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走吧,你! 闻钟 因为我们认为真的,现在已经变假,我们 曾经哭泣过的,现在已经被遗忘。 -----穆旦 《隐现》 二十岁以前我不喘,非常健康。 今年二十八了。香港回归的前一天,儿子出生。紧接着几天是在产科病房里。 中央电视台连续三天不间断直播,一眼没看上。也怪了,每到重大历史性时刻,我 总是阴错阳差地缩在一边儿。 我喷的药叫必可酮,Becotide,四盒泰胃美换三盒,可以报销别客气。 在外语学院后门边的旧书摊上,我几天前买下一本旧杂志。美国的,可能图书 馆嫌太破,处理给了书贩子,盖着注销大印。这杂志就在我眼前,让我恍惚起来, 国际歌伴着安而乐卫生巾的保护体贴又周到,脑子里忽前忽后,乱哄哄的。 二十岁那年春天,太阳温顺地摊开来,在万物身上晾晒自己,有一股淡淡的板 蓝根味儿。天空乾燥悠远而纯净,我舞着风,像舞动一幅无边的绸缎,撩拨在肌肤 上。过生日那天中午,我坐在校园的草坪上,对李彤大发感叹。我特别能理解叛徒 和怕死鬼,李彤,生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人人都不怕死,法律、医院毫无意 义,天下就要打乱了。有道理,李彤蹶着屁股说,严刑拷打我可受不了,更别说铡 刀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毛主席真高。 把儿子从医院接回家,到今天四个月整。不好看,这到无所谓。一是我本身就 不好看,二来才出生的孩子都皱巴巴的。奇怪的是,儿子的手常常捂在嘴上。不是 吃手指头,不伸进去,是用小手罩着,遮挡着。你给他拿下来,他马上又放上去, 一来二去多了,儿子不耐烦,就急、哭,哭时也用手挡住嘴。请教几个儿科专家, 都说没见过。疑难杂症有人建议可以通过互联网向全球求助,我妈说,这又不影响 吃饭睡觉过几年自然就好捂就捂吧别折腾。 完了。 老婆痛骂我半个月,现在提起来仍无改善。我平时说话就习惯用左手挡住嘴, 声调很低,一副传谣泄密的样子。老婆对此早有不满。一次实在忍无可忍,说你如 果嫌牙不好看就去修一下,现在甚麽美容都做。一天到晚捂个嘴鬼鬼祟祟的,你究 竟讲了甚麽机密?贼眉鼠眼了半天不就是酱油醋打过了晚上值班十点回来麽,你累 不累?什麽时候吃错药了?要结婚前是这样,早一脚踹了去。 自打结了婚,我一直萎萎缩缩的,挨骂也习惯了。我的牙难看,但这可不是我 捂嘴的原因。那时还没有准备要孩子,更想不到我儿子生出来会是这样。 这几天,因为眼前这本THE NEWYORK TIMES magazine,我常常回到那年的 春天。我买它并不是英文水平有多高,也不是闲极无聊,是因为封面上的巨幅人像 竟是我的同学丁涛。他头上缠一条白布,头发一缕缕飞扬。深蓝色运动衫球衣是我 陪他在大学南路服装摊儿上买的,我还穿过。他右手握一只红白相间的铁皮话筒, 球衣上套一个白布大背心儿,前胸用墨汁写着 WE SHALL OVERCOME。背景是人民大会堂和无数攒动的人头,数百条横幅。封面左下角印 着 CHINA ERUPTS,出版日期 JUNE 4,1989。 我三年前结的婚,沾老婆的光,住在一所大学的家属区。我在机关工作,远远 够不上分房级别。对门住着历史系林西教授。林先生四十出头,写过几本很有见地 的书,平时不多言,风度很好。我们无来往,碰面打声招呼而已。一天我正要下楼 ,林先生买了菜往上走。他口袋里的一封信忘了投寄,托我捎下楼去。 一切都很平常,直到两天後我去某机关找一个朋友小郑。在他工作的地方,我 又看见了那封信。不会错,正是我替林先生投寄的那封。信封用毛笔竖写,寄达地 是上海某月刊编辑部。现在它还在这个城市。而且,被拆开了。同时有几个神情庄 重的人在进行拆封、摘要、复印、还原等流水线似的一系列处理,看上去训练有素 ,收发双方很难看出破绽。我恍然大悟,住我对门的林先生,早已是“我监控对象 ”了。 我写过很长一段时间日记。经查,那年三月底,我盯上了琳。我每天大部分时 间奔腾在运动场上,剃着光头,学习成绩中上,活跃得像头牲口羔子,似乎有用不 完的精力。琳比我低一级,新生,心里跃跃欲试,外表一本正经。日记载,她当年 居然拒绝我达四次之多。 我跟小郑认识有一年多。他老婆和我老婆是同学,结婚时我们两口子去参加婚 礼。小郑说,他的工作单位比公安局还要有特权,常用代号指称,或叫隐蔽战线。 吹牛。我起先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有本事给我弄个出国护照什麽的。让你相信?小 郑把嘴一撇。嘿,你算老几?这样吧,明天你到我单位来,受点教育。 那是我头一次到他单位 。人人都在悄没声声的忙,一片‘与人奋斗,其乐 无穷’的架式,连说话打电话都用手捂着嘴。我东张西望,没有看出甚麽门道。和 我们机关也差不多,我对小郑说。你懂个屁,狗看星星一片明,等着吧。三天後, 在我们常聚的小酒馆里,小郑丢给我一个深红色的小本。护照?我翻开小本。你, 我的照片?哈,小郑得意地咂一下嘴。说你不懂你就不懂,看看穿的衣服是不是那 天的?这下受教育了吧。要是我们自己用,那都是因公护照外交护照最不济私人护 照也得有个商务签证。 那年四月初,我上大学二年级,校园里男女学生都开始蠢蠢欲动。想到一部低 俗成人电影的片名‘校园春潮’,不好意思。琳假正经了没几天,原形毕露。和我 没有怎麽过渡就进入高速发展时期,平均日增指数不低,具体不会算。四月中旬, 校园里骚动起来,各种传言越来越多,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想必正上窜下跳。有的 竟然暗示学生上街游行。我对此有不同意见。琳也说走那么远太累天气这麽好。经 查,发生省政府门前骚乱的那天,周六,晴。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在校园里,没出 大门。在中文系前的木香园里,我摸遍了琳的全身,琳也对我身上的某些部件表示 惊叹和赞赏。双方在友好的气氛中,整理好衣服加深了了解增进了友谊。我暗示在 明天适当的时候再来一把,对方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当晚,男生宿舍一直辩论到凌 晨,群情激愤。丁涛对我此时还沉湎于卿卿我我之中极为不满和鄙夷,别的同学也 旁敲侧击。我快感尚存,不为所动。盯住墙皮脱落的形状,神思飞扬。也不免有一 些趣味不高的想法。怀春,意淫还不敢当。 小郑是隐蔽战线上的新兵,工作量极为繁重,日理万机披星戴月是家常便饭, 常常还有科研任务。那天晚上,我又和他一起吃饭喝酒。由于目标狡猾,过了一段 时间往往有所察觉,小郑边喝边说。他们在家都不大声说话,专门找人多车多声音 嘈杂的室外与人见面,讲话语速还特别快,存心给我们制造障碍。知道读唇吗?让 你长点见识,就是借助摄像机望远镜观察目标的唇形动态,判断谈话内容。我们请 西方情报机关中的读唇专家讲课。当然,语系不同,不能照搬。目前各有关学科正 在协同攻关,中文标准普通话唇形破译的准确率已达50%以上,正在大规模试验。 各地方言就麻烦多了,我的科研任务就是研究整理本地方言的发音规律,限期上报 。 第二天,小郑就后悔了。他急切地约我出来,告诫我以前尤其是昨天看到听到 的一切,都不能再扩散。他用上班时的威严盯住我,恨不得杀人灭口。我再也不和 你喝酒了,小郑说,你老实点,别再给我增加工作量。像你这种没影响的无名小辈 ,乱说乱动就是自取灭亡。 小郑一走,我差一点就自取灭亡。接下来一个月,一直精神恍惚,噤若寒蝉, 夜里睡不踏实。科波拉一直是我的偶像。他有一部名为《对话》 (CONVERSATION)描写窃听专家的电影,一直以为完全是虚构,现在我信了。上大 学时曾经热血沸腾地抄录过一段话,现在想起来,和我见过的被监控对象信件摘要 简直划不清界限,充满危险,必须找出来。以後再也不能和林先生说话,说也得把 嘴捂上。 那年某日,周三,晴。著名社论发表,大快人心。学校里更加纷乱,大小字报 盖满墙,有的围在大树上,铺在地面上。有几个中年男子与众不同,手持照相机摄 像机走来走去,表情严肃。现在回想起来,必是小郑的上司或战友无疑。 学校已经彻底听课。有不少学生结伴出游或乾脆回家,还有不少去了北京。丁 涛偶尔回来一次,行色匆匆,对我和李彤不屑一顾。最後只剩下我和李彤了。我和 琳频频约会,每每揉搓得一塌糊涂,总到半夜才分开回宿舍。偶尔和李彤谈论起时 局,他还是挥舞着某先生那本《悲剧心理学》说,都差不多,你方唱罢我登场嘛, 咱们老百姓还是老百姓。觉悟和我差不多,格外沉稳,将来必有出息。 李彤现在已是某学院的党委委员,年年春节给我电话拜年,三句话不离老百姓 。一年恰逢某星如憋尿般大唱老百姓呀真高兴,四肢紊乱,李彤打来电话,过得很 滋润,不知道吃啥喝啥大伤脑筋,颇感欣慰。多年来,我一直视他为良师,经常讨 教。及至今年初,他与某医学专家进行跨学科研究,出版了大十六开精装专著《泌 尿心理学》,近日《痔疮心理初探》又获‘三讲’大奖。我对他的崇拜达到顶峰。 小郑又呼我。 终于在最後一捆中把这本天蓝色封面的日记找到。扉页上还写着我的名字。唇 都能读,赖是不行的,还有笔迹。 “……我们的子孙後代,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土地上:在那里,他们能够自由地想,自由地说, 自由地写作。那时,他们可能会奇怪,怎麽会有这样的时代,单是为了几句话就招来杀身之祸?” 把这页纸和其他几页有不规矩嫌疑的都撕下来烧掉?好吧,为了这个家,还有 新婚的妻子。 纸片悠悠地燃烧,为我死了的过去送点纸钱。 此後,我开始减少写信和打电话的次数,寡言少语,回到家就拉上窗帘,躺在 床上检点自己的言行。单位领导和同事普遍反映我成熟多了,稳健含蓄,进步很大 ,一致推选我为上半年的先进工作者。老是忘不了小郑的科研任务,就开始对着镜 子从自己读起,默述破译,还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录下来,然後关掉声音破译。 邢质斌的比较容易,罗京懒得连嘴唇儿都悠着动,就难多了。由于汉语四声和同音 异形对准确性干扰很大,几个月下来,我就放弃了。不知不觉中,就开始遮嘴,就 是不说话也习惯性地捂着。不过可以肯定,和妻子做爱时,绝没有捂过嘴,双手一 直撑着。儿子怎麽可能遗传这个动作,如此天生老成呢? 五月中旬,形势更加复杂,校园里各种自发演讲不断。学生和教师不断上街游 行,许多老教授也走出书斋。戈尔巴乔夫访华的那天,5月16日,周二,阴。我和 李彤坐在学生食堂看电视。突然,他告诉我,要和几个四川同乡去爬华山,然後直 接去一个大姑家住几天,不回学校。临走,李彤一脸坏笑地对我说,即使回校,也 主动到别处去住,为我提供方便。当晚,为了防止突发意外,我和琳和衣躺了一夜 ,没敢大动。我趁机观察琳的乳房,不大,乳头不是正对前方,略偏左右两侧,且 一如我几年後儿子捂嘴的手,人为校正无效。我曾以为琳发育不正常,因为这出乎 我当时的知识和想象,但没敢问。 第二天一早,估计李彤正在华山回心石小腿发软,伴着高音喇叭不断播放的‘ 北京消息’和国际歌,我和琳开始出轨。一对童男童女,手忙脚乱折腾到傍晚才入 了正道。琳喊声不大,如海鸥尖叫,至今让我回味无穷。後来就激越起来,让我想 到暴力革命,想到快马加鞭逃离作案现场我公安人员穷追不舍前有悬崖。琳把一块 手绢咬在嘴里,眼睁睁地目击我石破惊天时的丑态。事後,她说好象被强奸一般。 其实,我是充满爱意的。用现在的话来讲,只是着陆不够软和而已。我们排除干扰 埋头苦干,反锁门,还顶了条长凳。天黑也不开灯。然後倒头大睡,饿了就吃方便 面。半夜琳怕黑,不愿出门,我把丁涛的脸盆改做尿盆。如此连续作战几天,琳斗 志旺盛,我已是骑虎难下了。有一事至今让我大惑不解。我和琳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也不管什麽安全期,前後近十次,琳未怀孕。比之不少一伸家伙就被套牢的倒霉 蛋儿,我为把中国特色的计划生育事业全面推向新的高度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受到 自己和有关同志的一致肯定。事後,我举着色彩缤纷的床单像高举一面伟大的旗帜 ,让琳给我摄影留念,万一事发,也可以含笑九泉。 5 月21 日,星期天。人民日报发表声明:十多年来从未印发任何号外。戒 严第二天,校园里空荡荡的。我和琳捧着一只咏梅牌半导体在大操场上瞎转。我讲 起电影《德克萨斯的巴黎》,琳心不在焉。橘红色的银幕上,残垣断壁反射着刺目 的白光。两撇小胡子衣衫褴缕的瘦男人只身踉跄在德克萨斯的荒野上,为了寻找离 家出走的妻子,他已经这样流浪了四年。他叫特拉维斯。这至于吗?琳问。 後来进机关政审时,我如实向组织交代当时的思想。尽管我本人的确没有卷入 ,但实事求是地讲,我在思想上是有过波动和游移,有过一些不良言论,错把立场 坚定当成落後,险些失足。当时情况是我和琳都接到家里来信,嘱咐注意安全或乾 脆回家。听说有男女学生在广场举行婚礼,琳说人家不正常。我说是咱们太落後, 如今,形势严峻,你我居然龟缩在屋里苟且偷欢,不顾天下兴亡,算甚麽大学生, 匹夫不如啊!当时,我也想追上队伍去北京,血往上涌。琳奇怪地望着我,你早干 甚麽去了?汇报完毕。总之,我当时觉得稳定压倒一切中国不能乱这场风波迟早要 来最好别来它来它的我就是不去死也不去。 童年、理想、同学、父母、爱好、隐秘等等鸡零狗碎的都讲完了。我和琳渐渐 无话可说。没事儿就乾抱在一起,头发扎得我痒乎乎的,自始至终没提过结婚的事 。看来,我们已无法前进。 六月三日中午,琳的二哥来校,是个乘务员,把琳领回家。我没去送。 上午八点十分,小郑又在呼我见面。 我和七八个像我一样萎缩谦恭、处心积虑,时刻准备向上司致意的小职员一起 ,挤入机关的电梯,快到三层时,突然停电。在一片黑暗、抱怨和惊骇声中,我依 稀又看见了巴黎。比和琳在一起时更模糊,戴高乐广场像一条半死的墨鱼,缓缓蠕 动起来,似乎是一双修长的美腿落在前景。那汽车在灼热的公路上疾驶,特拉维斯 喃喃自语,‘Paris’。 是维姆。文德斯领我进入电影迷津,娶金斯基为妻成为日後老婆嘲讽我的笑料 。她经常问,我比金斯基如何?还好,我说。 第二天一大早,学校大喇叭反复播放北京发生的事,有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们砸毁军车……”,口气、语气和七六年那次一模一样。“我们就是要引他 们砸,让他们犯罪,……”三年後,二炮政委的报告也令人难忘。 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楼道里,用脚踢着墙,有点儿恐惧。教室的门都开着, 有时被风关上,砰的一声。我听见身上流血的声音和胸腔里排山倒海的呼吸。多年 以後,在喘友们自发组建的‘哮喘之家’,一位中年作家告诉我,他一旦发作,想 大海、空山或其它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症状会减轻,胜过解痉药物。我还是免不 了想教室楼道里呼呼的风声、军车 horror 的轰鸣。horror 是 我的宿命,我的报应。 持刀的手臂无声地舞动,粗壮的牛颈被一下下砍开。牛缓缓地倒地又缓缓地弹 起。群鼓和弹拨乐声中,众人狂舞。库尔兹残喘着,horror----horror----, 弥漫开去。我蹲下来,双手捂耳,倾听体内千军万马的澎湃,不知过去多久。游丝 般的声音从此不屈不挠地伴我左右。 当时还不知道它有一个典雅的名字,哮鸣音。 再也不想在学校呆下去。临走前一天,电视和报纸上有通缉令,也不知道有没 有学校的人,一个人悻悻回到宿舍收拾东西。桌上那把折断的木质米尺,让我又想 起了丁涛。记得他最後一次回宿舍时,我正躺在上铺听外语。他为准备演讲,正在 大声朗诵唐睢不辱使命,布衣之怒,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天下缟素,说到挺剑而 起,他就用这把破米尺顶着我的腿说,我明天去北京,你去不去,一起走?我摇头 。 六月底,大部份人都回来了。没见到丁涛和另几个认识的同学,大家也不敢多 问。再後来,就都毕业了。琳分到河北一所中专教书,举家迁往石家庄。李彤考取 社科院研究生。我和琳分手极为平淡,水波不兴。 毕业後,忙着找组织、找妻子、找房子,几年下来,同学都渐渐淡忘。经组织 介绍和个人勾引相结合,总算确定了老婆。工作和夫妻生活之余,就是想去法国看 看,为此还专门向一位留过学的老先生学习法语。同时,我的哮喘病也一发不收, 愈演愈烈,至今医治无效。中间几乎堵死的塑料吸氧管在回扣的直销下插入我的鼻 孔,通往巴黎的公路上,我的二手轻骑在红灯前停下,对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并立,男人握着女人的手。 那手让我疼痛。 我不止一次地说到电影,一心想拍一部小电影。别格调低下,不是黄色电影, 那不叫电影,我是说艺术的那种,能打动成千上万的人。科波拉多年来一直是我的 偶像,去年在一部资料片中看到他接受妻子的采访,翻录下来。次数看多了,达到 读唇的水平。 “我最大的愿望是,8毫米摄影机突然成为人们喜爱的摄影工具。One day,一个俄 亥俄州的小胖女孩,用她父亲的小摄影机,拍摄美好的电影,成为新的莫扎特。而 所谓专业电影制作,将永远消逝,真正成为一种艺术形式”。 科波拉像个邪教牧师晃着土豆般的大肉头,胡子是根须,表情严肃,口齿不清 。第一次听时,太快,没听懂。听懂後,我哭了。 小郑的脸色发黑发青,将一叠照片摔在桌上。我完了,他说,东窗事发,组织 上说我泄密,要把你内控审查。 我一张张翻看那些我在他单位东张西望的照片,不时往嗓子眼里喷必可酮。两 条路,小郑抬起头,眼光里流露出许多无奈。要麽跟我进单位,你出身不错,那次 运动又坚守宿舍,没有上街游行,被评为优秀毕业生,我给你推荐。要麽就走,走 得远远的,任谁都把你忘记,我也可以来个死无对证。 我大脑一片空白,满耳是horror 的轰鸣。 小郑没有期待我的回答,眼光渐渐柔和。唉,谁叫我们朋友一场,这事儿也是 我害了你。走吧,你!我们单位是走着进去抬着出来的你受不了。法国、巴黎,你 就那点猫腻。带上钱护照到北京按这个地址找人他有办法让你走,老婆孩子我会暂 时帮你照应。 汽车过鸡鸣关时已是夜间十二点,司机说开夜车舒服。话未说完就被几道电筒 光罩住。下车检查,戴红袖章的一口地道河南话,手电光在卡车身上乱舔。车身不 净,罚款一千,洗车三百,交一千三,有发票可以报销。什麽?车匪路霸,知道我 们是什麽单位吗?司机从他的座位下拉出了摇引擎的铁棍,准备来个硬碰硬。这是 小郑他们下属经商公司的卡车,拉了一车木耳香菇苹果大枣到北京去进贡,小郑让 我搭顺车。隐蔽战线的司机爷,一贯颐指气使,何曾受过这种气。 哥们,操家伙来真格的?红袖章一挥手,路边走出两个人,一人一把铁锨。两 边剑拔弩张,火药味极浓。着落在父母和祖宗身上的互相叫骂,算是火力侦察。我 真怕动起手来,强龙难斗地头蛇,何况他们有三个人。正在此时,红袖章喊了一声 ,站长来了。在隐约的电筒光中,我和司机看见一个一米八高的大个子,左手一个 大哥大,右手一只电警棍,摇摇晃晃地往这儿走来。师傅交钱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悄悄地捅了一下司机。就一千,多一个子儿你们把命拿去。认了输架子也不能 倒,司机慢慢放下手中的铁棍。 慢,五百,交个朋友,以後进城多关照。这站长一开口,我的头就嗡的一响, horror----horror,唐睢不辱使命,伏尸二人,血流五步,丁涛,这车匪路霸的站 长是丁涛。 酒已酣,话已尽。丁涛拍拍我的肩,走吧,你!这儿是三万块钱,还有一块牌 子,拿着它这一路到郑州没有人敢刁难你们。把杂志给我留下来。想当年一股正气 为社会主义呐喊奔走请愿时遭枪子儿关监狱,现而今挖社会主义墙角捞外快还评先 进当模范,可笑还是可悲?他的眼里闪出一丝泪光。走吧,你!等我挖倦了捞够了 我来步你的後尘。 啊,德克萨斯的断垣残壁,土豆般脑袋的科波拉抱着一个用手遮住嘴的婴儿, 那是我的儿子吗? 汽车已转向北开,离北京越来越近,离丁涛越来越远。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