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九部分) 树 明 五十七 那摇,很轻,很轻,尤如躺在摇篮里,悠来荡去,意识深深一沉,屏着息, 向温柔平静的深潭滑去。几声轻轻的“醒醒”,由远而近,握住睡梦的尾巴,轻 轻而有力拽了回来。朱推山睁开眼睛,看见那一对美丽的新月,那一条三十五度 角的下颌骨棱线。他拽住展一红的胳膊,一拉,女人那肉滚滚的身子就跌压在他 身上。他环臂圈住女人的肥腰,如抱了一只枕头那么松软。嘴触着了她的脖颈, 馋猫似的。 展一红回应着男人,伸手够向电话,把无线话筒贴近朱推山耳朵。电话里传 出一个声音,带着些许焦急,喊他的名字。朱推山曲臂抓起话筒,按在耳朵上。 他面部肌肉失去了弹性,拍拍女人宽宽的屁股,示意她起来。他坐起。下地。地 中间儿走着,下意识地向展一红挥挥手,让她出去。 “好吧,你过来吧。”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抬头看了一下石英钟,下午三点多了。这一觉睡的不轻。皱着眉,低头转了 几步,咬咬牙。楼下传来缝纫机的嗡嗡声,断断续续,时而蜂鸟吮蜜,时而细雨 淋荷。抿抿嘴,下楼来。刚迈四五个梯阶,迎面齐棚的白底紫罗兰碎花的窗帘, 起垄起谷,罩住了大半面墙,最上边是整块布挽成的素芍药。整个小小方厅顿觉 顶高了,明亮了,宽敞了。 展一红正伏肩垂头做活,偌大的布料,在她手里就像一片小手绢。听见楼梯 响,她停住活,扭头向他笑了一下。他这时才发现,展一红把拢在背后的头发挽 上了头顶,配上丰腴棕色的脸庞,耀眼的纯白青色连衣裙,把颈、肩头、背、侧 胯、大腿勾勒得维妙维肖,有一股南美成熟女人的风味。他蹦下楼梯,从身后环 住她。她身体突然僵了一下子,马上软下来,靠住他前胸。 “太棒了。”他头埋进女人的颈窝里。 女人闪了一下,随即贴紧他的嘴唇。“窗帘好吗?” “太棒了。” “这是楼上的。淡黄底儿,素花。愿意看吗?” “只要是你的,什么都愿意看。”朱推山使劲吻了一下她颈窝,弄出一个紫 紫的圆斑来,松开女人,扯起工作台的半成品窗帘。 展一红也忙站起来,扯起另一角,身子往门口退,举起胳膊。窗帘好宽好宽, 差不多能罩住楼上那一面墙。朱推山眼睛直勾勾看着展一红身体,才发现,她这 么高。展一红见此情景,忙悄悄踮起脚后跟。其实,完全多此一举,朱推山已经 看不到她上长下短了,即使发现了,也会觉得这更美、更性感。 朱推山放下窗帘,“你那个丈夫让你学会计,纯粹是浪费人才,用人不当。 你会不会裁剪设计?” “学过。”展一红忙摇头,“我设计不好。” “没关系。我前一段给一家装饰公司设计过广告。他们也给一些公司、家庭 制做窗帘。你有没有兴趣接活,在家干?” “我试过一次。没看明白图纸,做错了,赔了四百块钱布料。他把缝纫机砸 了。” “我只是说说。我看你有裁剪天才,不用怪可惜的。现在,你就用你的天才 把咱们家好好布置一下。你把东西收拾收拾,一个人马上要来,弄几个菜。你穿 这件连衣裙真漂亮,你看这曲线,”他夸张地用手划出一根曲线来,“我真想, 就在这儿。”他指指地毯。 展一红微低下头,挑起眼皮,瞄他一眼。朱推山大笑,“一会儿来人了。” 高子军西装革履,两手捧着一盆绿色植物,笑容满面,进门,看一眼朱推山, 立即将表情转向展一红,举举手中植物,表情再转向朱推山:“称呼弟妹?” 展一红接过植物,放在工作台上。她对高子军的感觉很不好,滑头滑脑。倒 了两杯桔子汁,两个男人手里各递了一杯,上楼换了朱推山的旧装,拎了一只塑 料桶,放了大半下子水,拿一条大毛巾,出屋擦车去了。 朱推山:“为什么找我?” 高子军盯住门旁斜插着的五星红旗。“推山,十年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记 得吧?将来,我不管怎么样了,我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情谊。我们是战友。我现在 需要你的帮助。我实在没办法了。唯一能帮助我的,在吐桑,只有你。” “你别提当年了。我后来后悔死了,跟你们起哄,你们把我们当枪使。”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误会。主要责任在我,有些事情,没和你们解释清楚。 其实,我也被他们当枪使了。说心里话,我真佩服早期共产党人,毛泽东、陈独 秀、李大钊他们,有大志向,大智大勇,黎明的曙光和朝霞。民运这帮东西,鸡 犬鼠豕,不堪一提。回过头来,对当年情景,谁不后悔,我也悔之晚矣。可是人 有一个毛病,刚做完后悔事,又去做另一件后悔事。” 朱推山背依沙发靠背儿,迭着二郎腿,“搁下爪就忘。总有一天会后悔一辈 子。我能做什么?” 下午,高子军在网上发出“中美冷战”文章后,又打印了一份,去找纽特。 纽特看了文章,颇加赞赏。对他说,你不应该当研究员,应该去当评论员,或者 记者。美中冷战,美国战略界、学术界还没有人提出这个观点。倒让你这个中国 民运分子先提了出来。“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纽特左手一边扔着铅笔一边说, “第一,逼着中国把国民收入的大部分投入军备竞赛,经济发展下降。第二,美 国和中国相互关闭市场,贸易减少到最低限度。中国的外贸企业、产品出口企业 倒闭,大量工人失业,陷入贫困。第三,建立反中国包围圈,不断挑动中国周边 国家的武装冲突。第四,台湾政策由模糊走向公开支持、甚至以武力支持台湾独 立,资助和策动达赖喇嘛开展武装斗争。其结果是,你在中国的父母和亲戚,将 付出个人生活的代价,没有工作,没有足够的食物,没有生活必需品。” 高子军立在桌前,坚定地说:“这是中国人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民主、人 权,中国人必须首先忍受贫困,必须学会过没有国家尊严的生活。” 纽特抬起手指,指着高子军。“你在电视采访上说的话,中国应该成为美国 在亚洲的盟国,承认并支持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第二天就传到了华盛顿,国会 的朋友对此有所辩论。你可能没有完全了解美国的战略利益。美国需要的是像日 本、南韩和某些东南亚国家这样能够控制的盟国。一个同美国分享亚洲控制权的 盟国,是美国不能接受的。懂吗?美国需要的不是中国加盟,需要的是中国的市 场、人力资源,一个稳定而贫弱的中国比一个强大而富强的中国更符合美国利益。 美国不希望中国动乱、分裂,那将成为美国的包袱。我想,作为东太平洋研究中 心的研究人员,情报人员,应该非常清楚地了解美国的战略利益。而不是异想天 开,谋求老二的地位。这个世界,只能有老大,没有老二,也绝不允许出老二。 OK ?” 高子军差点晕倒,浑身冷汗直流。天大的冤枉,他什么时候想把中国排到第 二把交椅上去。美国人他妈了个X的,怎么会如此推理?他不敢再提魏洪斌的事。 魏洪斌那边正组织抗议美国的集会,他这边想把魏洪斌纳入麾下,愚蠢的美国人 不理解中国人的政治行为。他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越想问题越严重。这 一串事件,都表明了一个现实:他正在失去或者已经失去了信任。纽特说他不明 白什么是美国的战略利益,简直就是说他不是合格的情报员了。怎么突然间搞得 如此被动?总部那帮人,终日无所事事,相互勾心斗角,消耗着美国纳税人的钱, 凯丝琳这样一批人,有的人成月成月不上班,寄生虫一般,却活得逍遥自在。只 有他,胸怀理想,想干一番大事业,却动辄得咎,且被怀疑到动机上来了。 他很快从不平中冷静下来。事实证明,美国政界各派别已经对炸中国大使馆 一事的处理取得了基本共识:不把事情闹大。南斯拉夫还在顽强坚持着,伊拉克 那边又有新动态,俄罗斯外交斡旋正取渔人之利,北约内部开始出现分歧,美国 实在无力再开辟另一个战场了。高子军特沮丧,强大的美国并没有强大到颐指气 使、唯我独尊的程度。多少人想利用美中关系横生波折的机会,大干一场,最后 都不得不现实而明智地退回到始点。只有自己,以及自己这帮人,唐·吉诃德一 般,失去现实感,向风车挑战。结果,惨败不可睹。 现在的关键是夺回被信任。他想到了抗议集会这件事。奥尔布莱特来吐桑遭 到中国人的抗议,必将成为美国新闻媒介的一大焦点。如果在这里做上一篇文章, 成为新闻媒介焦点的焦点,被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东太平洋研究中心注意 到,嘿!于是,他计划挤进抗议集会的热闹里面去,搞一场要求美国继续轰炸南 斯拉夫、关注中国人权、台湾问题、西藏问题的集会。这样,就与中国人和其他 人的抗议集会形成鲜明对比。有比较才有鉴别。究竟谁最忠于美国利益,不就一 目了然了吗? 但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得了的。周魁一直没有回应。郭学武派不上太大 用场,叶婧只能坏事,董宪民听他说了周魁的经过,借口工作忙,不肯前来。蜀 中无大将,尚有廖化做先锋,妈的,堂堂的民运党州委主席,竟连一个马前小卒 都没有。权衡来权衡去,党外人士只有朱推山尚有可能一用。他先往亚利桑那大 学学联网发了一个英文启示:星期六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半将召开一次反中国政 府集会,凡参加者,每小时付酬十七美元。愿参加者,请报名。他不敢给中国人 发,中国留学生会对他实行网上轰炸,直至彻底炸烂他的网址。然后,打电话找 朱推山,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请求面谈。 “推山,我需要标语、旗帜、标牌、图像等等,这是你的专长。不必你公开 出面。”高子军拿出一张纸,里面列着内容。 朱推山看着那些内容,腹底翻滚起来,手微微有点抖。高子军怎么坠落成这 个样子。假使有一天你们掌权了,拱手把三分之一的国土让出去?!你们就不怕 中国老百姓砸扁了你们的狗头?!“这要在网上找很长时间才能找到。还需要专 门的卡和打印机。” 高子军有点喜出望外,原以为朱推山首先会一口拒绝呢。“我出钱。一百。” 朱推山把纸往地下一扔,冲窗户喊:“送客。” “你看你,忙啥。多少?你说。” “我冲钱去的。交情十年前就没了。三百。” “总共十份,太贵了。” 朱推山站起来,伸个懒腰,“你们那个大党,再乎这点儿小钱?三百五。” 高子军一咬牙,“三百。” “我不要支票。我要现金。” 高子军没办法,时间紧迫,“附近有银行吗?” “不知道。自己去找。我半个小时以后和她上床,今天就不工作了。” “还有一件事,上午,你们和联邦调查局都谈什么了?” “嗯--,这可是重要情报呀。三十个刀勒。”朱推山伸出手。 “十美元。你爱说就说,不爱说我也没必要知道。” “十美元就十美元。三百一。你要快,别耽误了我们的事儿。” 高子军脸微笑着,紧抿嘴,点点头,转身出门,驾车而去。私自取三百一十 块钱,叶婧不跟他闹翻天才怪!唉。展一红拎抹布洗车的情景在眼前一闪。 五十八 高子军驾车一离去,朱推山马上打电话找魏洪斌。住地儿没有。打政治系资 料室。魏洪斌听了,狠狠骂了一句畜牲。两人商量了一会儿,无计可施。现实生 活中,这种事情太多太多了。三月份,克林顿来吐桑市宣传他的医疗和社会保障 改革方案,就在市政厅大楼外,反克林顿的妇女团体、道德人士和反对美国轰炸 伊拉克的阿拉伯社区、穆斯林组织并肩而立,二十英尺远相对立的,是支持克林 顿的民主党人,中间隔着两个警察,双方组织先是各喊各的口号,继而对骂,不 约而同向中间线逼近,一声警哨,眨眼之时,两队列防暴警察挽盾持棍,飞奔而 来,屁股对屁股,逼退双方。高子军组织反中国政府集会,呼喊藏独、台独、人 权口号,肯定会有留学生和中国人予以反击,对骂不可避免。最担心的是高子军 们挑起事端,血气方刚的留学生没人能控制得住。这是不符合集会主旨的。 “我过你那儿去。”魏洪斌说罢,放下电话,盯着电脑屏幕。 中午,辞了孙丽丽,他来到资料室,开始写《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抗议》第二 部分:震荡余波。他写道:美国炸中国大使馆及其后在美、中两国掀起的激烈反 应,反映了中美关系的脆弱性、不稳定性。而中美关系的脆弱和不稳定,根本原 因在于美国对华政策的左右摇摆性、美国主流社会右翼集团坚持以意识形态辩定 敌友的冷战思维,在于美国的弱华、裂华、遏华、反华的外交政策本质,在于美 国总要假设一个敌人以整合国内思想情绪的传统思维方式,在于美国追求全球霸 权的本能冲动,在于美国的不尊重、否定不同价值观念的现代十字军情结,在于 美国……。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三年来,他时刻关注着美国对中国政策、中国对 美政策及中美关系的动态和动向,养军千日,用之一时,现在,所有的材料和独 立思考全被脑细胞间的明亮火花映在电脑屏幕上,结晶成字符。 他继续分析:这一事件发生后,其对中美关系、全球势态的深远影响,远远 超出了事件本身。冷战结束后的过渡期即将结束,全球各大国之间的关系正处在 十字路口;这一事件对中国人民的心理震荡具有划时代意义,美式价值观念对中 国文明的征战开始步入失败之途,中国人民从严酷的事实中学会了摆脱美式价值 观念的独立思考;对比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斯拉夫和中国的不同态度,唤醒了 全球中小国家和弱国对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幻想。 至于中美关系。中国近十年来,一直以一个大国的负责态度,置两国关系于 相当重要的地位上。中国是一个政治上成熟的国家,这一事件的发生,从中国方 面而论,不会发生对美政策的重大、关键性变化。所以,在中国方面,建立建设 性的、合作的、正常的、和平稳定的中美关系的大门,不会关上。问题在于美国。 第一,美国至今还不肯检讨破坏中美关系的责任。以一个暴发户无赖的心态看待 中国,认为中国有求于美国大于美国有求于中国,中国最终会吞下美国投出去的 一系列苦果。这等于把世界上最大的两个国家的关系当成了街头小无赖的敲诈与 勒索。第二,美国至今还不肯放弃“削弱竞争对手”的对华心态,在人权、西藏、 台湾、军售、亚洲军备等政治领域刁难中国,向中国施压,甚至无中生有,编造 事实。第三,强行向中国推售美国式政治制度、美国式价值观念,而这些东西恰 恰因为脱离了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条件,脱离了中国式的文明,是中国不可能接受 的。问题的核心,就是美国承认不承认其他民族、其他国家的文明、传统和独立 利益。美国在维护自己国家利益的同时,如果也承认其他民族、其他国家的文明、 传统和独立利益,中美关系就能向良性发展,世界也将呈现出和平。否则,中美 关系不可能顺利,暴发冲突的可能性永远存在,世界难以实现真正的和平和稳定。 令人悲观的是,美国正向以自己的好恶、价值观念、特殊利益凌驾于他人价值观 念和利益之上的深渊滑去。现在该是美国撞到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清醒的时候 了。 屏幕一页页翻下去,魏洪斌以一个年轻学者的态度,思路开阔,严谨立论, 证据充分,说理清楚。在立场问题上,决不用可能、也许、大概、假设等模糊词, 该一就是二,该二就是二。 现在,他看着屏幕,决定不把文章给高子军了。旋即,他改变了主意。明天 写完第三部分《重建中美关系》后,第一个就是给高子军,让这个兔羔子先受受 教育。他把自己的写作拷贝到软盘上,装进衣兜里,关了电脑。正要出资料室, 他又打开电脑,进了亚大学联会网络,仔细看了一遍高子军发出的集会启示,心 里掂了几掂。 工作台上扔着一打美元,散开着。朱推山坐电脑前,彩色打印机丝丝轻吟着, 高子军屁股依在工作台上,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纸张。旁边的彩色复印机也在工作 着,吐出一张放大的了画面。厨房里,能看见展一红的上半身,两臂下压,切着 什么。 魏洪斌和每个人打过招呼,递给展一红一瓶中国大高梁酒,就站在厨房里, 按展一红的吩咐,起起罐头,剥剥葱。 展一红炒菜,问魏洪斌,“你太太为啥要离婚?” “不知道。那么老远,哪儿知道去。” 高子军闻言,探上身朝厨房瞅了一眼。 “年轻的出国离婚的太多了。有孩子的还好一些。在硅谷,说有百分之六十。 最多的是女的不要男的。女的出国变心的可多了。一个男的,和那个--他挺好 的,从国内娶了三个,一个没留住。差点魔症了。可得想开了。你给我一个盘子。 硕士、博士,也要找硕士、博士,出国就跑了。不如找一个工人。没野心。结婚 就一心一意过日子。我姨家表妹,在长春纸壳厂工作,下岗了,高个,挺好看, 二十五,说是可老实了,没花花心眼儿。叫他俩吃饭,这个菜炒完就吃饭。OK ?” 短兵相接。魏洪斌往高子军泡沫杯子里倒了满满一下子,又给朱推山和自己 也倒满了。一瓶酒下去了一多半。高子军面带微笑,不动声色。 魏洪斌举起杯子,冲高子军一举,“初次聚会,我敬你一杯。干。”说罢, 一仰脖,进口大半杯,咕咚,咽下去。“好酒,出国第一次喝这么好的酒。” 高子军很文雅地端起杯,嘴边轻轻一抿,也下去了大半杯,缓缓咽下,“台 湾产的,中国店买的。质量不低于中国的五粮液、汾酒。推山,你是东儿。” 朱推山忙摇头,“我可不能照你们这样喝。”使劲喝了一口,杯子递给展一 红,“你替替我。” 展一红面露难色,垂下目来,“我还得刷碗呢。” “打破平均主义,能者多劳。推山事儿多。我和高主席来。看。”魏洪斌略 一抬手,杯中一滴不剩。 “舍命陪君子。魏主席海量,在下不敢胆怯。”高子军说着,不知不觉,也 饮了余杯。 魏洪斌脸有点红了,正额渗出一层碎珠来。高子军面色仍旧,灯光下,更显 得清秀了。 朱推山给两人满上。一瓶酒就见底了。手一让,“请。” 高子军端起杯,“小魏,你的事我和头说了。头很感兴趣,说下星期和你谈 谈。那篇报告写得怎么样了?” 魏洪斌脸转向朱推山,“高主席把我推荐给东太平洋研究中心,让我写一篇 《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抗议》。写完两部分了。第三部分明天能完成。我完全站在 中国的立场上说话,你们头愿意看吗?” “观点的倾向性是次要的。关键是论据充分。你知道,倾向性是随时变化的, 论据是事实,事实是不变的。中心要求研究人员,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许编造材 料。只要资料属实,哪怕说美国明天就会灭亡,也没关系。我们都学错了专业。 看推山,现代媒介之首,随着网络发展,前途无量。” 朱推山:“美国决定二十一世纪的头一个十年之内,实现全国网络电缆化, 用网络就像现在用电话、电视似的,电视、电话、网络一体化,商业市场网络化。 不出十年,现在的计算机技术完全淘汰。中国起步晚了一点,现在正急起直追, 下个世纪头五年,可望成为全球第二大网络市场。” 高子军:“但是我认为,中国有一个体制问题。大一统的体制……。” 魏洪斌截住:“中国分裂,像台湾李灯灰说的,分成七小块,体制问题就解 决了?中国分崩离析,每个小块都变成独联体那样的弱国、贫国,内战不已,网 络就发展起来了?网络的出现,是人类历史上最具革命性的技术革命,它给人类 带来的是联系更加紧密。这种联系,首先要在一个国家内部完成。然后在强国、 大国之间完成。然后再铺向全世界。难道,国家的分裂是一个国家的人民联系更 加紧密的前提?” 高子军大笑,“我仿佛又听到中学老师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我就是学哲学 的。我关注的是人的终极问题。这就是,人要像一个人那样活着。哪怕生产力极 度落后,人的寿命只有三十年、四十年,只要能像一个人那样活着,这种社会制 度就是合理的。我不在乎什么国家呀,政权呀,网络导致人的新生活方式呀,等 等。” 朱推山看着展一红,“你说说你的观点。” 展一红脸红了,结结巴巴,“我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不懂哲学、理论。我喜 欢过好日子,不喜欢穷。我不想活三十岁就死。我想活七十岁。活太长了也不好。 我太姥姥活了九十三,不能走路。” 魏洪斌右肘支在桌面上,食指平伸指向高子军,“你矛盾啊。你方才的话, 最终还是落在社会制度上。你为什么讲人的终极关怀,最后还要落在社会制度上 呢?人,不是抽象物,有人就要有人的社会,有人的社会就要有一定的社会结构、 体制、制度。恕我直言,你所谓的人的终极关怀,只不过为了骗人而已。这话不 好听,但很直。中国正在发展,人民生活水平还不高,需要对外开放,引进外资。 你们搞民运的,如果真为中国老百姓好,就应该支持美国和中国的正常贸易关系, 支持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就应该呼吁中美关系正常化。可是你们在干什么?要求 美国制裁中国,要求美国不给中国正常贸易待遇,要求美国反对中国入关,要求 美国从军事上压制中国,甚至幻想美国出兵占领中国,幻想美国轰炸上海、广州、 北京,这就是你们对中国老百姓的终极关怀?啊?如果美国飞机轰炸上海、北京, 将会死多少中国人?你们关怀过中国人的生活和生命吗?” 朱推山手向高子军一摆,“高主席请发言。” 高子军猛点了几下头,“小魏说得好。你的话我一直在说。我是坚决反对民 运的卖国叛国行为的。不论在任何时候,都要把中国老百姓的福祉放在首位。任 何出于政治目的,以中国老百姓的利益、中国的利益为代价,都应该谴责。” 魏洪斌举杯,“高主席,但愿你言行一致,口心一致。” 朱推山摆手,“等等等等。我觉得高主席精神分裂。前后说话矛盾,行为也 矛盾。美国炸了中国大使馆,中国死了人,伤了人,国家尊严被辱。中国政府抗 议美国,你抗议中国政府。你站在谁的一边?请高主席解释。” 展一红见朱推山演皮影戏,一下子没忍住,猛地“扑哧”一笑,口里的饭菜 呈扇面扫射,喷了小半桌子。她立时慌乱,眼里流出恐惧,半站起来。 朱推山筷子一比划,“告诉你们俩个,这可是一红嘴和舌头碰过的,你们没 资格吃,只有我有资格。你们谁敢动筷子我跟谁急。一红,你把那两盘菜收起来, 给我留着。不让他们吃,馋死他们俩个。” 两个男人就势大笑,将事情轻轻掩去,暗暗佩服朱推山的功夫。展一红也心 落回胸腔子,端起面前两盘菜,进了厨房。 三个男人继续喝酒吃菜。魏洪斌对高子军说:“多少人报名了?” “不清楚。我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如果来一百人,你能付得起工钱吗?” “两千多块钱,没问题。这又不是我个人的事。” “我有个想法。不知高主席有没有兴趣听?” 高子军眼睛眯了一下子,“嗯?” “星期六,我派十个人加入你的队伍。你得付工钱的。” “……哦?……你什、什么意思?” 魏洪斌两只仿象牙筷子头指向高子军,不紧不慢道出一席话,“很简单,控 制你们。道理很简单。星期六,不光是中国人,还有很多外国人也来抗议。我没 有能力约束我的人,你也没有能力约束你雇来的人。你反对中国政府,我的人可 能会把矛头指向你。中国人最痛恨的就是汉奸。发生冲突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 如果集会发生动荡,警察出于保护奥尔布莱特的安全,可能会干预。周魁的事你 不想重演吧?” 高子军双睛如钩,紧紧盯着魏洪斌,判断着。见问,他点了一下头。 “好。这就是我们的一点共同。你组织集会的目的,是想引起新闻媒介的注 意,而不在于内容本身。对吧?好。这又是我们的一点共同。我和推山同样不希 望你反中国政府。这样,我派人参加你的集会,我告诉我的人应该怎么做。这样, 你组织集会的目的达到了,又不至于出现不良后果。有时,政治就是交易。” 高子军动员起全部有点麻木的大脑细胞。反复权衡,思考,对比。十个人, 加上自己、郭学武和董宪民三个,十五个人,也够了。“如果你的人破坏我的集 会怎么办?” “不会的。因为这样做对我们双方都有利。我不会让我的人和贵党发生冲突 的。” 高子军看朱推山。朱推山胸脯一挺,“人格担保。还不信。拿刀来,割腕, 饮血为誓。” 高子军站起来,坐到电脑面前,弄了两下子,回头问朱推山的个人密码。然 后,他走进亚大学联网,删去集会启示。再进自己的电子地址,还没有人报名。 退出网络,伸手对魏洪斌,“一言为定。” 魏洪斌回握,“一言为定。” 送走高子军,朱推山对魏洪斌说:“你--?” 魏洪斌点了一下头。 五十九 叶婧脸上浓云翻滚,沉得又掉到地球那头去了。高子军形同未睹,脱下西装, 甩掉皮鞋,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七点二十,六频道正激烈辩论美国的全球战 略问题。前国务院某退休官员言辞阴狠,抨击有些人把全球政治当成了小学校, 身体过早发育的无知小少年因为力大而成了学生王,受到全体小学生的崇拜和服 从。事实令人遗撼,当代世界不乏优秀政治家,连小小的加勒比海国家也不愿意 服从强力。当美国把世界当成统治对象时,当美国把自己装扮成国际警察时,全 世界就都成为美国的敌人了。美国有能力征服世界吗?即使能,整天防备世界造 反,又有什么意义? 高子军骂了一句,母狗崽仔。 企业研究所某著名国际分析家则认为,问题不是美国能不能征服世界的问题, 也不是美国想不想当世界警察的问题,上帝已经把这些职责赋予了美国。世界现 实需要美国来主宰。他说,今天晚报刊登了中国持不同政见者的一篇文章,呼吁 美国和中国冷战,全面断绝有利于中国的一切交往。虽然这难以实行,但是,这 反映了中国不同政见者对美国的期望。美国能置他们的声音于不顾吗? 高子军猛觉心跳加快。下午时,他看了英联网的当日重要新闻专栏。专栏上, 登载了新闻记者向国防部发言人的提问:据报道,中国计划袭击驻日本冲绳的第 七舰队,拨款一千一百亿美元扩军,你有何评论?殊不知,这两条消息来自高子 军。现在,他的“冷战论”竟被企业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引用。高子军啊高子军, 你正在步入美国最高层战略分析家的行列;你已经被美国右翼集团充分注意到了! 你将…… “你说,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取钱?”叶婧一扬手,关掉电视。她每天查一次 帐,别看英语总体性不好,但和银行值班职员说的那几句话,倍儿溜。 高子军抑制住看电视的强烈欲望。“星期六集会的事儿。标语、旗子,都要 花钱。” “你昨天给周魁一千。今天四百。明天又一千。后天又五百。这日子还过不 过了!” “喊什么呀?吓着孩子。过后报销还你。” “报销个鸡巴毛。郭学武那儿就剩六百块钱了。哪个当官的不往家划拉,你 倒往外搭。今天四百花哪儿了?” “朱推山电脑制做。” “朱推山!一次一次请他吃饭,连瓶酒都不带。还跟你要钱。我跟他要回 来。”叶婧说啥做啥,抄起电话,立着眼睛,“电话号码!” 高子军最看不上的就是叶婧这一点,大事惜身,小利拼命。哪是国家级夫人 的素质。“钱交了,喝酒了。推山花的钱。好意思要。” “你不好意思。我好意思。”叶婧一声长嚎,“电话号码!” 这长嚎,尖锐,寒彻入骨。高子军全身顿如坠入冰窖。他勉强站起来,踉踉 呛呛,抓起桌上车钥匙,在叶婧嘶嚎中,出门,驾车而去。茫茫黑夜,路在车下, 却看不清楚。九年婚姻,实在受够了母夜叉的折魔。大家闺秀,怎么比泼妇还泼 妇?展一红晚霞底下擦车,清清楚楚在眼前闪动。那高大丰满的身子,那一笑一 对新月的俊目,那瞳孔里的惊恐,那眸子深处的顺服,那没有个人意志没有个人 欲求没有个性的、的……。 一阵喇叭长鸣,一辆车擦身而过。他惊出一身冷汗,黑夜行车,却没有开车 灯。他恨死了叶婧,早晚得把命丧在这个该死的女人手里。他想找人说说话,想 了半天,这么大个吐桑,美南重镇,却没有一个可以一吐心声的朋友。纽特是他 顶头上司,美国人;凯丝琳和他只是床上关系,西班牙古巴人,劣等民族;周魁 尚可一语,却不知匿身何处;郭学武瞧他不起;朱推山,挺个上校肚,一副市侩 模样。还熟悉谁?没有了。刚开始时,他还在留学生中活动活动。这两年,留学 生一听他介绍自己,立即提出一大堆尖锐问题,冷嘲热讽,弄得他连学生会放电 影、春节联欢都不敢参加。那些有家有业,事业有成的,更是自己顾自己,一听 民运两字,马上摇手,像撵狗似的。唉,世人皆醉皆痴皆迷。 魏洪斌!他喜欢和有思想的人在一起,辩论、争论。魏洪斌在十街!十街隔 好远好远才有一个路灯,他一幢房子门前停一会儿,仔细朝明亮的里边观察。他 不知道魏洪斌的门牌号。前面出现两个人,走向路灯底下的车,那瘦瘦高高的, 正是魏洪斌。他刚想急速赶过去,只见魏洪斌拉开右前门,让同行人进车,灯光 一晃,他看见了满头金色长发。各有所归。他把车驶上路中间,径直前行,两车 相错时,看见魏洪斌单手把舵,右臂搂着倒过来的白种姑娘。各有其主。各有其 主。 他下意识地把车停在凯丝琳房前,屋里亮着灯,正要下车,一个声音从体内 发出来,这是什么时候!是啊,这是什么时候,外边失去信任,家里再起战火。 他猛一打方向盘,离开公寓群。回去?这不是明明白白自己服输了吗?还要不得 不看那副丑陋的狰狞面目?石头大街灯火通明,夜渐深,酒吧、店铺里却热热闹 闹,他想进去喝瓶啤酒,和不相识的男女胡扯一通。一摸胸前口袋,觉出异样, 再一低头,原来一身便装,脚上穿着拖鞋,身上没带任何证件,没有一分钱。他 钻进一条幽暗的小胡同,一直朝前开去。前面是二十二街,左边一个大公园。公 园里人影绰绰,一个大牌子,圣·利特公园。早就听说过,从没来过。他把车驶 进停车场。阴森森的,有几辆破车。 圣·利特公园是流浪人的家园,贩毒者的银行,卖淫男女的乐地。如果是以 前,他绝不会来此冒险的。今天,现在,他和这些流浪汉、女们有什么区别?他 踢踏着拖鞋,一边甩着鞋里的砂子。相对亮一点的地方,一条长水泥凳子,坐着 一个白发老汉,手里攥着一个酒瓶子,东张西望着。他打个招呼,坐在一头。 “被老婆赶出来了?”老汉呵呵大笑。 “你怎么知道?” “你穿着晚便装,看脚上。有家的人。绅士模样,职业人士。干干净净的。 最重要的是,你和我打招呼,无家可归的人从来不和别人打招呼,坐就是了。” “你……。” “别和别人说。我是作家。我要写一本圣·利特公园的故事。我从华盛顿特 区来的,在这里三年了。” 数道贼亮的车灯光进了公园,一辆大厢车,前后各一辆警车。厢车顶亮了一 圈灯,停车场照得通明,车里跳下数个男女,打开后厢门,搬下无数个箱子放到 停车场旁边的一长溜木桌子上。整个公园,雨后森林一般,地面上涌起无数个大 蘑菇,也像坟场似的,墓坑里爬出了无数个僵尸。流浪者们向厢车缓缓移去。 老汉喝口酒,“晚餐。” 慈善组织每日晚十时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送来吃的,让他们填饱肚子后 以便天被地床睡个安稳觉。高子军也有点饿了,看着厢车处没有几个人了,对老 汉说:“我们也去吧。” 老汉摇摇头,“你去吧。我除了酒,什么都不吃。唉,年轻人,给我带一份 儿来。” 高子军走到厢车处,一个中年妇女递过来一份纸包着的三明治,一听可乐, 上上下下打亮了一番,“日本人?” “中国人。” “哦,中国人。我第一次看到中国人流浪者。想工作吗?” 高子军接过食物,打开可乐,喝了一口,“那儿有个老头,让我给他带一 份。” “没问题。”中年女义工递给他一张名片,“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介绍一个 工作。中国人勤劳,自食其力。你大概是美国唯一一个中国人流浪者,明天,美 国连一个中国人流浪者都没有了。给,送给那位老人家吧。” 老汉接过三明治,连黄蜡纸都来不及撕,一口咬下五分之一,也不嚼,整个 带纸往下吞,一个劲儿地挺脖子。 高子军心里一动,待老汉吃完,不,吞完,说:“星期六,亚大有一个集会, 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十七美元,有没有兴趣参加?” 老汉高声说:“你让一个作家参加集会,一个小时才给十七块钱?好意思说 出口。我一本书的版税就是十万。十万,你懂吗?” 也许吃了东西,流浪者有了精神头,开始各处运动起来,有男,有女,还有 很年轻的十六七岁少男少女。他向路过身边的几个人说了,没一个人有兴趣。一 年酒鬼模样的女人,头发蓬乱,一张脏脸,看不出什么年龄,让他先付钱,她明 天保证去。高子军拍拍自己的装束,你看身上带着钱吗?女人口齿不清地说,滚 地狱里去吧。摇摇晃晃走了。 一点多了。家里灯亮着,他一进门,叶婧大哭着窜到他身上,两臂环绕着他 的脖子。他两手张着,讨厌极了,恨不得一把把她扔地上去。叶婧哭声里罗哩罗 嗦,数说自己不好。说她怕极了,怕他扔下她娘俩,她娘俩咋活呀。 叶婧哭完,进厨房给他煮荷包蛋。他见电话录音机上的小红灯直闪,按下放 音键。民运党中央总部主席的话:高子军,你一再置本党纪律于不顾,接连犯错 误。中央总部决定,处你纪律申饬,停权州委主席一个月。中央总部警告你:第 一,你没有权利代表全党说话,你没有权利擅自制订、公布党的政策。本党目前 没有外交政策,你为什么擅自编造与美国结盟的话?此事给本党造成了极大的被 动。第二,中央总部三令五申,严禁党员、地方组织赞同、支持、参加对美国政 府的抗议活动,你阳奉阴违,私自组织抗议活动,导致一名党员被捕,还想挑起 中美两国大战,你有病啊。中央总部再次警告你,如若再犯错误,一定撤销党内 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并建议你工作的那个机构解雇你。 高子军听了一遍,又听第二遍。叶婧从厨房出来,怯怯地站在他侧面看着他。 “电话什么时候来的?” “你刚出门。我说你不在家。他就让我放下电话,留电话录音。谁抓起来了? 我求求你,别集会了。你没工作了,我和孩子怎么活呀?” “听拉拉蛄叫唤。” 上床。叶婧温柔至极地凑上来。高子军伸手闭了灯,“我累了。”叶婧面对 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下床,拎着枕头,躺到方厅沙发上,借着微弱的夜光,盯着电脑。总部们 早就知道他的举动了,冷眼旁观,热心等待。在美国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帮子 民运分子,谁不盼望美国大兵帮他们一把,回国掌权,血洗共产党,建立大民运 帝国?看他失败了,引起了联邦调查局的注意,就来落井推石。董宪民,民运党, 民运分子,有一天,杀共产党之前先宰了你们! 六十 百丽卡发动了一场未遂政变。 吐桑市北郊有一个大农场,五十英亩据说是世界上最辣的墨西哥辣椒,一百 英亩棉花,二百英亩牧草,雇佣了一批长工和短工,其中以墨西哥人居多,场语 是西班牙语。早上干活时,百丽卡听几位墨西哥姑娘说,她们的工资一个小时才 三美元,开拖拉机的技术工人一小时也不过七块半美元,没有任何福利。而百丽 卡的小时工资却是十美元。这不是明目张胆的不平等吗?罢工!百丽卡建议。 墨西哥人一听这明显歧视,顿时愤怒起来,立即停止一切工作。工头忙打电 话叫场主。场主是墨西哥第二代移民,闻讯驾车飞奔而来。一下车,冲着墨西哥 同胞一顿大吼:“你们这些印地安杂种,你们的心哪里去了?你们偷偷摸摸越过 边境,没有钱,没有吃的,没有房子住,你们在墨西哥的老婆孩子和亲属等着你 们寄钱去养活。谁帮助你们了?谁?美国人?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你们赶回墨 西哥。上帝让我来收留你们,帮助你们,给你们工作,给你们钱,使你们有钱填 饱肚子,有钱住房子,有钱买汽车,有钱逛窑子,你们在墨西哥的孩子可以上学, 父母脸上有了笑模样。我,我普利兹提,上帝的儿子,我帮了你们。现在你们在 干什么?一个白妓魔鬼,引诱你们,对抗普利兹提吧,你们就会有更多的钱。上 帝惩罚你们,你们谁不干活,现在就他妈的滚蛋。滚!滚!滚!” 墨西哥人动摇了。百丽卡想说话已经不能说话了,两个打手看住了她。一个 墨西哥人站了起来,“请原谅我,普利兹提先生,愿上帝保佑你。”墨西哥人一 个一个站起来,半弯腰向农场主祝福,干活去了。 人走光了,农场主对百丽卡和她的同伴说:“你为什么要打破我和他们的默 契?你想让他们露宿街头,乞讨去吗?我今天白给一天工钱。你走吧。” 百丽卡和她的同伴早已吓得腿肚子转筋,接了钱,转身就朝车跑。农场主在 背后喊:“姑娘们,你们不想受到伤害吧?” 魏洪斌紧拧眉间。这六十年代美国电影里的故事,今天还在发生着。“按你 们美国人的逻辑,应该怎么办?” “你看过《教父》吗?”百丽卡问魏洪斌。“你还记得书中说的‘沉默法则’ 吗?只能如此。农场、餐馆、商店以极低工资雇佣墨西哥非法移民,政府、警察 局和联邦调查局非常清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是非法雇佣的支持者。我一 个学生,女孩子,和他们斗不起。……我觉得,这些墨西哥人很可怜,一个小时 三块钱,一小杯巴丝肯·罗宾逊冰淇凌都买不下来。我想让他们多挣几个钱。” “这不是几个钱的问题。这是美国政治制度、社会制度本身的痼疾。人权呢? 现在,整个美国有五百多万非法移民,他们没有合法居住身份,是‘黑’人。没 有合法工作的权利,没有取得法律规定最低工资的权利,孩子没有受教育的权利, 时不时地被警察、移民局官员追捕,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正是他们的存在,给 多少企业主带来了最廉价的劳动力,带来了多么丰厚的利润。人权呢?哪儿呢?” 美国的文科大学生大多数左倾,激进,反叛。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从国家 利益的角度看问题,而是用良知,良心。然而,当他们走出校门,进入社会,社 会机制就会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重塑他们。他们就渐渐由左倾进入中间,再慢慢转 入保守、右倾。某著名作家深恶中国文化,把中国叫做“酱缸”,中国文化是 “酱缸文化”。哪一个国家不是酱缸?哪一种文化不是“酱缸文化”?不管人之 初有多大差别,最终全是“酱人”一条,就像酱黄瓜、酱芥菜疙瘩、酱芹菜一样, 主要的都是那个酱味。 “洪,你的观点和美国左派的观点一模一样。” “我是马克思主义派。人生活在马克思主义社会里时,往往感觉不到马克思 主义的必要性。生活在非马克思主义社会里,一遇到社会不公,想来想去,最好 的解决方法就是马克思主义。” “我想我是马克思主义者。” 魏洪斌点点头,“马克思说了,人要想从事社会活动,首先得解决衣食住行。 找个中餐馆当女侍怎么样?” 晚间,难得魏洪斌能陪她出去逛一逛。二人上车,奔“松树房子”。这当口, 高子军看见了车里的他俩。 “松树房子”中餐馆馆主是一对上海夫妇,在吐桑满有名气。以前,男的在 亚大物理系读博士,博士读了三年,看看工作前景甚是渺茫,弃学从商,东挪西 借,盘下这个餐馆。老婆在前台管帐,丈夫总管,大厨不在,自己就是顶硬大厨。 杨佩玲刚来美国时,在这里干过两个月。 男老板一见魏洪斌,笑逐颜开,“魏大博士,两位?” 魏洪斌忙说明来意,“一个朋友,暑假,在你这儿找个工作。” 百丽卡介绍自己情况,女侍经历丰富。男老板立即同意,“一天底薪十五块。 小费归己。明天上午十点半来。” “有这样一件事。星期六,吐桑中国人要举行一个抗议美国的集会,上午十 一点到十二点半。她代表美国人民参加。这段时间请两个小时假。” 老板眉头一拧,“星期六中午正是忙时候,这些桌子,这些侍者。不行。” 魏洪斌一时张口结舌,“这不是私事,是中国人抗议美国。” 老板顿时焦燥起来,“我管他妈的中国人抗议美国不抗议美国。反正不行。 要请假,到别处去。我一天接待要当女侍的,至少二十个。” 魏洪斌冲口而出,“你还是中国人吗?” 老板一指门口,“滚!不滚我马上叫警察。” 魏洪斌血全涌到脑子里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认不认自己是中国人。” “老子不是!我就爱美国。爱美国!美国就是娘!” 魏洪斌张张嘴,拉了满头莫名其妙的百丽卡一把,转身出了“松树房子”。 上了车,百丽卡问:“出什么事了?” “他说他不是中国人。” “日本人?” “他是中国人。” 百丽卡更加糊涂,“你在说什么?” “他不同意你星期六参加集会,不给你工作了。” 百丽卡似乎明白了又好像不大明白方才发生的事。“没关系的。找个女侍很 容易的。今天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魏洪斌猛呼一口气,短而粗,不快像一个大铁疙瘩,死死堵在心口窝里。车 启动了,往回开。 “我有一件事。” “说吧。” “我在克里斯多夫城找了一套一卧房公寓,水电全包,一个月三百块钱。” 克里斯多夫城,亚利桑那大学的学生、职员住宅区。不下二十家中国人住在 那里。 “嗯?” “你愿意……和我搬一起?” 魏洪斌脑子里闪电般钻出一个理由,“你知道,现在我身上装载着沉重的婚 姻,还没有卸去。” “我爱你。”百丽卡转过身来,大眼睛瞪圆。 “我知道。百丽卡,我还没有离婚。” “这有什么不同?你和你妻子正在离婚。你爱我吗?” 魏洪斌突然恼火起来。“我爱你。我再说一遍,我爱你。可是,现在,我们 不能住在一起。你说为什么?我们住在一起,别人、别人……。”他不能说下去。 美国人难以理解这些。 “你妻子已经和别人住一起了。” “没有!我只说我一直没找着她。OK?” “你爱她。对不?你爱着她。她是你妻子。你找不着她了。你找不着她了, 这意味着什么?” “百丽卡,别嫉妒。这是中国人传统。现在,我们住到一起,所有中国人都 会骂我。说我抛弃了妻子,爱上了一个美国姑娘。” “中国人认为美国姑娘不好。是不?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在乎别 人说什么?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可不可以等些日子?等一等,等我的离婚程序正式开始了。”还有一句他 没说,等中国人都知道我要离婚了。 “我星期日搬家。”百丽卡万分失望,她原以为这个男人会给她一个惊喜的 大吻呢。搬一起,就意味着她正式承认他是男朋友了,迈入了婚姻的前奏。 魏洪斌伸过手去,使劲攥住姑娘手。二人无话,回到住地儿。百丽卡下车走 了几步,见魏洪斌匆匆朝自己的住处走,轻声呼住他:“我吓着了你。” 魏洪斌把她拽到两幢房子中间的空地儿,电线杆子暗影正好罩住了他的脸。 “百丽卡,你听我说。我真心诚意爱你。你怀疑吗?我知道你相信我。我和你说, 星期六有集会,不能让任何一个中国人发现我和你的事。否则,会影响到集会。” “你和谁住一起是你的私事。” “这不是私事。和集会关系非常紧密。我怎么和你解释呢?你知道中国人和 美国人价值观念不一样。这就是不一样。” “集会以后呢?” 魏洪斌略一沉吟,“集会以后我们到一起,可以吧?你答应我,星期日以前, 我们不要公开的接触。你不要找我。我答应你,星期天我们搬一起。你快回屋吧。 再见。”说完,半低头在百丽卡肥肥的腮上使劲一亲,拍拍她肩头,匆匆回住处。 百丽卡哀怨地,回了自己住处。 魏洪斌一进屋,两手一拍,冲老张、小葛一摆,“你们说有什么新闻?” 四睛齐射过来,脸上身上好一顿打亮。一个小时前,他从朱推山那儿回来, 刚进屋,百丽卡就来找他。张、葛顿生疑窦。 “唉。你说说,她今天罢工,被开除了,想到中餐馆当女侍,没成想……。” 他大声地,渲染地,把故事讲了一遍。 葛治东:“写张通知,中国人谁也不许到松树房子吃饭!” 老张眼珠转了转,想说话,又咽了回去。人家的饭店,人家有权力怎么办。 “别理这种人。中国人里这种人不多。”魏洪斌坐下,换到四十四国际频道, 正转播台湾新闻:台湾政府新闻发言人认为,美国炸中国大使馆死的那三个人是 中国军队间谍。 葛治东一拍沙发,“胡说!” “混蛋!”魏洪斌愤愤道。 老张慢悠悠地,“中国人看中国人笑话。小魏,听说你和杨佩玲不愉快?” 葛治东忙在一旁撇清白,“不是我说的哟。” “是。她提出来了。给我二千五百美元赎身。”魏洪斌猛觉自己非常可恶, 简直是在为自己和百丽卡制造舆论。 深夜,他横竖睡不着。也许,写《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抗议》第三部分用脑过 度所致。他想了许多许多。明天星期五,会不会再出点什么波折?高子军真会相 信他和朱推山吗?会不会再搞点什么别的小动作?朱推山、周魁、他魏洪斌,这 三个集会组织者主角,都是学生、离过婚或将要离婚的,孙丽丽,单身。这几个 人凑到一块,能凑到一块,这真有点宿命的味道。 不行,他困得要命,脑芯子一蹦蹦地疼,数数,无思,屏息,都不管用。一 脚蹬掉身上的毯子,抱起外套,出屋,去按百丽卡的门铃。食指肚触着按钮的霎 间,他停住了,慢慢转回身。 六十一 沿着吐桑--诺格拉斯高速公路一直往南开,过了吐桑国际机场,再往南, 一边是印地安人保护区,稍错一点,是军事靶场,拐个弯,深处,一个气势雄伟、 高度现代化的巨大大院,就呈现眼前。不说名字,只说一个数字:美国投在南斯 拉夫各地的导弹,百分之七十是这家公司造的。据说,公司总裁手背被小蠓虫叮 了一口,起了一个大米粒儿大的包,美国国防部长、总统安全助理五秒钟之内就 会得到消息,不论他们此时正在和英国首相说笑话,还是在美国航空母舰的甲板 上,马上就会操起电话予以问候,请示是否需要派一个 B-2 隐形轰炸机战斗群 干掉那只可恶的小蠓虫。又据说,当总裁向最贴身的女秘书皱皱眉头,说一句: 怎么这个月的销售额下降了?第二天,不,第三天,数架携带各式导弹的美国战 机就起飞了,很快,祥和的大地卷起一阵风暴,硝烟散去,地面上一片人尸。 蓝色玻璃大楼某层大厅,数条长案子上摆着各式美酒,精制的小糕点,各种 可口的小食,数百人笑语低谈,开心食饮,个个西装领带,皮鞋锃亮,满面红光, 喜气洋洋。部门总管一传十、十传百地告诉大家,午餐有汽蒸龙虾、法式烤小牛 肉、埃及风味的烟熏小羊腿等等。一只西班牙风情舞曲轻轻而清脆飘荡着。 一身蓝女西装的女秘书踩着椎形高跟鞋点儿,小腿肚子肌肉优美地间歇性收 缩,收缩得不由让人浮想连翩,笔直的上身携带着高耸微颤的前胸,荡开人的海 洋,就像四千多年前上帝命令红海水分开一样。人海甬道一直通向黄关。黄关正 持了半杯香槟,和另一个中国人用英语小声争论着。 “李文和是台湾人的败类!”那个中国人颇有点激奋。 “说他把核武机密泄露给中国,没证据唉。” “你敢说中国没偷美国的核武机密?” “当然了。全世界的导弹的数据大同小异。光凭飞行参数和外表就下结论, 不是缺少科学态度吗?”黄关尽力压低声音,眼珠扫了一圈周围,发现无数双蓝、 黑、灰眼珠子正盯着他俩。 他实在不愿意和黄文全说话。黄文全五十多岁,幼年随父母入台湾,年轻时 来美求学,对中国大陆成见甚深,逢“中华人民共和国”必反,不认为自己是中 国人,常令来自中国大陆的雇员侧目。特别是李文和案发生后,黄文全经常在大 庭广众之下说些很难听的话,就像他掌握着中国“偷窃”美国核武机密的全部证 据似的。为此,某几位博士刚毕业的年轻中国大陆人曾当面和他激辩过,官司甚 至打到部门主管那里。连一些从台湾来的雇员都觉黄文全过份。黄关是 B 课题 组副组长(心惧中央情报局盯上门来,被指控泄漏机密,只好以字母称之),黄 文全是 D 课题组副组长,在导弹制导研究方面,双方有许多合作。黄关毕竟比 别的中国大陆人年纪大了一些,又是地位很高的资深高级工程师、科学家,处事 比较老成,未和黄文全发生过语言冲突。黄关又豪爽,重义气。黄文全很佩服他 的能力和为人,面存几分尊敬。又有一层,黄关祖籍山东省黄县,后闯关东,来 到东北。黄文全祖籍也是山东黄县,十余年间,其父数次回乡,那儿有一个黄氏 大家族呢。 这不,借了二两酒精劲儿,黄文全实在找不到愿意听他“说中国坏话”的大 陆人当听众了,抓住了黄关。“凭中国那条件,能造出多导核弹头来?” “没有美国,中国照样造出了原子弹、氢弹,人造卫星上天,远程火箭发射 成功。中国是目前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卫星发射商业国。” 他们都说英语。公司有二百多中国人,本部门就五十多位。他们有一个心照 不宣的不成文规定:一迈进公司大院,绝不说中国话,以防美国人生疑。部门总 管也曾多次含蓄指出,中央情报局和联邦调查局在本公司有大量身份公开和不公 开的特工,还有大量眼线。 “可我还是认为李文和给中国做了事。他到现在还说自己有中国人背景。这 个台湾人败类,帮中国。” “老黄,别忘了。你老家在山东,你说中国话。你也是中国人呢。” “我是台湾人。我和中国没关系。” 黄关不想纠缠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以前交过锋。就像无论神论者对基督徒宣 讲进化论一样,整个对牛弹琴。他换了一个说话角度,“李文和也是从台湾出来 的。你不替李文和说话,倒替美国中央情报局说话。” 黄文全一脸茫然。 这当口,女秘书来到黄关身边,“副总裁有请。” 副总裁向他祝喜,他被任命为另一个部门的副执行主任,年薪增加八千美元。 “你为本公司做了重大贡献,你配得这些。中国人真聪明。” 黄关一时张口结舌。自克林顿政府提出建立“国家防御体系( NMD )”以 来,导弹拦截技术一直不能令人满意,多次试验失败。其中,导弹制导是一个重 要因素。他作为一个科学家、主管科研的课题组副组长,带领课题组全体科研人 员和黄文全课题组紧密配合,终于在上周完成了一项新设计,电脑模拟实验证明, 按新设计,导弹拦截有效率可提高百分之三十。如果别的技术也有效改进的话, NMD 就成功了,就可进入实战了,就可以在美国国土上大规模安装了,就可以在 世界其它地区建立了(即战区防御体系 TMD )。正在这时,他却被调离核心部 门,“官”升两级,实质是明升暗降。玩什么鬼把戏?老子是下过乡的,生产建 设兵团干活的。 “副总裁先生,现在的职务上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设计还不是十分令人满 意的,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我想不动为好。” 副总裁沉默了好一阵,“这是总部的决定。和你一起调动的,还有文全·黄 先生。” 黄关血涌到脑瓜顶,“我们是李文和案的牵连者?” 副总裁忙否认,“公司信任你们中国人。如果因为李文和,就让你回家了。 你知道,上边高高在上,官僚主义,认为这是奖励你们的好办法。但愿愚蠢的他 们能很快改正这种做法。事实上,就我个人来讲,我不希望你们离开本公司。” 黄关呆若木鸡。副总裁说他不希望他辞职,是暗示他辞职还是确实不希望他 辞职?是的。副总裁、上边、情报机关不希望他离开这个公司。因为他知道机密, 尽管不是全部机密。他把这些机密泄露给谁,谁的导弹制导技术就可能会有一个 飞跃。调他离开核心部门,是防止泄密;调他去无关紧要之处,养起来,同样是 防止泄密。 他站起来,“下边宴会正开着呢。” 副总裁站起来,握手,盯着黄关眼睛,“按公司规定,你必须马上到新部门 报到。他们中午会设盛宴欢迎你的。” 黄关脚踩海绵一般,上重下轻,摇摇晃晃,离了副总裁办公室,办公室外间, 黄文全正坐沙发上。他将脸转过一边。最灿烂的年华都贡献给美国导弹了,他现 在竟连回课题组和大家伙儿道个别都不允许。辞职是一条最体面之路,可是,像 干他这行的,太精太尖了,哪里能找到工作?北大荒八年,艰苦不艰苦?公平不 公平?他硬顶过来了,从没掉过一滴泪。五十出头了,在人生事业的一阶导数等 于零之处(顶点),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背后两名行政官员监视下,流下两 行清泪。 他先收拾自己的办公桌,几本书、一点私人用品而已,又有两名保安人员送 来几个纸箱子,装好。他伸手摸向电脑鼠标,霎那间,一个行政官员把住了他的 胳膊,另名行政官员和两个保安人员如临大敌般。 “里面有我的一点私人资料。” “对不起,按规定,你不能动电脑。” 黄关提高了声音,“我的、一点私人资料、在电脑里!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狗娘生、公狗操出来的!” 行政官员温和地,“黄先生,对不起,我们没办法。” 黄关颓然堆在转椅里,手支前额,闭上眼睛。仿佛,他又回到北大荒。冰天 雪地,朔风呼啸。他迷路了,扎紧羊皮大衣,系牢狗皮帽子,一直朝前走去。我 困极了,累极了,真想躺一会儿,就半分钟,半分钟就起来。半分钟冻不死人。 他不敢睡半分钟,团里每年冬天都要有几个知青迷路冻死。当地老乡说,不能停 下,身子往地下一放,死定了。他抓把雪,硬塞进嘴里,整个吞下去。走,走, 走……,前面忽拉闪了一个亮。他睁开眼,四个人静悄悄地等着他。他笑笑,站 起来。 电话铃响。黄文全。两人持着话筒,不说话。 “文全,祝贺你高升。现在我们可以说中文了。多好哇。塞翁失马,这就是 得。” “老弟,也祝贺你了。你说,我是中国人吗?” 黄关:“不是,你是台湾人。” “他们认为我是中国人。” “那是他们认为的。” 黄文全:“我想我可能是中国人吧。黄皮肤,黑眼仁儿,会说中国话,爱吃 中国菜。” 黄关接过来,“办公室里挂着中国字画,娶中国女人当老婆,儿子女儿是 ABC。” ABC,American Born Chineses 的缩写,意即“美国出生的中国人”。 黄文全:“我想我是中国人。对吧?” “中国人从来没认为你不是中国人。” “那我就是中国人了。” “就像我不是美国人一样,千真万确,百分之百,不掺一点儿假。” “我本不想当中国人了。可是不行。就像我姓黄一样,不许改姓!” “不是不许改姓,是不许改嫁,从一而终。” “不许改嫁,从一而终!”黄文全哈哈大笑起来。 “唉,文全,我老婆星期六毕业典礼,请你参加。” “我知道星期六有集会。” “知道就好。” “统战。” 二人放肆大笑,笑得毫无顾忌,震得大楼簌簌发抖。 “利源饭店的龙虾和大海蟹味道非常好。” “二点半那里见。方才我想,你太爷和我太爷可能是亲兄弟呢。” “那你就有一个穷亲戚了。” “血浓于水,再穷也是亲戚。你逗我,你还叫穷?我请客好了。” …… 他们就这样说下去。心照不宣,错过午宴时间。只是苦了那四位,不,八位 行政官员和保安人员,只能饿着肚子,大眼瞪小眼,听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话。 两人在利源饭店喝了大半瓶中国茅台,把公司总部好一顿臭骂。商量找律师, 状告 HS 公司种族歧视,最后担心打官司牵扯精力和时间过多,遂罢。怎么出这 口气呢?决定由黄关以两人的名义写三封信,一封信给克林顿,一封信给众议员 考克斯,一封信给新当选的华人众议员吴振伟,指出因李文和案以及政治家和新 闻媒介对此案的大肆渲染,给在美国国防工业工作的中国科学家和技术人员非常 大的心理压力,在某些公司和研究所,已开始发生不信任在职中国人、把中国人 从重要岗位调离的不幸事件。要求美国总统公开发表声明,煞住这股排华风,要 求国会对此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后来的事实证明,克林顿害怕政敌、新闻媒介和美国老百姓说他偏向中国 人、中国,一直没有对此事公开表态。倒是吴振伟、考克斯领衔,国会通过了一 个不能歧视中国人的决议。这是一个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决议,实际上只是一个表 态,且对暗潮汹涌的反华人激流轻描淡写。在此情况下,一些华人科学家从美国 国防工业部门求去,到加拿大、欧洲诸国谋求发展,也有些人几经辗转到了某些 第三世界国家。二人也常动此心,无奈这个年龄了,到哪里求职都不易。爬山、 钓鱼吧,过几年退休,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 快六点了,黄关一进家门,小儿子迎上来,报告考试成绩,全是 A。他抱起 儿子,使劲亲了两口,问儿子要什么礼物做奖励,儿子说要一套最新、迅速最快、 容纳最大、功能最齐全的电脑。黄关笑答可以。抱儿子坐沙发上,正要叫茶,猛 见厨房多了一个人。踱过去,探头一望,孙丽丽。 原来,因孙丽丽这星期考试,老板开恩,放她几天假。下星期一就要进老板 实验室做事。魏洪斌走后,整套房子里只剩下她自己了,朱推山的事又占了全部 心思,越想越亏,越想越觉被骗、被侮辱,正琢磨绝招报复朱推山还有展一红, 张晓霁也在家嫌得发慌,因集会之事总算有了和孙丽丽联系的理由。电话一通, 两人一拍即合,张晓霁立即驾车把孙丽丽接来。张晓霁说着说着,就把十年前被 辱一事倒了出来。她现在这个后悔,当时应该把黄关送风眼儿去。孙丽丽本来也 是心里装不住事儿的,见张晓霁向她倾述内心隐秘,遂引为知己,一顺嘴,把朱 推山前夜和她怎么了,也一股脑告诉了张晓霁,还流了两串泪。张晓霁年长两岁, 遂有了大姐姐心理,又以过来人自居,对她说:算你幸运。朱推山根本配不上你, 身高、长相、专业、将来,都配不上你。你真嫁了他,用不上两个月准后悔。以 后后悔,不如现在这样断了。当初我就是,对他没一点感情,可身子让他占了, 吵吵出去没脸,两家大人又是朋友。现在后悔死了。在国内,也是个副教授。现 在才拿个学士。你和我不一样,我是被迫的,你是情愿的。你刚来一年,对美国 不了解。这不算什么。美国女孩子,十四五岁就不是处女了。如果十七岁还是处 女呢,就难过死了。没有人要!听了这席话,孙丽丽心里松快多了。是啊,朱推 山哪有一点优秀之处!以后后悔不如现在断了。要不,更让他占便宜了。张晓霁 进厨房忙晚餐,她扎上围巾,手忙脚乱打下手。 黄关每顿晚饭都要求至少四个菜。今天他只喝了几口汤。闲谈中,孙丽丽说 了周魁被抓一事。黄关听罢,使劲一拍桌子,盘碟碗筷齐动。“星期六使劲闹。 这是歧视中国人。美国人示威游行烧行,中国人烧就不行。抓!闹,闹,使劲儿 闹。” 张晓霁白丈夫一眼,“让别人闹,你呢?就知道擎现成的。” “星期六我参加。先参加集会,再参加晓霁典礼。唱志愿军进行曲。”黄关 低声唱起来,“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团结紧,齐步向前进,打败美帝野心狼。打败美帝野心狼。”唱毕,他闭上 眼睛,也许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半晌,他睁开眼睛,看着老婆和孙丽 丽,“你们怎么不唱?” 两个女人对望一眼,摇摇头。她们不会。 黄关长叹一口气,“我们那个时代,这是最流行的歌曲之一。谁不会谁就觉 得羞耻。你们是在邓丽君、台湾校园歌曲、香港流行歌曲,糜糜之音中长大的。 我不是说什么呀,晓霁就没有一点政治头脑,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国家大事。没 有远大理想的一代。浑浑噩噩。” 张晓霁怒了。“你呢。成天看球赛,不看新闻。你知道什么?” 黄关对张晓霁当着外人面顶撞他非常恼火,“我不看美国新闻。我讨厌美国。 我知道中国的事。” 张晓霁不依不饶,“你知道中国什么事?” 孙丽丽觉得这老夫少妻像两个孩子,忙打圆场,“停停停,你们要是不欢迎 我,我马上走。别吵架。我有个想法。典礼那天,我想法混进会场,和晓霁坐一 起。当奥尔布莱特讲话时,我们打标语,喊口号,抗议美国炸中国大使馆。怎么 样?” 张晓霁歪头想了一下,“典礼通知,好多好多注意事项,不行吧?” 黄关:“怕啥。不喊口号。美国不让的事多了。打标语,是人权。” 张晓霁:“被撵出会场怎么办?多丢中国人脸。” 黄关看着孙丽丽,指着老婆,“你看见了吧?就这样。这是长中国人的脸。 中国人不可侮,挺直腰杆做自己的主。” 张晓霁长着浅色雀斑的脸红了,“敢程不撵你。撵我!警察要抓我呢?你从 来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你不在乎我。” 黄关:“你怕啥?在家当家庭妇女你怕啥?” “我要找工作呢?” 黄关一声讥笑,“你学历史的,一个本科,那几句英语,算我照顾你情绪, 白搭一万多块学费。晓霁我不是说你,你不该来美国。想出人头地,在美国不行。 你得承认这个现实。儿子需要你在家,家需要你在家,我也需要你在家。我一年 挣多少钱,这回,公司又给我长八千块,你在家呆着得了。” 张晓霁遭此沉重一击,顿时萎缩下来,低着头,用筷子尖使劲扎大米饭粒。 孙丽丽:“晓霁,我看行。就打标语。” “就我自己打?” “我和你一起打。” “就我俩?” “就我俩!” “就我俩。” 六十二 吃完晚饭,孙丽丽要走,黄家夫妇一个劲挽留,反正也没事,回去也是闲着, 在这儿多呆会儿。 张晓霁沏上茉莉花茶,浓浓香香的,品两口清苦,对着丈夫半撒起娇来, “你说,人家毕业了,干啥去呀。” 黄关壮硕的身材紧依着沙发,挺出那壮硕的肚子,灯光斜射下,突出几点老 态来,那就是腮后皱纹,眼袋,松弛面颊。“人呐,实际上是弹性、塑性的矛盾 统一体。弹性,每个人都有恢复原态的冲动,但人又是有塑性的,一旦变形,想 恢复原状是不可能的。晓霁来了美国,美国这个现实就把你塑造成贤妻良母式的 女性,你想改回到事业型女人,成为职业妇女,是不可能的了。” “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把生命‘贡献’给你和孩子?” 黄关本是有酒之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你拿了本科,学文的,这个学 历只能找个秘书之类的干干。你能用英语替老板写信吗?你能说一口流利、不带 口音的英语向老板请示工作、传达指示吗?除了我,谁还认为你漂亮?” 张晓霁就觉自己急剧脱水,骨头筋一起缩,缩成个小黑点儿,没有一点尊严, 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和希望。 “行,就算你像周魁似的,找个秘书工作。一年一万多块钱。一报税,差不 多都给税务局送去了。小孙可能不知道美国税法,我收入高,税率也高,晓霁挣 点钱,抛家舍业,忙个要命,给税务局干呢。再一点,你去读书,硕士,博士, 你学历史的,没有奖学金让你拿,自费。就是自费,亚大你也进不了,只能到美 国中部、南部找个三流学校。读完了,学校名气不硬,照样找不着工作。小孙正 读书,苦处你说说。不像当太太做做饭那样简单。” 三人无话,黄关开始不停地打起呵欠来,道声晚安,回主卧房简单洗漱,睡 下了。张晓霁起来收拾碗筷,剩下的饭菜分类装进不同的硬塑储存盒里放进冰箱, 脏碗盘碟等摆进洗碗机,一按钮,洗碗机射水哗哗。孙丽丽帮了两下忙,见插不 上手,房里打亮起来。方厅、餐厅、厨房摆设比较简单,其特点可用四个字形容: 一尘不染。可见黄关持家之严,晓霁收拾之勤。突然,孙丽丽心里产生了几缕羡 慕,这才是生活。一年前来美国时,国内正兴起一股风,妙龄女性嫁中年男人, 众多的女大学生不等毕业就已经和离婚、甚至已婚的中年男人订了终身。她当时 好不鄙视,时代在前进,社会在进步,中国女人却反潮流而动,整个卖了自己。 现在,她突然觉得,其中不是没道理的。亚大那么多男留学生,可怜一点奖学金, 只要是有老婆的,老婆就没有一个不打工的。像张晓霁这样养着尊,尊不提了, 处着优,留学生里没有一个。等丈夫毕业了,找个工作,女人就开始生孩子,生 下孩子,舍不得餐馆、杂货店的钱让别人挣去,从国内接来父母或公婆带小孩, 又去打工,打得脸上皱纹早现,身体变形。好一点的,接着丈夫读书,等毕业, 半辈子过去了。如果倒个个,女的读书,男的打工,结果一定很惨,百分之八十 离婚。 晓霁招她坐沙发上。真皮沙发又软又暖,整个大腿底下和臀部非常舒服。 “我看老黄对你挺好的。” 张晓霁一听这话,胸中抑郁一扫而光,歪头笑了一下。 “老黄的工作能力、外表、收入、为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对你也非常好。 要是别的家,丈夫早逼老婆打工去了,总不能挣的钱全交税吧,剩一分钱是一分 钱。” “是。我有时候自己劝自己,有时我也去教会,黄关对我其实挺好,就是有 时说话难听,使劲贬我。他也挺可怜。中学没毕业就下乡,北大荒呆了八年。有 一年冬天差点没冻死。第一个老婆嫌当留学生家属太苦,离婚走了。第二个老婆 又不爱他。” 孙丽丽忙说:“你可别说你不爱他。矛盾更大了。” “他知道。他知道我不爱他。唉,我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爱他。他对我家 挺好。我爸妈退休了,我爸妈的生日、过年过节,他都给我家寄钱。还接我爸妈 到美国来玩。有一次,我爸给了他一个大嘴巴,都打出血了。还管我爸叫爸。其 实,他心眼挺好使。他第一个老婆和他离婚了,嫁了一个美国老头。前年,美国 老头的公司破产了,又离婚了。这号女人!没工作,没收入,他儿子告诉他。他 每个月寄四百美元,偷偷摸摸,不让我知道。我挺有气,我是你老婆。她和你什 么关系?再一想想,女人嫁一回这样男人也挺有福气。还有他儿子,一年学费好 几万,他一年拿两万。我也有气,他儿子来了,就叫我名字,哪怕叫声阿姨呢。 想想,儿子有这样的爸爸也是福气。丽丽你说,读书真是很苦吗?” “有奖学金好一些。如果全自费,又要学习,又要打工,苦死了。展一红你 记得吧,就那个大肥猪。丈夫在加州硅谷。来亚大读会计,自费,丈夫供着,笨 得要命,考试、作业不是 B 就是 C。刚读了一年,丈夫不要她了。书读不下去 了,毕业了也找不着工作,英语不好。昨天晚上,自己跑一个男人家去了。听说 那个男的有十万美元股票。今早搬走了。你说说。” 张晓霁瞪大眼睛,半晌言语不得。“真的?昨天她让我吃面条,那碗那个脏 呃。那个男人是谁?” 这回轮到孙丽丽嗫嚅不语了。 “你告诉我。我不和别人说。那个男的是谁?” 孙丽丽心酸如醋煮,哼哧半晌,才说出是朱推山。 “是吗。朱推山。展一红太亏了。她比朱推山高半个脑袋,两人一起走,太 不般配了。展一红如果瘦一点,其实挺漂亮的。” 说展一红嫁贱了,孙丽丽很受用。一时眉飞色舞,把砸了朱推山的电脑,用 油毁了展一红所有东西,添点油,加点醋,讲了出来。唉,孙丽丽终于又回到了 女人堆里。 张晓霁听得个心花怒放,“真的?” 渐入深夜,孙丽丽躺在客房床上,温温的水床轻摩着后身的每块肌肉和每一 根神经。不待合眼,张晓霁抱着枕头和薄被走进来。见孙丽丽满眼疑问,遂一笑 说道,他独自生活惯了,我俩分着睡,只有那事时才让我过去,一个星期两三次。 说毕,又缩头笑笑。 “丽丽,你说,星期六标语上写什么?”张晓霁躺在床另一侧,床很宽。 “打倒美国!怎么样?” “美国不是人,只能往下沉,让太平洋和大西洋淹了。打倒不准确。” “抗议美国的战争罪行。?” “应该写和中国有关的,抗议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 “中国大使馆多了,好几百呢,是哪个大使馆?” “也是。抗议美国轰炸中国在南斯拉夫大使馆?” “太长,标语要短,有力,让美国人一看心里就震动,得心脏病。” “打中国国旗?” “这和抗议无关。就像中国女排和美国女排比赛似的。中国死难记者的画挺 好。那……中国大使馆大楼呢?” …… 两个年轻女性,你一言我一语,无数的方案,无数的不满意。渐渐,两人无 言,张晓霁发出轻轻的睡眠呼吸。 孙丽丽也觉天旋地转,仿佛她走进了朱推山家门,朱推山正伏案工作。她从 后面搂住他,脸紧紧贴在他侧后颈上,贪婪地嗅着他身上那香甜、甜美的气息。 朱推山抬手递给她一幅标语:中国不可欺!中国不可侮!中国不可战!中国只可 和! 猛地,她睁开眼睛,瞪着满屋子的黑暗,眼角流出一串亮晶晶的泪珠。 shuming_li@yahoo.com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