤压得荡然无存, 在文中,王尔德是一个虚弱、放荡、肥胖的中年男子,一个“全无诗意的男妓” ——这份自白书,作者后来试图在美国发表,却遭到美国新闻检查机构的拒绝, 理由是:“即使发表在贵国的《泰晤士报》上,这个词(鸡奸)也算得上极端粗 野,必须删除。” 而这个词无疑正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只是,1895年4月,审判王尔德的法 庭上,公诉方和法官还在最后一个可有可无的问题上犹豫:真要在法庭上宣读这 份自白书吗?更确切地说,真的要以“广播”的方式运用那个词语吗?但是,这 个词那样肮脏,那样直接,那样真实,那样有力,那个词能一举激垮所有华丽的 辞藻,这个词能立刻点中王尔德、点中同性恋者的要害,这个词是“诗化过程” 的终结者,这个词将再次恢复公众对同性恋的恶心感觉,从而把王尔德最终打入 地狱。 经过一番斟酌,这份自白书遭到了公开宣读,可虽然笔者查考了各种关于王尔德 的传记,都缺乏对当事人反应的描写,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他那无望的忧 伤,奥斯卡·王尔德作为19世纪最后一个唯美主义者,他为了保护自己所作的 一点努力失败了,他死在了将自身行为“诗化”的道路上——当公众从天花乱坠 的辞藻中被“赤裸而野蛮的理性”惊醒过来,听从于生理反应,他们仿佛看到了 《心太羁》、《心之蚀》、《春光乍泻》、还有《蝴蝶君》这些电影的曾经删除 掉的“下半截”那些触目惊心的镜头,这时候,那个城市的隐秘部位,比如说那 个同性恋酒吧的事情就突然给揭穿了,于是那些狸猫的丑态全给狼狈地给抓了个 正着。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