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十部分) 树 明 六十三 一个梦接一个梦,梦境不清。一个梦醒一次,醒了便难以入睡。魏洪斌干脆 起床,开灯,洗把脸,打开电脑,软盘里调出《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抗议》,一句 一句地读,一句一句地掂量,增删,加注。 门响,他扭过头。老张。 “起夜,见门缝底下有光,又听见键盘响。一夜没睡?” “睡不踏实。几点了?” “快五点了。写什么呢?你真行。年轻啊。我一天至少两个小时气功,也没 你这么大精神头。” 魏洪斌喝口加冰可乐,“老张,星期六没事,参加集会吧。” 老张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和你比,我感觉惭愧。国难当头,我们当缩 头乌龟。小魏我和你说,你别对我们抱太大希望。不光我们,这几个气功协会, 你都别抱多大希望。他们老师,我们老师,都有令,不要管这个事,想都不要 想。” 魏洪斌身体调了一个角度,“我不明白,是祖国重要还是你们老师的话重 要?” “中国生我养我,我在中国长大。祖国当然重要。可是,老师给我们弟子加 功夫,给我们健康,给我们智慧,给我们工作,教我们做人,保我们平安。一个 人要以人为本,总想着祖国、父母什么的,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和普通人不一 样。其实……。” “其实什么?” “……我想,老师可能还有另一个考虑。……什么什么功派,还有那个什么 什么功派,想把大本营转移到美国来。我们、我们……老师也是。”老张嘎然而 止,满脸痛苦,抱住肚子,跪在地上,嘴里叨咕叨咕。好半天,才直起身,余悸 未消的样子。“老师生气了。小魏,我什么都没说。”说完,闪电般回了自己屋。 魏洪斌一个劲儿晃头,愚昧!一个知识分子,竟信这套东西。去年有一次, 一个气功学员拉住他传授功法,他说了一句“你们老师是人不是神”,那人差点 要揍他。吐桑华人圈子,气功协会最为封闭,别人不接触,接触就是拉人入会。 谁一旦却情不过入了会,立马,带功磁带呀,带功录相带呀,带功老师半身相片 啊,带功挂历啊,带功讲稿啊,书啊,等等,你就花钱买吧。那些荒涎不经的故 事、传说、编造,愣是唬得这些高学历的中国知识分子深信不疑。今天是星期五, 一个教会,一个气功协会,必须得亲自跑一趟。 然后,他煞下心来,继续修改文章。改完又看了一遍,他挺满意,把中国人 要说的话全说了,把自己代表中国人要说的话都说了。怎么用呢?他找出高子军 的名片,将全文发到高子军的电子信箱里。然后又通过电子邮件发往美东、美西 几大英文报纸。他不指望它们能发表,让编辑看看受受教育。 学者吗,最大的喜悦和快乐就是写一篇满意的文章,并且能派上用场。他退 出网络,从电脑前站起来,高大的身躯仿佛要将房子顶起来。窗上一角映来一抹 红霞。 八点,他走进资料室,从兜里掏出软盘,塞进电脑主机里,调出 WP 英文编 辑软件,打印《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抗议》。正打印着,有人敲门,系秘书领着两 个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人介绍同伴和自己,魏洪斌一个名字都没记住。看面相, 介绍者是个典型的阿拉伯人,同伴是个白人。据说,不同种族的白人都有明显的 区别,可魏洪斌看他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让进资料室,两人各接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白人看着魏洪斌,哼起了一 只歌,这只歌这么熟悉,铿锵有力,雄浑如钟,使人血沸腾,使人壮志满怀。突 然,魏洪斌听出来了,国际歌!他用中文合唱,阿拉伯人也用自己的语言唱起来。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 唱毕,魏洪斌伸出双手,白人和阿拉伯人也伸双手,六只手握到一起。他们 不需要说什么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这就是公正、正义,真理和斗争。 十点钟,记者招待会在市政厅大楼外小广场举行。自北约轰炸南斯拉夫以来, 抗议活动主要是在美国的塞尔维亚社区举行的,有时也有美国各反战团体、希腊 社区参加。国务卿奥尔布莱特奥老太太以美国政坛鹰派、强硬派打手著称,早就 是被美国欺负的弱小国家和世界各民族、美国反战团体的眼中钉。这次,她以私 人身份出席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并接受荣誉博士称号,给了这些国家和民族在 美侨民一个极好的抗议机会。他们不约而同走到了一起,在吐桑市汇成了洪流。 当各抗议团体领导人凌晨来到吐桑后,立即获悉这里的中国人也正筹备着抗议活 动,并且知道了领导人的个人资料。于是,他们找到了魏洪斌。 和各抗议团体领导人的职业头衔、年龄、经历、资历比,魏洪斌是个小萝卜 头。各抗议团体领导人大多数是该社区的领导人,如全美塞尔维亚人协会主席、 全美阿拉伯人同盟会长、全美希腊族人协会常务理事、全美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 斯联席会议副秘书、美国基督教和平委员会委员、美国人反战协会理事和顾问等 等,他们本身有的是大学教授、律师、企业老板、公司董事、自由撰稿人、杂志 编辑,均属社会名流,他们身后有本民族的大财阀、大财团的财政支持,他们身 后有本民族新闻媒介的鼓噪,他们身后有在美绝大多数民族成员的拥戴,他们本 身都是本民族的精英、上层政治人物。他们的一切活动,美国联邦调查局除了在 黑名单上写上他们的名字外,对他们的个人生活、工作与专业事业没有多少干预 能力。魏洪斌仅仅是一个博士候选人(博士生),卸任的亚大中国学生会副主席。 他没有显赫的学术头衔,没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没有雄厚的财政后盾,他的博士 导师因压力不得不抛弃他,美国的任何一个有地位的人、任何一个机构,举手之 劳就会让他博士毕不了业,让他找不到工作,让他失业,以各种方式把他撵出美 国。但是,他,以及他的同伴,代表了美国华人的新一代、觉醒者,他们知道国 际歌中“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的全部意义,他们知道如何来维护自 己民族的尊严、感情和利益,他们今生可能在美国扎根落户,可是他们忘不了自 己的祖国,爱自己的祖国,那是一种纯洁的爱,纯粹的爱,简单而单纯的爱。 美国各大报记者也苍蝇般叮了过来。在政治上,克林顿、奥尔布莱特是他们 的英雄。他们给美国带来了荣誉,试想历史上,哪个王朝、帝国、国家能够像美 国这样,自由地、不受拘束地向任何一个国家扔炸弹?绝对充满自信地对一个国 家说,你要这样,不要那样,否则,你要吃苦头?是啊,当年罗马帝国、拿破仑 法国、希特勒德国只能把军队派往欧、非一隅,今日伟大的美国驻军全世界,每 一个国家,上至元首,下至庶民百姓,看到挂着美国海军军旗的航空母舰和涂着 圆圈五角星的 F 族类战机,而不胆颤心惊?苏丹、阿富汗、伊拉克、南斯拉夫, 炸了,你又能怎么样?海地、巴拿马、格林纳达,给你们换个把总统,你们敢不 接受?屏幕上,版面上,克、奥永远是他们的焦点,他们扬名的资本,他们丰厚 利润的钱袋,从克林顿裤门拉锁到奥尔布莱特年轻时在南斯拉夫的私生子,无所 不在关心之列。为尊者讳,那是东方人的传统。挖掘私人的一切,才是美国对待 英雄的方式。所以,他们云集吐桑,使这个孤寂的沙漠大城市喧嚣起来。 各抗议团体开了一个简短的联席会议,一致同意举行一次联合记者招待会。 预约使用市政大厅已来不及了,故在楼外小广场举行。市政当局借了四张长条桌 子,各抗议团体通讯设备齐全,没费事,记者招待会就布置好了。 主持人发表了一个简短的声明,记者开始提问。很快,记者的提问就聚焦在 中美关系上。 一记者:“我请问这位中国人。美国误炸中国驻贝尔格莱格大使馆后,克林 顿总统、国务卿奥尔布莱特、国防部长、中央情报局长多次向中国政府道歉,可 是,他们并没有得到善意的回应。相反,在中国却发生了激进的反美示威,并给 美国驻华的某些机构造成损坏。你现在美国留学,每天接触着美国的价值观念, 观看美国新闻。对此,你和所有在美国的中国人对中国三天前发生的事情,有什 么感想和评价?” 主持人请魏洪斌回答。他清清喉,抑制一下前胸里的怦怦乱响。可是,当他 一张口,吐出第一个英文单词时,他的大脑冰一般冷静,就像超低温下的超导体, 仿佛一切碍障都不存在了。他是天生的雄辩家。 “我想问一个问题。不久前,克林顿总统的家乡发生了一起校园枪击案。电 视里,我看到警察抓住了那两个杀人者。按这位记者的逻辑,是不是杀人者对着 摄像机镜头,说一句对不起,警察就说:好吧,你道歉了,走人吧。” 记者中发出一阵笑声。 “你们在笑。”魏洪斌紧皱眉头,拳头轻而有力地砸了一下桌子,“你们在 笑。对吧?你们在笑。美国飞机炸中国大使馆,三名记者死了,一个是母亲,一 对是青年夫妇,你们在笑。二十多名中国外交官受伤,你们在笑。今天,美国和 北约继续轰炸南斯拉夫,炸毁一家医院和难民车队,三十多人死亡,你们在笑。 美国和英国轰炸伊拉克,七个平民死亡,你们在笑。你们为什么笑?为什么?因 为死的是中国人,死的是塞尔维亚人,死的是阿尔巴尼亚人,死的是伊拉克人, 所以你们很轻松,发出轻松的笑。当美国军队三名士兵闯入南斯拉夫领土被俘虏 时,你们笑过吗?” 会场一片死的沉寂。魏洪斌立起手,止住要提问的其他记者。“中国大使馆 被炸后,美国政府不断变更说法,始终如一地说是‘误炸’。除了道歉,美国政 府做什么了?相反,国务院、国防部、国会的官员和政治家却说,道歉太多了, 已经够了。难道中国政府不该抗议吗?中国政府不该不接受没有实质内容的口头 道歉吗?难道中国人民不可以抗议美国的犯罪行为吗?不可以表达自己的愤怒吗? 现在,就是各位记者所在的报纸,置中国大使馆被炸一事于不顾,置中国三人死 亡二十余人受伤一事于不顾,对中国国家尊严和主权受到严重伤害于不顾,却把 焦点对准了中国人民的抗议活动,说是反美、激进民族主义,说是中国政府煽动 的。难道这就是美国的价值观念、美国新闻的客观性和正确性吗?我洗耳恭听。” 一记者:“我想应该做个区别,蓄意杀人和过失杀人是不同的。现在,没有 证据可以证明美国政府、军方有意炸中国大使馆。” 魏洪斌马上问道:“记者先生,你敢说这不是蓄意的吗?克林顿敢说这是蓄 意的吗?奥尔布莱特敢说这是蓄意的吗?科恩和中央情报局、美国政府敢公开有 关文件吗?别光你问我,我也问问你,请回答我。” “不敢。他(它)们都不敢。” 魏洪斌拍拍面前厚厚一打材料,一共五十份。“这是我写的《中国政府和人 民的抗议》综述,有兴趣者自取一份,免费,看看真相到底怎么回事。” 立刻有一抗议团体成员向记者分发,答问台上的各抗议团体领导人也伸手要 了一份。 记者的提问在继续,抗议团体领导人的回答在继续。美国政府成了众矢之的。 魏洪斌回答着记者提出的各种各样问题。无疑,他是主角,记者们关心的焦点。 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记者面前公开表达中国人观点的在美华人。他的 回答睿智,机智,富有进攻性和逻辑性,充满了一连串的反问,这是不甚合乎美 国人语言特点的一种表达方式,而又那么难以有效辩驳和反击。记者的兴趣一齐 集向了他。这是不公平的。无他,中国大,强大,你可以恨她、咒她、发誓杀了 她,但你不能忽视她。她是世界的一极,东亚、西太平洋的主角。四分五裂的阿 拉伯世界,分崩离析的前南盟,特别是现今的伊拉克、南斯拉夫,国土狭小、人 口少、经济欠发达,世界无友,周边紧张,谁能重视你?假如有一天,中国分裂, 贫弱不堪,再发生此事,美国还会找借口说“误炸”吗?美国总统还会七次道歉 并允诺中国政府提出的四点声明吗?北约会派德国总理施罗德向中国领导人、中 国政府和中国人民解释吗?不会,绝不会。一百年前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烧杀抢 掠,火焚圆明园,迫庚子赔款。一百年后,七大工业国不论情愿与否,借口如何, 纷纷认错。从被人欺负到炕头上,到臭无赖们打哈哈求和,本身就是一个历史性 的飞跃,根本性的转折。这不是自我阿Q。这是国家实力使然。再过一百年,五 十年,二十年,十年,谁还敢再“误”一次?中国不会欺负别人,把自己的利益 强加到别人头上,但中国不可欺,中国总有一天会让那些国际小混混们连欺诈中 国的心眼都不敢动。 这时,一位亚洲人记者举手提问:“魏先生,中国人的集会将采取哪些方 式?” “我们的集会是和平集会,这就意味着我们将采取和平方式,敦促美国政府 以中美关系大局为重,采取理性的对华外交政策。因为,中国政府无意与美国为 敌。在整个抗议活动中,中国政府保持了最大的克制。这是中国政府负责任、从 中美关系大局出发的表现。我认为,美国对中国政府的善意应予以积极的回应。 此外,我不得不非常遗撼的说,我们的和平集会受到美国某官方机构的干扰。昨 天,我们集会的一位负责人被不公正对待。经我们努力,他已平安。他是一个学 生,刚找到工作。我希望,他不会因为和平集会一事受到进一步的不公正对待。” 记者:“你是说……。” “我说我希望(他不会继续被不公正对待)。” 六十四 记者招待会结束了。魏洪斌刚站起来,左边隔了两位的阿拉伯人奔过来,紧 紧抱住他。阿拉伯人年约五旬,略矮,瘦削。魏洪斌只好弯下点腰,正好侧颈擦 着那人的短胡子,特痒。 阿拉伯人拥抱完又握手,连声道谢,“谢谢你和中国人。我们谴责美国轰炸 中国大使馆。” 塞尔维亚人也过来和他紧紧握手,“塞尔维亚人和中国人是亲兄弟。我们有 一个共同的特性,从不在强权面前屈服。” 显然,他们感谢他在记者面前的仗义执言。魏洪斌微笑而礼貌地回谢,腹里 有物数沉数浮。美国的阿拉伯人财力雄厚,大致分成四种势力,亲美派、温和派、 激进派和宗教原教旨主义。美国对阿拉伯世界拉一派打一派,对伊拉克、利比亚、 苏丹、叙利亚等国家以及埃及、约旦、黎巴嫩、巴勒斯坦等国家的激进派实行打 击、制裁、严格限制,而对其它亲美、温和的阿拉伯国家则拉拢有加。阿拉伯人 国家意识强、民族意识强、宗教宗派意识强,各种政治观点、政治势力也在美国 的阿拉伯人中反映出来。抗议美国最烈的,是阿拉伯人中的激进派和原旨性宗教 派别。塞尔维亚人本身就是白人,西方文明的一员,已经与美国社会融为一体, 只是由于美国近五年来从自身和北约的战略利益出发,不断对以塞尔维亚人为主 体民族的南斯拉夫国家进行打击,才愤而抗议的。希腊社区、俄罗斯乌克兰白俄 罗斯社区只是出于宗教(东正教)、人种(如斯拉夫人)、地缘政治的理由,才 和塞尔维亚人联合到一起,另一方面,他们并不赞成南斯拉夫或者说是米洛舍维 奇的少数民族政策。美国反战团体更为复杂。宗教方面的,是出于反对任何人类 之间相互杀戮的理由,即反对美国和北约轰炸南斯拉夫,也反对南塞族对科索沃 少数民族的清洗;绿色和平组织方面的,则主要因为大规模的轰炸将造成环境的 破坏,特别是美国投向南斯拉夫的数十万枚贫铀炸弹;激进的反战组织,则反对 任何形式的战争。可见,他们的目的并不一致,甚至相互冲突。唯一一致的是对 象:美国政府;唯一一致的是美国外交政策的大总管:奥尔布莱特。 这些抗议团体之中,只有中国人是所有各方都引为同志的,都希望中国人能 够更多地站在自己一边多些。可是,魏洪斌不想和他们搅到一起。中国人有自己 的述求、自己的想法,不能沦为他们的一种工具,用句大学政治课学到的辞句, 就是要保持政治独立、组织独立、思想独立。于是,他婉言谢绝了各方面的午餐 邀请,独自一人乘公共汽车回到住处。 老张、葛治东,还有一个小女孩。“沈蕙。化学系的。”葛治东介绍道。显 然,沈蕙是葛治东的人。 沈蕙特小巧玲珑,薄亮而飘逸的长发一直垂到腰下。化学系一年级大学生。 家住菲尼克斯。其父是中国最早一批公派留学生,学光学,拿到硕士学位后留在 了美国,在一家小公司里当技工。她出生在中国,周岁那天随母来美。所以她过 了两个生日。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母亲原是中国工厂里车间统计员, 没有专业。全靠父亲一人。她从高中起,就在菲尼克斯市图书馆分馆打夜工。上 大学后,每天晚间,她在图书馆工作两个小时。星期日晚,葛治东原订去气功协 会,到校早了一点,就到图书馆看书磨时间,看见她,问她是中国人吗?她说是。 葛治东请她星期六参加抗议集会。两人就谈了起来。葛治东的理想是成为二十一 世纪最著名的建筑师,贝聿铭第二。他边抒发着伟大情怀,边随意在纸上勾勒出 悉尼大剧院的婧丽英姿。沈蕙特敬服。怪不得那天魏洪斌去气功协会没看见葛治 东,这些天,葛治东又天天晚上不着家。 “沈蕙星期六参加咱们的集会。星期天和我一起去拉斯维加斯。我实习,她 打工。” 沈蕙的中文太差,嗑嗑巴巴,夹杂着英语,“我爱中国啊。我是中国人。” 魏洪斌只好说英文,“欢迎。欢迎。你一加入,我们的队伍就更加强大了。” 沈蕙笑了,身子朝葛治东身体挤了挤。葛治东满脸幸福的笑。 老张默不作声,满腹心事的样子。他不在咖啡厅吃午饭。反正离住处近,中 午回来现做,午饭后再打会儿坐,要不,下午是不可能顶下来的。到门口时,房 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顿觉气促气短。进屋后,葛治东介绍女朋友,眉飞色 舞地讲了相识经过。见沈蕙脸上飞霞,就约摸出怎么回事了。他有点嫉妒。葛治 东里里外外没有一条优点,就因为爱了一下国,女孩才十八岁。善有善报?魏洪 斌前脚老婆要离婚,脚跟脚就来了一个,还是个白人,美国人!他无心做饭,做 了也没胃口,找个借口回卧房,坐在毡垫上,无奈心就是静不下来。耳塞机里, 老师谆谆教诲如何做人,讲异能,训功法,可他一个字也入不了心。 沈蕙煮了一锅热汤面条,三人一人一大碗。魏洪斌切了一盘自己的腊肠、松 花蛋、榨菜。边吃边说些闲嗑。 “治东。”魏洪斌谨慎避开了平日总叫的“小葛”两字。“星期六有一个非 常棘手又非常重要的事,我想了好长时间,非你不行。” “什么事?” “吐桑市有一个民运党。以前我也不知道。星期六要举行一个反中国政府的 集会。你想,咱们这边抗议美国,他们那边反中国政府,不打起来才怪。美国这 地方,你没有能力制止他们。我就想了一个办法,控制他们。我和他们头头说: ‘我派十个人给你们。’我的想法是,把他们的集会离咱们的远远的,最好到大 草坪的一个小角上,谁也看不着谁。不喊口号。应付个半个小时、四十分钟,一 散。他们头头高子军,也怕和咱们打起来,也同意这样做。还说每个小时给十七 美元。” “小魏,我告诉你,这事我可不干。你找别人去。我敢打赌,整个吐桑,没 有一个中国人干。你信不信?” “我信。所以我想把这个艰巨的任务,和你商量商量。” 葛治东气呼呼地,放下碗筷,“我以后在吐桑呆不呆了?知道怎么回事的行, 不知道的,谁还能理我?” 魏洪斌点点头,“你说的是这么回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大禹治水,堵 不行,就得导,导就是控制。与其自由泛滥,不如把灾害控制在一个较小的范围 里。” 沈蕙听他俩叽哩咕噜说中文,听不明白,仰脸侧头瞅葛治东。葛治东用英文 翻译给她。沈蕙还是没转过弯来,问魏洪斌:“你说什么呢?” “我举一个例子,这事和这个例子一个道理。十七岁的女中学生,百分之八 十有性活动,其中的一半怀孕。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两个办法。一个是禁止女中 学生有性活动。一个免费发放避孕套。你说哪个办法最有效?” 沈蕙挤一下葛治东,“当然是免费发放避孕套了。因为禁止不了。” “就是这么回事。” “这不是一回事。”沈蕙很肯定的,“这种现象是经常发生的。两伙人,观 点不同。我们告诉警察,让警察把双方隔开。” “我不想给他们宣传自己的机会。” 沈蕙瞪圆了眼睛,奇怪地看着魏洪斌。 魏洪斌特后悔说出这话来。“就像写文章。一篇文章只能有一个主题。对吧? 两个主题交锋,这篇文章就没法做了。对吧?” 沈蕙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葛治东使劲喘口气,“行。明天我干。不过,你得把话和大家伙儿说清楚了。 哪天,这事儿传国内去,同学、朋友、家里知道了,这个黑锅我可背不起。钱我 不要,买饮料吧。”完了,他又把话译成英文,对沈蕙说:“明天你和我在一起。 再找八个人。能不能凑上八个人,我怀疑。” 吃完饭,葛治东和沈蕙走了。魏洪斌仰坐沙发上,闭上眼睛,认真梳理着明 天的事,还有什么没做?还有什么做得不够?……。明天会有多少人?这是他最 担心的。报名的总共五十多人。五十多人,再出去十人……。买多少箱饮料、水? 这大热的天,是不是得有一个大冰槽子把饮料和水放里面?张晓霁!唉呀,这事 儿!一直没联系。孙丽丽……。明天记者采访,谁发言最好?……他觉得身上的 分量更重了。就像考试前,越想越发现没准备好的东西太多了。 沙发动了一下,他睁开眼,老张正襟坐在旁边。 “我明天参加集会。”老张说。 六十五 高子军嘴角浮起一丝自信的微笑,就像当年诸葛孔明舌战东吴群儒的神态。 方才浅梦,魏洪斌派出的十个人扔下他们几个,倒拖着标语牌和旗子,一直走到 康柏尔大街那去,离体育馆十万八千里。小儿科。显然不明白美国的抗议示威特 点。 在美国,一场抗议示威是否有成效,不在人多人少,不在看到的人多少,关 键在于有没有报纸和电视台记者关注。一个人抗议,记者们大肆发挥,上报上电 视,就是成功。一百万人,吼破喉咙,记者们不理,就是失败。连这点都不明白, 还当什么抗议集会主席!玩我?想去吧。 这不,他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亚利桑那星报》、《吐桑公民报》、 南亚州电视台、吐桑电视台打电话,通报明日的反中国政府示威。这两报两台早 已攒足了劲,借奥尔布莱特被抗议之机,大造一场本报、本台新闻舆论,提高知 名度,扩大发行量。听高子军一说,呵,又是一个新闻点,一方站在中国政府立 场上抗议美国,一方暗合美国之意抗议中国政府,热闹。他们记下高子军的名字, 允诺一定采访。放下电话,他说不出的高兴,魏洪斌,小聪明。玩政治,你还欠 火。 其实,高子军不是这样的浅薄之人。他傲,傲在里,心里傲,脑子里傲,腹 里傲。当然了,你不可能从他的表面上看出谦虚来。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无 论得多大的意,脸上,你找不到丝毫得意忘形、笑逐颜开、傲气、傲慢、骄傲、 傲气凌人、自得、沾沾自喜等等。今天,不同以往,他的观点被美国主流国际分 析专家所采用、提及、欣赏,那报酬来的将是地位、荣誉、名声、钱,最重要的 是政治资本帐里的黑色数字。这样一来,一旦打回中国,手里有的就是权力,大 权力。退一万步,回不了中国,在美国也将成为顶呱呱的人物。所以,放眼未来, 前途光明,灿烂无比,朝霞满天,祥云四射,他能不表现出得意和自满吗?操, 高子军不是小瞧你,如果是你,你早乐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然后,喝杯冷水,浇浇腹中那炽烈的火,打开电脑,魏洪斌的《中国政府和 人民的抗议》。他连跑带跳,大致看毕,下载到个人文件目录里。过几天,增增 删删,就是一篇非常合纽特口味的综合情报。纽特对这样的东西总是非常感兴趣 的。再进今天晚报网,鼠标一点,今夜论坛,首篇就是自己那论美中冷战的文章。 仔细赏阅,不由被英文的流畅、文辞的美妙、语言的生动、立论的新颖、建议的 大胆而感动。这是高子军写的?他摇摇头,简直不可思议。他点头,不住地点头, 没错,不是高子军,当代就没有这篇宣言式雄文!我,高子军,将被载入人类冷 战史。正是我,高子军,在美国行政当局极力对中国,不,中共,绥靖之时,我 高子军一语石破天惊,对中国冷战,对中国拉下铁幕,制裁中国,打击中国,进 攻中国,肢解中国,碎断中国,杀戮…… 他兴奋得举拳一砸,砸在鼠标上,屏幕一阵翻滚,晚报最新观点栏,首篇题 目叫“评美中冷战”。文章写道:在美中关系陷入二十年来最低潮之际,在美国 总统和国务卿被科索沃危机弄得焦头烂额之际,中国民运人士和组织似乎看到了 某种机会,呼吁、叫嚣美国和中国重开冷战。他们把美中冷战当成返回中国建立 民运王朝的一个手段。我的问题是,冷战符合美国利益吗?不,不,不,我说了 三个“不”!二战后,美国最辉煌的七年历史,就是冷战结束后这七年。(一系 列数字,高子军跳过去)。国际上,美国第一次没有了相抗衡的敌对力量。(事 例,高子军跳去)。美国的价值观念首次在全世界通行无阻。(论述和事实。高 子军跳过去)。……(高子军往下翻页)。所以,建立交往性的、承认双方利益 的、和平的、推动中国渐进变化的美中关系,应该是美国外交政策的出发点和核 心内容。……(高子军跳过去)。中国民运人士和组织正在把自己的特殊政治利 益凌驾于美国利益之上,美国不能受此愚弄,受骗上当。 高子军返回首页,注意一下作者名字,大名鼎鼎,地位显赫,王者师一级的 人物。他冷笑一声,下了评语:耸人听闻。冷战是我高子军“语不惊人死不休” 吗?这是美国上空弥漫的一种情绪,我只不过道出真相而已。跳梁小丑,无关大 局。 他退出网络,干脆关掉了电脑。拿起电话,往菲尼克斯拨了一个长途。董宪 民正在班上,接了电话。 “老董啊。首先向你通报总部的一个内部通报,对高子军予以两项纪律处分, 一是警告,二是停止州委主席权力一个月。如若不改,撤职。” 董宪民忙接话道:“高主席,我向上帝起誓,集会烧东西、周魁的事,我没 有向总部说。我从来没和总部联系过。绝对不是我说的。我以人格担保。” “你这个态度我很高兴。其实,我很信任你,你担任菲尼克斯市委主席就是 我、向总部推荐的。上情下达,我只是把通报告诉你。你可别以为我怀疑你呢。 好,你没怀疑我就好。明天,你们三个过来一趟。上午十点到我家。还是集会的 事。那个集会不搞了。反中国政府集会。一个半小时,散会我在莽昆仑设宴。” 放下电话,他寻思起来,谁报告给总部的?如果不是董宪民,谁呢?菲尼克 斯那两个人早就想退出民运,好容易安抚下来,不会是他俩。郭学武?也不大可 能。周魁?更不可能。自己下台,谁获益最大?董宪民!自己下来,州委主席必 定是董宪民的。可是听董宪民那口气,起誓发愿的,不像是他。再说,听说董宪 民相中一家旅行社,正想盘下来。生意做起来,忙不说,十有八九要退出民运。 因为身在民运党,对他的生意太不利。这时候,他有什么动机向总报打小报告呢? 谁?叶婧?有病不是?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别看全州党员只有七个人,各怀鬼胎,真拢起来也 不是一件容易事。可千万不能让董宪民退出去,他一退,菲尼克斯那两个人也一 定退,周魁能否找回来还不一定。想到此,他再打电话,对董宪民好言抚慰。又 打电话找到郭学武,说了许多赞赏、肯定之辞,布置明天的工作。 郭学武的音调无精打彩。周魁之事对他的打击不小。那天如果没事,他也贴 “三烧”通知去了。被抓的肯定也有自己。你高主席在干什么?主意你出的,决 策你定的,你啥事没有,底下人受罪。“我太太明天想去钓鱼,我得陪她去。” 钓鱼?钓鱼!“学武,明天不是定好参加集会了吗?” “集会内容变了,我的时间安排也变了。” “我理解。要不我直接和你太太说说?明天时间不长,顶多一个半小时。几 家报纸和电视台已经定好采访咱们。采访完你就可以走,可能半个小时都不用。 老董他们也来,看你不在……。” 郭学武沉默了一会儿,“我和我太太再商量商量吧。算了,我和你说真的吧。 以前我干什么她不管。这次,美国炸中国大使馆,她不同意我继续呆在民运党里。 哪怕没工作,上饭店洗碗,在家呆着,她也不同意我和你交往。以前我说星期六 抗议美国,她没拦我。今天你说反中国,她肯定不让。就这样吧。如果她明天不 参加魏洪斌他们那个集会,我可能参加。以后我们只是朋友,政治上没关系。如 果她明天参加,我只能和她在一起。就这样吧。” 那边电话没声了。高子军苦笑两下,这下子州委成夫妻店了。也好,被窝里 就可以开州委会了,什么重大决策,主席和女秘书就定了。 他坐在椅子上,脚一蹬地,转椅转了一圈,停在原来的位置处。魏洪斌,孙 丽丽,发展过来?突然他灵机一动。把魏、孙撮合到一起,二人势必感激。再帮 魏洪斌在东太平洋中心找点事做。再让凯丝琳下下功夫。他一跃而起,立即给魏 洪斌打电话,不在住处。资料室里也没有。正要打电话叫凯丝琳,门突然开了, 纽特和两个人走进来。 高子军忙站起来,不待说话。纽特抡起手中几张纸,狠狠摔向办公桌。纸弹 了一下,沿着切线滑到地上。高子军忙蹲下身去捡,看着纸上的英文,伸出去的 手一下子僵住了。他的文章!他慢慢仰起脸,眼睛越过桌沿,落在纽特脸上。 纽特·克里斯多夫窄额宽腮,沿脸部中线,两边的部位一起往下耷拉。眉八 字,眼稍下吊,肥腮坠下,两撇胡,嘴角呈正弦曲线,顶点在上。短颈肥粗。 这副德性。高子军稍稍恢复了点自信,直起腿身,拽着自己转椅,放到纽特 身边。 纽特气哼哼地,“你知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中国问题助理研究员。” “我问的是实质!” “助理情报员。” “中国军队已经完成了袭击驻日本冲绳的第七舰队沙盘推演,中国政府拨款 一千一百亿美元扩充军备,你从哪里得来的情报?” 高子军没说话,神态自若地、平静地看着顶头上司。 方才,半个小时前,情报机构副执行总管从华盛顿打来电话,把纽特狠狠训 了一顿。昨天,一记者将上述两个问题问美国国防部发言人。发言人表面不动声 色,含含糊糊答了句“未经证实”,内心吃惊不小。近两年来,国防部和中央情 报局屡屡失误,早令国会不满。今晨又有数位国会议员在国会发言和对记者谈话 时,提及这两件事,并指责国防部和中情局工作不力,反应迟缓。如果这两件事 再属实,国防部长和中情局长该下台了。高子军发表文章用真名,并注明是东太 平洋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国防部助理部长立即向情报机构询问情报来源。情报 机构对此情报同样一无所知。再追查到纽特。纽特同样不知情。高子军怎么获悉 此事的?显然,身为情报员的高子军使用的是记者笔法,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情报员的工作性质不同于一般学者。情报员,必须以美国国家利益为至上, 不论对某个问题的看法、结论、建议左还是右,但必须以美国国家利益为基本出 发点。这关乎情报员的忠诚,是政治标准。同时,情报员还必须一切从事实出发, 结论、建议必须是从事实引出来的,可能倾向不同,但所用的事实必须属实。为 了某种目的、利益编造事实,记者可以,政治家可以,但情报员绝对不可以。错 误的情报,只能误导国家。情报机构副执行总管下令,“让那个造谣生事者滚 蛋”。 纽特只能执行命令。“你五分钟之内必须离开这幢大楼。” 高子军紧紧合了一下眼。这不光是解雇的事。三年之内,将有两名联邦调查 局特工人员专门管理他,他不能离开这个国家,他的电话将被监听,他出门将有 人跟踪,他和朋友的联系将受到关注。一年内,他离开本市或本州要向有关部门 提出申请。他将得到“美国敌人”那样的待遇。 他什么都没拿。办公室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了。包括自己买的那盆花。他的 一切物品将被彻底销毁,尽管可以得到一点补偿。他看看两个特工人员,对纽特 说:“我热爱美国,我忠于美国。” 纽特似乎有所感动。这是狂热的反政府分子经常犯的一个错误。他们热烈地 希望美国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目的,哪怕流尽美国青年的血,哪怕把自己的国家 砸个稀烂。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能说什么?这个中国人将不可能在任何重要 而敏感的机构、部门和大学里找到工作。被用之时,他是珍宝;现在被弃,破鞋 不如。巴拿马总统诺列加怎样?伊拉克总统萨达姆怎样?都曾是美国的红人、工 具。一旦做事不和美国心意,马上弃之,极重惩罚。这就是美国的用人观。 高子军朝电梯走去。走廊这么长,像个方洞,直通看不见看不清之处,每走 一步,方洞就地震般摇晃,方框就东拉西扯,变成没有直角的平行四边形。他迈 一步,就听见三个重重的脚步声。凯丝琳从墙里钻出来,鬼魂一般,迎面飘来, 眼珠动了一下,没打招呼,没有任何表情,径直飘了过去。 直到太阳光刺得脸火辣辣,粗糙的砖头蹭一样,神儿才完全回到身体里。东 太平洋研究中心大楼外,只有他自己。他依靠着门外的大石头。 哪里去? 六十六 被大毒日头晒了一大会儿,一股恐惧生了出来。这恐惧不是被逮、被抢、被 杀,而是生存。生存的恐惧!今天,五月十四日,星期五,东太平洋研究中心将 汇往银行最后一张支票,这张支票是他的最后一次工资。他变成了失业金领取者。 六个月后,连失业金也没了。学社会学的,哪里找工作?以后怎么活啊! 高子军依着石头站起来,勉强挪着双腿,朝大楼一端走去。那儿有一个公共 电话亭。投了一枚硬币。接通了。他一阵哽噎。“纽特,帮我找个工作。” 电话断了。一阵清脆的钢蹦乱响,电话把零钱找给他。他头晕得厉害,四肢 乏力,全身紧张,亟需躺哪儿,静卧,歇一歇。胳膊有点抖。他又投了一枚硬币, 凯丝琳温柔甜美的“哈罗”一声。 “我是高子军……?” 电话断了。他费力地走向车。第一次生出对叶婧的惧怕来。听说他失业了, 她马上就会暴跳如雷,大喊大叫,高声喝斥,把他赶出家门。家!他不敢回家, 怕。钱全在她手里,被赶走,他连住宿的地方都没有。他第一次生出对叶婧的爱 来,脑子里映出叶婧那白白的身体,那对被奶胀大的沉甸甸的乳房。他第一次对 自己的人生之道生出疑问来,走错了? 教堂街,他沿着最右边那条车道,慢慢地行驶着。正走着,他无意朝后镜抬 了一眼。棕灰色轿车!妈的,你又跟上了。跟吧,你不是能跟吗,老子什么都不 在乎了。跟吧。他右拐上石头街,棕灰色轿车也跟他拐上了石头街。他轻轻踩了 煞车,停在路上。棕灰色轿车也停下来了,没有鸣笛,也没有换车道,就停在他 后面。怎么了?他突然觉出异常,整个世界死亡一般静。左边两条车道上的车川 流不息,却没一丝一毫声音,棕榈树叶在热天中狂舞,也是静悄悄的。耳膜一阵 一阵胀,一阵一阵疼。他吞咽,却没半星唾液。 左车窗闪过一条影子,一个人站在车外,指击着车窗玻璃。他放下窗子。那 人嘴数张数合。他想说话,音带仿佛石化了一般僵硬、麻木,不听使唤。他只好 张嘴指指自己的喉咙,再指指耳朵。那人嘴动了一下,又点了一下头,走到他车 后面。棕灰轿车换到左车道,开走了。妈的,特工!高子军瞪圆怒眼,死死盯住 那辆车。当那辆车路过时,他发现右座上还有一个女人。不是特工?不是盯稍? 大街前后就剩他自己了。他毫无意识地松开闸,向前驶去。二十二街时,左 拐,到四街时,再左拐,车停在圣·利特公园停车场。一辆厢型卡车,四五个男 女,正给一群脏得看不清肤色和模样、性别的人分食物和饮料。他仿佛走进了无 声电影里面,一个中年妇女嘴动着,递给他两份热狗,一听可乐。女人滑稽得像 卡通人物,嘴动着,却没有声音,整个世界都那么滑稽。他接过食物,走到树荫 底下,在一个老头身边坐下来。老头拍拍他肩,他扭过头去,心里笑一下。老头 也那么滑稽,嘴动,却没声音。这个世界怎么了? 他饿了。启开可乐,朝嘴里倒进去。一股酸酸的汽,涌进气管里,他剧烈的 咳嗽起来。这一咳嗽不要紧,耳朵里立刻被无数的怪声怪叫填满了。他惊恐地看 着四周。 “我认识你。”老头大声说道。 高子军这才还过阳儿来。默默吃完喝完,起身就走。一个女人的声音追过来。 “唉,小伙子。” 高子军想起,还是昨晚那个中年妇女。“你说你能给我一个工作。” “是的。我有老多老多的工作。吐桑北边有一个农场,正需要工人。” “还有呢? “你愿意到餐馆当男侍吗?超市店员?某清洁公司也正找人。”女人一口气 说下去。 高子军横一眼,“我是博士。OK ?我是博士。”言毕,转身朝车走去。 女人在背后叹道:“不可救药。” 每一个流浪汉,当他们刚开始加入无家可归者行列时,无不西装革履,气宇 轩昂,像曾阔过一样。有人自吹自己曾如何如何。可是不到两个星期,西装脏得 不成样子,扔了,头发成了尘土站,面孔被风雨和阳光弄得黑乎乎脏兮兮,一张 口臭气杀人。 高子军又往前迈了两步,还是回过身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亚大社会 学教授。你明白?我是来调查研究,不是乞丐,不是无家可归者。我有家,有老 婆孩子。我老婆很漂亮,孩子了不起。你明白?你这个白痴、笨蛋、傻瓜。婊子! 母狗!” 中年女人一脸的怜悯,“你需要帮助。救助流浪者协会有专业技能训练课程, 你可以来参加。免费的。” 高子军气极,愤不得一下子撕开她,整死她。一张口,吐出一句中文,那是 骂女人最恶毒的话。这使他心情愉快了许多。然后,扔下那个愚蠢至极的女慈善 家,驾车扬长而去。 猛地,他想起了周魁。周魁拿了他一千美元。他突然明白了,周魁换住处、 退党、不照面,就是想赖那一千块钱。他心里猛地生出阴毒来。自己的目前处境, 就是周魁造成的!朱推山,那三百一十块钱,也坚决要回来。妈的,混蛋,谁都 想刮老子,占老子便宜。 于是,他把仇恨集中到右脚上,往死了踩油门,轿车箭似弹般向前窜去。 这是四街,隔一个街区,路边就立着一个牌子:限速 25 英里/小时。然而, 我们不要被高子军暂时的失控,就对他的品质发生误判。他是胸怀大志的人。很 快,不待警察发现他超速二十英里,他就冷静了下来。目前,摆在第一位的是生 存问题。他想起了周魁即将辞去的人权观察职员。虽然一个月只有一千美元,一 千美元也是钱啊。钱啊,钱,当初没把你放在眼里,现在明白了,你是生存的象 征,源泉,动力,任何思想、自由、意志,和你相比,都多么微不足道!你掌握 着人、人类赖以存在的最根本的、最大的权利。 车向百老汇大街的东郊开去。高子军问自己,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 还会不会这样做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人权观察副主任礼貌地拒绝了他的工作请求。高子军出了办公室,进车,一 个劲儿地骂自己愚蠢,是个大蠢蛋。人权观察和东太平洋研究中心都是美国情报 机构的属下机构,只是隶属的机构不同而已。自己被东太平洋研究中心解雇、监 控,半个小时之内,美国的所有情报机构(包括世界各地的分支机构)都知道了, 谁会用他? 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对自己说:“高子军呐高子军,你白在美国这 么多年了。你对美国还一点不了解啊。以剥夺、限制生存权的方式控制思想自由 权,实行最有效、最简捷、又最具隐蔽性的思想控制术。你是记者,如果采访、 报道不符合报刊口味,解雇你。你是研究员,提出不符合部门主旨的报告,解雇 你。这是比报刊检查、报告审核更全面、更灵活、效率更高的言论检查、思想审 核。你这个大笨蛋,活拉拉这么多年,就愣没看出来。” 嘎!他止住笑。一个念头瞬间油然于胸。这是上苍的指示,天欲将大任于斯 人,必让斯人有超人之术。这就是超人之术,统治之术,以饥饿逼迫思想。为什 么美国只有商业性文化,而没有思想性文化?概源于此。这是现代政治之术,现 代统治之术。什么解雇,什么没工作,什么被监控,能和获得“超人之术”相比 吗?离开东太平洋研究中心,是小失大得。正是这种残酷的方式才能让你深切明 白“以饥饿逼迫思想”的深刻涵义。 他眼前不再是拥挤的百老汇街了,而是天高地阔的现代化机场;他驾驶的不 是这辆旧雪佛莱二手车,而是美国总统的空军一号。他和克林顿步下弦梯。克林 顿宣布:子军·高先生是你们最好的总统。顿时,鲜花如海,人声如雷,霞光如 血,血海,血雷! 凯丝琳闻门铃响,碎步跑到门口,拉开门,见是高子军,不待他抬起正待迈 进的腿,嘭一摔,门死死关上了,稀哩哗啦急速乱响,三道门锁,一条链锁,打 开自动报警器。 六十七 展一红把煎好的鸡蛋、烤好并涂了果酱和花生酱的面包片、一杯牛奶、一杯 鲜果汁,一一放在朱推山面前,然后坐在他对面,吃自己的一份,一片面包、一 杯果汁。 “你没休息好。”朱推山见展一红眼珠红丝密布,下眼一大块椭圆黑,话里 毫不掩饰地带了许多暧昧和得意。 展一红垂着目,胆怯地,“我今天上午考试。” 朱推山扬眉一看方厅墙上的钟,“早说呀,十五分钟了。” 女人停了一会儿,“我不想考了。打满分,(平均下来)也是 C。” “你这学期读多少学分?” “十一个。”三门课。 “算了,别考了。我和你说啊,上帝造人的时候,就让人有区别,又相配。 第一是男人和女人,你那儿和我那儿不一样,又正好能合到一起。第二是才能, 这个人能干这个,那个人能干那个,这个那个合到一起,正好是社会不可缺少的。 如果上帝让所有女人都是学会计的料,都去当会计,谁来干别的?美国大学和中 国大学不一样。在中国,上个大学,毕业就是一种身份、一份工作、一个地位。 美国不一样,读不读大学没区别。” 展一红笑了,内外眼角画出一轮新月。“你真会说话。”她瘦了。两天时间, 明显瘦了。她还没有完全适应和这个新男人的夫妻生活,总是忐忑不安,小心翼 翼。丈夫以前对他那么好,可到了硅谷,一个个男人的媳妇都有高学历,“白领 丽人”(丈夫语),每年五六万、七八万甚至十几万挣着,她这个没学历、脑筋 不大好使而又懦弱、出不得大门的女人,一下子被比到地底下去了。丈夫先是冷 言冷语,继而恶声恶气,最后打发她出家门。一年来,她也曾想出口气,拼命学 习,一天至少要看十四五个小时书,看不懂是一方面,可看完就忘,作业、测验、 考试的成绩低得不能再低了。每次丈夫来电话,她最怕的就是问打多少分。她又 不大会撒谎。终于弄得丈夫彻底失望了。见朱推山不嫌她笨,反而好言相慰,这 颗芳心就完完全全贴到了他心上。“我好好伺候你。屋里事儿我全管了。吃啥, 你说我做。” “我就喜欢吃奶吃尿。”朱推山山响般大笑起来。 展一红登时脸红颈赤身紫,放在餐桌上的十指微微发抖。 “我认为,你现在应该给你的丈夫打电话。他提出离婚,你应该提出自己的 条件。价码要高,谈判,价码越高得到的就越多。我来告诉你怎么做。” 朱推山从工作台上拿来一本笔记本,一二三四条地写,展一红绕过来,身子 整个伏在男人宽宽的后背上,脸贴住他脖子,嗅着他身上那奇特的味儿,迷迷糊 糊,差点就睡着了。 朱推山写完,“可以吧?” 展一红忙睁开眼睛,使劲眨几下,“挺好。” “挂电话吧。” 朱推山斜坐在沙发上,把展一红搂在怀里,按了电话号码,长风音传来,递 给女人。 展一红的丈夫正在上班途中,手机响,开机一听,是老婆。“祝贺你呀。昨 天我的律师把材料给你寄去了。我给你打电话,你的室友说你找着男人搬走了。 我问电话号码,她不告诉我。我估计明天材料就能到。怎么样?很幸福吧?” “我要七万五千美元。一年两万元抚养费。”展一红一手持无线话筒,一手 捏着价码单子。 “你疯了?我们是签有财产协议书的。离婚,你同意放弃财产分割权和抚养 费的。告诉你,我找的律师非常有名,你一分钱也得不到。” “我也找律师了。这是律师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不懂英语,协议书是英文 的,我不懂英语,你、你、”展一红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扭头看朱推山,朱 推山小声耳语几句。“我不懂英语,协议书是英文的,你用中文解释,我信你了。 应该有一份中文的。没有中文的,就不合法。不算数。你不同意我要的钱,我不 和你说了,让我的律师和你说。我放电话了。” 丈夫在那边急着说:“别、别。你知道打官司得几年吗?至少要两三年,你 不结婚了?你知道找律师得多少钱吗?官司打下来,起码得七万、八万的,你有 钱找律师吗?” 朱推山耳朵也紧贴着话筒,见展一红轻声问他怎么说。他说:“第一,我这 辈子不想结婚了,我要让你养我一辈子。第二,有人仗义主持公道,帮助我,律 师费我不用花一分钱。你可要花律师费。第三,从昨天起,我租房子、买东西、 生活费,一切费用,都要你付。” “一红,你不要把事做绝了好不好?我们十来年婚姻,不要最后变成仇人。” “你逼的。你骗我。我恨你。”展一红说得咬钉嚼铁,嘎巴嘎巴响。又补充 了一句朱推山的话,“我和你没完,拖一辈子。” “一红,我今晚到亚利桑那去。咱们当面谈谈。” 朱推山告诉展一红,“没时间。” “你现在是我老婆!” 朱推山轻声说:“我晚上非常忙。别打扰我。” 车在行驶中,一会儿山,一会儿桥,一会儿楼,发动机的快速运转也影响手 机音质,所以展一红的丈夫根本听不到朱推山的幕后指挥。“我今夜到亚利桑那, 明天我们见面,你告诉我你现在的电话号码。” 朱推山悄声说:“我明天也没时间。” “明天星期六,你干什么?” 展一红:“我抗议美国。明天吐桑的中国人集会,抗议美国。抗议美国炸中 国大使馆。我不想在爱国的时候和你说离婚,不吉利。” “时间都过去一个星期了,你们才想起来抗议?” “明天来一个美国大官。美国国务卿奥、奥尔布、布莱特。就是给她看的。” “一红,告诉我电话号码。” 朱推山点头,“五二0,九一九,0八,0八。关机。” 展一红重复电话号码,最后说“关机”。朱推山替她关了电话。 “他能给我钱吗?”展一红安祥地彻底躺进朱推山怀里。 “他要来,就是谈给你钱的事。” “他给我钱,我全给你。七万美元。多要点儿好了。” 朱推山手伸她怀里,“他给你三万你就接受。那个协议对你很不利。” “三万我给你。你就有十三万了。可是--,我不想一辈子不结婚。我想要 孩子。他来了能不能揍你?他比你高,比你有劲,这么大坨。” 朱推山心里一阵甜,女人心完全向着他了。“他巴不得你找一个男人呢。” 展一红轻轻合上眼睛,小声说:“山,我爱你。” 朱推山望着房角,眼睛落在卷着的五星红旗上,从半睡的女人身旁起来,打 开来,旗面凉爽而光滑,临窗插在工作台上,拉开窗帘,春光射在旗帜上,颜色 更鲜红,五星更明亮,整个屋子顿时沐浴在神圣之光里。他打开电脑,把国歌歌 词打印出来。看着国歌歌词,他脑子里响起暴风雨般的国歌乐曲,心潮奔涌,激 荡,眼里阵阵发热,湿润。在国内时,每天都能听到国歌声。而只有到了国外, 对国歌的那份感情才更炽烈,更深厚。三年前亚特兰大奥运会,他和几个中国留 学生每天晚间坐在电视机前,一个频道一个频道追踪着比赛,第二天他们共同明 白了,他们追踪的是有中国队参加的比赛,追踪着中国队的胜利,更准确地说, 追踪着中国国旗冉冉升起、中国国歌的高吭旋律。观看比赛时,个个情绪激烈, 比场上运动员还紧张,运动量不下于场上运动员,而当国旗升起、国歌高奏时, 人们立即严肃起来,严肃的脸上风起云涌着激昂,骄傲,自信和伟大。于是,他 高声唱起来。展一红随着国歌声从睡梦中酲来,挺直胸与他并肩而立,神与情与 心爱的人共鸣。 朱推山把国歌复印了九十九份,又印了一百五十份口号传单,五十份声明, 口号和声明都是星期三晚上大会通过的。他进入网络,从英文的《中国日报》上 载下国家副主席的五月九日电视讲话,北京等地人民抗议示威的报道,各印制五 十份。明天向美国人散发,让美国人看看,因为政府的愚蠢行为,给中国人民的 感情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和反应。 展一红帮他装订,样样整齐摆好。朱推山刚退出网络,电话铃骤然响起。他 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只听那边人清喉,不见说话。他问,你是谁?找谁? 好一会儿,那边传来男人声,“请找一下展一红好吗?” 是展一红丈夫!他说,他在班上和公司里的几个中国人说起明天抗议集会的 事,几个中国人迅速通知了全部中国人。现在有四个人想下班开车来吐桑参加明 天的集会,预计明早九、十点钟赶到(全程约一千五百公里,十四个小时),问 集会的具体地址和时间。 朱推山详细说了行车路线。“你也来吗?” 展一红丈夫犹豫了一下子,“我去。这次--不谈私事。” “散会后,来我家喝酒吧。一红做饭。告诉你啊,我是集会组织委员会副主 席。代表委员会欢迎外地贵宾。” 六十八 魏洪斌来过华人浸礼教会七次。三年前,他从吐桑国际机场二楼的候机大厅 步下一楼,就见一个中年中国男人胸前捧着一张白纸,上面写前“欢迎 WEI HONGBIN 吐桑华人基督教会”。来美国前,他给亚利桑那大学学生会发了一封 电子信,请派人接机、安排住处。教会和学生会有着紧密联系,众多基督徒每年 此时,均自告奋勇,义务接机。学生会规定,每个享受接机待遇的留学生或访问 学者,付给接机人二十美元。但基督徒们非常体谅新来人的难处,分文不收。这 样,魏洪斌到那个人家住了一宿,享受了一顿很好的晚餐和第二天的早餐。那人 又帮他找房子,租房子,当租房保人。他没床,那人把儿子以前用过的床,七八 成新呢,送给他,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数件炊具。来吐桑的许多留学生最 初都受过基督徒充满爱心的无私帮助。 他很过意不去,取出一对景泰兰花瓶表达谢意,那人坚决不收。并请他星期 五晚到教会吃晚餐、参加英语查经班。第二天星期五,那人傍晚五点二十准时开 车去接他。星期日教堂礼拜,又来接。他那人的名字叫张永喜,去年随公司搬迁, 到科罗拉多州去了。 但是,他读不进去圣经,听不进去牧师的讲道和对圣经的解释。特别是说人 是上帝六千一百年前造出来的,牧师和两位精通圣经的基督徒整整给他解释和论 证了一个晚上,他就是相信不了。另外,也看不惯教徒们对上帝的“个人崇拜” 颂词和颂歌。勉强碍于张永喜的情面,去了四个星期五晚上,三个礼拜天。那个 星期日上午九点多,张永喜又开车来接他,他怀着欠人情的歉意,解释了好半天, 才从教会的热情中脱身出来。张永喜一点也没表现出不快,高高兴兴地一个人驾 车而去。杨佩玲来后不几天,正赶上圣诞节,张永喜请他们夫妇吃饭。饭后,杨 佩玲“思想被俘虏”,成了教会热心的慕道友。如果不是魏洪斌不同意,杨佩玲 可能就受洗了。 下午,几位领导人通了电话,共同担心集会人员形不成声势。十二亿人的大 国,在美华人超千万,数千吐桑中国人,只有报名和可知能来的五六十人,再减 去到高子军处卧底的“第五纵队”,实在有失威风,有失面子。委员会决定,掀 起全面动员的新高潮,临战募兵。吐桑共有三家华人教会,魏洪斌、朱推山、葛 治东三位主席兵分三路。来前,他给孙丽丽打电话,请她参战。孙丽丽说今晚另 有安排,并告知张晓霁明日宣读声明已铁板钉钉。 于牧师迎上来,握了魏洪斌的手,问长问短。魏洪斌特不好意思,涨红了半 张脸。于牧师又问起杨佩玲,他略一迟疑,实话实说。于牧师慨叹不已,那意思 是说,看看,杨佩玲已经决志信主,没受洗,如果洗了,哪有此等事。 对此,魏洪斌难以苟同。他宁可有一个因追求自由而离婚的老婆,也不愿杨 佩玲为了“主”、“神”、“基督”而和他厮守终生。当然了,这话是不好出口 的。他使劲点点头,好像与牧师的慨叹有同感,也好像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容改变。 其实,从为人角度,他挺佩服于牧师。据说,于牧师祖籍福建泉州,毕业于台湾 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电子工程博士,曾就职于科多摩拉公司。十五年前辞去 高级工程师职务,入达拉斯神学院学习神学,获神学硕士,来到吐桑主持华人教 堂。另两家华人教会都是因为人多从这里分出去的。牧师的薪资相当低,一年两 万左右,还要捐出百分之十。如果继续当高级工程师,如此资深,每年起码八万 以上,甚至超过十万美元。不管是干什么的,仅凭这一点,就值得人整天竖大拇 指。 魏洪斌说明来意。 周五晚间聚会开始了。于牧师立于布道台前,举起双手,紧合双目。身后, 是高阔的教堂拱顶,是大紫绒幕,是施洗池,是粗壮的风琴管,是玻璃雕的伊甸 园、过红海、耶稣出生、耶稣传道、耶稣在十字架上、使徒传福音。台下的基督 徒和慕道友低垂下头,合上两眼,听牧师祷告。 “主啊,你造天造地,你大能,你保佑万国,你保佑万民。你保佑万国和平, 你保佑万民喜乐。” 台下齐齐发出赞叹:“是啊。” “主啊,中国是你创的人间的国!” “是啊。” “主啊,中国人是你的子民,你的儿女!” “是啊。” “主啊,魔鬼入了某些人的心,挥起了屠刀,中国大使馆被炸,三位同胞失 去了生命,丈夫失去了妻子,童孩儿失去了母亲,父亲失去了女儿,母亲失去了 儿子,哥哥失去了弟弟,姐姐失去了妹妹。举国悲痛,万民悲痛!” 台下,一片寂静,一片寂静。是啊,是啊。丈夫悲哭着妻子,孩子哭喊着母 亲,父亲呼叫着女儿,母亲呼叫着儿子,哥哥怒目望天,寻找着弟弟的笑脸,姐 姐泪眼洒地,捧着妹妹的脸蛋。这是谁干的?他们要干什么、播种什么、想要将 来收获什么!悲痛袭上每个人的心头,哽噎,泪流下来。那伤的,是自己的肉, 那流的,是自己的血,那失去的,是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姐妹! “主啊,施展你的大能,消除邪恶吧,伸张正义吧,刀剑化犁,盔盾铸锄, 人人相爱,羊羔和猛狮共处!” 台下,一片寂静,一片寂静。这是应该齐吼“是啊”的时候,这是应该共同 向万能的大神祈求的时候。……。难道,没有祖国的统一,行吗?没有祖国的强 大,行吗?没有人民的万众一心,行吗,没有军队的钢铁长城,行吗!刀剑化犁, 只有人人手里都有刀剑时,刀剑才能化犁;盔盾铸锄,只有人人头带盔、臂挽盾 时,盔盾才能铸锄;人人相爱,只有谁都打不过谁时,人人才能相爱;羊羔与猛 狮共处,只有改变羊羔的基因,羊羔有力量撕碎猛狮时,他们才能共处。 …… 夜,重而沉。路灯被沉重压得只剩下了小小的黄色光晕,满天的群星啊,原 子核和电子被压到一起,成了莹火虫的尾巴。这是一个沉重的时代,本世纪最沉 重的最后一年,不在沉重下死,就必须掀翻沉重。从来没有救世主,全靠我们自 己。靠我们中国人自己。那举起的手臂,报名参加明日的抗议,如森林一般,就 是万事靠我们自己! 六十九 魏洪斌打开门锁,推开门,一下子愣住了。沙发上迅速站起一个人来,迅速 绕过来,低头站在他面前。她那么小,干枯,丑陋。杨佩玲! 魏洪斌没看她第二眼,昂起骄傲的头,梗着颈子,长腿一甩,进了卧房。杨 佩玲迅疾跟过来,冲着他,扑通跪下,放声大哭。他仿佛没看见,抽屉里翻出电 话本,就要出卧房。杨佩玲快速爬过来,抱住他的左腿。他继续朝门口走,杨佩 玲保持着跪的姿势,任他拖,任他拉,任他蹬,就是死死不松胳膊。她的嘴拱开 魏洪斌的裤脚,吻他的踝骨,小腿。魏洪斌站住了。 男人们普遍认为,杨佩玲有一千个理由不该回来,而没有任何、一丝一毫、 一点儿点儿回来的道理。然而女人往往是不可理喻的,她们离不开男人,只要能 抓住一个,就不择手段,不顾什么什么的。 如果说中国人和美国人在价值观念、生活方式、语言行为等方面有着很大差 异的话,同为亚洲人且国界接壤的中印两国人的差异则更大。当杨佩玲被医生、 教授这个崇高的职业和地位、被阿冉科里阿南披塔法……(二十二个音节长名字, 简称阿冉)的微笑、彬彬有礼、甜言蜜语动了情时,当阿冉的快乐神经总是被杨 佩玲那玲珑的身段、鲜活的腰身、媚气的笑靥牵动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些。阿冉 比杨佩玲还小一岁呢。然而当他们一开始进入男女的实际生活,这巨大的差异几 乎立即显了出来。差异就是矛盾。矛盾产生裂痕。裂痕处应力集中。应力集中处 容易变形和断裂。二变成一后,经过了上述一系列的运动,一又回归于二。 星期一,阿冉亲自开着车身长长的大林肯去机场接她,一阵冲动的拥抱和长 吻后,阿冉递给她一只戒指盒。她毫不犹豫地摘掉了旧的,抛起一个美丽的弹道 曲线,落进了垃圾筒,戴上了新的。阿冉和她又一番拥抱后,又从垃圾筒翻回了 那枚弃物,“金子呢。”揣进了自己口袋。阿冉在城郊有一幢房子,外貌雪白雪 白的。事儿后,他们各自给自己的顶头上司打电话,请了一星期假。反正这时候 是大学医学院最轻松的时候。 不知哪处基因段有毛病,杨佩玲特受不了印度食品烹调时的香料味,在她的 嗅觉中,那是集腥臭、酸臭、烘臭、鸡臭之大成者。别说吃,闻一闻就要吐。她 从床上挣扎起来,拿了一条湿毛巾捂住鼻子,站在方厅,隔着厨房老远,喊道: 你弄什么呢?阿冉继续往锅里扔着什么,请你尝一尝正宗的印度饭。 你不喜欢是不是?你必须学会喜欢,学会做。阿冉盛了一盘子,拇食中三指 撮起一团,朝她嘴递过来。她扔用毛巾捂着鼻子,我可能要感冒。不想吃东西。 她是肉食动物,每顿离不了肉。阿冉是婆罗门教徒,食素,连鸡蛋都不吃。 并且,屋里有一点肉味都受不了。她每天用生蔬菜、水果、面包片充饥。第三天, 实在馋得不行了,趁阿冉精疲力尽之机,开车进城,到中餐馆,香酥鸭、回锅肉 狠狠造了一顿,又带回一包,装进密封饭盒,藏在冰箱角落里。阿冉的鼻子和她 一样灵敏,逼着她扔掉肉食,把饭盒用洗净剂洗十次,刷十次牙。 阿冉伸鼻子闻闻她嘴里使劲呼出的气。淡黑的脸和明亮的大眼睛现出蔑视, “中国人什么都吃!” 杨佩玲早己气鼓鼓的了,一听这话,立即反击:“牛是畜牲。上帝造牛就是 让人吃的。宰杀!剥皮!割肉!吃!吃!” 阿冉惊呆了。当晚,他扔下杨佩玲,独自去了书房。杨佩玲独守着宽宽的大 床,恨了一回,渐渐平静下来。除了生活习惯不同,阿冉哪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 何况现在已经以身相许。她下床,进了书房,拽着男人的手,领回主卧房。 “我不吃肉了。” 阿冉高兴了,“肉是有毒的。来,向我表达你有多爱我吧。” 她任他。可是再没有激动,再没有快感,甚至,倒有一点恶心。她不习惯那 些花样,也有点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阿冉做好早餐,端到卧房床上来。杨佩玲看着托盘里除了牛奶 外全是素食,胃里顿时涌上酸水来。阿冉让她吃。她咬咬牙,“我想,我们订个 协议。饮食上,我们各按自己的习惯来吧。我不习惯素食。我从小就养成了没肉 不吃饭的习惯。” “我不相信你的话。中国那么穷,人连粮食都吃不上,哪来的肉。你爸爸又 是一个普通人。” “中国不穷!OK?就是穷也比印度富。中国人能吃饱饭,有肉吃。肉非常多, 我每天都吃肉。我天天吃牛肉,天天吃,牛肉!” 杨佩玲从来不敢对魏洪斌这样说话,魏洪斌眉头一皱,她就立即灭火。可是, 对阿冉,刚几天,什么话有刺激说什么。印度人视牛为神,她就偏说杀牛、吃牛 肉。后来,她遇到一位社会心理学博士,提起这段往事。社会心理学博士也是中 国人,对她说,你潜意识里,认为中国人比印度人优越。这是中国人的普通心理。 同时,印度人又认为比中国人优越。那也是印度人的普通心理。中国人和美国各 个种族的婚姻都有,白人、黑人、西班牙人,却极鲜见中国人和印度人的婚姻。 这不是个人的心理问题,而是两个民族的整体心理冲突。杨佩玲听罢怔怔了好久。 早餐不欢而结。二人又开始和解。阿冉先让步,你可以吃鸡蛋。还有豆腐, 豆制品。可能我也爱吃豆腐、豆制品。还有素香肠。 她说:“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尊重你的生活习惯和风俗。” 阿冉高兴了,“以后我再也不说中国如何如何了,尽管我没有说瞎话。” “以后我也不说印度如何如何了。其实想想,是中国和印度谁比富重要,还 是我们俩的关系重要?” 阿冉飞快穿衣,“我们去饭店吃早餐,你就可以点鸡蛋了。然后,我们去黄 金谷玩。这几天,净性了,又长了好几磅。” 杨佩玲不同意,她已经五天没读医学书了。医学考试在七月份,无论如何她 想先试一把。 阿冉:“我已经是医生了。为什么两个人都要是医生?我挣的钱足够我们花 了。我需要一个贤慧漂亮的家庭主妇,生好多好多孩子。我喜欢孩子。” 如果说,吃不吃肉、谈话内容都可以协商的话。这涉及到人生道路的问题, 可是具有本质性的,谁让步,就意味着谁的人生失败。杨佩玲只所以看好阿冉, 就是因为他是医生、教授。因为她羡慕医生、教授,十几万、二十几万的年薪, 大房子,名车,出入上流社会。这是她的人生理想。阿冉看中杨佩玲,不光是因 为她玲珑妩媚,还因为她是孔子国度的女人,贤慧、忍让、操守甚佳。他不可能 娶黑女人为妻,又放心不下白女人的放荡,又讨厌同种族女人的木呆样,所以, 中国女人最合适。另一方面,他的价值观就是女人要呆在家里,可了劲儿地生孩 子,他则是养家的好丈夫,好父亲。 于是,年轻的男人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是自己需要的那种类型的。女人暗忖, 这个男人实在是看错了。阿冉默默送她回住处。室友告诉她,你丈夫来了一千次 电话。百日恩式的夫妻情骤然重生。她在网上订了一张直达菲尼克斯再转吐桑的 机票。然后驱车去商场,给魏洪斌买了一件高级衬衫、一双皮鞋,又买了两根魏 洪斌最爱吃的牛肉黑胡椒干肠。她撸下手上的钻戒,走进首饰店,想卖掉它,再 买一只金戒。哪知,店员很不客气地说,我们不收这种东西。戒指中间那颗亮晶 晶的东西,不是钻石,而是人造水晶,托儿也是铝铬镀金的,不是十六K金,顶 多不值十五美元。而那枚金戒,是魏洪斌花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在金店订做的婚 戒。北方姑娘的厉害劲儿上来了,驱车去找阿冉,她把人造水晶掷到他胸上,索 要金戒。阿冉不给她,你丢掉的,垃圾,我捡了起来,是我的了。 一番大吵大闹,她危胁叫警。阿冉终于把戒指还给了她。婚戒还回来了,那 婚姻呢?她怎么好意思带着体内没排净的阿冉的东西,去恳求魏洪斌呢?难道这 不是他魏洪斌的错吗?星期日,他为什么撇下她到外面过夜?难道她不应该给他 一个教训吗?难道他不应该接受这个教训吗?怎么可以那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和女 人呢?于是,她有了回来的充足的理由。 魏洪斌猛一抬腿,杨佩玲没提防,球一样被甩到床边。他出了卧房,猛地关 上门,屏住一口气,静下心来,给朱推山、鲁晓平打电话。 如前所述,吐桑有四派气功,各有自己的协会。老张所在的气功协会他去过 了,剩下三派气功,他和朱推山、鲁晓平各负责一派。 方才在教会,于牧师做完祷告后,要求基督徒积极参加明日集会,基督徒受 圣灵感动,纷纷举起手臂。魏洪斌代表集会委员会表示了感谢,说了集会时间、 地点和注意事项后,就告辞去了气功协会。诚如所料,气功会员们也是爱国的。 朱推山、鲁晓平也是报喜之声。这样,三大教堂、四派气功,不用多,一个来十 个人,就是七十人。他指示鲁晓平,明天买十五箱百事可乐,四大桶矿泉水,三 百个泡沫杯子,十袋冰,再想办法借一个大水槽子。 万事俱备。一切准备就绪,明天,吐桑大地和上空将传响中国人的声音。 这个杨佩玲怎么处理?魏洪斌心静如水。重新生活已经不可能了。绝对不可 能了。这时,他有点困,疲倦,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小时觉。他推开卧房门, 不禁又是一惊。杨佩玲上体赤裸,下身埋在线毯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刚刚 化过妆的脸冲他笑着。 “我希望你到旅馆睡去。现在,你没资格躺在这张床上。” “我是你老婆。” “哼,你好意思!”魏洪斌抓起桌子上的女人服装,天女散花般摔到她头上 身上。 “魏洪斌,我怎么了?我为了教训教训你,这几天住在朋友家里。你别疑神 疑鬼的。我饶你一回。快上来,别给脸往鼻子上抓挠。” 魏洪斌一时语塞。 杨佩玲妩媚一笑,“我这次回来主要不是为你。主要是参加明天的抗议。看 你爱国的份上,饶你一回。我大礼拜天老远赶回来,你撇下我一个人外面过夜, 太伤人面子了。连小葛都说你不对。”说着说着,滚下几颗泪来。 “是你提出离婚的。” “那是考验你。我总觉得你不拿我当回事。” “你说有一个印度医生……。” “看上我的人多了。就你拿我不当回事。” “你这几天没上班。我往实验室打电话……。” “我就知道你往实验室往打电话。我告诉实验室的人,不管谁找我,都说我 不在。别胡思乱想了,快过来。正好现在房里没人。” 魏洪斌迟疑着,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杨佩玲跳下床,解他的扣子,扒衣裤。 他太需要放松了,被女人拉上床,一弓身,遂合为一体。杨佩玲紧紧抱住他,嘴 寻找他的嘴。突然,一道辛腥直钻魏洪斌鼻孔,这不是口臭,是香料味,顿令他 兴致踪影全无。他挣脱她,爬起来,这股味,她头发里有,身上有,她衣服里有。 在印度人开的杂货店和汽车旅馆里,有的就是这种味。他穿上衣服,摔门而去。 夜凉凉的。他不知去哪里好。百丽卡房里灯光辉煌,她也许正在装包打箱, 等着和他搬往新居。他走到她门前,又悄悄往后退。他也不想去朋友家。他太累 了,打开车门,放倒椅背,仰颏躺下。 不可挽回了。杨佩玲后悔没穿一套新买的衣服回来。星期一下午,阿冉带她 回住处,她把自己的所有衣物都搬到了阿冉那儿。几天熏染,每个布丝里都织进 了印度香料味。匆忙来吐桑,也没洗一洗。幸亏按租房规定,她必须提前一个月 通知房主退租,她才没有彻底从原住处搬走。要不,回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穿好衣服,出房,一阵凉气袭来,不由抱紧了双肩。空荡荡的,院子里,大街 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声喧哗。他去哪了?他的车在那。她走过去,看见了 丈夫,打开车门。 “送我去汽车旅馆吧。明早,再麻烦你送我到机场。” 一路无话。魏洪斌把杨佩玲送到一家档次最低的经济旅馆。到了地方,他没 有给她开车门,也不说话。杨佩玲也不动地方,不说话。 沉默了相当一阵子,杨佩玲又生出一线希望,“我们……回家吧。” “你告诉我实话。” “我都告诉你了。” “你下车吧。” 杨佩玲慢慢拎起脚前的背包,慢慢把腿迈出车外。她扭过身子,向男人探过 头来,“吻别吧。最后一次。” 魏洪斌轻轻把嘴唇在她脸上沾了一下。 “我们的绿卡快下来了。等绿卡下来之后再离吧。你把我带来了美国,我没 什么报答的。我送你一张绿卡吧。凭你,学文的,你是不可能办成绿卡的。” “多谢了。”就在杨佩玲掩上车门的同时,他的脚离开了煞车。 他回住地,刚下车,百丽卡迎过来。“你妻子?” “她去旅馆了。” “请到我房里来吧。我的主人。”百丽卡行了一个古典宫廷女礼。 魏洪斌感觉很不舒服,反感,甚至恶心。女人怎么可以这样!“我从早晨三 点开始工作,一直忙到现在,太累了。明天吧?” 百丽卡嘴角露出一个笑,点点头,“明天。”半低着头往回走了几步,回过 头来,“记者招待会,电视新闻报了。你的回答真了不起,电视明星呢。你累了, 晚安。” 许多中国人写的书和文章都把美国男女青年描写得个性极强,容不得半点委 屈和冷落,稍稍言语不和就喊“拜拜”。其实,每个人种、民族中的每个人都是 不同的,强悍者有之,懦弱者有之,蛮不讲理的有,通情答理的也有。就像把美 国男女统统描写成“性动物”一样,多半是不准确的。据社会调查,近百分之四 十的美国女人、百分之二十七的美国男人,对性生活不感兴趣或没什么兴趣。什 么时候我们的作家能够客观起来,不再误导民众呢? 魏洪斌锁好房门,回到卧室,和衣躺下。不知怎么,又不困了。想起一件事。 下午,朱推山来电话,高子军要求朱推山还他三百美元,如果还三百美元,他明 天就不搞反中国政府示威了。朱推山拒绝还,你示威不示威是你的权利,我付出 了劳动,机器有损耗,你就得付钱。 高子军又要耍什么花招?这朱推山做事总是超出常人之理。 shuming_li@yahoo.com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