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旅美书信二封 筝天 (一) 启亮:你好, 八月十七日从横滨发出的信收到了。知道你从中文图书馆跳了出来,转到了欣欣 向荣的IT行业工作,很高兴。你有新的谋生之技,收入丰厚,前景看好,可谓在 异国争得了一席之地。你说‘一个中年人十几小时泡在健盘和指令上,每天紧张 得像一个面临高考的高中生,又觉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这使我想起有一年 夏天,在复旦哲学系楼里,你这位‘哲学家’曾对我这位读化学的人说:大丈夫 处世,当能金戈铁马,又通诗情书画。人生一块,半个分与拼搏,半个分与休闲。 我想,你如今这番感叹,无非为此而已吧。 我和你情况不同,在大公司R&D做实验,没有你那般紧张。工作之余,倒是化许 多时间在小孩和家务事上。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有属于自己的休闲。我常常在床 头灯下看一点自己喜爱的书。今年以来,读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中国 大历史’,朱东润的‘陆游传’和‘张居正大传’。在异国他乡,读本国历史或 古人传记,是一种拉开时间和空间的远距离欣赏,这味道和当年孔子听了‘韶乐’ 而不知肉味是相通的。苦于过去中国地方玩得太少而眼下又鞭长莫及,我便从郁 达夫的游记中去寻求那飘飘然如入仙境的霎那间。随波逐流,看了余秋雨的‘文 化苦旅’。我当然知道,读这些中文书,于工作和谋生何干?不过,在我,谋生 和情趣一直是两码事。做学生时,写作业,忙考试算是‘谋生’,翻小说,看电 影才是情趣;做老师时,备课,上课算是‘谋生’,交朋友,逛书店才是情趣; 做研究生时,搞实验,写论文是‘谋生’,玩美国加拿大,烹一个鱼头汤,进东 亚图书馆才是情趣;做职员时,开会,写实验报告,学人际关系是‘谋生’,和 孩儿逗乐,与朋友交谈,读几篇秦汉人的传记才是情趣。我读文史书,实在是满 足自己大半的情趣。还记得,九八年回国,我去古籍书店买一套‘二十五史’, 当我用美元付款时,那售书人问:先生家住美国,还要看中文古书?我说:人在 美国,却偏爱看中国书,偏爱吃中国菜。买这部书正如带了一桌丰盛的中国菜回 去,使我不至于肚子一饿,就非得去吃三明治不可。 张之洞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觉得还是点子上的话。既便是不以此为 然的胡适和鲁迅,一个竭力推崇西方民主制,一个不看或少看中国书,可读一读 他们的文章,也还是觉得他们是道地的中国人,只是他们的思维方法,立论观点 有了西方的度量衡。这‘西学’和‘中学’的含义,我的理解不外乎包括不同的 精神,文化,道德,修养,方法,工具,…。略改张大人的话,用于我上面一段 的意思,倒可称为:中学为情趣,西学为谋生。我常看到周围的华人在实验室, 在计算机房,在办公室工作得头昏脑胀,而当他们上网浏览了一阵方块字,或外 出用了一餐中国饭,再不电话里和老同学聊了一通家乡话,才有一种说不出的轻 松和愉悦。谋生,实在是忘我的操作。这过程中有的是MICROSOFT的软件, ALDRICH 的试剂,…;王维的田园诗,诸子百家的妙语联珠是拖后腿的垃圾。情 趣,纯粹是自我的调节。在秋高气爽,红黄绿叶的后园,独人一坐,清茶一杯, 慢慢地读那二千二百多年前秦将白起指挥的长平战役,…;倘若脑中忽然间冒出 实验数据或BOSS 的那张脸来,这正如将腾云驾雾的人一棒子打落在地,绝对是 大煞风景。像类似的多次经验,使我不得不在‘中学为情趣,西学为谋生’后再 加一句:两者难交换,相辅又相成。你如果半信半疑,我再打一个比方:如果赚 了美元和拿了美国的交通设施,去中国遍游名胜古迹,这真可谓如鱼得水,在我 在你,痛快淋漓是不难想像的。要是对换一下呢?那感觉就不好说了。我曾见过 张大千的一幅国画:一位身着古服,羽扇纶巾的秀才,席地而坐,欣赏着尼加拉 大瀑布,瀑布帘下,有几艘飞快的机动游艇。这意境也许和我想说的感觉刚巧接 近。 启亮,此时此地,我是看不到那‘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了。耳闻目睹的倒 是另一番景象,叫做:君不见,几个上海‘洋买办’,每月几万元,吃活蟹,游 山水,雇家佣,呼司机,一人之下,百人之上,活得像个诸侯王;君不见,多少 旅美华人,有钱财,住豪房,寄人篱下大公司,冰冻鲜虾全家宴,华丽家具满房 间,寂寞心情无数年。君不见,有些留美人士,开口流利英文,闭口西方歌剧, 门一关,香干肉丝,葱烤鲫鱼,忘了TURKEY 和SALMON;君不见,几个同乡同学, 英文不佳,学业放弃,省吃俭用,起早摸黑,恋恋不舍唐人街,不闻不问华尔街。 谁要问我这缘故?我说,概不出以上四句话。 我拉扯得太多了,还是回到你的‘第二故乡’吧。我猜想,日本可算得是一个东 西文化平衡的国度了。你忙于创业和谋生,大概是无暇顾及其他。有机会,能留 意和思考一下日本人的情趣和谋生之道,再比较中国人的,也是极有趣的一件事。 我对日本的接触止于那精美的食物,那轻巧耐用的TOYATO 车,那汉名字的清秀 雄健 (如:藤野,静子)。这几天,在读周作人的谈日本风俗的散文,这是反映 八十年前的事了。以后总还是想听听你的说法。祝 好, 筝天 2000年9月12日,中秋之夜。 (二) 启亮:你好, 十月底寄出的信收到了。你将我说的在后园读史书的那一份快乐和林语堂先生 ‘生活的艺术’中列举的人生十七种快乐并谈,使我不敢当。我手头没有这本书, 也许他老人家已经说了相同的意境。我的感悟点是在异国他乡。说实在的,假如 我现在身居国内,读一点古人传记,又哪会有‘腾云驾雾’的轻快之感! 你说‘中学为情趣,西学为谋生’的说法很有意味。只是中西情趣,中西谋生, 本来是不同的。历史上来讲,诚如你说的。不过现在,我感觉不管是国内的年轻 人还是国外的留学生或旅美华人,在谋生这一点上,是全速走向西化 。 在国内, 土地的概念,户口的制度,甚至于传统的家庭和价值观念都在消失或变化。留学 生更是毫无选择地进入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旧金山入关 时,看着这气势浩大和宽敞明净的机场,我一下子觉得扑面而来的空气都是火热 的。摸一摸口袋里仅有的六十美元,我知道前边要走的路就像一个硬币只有两个 面一样:或者是消灭掉过去的我,在这新世界中立足成功;或者是被这过去的我 连累,在这新世界中淘汰失败。这十年里,我和许多旅美华人一样,数年寒窗苦 读后,找了工作,买了房子,有了孩子,算得上安居乐业的样子。这当中的甜酸 苦辣,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也可以说是人人曾有一本难念的经。启亮,我要 特意再加一句经验之谈:如果从一个拮据的留学生到一个中产的旅美华人的过程 可编为一部‘新世界交响曲’的话,则演奏的乐器当然是提琴,钢琴,铜管,双 簧管,…,要用二胡,板胡,筝,杨琴的话,还是回老家去奏那‘春江花月夜’ 吧! 谋生之道,温饱之大事,是生存第一需要,这大概是人为什么容易更改它。酒足 饭饱后,人开始要ENJOY什么,情趣便产生了。这情趣是软而韧的玩艺儿,可浓 可淡,可这不可那。我这多年在长江边培养出来的情趣,到密西西比河生活了近 十年,还是难以置换。不仅我是,在这儿我所熟悉的多半同学和朋友也是如此。 像你说的,这中西情趣和情调就是不一样。 先说说这玩字,我是爱远足的人,看了美利坚的许多山山水水。我惊叹过那气势 磅礴的大峡谷和大瀑布,那原始自然的黄石公园,那独具一格的新英格兰地区, 那惊涛拍岸的MIAMI BEACH,那欧洲风味的COLONIAL WILLIAMSBURG, 那精雕细 刻的LONGWOOD GARDEN 和CRANEBROOK GARDEN,…,要说旅游的感觉,有新鲜好 奇,有回味无穷,却难以有情景交融,物我合一。江山如画,却引叹不出‘一时 多少豪杰’。 启亮,你一定记得我们一起过三峡,登庐山,上南京和游苏杭的 十日十夜吧,在白帝城和石头城残壁,遥想当年三国英雄刘玄德和孙权谋;在庐 山,探寻一千年前朱元晦讲学的白鹿洞书院;在阊门和苏堤,闲话勾践,扶差和 苏轼,你还称这是一次吊古之游。同样是旅游,一种是纯粹的自然景色的光顾, 二百年‘客家’历史的再现;一种是名胜古迹的探寻,几千年祖宗遗迹的欣赏。 本来是趣味各异,不过,能使我流连忘返和感慨不已的还数后者。我记得游 CRANEBROOK GARDEN 那一次,当我正陶醉于花样喷泉,精铜雕塑和修剪得整整齐 齐的草坪花卉时,路一转,进了一个刻有ORIENTAL GARDEN的木栅门,迎面而来 的是几枝修竹,几块假石,一座木桥,一塘清水和几片荷叶,我脑中一下子将几 分钟前的华丽气派抛到九霄云外,代之的是那句‘小桥流水人家’,站在那方寸 之地好一会,发一通思古之幽情。 再说说这吃字。我没有统计过有多少华人天天吃西餐的,不过从这儿东方货食店 和中餐馆的多少,以及平时与朋友的接触,就可以推断那多半是一个银行利息的 数字。一块八盎司的牛排,一个SANDWICH 加土豆条,两块PIZZA,几块KFG 鸡, 这些可以吃一顿,吃一日,不过要天天与它作伴,实在难为。吃是一种情趣。选 料,搭配,切法,佐料,烹饪甚至于食法,都有一种文化在里边。美国人做菜是 粗线条,肉切得一块一条,熟食生菜都爱蘸(DIP) 一点SOURCE 吃,做菜不爱将 几种东西混在一起,煮熟了才搭配在一起,像中餐里的冷拼盘一样;中国菜是精 制细做,肉切得一丝一片,讲究烹饪中加料,喜欢来个炒三鲜,爆三样之类。我 妻子做一手好的浙江菜,每晚自己下班回家,坐在三菜一汤前,饮一小杯红葡萄 酒,任意挟几筷小菜放入口中,再和家人慢慢地聊聊古今中外,活得像个羲皇上 人。这饮食习惯总该和生理有点关系,我的肠胃就是适合中国菜,一餐下来,饱 有饱的满足,半饱有半饱的舒适。我做学生时,也曾经下决心吃西菜,一为方便 简单,二为营养保证,有一周中,轮换着吃麦当劳,RED LOBSTER,OLD COUNTRY BUFFET,PIZZA HUT,OLIVER GARDEN, STEAK HOUSE ,结果是下腹不适,经常 放屁,失去了饱和半饱的界线, 加上每次吃来总有匆匆促促之感。启亮,写到 这儿,又想到了日本菜,除了‘寿司’之外,我都可以接受,特别是它的烤排和 火锅,还有温温的米酒,这些大概都是中国传过去的吧! 我每天上下班,当开车穿过宁静的乡间小路时,总时而会想到我们这些‘四不 象’:我们既不是正生活在长江边的人,也并没有深深融合在美国人的圈子里; 天天要说听看写一点英文,又一点中文;天天要面对一些白人黑人,又一些大陆 人台湾人香港人。为了生存和成功,在谋生之道上不得不来一次完整的脱胎换骨; 为了平衡和调节,在内心的深处却仍然有一种浓缩的故国情趣。这种性格和心境 的两重性解释了何以许多华人在工作和家庭忙碌之余,还热衷于中文学校的筹划 和教学,热衷于中文网络的欣赏和创作,热衷于携儿带女回国度假,热衷于各种 校友同乡的活动,热衷于创办华人教会,热衷于订阅中文期刊报纸,…。我去过 好多中国人家,看看他们的新房布置,总可以看到墙壁上悬挂着一轴国画,或一 幅书法,或一张故乡风景照,有的甚至买了一二套红木家具放在客厅和餐厅,古 玩,瓷器就更多了。这样居住的环境给主人带来了什么情调,是不言而喻的了。 写到这儿,顺便说一句,你老兄画的那幅‘夜渡无人舟自横’的泼墨画也挂在我 的书房。我有时看看它,再望望窗外远处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和耸立云中时隐 时现的世贸中心高楼,心里油然产生出对立统一的美感。名誉,金钱,上司,机 遇,竞争,兵临城下,背水一战,ANDY GROVE 与PENTIUM 芯片,DISCOVER 宇航 飞船,…,这些都映射在窗外的那幅‘画’里;青山,绿水,古人,逍遥,超脱, 鸟语花香,诗情画意,陶渊明与桃花源记,秦陵兵马俑,…,这些都浮现在你的 那幅画里。这两帧‘画’是一外一内,一动一静,勾勒出工作事业与情趣休闲相 辅相成的关系。在异域谋生,事业愈成功,就愈需要家乡情趣的寄托,这是我的 观察,也是我的感受。 再过几周,我们这边要度感恩节了。还是老花样:一是多做几个中国菜,TURKEY 太大,又不知怎样做法才会好吃,我妻子通常做一个北京烤鸭替代;二是走访几 户朋友家,聊聊小孩教育,股票行情,家居琐事和国内新闻。在美国的假日,做 以往中国假日里所做的菜和所做的事,这便是旅美华人和留学生生活的一个缩影。 你大概也是这样在日本度过假日的吧!你来信中问起我两个孩子的近况,他们吃 睡不错,只是进入学语阶段,要同时PICK UP两种语言,有些难为他们。不过, 比起兼有两种文化的父母来,也许要幸运。我想,他们将来绝不会有什么‘中学’ ‘西学’之分,在感恩节会烤出一只香喷喷的TURKEY 来,好好ENJOY一番的。 你说呢? 我的信写得长了,好在你说看信也是一种精神调节。你说:现在是写信也数一件 事情了,我说:你总该从计房出来,BREAK一下了吧!祝 好! 筝天 2000年11月6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