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七部分) 树 明 四十三 从学生活动中心二楼大厅出来,草坪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朱推山坐到孙丽 丽身边。方才,魏洪斌向他表达了担心。大会上的辩论、语言冲突,不仅要影响 到星期六的集会,也会影响以后学生会的工作,甚至留学生个人之间的关系。魏 洪斌说,周魁更像个书生,倾向讲道理,不难对付。那意思是说,难对付的是孙 丽丽。他理解魏洪斌的心思。现实也是这样,能对孙丽丽施加影响的,整个亚大, 可能就只有他朱推山了。可他知,这山不好推啊。 “嗨,散会和你去市中心玩玩?” 孙丽丽站起来,屁股对着他,一阵猛划拉,裤子上的草沫子扑了他一脸,然 后越过两个人,坐在空地儿上。 大会开始了。魏洪斌先讲了一通团结,又讲了一通民主(少数要服从多数)。 见大伙没意见,说道:“第一项议程,标语口号。朱推山和孙丽丽在这方面做了 许多工作,大家向他们俩个表示感谢。” 大家鼓掌。朱推山眼角里见孙丽丽一副得意,一方面觉得她浅薄,一方面又 佩服魏洪斌有水平,特地把脸转向孙丽丽,向她笑,点头。惹了不少人看他。孙 丽丽没理他。接着,魏洪斌请他介绍一下标语口号内容。他说,主要工作是孙丽 丽做的,请孙丽丽介绍。 孙丽丽毫不谦让,记性真好,把星期日晚间委员会确定的图案以及后来确定 的口号、标语制作、旗帜制作,一一做了说明。接着,她说道:“还有三个,一 个做十面美国国旗,一个克林顿纸人,一个奥尔布莱特纸人,买一张巴顿画,代 表美国大兵,复印十张,集会统统烧掉,表达我们对美国炸中国大使馆的愤怒。” 周魁、郭学武还有几个人一齐表示“同意”。 朱推山脸都气白了,声音特大地,“我更正一下。我代表集会委员会郑重声 明,烧美国国旗,烧克林顿和奥尔布莱特,烧巴顿,完全是她个人的个人想法, 并不代表委员会,不予讨论。” 孙丽丽食中指并拢,剑一般挥来,“我是副主席,周魁也是副主席,郭、郭 是委员,我们都同意,就是委员会的意见。” 朱推山:“委员会七个人,你们三人同意,我们四个人不同意,你们是少数, 少数服从多数。魏洪斌是主席,他有最后决定权。” 全乱了,任何人可以随时授权给别人,任何人也可以随时被别人授权,不受 任何规章限制。但你不能苛求。 孙丽丽:“少数服从多数。委员会六男一女,男的一票,女的一票,男的里 面有分歧,四比二,不够一票,你们男的就必须服从我。” 数十人一下子愣住了,好一阵子才转过弯来,一齐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肚 痛流泪。 魏洪斌待大伙笑得差不多了,“最后决定大伙定。标语口号咱们一条一条通 过。大家举手表决,分同意、不同意、弃权,举三次手。可以不可以?” 齐吼:“同意。” 周魁举手,“我叫周魁,抗议委员会副主席,但不知道是第几副主席。”大 伙儿又笑了一阵。“我不同意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意味着多数压制少数。 明明是爱国,却让少数人的爱国热情不能表达。所以我不同意举手表决。” 魏洪斌一眼发现程铁农,忙说:“老程!老程在国内是省委办公厅处长,对 政治、政策,是行家,”有人说,哦,处长呢。众人齐将目光落在程铁农身上。 “探亲来美国。请程处长讲讲处理国际问题的准则。” 程铁农站起来,清清喉,刚要说话,周魁说:“处长算什么。秦桧还是总理 呢。” 程铁农尴尬至极,说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举手表决。”朱推山声音很高,站起来,“同意烧美国国旗的举手。” 这个问题,绝大多数人早在两天以前的电子网上辩论中就有了明确态度。同 意者明显是少数,一共十三位。 “不同意的举手。”呼,一片胳膊森林。 “有没有弃权的?”没有。 朱推山宣布:“烧美国国旗的建议被否决。” 如果到此为止,通过组织程序,问题也许能圆满解决。可是,得胜的大多数 一阵欢呼,掌声暴风雨般,这不是挑战、不是幸灾乐祸是什么! 周魁用最大肺活量喊,“我抗议!” 孙丽丽站起来,鄙夷地恶狠狠盯了周魁一眼,“抗议有什么用!凡是同意烧 美国国旗的,跟我走。”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孙丽丽转身往场外走,朱推山忙起来追过去,拉住孙丽 丽的胳膊,孙丽丽用力一甩,把朱推山晾在那里。周魁站起来,走出会场,郭学 武站起来,走出会场,稀稀愣愣,又有几个人站起来走出会场。魏洪斌跟过去, 半个多小时才回来,垂头丧气,劝说工作显然不成功。 这边,朱推山当然成了代理主席。没有了反对派,议程一项项顺利通过。那 边散会了,他冷眼里,不时瞄瞄那细细的模糊身影。那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夜 色里。 大会讨论热烈。每次留学生活动,每次华人活动,不是看看电影,就是吃吃 喝喝,多少年了,像这样大家对一个共同关心的政治问题,又有这么多的共同见 解,还是第一次。他们的话题已经超出了大使馆被炸这件事,如何加强华人的参 政意识,通过何种方式强化华人在吐桑政治、社会中的影响,明年面临美国大选, 如何凝聚华人力量,以一个共同的声音说话,等等。直到十一点多了,凉意不断 加深,才相约再会散去。 朱推山与魏洪斌等几个人边走边谈,到了主图书馆十字路口,挥手告别。他 傍晚五点之前来的。他没有校停车场许可,又不愿意花泊车费,就把车停在了豪 森街的路边上,然后和孙丽丽走到大学校区。这是一条路灯不甚明亮的小街,死 胡同。他打开车门,钻进车里,正要启动,左车窗上突然贴来一个黑影,他啪一 声锁上车门。原来一个女人,高高大大,学生模样。听说,这儿偶尔有过女大学 生卖淫。女人弯腰,脸对着车窗,一手护着腰下挎包,一手敲玻璃。他朝她摇手。 她对他说:“是我,孙丽丽的室友。” 朱推山放下车窗,细细看了她,似乎有点印象。她说:“我参加会了。” 朱推山马上打开右车门锁,探身推开右车门,“请进,我送你回去吧。” 三把舵,转过车头,开了十几米远,车头顶住樱桃街,在暂停标志下站住了。 朱推山打开左拐灯。拐四个楼梯式弯,两分钟就到孙丽丽住处了。 “乡村俱乐部路。”展一红低声说道。 朱推山静默了好一阵儿,闭了左拐灯,打开右拐灯。车上了樱桃街,走一段 一个暂停标志,车身一动一停,一耸一耸的。 进了屋,展一红站在地中央,半低了头,瞅着地毯,像个大木偶。朱推山说 坐沙发上吧。展一红坐到沙发上。朱推山拽过转椅,斜着身子,椅背夹在胳肢窝 里。她一身淡黄灰紫小花丝连衣裙,头发光溜溜拢到脑后,膝盖支起连衣裙下摆 中段,鼓起两个馒头。 “喝点什么?” “有白水吗?” 朱推山倒了大半杯凉水,递给她。她头仍半低着,抬手接过纸杯子。“…… 我托丽丽把我的照片给您。” “我不知道。” “老公不要我了。”她的声音很小,就像刚懂点事儿又不大懂事的小女孩儿, 又内向,又害羞,和别人说,她父亲过世了。 朱推山“是吗”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又给她倒了半杯凉水。 哪个大文豪说了的?每个人的幸福都是相同的,不幸却各有不同。其实,对 女人来说,各自的不幸是相同的,那就是没有找到一个好丈夫。展一红初中不是 一般的学习不好。母亲的笤帚疙瘩撞击她屁股再有力,也不能让她的学习成绩往 高了弹一点。一个学期下来,有一门试不及格就算是好的了。她进了职业高中, 学裁剪,现在叫服装设计,更早些叫裁缝。一天,她到叔叔家串门。叔叔是大学 数学教授,遇上了叔叔的研究生。十八岁的她,一副好腰条,一身合体的过膝短 裙。结婚。出国。丈夫有个誓言,普杜大学当年的中国留学生都记得,要让老婆 比别人的老婆过得更好。他不让她打工。每个月九百美元的奖学金,两个人过得 挺好。他们到了加州硅谷,丈夫搞拓朴的,研究电脑语言的语言。多少钱年薪, 她不知道。两年后,丈夫花三十五万美元买了一套三千平方英尺的公寓。去年七 月份的一天,他对她说,他只能再养她四年,她要自立。硅谷附近有著名的加利 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有斯坦福,也有数十所不出名的大学和社区学院,他却 开车长途跋涉八个多小时,把她送到了大戈壁滩里的吐桑,亚利桑那大学会计专 业。寒假他接她回家住了几天,一个星期又把她送回来了。两个学期,七门考试, 除了一个 B,两个 C,全是 D。这书已经没法念下去了。学英语时,英语老师过 多,听力凑合,但语言表达不行,发音即有印度味、西班牙味,也有南方口音、 牛津口音。毕业后找工作的机会等于 -1。 “不洗洗?卫生间在上边。”朱推山见她头上冒出细汗来,才这样说。 展一红特快地,左手护着挎包,碎步上了楼梯。朱推山脸上扑来女人身体卷 起的风,朝楼梯望去,身子更高更长,动感极强。他厨房里漱了口,又手指伸进 嘴里,上下牙床捅搓一遍,锁了门,熄了楼下的灯,上楼,卸去外衣长裤,后背 靠着床头,打开对面墙处的电视,音量调得低低的。 她悄悄闪进门来,一股水气,一股香波,头发干干的,还是那件过膝连衣裙, 脸眼重新上了妆。低眉垂目,一副任予,任夺,任取。 “怎么了?”展一红侧卧,见他醒来。台灯大亮着,电视演着。 “饿了。”朱推山一饿,胃火刺燎难受。晚餐和孙丽丽在越南餐馆吃的河粉, 不抗饿。 展一红立即拉着线毯,护住身子,捡起地上的裙子,套上,匆匆下楼,不一 会儿,楼下飘来葱花、鸡蛋的香味。朱推山蹬上内短裤,上身光着,下楼,进了 厨房。 “鸡蛋有半年了吧?”女人扬眉看他一下。 朱推山很少自己做饭,冰格里全是速冻半成食品,微波炉一热就好了。每次 购物,鸡蛋、蔬菜也买一些,总是大半烂掉扔了。展一红盛过一碗葱花鸡蛋快餐 面条,上面撒着几片蘑菇,一口汤下肚,极鲜,鲜极。他心里一阵感动。 “你叫什么名字?” 展一红娇嗔地看他一眼,“展一红。展览馆的展,一二的一,红旗的红。” “多大了?” “二十九。” “哪个省的?” 四十四 周魁到底是什么人?第一次见面时,他问周魁在哪儿工作,周魁躲躲闪闪, 说在一个社团工作。什么社团?非政治性的还是政治性的?如果是政治性的,什 么倾向?散会后,他问朱推山。朱推山也不知道,只说周魁在匹马社区学院学电 脑,下星期到 HS 公司上班。就这些。哪杀出来的程咬金? 他推着自行车回住处,路过八街时,车把一晃,想去找孙丽丽。旋即一想, 不妥。自己老婆要离婚,朱推山和孙丽丽刚闹崩,他去找她,说不清楚了。孙丽 丽认识张晓霁,黄关认识周魁。可是太晚了,黄家别躺下了。 魏洪斌深深感觉到了非威权组织领导人的苦恼。他是集会委员会主席,可他 除了道义上的之外,对其他人没有一点约束力。谁都可以兴之所致与他对立、对 抗,在阵营内拉派结伙与他对着干。这三天来,他几乎有一半时间和精力放在电 子网上笔墨论战。内耗!国内团支部、班委会、学生会、党支部谁敢这样?他是 支部书记、学生会主席,一言没有九鼎,也有八鼎、七鼎。报上说,美国总统克 林顿个人修养极差,动不动就对手下人(那可都是部长、副部长一级的)大喊大 叫,咆哮如雷,他魏洪斌敢吗?去年,他任学生会副主席,一次办什么事了?春 节联欢。搬弄音响电视时,一人不小心,麦克风摔到地上,他口不应心地只说了 一句“注意点”,那人转身就走了。 他跳下自行车。周魁到底要干什么?他怎么想都觉得周魁的目的不简单,绝 不是为了抒发过多过浓的爱国热情。其实,周魁在暗暗地拿孙丽丽当枪使。孙丽 丽就个人而言,没什么个人主张。可是一有人的主张对上了她的脾气,她就不自 觉地跟人家跑,还跑在前头。傻--,他忙中止脑子里的下一个字。这周魁是要 毁了这个集会。 当孙丽丽领那帮人撤离会场时,他跟过去。那帮人在大草坪另一边坐下,他 也坐下。他先一通检讨,说自己能力不足,没把工作做好,恳请大伙批评。“有 几句话,还想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第一,大学校园内集会不必经过警察局批准, 但也有许多限制。校园内不许动火,连放二踢脚都不允许,更不能允许烧美国国 旗了。这样,各位的意见就不符合校规了。集会要到警察局申请。而警察局不可 能批准在大学校园内公开举行政治集会的。把你们批到别处去,像上星期六有同 学说的,让咱们到南边墨西哥人居住区去,那咱们抗议谁呢?第二,也是为大伙 的将来负责。我是搞政治学的,对美国政治有一定了解。激进的政治集会很容易 导致联邦调查局的注意,个别人极有可能上黑名单。如果有人回国探亲,回来时 不让你入境。毕业后,如果你们不想回国工作,在美国找工作也有麻烦。有人吃 过这个亏。我诚心诚意为大家伙儿好。第三,烧国旗,美国国旗,很可能被美国 右翼政治团体和政客利用,借题发挥,说我们是受谁谁谁指使的。这一年来,这 事儿那事儿的,中美关系受到很大损害。我真担心这件事被人利用了。正如我在 网上说的,外交要讲究有利、有理、有节。第四,美国人也有爱国主义,星期六 毕业典礼,许多美国人都是年轻人,看咱们烧他们国旗,发生冲突怎么办?发生 冲突,警察肯定要干预,抓人怎么办?判刑怎么办?星期六奥尔布莱特要来,警 察肯定少不了。谁不爱国?一旦发生冲突,吃亏的肯定是咱们外国人。真的,我 魏洪斌不是孬汉子,如果说‘三烧’有利,我豁出这一百三四十斤。望同学们三 思。” 魏洪斌够苦口婆心了。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以为苦口婆心,坦 诚以待,人家却能听出不同的音来。“得了吧。豁出一百多斤,烧个纸旗你都不 敢。” 周魁:“我们知道你的想法。我问你一句,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时,想没想 过、怕没怕过中国人愤怒?” 魏洪斌:“我承认你问得有道理。美国肆意挑衅。难道美国做流氓我们也跟 它学当流氓吗?” 人群一下子愤怒了。“你说我们抗议美国是流氓?”“你替谁说话?”“你 是中国人吗?”“滚,汉奸。” 魏洪斌举起两手,想让大伙静一静,听他解释。没人理他,嘘他,喊他滚。 他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背后有人说:“这水平,还当主席。谁选的?” 孙丽丽:“和谁选的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自己干自己 的。” 又听有人说:“联邦调查局的事是真的?” 周魁:“你怕了?” 孙丽丽:“你怕了!” 有没有办法制止他们?魏洪斌琢磨了好一会儿,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除非他们自己改变了态度。 他们在什么条件下能改变态度呢,即什么条件能使他们改变态度呢?怎么样 创造让他们改变态度的条件呢?应该先把孙丽丽争取回来? 魏洪斌推起自行车,慢慢向前走。街道很静,前后视野内没有一个人。一丛 丛仙人掌。一只只仙人掌鹪鹩。野兔。蜥蜴。几声响亮的虫鸣。大自然没有寂静 的片刻,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们把利用生存空间的时间巧妙地错 开。白天,是人的忙碌世界。人休息了,看电视去了,泡酒吧去了,另一种生物、 另一些生物的生命之剧开幕了。哪一种生物能够、有权力宣称地球的生存空间只 属于自己呢? 人认为自己很伟大。可是在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小细菌、病毒、线粒体等等, 就公开藐视人的伟大。在他们眼中,所谓的人,不过是提供生命养料的一堆垃圾 而已。他们公然嘲笑人的自大和狂妄,你想长寿,让你夭折;你想健美,让你病 弱;你想消灭谁谁,谁谁变体,让你只好摊摊手。你们建立国家导弹防御系统, 你们监视天外飞来的小行星和慧星,你们预报地震和海啸,你们发展医药,你们 练功,你们做这做那,告诉你们,当爱滋病突然有一天能够像感冒病毒那样传播, 当爱滋病能够像天花、鼠疫那样迅速导致死亡,你们人,自称的地球主人,统统 变成了鸟、兽、微生物之食。 人类社会不也是如此吗?唐太宗曾被称为“天可汗”,元世祖铁蹄践踏欧亚 大陆,西班牙曾雄踞海上,大英帝国曾膨胀千数倍,拿破仑曾横扫欧洲大陆,法 西斯德国眼看着就要把整个欧洲、北非纳入版图,大卫以色列也曾自称是上帝的 选民,现在何在?汉唐盛世的中国现在是第三世界国家,西、英、法、德现在不 得不看美国人的眼色行事,那个以色列四周强敌,终日提心吊胆。美国,你能够 永远强大?永远世界第一?你把世界所有国家都视为潜在的敌人,修建国家导弹 防御系统,拼凑地区导弹防御系统,沙盘推演星球大战,当世界各国、各民族有 一天共同反对你时,你防得了吗?最高的防御系统在各国之心,各民族之心,在 和平。你把别人都当作敌人时,别人就一定会成为你的敌人。 魏洪斌走着,思考着,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你一定猜着谁应该出场了。 “你差点杀了我。”百丽卡·巴卢斯基夸张地惊叫起来。 他傻傻地向她笑笑,思绪还没有完全从瑕想中抽回来。 “愿意到我屋里坐坐吗?像朋友那样。” 魏洪斌未置可否,和百丽卡并肩走过自己的住处,进了姑娘的房。室友们都 搬走了,新房客还没来,屋子显得空空的。喝了杯橙汁,魏洪斌才完全回到现实 中来,对误入此处懊悔不已。 “方才会上,我看你不一会儿就走了。” “你们说中国话,我干嘛陪着?你们好像争论什么事情。” 魏洪斌顿时警觉。这东西是联邦调查局的眼线,尽管是违心的眼线。违心的 眼线也是眼线。虽然美国的眼线不同于中国人印象里的特务、细作,但眼线还是 眼线。“是有些分歧。这么多人,不可能人人想法一致。” “我又看了一遍你的直播采访。你回答得真棒。我想,如果你到 CBS 上, 也会是出色的。” CBS 电视台,经常播放电视直播采访,有几个相当厉害的主 持人,据说,许多社会名角被这几个人采访之后,都要前往医院做心脏检查。 “我感觉,中国在美国媒介中的声音太弱了。美国人不知道美国和中国有共同的 战略利益,只知道美国和中国在所有方面都是冲突的。” “我不这样认为。”魏洪斌果断地打个手势。百丽卡嘴角立即浮出笑来。魏 老师助教时,对不同观点常用这种严肃而又极其鲜明的表达态度方式。他说: “关键是美国必须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许多美国人,这里不包括居心叵测的美 国政客,看中国的许多事难以理解。你们中国那样做或者这样做,不就行了吗? 可是,在中国,就是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就行不通。这里有文化、传统、历史、 哲学、思维方式等一系列因素。我举一个例子,这两年,美国的中小学校枪杀大 案一个接一个。美国政府、国会、民间到处辩论禁枪问题,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中国人认为,有什么可辩论的,政府一声令下,禁枪,快捷了当。而美国人则认 为,你们中国人这样想是不应该的,不能让政府有说禁枪就禁枪的权力。二者没 有交集。所以,要想相互理解,就应该尊重对方的选择。中国人认为,政府干预 社会生活是政府的职责和责任。美国人认为,政府干预社会生活将导致政府独裁。 这两种观点哪个对?哪个比哪个好?” 百丽卡轻轻扯扯两个嘴角,略耸耸肩,以示难以回答。 “巴卢斯基小姐,你是对的。不能比较。在美国,政府不干预社会生活是对 的。在中国,政府干预社会生活是合理的,是对的。如果中国人要求美国政府按 中国的方式去干预社会生活,美国必然陷入混乱。你认为我说的对吧?”魏洪斌 见百丽卡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继续说。“同样道理,如果中国政府按美国人想 的,对社会生活放任自流,同样要导致混乱。中国文化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 尝试理解对方。所以,中国人能够理解美国的政治运作,不说三道四。可是美国 呢?什么事都要求别人和它一样。不一样,你就是错的,你就是我的敌人,你就 应该下地狱。这样,怎么能对中国有正确理解呢?” 百丽卡本能地不同意魏洪斌的这些话,可是她找不出语言逻辑和表达完整方 面的漏洞。魏洪斌在这方面是无懈可击的。可是,她认为,他的大前提错了。魏 老师魏先生把中国价值观和美国价值观相提并论,还认为二者应该和平互存。这 就错了。她本能里,只能接受美国价值观更具普遍性这样一种观点。可是,也许 是传统,也许是女人的习惯,她颇礼貌地避开了哲学辩论。 “你说得有道理。我承认。能否让我们放下政治,谈一点私人问题?” 魏洪斌除了表示同意,没有任何其它态度可供选择。 “我是不是太胖了?”话一出口,姑娘眼里就饱含了泪。对二十岁出头的女 孩来说,胖比容貌丑更严重。 “不。你不胖。” “我问你的感觉。” “我觉得,你正合适。你即使再胖一点,我也不觉得你胖。” “你认为,我是不是太大了?我五英尺九英寸,一百九十磅。”约一米七五, 一百七十三斤。“胸太大了。中国人喜欢小巧玲珑袖珍型的。对吧?” “不一定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其实,魏洪斌发现,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她的皮肤质量、体态柔和程度确 实比不上杨佩玲。可她是白人,能激起他的征服感;她又是个大学生。……但是, 不管怎么说,他还没有娶个洋太太的心理准备。中国人吗,到美国毕竟时间还比 较短,男女交往总是和未来婚姻连一起的。 “你是一个好姑娘。我没有一点不喜欢你。你知道,我将来要回中国的。” “你一定肯定我不愿意到中国生活吗?你看,中国人抗议美国政府的集会我 都能够参加。洪,我爱你。” 美国人的习惯,最爱的称呼是仅仅保留名字的第一个音节。如果百丽卡知道 中国的习惯的话,她会像典型的中国城市女孩儿一样,甜甜而又带着点腻腻地, 叫他 斌。 魏洪斌开始认真地看着这个女人。 他们紧紧相拥。魏洪斌喃喃自语,“中美关系像我俩这样就好了。” 百丽卡突然一连串大叫:“ Fuck me(X我)!” 四十五 麦可什先生使劲按喇叭,停车道前左右无数台摄像机像肩式反坦克导弹发射 器,牢牢锁定他。他回身后望,李文和没了踪影,临街窗、门全用土棕色木板钉 死了。他把车档搬到泊位,使劲一踩油门,发动机带动排气管子一阵怒吼,狗仔 记者们一惊,猛地跳开,他迅速换档,从狗群缝里窜了出去。 大报、小报、电视台记者们最近几天又开始包围他的家,就像一群饿狗,眼 里放出贪婪的光,恨不得捕住他,连影子都一起撕碎了。自从三月份被正式指控 并被开除公职(解雇)后,他就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被中央情报局特工跟踪, 监视,被记者们包围、跟踪。 咖啡桌上摆着厚厚一本相册。他翻开来。一个英俊青年,浓浓的黑发,泛着 蓝光,一对充满着自信、聪明的俊目,方方正正的脸膛,真正男子汉般地微笑, 那微笑里有吞天吐地之志,瘦削的身材,双手把着一辆自行车。那年,二十四岁, 刚从中国台湾来美国不久,大学校园留影。三十四年了,大脑里的知识和智慧挤 得头发无法留根,岁月刻下了慈祥的额纹、眼纹、腮纹,且含着淡淡的愁思、委 屈与悲愤。 他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凭着中国人的勤奋,他给自己戴上了博士帽,他 成了科学家,一流科学家,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顶尖科学家。如果他回 到中国,他会成为 XXX 之父的社会名流,跻身于科学、社会上层,任何一个编 年史家,都不会忘记写上他的名字。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热爱美国,他入了美国 籍,他为美国的强大、孔武有力贡献了差不一多一生(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如 果没有他,美国的核武器要想达到今天这样先进,至少要五年、十年以后,甚至 永远没有今天的水平。他,一个平和、和蔼、除了自己的科学而别无它求的人。 他信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尽管美国人说这个信条出自《圣经》,他却没 有告诉美国人,说出这话的人是孔子,比耶稣出生早了四百年。因为他认为,如 果人能遵守之,比知道谁先说的更重要。他还是一个循规蹈距的人,开车不超速, 不闯黄灯,遇到暂停路标,绝不踩一下闸就过去了。他爱人爱己,有礼貌,讲亲 情,乐于助人,总之,他有极其良好的个人品质。这些个人品质来源于中国文化。 他经常出席美国国家和外国的、国际的学术会议。作为美国著名实验室的顶 尖科学家,他在专业领域成绩惊人,受到科学家们的赞叹、佩服,包括小小的、 善意的嫉妒。当然了,作为美国的核武科学家,他掌握着美国最先进的核武器核 心机密,也必然地受到所有国家情报、军事部门的关注。但他严格遵守实验室所 有科学家都遵守的准则,严格区分学术和武器机密的界限,即使和祖国的科学家 们在一起,也未尝透露过一丝一点、没有任何技术操作性的机密细节。多少年来, 他的这一良好行为,受到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情报部门和官员的好评,得到了 科学家们的尊敬和信赖。他全心全意地为美国的强大而工作着。 可是,三年前他受到了不正公对待。这不公正对待源于一件可笑的推测。中 国成功地进行了一次导弹试验,大大缩小了中美两国核武器的差距。这本是很平 常的一件事。在国家存在的情况下,在强权国际政治存在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国 家都必须建立自己的巩固的国防。谁也不能把自己的国家安全交给自认为是国际 警察的美国来掌管。以美国为世界第一,俄罗斯、法国、英国、以色列、印度、 巴基斯坦、加拿大、北朝鲜、伊朗、中国等等,都在研制越来越先进的导弹。问 题是,美国只愿意自己制造导弹,放导弹,而不愿意看到别的国家,尤其是非盟 国,也这样做。每年花费数百亿美元直接和间接地对世界各国进行监视。突然, 美国情报部门发现,中国试验成功的导弹很像(请注意这个动词:像)美国的 W-88。于是,中央情报局、国会某些政客开始推理了:中国的导弹为什么像咱家 的 W-88 ?(疑问)。中国不应该具备发射这种导弹的能力呀。(预设立场)。 中国不具备发射这种导弹的能力(把预设立场变换成逻辑前提),又从哪里来的 能力呢?(疑问)。当今世界,有这种技术的只有美和俄。美、俄都不会把这种 技术转让(卖)给中国,那中国只能偷。偷美国的。好哇,你中国敢偷咱美国的 “大巴巴”( W-88 的谐音)。于是,美国的政治家们愤怒了。 这叫什么东西!美国说,人权、民主原则是相近的,让所有国家都实行美国 式的政治制度和人权规范。却不允许导弹参数、数据有相近性。 美国的政治家们愤怒了。质问情报部门,你们怎么没抓住中国偷 W-88 ? W-88 那大家伙是不能偷的。中国人又不可能像罗宾汉、佐罗那样装扮成夜行盗, 夜闯洛斯·阿拉莫斯,那一定是有人充当了中国的间谍,偷偷把 W-88 机密递给 了中国。(预设前提)。谁偷偷把 W-88 机密递给了中国?肯定是在洛斯·阿拉 莫斯工作的人。(推论一)。肯定是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而又能接触到 W-88 的人。(推论二)。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而又能接触到 W-88 的人里面有一个 中国人,唯一的一个中国人。(前提)。那就一定是这个中国人。(推论三)。 推论完成。 中央情报局、能源部情报部门(反间谍部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反情 报官员肯定读了许多侦探小说,他们经过充分讨论,并获批准,暂时没有惊动他, 连他的电脑都没有检查,要放了长线钓大鱼啊。放了三年长线,别说大鱼,连个 小虾米都没钓上来。 三月份,美国众议院特别调查委员会的《关于美国国家安全以及对华军事及 商业关系的报告》(即《考克斯报告》)即将出台。报告中,直指他是间谍,出 卖了 W-88 机密。考克斯们以煽情语言说:这样,我们还能保证我们的孩子、孙 子免受中国核武器的袭击吗?顿时,无数电影大肆渲染的核恐怖场面立即出现在 美国人脑子里,众多美国人那受虐待狂心理立即被煽动起来。他成了众矢之的。 电视、报纸、新闻杂志公布他的照片、罪状、罪名,严辞谴责、谩骂,政治家们 把他比作是五十年代初罗森堡夫妇间谍案以来最严重的间谍案,可以与罗森堡夫 妇相比,暗示他应该上电椅(死刑)。 四月十日,一群特工闯入住所,翻个底朝天,各种各样先进仪器又探带测, 足足闹腾了六个小时,拉走了好几箱子“证据”。多少箱子?他无心数,也不知 道怎么数。现在,这翻的痕迹犹存,让人一看就觉心上扎了一把尖刀。他欲哭无 泪, 从哪天开始了的?电话铃响,他不敢接。多少美国人的爱国情绪被主流媒体、 政客煽动起来了。无数的骚扰电话借着电波传来。有的骂:“我操中国人!”有 的恶言恶语:“滚回你他妈的中国去!”“中国猪!”“中国佬!”他想说,我 是美国公民。他想说,我是美国人。可是,美国人承认这一点吗? 从哪天开始了的?邮递车从房前消失,可他不敢取邮件。多少美国人,包括 性格温和、待人和蔼、微笑里满满温柔的小学女教师,把爱国主义精神化作粒粒 英文字母,凝成杆杆英文单词:绞死你!猪!败类!杂种!母狗下的!滚中国去! 中国乞丐!寄生虫!你应该庆幸你还活著!烧死你!YouFuckingChinese(操你 们中国人)!为什么?美国人的绅士风度、平和、宽容、礼貌……,一切西方文 明的个人风格,哪儿去了?! 于是,他换了电话号码。这个电话号码,他和全家人已经用了二十年,多少 朋友、相识的、不相识的,都知道这个电话号码。他的名字和这个电话号码,已 经在本地电话薄上存在了二十年,今天,不得不……。他想哭,无泪,泪都流到 了心里。他在院子四周建了篱笆,修了大门。他喜爱整齐,就像那条条电脑指令, 多少年前就想修篱笆和大门,可一直拖了下来。现在终于修成了。这不再是为了 整齐了。这篱笆、大门只是填了一点点自我保护心理,一点也挡不住美国人的爱 国心发射出来的仇恨。 他受到了超规格保护,一出门,车后一长串防弹车紧紧相随,八辆,整整八 辆。他一下车,左右身后立即无数彪形大汉。他进商店,去饭店,车检,银行办 事,他们就跟进去,寸步不离,看你买东西,看你和谁说话,看你做事。 他失去了朋友。他爱交际,有许许多多中国人朋友,也有许许多多美国人朋 友。他请他们来家做客,他去他们家做客。现在,许多人不敢登门了,不敢和他 联系了,谁愿意、不害怕受联系调查局特工的盘问、怀疑呢?!他有一个很大的 花园,他爱园艺,种了一大片各种瓜果蔬菜,分送给朋友,赢几声称赞。今年, 雨水特好,收成也特好,却送不出去了。极少有人敢接受“中国间谍”的馈赠。 爱女聪明,漂亮,爽快,加州大学毕业,在电脑公司工作,与同事相处甚好。 可是父亲的事情一出来,她最好的朋友不敢和她说心里话了,不敢和她多交往了, 华裔同事不敢和她用中文说话了,犹太人、朝鲜人、日本人、德国人更是见面略 一点头,立即侧身而过。他们都是敏感性极强的少数民族,谁都害怕无端被卷入 间谍事件,进入中情局特工和眼线视野。谁不害怕纯种美国白人的“爱国”! 他是中国人,一直信奉中国人教条:脚正不怕鞋歪。自己光明磊落,正大光 明,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一些好心的朋友悄悄劝他请律师。他不请。自己清白, 干嘛要律师辩护!然而,铺开盖地而来的指控,雷电交加的恐吓和骚扰,中央情 报局、能源部官员一次次放狠,终于让他吃不住了。他想到请律师了。可是,哪 个美国律师愿意为一个中国间谍辩护呢?美国上下一致认定他是出卖了美国利益, 出卖了美国的核武机密,指控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谁愿意为他败坏了自己律师 的名声,砸了以后的饭碗呢? 三月初,美国参议院举行紧急听证会,能源部情报部门官员正式公开指控他 是中国间谍。三月六日,最富盛名的《纽约时报》发表长文,以最煽情的语言, 确定他是中国间谍。美国公众大哗,政界大哗。中央情报局、国家能源部受到社 会广泛而一致的指责:这样一个间谍,为什么还让他在国家实验室上班?为什么 不逮捕他? 能源部长,这个西班牙后裔慌了,把能源部反情报部门代理副主任特鲁洛克 叫来,英语、西班牙语混在一起,猛一顿咆哮。最后,特鲁洛克总算弄明白了, 部长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拿到那个中国人的间谍证据。特鲁洛克有苦说不出来。 三年前,他任反情报部门主任之职。那时,一共九个人受到怀疑。正是由于他的 主张,才把调查完全放在那个中国人身上。当时他以为,很快就会调查出结果来, 还会抓到来自中国方面的一条“大白鲨”。哪知,三年过去了,大白鲨不知在太 平洋那里游嬉,那个中国人没有一点“出格”举动。他交不了帐了。部长一怒之 下,撤了他的主任之职,让他任代理副主任,继续主持间谍案调查,颇有让他戴 罪立功、斩马谡的劲儿。这不是,又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现在,总统克林顿、安全助理伯格也受到指责,大有称克、伯卖国之势。克、 伯命令能源部长无论如何得解决这个问题。没有证据怎么解决?说能源部一开始 就错了?承认能源部无能?说那个中国人不是间谍?能源部长,这个西班牙后裔, 曾经是美国种族歧视的受害者,这时,为了保官,不惜把一个本份、老实的一流 科学家推下深渊。他和特鲁洛克夜窗下定下了毒计。第二天,一批反情报官员, 包括中央情报局特工,突然检查了那个中国人的办公室,哦,证据查到了,那个 中国人把那么多“机密”下载到非机密电脑。第一个推论:把机密输送出去。第 二个推论:中国有意识地进入非机密电脑,偷走机密。能源部长松了一口气,开 除那个中国人的公职(解雇)。考克斯们立即如获至宝,看,间谍案铁证如山, 证据确凿。如果谁再说《考克斯报告》像三流间谍故事,他妈的你敢快住嘴!本 人有证据。这是《考克斯报告》能够提供的唯一一个“证据”。 中央情报局长很恼火。能源部那帮废物,一个案子,整了三年,数十万美元 干进去了,连一点蜘丝马迹都没查着。可上边却向他压来。为什么不逮捕那个中 国人?你他妈的说为什么,狗娘养的。不过,他很快就被别的事吸引了去。本· 拉登可能要在芝加哥、纽约、旧金山等四十余城市“做事”,七大航空公司可能 是“做事重点”。某些位“亲华”议员让他为“误炸”中国大使馆的情报失误做 出解释。据说,米洛舍维奇总统派出数支小分队赴意大利、英国和德国。伊拉克 人暗杀萨达姆委员会需要增加拨款五十万。伊朗出现地下反政府组织。操。全都 没影,却不得不防。再有一个大使馆,或者是一架飞机,一座桥梁,被恐怖分子 炸了,这局长非丢不可。那个中国人,找个借口抓吧。他按电铃,一位少校应声 而入。他指示道:找个机会把那个中国人抓起来。少校应是:我们有证据抓他。 有一天他在街上打喷嚏,喷出来的鼻涕,那就是抓他的证据。中央情报局长挥挥 手,让少校退下。他觉着少校多舌。怎么抓人,还要你来教我吗? 方才,麦可什来访,这是一个不怕担嫌疑的勇敢的人。麦对他说:算你幸运。 是中央情报局而不是联邦调查局管你的案子。要是后者,你可能早就失踪了。 昨天,一位大学同学对他说:你注意到没有?美国政客和媒体提到台湾时, 从来不说中国台湾,也不说中国,但说你时,却叫你中国人。这不同的表述暗藏 杀机啊。你明明是在台湾出生的吗。 我做错了什么?他合上相册,扭暗灯,习惯性地望望窗外。窗外是一片木板 纹络,一圈圈,就像沼泽泥潭。 被叫了两个月“间谍”,却没有一丝一毫证据。我是美国公民,享受美国宪 法权利和保护。美国宪法有“无罪推定”,即在法院做出最终判断决前,任何人 均视为无罪。辛普森前妻及其男友被杀案,证据一大筐,可没有人胆敢公开说辛 普森是杀人犯。那样说,是违反人权的。可今天,我没有做过间谍,情报部门没 有任何我是间谍的证据,法院没有判决我是间谍。可是,国会议员--法律制订 者却到处说我是间谍,电视台、报刊一口一声我是间谍,匿名恐吓者要以私刑处 决我这个间谍,我的人权哪儿去了? 我违反了安全规定吗?将资料下载到非机密电脑是我本职工作的一部分,是 为了保护我的密码,保护我的档案。说过可能输送机密出去,可是查过了,我没 有输送任何机密给别人、别的国家的记录。反情报部门又说别人可能闯入,盗走 机密。我对他们说:“我的电脑设有三重密码,几乎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哪 个电脑专家都知道这个道理。况且,也没有别人进入我的电脑的记录。我按本人 职责工作,又没有出任何问题,怎么叫违反了安全规定呢? 另一方面,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几百个人都将机密文件转入个人电脑。为 什么他们放着其他人不管,唯独起诉我?莫非真像麦可什先生说的,只是因为我 的中国人背景;只是因为美国政治需要一个《考克斯报告》的替罪羊。 怎么能把一个无辜的人推上政治祭坛呢?美国的民主、人权、反种族歧视等 等,都哪去了?要不要另一个国家以炸弹告诉美国:你要尊重人权呢! 四十六 魏洪斌被轻轻的锅碗瓢盆声弄醒了,转动脑袋,两边瞅瞅。卧房的摆设很简 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一台十四英寸电视而已。特色是窗帘,白底,淡墨碎菊, 上端抵棚,挽了垂帘,直下离地一尺,棚对角线系了两条彩带,升起数只彩色气 球,一串风铃,两个布娃娃打秋千。桌上一盆黄翠色仙人球。壁橱门敞开,满满 挂着各式女式服装,香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闺房呢! 他下床,从地毯上乱扔的衣服阵里捡起自己的短内裤,穿好。百丽卡正在厨 房做早餐,四只鸡蛋正在平底锅浅吟低唱,一小盆蔬菜沙拉正欲翩跹起舞,四片 面包,两大杯牛奶,两杯橙汁,果酱。从身后看百丽卡,上边横着一条黑细布条, 下腰横着一条黑细布条,再下竖着一小段黑细布条。天天吃这些东西,皮下脂肪 不茁壮成长才怪。他从后边轻轻抱住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侧颈。百丽卡回过头 来,嘴接住他嘴上。他的手环胸伸进,粗粗的,硕大,有点吓人。 “农场累吧?” “不很累,杂活。许多墨西哥人,说西班牙语,我可以向他们学。”她说了 一句西班牙语。 “什么意思?” “我爱你。” “我也爱你。别去农场了。可以在餐馆干吗?听说,当女侍很挣钱的。” “餐馆星期六中午非常忙,我不可能请假的。” 魏洪斌差一点被巨大的感动浪潮呛过去。姑娘太细心了,因为不耽误星期六 的集会而去农场做农姑,风吹日晒。没到过亚利桑那的人不知道什么叫日晒,由 于湿度特小,紫外线、红外线、各种可见光,挟着钢针,穿透一切衣物、遮阳布 料,直刺肌肤,剥开肉皮,硬硬把色素往外拽。他把她转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她高大的身子顿时如小鸟般,紧紧依着他的胸膛和臂膀。 门铃报警。他不舍地放开百丽卡。两个陌生人,便装,问百丽卡在家吗?他 让俩人等一下,关上门,进厨房叫百丽卡。百丽卡忙关掉炉子,小跑着回卧房, 套上连衣裙,打开房门,脸顿时拉了下来。 “我想你不会不欢迎我们吧?”两个联邦调查局便衣特工中的一个说。 魏洪斌穿戴整齐也出了卧房,百丽卡对他说:“两个联邦调查局畜牲。”他 转身回了卧房,关上门,留下一条缝,身子隐在门后,耳朵紧贴在门缝旁边的门 板上。这种专供出租给大学生的房子,隔音很差,两个特工说话音量又不低,他 越听心越往上提,最后,手心攥出一把汗来。 特工前脚出门,他后脚冲出房门。临出门时,他和百丽卡说了句什么,说的 是英语还是中文,也不知道。回到住处,找出电话本儿,拨周魁电话。那边电话 铃响了一声,没人接,又响一声,又没人接,一直响过四遍,才传过来一声 “喂”。 “周先生,请周魁先生接电话。” 粗粗的一嗓叫周先生。可是电话里除了一片英语、翻箱倒柜的嘈杂外,没有 周魁的声音。话筒显然在周魁手里,他为什么不说话? “周魁。我是魏洪斌,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联邦调查局的?” 周魁在那里哆嗦不止,最后放出哭声来,“警察。” “我马上过去。” 魏洪斌放下电话就往外跑,跑了一步,没等出屋,突然想起孙丽丽。他给孙 丽丽打电话,一声响,二声响,那边没人接,急得他直敲墙,Come on. Come on. 快点。快点。终于,有人抄起了电话。“孙丽丽!” 那边的女人懒懒一声稍候,他就听见擂墙声,再一声尖尖叫“丽丽”。 “谁?”孙丽丽拿起话筒。 “你没事吧?” 孙丽丽顿时睡意全消,“推山!” “我不是朱推山。我是魏洪斌。是这样,我马上要走。周魁可能有麻烦了, 警察在他那儿,可能和集会有关。再见,我马上得走了。对了,我想你马上到别 的地方去,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呆一天。” 孙丽丽一下子蹦下地,“我和你一起去。” 真麻烦!由于昨晚大会的过节,他又不好拒绝她。她要是梳妆打扮、擦胭抹 粉的……?他跑出屋,钻进车里,发动起来,猛一踩油门,轮胎一声怪叫。到了 八街,孙丽丽早已等在人行道上了,头发一圈儿湿。孙丽丽上车。他在方向盘上 摊开地图,查找周魁的住地儿。天刚蒙蒙亮,地图看不清,他打开车顶灯。越急 越找不着,这周魁住的是什么鬼地方。终于,找到了,他开车转上帕克大道,一 直朝南开去。 “怎么了?”孙丽丽问道。 “我刚得到消息。联邦调查局发现,有人张贴恐怖主义通知,在奥尔布莱特 来的那天制造骚乱。听到消息,我”魏洪斌一阵心跳,说话慢了下来,“立即-- 想--到----周魁--和----你。还有,塞尔维亚、伊拉克等团体,还有美国的三个 反战团体,明天飞来吐桑,要在吐桑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反战集会。联邦调查局 和中央情报局担心恐怖分子闹事,调动大批州警驻入吐桑。” 果然不出他所担心的,孙丽丽脸色青铁般重,“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和你们说过,有一个叫百丽卡·巴卢斯基的大学生,我是她班上的助教。 她是联邦调查局的眼线。早晨,她突然找我,告诉我的。” “你和联邦调查局有关系,对吧?” 魏洪斌一阵烦躁,强压住自己。“我和联邦调查局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百丽卡·巴卢斯基是联邦调查局在亚大的眼线。联邦调查局的这种眼线很多,这 不是秘密。我是她班上的助教。她要和助教搞好关系,这对她考试有好处。这是 第一。第二,如果我和联邦调查局有关系,我为什么关心周魁和你?为什么要告 诉你这件事?我早上睡懒觉不好吗?” 孙丽丽想想,也是,如果魏洪斌和联邦调查局有关系,再愚蠢也不会这样做。 她的脸色柔和起来,带着责备和另一点什么,瞪了魏洪斌一眼,“问一句怎么了? 堂堂男子汉,大博士,心胸狭窄。” “你知道吗?有时,人想做好事,却被误会,一辈子洗不清。” 孙丽丽:“这不洗清了吗?唉,警察真的去抓周魁?” “不知道。听到消息后,我立即给周魁打电话,他说,他那里有警察。” 孙丽丽不说话了。把车后镜扳过去,挎兜里取出梳子,口红,雪花膏等物。 过了二十二街,路面顿时不平起来,马路牙子底下躺着易拉罐、玻璃瓶子、 碎纸。路两旁,一家一家店铺,小小的,墙上喷了许多奇怪的图案,不知是店家 有意绘制还是街头小流氓的恶作剧。街道越走越觉得窄。这儿开始是墨西哥人居 住区了。很静。空荡荡的。魏洪斌不由胆不壮起来,胆虚起来,胆吊起来,害起 怕来。据报道,这一带是贩毒、凶杀案件多发之区。左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 弯,前面一片平房公寓群,数辆警车停在一户门前,警灯闪烁,远远围了一群人。 天开始亮起来,五点十二。 魏洪斌远远停了车,锁好,和孙丽丽走过来。房门大开,正是周魁住址。迟 疑了一会儿,他走近一个警察,“这是我朋友住处,我可以看看他吗?” 警察站在黄色隔离带里边,冷冷的,“不行。” “方才,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来。这和我帮他找律师有关。” “哪个是你朋友?” “一个中国小子。” 警察冲另一个警察喊了一下,另个警察走过来,也许是个小头头。“什么 事?” 魏洪斌壮壮胆,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美国警察打交道。“我叫魏洪斌,亚大 政治系博士生。我是中国人联合会主席,这里住的那个中国人,是副主席。方才, 他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有话和我说。” 警察小头头想了一下,撩起黄塑料带。魏洪斌、孙丽丽钻过去,跟着警察小 头头进了屋。一进屋,魏洪斌和孙丽丽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叫什么味,简单一个 臭字不足以形容。灯大亮着,两个便衣和数名警察正翻着。五个人,面冲墙,手 背在后面,上着亮晶晶的拷子。五张单人床。 警察小头头和一个便衣耳语几句,便衣朝他俩过来,锐利的眼睛在他俩脸上 一顿左劈右砍。 魏洪斌赶紧说:“我是中国人联合会主席,那个中国人是副主席。方才,我 打电话过来。他说警察在这里,让我来。什么事?” 周魁回头瞅了他们一眼,赶紧把头又转回去,深深低下去。 便衣:“集体淫乱,有伤风化。” 孙丽丽几个关键词没听懂,问了一句“什么?”,魏洪斌小声和她说了。她 转身要走,魏洪斌叫住了她。这种违反居住法的居住方式,报刊上常有披露,但 禁不住。吐桑穷人太多,非法移民太多,五个人挤住一个小屋,总比无家可归当 流浪汉强吧?魏洪斌不明白的是,周魁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难道他真穷得租不 起一间独立卧房? “我可以和他说两句话吗?”见便衣点头,魏洪斌叫了一声“周魁”。 周魁早已泣不成声。魏洪斌拉住周魁一只胳膊,眼看便衣,再看看门外。便 衣点点头。 到了外面,周魁慢慢停住哭,“你们相信我,我没有做他们说的那种事。我 没有钱,要交学费,只好住这种地方。我没有做那种事。” 魏洪斌:“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心里有点准备。明天,许多抗议团体飞来 吐桑,要在吐桑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反战集会。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担心恐 怖分子闹事,已经调动大批州警驻入吐桑。同时,联邦调查局发现有人张贴恐怖 主义通知,要在星期六制造事端。” 周魁身子摇晃了一下,下体一杆儿冰凉凉的液体冲闸而出。 魏洪斌眯起眼睛,盯着天边的一边红亮,“前天,一个人到处张贴通知,号 召星期六集会时烧美国国旗,烧克林顿和奥尔布莱特模拟像,烧美国大兵模拟像。 用中文和英文两种语言写的。通知张贴后不久,就被警察或者联邦调查局注意到 了。不知道这个张贴者谁,可是联邦调查局知道。如果星期六的抗议集会只有咱 们中国人自己,……。你们知道,参加反战集会的那些组织,有些人不怕事情闹 大,事情闹得越大,越有影响。如果那天,中国人一烧,某些组织和个人再一参 予,警察再一干涉。奥尔布莱特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联邦调查局就吃不了兜着走 了。” 周魁无话,只是哽噎着。 警察带着另四个人从屋里走出来,两个一伙,被警察让进了警车。两个便衣 走过来,其中一个朝一辆车一努嘴,对周魁说:“周先生,请吧。” 魏洪斌一看,五步开外一辆非警车,挂着普通车牌。“先生们,请问你们是 什么人?” 其中一个道:“联邦调查局。” “我到哪里找你们?我要和我的副主席保持联系。” “需要时,我们会让周先生找你的。你给我们一个电话号码。”便衣说着, 递过来一小片纸。 魏洪斌写下自己电话号码。周魁夹在两个便衣中间向车走去。便衣身材魁梧, 周魁加在中间,瘦瘦的,就像一个小孩。一个便衣打开车后左门,手护住门框上 沿,让周魁进去。周魁正要进去,突然又直起身,朝他俩跑来。他刚抬起右腿, 一个便衣从旁一拳打在他腹上,他立即萎缩下去,便衣趁势把他推进车里。魏洪 斌见状,拔腿就要冲过来,另一个便衣迅速拔出枪,对准魏洪斌。一阵响动,一 秒之内,一阵风扫秋叶,所有警察都掏出了真家伙,扣上扳机,一齐瞄准了魏洪 斌。魏洪斌立即站住,举起双手。僵持了两秒,警察放松下来,收起枪。 魏洪斌大声说:“我的朋友有事告诉我。别向我开火。”他一遍又一遍重复 着,慢慢向便衣靠过来。 便衣从车门处让开,枪仍对着魏洪斌。魏洪斌来到车门处,见周魁背剪双手, 侧身躺在前后车座的窄缝里,不停地抽搐,嘴一张一合,干呕着。他回身对便衣 要水。便衣说前边有。他把周魁搬上车座子,让周魁蜷缩着身子躺好,从前两座 间拿过一个塑料水瓶子,里面有少半瓶水。也顾不得便衣有没有爱滋病,旋开盖, 饮了周魁一口。周魁水刚咽下,又像火山岩浆一样喷了出来,一阵一阵,吐得崭 新的卡迪拉克高级轿车狼籍不堪,一片苦味。他使劲掐周魁的手腕子。 周魁终于吐完了,喝了两口水,好了一点,喘气仍然很艰难,半晌吐出几字 来,“帮、帮我打个电话。高、高子军。电、电话是 XXX-XXXX。” 四十七 警车闪烁着警灯开走了。联邦调查局特工的卡迪拉克开走了。魏洪斌站在院 子里,望着它们远去,拐过街角,不见了。他的思绪追着它们,也越驶越远。 他感觉到了自己非常束手无策。怎么样营救周魁?找律师?到哪里去找律师? 找什么样的律师?花多少钱?周魁能担付得起多少钱?特工把他拉哪里去了? 周魁这事儿发生,势必给某些人造成不小的心理冲击,特别是那些有家有口、 安家乐业的,怎么样使他们星期六不打退堂鼓?最重要的是那个张晓霁,可千万 别临阵脱逃啊。 那几位激进哥们,会不会更来劲儿了?他想起孙丽丽在身边,扭头看她。只 见她蓝脸,红睛,左腮迸出数条筋来。突然,一个想法闪电一般从脑门子里炸开 来,如果特工把她一起带走了……。他马上熄灭它,并为自己的卑鄙感到羞耻、 愤恨。 突然,他打了一个冷战。他和百丽卡的事,联邦调查局都知道,全掌握。今 晨特工拜访,大声说话,明里是说给百丽卡,实际上是在警告他。他在学生会网 址上发的通知,给政治家们发的抗议信,关于和平、理性、非激进的讨论,在校 警办的“和平集会”保证,联邦调查局全知道,全掌握。否则,保不准自己现在 也被硬塞进特工车里了。他一阵心悸,就觉百丽卡花窗帘裂开一道缝,伸进来一 支黑枪管状的摄像机镜头,对着床上。他抖了起来。 “走吧。”他心虚地说。 孙丽丽一言不发。两人保持着中间的距离,走到车那儿。天已经亮了。魏洪 斌一边开车脑子里一边翻腾着各种想法、念头。他有些紧张,理不出头绪,不知 如何办才好,就想去找朱推山拿个对策,看看车上的电子表,才六点。朱推山肯 定正睡着呢。他眼角瞄了一下车玻璃里孙丽丽的淡淡蓝影子,又犹豫了。应不应 该带她到朱推山那儿?应该,……。不应该,……。红灯,他停下车。正巧前面 街角有一家小咖啡店。 “到咖啡店吃点东西?”他马上又解释道:“我饿了。看你的。” “好吧。”姑奶奶出声了。 魏洪斌先征询孙丽丽意见,要了两杯咖啡,四个甜面包圈,面包圈里夹着草 莓酱。二人背靠窗,每人一张小方桌,小方桌间距两英尺。他吃得特慢,打亮着 咖啡店。柜台里靠墙一一个长柜,上面摆着五个一样的大咖啡壶,顶端贴着字条, 五种不同的咖啡。女老板,也许是女雇员,手拿着毛巾,擦擦这儿,抹抹那儿。 也许早,顾客还没有大批上来。……一点一点拖延着时间。 孙丽丽很快吃完了两个面包圈。来美国快一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东西。 四年前,她背《托福考试精解》,就知道西方有一种叫面包圈的食品。到美国后, 常见咖啡店牌子上写着“面包圈”,却从来没想过尝尝。甜甜的,软软的,挺可 口。她轻轻长吁一口气,从周魁事件中溢出来。眼珠稍稍往左挪了几个密度,魏 洪斌右手举着瓷杯子,嘴唇碰着杯沿,沾了一下棕褐色汁液,小眼睛却往柜台里 瞄着。她端正目光,柜台里一位中年妇女,矮矮胖胖,一副硕大的胸脯子。一股 反感油然生于胸中。朱推山从来不这样,在哪儿,都是目不“邪”视,正正当当。 她观察过,迎面过来一个女人,朱推山从没正眼瞅过一下,仿佛对面来的不是有 形的物体,而是一缕看不见的风。昨晚,他怎么过的?姑娘心里不由一阵发酸。 他一定生气了,一宿没睡着觉,他骂她,他恨不得掐死她,他恨不得剥光她的衣 服强……。她使劲把后面那个字、那些字咽进胃里,任胃酸腐蚀,揉碎,消化。 魏洪斌终于喝完最后一滴咖啡,盯着对面墙上那价格板。“我想到朱推山那 儿去一趟。先送你回去?” 好一阵儿,孙丽丽说:“一起去吧。周魁这事,还是他行。” 魏洪斌心里好一顿不舒服,嘲讽之语已经冲到嘴边了,强抑制住声带振动。 看看账单,掏出四块钱放在桌上。 孙丽丽拿出一美元和三枚二十五分硬币,往桌子上一扔。魏洪斌抽回两张一 美元,站起来。他不明白,朱推山那么理智的人,怎么会找这样一个女人。不错, 孙丽丽是漂亮。老虎的花纹也漂亮,搂在怀里可是要吃人的。 车驶上百老汇大街,魏洪斌装出个笑脸,“你对周魁这件事怎么看?” “中你们的愿了。” “不能这样说吧?我和周魁有分歧,属于中国人内部的意见不同,很正常。 周魁和联邦调查局的关系,是中国人和美国政府的关系,可以说是敌我矛盾。这 是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我这不是正在全力以赴帮助周魁吗?” “这还像句人话。别像国民党似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这你可说对了。我是中共党员,还当过书记呢。团结一致,共同对外。怎 么样?国共合作?” 孙丽丽扑哧笑了一下,“你才是国民党呢。” “行啊,你是共产党。国共合作,是共产党主动的。” “你说,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不是白色恐怖吗?行你们美国平白无故炸中国 大使馆,就不行我们中国人抗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所以说了,当涉及到国家利益时,民主、人权统统往后稍。所以呀,得讲 究策略。” “我看见你们的策略了。整个一个胆小如鼠。你想过没有?那么多组织参加, 中国人平平淡淡的,就知道喊两句口号,让人瞧不起。” “四烧、五烧?” “你别以为别人都是蠢蛋。烧什么的,没多大意思。”孙丽丽猛一扭身, “星期六,我们都进体育馆,奥尔布莱特讲话时,我们亮出五星红旗、标语,喊 口号。他们在外边示威,我们在里边示威。内外夹攻。” 魏洪斌想说,你这边红旗刚举起来,警察就把你架走了,再以扰乱公共秩序 审判,比“三烧”事儿还大。这已经不符合美国今天的“游戏规则”了。“等会 和推山几个商量商量。” 孙丽丽挺高兴,“你同意了?” 魏洪斌方向盘一抹,猛一踩油门,左拐进公寓大院。也就相差两秒钟,一辆 车喇叭怪叫,从车尾向南呼啸而过。朱推山单元的门前窗下共有两个泊车位,朱 推山的车停在门前。他把车泊在窗下,拽下车钥匙。他和孙丽丽各自推开了车门, 两腿搬出车外,脚刚落地,突然,不约而同地怔住了。朱推山房门开了,一个女 人手拎着垃圾袋从里面走出来。 孙丽丽一眼就认出展一红上身的外套是朱推山的茄克衫,里面那件淡蓝色睡 衣是朱推山的睡衣,她昨天早晨穿过。 展一红也看见了孙丽丽,脸一扭,带着佘太君领着十一个寡妇征西得胜回京 的表情,朝楼的另一端走去。那里,有一个大大的垃圾箱。 孙丽丽一声大哭,窜出去,拉开房门,冲上楼梯,闯进卧房,一把拽住朱推 山身上的线毯,猛拉下来。猛地,象征着男人精力旺盛的那股特殊气味,撞入鼻 腔、眼角,沿着腺管,冲进大脑中枢。她一阵眩晕,像霜打了,像雷击了,跌跌 撞撞,扑入朱推山赤裸的怀里,压在他身上,两手握成软软的拳,无力地捶打着 床铺。 发生得太快了,只有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待朱推山反应过来,他已被 孙丽丽那颤哭的身子压住了。他扳开她,拽过毯子,裹住自己,跳到床另一侧的 地上,这才看清楚是孙丽丽。屋里灰黢黢的。 孙丽丽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呀?你怎么赔我呀?” 魏洪斌跟上楼来,见了,转身下楼。正迎着展一红进屋。他向展一红打个手 势,拦住了她。展一红想上去。魏洪斌背抵住墙,抬腿,脚蹬住另一面墙,挡住 楼梯口。展一红要上楼,只能从他腿底下钻过去,只好退回方厅,面无表情,低 头坐在沙发里。 朱推山现在明白了,前晚、昨晨一时冲动把姑娘送上妇人的单程高速快车, 实在是一个悲剧性失误。孙丽丽还是一个中国女孩儿,以身相许,那是对他一生 的承诺。他不需要这样的承诺,他承受不起这个承诺。这不是美国的规则。肌肤 相悦,只是男人和女人的晨风晓露,不关天长地久。或许,从这个起点,可能走 上婚姻之路,但这不是必然的。夜半两鸟投林,罢到天明,道声珍重,各自飞。 这才是美国的风格。 他不耐烦地立在那里,见孙丽丽哭声弱了下来,说道:“你没失,只有得。 你从我这里获得了经验。现在,你可以自豪地说,我是成熟的女人了。” 孙丽丽猛直起身,惊异地看着这个男人,连呼吸都惊异得逃走了。 “你主动的。你太主动了。我只是响应了你。”朱推山微微耸了一下双肩, “你这个年龄了,你应该知道、那个了。” “你让她滚。”孙丽丽朝楼下一挥。 “我喜欢这种类型的。今天她搬过来。我同意了。” “她到处打听你,她图的是你的钱。她说你矮,矬。” 朱推山对自己的婚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不喜欢女强人,不喜欢有独立性 的女人,他要的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的女人,做饭,扫地,看孩子,伺候丈夫。 展一红极富依赖性,极有忍耐性,没有个人事业追求,没有个人爱好,脑袋不够 灵活。他和她说了,先在一起过一段日子,好了,再往深了处,不适应,拜拜。 她点头说听他的。他让她怎么地她就怎么地。他告诉了她孙丽丽的事,她说那是 发生在她来之前,是以前的事。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所以,他对展一红已 经满意到八十分。八十分就是良好吗。“孙丽丽,我不希望听到另一个女人评价 我的女朋友。” 孙丽丽有点哽噎,“我怎么办?” 朱推山开始推心置腹了,“你漂亮,个儿好,身材好。我配不上你。你有专 业。你可以找到很好的男朋友。” “我已经不是……。”孙丽丽滴下两滴大大的泪来。 “这在美国很正常。如果你还是……的话,倒不正常了。这是美国,不是中 国。没人在乎你是不是……。” 无可挽回了。孙丽丽恨透了这个男人。上饭店占她便宜,身体上占她便宜, 抗议集会处处与她不一致,是有预谋的,阴谋,她上了他当。所有便宜都让他占 了。他占够了便宜就扔了她。可是,怎么办呐?她眼睛一抹,站起来,“朱推山, 姑奶奶和你没完。”蹬、蹬、蹬,气冲冲下楼。 魏洪斌见状,忙放下腿,让孙丽丽过去。突然,孙丽丽风一般向展一红扑过 去。展一红早有防备,闪到一边,拉开了掐架的架式。孙丽丽略一迟疑的功夫, 魏洪斌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堵高墙一样隔在她和展一红中间,挡住了她进攻的道路。 她回过身,抄起椅子,朝电脑显示器一砸,嘭一声巨响,电脑显示器炸裂了。然 后,她又向彩色打印机砸去。昨天,她和朱推山还在这台机器上制作通知标语呢, 今已破碎不堪了。复印机碎了,台灯碎了,文具碎了,纸张散落一地。魏洪斌看 她该砸的都砸了,绕到孙丽丽身后,冷不防抱住她,朝房门口推。孙丽丽扔了椅 子,低头,照魏洪斌的小臂死命就是一口。魏洪斌一声叫,松开胳膊。 孙丽丽打扫打扫两手,对魏洪斌命令道:“走。”昂起首,挺起胸,飒爽英 姿,嘴角含着得意的胜利笑容,开门出了屋子。 四十八 把孙丽丽扔在八街角上,回到住处,魏洪斌马上给朱推山打电话。电话没人 接。他脑门一拍,恍然大悟,立即开车到八街,几乎与朱推山和展一红同时停在 孙丽丽住处前的人行道边上。 展一红下车就往屋里跑。门锁上了。她掏出钥匙,手哆哆嗦嗦个不停,怎么 也插不进孔,还是朱推山拿过去,把门打开了。方厅里一片狼籍。展一红的床上、 书桌里外、旅行袋里、皮包里、书包里,全淋了菜油、酱油。展一红好不心痛, 眼泪立即噼里啪啦往下掉,一件件衣服翻,一本本书找,一双双鞋查,没有一样 干净的,连护照都油了。孙丽丽两臂环胸,嘴角一丝冷笑,立在卧房门口。脚下 一堆碎纸,那是朱推山借她的那本书。 魏洪斌出了屋,站在房外。他心里暗暗佩服孙丽丽。如果是他,他不会这么 做。不是因为他不敢,而是他不会因这种小事产生这么大的冲动。 朱推山帮展一红收拾了一下有关证件,撕下一半干净床单,包了,其余东西 一踢,“不要了。” 展一红舍不得,洗洗,擦擦,或许还能用,拽过油渍渍的旅行箱,一件一件 往里塞。朱推山大声一吼,要什么要!展一红马上站起来,小声说,不要了。朱 推山左手拎了包裹,右手牵着展一红的手,正要出门,宋影从卧房里出来,厉声 道:“这些垃圾通通扔出去。脏。你们清不清?你们不清,我出广告,用一千美 元雇人。” 展一红不知所措。朱推山撒开展一红,包裹装进车后箱,叫了魏洪斌,抬桌 搬床,各种东西,全扔进了大垃圾箱。整整忙了半个来小时,在宋影、孙丽丽的 监工下,连墙角都清扫得干干净净的。 宋影飞来一句零下一百二十度的冷语,“哇,与老公断绝一切联系了,新汉 子供着吧。” 孙丽丽鼻子一哼,“破鞋。” 展一红低头不语。魏洪斌装没听见。朱推山瞅瞅这两个女人,晃晃脑袋。 两个女人被他的这种态度激怒了,双剑齐发,“两个狗男女,一对臭破鞋。” 展一红一步跨前,对着宋影,“你是破鞋头子!出国就和男人同居,国内还 有丈夫呢,还有孩子呢。那个男人后来看你又老又丑,供不上,一脚踹了你。你 又卖给外国老头,你嫌老头老不顶用,骗了绿卡又离婚。你还让我给你到硅谷找 男人。我不给你找,你就恨我。你这样,长相没长相,身高没身高,像个老母猪。 守一辈子寡!” 宋影顿时气得嘴角冒白沫,唇发青,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了。看一下孙丽丽, 鼓动孙丽丽上,最好两人把展一红按地上揍一顿。但孙丽丽仿佛被展一红的一片 嘴吸引了,仿佛被展一红讲的故事吸引了,竟毫无反应。她帮了孙丽丽,孙丽丽 忘恩负义,竟对她袖手旁观。她恨极,气极,大骂道:“你们他妈的窝窝头踹一 脚,全不是好饼。姑奶奶不会放过你们的,一把一个把你们全掐脖掐死。”说罢, 返身回了卧房。 朱推山拉了展一红忙走,到了外边,叹口气,对魏洪斌说:“自作自受。让 你看笑话了。” 魏洪斌看看表,过七点了。“女人嘛。不干涉内政。我找你,有一件大事。” 朱推山大惊,“到我那儿,让她做饭。咱们边吃边唠。周魁和高子军什么关 系?高子军这人不咋地,阴。” 到了朱处,二人简单商量几句。魏洪斌抄起电话,把周魁之事告诉了高子军。 高子军:“他为什么要你把这件事告诉我?” 魏洪斌没有回答。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小魏。我和你说啊,联邦调查局吐桑总部和东太 平洋研究中心在一个楼里。”高子军放下电话。 魏洪斌放下电话,看着朱推山,扬扬眉。 朱推山放下另一个电话筒,看着魏洪斌,“这个滑头。我敢肯定,周魁和高 子军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周魁是让高子军救他。” 魏洪斌点点头。两人无话,谁都理不出个头绪出来。 展一红从厨房绕过来,站在朱推山跟前,小声说:“葱、姜、蒜、辣椒都没 有。” 朱推山上楼。下楼时,手里拿着四张二十元美钞,“出院右拐,走一条街, 右拐,那里有一家墨西哥店。需要什么买就是了。” 展一红上楼拿了一个双肩挎背包,出去了。魏洪斌看着严关的房门。 朱推山屁股在沙发上挪了一下,把装葡萄的盘子向魏洪斌处推了一下,“你 太太,怎么样了?” “昨天接到她的信。结束了。给我两千美元。两千美元呐,就像橡皮,把数 年婚姻蹭掉了。” “唉。”朱推山长叹一口气。“前美国驻中国大使李洁明说,等美国驻中国 大使馆一开始办公,门口马上排成长队,申请到美国的签证。排队的人与前几天 抗议示威的人是同一伙人。我听了,心里特不舒服。人一批一批来,鲜见几个人 回去。我来美国眼瞅着就十年了,看多了中国人形形色色的生活。除了物质、工 作事业有所成就外,中国人在美国还得着什么了?百分之五六十的家庭出现了或 正在出现危机,男女不男女,融不进美国文化,不能参预美国社会生活,人际圈 子小得不能在一后面加个零。吐桑是大沙漠里的城市,华人社会则是沙漠里的沙 漠。你大概还不知道她名字吧?她叫展一红,丈夫说不要她了。她打听我的消息, 觉着她的条件能和我匹配,我能够好好养着她,昨晚找上门来。我仔细权衡,我 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没有野心,没有追求。好吧。先过一段,观察观察。她 说她不想念书了。念也是白念。我说好吧,你就在家当主妇吧。婚姻,爱情,人 类最浪漫、最激动、最刺激的事情,你看看,变成什么样子了?高瞻远瞩的精明 算计,深谋远虑的商业性交易。整个变成了美国人。也许,过些日子,我烦了, 或者她烦了,她就再自荐给另一个男人,我再暂时接收另一个女人。这叫生活吗? 如果在国内,能这样吗?”朱推山停住口,凝视着工作台上的一片碎烂。好在电 脑主机在工作台底下,没有伤着。损失大约一千美元左右。“我觉得,应该快点 把周魁弄出来。” 魏洪斌两手抱着后脑勺,仰望棚顶,两腿直伸。这个想法已经在他脑子里转 了两个来小时了。问题是,怎么样才能把周魁弄出来。找律师?“是。他出来, 打死他他也不敢再吵吵‘烧’了。快点出来,消息传播面也会很小。我在想,用 什么方法?高子军说联邦调查局和东太平洋研究中心在一幢楼里……。” 朱推山止住魏洪斌,“别说。咱俩写一个纸条,只用一个字。但不许像周瑜 和诸葛亮,火攻忘了东风。” “好。笔墨伺候。” 朱推山从工作台的乱七八糟里翻出两份纸笔,一份递给魏洪斌。魏洪斌摊开 纸在大腿上,一挥而就,两折。看朱推山,朱推山也写完了。 展一红背着满满一大背包食品,两手又提了四个塑料袋,丰腮潮红,多脂脑 门一层汗,带着些喘,进屋来。 两个男人交换纸,打开一看,都是一个“闯”字。相视大笑。展一红东西放 在厨房里。厨房和方厅只隔着一道齐胸口吧台,看见他俩笑得开心,她也跟着笑 了笑,切一盘白兰瓜,撕一盘烤鸡,烤四片面包,挖一小碗果酱,取两双筷子, 两副刀叉,放在沙发前矮桌上,再斟两个半杯牛奶,让他俩慢慢吃,她再炒两个 热菜。 魏洪斌忙说不用了,举起奶杯,“推山,祝贺你和一红。我佩服你的眼力。” 朱推山对展一红说:“你也过来。魏主席批准了。”展一红倒了半杯水绕过 来。三人举杯。朱推山说:“魏主席,谢了。” 展一红喝口水,“听说你和太太。我帮你介绍一个吧?” 朱推山:“有合适的?” 展一红看一下朱推山,低头垂目,不吱声了。朱推山看魏洪斌。魏洪斌忙摆 手,摇头,“不行。不行。不合适。” 四十九 高子军步子坚定,沉稳,迈进了办公大楼。他个子不高不矮,整整一米七五, 一头好头发,四肢、躯干匀称,长瓜儿脸,显不出刚毅,却很文雅,一对长目, 双眼皮,戴副银边眼镜,不露威严,但很有整合力。笔挺西装,锃亮黑皮鞋。说 是部长,就像部长,说是教授,就像教授,说是秘书,就像秘书,说是花花公子, 就像花花公子,说是诸葛亮摇羽毛扇的,那胸中就像包藏着宇宙之机。其实,其 志比“说是……,就像……”要高出无限倍数来,虽然你从外表看不出像,说不 出是来。 放下皮包,接了一杯凉水,刚要喝,纽特·克里斯多夫来电话让他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他从容喝完水,对着窗玻璃观察了几下头发。 他推开克里斯多夫先生的办公室门,大跨几步,手隔着宽宽的办公桌伸过去, “华盛顿一行一定很成功。对吧?” “好你个小子,阴谋挑起美中大战。”纽特握了高子军的手。“联邦调查局 正要逮你呢。” “我?挑起美国和中国的战争?导弹满天飞,毁灭地球?”高子军仰头大笑 起来。 纽特右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食指中指并拢,指向门,“特工来了。” 高子军不由浑身一抖,脸上露出无限惊恐,双手按在桌沿上,脑袋低了下来。 最坏的局面终于出现了。 纽特哈哈大笑个不停,整幢楼都颤起来了。最后,他笑弯了腰,身子差点钻 进桌子底下去。 高子军陪着纽特笑了笑。前后几秒钟工夫,衬衫湿湿的,贴在后背上。身子 一阵虚软。 纽特直起身子,指指桌对面的转椅,“国防部和中情局那帮可恶官员认为, 美中战争,美国取胜的可能性是零。占领中国,一百五十个左右重要城市、交通 线,至少要死亡一百万至一百八十万军人。中国信奉毛泽东的‘人民战争’理论, 在农村、山区开展游击战争,可能需要十年至二十年才能平息反抗,每年至少要 有两万至五万名士兵战死。战争的巨大消耗,最终要拖垮美国。前提还是不动用 核武器。高,这是一场得不偿失、没有最终胜利者的战争。美国任何人都不会愚 蠢到要和中国打仗,宁愿促成它‘和平演变’。纳入。”纽特做了两臂合抱动作。 “这是符合美国的根本利益的。” 渐渐,高子军听明白了,纽特在警告他,不要自作主张,任何不符合美国国 家利益的事,不论动机如何,都是不允许的。“纽特,请听我解释。我的本意 是……。” 纽特立掌止住他的话,“你告诉我说,你和那个阴谋没有任何关系。我记得, 你是这样告诉我的。联邦调查局现在的目的是保证奥尔布莱特的安全,防止星期 六出事。九点,你到联邦调查局去一下。方才,我告诉他们,你是忠诚的情报员, 忠于美国,反对共产主义,反对中国政府。你不会和那个阴谋有关系的。无非烧 几张纸吗。克林顿、奥尔布莱特不该上火刑柱吗?一条犹太老母狗。” 高子军失魂落魄,六神无主。自己的力量太小了,小得像一粒灰尘。多么美 好的设计,多么美好的设想,没等开始就结束了。美国,你是人权之战神,民主 之战神,没有战争,你手中的战斧哪来的用武之地?士兵的生命真有那么重要吗? 军人应该是政治家实现自己意图的工具,而不应该被军人贪生怕死束缚住。美国 你完了。你既要称霸全球又顾惜小兵的生命。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你完了。 怨天尤人一回,空想一回,失望一回,他不得不回到现实。显然,周魁这个 软骨头,什么都招了。党的机密,供出了党的主席,叛徒!开除出党!判处死刑! 锄奸!显然,纽特还没有把他纳入自己的小圈子,还防他一手。他有点委屈,自 己兢兢业业,绝对服从领导,领导还没有完全在人格上相信自己。再有半个小时, 就要面对联邦调查局特工的讯问了,该说什么呢?怎么也没想到有这一手。这该 死的周魁。 他害怕。联邦调查局是个连美国老百姓都谈而变色的地方,黑箱作业。九点 去,说不准就是自投罗网。如果联邦调查局认定他是主谋,要在星期六大闹一场, 那他就完了。东太平洋研究中心和联邦调查局不是一个情报系统的,平时争权夺 利的事肯定少不了,可别拿他开刀啊。如果联邦调查局认定他是中国情报机构间 谍,就更麻烦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搞情报的人疑心最重,把“三烧”推论 为反美国,再推论为受中国情报机构指使,可就成小炉匠栾平了。他浑身冷汗, 惊恐不安,焦躁不安。这时,凯丝琳来找他,他哪来的闲心和她胡扯胡闹啊,几 种重话,撵走了她。 乱了一回。如前所述,高子军是有过大经历、胸怀大志向的人,很快镇静下 来,理出一个原则,一套方案。然后就反复推演,反复完善,只要联邦调查局无 意大撒网,自己就能混过去。他稍稍放了点心,再次告诫自己不要大意。九点差 五分了,整理一下头发、服装,正要出屋,魏洪斌来电话。魏洪斌和朱推山来 “闯”联邦调查局,在大门口被保卫(现在应该叫特警了)挡住了。高子军大喜, 天不灭曹,天助也。 “周魁是我部下。我正要去营救他。”高子军把二人接进楼里,“民运党总 部指示各州委员会,不允许党员参予抗议示威活动。虽然我政见不同,但我是中 国人,死的是中国人,炸的是中国大使馆。我要求党员以个人名义、自愿参加抗 议示威。同时,我还要求党员服从集会委员会的领导,不要另搞一套。周魁是本 党宣传主委,违反党的决定,给你们俩个添了不少麻烦。实在对不起。我考虑了 一早上,先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魏、朱二人心照不宣,果然没猜错,周魁和民运党有重大关系。“需要找律 师吗?” 高子军看表,“看情况。我和联邦调查局的人常在咖啡厅里喝咖啡,认识几 个人。我正要找他们。要不,咱们一起去?注意,周魁的事与集会有关,与本党 无关。” 魏、朱相互看看,兵临城下,只能同意高子军的意见。 三人左拐。一道墨茶色玻璃门,看不清里面。高子军告诉他俩,防弹玻璃。 推开门,两个特警,全副武装,一左一右。高子军递过证件。特警让高子军过去, 却不让魏洪斌和朱推山往里走。 高子军咧咧嘴,身子一边倒着往里行,一边说:“太糟了。你们到玻璃门外 去等,离玻璃门远一点。我一会儿就出来。” 走了几步,他推开另一道铁门。一条长长的走廊,像个长长的四方白筒子, 棚顶光刺眼,迈了两步,脚底下就没了根,四方白筒子一会儿变成了右倾四边形, 一会变成了左倾四边形,渐渐,腾云驾雾一般,除了一片白,什么都看不清了。 突然,他发现自己走得很快,气喘吁吁,他告诫自己镇定,使劲控制两腿交叉的 频率和脚落地的稳定性。可是神经和肌肉不听话,这儿痉挛一下子,那儿抽搐一 下子。 找到了纽特告诉他的办公室号码,颤抖的手甚至举不起来,举起来了,又虚 弱得没力气扣门。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把门敲出声来。门猛地被拉向里,他被背 后的巨大气体压力推进了屋。怪极了,突然,他像逛商店一样轻松下来,“高子 军,东太平洋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助理情报员。” 两个特工,一个坐在桌子后边,一个坐在桌子上,靠墙一个小圆凳子,无背, 无扶手。显然是给他这种人预备的。坐上去,脚尖勉强够着地。“对不起,来晚 了一点。我正要来,亚大两个学生,抗议集会的两个领导人,来找你们,关于周 魁的事。警卫不让他们进楼,他们找我。我认识他们。我让他们在一楼大厅等 我。” “你认识周魁先生。是吧?”从桌子上的特工问道。 “你说得对。他是民运党领导人之一,坚决反共、反中国政府。” “你知道他,周魁先生,出什么事儿了吗?” “纽特·克里斯多夫先生告诉我了。” “你怎么样认为?” 高子军悄悄松了半口气,这不是审讯,倒像了解情况。“周魁的行为是他个 人的行为,不代表本党。本党认为,美国炸中国大使馆只是一个失误,所谓抗议 示威是很可笑的。故本党不准党员参加抗议示威活动,不许公开发表赞同、主张 和同情抗议示威活动的言论。这是本党的纪律。他将会受到党的处分,甚至开除 出党。” 桌子上坐着的特工扭身拿起一张集会通知,“这张通知是你起草的,你打印 出来的,你复印的,你交给周魁先生的。只要搜查一下你的电脑,就你就得承认 我说的这个事实。上面还可能有你的指纹。” 高子军心里一紧一松。紧者,这张通知确实是他起草的。松者,第一,他把 这份通知打印一份之后,已从电脑里删掉了。查不出来的。第二,复印是周魁干 的,复印件上不可能有他的指纹。周魁为了撇清自己,胡说八道,乱编故事。这 样对自己更有利。“我,本党,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要问你自己。” “我看到通知上的内容了。你们想想,聪明而优秀的特工先生们,凭一次抗 议集会,烧烧美国国旗,就能让美国进攻中国?轰炸,航空母舰,导弹,核武器。 对付几个闹事的中国人,两个警察就够了。对吧?本党的一切活动都是公开的, 联邦调查局可以把我们的领导人通通请到这里来,一个个审问,不就知道实情了 吗?” 特工表情严肃,“这倒是好主意。” “我们在美国为了民主理想而从事民主事业。美国保护我们,支持我们,给 我们提供工作、经费,我们感激美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反对美国呢?我向你们 提供一个信息。这可能和中国人集会的意见分歧有关。你们知道,中国人不团结, 总喜欢斗来斗去。两个中国学生正在大厅里等着见你们。他们是抗议委员会的正 副主席,你们可以问问他们。我再重复一遍,周魁先生的行为是个人行为,与本 党无关,与我无关。” “你信任周魁先生吗?” “我--信任他。”高子军谨慎地选择着词句,“可是,有时候,信任一个 人可能会出现信任失误。就像美国过于信任自己的导弹,却把中国大使馆炸了。” 特工又问了一些有关星期六抗议集会、中国留学生的事情。高子军尽其所知, 尽可能具体回答,以示合作。最后,那个坐在桌子上的特工终于下地,谢他的合 作,让他走。他走到门口,特工又说:“这件事,我们不希望过多的人知道。周 魁先生等四男一女集体淫乱,警察局任何时候都可以‘性交易’的名义正式逮捕 他。周魁先生已经承认自己是个‘约翰’。就这样了,可以吧?” “约翰”,英文是 John,通常用来称呼嫖娼男人。 “我可以见见他吗?你知道,他是我的部下,一个自作聪明的部下。” 特工耸耸肩。他走出办公室,他妈的走廊灯贼亮,又晃得他头重脚轻,两腿 发软。无数想法钻进他脑子里,这事并没完。他们对他客客气气,是因为集会之 事太小,也是纽特保了他,但联邦调查局不会忘了这件事,他被记录在案,黑名 单上有名,会有人分工监视他,跟踪他,甚至绑架他,让他“失踪”。就像当年 古巴反共流亡者一样,一方面为中央情报局工作,一方面又受到联邦调查局的严 密监视。出了防弹玻璃门,大厅里空荡荡,除了问讯台有两个人外,不见魏洪斌 和朱推山的影子。他已无心关心他们,进了电梯。 这表明,他开始失去了,或者是已经失去了联邦调查局的信任。显然,联邦 调查局比东太平洋研究中心所属的情报机构更重要、更说了算,有朝一日,一旦 乘坐美国军用飞机返回中国,对他仕途更具决定作用的是联邦调查局。他自我批 评,聪明反被聪明误,怎么就异想天开,惹克林顿、奥尔布莱特来了气,惹怒了 美国新闻媒介,美国就能向中国开战呢?简直愚蠢到家。 他到卫生间用凉水洗脸,回办公室饮了三大杯冷水,地上打坐,无论如何也 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静下来。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蹦起来,往凯丝琳办公室打 电话,“我想到你住处一个小时。” shuming_li@yahoo.com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