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六部分) 树 明 三十六 高子军启动车之前,摸摸上衣口袋里那张二千美元支票。半个小时,就挣了 两千美金。那些名人,今天出席国会听证会,明天接受电视台直播采访,后天又 有讲演,工薪之外赚了多少油水!如何打发这两千美元?他不想让叶婧知道。快 一年没给家寄钱了,叶婧不让,每次寄钱都伴随一顿恶吵。老爸下个月过生日。 想想父亲,干了一辈子革命,离休了才捞个正处级待遇。无权无势,干啃那几个 工资。 据舅舅说,爸爸一生多次错失机会。机会找上门来了,却由于性格缺陷,白 白丢失了。文革前,爸爸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文革之初,市委第一书记被打倒。 市委市政府造反派头头(原任市人委人事局科长)给他两条路:揭发市委第一书 记别人不知道的黑内幕,或者死路一条。父亲不走第一条路,两腿打断,地下室 水泥地上躺了三天,总算命大,侥幸没死。市办另一位副主任,选择了第一条路, 揭发了第一书记的大量私事,立功受奖,三结合时,当上了市革委会副主任。七 五年,邓小平搞整顿,调到省生产指挥部任财贸组副组长,干了几件大事。八零 年,上边点名任命为省财政厅厅长兼省委财贸办第一副主任,八二年升任副省长, 差点没当上省长,前年在省政协主席任上离休。 就是这位副省长,特别赏识爸爸的人品。当财政厅长时,调爸爸当财政厅办 公室副主任,讲明过度一年半载,任办公室主任。爸爸瞧不起那个人,多少人劝, 死活不干。那是八十年代初,小溜二十年,有人提拔,再次也能混上个财政厅副 厅长,或者到哪个市当个市委书记、市长。不强似中等城市的科技干部局副局长、 教育局副局长、人大教育委副主任? 爸爸相貌英俊,要个有个,四九年建国时就在县里当科长。据说,市委书记 一次到县里检查工作,特别喜欢爸爸,要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县长保媒,爸爸 说自己有对象了,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六十年代初,那位市委书记当上了省委 组织部长,六五年任省委书记处书记兼副省长,文革后任省委第一书记。想想, 有这样一位叔丈人,爸爸能在小小的副处级任上委屈一辈子? 三个关键时刻被错过了,不,被放弃了。人生有几个关键时刻!人生的幸运, 就是不断掌握住机会、人为地创造机会的结果。 高子军对今天的活动很满意。魏洪斌在电子网上发布的指示启发了他。他立 即草拟了一份“集会通知”,指示周魁、郭学武贴往中国店铺和中国人经常出入 的地方。周魁因去 HS 公司面谈,耽搁到十点多钟才开始行动。可以确信,邦联 调查局特工肯定注意这份通知了,肯定已经通报上边去了,肯定要采取什么行动 的。当然,这还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而他则在下午一点左右,跑到大北边,贴了几张没有任何“三烧”、激进语 言的“通知”。贴通知前,他先走进中餐馆里面,找老板,征求老板对贴通知的 意见,老板当然同意,不能不同意。他给老板一张名片,请有事联系。临行,老 板出于爱国之心,(也许出于不能参加集会负疚心情的补尝),好饭好菜装了两 大饭盒。全家人晚饭不用做了。 更高兴的是,他高子军,终于找到机会公开在电视直播采访中宣布了本人政 纲。他还记得自己的话:本党组成政府后,立即与美国结盟,承认美国的世界领 导地位。这项宣言,这项声明,明天就可能见报。这是高子军亲自宣布的。美国 政界、中央情报局、东太平洋研究中心会牢牢记住他高子军。当美国将来挑选在 中国的代理人时,高子军就是首选人物之一。 他关于中国人民支持美国炸中国大使馆的文章,某大报今天早晨转载了,并 配备了短评。短评把他的观点演绎成为“中国人民盼望美国军队解放他们”。主 管纽特中午飞往华盛顿,参加国会关于中国政策的听证会,所带材料之一,就是 他的这篇文章。纽特特别称赞道,这是今年最出色的情报。 再一个令他高兴的是,他发现了一个难得的人才,魏洪斌。他一定要把魏洪 斌纳入部下。他手里有一大堆牌,当魏洪斌面临实际生活时,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能不归向他。他想,可以给魏洪斌一个州委秘书长的头衔,将来掌权,可以当 他的总统办公厅主任。 终于,车启动了。走到家门口,他突然想起口袋里的支票。返回车里,将支 票塞进杂物盒。一进屋,叶婧扑过来,使劲一跳,搂住他脖子,使了劲亲,亲得 吧吧直响。他抱住她,回亲了几下,放到地上。 “我真为你骄傲。我真为你骄傲。”这话,叶婧竟是用英语说的。然后,她 改成中文,“你真帅,有风度,有气质,你回答得真好。你是我的大才子,我的 英雄。我全录下来了,咱俩一起看。” 高子军佯装笑脸,他不喜欢叶婧的做作。她绝听不懂他在电视采访中任何一 句完整的英文句子。他脱下西装,解下领带,卸下衬衫,递给叶婧,叶婧快乐地 接过去,边往卧室走边翻兜。高子军一个劲儿摇头,心里就像塞了过多的稻草, 特难受。哪像个大家闺秀,农村老娘们,家庭妇女。 “给我来杯果汁吧。越凉越好。” 叶婧送过来一杯柚子菠萝汁。高子军呷一口,半个小时前高度兴奋,有点乏, 闭了眼,凯丝琳那白白的椭圆脸慢慢显出来,脸慢慢上升,现出了锁骨,渐隆的 胸大肌。 “高子军!你和我藏心眼!” 高子军一下子回到现实,叶婧怒目圆睁,本来很小的眼睛因为睁得过大,挤 起额头和颧骨道道粗粗黄黄的皱纹。她手里拿着那张支票。中午,收到保险公司 寄来的汽车保险单。往常,她绝不会为他把保险单送到车里去的。今日,丈夫在 电视里出头透面,这是她给他的一个奖赏。谁知,翻杂货盒找保险夹时,竟翻出 了两千美元支票来。 “为什么不拿回来交给我?签字。笔。” “放兜里怕小偷偷去。放车里,时间长了,忘了。”他签上自己大名。明天, 叶婧将存入银行,据为她有。 “放你妈的臭狗屁!”叶婧小心迭起支票,揣进裙兜里。“这是今天的支票, 这儿有日子。” “哦,采访费呀。” 叶婧闻言,折身往外跑,把车里旮旮角角搜了个遍。“还有,藏哪儿了?” “就这一张。” “胡说!从电视台出来,你哪也没去,怕什么小偷?小偷偷支票干什么?我 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没藏一点心眼儿。你倒好,几千几千背着我。”叶婧委屈 极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脚后跟一边使劲蹬地毯。 高子军早就磨出来了,不急不乱,百倍温存,千万小话,甜言蜜语,天誓血 誓,叶婧终于破涕为笑,要他。你想,他哪来的那个心情啊。 夜半,他横竖睡不着。窗外偶尔一声鸟鸣。他披衣下床,出了门,坐在公共 游泳池边上,望着一汪蓝水漾着金波,忽生出灰心来。前途在哪儿?哪儿是前途? 民运领袖们十年前说中共一年必垮,五年前又说两年后必垮,多少个一年过去了, 多少个两年过去了,没有一点倒台的迹象。现在,民运领袖们越来越寄希望于美 国出兵占领中国,越来越希望台湾宣布独立引发中美战争。如果,如果,如果美 国继续国家自私主义,热衷于和中国做生意,热衷于中国市场,不愿意和中国, 不,中共军队,发生正面军事冲突,不愿意美国士兵倒在中国士兵枪弹之下,民 运还有什么意义?自己再好的外交纲领,有什么实际作用?难道自己的一生就像 凯丝琳那样一点一点消耗掉? 找个餐馆,当个老板,腰缠万贯,活个花天酒地,酒色财气,休了她? 唉,高子军长叹一声。一定要趁中美关系低迷之时,把水搅混。就像赤手空 拳捉鱼,不搅混水,就不可能捉到鱼。想到此,他起身回家,打开电脑,写了一 篇文章:中共拟拨款三百亿扩充军备。三百亿?九百亿吧。他写道: 据中国最新机密消息:中国拟拨款一千一百亿元扩充军备。 据中国最新机密消息:中国已完成导弹袭击美国第七舰队的沙盘推演。 三十七 早晨睁开眼,高子军连眦目糊都没顾得上揉一把,侧身滚下沙发,半跪着按 下电线板总开关,电脑一声叫,急促喘息起来,监视器沙一声,劈哩啪啦,一阵 静电放射。 洛杉矶两大英文报发来电子信:高子军研究员先生,文章收到,已于今日评 论版发表,稿酬另寄。 高子军将两封信删掉,以防叶婧看到,又把稿费控制住。天刚蒙蒙亮,他蹬 上衣裤,出屋,坐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一部小电影在大脑皮层上演了: 某加州议会参议员,翻开报纸。这是一个学者型的地方政治家,数十年养成 了一个习惯,每日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报。他看报是有选择的,只看与自 己的保守思想一致的报刊;主要看评论版,以便从中汲取真知灼见。突然,他差 点犯了心脏病,中国军队已经完成了导弹袭击第七舰队的沙盘推演,美中大海战 一触即发,而他的大孙子现在就是小鹰号航空母舰上的上尉。老人忙看文章屁股, 作者是“中国问题分析研究员,东太平洋研究中心”,再往上看,标题下作者的 名字叫“高子军”。 老人再拿起另一份报,还是先看评论版:中国拨款一千一百亿扩充军备,尤 以能攻击美国全部国土的远程战略导弹为先。再往报屁股看,“中国问题分析研 究员,东太平洋研究中心”。再往上看,作者 高子军。州参议员先生扔下报纸, 匆匆给联邦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参议院军控委员会 主席打电话。然后,三位主席立即把这两件事作为“事实”记录在案,追问国防 部和中央情报局。可怜的国防部、中央情报局高级官员们两眼茫然,一脸迷惑, 嘴唇嗫嚅,“没有这事”、“我不知道”这两句话直在心口窝打转转,就是不敢 说出口。 “我们将展开调查,以确定这件事。”高级军事、情报官员终于稳住神,例 行公事表态道。 于是,高子军昨夜灵机一动的杰作变成了美国最高级的军事情报机密,变成 了某些参议员、众议员提出议案和质询的依据,变成了美国防华、敌华、反华的 理由。 高子军嘴角涌出笑的波浪。这就是美国的体制。一个中国穷小子半夜编的故 事,就像南美热带雨林扇了一下翅膀的蝴蝶,经过一系列因素的作用,最终在华 盛顿刮起一场政治风暴。就像科索沃事件的演变过程。 起先,科索沃并没有引起美国人的关注。突然有一天,一份很不起眼的报纸, 说科索沃发现了一个阿族人“万人坑”,立即群报响应,添油加醋,就像一群疯 狗扑向一个人,撕咬下块块血淋淋的肉来,只剩下一副骷髅。美国人的心震颤了。 美国政客大声疾呼。美国总统调兵谴将。美国和北约战机呼啸向南斯拉夫飞去。 其实,那个所谓的“万人坑”只是小报记者一时心血来潮之作。然而,“天下大 乱”制做出来了,没人去关心那个小报记者的“报道失实”。中国核武机密盗窃 一事,不也是如此吗?考克斯们的许多证据,是从国家机密档案库来的。国家机 密档案库的材料是从某些报纸上来的。报纸上的证据是从记者的灵感中生发的。 谁能如此巧妙地玩弄美国人、政客于股掌之上呢?“非高莫属。非高莫属。” 高子军自言自语。这就是美国,这就是美国的思维方式,这就是美国的文化。吃 政治这碗饭,不明白美国这个特点,还在这里混什么?什么“仁义理智信”,中 国一个半世纪吃亏,就吃亏在不懂西方政治,被“仁义理智信”束缚了手脚。 群山隙里,点出片红来。高子军又渐渐不平起来。民运里面,能说一口流利 英语,能写一手英文文章,拿美国博士,深懂美国人心理,深刻了解美国社会和 政治特点的,除了高子军,还有谁?那个初中文化的电工?那个考试常常不及格 的大学生?蝎子巴巴--毒一份儿!可是,只给个州委主席,加上老婆,七个人。 他妈的,有朝一日,先斩了这帮混蛋。 躺椅猛地一晃,吓他一跳。原来是叶婧踹了椅子一脚。她里面穿着睡衣,外 边套了件红茄克,底下露出两只小短腿儿来。“不在屋呆着。” “凉快凉快。” “你又没在床上睡!” “半夜起来写点东西。怕弄醒你,沙发上躺一会儿。一边躺一边想你。” “我告诉你噢,稿费交给我。有病。”叶婧回屋去了。 东南西北四幢平顶一层楼,中央围着游泳池,开开门,窗子里,就能看见游 泳池。高子军见家门夹断了叶婧粗矮墩实的身影,望天皱了皱眉,转了两下眼珠, 咬了下牙帮骨。 高子军前脚走进办公室,凯丝琳·丕斯奎拉就像风一样刮进来。她嘴里喷出 廉价口香糖的煮甜菜味。“你听我说,美国政府和卡斯特罗将要签定一个协议。 最新消息。双方都有所让步。” “坏消息,十足的坏消息。”凯丝琳想坐他腿上,他不想让自己的腿再遭受 灾难了,忙将椅子让给她那超宽超厚超重的屁股,站起来,见她不解,“你想回 古巴吗?” “不。我已经适应美国生活了。” “古巴自由了,还需要流亡者组织吗?看看,你还能做什么?” 凯丝琳挺丧气,“我还可以做收款员的。” 高子军微笑着,“你只能做个收款员了,杂货店里,一年挣一万五千块钱。” “你看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富人做丈夫?” “太难了。你年轻吗?你漂亮吗?你有两条漂亮的大腿吗?你会做菜吗?你 是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吗?你知道怎么讨男人的喜欢吗?……?”高子军滔滔不绝 逼问下去,否定式追问下去。仿佛,他面前的不是西班牙女人,而是叶婧。 凯丝琳·丕斯奎拉最后一点自信心都被击碎了。 “所以,凯丝琳·丕斯奎拉小姐,不能让美国参议院那几位主张与古巴缓和 关系的狗杂利的阴谋得逞,要让美国继续制裁古巴,继续封锁古巴,继续对古巴 实行禁运,要让中美洲国家和南美洲国家与古巴为敌。甚至,你和同伙们应该鼓 动美国出兵古巴,占领古巴,就像美国出兵占领格林纳达、海地、巴拿马一样, 让古巴成为美国的第五十一个州。” 凯丝琳摆手,“美国政府不肯为了古巴的自由和解放而让它的年轻人牺牲生 命。” “好哇。这样,你就可以一直以政治家的身份呆在美国,在东太平洋研究中 心一直干到退休。” 凯丝琳扬扬眉,现出高兴的样子,“我反对美国政府与卡斯特罗达成任何协 议。高,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政治家。” “你昨晚看南亚州电视台的直播采访了吗?”高子军见凯丝琳眼里闪出否定, “没事,随便问问。”他挺失望,凯丝琳不知道他上了电视,对著名主播的提问 对答如流,公开宣布自己的外交纲领。 “到我那儿?看,我们都无事可做。”凯丝琳说着,堆起满脸的暧昧。 “我中午约了个朋友,我们仨,到莽昆仑吃饭。我这朋友是个博士生,健壮 的年轻小伙子,高身材,一个人在吐桑。我想把他介绍到‘东太平洋’来,如果 他肯加入我的组织的话。他是一个出色的小伙子。”高子军闭住嘴,严肃地盯住 凯丝琳。 “没门。你把我当妓女了。” “你理解错了。我希望你帮我劝劝他。他现在站在共产党一边。可是,我的 事业需要这样的人。” 凯丝琳身子往后一仰,两脚放到桌子上,稍稍劈开,软软的裙子顺着光滑的 大腿溜下去,两眼放光,牢牢盯住高子军。“我要你。现在!” 高子军打开房门,手往外一摆,“我不喜欢交易。” 三十八 魏洪斌一驶进停车场,就见高子军站在大楼门外,向他的车张望过来。他停 好车,大步向高子军走去。 快九点时,他正在修改抗议集会声明稿,高子军来电话,请他到东太平洋研 究中心商量一件事,此事与他博士毕业后的工作有关。事关重大,他当然不敢怠 慢,忙洗浴换衣服,开车来了。 他一夜没有睡好。那突然的一幕。他不知如何是好,集会筹备忽起波澜,个 人生活又出地震,杨佩玲音讯皆无,百丽卡敞怀扑来。他有一千个和百丽卡好下 去的理由,又有一千个与杨佩玲重建夫妻关系的原因。天刚蒙蒙亮时,他决定和 百丽卡谈谈。电话打过去,百丽卡已经起床了。百丽卡说,她本来已经在芝加哥 的一法国餐馆联系好了工作,因为集会的缘故,改为到吐桑北郊的一家农场去干 活,五点半搭工友的车就得走。打工挣学费嘛。她话里有许多得意和讽刺,“昨 晚本来想和你一起看你的录相,倒忙别的去了。我的屋向你完全敞开,门钥匙放 在门口外边的草垫子底下了。对不起,晚上回来再见。”电话线传来一声飞吻。 魏洪斌比较感动。一个美国人,为了中国人的抗议集会,放弃了大城市的工 作,餐馆女侍虽然不是什么体面高级工作,但可避开风吹日晒,劳动强度轻些, 挣的钱也会多些。他就有些冲动,想亲自开车送百丽卡上班,但他迅速冷静下来。 怀了无限的负疚,他再次按通了杨佩玲住处电话,电话铃在那端哇哇大叫, 一直到自动断线,无人接。凌晨五点,两个女人都不在家!他有些无可奈何,又 有些任其自然,加杂着些微伤感。 “给你打完电话,我一直在门口等你。”高子军为他推开大门。 二人谦让一回,还是魏洪斌先跨前一步。高子军出示证件,领魏洪斌来到办 公室。 “是这样。我叫你小魏了。我比你大几岁。中心有一个部门,专门研究中国 问题,其实主要工作是综合整理资料信息,提出报告。昨晚和你擂台比武,你身 手不凡,功底深厚,又是专门研究中国古代政治的。在中心,中国研究是一个很 大的课题,人手不够。如果你有兴趣,等博士毕业了,可以来这里工作。现在, 如果你有兴趣和时间的话,也可以做做某个专题,给钱的。” 魏洪斌一听不是学术性质的,兴趣就少了许多。“我打算毕业回国。我的兴 趣是当教授,搞学问。” 高子军伸手,又往下一压,“咱俩想法一样。我也是,想拿个美国博士回国 求发展。可是,老婆不愿意回去,我这人又好说,呆了下来。有了小孩,为孩子 想想,还是留下吧。这就是人的悲惨,总是身不由己,形势比人强。弟妹有什么 打算?啊,你妻子。” “她想考医生。” “这不得了。煞下心来在美国奋斗吧。凭你的能力和英语水平,用不了几年, 你就能成为美国的中国问题权威。”高子军指指自己的眼睛,“我眼睛识人。也 愿意帮助有能力的人。” “我可没那个能力。” “什么叫有没有能力?有人赏识,就有能力。没人赏识,就没能力。我和你 说,中心与美国政界联系很多。国会许多与中国有关的政策听证会都请中心的人 参加。不少人还是总统顾问呢。这样,你的观点就有可能影响政治上层。” 魏洪斌一下子来了兴趣,“我明天把简历给你?” “可以。不用急。”高子军说。其实,他没有雇人权。“过几天也可以。我 想,你先写一篇关于中国人民抗议美国的综合报告。比如抗议集会的规模,北京 的抗议情况,上海、沈阳、成都的情况等等,抗议集会的性质,自发的还是政府 组织的,等等。又比如,中国人民爱国主义情绪对国家外交政策的影响。等等。 总而言之,凡是与抗议示威有关的,无论巨细,全都写上。不会白干的。这即是 对你能力的考察,也可以算做是你接手的第一个课题。主管上华盛顿了,他回来, 我说说,给你合理报酬。” 魏洪斌有点为难,“现实性太强了。我没有任何资料。” “网上找啊。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报,各省的,把有关报道、社 论、领导人讲话,全都拢在一块。还有香港、台湾的报纸,美国之音,美国的各 大报刊,新闻周刊、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波士顿环球报、洛杉矶时报、每日 新闻等等。材料综合在一块,加上分析。特别是中国军界高层的反应。” 魏洪斌明白了,写一篇综述。博士生三年,这类东西不知写多少了,小菜一 碟。又有点类似学生会的活动总结报告。自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四天以来,中国 政府和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应大大出乎美国政府、国会和美国老百姓的预料,也大 大出乎北约等国家和其它大多数国家的预料。他们曾认为,中国在对外贸易、加 入 WTO、引进外资和技术等方面有求于美国,将会极低调地接受美国的误炸解释, 压制中国人民的抗议情绪。他们曾认为,许多中国城市人口和知识分子,特别是 大学生,对美国有好感,向往美国的价值观念,虽然对美国此举难以理解,但也 不至于有太大的抗议情绪。然而,中国人民三天来的强烈情绪、激烈情绪让所有 国家、所有人的心灵、心脏受到震撼,叫好喝彩者有之,晕头转向者有之,责骂 谴责者有之。在美国,由于诸多政客、新闻媒介的煽动和炒作,许多人存在着深 深的误解、疑虑和不安。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情绪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不 是排外主义,不是唯我至上主义;中国人民的抗议示威表达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感 情,表达了中国人民不可欺、不可侮、不可骗的意志;中国人民的抗议示威是理 性的、和平的,有仁,有义,有理,有智,有信;中国人民的抗议示威向世界宣 达了这样一个信息:不要有用武力和其它方式征服中华民族的幻想。应该让美国 人知道这些!“好。我后天给你。” “你知道,美国人的习惯,关键要客观,多汇集材料,当然了,都是公开的 材料,政治局常委会的记录我们搞不到。要少述。用材料说话。特别是民族主义 问题。你知道,民族主义在美国是一个很不好的词,最好不要涉及这个问题。” 魏洪斌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要说。“我来美国三年了,各样的学术会议也参 加了一些,去了不少地方。我有一个感觉,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几乎无孔不入。 美国加起来总共才有二百多年历史,可是美国那些大大小小的博物馆、科学宫、 历史遗迹、纪念堂、纪念碑,无不宣扬美国。总结起来,第一,美国宣扬自己是 人类最高的价值体现,是正义、公正的化身。第二,宣扬自己为人类贡献最大、 最多。第三,宣扬美国最强大,科技最先进,工业最发达,军事力量世界第一。 第四,宣扬美国的社会制度最健全,美国精神最文明,最民主,最自由,最平等。 第五,美国毫不掩饰地宣扬武力,如屠杀印地安人,奴役黑人,侵占墨西哥领土, 与法国、西班牙、英国争夺北美土地,南北战争,一战、二战,朝鲜战争、越南 战争、海湾战争、美苏超级军事竞赛,等等。美国认为,今天的成与过去的使用 武力是分不开的。我不明白,怎么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是爱国主义,中国的爱国 主义教育就是民族主义?相反,我倒认为,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才是真正地、彻 底地宣扬狭隘的民族主义、大国沙文主义、美国中心主义、美国至上主义、美国 霸权主义。” 高子军一声喝彩,“好。精辟。比《中国可以说不》深刻一百倍。这个观点, 一定要在文章里反映出来。洪斌,”他给魏洪斌杯子添满水,“我真佩服你。你 有政治家的天赋。政治家分三种:实干政治家,谋略政治家,战略理论政治家。 最高级的是战略理论政治家,这种政治家即有明确的战略目标,又有深厚的理论 功底。我佩服毛泽东,不管世人对毛泽东怎么评价,他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政 治家之一。你有这个天赋。如果,你把自己限制在学术领域,实在是天赋的最大 浪费。换个角度说,也可能是中华民族的一个损失。” 魏洪斌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又说不大清楚。“我对从政不感兴趣。” 高子军笑了,“不必过于认真。我也对从政不感兴趣。有时候,逼上梁山。 无可奈何。林冲雪夜上梁山。我去一下洗手间。” 魏洪斌瞅瞅屋内四周。这高子军是什么人?民运党小头目,又似乎与民运不 同……,他想得脑筋乱蹦,也理不出高子军一点头绪出来。 敲门声,一个中年白种女人推门进来,“凯丝琳·丕斯奎拉,见到你真高兴 啊。”说着,她把左脸伸过来。 魏洪斌有点紧张,很窘。按电影里的规矩,他应该轻轻吻一下。可是,一个 不认识的女人。他咧咧嘴,“我叫魏洪斌,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凯丝琳仍不肯收回脸,“我是高子军的同事,中国人的朋友。嗯,别不好意 思。” 魏洪斌只好含胸弓腰,身子和两臂使劲向后闪,嘴唇稍稍碰了她的腮,马上 撤回来。 凯丝琳笑了,很开心,举臂拍拍他肩。“好大的小伙子。” 临近中午,他们三人穿过停车场,拐过石头大道,来到莽昆仑酒楼。魏洪斌 在门前站住了,窗上贴着星期六的集会通知。高子军看看通知,拉开大门, “请。”魏洪斌让凯丝琳先行,再让高子军。高子军无论如何也要魏洪斌先进。 一进门,餐馆老板林先生忙迎过来。高子军经常领人来这里就餐,有时一个星期 两三次。小财神一个。 “总共几位先生女士?” “就我们仨。” “里请。”林先生前面带路。 里厅,全是车厢式餐间,不待坐,魏洪斌问道:“门口那个通知什么时候贴 上去的?” 林先生略一点头,“昨天中午,一个漂亮小姐和一个男士。” “有没有人贴过不一样的通知?我是说,也是星期六集会的,内容不一样, 中英文都有。” 林先生扫一眼三人,“开店时,一个先生也贴了一张通知,就像你说的。” “是不是说集会时要烧美国国旗、克林顿?” 林先生小心起来,“是。” 魏洪斌:“窗上没有啊。” “风刮掉了吧。我去拿菜谱。” 送菜谱的是一个青年小伙子。魏洪斌颇觉面熟。“你是药学院赵丽君的爱人 吧?” 赵丽君丈夫告诉他,昨天十点过一点,店刚开门,一个人,男的,贴通知, 正好林老板出门,一看通知,顿时大怒,一把撕下来,硬把那小子骂跑了。那小 子骂林老板是卖国贼,华奸。中午时,又有一个女的来贴通知,就是窗上那个。 魏洪斌明白了。赵丽君丈夫描述的“那小子”像周魁。周魁为什么这样干? 是他个人行为还是有组织的?谁组织的,什么组织?高子军和凯丝琳正低声说笑 着。能是他吗?民运的,反对集会才是。高子军说他支持集会。周魁!他开始担 心起晚上的大会来,最好别出现意外情况。 饭菜上来了,三人边吃边唠。渐渐,凯丝琳的谈话重点向魏洪斌这边倾斜过 来。问他的经历,问他的目前状况,问他的老婆。他每次碰上她的眼睛,都禁不 住打个小小的冷战。吃罢饭,凯丝琳说她按中国人的习惯,她做东。魏洪斌自是 不依,无奈凯丝琳过于坚决,他只好道谢。 凯丝琳拿出信用卡,交给赵丽君丈夫,指着魏洪斌,“你欠我的。” 魏洪斌颇为狼狈,“下次的。” 步行回到东太平洋中心,魏洪斌正要离去,凯丝琳突然跑过来,敲他车窗, “我想回家,可以搭个车吗?我家很近。” 凯丝琳上车,朝高子军摆摆手,递给魏洪斌一条口香糖。魏洪斌犹豫了一下, 接过来,剥了纸,塞进嘴里。 “你又欠了我。”凯丝琳说了,哈哈大笑。 魏洪斌陪她笑了笑。很近,左右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她公寓楼前。她邀请他, “进屋坐坐,我有一箱黑松子啤酒。”见魏洪斌肚里七上八下的,“我家里有只 老虎。啊-呜-。”魏洪斌只好熄了车,随她进屋。 屋里布置得很典雅,真皮沙发,碎花窗帘,一束束插花,凉意习习,淡淡的 香气。凯丝琳从冰箱里拎出一箱啤酒,放在沙发前小圆桌上,说声“你自己来”, 扭身进了里屋。魏洪斌心里不自在,浑身不自在,一个劲儿朝房门看,生怕谁突 然闯进来。 一股浓烈的香气滚出来,凯丝琳一身短短的紫红色睡衣。魏洪斌飞快站了起 来,“我、我得走了。再见。”夺门而去。 凯丝琳的声音追过来,“别忘了,你欠我的。” 三十九 魏洪斌逃回住处,才松了一口气。人在美国坠落太容易了。你不用刻意去求, 机会自己就堵上门来。谢天谢地,总算躲过一劫。忘了吧。 他煞下心来,认真修改声明稿,草拟晚上的会议大纲,想想,又写了一个发 言提纲。他有预感,晚上一场辩论不可避免。准备完了,看看表,快下午一点了。 骑了自行车去大学。资料室的电脑有光缆联接国际网络,装了中文阅读软件,调 人民日报等国内报纸只是几秒钟的功夫。 信箱里有他一封信。一看笔迹,他心不由一紧。佩玲!他手有点不听调谴, 哆哆嗦嗦撕开信封。夫妻之线断了。夫妻是月下老一根红毛线拴的,不经抻,不 经拽,吐桑和俾斯麦相距五千多里,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经不起一丝风的轻拂。 杨佩玲给他开了一张二千五百美元支票,“但愿微意能留住我们四年婚姻的美好 记忆”。他看着那张支票,一笔一划坠着沉重。又矮又胖的詹姆斯教授路过这里, 举手拍拍他肩膀,“哦,好大一笔钱呐。贷给我一半?” 他绽出一个完美的笑容,拍拍老教授后背,向资料室走去。坐在电脑前,先 打开中文阅读软件,设定国标码,然后走入“美国在线”,一点 http://www.peopledaily.com.cn/,屏幕翻江倒海,风推云涌,漂亮的人民日报 镜像呼啸而来,五月八日、九日、十日,他耳边响起黄河大合唱,那不屈的民族 精神,那对民族解放和独立的勇敢追求,那语重心长的倾诉,那对侵略者的血泪 控诉。他读着一条条新闻,一篇篇社论,一件件报道,热泪盈眶。《解放军 报》……,《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辽宁日报》……,《新 民晚报》……,《成都日报》……,《中国日报》……。 每一英文字母都饱蘸了谴责、批判、正义、公理,浸泡在血与火中,他写下 了《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抗议》第一部分:事件始末。从一九九八年初美国有些部 门对李文和的无证据间谍指控、非法政治献金渲染开始,美国政府和国会对台湾、 西藏的某些错误政策,无中生有、幻想小说般的核武机密盗窃,到中国政府不赞 成北约国家绕过联合国“惩罚”南斯拉夫,再到美国对中国加入 WTO 的非法刁 难,再到美国公然不顾国际法准则,对一个主权、非交战国家的大使馆施加预谋 迹象非常明显的轰炸。这表明,中国政府和人民对美国的强烈抗议是维护国家主 权和尊严的自动反应,根源在于美国战机对中国大使馆的轰炸,根源在于美国政 府和国会对华外交的某些错误政策。他写得义正辞严,慷慨激昂,有理有据。 一个多星期后,在政治系的一个例行讲座上,讲台上,詹姆斯教授拿起这篇 报告的复印件,一摔,又肥掌一拍:“不客观”,“充满了民族主义偏见”。 什么叫“客观”?任何一个人、组织、国家的行动,都是受感情、情绪、利 益、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取向支配的,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客观”。任何一个 人、组织、国家对己对他行为的总评价、总看法、总观点、总判断,也都是受感 情、情绪、利益、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取向支配和影响的,哪来的纯“客观”评 价!当一个人、组织、国家指责别人“不客观”时,其实在以自己的“客观”评 价、批评、批判别人的“客观”。所谓“客观”,究其实质,就是不同“客观” 的冲突,就是你死我活、胜王败寇的刺刀见红。魏洪斌当即站起来,宣布:“我 毫不否认,我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写这篇报告的。我是用中国的‘客观’来批驳 美国的‘客观’。如果你用美国的‘客观’批评我的报告不‘客观’,本身就是 文不对题,兽同人讲。” 魏洪斌敲击完最后一个句号,两脚使劲朝后一蹬,转椅箭一般向后射去,他 猛一个弹跳,手差点够着棚顶,落下来,迅跑两步,抓住转椅,坐上,一百八十 度平角大旋转,脚再一点地,又箭一般射回办公桌前。 “酷--。” 魏洪斌循声望去,百丽卡两臂盘在阅览桌上,奶白色的脸变成了淡棕褐色。 她站起,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坐在办公桌上,一只光脚插在他两腿之间, 蹬在椅子上。“大思想家,我坐那里一百万年了。” 百丽卡下午一点收工,回住处洗涮一番,睡了一小会儿。往魏洪斌住处打电 话,没人,就来了资料室,悄悄进门,见他专心致志敲键盘,满心满腹填了敬佩 和甜蜜,最新一期的《新闻周刊》看了差不多一半,突然见他敏捷如豹子这样一 个运动,不由喝起彩来。 她含笑望着他,想起昨晚他借着酒劲,手忙脚乱的样子,半夜开溜,她去找 他,他跟她走了几步又惊慌逃跑,现在又一副不安、欲言又止,满满的异国情趣。 她动了动脚趾头,魏洪斌不由往后缩缩身子。她手按桌面,臀部往前蹭蹭,脚向 深处拱了两下。魏洪斌又往后躲。他身后没有空间,躲得毫无意义。她就差点哈 哈笑起来。 她觉出手按在一封信上,拿起来,见是给魏洪斌的,也就没了什么忌讳,抽 出信纸,掉出一张支票。原来是魏夫人星期一早晨机场候机时用英文草就的。 “ I'm sorry(对不起)。” 但是,魏洪斌看到了她掩饰不佳的若狂欣喜,听到了“ I'm sorry(对不 起)”音往上调的最后一个音节里的无比快乐。他被激怒了。美国人啊美国人, 你们为什么总是把别人的分离作为达成自己目标的前提?你们为什么总是为了自 己的利益,宁愿别人天下大乱? “百丽卡,我们需要谈一谈。”他说。转椅向后退去 百丽卡脸顿时变了颜色,泛出苍白之青来。我们需要谈一谈,这是美国人典 型的不祥之兆的开头语。“好吧。” “昨夜之事。我感觉非常抱歉。真的。”魏洪斌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表 达。“我道歉,实在对不起。那、那是我、我一时的软弱。你知道,我是中国人, 那与我的生活准则不一致。我们、我们需要停、停止。” 百丽卡长长的身子立刻萎缩下去,脸冲向别处,“我理解。你正身陷窘境。 我打扰了你。” 魏洪斌一时不知还应该说点什么。五年前,他和女朋友已经开始谈婚论娶了。 杨佩玲斜刺冲来,截住了他。那时,他和女朋友只不过吻了几次,分手那个艰难, 竟然惊动了教研室主任和系总支书记。美国女孩儿这么好打发。他站起来,“那 就--再见了?” 百丽卡嘴唇紧抿,快速点了一连串头,下地,低着头,两脚不抬地,朝门口 走。 也许,她的前男友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打发了她,像打发一个乞丐一样。魏洪 斌一时不忍,“百丽卡”脱口而出。百丽卡站住,背对着他。他停了一会儿, “我是说,我是说,六点在学生活动中心前大草坪,中国学生开会,还有其他中 国人,请你参加?” 百丽卡背对着他点了一下头,出去了。他舒了一口气。 四十 魏洪斌在一楼咖啡厅买了两大块披萨,七杯百事可乐,拿了两副刀叉和一打 子纸巾,托盘装了,上了学生活动中心二楼,选了大厅最里边的角上,两条长沙 发椅,两把带扶手的单人沙发椅,围着一张长条矮桌。他从旁边又拽过一把单人 椅。然后,开始吃披萨。刚吃了两口,一男一女出现在大厅门口,二人靠得很紧。 他半站起来,向他俩挥手。朱推山、孙丽丽走过来,道声喧,并肩坐在他对面。 按计划,委员会五点钟开会。 魏洪斌给每人一杯可乐,“来块披萨?” 孙丽丽:“你吃吧。我们吃完了。” 魏洪斌停住咀嚼嘴里的披萨,看着朱推山。朱推山点点头,指指自己和孙丽 丽。 魏洪斌好不高兴!有朱推山牵制,孙丽丽就变成温和派了。“是不是该祝贺 你们?郎才女貌。” 孙丽丽脸红了,朝朱推山胳膊使劲掐了一把。“你说他丑我笨是不是?” 魏洪斌大笑,差点呛了。“拍马没拍正地方。” 周魁来了,向三人点点头,坐在孙丽丽旁边的单人椅上,面对着大厅门口。 “昨晚我们走了,你是不是又吐了?”孙丽丽面向着周魁,见周魁盯着自己 右手,忙把右手从朱推山左手上移开。 “人醉分两种。一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是真醉。一种是酒要醉人人不醉。 这是假醉。一两半白酒,两瓶啤酒,醉不了我。”周魁说。他今天大早才从黄关 家醒过来。 孙丽丽撇撇嘴,“现在耍嘴皮子了。昨晚吐的。” “学电脑真好找工作。以后正式雇用你,起薪多少?”朱推山问。 这当口,郭学武、葛治东、鲁晓平也到了。 周魁和众人打过招呼,“不同的公司不一样。基本上三万左右。干两年,换 个公司,就能跳到四万。再换两个公司,六万左右。” 孙丽丽:“哇,六万。” 周魁:“你有学位,硕士起薪就四万多,高的可能五万。黄大哥的建议,你 不妨考虑考虑。HS 是大公司,只要有人类,就免不了战争,有现代战争,就离 不开导弹。工作稳定,工资高,福利好。你拿个博士,不一定比硕士好找工作。” 葛治东背对大厅门,很响地吸了一口可乐,“款姐。” 孙丽丽得意地看了一眼朱推山。眼角里忽然进来一个穿裙子小女孩,站在大 厅玻璃门外。当她正式回过头去时,小女孩进了大厅,远远地坐下,向这边张望 着。她看看几个男人,不像和谁有关系。 五点十五。魏洪斌说话了。“委员会先开个会。这几天,经过大伙努力,组 织工作很有成效。现在,通过电话、电子信报名的有四十八人。教会、气功协会、 华人协会估计也会有三、四十人能参加。” 孙丽丽:“今天上午,我和朱推山上中国店。印了不少会议通知,见一个中 国人给一张,问他们能不能参加,大多数人都说参加,差不多二十多人吧?是吗, 朱推山?下午,又去格兰特街的中国店,也有十多个人。” 其他人也汇报了自己的“组织工作”情况。 魏洪斌大为高兴,“星期六很有可能突破一百人。我现在汇报一下星期六的 时间表。十一点,集会人员准时到校体育馆北边大草坪集合。十一点十分,升五 星红旗,唱国歌。十一点十五分,向许杏虎等三位烈士默哀。十八分,由张晓霁 同学宣读抗议声明。然后,自由发言,呼喊口号。如果记者来采访,就接受记者 采访。十二点半,奥尔布莱特发表讲话。我们在体育馆外,集体用最大声音呼喊 五句口号,用英文。口号是推山和孙丽丽拟定的,等儿会你和大伙说说。然后, 集体高唱国歌。散会。” 孙丽丽:“挺好。主席不白当。” 葛治东:“同意。” 鲁晓平:“租一套音响,把声音开得大大的。” 朱推山:“学校对音响分贝有限制,超过分贝,警察会干涉。不如人喊声音 大。” 魏洪斌:“借了一个手提式扩音器。够了。” “我说两句不好听的。”周魁清一声嗓了,喝一口可乐,又清了两声嗓子。 “魏主席,是不是别人的意见无足轻重,只能听你的?如何使集会发生更好的、 更大的效果,我在电子信箱的讨论中说了,烧几面纸做的美国国旗,烧一个克林 顿和奥尔布莱特的模拟像,百老汇大街那有家店就能制做,做一个一百美元。烧 一个美国大兵的模拟像。没有模拟像,商店里有卖巴顿像的,身穿将军服,头戴 钢盔,一副美国冷战战神的样子,十三美元,买来烧了。这不光是我个人的意见, 网上不少人都认为应该这么做。可是我发现,时间表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安排。” 郭学武:“我同意周魁副主席的意见。要搞,就搞得热烈一点,有点反响。 要不然,水啦巴叽的,不如不搞。孙副主席,你说呢?” “我同意周魁和郭、郭、”葛治东、鲁晓平笑了,郭学武忙自报大号。“他 俩的意见。你干什么呀!”孙丽丽说着,胳膊肘子朝朱推山一顶。“烧烧美国国 旗什么的,克林顿、奥尔布莱特,巴顿画,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觉得魏主席的安 排太保守。” 朱推山低声说:“别说了!” “这是我的想法。周魁,这个任务交给你了,做个克林顿和奥尔布莱特,还 有买画。朱推山,美国国旗的事给你了。多做几个,十个,大点,烧起来火大。” 朱推山见大伙儿一只眼睛瞅孙丽丽,一只眼睛瞅他,然后又调个个,一只眼 睛瞅他,另一只眼睛瞅孙丽丽,克制力很快就散尽了。“你又布置,大伙没讨论 呢。” “有什么讨论的!就这么定了。” “有主席呢。布置任务轮不到你!” 孙丽丽没想到,如此重的话居然出自朱推山之口,这哪像情人,不仅不护着 不随着,反而严声厉色。姑娘的自尊心受到极其严重的损伤。“我有这个权力! 一个你,一个他,不就是集会吗?干这个怕美国人不高兴,干那个怕美国不满意。 取消集会,不抗议,美国人最满意、最高兴。取消啊?!” 怎么又是这样一个女人!偏激,自我中心,又无知,愚蠢。朱推山就觉浑身 发颤,肾上腺素直线上升。“你能不能不瞎搅和?这是开会!讨论!” “我不是开会我不是讨论?”孙丽丽一下子哽噎,泪就在眼眶里转。 魏洪斌特担心孙丽丽哭出来,忙打圆场。“咱们是自愿组合,大家一起决定。 想我这个主席,朱副主席、周副主席、葛副主席,都是孙丽丽任命的。” 鲁晓平:“民主集中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孙丽丽突然说话,“你们男的一票,我女的一票。你们意见不一致,不够一 票。” 大伙儿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谁说孙丽丽是茅房里的石头,关键时候也挺幽 默的。可是,当孙丽丽说“没人逗你们玩”时,大伙又发现,早三十年前,没准 这又是一个江青。 局面胶着。 最急的是魏洪斌。他一个劲儿看表。集会出席人员大会六点召开,可能有人 已经到草坪上了。委员会连一个统一意见都拿不出来,等会儿怎么向大会端。 “休息五分钟?”众人不动窝,他向朱推山使个眼色。 朱推山咽下一口气,碰碰孙丽丽,“活动活动?” 孙丽丽使劲挡回去朱推山的胳膊,“滚一边去。”说完,猛地站起,蹬-- 蹬-- 跑下楼去了。周魁立即站起,跟了出去。郭学武也走了。 集会出席人员大会不可避免地分裂了。出席者四十余人,约四分之一的人支 持周魁和孙丽丽。他们在周、孙带领下,一边喊着“叛徒”、“胆小鬼”,一边 离开了会场。这边的人气得脸色铁青,牙根儿痒痒,却不知回敬什么好。问题是, 星期六,体育馆北边将出现两个中国人集会,而美国新闻舆论、警察、毕业生亲 属朋友们并没有兴趣观察两者的区别。他们,魏洪斌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向美国 人解释两者的区别。 四十一 “好!好!哈--哈--,好极了。” 高子军高兴极了,指示叶婧拿来红葡萄酒,与周魁、郭学武共举杯。原先, 以为出了国的这帮留学生,一个个鬼精鬼精的,尽打个人小算盘。没想到,周魁 登高一呼,立即有十一人响应,就等星期六“三烧”,大烧特烧了。到底年轻啊, 一腔热血没处洒,傻逼呀。 郭学武:“加我和周魁,才十三个人,是不是少了点?” “不少。”高子军宛若大军统帅,胸有成竹,胸中兵百万。“集会时,不要 和魏洪斌他们离得远远的,他们在哪里,你们就紧贴着他们在哪里,叶婧也去。” “大热天,晒焦黑的。” “养军千日,用兵一时,民主事业需要,就得上。哄孩子去。”叶婧不情愿 地走了。高子军不明白,这个叶婧为什么总是这么蠢,专挑关键场合给他难堪。 他转向两个部下:“我吃饭时和董宪民联系了。他说,星期六从菲尼克斯带几个 人过来。” “开会时,魏洪斌、朱推山几次提到联邦调查局和警察,说搞过火了会有麻 烦。我有点担心。我倒不是担心我自己。我担心这些学生。” 高子军方厅里踱了两圈,目光炯炯,面部表情严肃得凝固了,“要奋斗,就 会有牺牲。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为了民主运动事业,做出了贡献,我们 要记住他们。有朝一日,我们会百倍、千倍地偿还他们。你们按一千块钱花,不 要亏了这些人。” 郭学武:“帐上没一千块钱了。” 高子军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打绿钞票,递给周魁,“一千。先花着。不够再和 我要。” 周魁很感动。凡成就大事业者,首要条件就是钱上不吝啬。就凭这一点,高 子军这个州委主席就不白当。 又商量了一会儿下步工作。郭学武要回家,高子军悄悄给周魁一个眼色,周 魁留了下来。送走郭学武,高子军吩咐叶婧炒两个菜,起了一盒午餐肉,一盒沙 丁鱼,拿出几罐啤酒,两人对桌,叶婧陪着。 喝了几口酒,吃了几口菜,高子军关心地,“个人问题有没有目标呢?” “我这条件,没工作,没钱。谁跟我!” “等 HS 公司正式雇用了,就全都有了。我看孙丽丽不错,有专业,又漂亮。 我了解了,没对象,未婚,八成是姑娘呢。挺正派,不小心眼。不足是性子烈了 点。这关键看男的,能驾驭住,倒是个优点。” 周魁喝口啤酒,挟起一条沙丁鱼,滴着鲜红的西红柿汁。孙丽丽就像这沙丁 鱼罐头,表面新鲜,其实一入嘴,蜡一般,嚼起来没滋味。方才散会,他主动靠 近孙丽丽,说搭我的车,我送你一段吧。孙丽丽一锤子砸来,免了,我自己有腿。 弄得他好下不来台。“等我有了正式工作,有钱了,回国去找。” 叶婧:“你有绿卡,国内大姑娘你随便挑。我看孙丽丽不是个东西,眼珠子 凶刀刀的。” 高子军喝一声老婆,“老娘们家!你别听你大嫂的。这是女人的嫉妒。正常 现象。你能不能把她拉过来?” 周魁见叶婧微微晃了一下脑袋,心里几声暗笑,假装思索了一会儿,“不合 适,她入了党,党无宁日。”说起了魏洪斌被孙丽丽弄得头疼不已的事。 “那就再观察观察。周魁,等有了正式工作,三、四万拿着,我还希望你能 留下来。我离不开你的文武全才。”说到这儿,高子军不由有点哽噎。民运党简 直快成叫花子党了。千方百计,给好处,推荐工作,拉进来一个人,不是没工作 的,就是在美国混不下去的。可人家把民运党当旅店,一旦拿了学位,找了正式 工作,有了一份满意收入,立即和民运党断绝关系。 “你放心。这两年,没有你的帮助,我现在还是饭店打工仔,黑人,没精力 念书,也没念书的想法,也没有可能念书。我一辈子,除了父母哥哥姐姐,两个 人忘不了。一个是我老婆,我忘不了我打工供她念书,她毕业找着工作,第一件 事就是踹了我。再一个就是你。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之报。我感激你一辈 子。” 高子军感动起来,“有你这句话,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你去 HS 公司干, 人权观察那儿辞了,没收入,能行吗?” “手里存了点儿美元。周末再打打工。黄关说,白干三个月半年,只要能适 应工作,他保证给我个工作。唉,黄关人爽快,豪气,讲义气,东北人,乐意帮 助人,科学家,高薪高职,你应该和他接触接触。” “好。”高子军点点头,再次给周魁斟满酒。“那一千美元,你把收据给我 就行。我找地方想法报销。” 周魁更加感动了。高子军的意思是说,集会花不了的你留下。 深夜,他回到住处。屋里早已鼾声一片。二十一平方米一个屋子,去了厨房、 卫生间和壁橱,并排摆了五张单人床,床与床之间只隔了一尺宽的空隙。靠着大 山墙,五个铁柜子,五把大铁锁。借着路灯的亮,他脱下外套,捏捏兜里的钱, 锁进铁柜子里,躺在紧靠房门的床上。满屋子臭鞋味,臭脚味,烟草味,这个咬 牙,那个放屁,第三个说梦话,第四个梦里哭。一听多啤酒的缘故,他没有一丝 睡意。 他毕业于师范大学中文系,分配到市委宣传部下属的一个刊物任编辑。老婆 原是省工业大学机械系助教,自费留学来到亚利桑那大学。为老婆出国,他通过 关系,在市里一家公司借了一大笔钱,这笔钱至今分文未还。三个月后,他探亲 来美,下飞机第三天就到中餐馆打工。老婆没有奖学金,这费那费,经济相当紧 张。他每月一千一百美元,老婆周末假期也打工,勉勉强强,满打满算,能支付 得了开支,居然还买了一辆八百块钱的丰田老爷车。两年,妻子拿了个硕士学位, 在俄亥俄州代顿市附近的空军基地找了一份技术员的活,一年两万挂零。正当他 打点行装,卖车,准备奔向美国中部时。老婆说,我们俩在一起,都没前途,你 一个学中文的,能干什么?我们分开,起码可以保住一个。那天,他恨不得杀了 她。 老婆走的当天,他搬到这里来。五个人,四男一女,一个中国人,两个墨西 哥人,一个玻利维亚人,一个牙买加人,全都是中餐馆的打工者,住一起,一个 月付费七十元。那个牙买加女人,成了公共的,只要一张十美元,就可以和谁来 一次。他从来没有那个兴致。所以,他总是半夜十二点以后回来。他回来时,他 们都消停了。 那天,老婆走后的第三个月,高子军带人到餐馆就餐。下午一点多,正是客 人最少的时候。他上厕所,高子军也上厕所。高子军听他说曾在宣传部干过,马 上来了兴趣。当时,他的签证 F-2 签证已经失效,属于在美国非法居留。高子 军说,可以帮他。他入了民运党,当了宣传主委,以政治难民身份取得了留美居 住权。不久,高子军又把他介绍到人权观察当职员,每月薪金一千美元。职员工 作很轻松,每月从网上收集资料,写一篇综合报告。他英文不好,但由于民运党 的关系,也没人说什么,只要能表达出大意来,自会有美国人做文字上整理。他 听从一个老职员的建议,上了半年英语班,注册匹马社区学院学电脑。匹马社区 学院相当于国内的业余大学。他学中文的,没有一点理科底子,编程序写软件学 不来,只能学电脑网站服务和管理操作。他像高中生一样从电脑最简单的部分开 始,拼命往脑子里灌。一年半,拿了十八个学分,通过了微软三项专业人员考试。 他把自己的生活费压到最低最低,中国店的处理菜和处理水果,巴斯基诺超级市 场的处理鸡腿、处理猪肉和过期面包,不喝奶,不下饭店,不吃香肠,不吃牛肉, 不买大米,不买衣服,不买新的生活用品,不开车闲逛,不旅游,不出去玩,不 交女朋友,不看电影。那日中国店偶遇黄关,前途开始有了一线光明。 思前想后,他不能不感激高子军。可是,和他们搅和一辈子?民运名声不好, 高子军不敢在留学生里面公开活动,就像是秘密组织。自己身为一个州的宣传主 委,除了民运党这几个人,外边没人知道,他也不敢公开自己的政治身份。八月 份,年底,有了正式工作,应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可是,哪个女留学生愿意嫁个 民运党员呢?那些年轻的民运人士,多少人夫妻破裂!回国找,哪个中国女孩愿 意和反动组织沾边,愿意成为反动家属!再说了,自己一个小喽罗,能有什么好 处?有好处能轮到自己吗?还不够那帮人分的呢!高子军心胸狭窄,自视高,刚 愎自用,容不得人,白衣秀士王伦,和董宪民明争暗斗,唯恐董宪民夺了他的权, 丢了助理情报员那份薪水。一年不过两万出头,自己当宝贝,别人谁希罕。 周魁下了决心,这次好好卖卖力,总报答一次,不说最后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他毫无睡意,又觉高子军有点可笑,幼稚,异想天开。挑起中美冲突,中国、 美国哪个政治家会让你唬弄了? 墙角传来一声低低的笑,那肮脏的喘息。他披着毯子出了屋,站在星光之下。 三个月,半年,挣上三万多块,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个肮脏、下流、罪恶的渊薮。 雇个杀手,杀了那个黑肝黑心黑肺的女人。 肩上被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牙买加女人那黑黄的面孔,“一边去。”牙买 加女人扮个鬼脸,幽灵一般消失了。 突然,他脑子一激凌。HS 公司是国防工业企业,造导弹的,集会三烧,联 邦调查局会不会……? 四十二 散会了,孙丽丽一时不知去哪里好。两个人正和周魁争论着什么。她半低了 头,脚尖踢着草尖,朝前走。不知道行进的是什么方向。一阵脚步追过来,她心 猛一革登,不由自主站住了。 “搭我的车回去?” 原来是周魁,她好失望。“我有腿,我自己能走。” 周魁一声没吭,错开个直角,奔停车场去了。学校停车场下午五点以后和周 末免费。 她这伙人散会了,那边仍在开着。黑压压一片人坐在草坪上,朱推山背对着 学生活动中心,和魏洪斌并肩坐在一起,想他那副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样子, 心里就气得不得了,痛得不得了。 天蒙蒙亮,她突然睁开眼睛,一下了触着了男人的赤裸肉体,毯子底下的自 己也一丝不挂,吓得她往后一躲,一丝不算轻的疼。她差点叫起来。可是,毯子 忽扇鼓出来的气息平息了她的惊恐。她像猫一样,头和鼻子顺着气息凑过去。那 是男人宽阔的胸膛,最强烈的气息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她伏上去,鼻尖紧贴男 人那厚实的肌肉,贪婪地吸着,贪婪地吐出舌头,轻轻舔着,带着点咸滋味,像 话梅,吞进口里,生出无限的津来,忍不住咽下去。男人醒了,侧身抱住她,翻 过来。她顿时疯狂了。再次睁开眼睛,时近中午了。她悄声对朱推山说,我爱你。 朱推山拍拍她敞在外边的臀部。她一阵害羞。 共浴同餐后,他们又开始为爱国大业忙碌起来。她建议,到中城区旁边的中 国店,去那儿的中国人多。朱推山立即同意,复印了厚厚一打集会通知。两人站 在店门口,进来一个东方人,她问一句中国人吗?如果对方肯定回答,她就递过 去一张集会通知。等对方看完,她追问一句,欢迎你参加。百分九九的人回答说, 尽量。她再追问道:给个准确答复,能参加还是不能! “丽丽,不能这样逼人家。人家会反感的,想参加也不参加了。” 孙丽丽突然发现,朱推山说话时眉头是皱着的,心里大为不快,“中国人这 号德性,你不逼他们,他们肯定不参加。” “这是在美国,这样逼问人家不礼貌。” “我不管礼貌不礼貌,我问他们的良心,真爱国还是假爱国。” “你不能用参不参加集会来衡量人家爱不爱国。” “集会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愿意做,他们能爱什么国?!” 也许都是因为过度疲劳的缘故,大脑里充了过多的血,小俩口儿你一句我一 句,纲越上越高,线越绷越紧。 “你怎么这么偏激?” “爱国不爱国,你根本就无所谓。你开始不积极,后来又积极,就是为了赢 得我的好感。Liar(骗子)。” 年轻人最经受不住的就是被人冤枉,被人误解,无论是谁。朱推山自然也不 例外。“一个女人,怎么这样刻薄?” “我不好,break。” Break,破裂、分手的意思。也许,这些字眼杀伤力 太大,孙丽丽说英语,缓冲一下。 朱推山却没能领会姑娘用词的微妙之处。大声回敬道:“ Fine! Don't worry!(好极了,别担心)。” 十分钟后,他们又和好了。朱推山买了一听甜甜的豆奶,“口干舌燥了吧?” 孙丽丽喝一口,含在嘴里,拉朱推山进了无人的货架之间,一下子全放进了 他嘴里。他使劲咽下肚,又以同样方式帮助孙丽丽喝。然后,他们又去石头街的 中国店。本来西边还有一个中国店,可是二人乏得不行,回了朱推山住处。本来 想休息,却累上加累。 刚开始,他就这样对待她,拿她不当回事,公开在众人面前让她下不来台。 委员会上那一幕,还可原谅,毕竟人不多。大会上,四五十人,他直接了当地、 言辞激烈地批判她,把她和周魁、郭学武、十来位留学生捆在一起,举起语言大 鞭,一顿猛抽。最后,又带头嘘她们几个,硬把她们几个撵出了场。 她就想哭,想冲回去,抓他个破脸。太亏了,便宜全让他占了。回到住处, 摸黑儿趴到床上,咬住枕角,一顿猛哭。孙丽丽是个情绪化的女子。这样的女人 太多了。她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只是被当时的情绪牵着走。她们的外在表 现得特立独行,铁娘子,女强人似的,其实她们是女人最软弱的、最易受侵犯、 最容易被伤害的一族,她们最没有深谋远虑。同类不喜欢她们,男人同样不欣赏 她们,只是那偶尔的片刻除外。 哭了一阵儿,情绪好了一点。此时,如果她真是强女人的话,应该立即抄起 电话,叫朱推山过来,他来了,逼着他道歉,带走她,电影院、酒吧,或者住处, 命令他吻她,抱住她。男人就被征服了。可是,她这时变得毫无主见,极其被动, 顾前虑后。她眼盯着电话,盼望它高鸣,可是,它就是无声无息,睡着了,中风 了。 门响,她冲出卧房。宋影。宋影下午两点上班,十点下班,到家十点半了。 她刚想缩回身,宋影叫住了她,搬住她双肩,扬起脸,细细看她的眼睛和脸。 “一夜未归。” 孙丽丽的脸顿时红得像块吐桑山边的晚霞,“想哪儿去了?” 宋影佯恼,恼里含笑,“我想什么了?”见孙丽丽张嘴结舌,哈哈笑了几笑, “你一夜没回来,大河马一夜没睡。我躺在屋里,都能听见她翻身床嘎嘎响,响 了一宿。” 这回轮到孙丽丽笑话了,“你怎么知道她一宿没睡?” “咳,大姐过来人,知道你一夜不回来意味着什么。这么漂亮的妞,不知道 谁这么有福。大河马的心情和我不同,你知道吧,她被男人甩了。她见你一夜没 回来,嫉妒。” “宋影宋大姐,老宋大姐,我怎么了?昨天白天我怎么样,今天早晨还怎么 样。”孙丽丽说到后半截,早已底气不足,声调低了整八度。 “大河马后天考试,今天一上午没看书,打了一上午电话,到处打听一个叫 赵什么三的人。赵什么三是个博士,离婚的,前几年买了五千美元什么股票,现 在长到十万了。手里还有两万多互惠基金和存款。有一辆新车。你说说,丈夫那 边刚说不要她了,手续还没办呢,这边就找上了。真不咋地。”一根电话线连着 三个电话,电话机子都是几元钱的便宜货,别人那边通话,这边电话机子吱吱叫, 耳朵趴上去,虽不能完全听清楚,也能晓得个七八。 孙丽丽以前对这种小道消息没有任何兴趣,今天不知怎么了,舌头也长了起 来,滔滔不绝说起展一红怎么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怎么说的,又怎么给了她一张 照片,让她帮忙找对象,她还没给她联系呢,自己这边又张罗上了。“你说,如 果我给她联系成了,她自己也联系成了,一个人分两半?” “哇,我说她寒假没回加州,原来老公不让她回去。她还骗咱们要补课。你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你想啊……”宋影一脸神秘。她伺候了八个小时老头老太 太,来回又开了一个小时车,仍兴致盎然。 不知不觉,十二点了,展一红还不见踪影,两个女人心里一起酸起来,嘴上 的话就更刻毒了。 孙丽丽从卧房拿出展一红的照片,一撕两半。“给两个男人得了,一人一 半。” 可是她们俩个谁也没笑。笑不出来了。她们共同地恨起来展一红,恨不得把 她、她撕破了,扯下来,扔了。 “大姐,星期六参加我们的抗议集会吧。分两帮。那帮就喊喊口号。我这帮 烧美国国旗,烧克林顿,烧巴顿。你到我这帮来吧。” 宋影咬碎玉牙,“烧。烧!把他妈的美国全烧了。” 终于,又剩下卧室里她自己了。寂静的夜到处喧嚣,污浊的空气窒息得人喘 不过气来,她渴望那个男人的体味,就像吸毒者犯了毒瘾,渴望得痛入骨髓。朱 推山,我要杀了你! shuming_li@yahoo.com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