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三部分) 树 明 十五 高子军清清喉。民运党亚利桑那州委员会开会了。由于三名党员住在菲尼克 斯市(直译凤凰城,亚利桑那州首府),快十二点了才赶到。叶婧打电话从“披 萨饼屋”叫了两个大号披萨,一瓶可乐,两份烤鸡翅(二十四个)。七个人吃完, 叶婧把帐单交给高子军,帐单左下角写着小费数目。高子军签字,再递给州委司 库郭学武,郭学武郑重其事,掏出计算器,数字准确无误,也签了字。 两名菲尼克斯来的党员,要求报销路费。高子军同意,两地间距一百二十英 里,算一百四十英里,每英里三十三美分。郭学武开了两张支票。高子军在支票 备注处签了自己的中文名字。 “活动经费还剩多少了?”叶婧问。 郭学武不满地看一下高子军,翻开支票本次页,“六百四十八元三十七分。” “刚五个月就花了九百多?” 郭学武不禁提高了音量,“一年一千五百块,还剩六百四十八,怎么叫花了 九百多?每一笔支出,都有高主席签字。” 高子军冷丁、猛一立掌,“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一年不是一千五百,而是 一千五百万,一亿五千万。” 六双眼睛一齐将迷惑投向他,包括秘书叶婧。 “首先看国际形势,南斯拉夫一役表明,美国和西方最发达、最强大国家的 世界战略已经发生了最根本性的转变,这就是以‘人权高于主权’的价值观、政 治观、国家观、全球观支配世界、统治世界,建立以美国超强为首的、包括北约 欧洲国家、日、加等发达国家在内的世界单极体系。为实现这一战略构想,美国 和北约,以及亚洲日本,不惜发动战争,对一切构成阻碍的国家和地区,美国和 北约、日本就一定将其彻底摧毁。”高子军目光炯炯,环视部下,仿佛在万人大 礼堂做报告。“显然,中国将成为美国和北约继南斯拉夫后的下一个打击目标。 我以为,时间将在七、八月份。就是说,七月份,八月份,我们就可以从电视上 看到中共的所有武装力量被彻底摧毁,美国和北约的和平正义之师将占领中国, 我们就可以乘坐美国军用飞机返回中、中中中共。” 叶婧小声提醒他:“返回中国。” “建立我们的政府。我们的机会到了。” 来自菲尼克斯的董宪民眉头紧皱,从牙缝吸进一口气。“子军的分析,我以 为过于乐观了。美国说‘人权高于主权’,只是一个借口,其实质还是国家利益。 南斯拉夫地处南欧、中欧要冲,战略位置相当重要。连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都 暗示过,如果南斯拉夫申请加入北约的话,美国和北约就不会支持科索沃的阿尔 巴尼亚人。在中美关系上,美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克林顿政府认为,中美关系 紧张不符合美国利益。别听国会吵吵,美国最终决策的还是政府,再说,中国不 是南斯拉夫,有核武器,有导弹,国土大,人口多,B-2 飞机到了中国就别想回 去。打仗要花钱,美国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拖几年,经济也受不了。北约大多数 国家是小国、穷国,打仗只是充个数。法、德、意、英、加拿大,和中国关系尚 称友好,好像不大会听美国的打中国。日本近邻中国,猴奸猴奸,和美国打中国, 最倒霉的就是日本。再说,还有个俄罗斯呢,北约在亚洲打仗,如果俄罗斯出兵 欧洲怎么办?腹背受敌,北约连老家都让人端了。再说了,美国人那德性,只要 一听说和中国打仗要死人,百分之百不会支持和中国打仗。美国兵怕死。” 高子军:“你什么意思?” 董宪民嘴角现出一丝嘲讽,“搞政治,政治家,首先要讲究现实,不能异想 天开。” 叶婧尖了嗓子,“你调查过中共老百姓吗?他们不仅欢迎美国炸大使馆,还 想让美国占领中共呢,啊,中国。他们就是欢迎子军回去当领导人。” 郭学武:“叶婧叶秘书就成领导人夫人了。” “我这人坦率,我就是想当领导人夫人。丈夫有能力,老婆跟着借光有什么 不可以的?备不住,我还能当上第一夫人呢。” 董宪民:“叶婧、叶群,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 叶婧:“叶群是谁?也是咱党里的吗?” 高子军:“说正经的。我们今天讨论目前的形势和策略问题。” 董宪民:“叶婧你政治考试肯定不及格。叶群,林彪夫人,也想当第一夫人, 后来和林彪叛国,飞机失事,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尸体烧得辩不出男女来 了。” 郭学武:“那儿东西都烧没了?老董净胡扯。” 众人大笑。叶婧本来不白净的脸更青更黄了。高子军带着恼怒,狠狠瞪了老 婆一眼,再瞪一眼。 董宪民:“美国飞机炸了中国大使馆后,民运党的处境更为不利,许多中国 人看见我们就瞪白眼。我们现在连和中国人说话都不敢说了,就怕他们问:‘你 们民运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另几个党员连连点头,表示同感。 高子军:“从今以后,凡是说到中国大使馆时,一律以中共大使馆代之。凡 是有人问你们时,一律以‘中共大使馆不是中国大使馆’代之。凡是论及抗议谴 责美国时,一律强调‘责任应该由中共负责’。” 董宪民:“逻辑不通吗。如果有人问为什么,怎么回答?” 高子军咽下几口唾沫,“不予解释。让问话者自己想去。我郑重强调,这是 总部的政治口径。谁也不许乱回答。昨天,总部召开电话会议,特别强调组织纪 律,谁也不许自行其事。我是总部任命的亚利桑那州负责人,对形势的分析与判 断以我为准。否则,将采取组织措施。” 民运没有前途。任何一个有前途的人都远离民运。即使那些曾在民运中人, 一旦有了工作,立即与民运疏远。所以,民运越来越成为“难”民营。民运党总 部及州一级领导人或多或少掌握着一笔“特别政治‘经费’”,即推荐某人在某 些政治性机构和团体中工作或任职,也可以撤销推荐。高子军早就对董宪民不满, 只是由于党员太少,不得不暂时姑息之。董宪民当然深知其中之厉害,见高子军 挥起尚方宝剑,只好微微一笑以示臣服。 高子军:“国际形势对我们相当有力。这是就总的形势而言。但是,正如老 董方才说的,某些具体形势对我们相当不利。如何破解不利,让不利转化成有利, 是我们面临的重大问题。总部要求我们不批评美国,不附和民族主义言论,不参 加抗议示威,即‘三不’。相反,还要施展影响,减弱对美国的批评声音,反驳 民族主义情绪,尽可能制止抗议示威,即‘三反’。对此,每个人都要表示自己 的看法。” 某:“怎么区分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 高子军:“凡是批评美国、主张抗议、倾向中共的,一律是激进民族主义、 狭隘民族主义。” 某:“怎么区分倾向中共和中国?” 高子军:“在炸大使馆这件事上,没区别。” 某:“凡是说中国好话的,说美国坏话的,都是激进民族主义、狭隘民族主 义。可以这样理解吧?” “你虽然说得简单了点,是这个道理。周魁,你先说。” 周魁,住吐桑,中文系毕业,六年前随老婆来亚大陪读,一直在中餐馆打工, 两年前离婚,进退两难之际,偶遇高子军,入民运党,任宣传主委,经高子军推 荐,现任“人权观察”职员。他一边工作一边在匹马社区学院修电脑课。高氏心 腹。 “我同意子军的分析。全局形势对民运相当有利。中共和美国的关系陷入十 年来的低谷,这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了。现在,我担心的是,克林顿有没有不惜与 中共一战的决心和勇气。至于‘三不’和‘三反’,我同意总部和子军的意见。 我们多亏有美国帮助,不论政治上还是经费上,将来,也离不开美国的支持和援 助。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之报。只是,民运党在留学生、中国人当中影响力 不是很大。” 高子军点头,“有道理,下一个。” 四名党员基本重复了周魁之语。叶婧照管哭的孩子去了。 高子军站起来,方厅里踱步,临窗而立,看着寸草不长的院子。他对这些部 下极度失望,没有一个政治家的料。靠他们能成就大事业吗?如果老天爷突然把 权力交给自己,这几个人能做什么?政?党?群?经?财?文?兵?他感觉到了 一种由衷的悲哀,怀疑起自己的人生选择,莫非真应该去当中餐馆老板? 十六 高子军沿着窗户来回踱了两圈。方厅实在太小,去了沙发和电视柜占的地方, 厅角又摆了一张餐桌,七个人一坐,几乎没了摇羽毛扇缓迈方步的地方。 “大家伙儿说的是事实,准确、客观。问题无非是两条。第一,如何促使甚 至逼迫美国走上与中共为假想敌和真实敌的道路上?第二,如何掌握住亚利桑那 州的华人社会,特别是留学生们?我告诉大家一个消息,美国国务卿玛德琳·奥 尔布莱特下星期六来吐桑参加亚利桑那大学的毕业生典礼。中共留学生已经开始 了举行抗议集会的组织活动。” 高子军略一停顿,叶婧马上接过话头,“昨天晚上,朱推山和一个女生来找 子军,希望子军以‘国家大局为重’,支持闹事,还提出经费问题,子军拒绝 了。” 高子军特不满地对饶舌妇人说:“给大伙儿倒饮料!” 叶婧回瞪丈夫,百般不愿意地站起来,去冰箱拿了一瓶“山冰”汽水,连水 儿带沫将各人的杯子斟满,“这可是我们自己的饮料。” 众民运党员都在思索。郭学武骂了一句:“她妈X的奥尔布莱特净添乱子。 偏这时候来。” 周魁:“两难。两难相交。‘三不’,又‘三反’,必须得做。可中国人一 个个激动的,保不准被打一顿。” 某:“我们在留学生中没有一点影响。谁听我们的?” 除董宪民外,都发言了。他们都以叶婧、周魁的话为准,即表示了要想办法 阻止抗议集会,又表示了为难情绪,更为以后担忧,这么一搞,以后连去中餐馆 吃饭都可能被请出去。 高子军不动声色,“宪民,你的意见?” 董宪民正闭眼,似思似睡,闻主席点名,“我支持子军的深谋远虑。”他直 起身,敞开双肩,扩展胸肌,清清嗓子,“山冰”汽水远不如茉莉花茶,甚至不 如白凉水,甜甜的糊嗓子。“子军提的两个问题,正好借奥尔布莱特来吐桑之机 予以化解。” 董宪民停住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高子军表情严肃,两睛发光,余者一 脸茫然。“某某书说,政治家的情绪在决策中起着相当大的作用。情绪好时,可 能决策(和中国)友好,情绪不好时,就可能决策仇华反华。” 周魁纠正道:“仇共反共。” 董宪民手一摆,“一个意思。据闻,众议员考克斯是台湾的核心游说对象, 台湾每年在他身上花费达数十万美元,所以,特支持台湾,特反对克林顿政府的 与华交往政策,与中共的交往政策,统一口径,中共。奥尔布莱特是美国外交政 策当家人,如果通过某种手段使她产生对中国的恶感,啊对,对中共的恶感,使 她站到右派集团、鹰派集团、军界情报界和军工集团一边。没准,真能让中美对 抗起来。这是第一。第二个问题,吐桑的中国人,噢,中共人,不是要爱国吗? 这时候,如果我们表现得比他们还爱国,人心就归向了我们。把抗议集会的组织 权、领导权夺过来,搞得声势大大的,激进,让奥尔布莱特难堪,特下不来台, 特丢面子,她就来了气,就对中国,中共,实行强硬政策,这仗就打起来了。导 弹‘蹭蹭’满天飞。叶婧就实现了叶群没有实现的遗愿。” 高子军丹田处腾起一股嫉恨。他忙告诫自己,不能像曹操,就学刘备,正是 用人之际。“意见很好。别人怎么看?” 叶婧看着自己老公,万般不解,“支持集会?总部那边……?” 高子军心平气和,“那边被几个投机分子、书生、商人把持了,完全变成了 美国和台湾情报机构的附属品。开始,他们学其它民运组织的样子,只有总部, 没有下边组织。是我,建议总部成立州级机构。现在,民运党机构和党员遍及美 国各州,影响力非什么什么阵什么什么联所能比。美国轰炸中共大使馆,许多民 运机构和人士鼠目寸光,认为受损失最大的是民运,认为民运将在海外中国人当 中将更为孤立,而利用价值一小,美国和台湾情报机构对民运将更不重视。危机, 是危难,同时也是机会。作为一个政治家,不是我们被形势牵着走,而是充分利 用形势,为我所用。周魁、学武,可惜老董住在菲尼克斯,你们俩个今天就和朱 推山他们联系上,不要提民运党和我,别人不知道你们的背景。主张一定要激进, 烧美国国旗,喊打倒美帝国主义口号,烧克林顿和奥尔布莱特的模拟像,等等。 凡是群众运动,得势者往往是激进者。这样,我们就可以夺得集会的领导权。星 期六集会,行动上一定要激进,甚至不惜与美国警察发生冲突,影响就大了。我 们再通过媒介暗示这次集会是由中共大使馆领导的,直接受中共中央、中共军委 指挥。嗨!”他面呈微笑,眼里含笑,仿佛大功告成,“看他克林顿、奥尔布莱 特怎么公开向美国公众交待。克林顿他们向中共道歉已达十余人次了,太过份了。 要逼他们公开说出这样的话:大使馆我们就炸了。明天还要炸天安门,上海,广 州!” 郭学武偏着脑袋,口唇数咂,“如果美国警察打人、抓人怎么办?” 叶婧:“每人一把枪。枪随便买。” 高子军喝斥老婆,“胡说!” 周魁将小九九掂量再三,“中国人一个个说爱国都是嘴上的。我敢打保票, 参加集会的绝对不超过百分之一。留学生一个一个鬼奸,喊打倒美帝国主义口号 还行,反正老美也听不懂中文,烧旗烧像--?” 高子军一眼识透了周魁的本意,“放心,我会告诉美国有关部门的。你和学 武没有丝毫危险。一旦大功告成,你们都是开国元勋。” 周魁:“我不是胆儿小。我尽力而为。” 高子军:“不是尽力而为,一定要完成任务。” 董宪民:“好羡慕学武和小周。可惜我住菲尼克斯,只能眼看你们俩个立大 功了。” 高子军:“人人有份,你们三个组织一批菲尼克斯的激进分子,州立大学发 动一批,周六开来,不怕人多,不怕能闹事的。” 亚利桑那州有两所重要大学。一所是亚利桑那大学(亚大),在吐桑市,名 校,名列全美头二十名。一所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州大),在菲尼克斯市,名 气与亚大相距甚远。 某:“真闹大发了,是不是有点对不起集会的?” “是,如果真出现某些事情,我们都会很悲哀的。可是,按美国人观点,世 界上没有免费午餐。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我们不会忘记他们的。我郑重向大 家伙宣布,我决不像某些人,打着民运的幌子,和美国中央情报局拉关系,为个 人捞钱,沽名钓誉,办公司,发大财,个人置房购产,声色犬马。我高子军,高 某人,绝不做这等事。我起誓。”高子军说得很悲壮。 叶婧:“我家子军特别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你们每个人有今天, 我家子军是费了不少心的,给你们推荐,帮你们写假简历,还为你们送礼走后门 呢。美国也走后门的。” 郭学武、周魁默默点点头。 “经费,先用那六百多块钱。不够,我这里有。”高子军假装没有感觉到叶 婧伸过来的脚,递给郭、周一张纸条,“这是朱推山的电话号码。首先要弄清楚 领头的都有谁,有多少人能参加。” 十七 朱推山径直奔自己车走去。晒午歪,太阳响尾蛇一样毒,吐着晃眼的信子, 咝咝怪叫,一口咬住人的肉不放。他打开两侧前门,小凉风小蚂蚁一般,头顶着 巨大的热团爬出车外。 “这是你的车?我昨晚坐过的?” 孙丽丽戴着一顶大大的宽边白遮阳帽,几朵素素的小碎兰花瓣。但阳光还是 顽强地冲破经纬防线,把她的鼻子和双颊染成了淡棕色,秀气中添了许多妩媚和 野味儿。 朱推山拍拍蓝色车棚,“福特,金牛星,九七年的。” 散会时,小葛和孙丽丽多说了两句话。孙丽丽人生最讨厌的就是男生粘粘糊 糊,不论男生粘粘糊糊的本意如何,敷衍数语,在魏洪斌和葛治东的“再会”声 中离了屋。 “什么时候买的?” “刚一出生,就和我签了卖身契。” “许多中国人都买日本车。日本车省油,寿命长,修便宜。” “我喜欢启速快,行速快,宽大车身。” 孙丽丽给朱推山来了个全身摄影。“许多人说,买二手车上算。新车贵,保 险也贵。” 朱推山绕到车左边,钻进车,钥匙一转,金牛星“扑”地一颤,车身轻轻抖 起来,打开空调,调到三档。风栅里猛地吹出一股热浪,带着湿尘味,旋即凉了 下来。他系上安全带,“回家还是去哪儿?” 孙丽丽瞬间迟疑了一下,然后偏腿进车,系上安全带,关上车门, “ Fry's。” Fry's,弗来斯,超级市场,联锁店遍布美国西南各州,物价差不多是吐桑 市所有超级市场中最便宜的,位于格兰特大道和一大道十字路口,距孙丽丽住的 八街开车只有四五分钟。可是没车,买一趟东西就费老劲了。 然后,孙丽丽又让朱推山带她去利源祥中国食品超级市场,买了一大堆米面 肉菜酱油醋腐乳。回到宿舍,宋影和展一红又在吵。两点多,展一红从外面回来, 房内凉风习习,一看空调自动温度表,华式七十八度(25.6℃)。她马上把温度 调到八十五(28.3℃)。空调机停了,不一会儿,宋影满头大汗,从卧房里出来。 得--。箭在弓上,那激烈劲儿,连孙丽丽带着个男人回来都不能使她们住了鸟 嘴。 “你住哪儿?”孙丽丽收拾好买的东西,问朱推山。 “我住乡村俱乐部路。” “上你那儿看看。” 朱推山打开灯,请孙丽丽进屋。她不由“哇”了一声。方厅棚顶吸着一只圆 形日光灯,照得屋通亮。门左侧是一面大窗,沿窗,拐过墙,直抵楼梯口,长长 宽宽的浅灰色工作台,工作台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窗与墙拐角处,一台电脑, 一只彩色蝴蝶在屏幕那广阔而辽远的天地间轻歌曼舞。HP 打印机上躺着一张彩 色图案,图案里的东方美女活脱脱要跳下来。折臂式台灯,杂志,书籍,咖啡壶。 对面墙,横着白底蓝花三人沙发。荡漾着曲曲纹波的乳白色地毯。这边墙上两条 草书楷体,那边墙上三幅泼墨山水。她掀起窗帘,金牛星两只椭圆形大眼正笑嘻 嘻瞪着她。 “几个屋?”孙丽丽食指朝上一立。 “一个。楼上有卧房、卫生间和挂衣间。喝点什么?” “有水果、西红柿什么的,尽管端出来。” 朱推山进厨房,孙丽丽腾腾跑上楼梯。楼梯中间拐了个直角,一过直角,就 看见一个高高宽宽的书柜,书、杂志摆了差不多一柜子。书柜旁一把圆吧凳。步 上最高一阶,一侧头,温馨与柔和像风中的轻纱,像细雨中的微风,跚跚迎来。 她稍一迟疑,穿过小小走廊,朝卧房探探头。四根镶瓷铜柱从床四角挺向空中, 乳白色床罩齐齐整整,一直拖到地板上,床头中央处坟起。床边一盏古铜色折臂 式灯。床对面,一个矮柜,上面是三十一寸索尼彩电,下面一台 VCD 影碟机。 雪白的墙上空空荡荡。 背后轻轻一咳。朱推山端了一个很墨西哥式的黑漆托盘,一串葡萄,三粒西 红柿,小盘里几枚半月型桔子。“卫生间。”他指指右,再指指左,“挂衣间。” 孙丽丽指指左,“我可以用一下吗?” “悉听尊便。” 卫生间比她和宋影、展一红共用的那个大一倍。三角型乳黄色浴缸,顶角处 各有一个喷嘴儿。缸沿头处有一个小架子,几件迭得整整齐齐的浴巾之物,一本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这哪是穷留学生的生活! 下楼来,朱推山拉过一把转椅,请她坐工作台旁,将托盘推过去。她发现, 他有一双很秀气很灵巧的手。她抓过西红柿,轻轻咬破了皮儿。 “等会儿,有两个人要来,他们要参加星期六的集会。” “正好。你的手像女人的手。” “是吗?”朱推山举起手,细细观摩起来。“我觉得不像。你把你的手伸出 来。你看,至少有三点不同。女人的手柔若无骨,土话说小葱一般,我的手宛若 钢筋,细是细,硬度、刚度在。第二,女人的手静若风中的弱柳,我的手青筋纵 横,里面热血奔涌,极富动感。第三,你翻过手心,女人的掌纹密若蛛网,反映 的是心思常常过重。男人的掌纹疏而不漏,胸襟开阔,胆识皆备。再看,女人掌 上的爱情线、金钱线过明、过长、颜色过重,而男人的则较为粗线条,颜色略浅, 男人的事业线、生命线非常清晰。这表明,女人一生为情和钱,男人一生为建业 和永恒。再从生理上看,女人的掌骨较小,骨质较松,肉多而皮薄,男人掌骨大, 质地坚实,皮厚过肉。从指甲上看,女人指甲薄,而且长度大于宽度,男人的则 厚重,且长度与宽度略等。不同者如此之多,何谓我的手像女人?” 孙丽丽笑起来,食指点着朱推山,“耍嘴皮子,花言巧语,胡侃一气。我发 现,你和魏洪斌说话一套一套的。是不是你前妻就是让你的嘴皮子给迷惑住的? 结婚一看,全是嘴上功夫,动嘴儿动不了手的,又和你离婚。肯定是!” “恰恰相反。”朱推山拉开工作台下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影集,翻开第二 页,递给孙丽丽,“她先是用容貌身材诱惑了我。结婚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人 太俗气,太爱出风头,太偏激。” 孙丽丽一页一页翻下去,有两人合影,有婚照,有国内照片,有在美国照的。 女人真漂亮。她挑起眼角,打亮了一下朱推山,啪,一合相册,“离婚后悔了。” “悔不当初的,是小人。” “嘴硬。这本相册就证明你说假话脸不红。” “我的婚姻经历比相册更真实。经历丢不掉,毁不掉,撕几张照片有什么意 义?” 孙丽丽柔若无骨的手,风中弱柳的手,掌纹密若蛛网的手向朱推山一挥, “又耍嘴皮子。不过,自己不起眼,却能把一个漂亮女孩儿骗到手,也算不简 单。” 门被扣击,郭学武、周魁驾到。介绍、寒喧过后,周魁:“我上午去‘阿尔 托尼卡’买东西,听几个中国人在一起说话,说星期六亚大召开抗议集会,我问 他怎么联系,他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回家后,我叫了郭学武。昨天,看见美国 轰炸中国大使馆的消息,非常气愤,整夜睡不着。美国欺人太甚。咱中国不是一 百年前了,再也不是甲午战争、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的中国了。” 郭学武:“是。美国太可恶了。从四九年起,就一直对中国不友好。朝鲜战 争、越南战争就是冲中国去的。后来,尼克松因为与苏联争霸,打中国牌,才开 始与中国交往。后来苏联倒了,又把矛头对准了中国。八九年以后,制裁中国, 反对在北京召开奥运会,支持达赖,支持台独,给中国入关设置障碍,又制造间 谍案。我现在不看电视新闻,一看就来气。说中国不好,不是给咱们中国人难堪 吗?我听周魁说中国人要举行抗议集会,马上给你打电话。我住沃伦西亚街,离 这儿很近。” 孙丽丽:“我们正愁全是学生呢。你们要参加,欢迎。什么叫爱国?不是嘴 上说说而已,要有实际行动。” 朱推山:“告诉你们我电话号码的人叫什么名字?” 周魁:“不知道,没问。当时,他正和一帮人唠嗑,说星期六亚大留学生集 会,抗议。我正从他们旁边路过,听说了,我说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说他也不 十分清楚,只是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孙丽丽:“是不是姓高?民运党的。” 周魁朝郭学武瞅一眼,“不知道。平常,看见有中国人,打打招呼,说两句 话,不问人家姓什么叫什么的。” 朱推山:“也有可能是学生,魏洪斌已经把通知发到学生会网上了。下星期 六中午十一点到十二点半。亚大体育馆外大草坪。” 郭学武:“我俩工作不很忙,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干?” 孙丽丽:“有啊。你们知不知道有留学生今年毕业。我们需要一个人宣读声 明,星期六正好是毕业生典礼,由毕业生宣读声明有代表性。” 周魁:“我认识一个中国人,在 HS 公司当研究员,研究导弹的,他妻子是 亚大历史系的本科生,今年毕业。我回去查查电话号码,然后再告诉你。孙、孙 小姐,你电话是--。” 孙丽丽写下自己电话号码,“她能不能同意?” 周魁:“没问题。这个事交给我。不同意就不要做中国人。奥尔布莱特这次 来吐桑,撞到枪口上了。我想,抗议声明一定要言辞激烈,慷慨激昂,痛批美国。 多找几个中国毕业生,典礼时,等奥尔布莱特一讲话,立即展开抗议条幅。让奥 尔布莱特,并通过她告诉克林顿,让美国人看看,中国人不可欺,中国人不可 侮。” 孙丽丽兴奋异常,“太好了。我同意。周魁,你想不想参加我们委员会?我 和朱推山都是副主席,你愿意参加,也给你个副主席。” 郭学武:“我呢?” 孙丽丽:“你先当个委员吧。副主席太多了。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委员,算 你两个。” 郭学武:“主席是谁?” 孙丽丽:“魏洪斌,政治系的博士生。去年的学生会副主席。” 周魁:“我想起来了,瘦高个子,脸上有棱有角的,小眼睛,挺有口才的。 我是学中文的,出国前在宣传部干过,写声明、讲演稿这类事可以交给我干。” 朱推山怕孙丽丽乱答应,忙接过话,“声明等星期三开会研究。讲演稿谁愿 意讲演谁自己准备。中午,我们开会研究了,从美国政治的复杂性、中美关系的 大局和复杂性出发,也是考虑在美中国留学生和中国人的处境,集会中不要出现 任何过激言论和过激行动。” 周魁:“怕什么?美国炸中国大使馆时,考虑过中美关系吗?考虑过不要过 激吗?不要过激,取消集会,取消抗议好了。” 朱推山突然觉得周魁的出现有很浓的“来者不善”味道,颇不耐烦地反驳道: “我不希望你来推翻我们大伙的决定。” 周魁:“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集会更有声势,更有影响,更好地表明 吐桑数千中国人的爱国思想。” 孙丽丽颇不满意朱推山的态度,“朱副主席,你一开始就对集会没兴趣。我 同意周魁的意见。周魁,声明你写。有时间,再写几个讲演稿,谁愿意念就念。” “孙丽丽!”朱推山矮矮壮壮的身体里发出一股威摄,“你应该尊重集体和 别人。你一个人不能决定问题,你没有这个权力。” 孙丽丽脸顿时绯红,细脖子上鼓起两条肌肉,“我怀疑你是民运派进来的间 谍,就是来破坏集会的。走!” 朱推山脚一点地,转椅转了一圈,“三位走好。” 临出门,周魁递给孙丽丽一张名片,“星期三开会时叫我和郭学武。我们俩 个绝对支持你。” “行。”孙丽丽随手揣进裙兜里。 十八 “去你说的那个认识人家。”孙丽丽对周魁下令。 黄关站在C型住宅小区的某点上,用力收缩着肥而沉重的中腹和下腹,握住 伸过来的手,再用力摇一下,表示亲热。 周魁:“还记得吧?春节在中国店。” “记得。记得。”春节那天,黄关夫妇去中国食品超级市场购物,付完款, 往外走,刚出店大门,两个杂工堵住他们。原来黄夫人手捏着的一听豆奶没付钱。 黄关忙道歉,把夫人狠狠说了两句,掏出一元钱,嘴里说零头不用找了。两个杂 工收了钱,嘴里不干不净,说真给中国人丢脸,偷东西。黄关顿时火了,大吵起 来。店管理人闻吵而出,让黄关夫妇等警察来了再走。正值周魁在场,与店管理 人认识,打打圆场,放了黄关两口子一马。黄关明白人,当即拿出一盒 3.99 元 的杏仁酥,送给周魁做春节礼物。 周魁:“这是孙丽丽,亚大电工系硕士生。” 孙、黄握手。黄关看着亭亭玉立的孙丽丽,“周先生女朋友?” 孙丽丽当即否认。“听说你是搞导弹的?炸中国大使馆的导弹也是你们制造 的?” 黄关一愣,“你再说一遍,谁炸中国大使馆?恐怖分子?” 这时,黄关夫人迎出门来,“请进屋吧,外头太阳晒。周先生多谢你了。孙 小姐你好。我叫张晓霁。” 张晓霁真高,个头足足一米七十多,只是太瘦,细溜溜的连衣裙直往下搭拉, 圆圆脸,颧骨高耸,满脸淡淡的雀斑。 孙丽丽:“听说你大学毕业了。” 黄关:“历史系,毕业、失业没区别。” 张晓霁垂眉把着门让他们进屋。 周魁:“老黄高职高薪,嫂夫人在家当太太就可以了。” 孙丽丽最后一个迈进房,小声问张晓霁:“既然从本科读,怎么不学电脑、 会计学历史?” 张晓霁:“我大学二年级就跟他出国,生孩子,当家庭妇女。我喜欢历史。 我是吉大历史系的。全国重点校呢。” 孙丽丽打亮一眼黄关,典型的中年男人形像,体型富态,神态自得。宽敞漂 亮的房子,富丽得近乎庸俗不堪的摆设,车库里崭新的轿车。九岁男孩。“学什 么历史?” “一般历史。我喜欢中国历史。唉,找不着资助,还得当家庭主妇。” 孙丽丽挺高兴,“毕业后无所求,什么都不怕了。” 张晓霁想想,微笑着摇了一下头。 黄关:“晓霁,泡茶,咖啡,果汁水果什么的。巴西、阿根廷两支劲旅,上 半场过去了,还是零比零。” 电视里人声鼎沸,旗帜招展,广告连连,绿草茵上滚动着一个白点儿。 周魁:“五月七日,美国的一架 B-2 隐形轰炸机从密苏里空军基地起飞, 长途跋涉,” 孙丽丽从沙发上跳起身,绕过周魁,抓过黄关身旁的电视遥控器,嘭,关掉 五十二英寸彩电,对着黄关的惊鄂,“注意听讲!” 周魁眼不错珠地盯着孙丽丽。孙丽丽身子一弹,坐到沙发上,“说呀。” “啊,啊,美国飞机长途跋涉,晚间十一点多飞临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 上空,向中国大使馆投掷了五枚精确制导导弹,以前说三枚,其实是五枚,有一 枚导弹径直穿透五层楼,进到地下室。在大使馆的三名记者身亡,二十多人,包 括中国大使,负伤。大使馆被摧毁。中国政府已向美国发出强烈抗议,中国人民 走上街头,抗议美国,美国驻中国大使馆已经关闭。世界各地的中国人,包括纽 约、华盛顿的中国人,纷纷举行抗议集会和游行。” 黄关:“美国不像话。不像话。是该抗议。你修几门电脑课了?” 周魁:“四门。视窗九八网、网络工作站、视窗服务、视窗及网络管理。” “噢,你学的不是软件编写。电脑学历不重要,关键是经历,只要做过,就 好找工作。网络服务现在很热,许多公司都在招人。我们部门也在招人,不过, 要求电脑硕士学位。” “我有微软三个证书。 Volunteer(白干)也行。工作一年半载,有了经历, 再找工作就容易了。” “星期一上班,我给你推荐推荐。” “太感谢了。真的,谢了。” 孙丽丽忍不住了,“说正经事!亚大中国留学生和学者决定下星期六举行抗 议集会,抗议美国的暴行和罪恶。” 黄关摆摆手,“我参加不了。下星期六,我太太大学毕业,我要参加她的毕 业典礼。我很支持你们的活动,不能便宜了美国佬。李文和间谍案一出来,HS 公司里的中国人人心慌慌,不论是大陆的还是台湾香港的,连日本韩国人都受影 响。我本打算七月份回国探亲,年初就打报告批准了。四月底,副总裁和我说, 我七月份不能回中国。TMD(他妈的)。下星期,我们部门的所有人都要参加测 谎。所有人都参加是个幌子,重点是中国人,亚洲人。TMD(他妈的)。应该闹 一闹。” 孙丽丽:“你参加你太太的毕业典礼和参加抗议集会并不矛盾,因为这两个 集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举行。” 黄关:“我是绝不能参加的。我现在是美国公民。又是搞军事核心机密研究 的。参加你们的集会,我肯定要被辞退。工作没了不说。说不定又有什么失密, 第一被怀疑的就是我。我对政治没兴趣。你们看见了,我从来不看新闻。中国大 使馆被炸,我到现在一点都不知道。” 孙丽丽:“你现在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黄关:“ So ?” So ?(那又能怎么样!) “可你是中国人。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吃中国 菜,说中国话。” “我上班成天说英语,中国人碰一起也说英语,不让美国人怀疑中国人计划 什么。我太太英语不好。她英语好的话,回家也说英语。” “你血管里流的是中国人的基因,中国人的血液。你什么都可以改,甚至可 以把一张白猪皮贴身上,可中国人的基因你改得了吗?” “基因不是血管里流的,是藏在细胞里的。” 孙丽丽黑黑的瞳子迸出两点凶光,“你是不是想当汉奸?” 黄关看孙丽丽白晰细腻的面庞染上一层绯红,艳若玫瑰,艳若芍药,艳若仙 人掌花,“我不在中国,想当伪军都当不上。” “我问你,如果中国和美国打起来了,你是帮着美国打中国,还是回国参军 打美国?” 黄关一下子怔住了,“中国和美国要打起来了?” 孙丽丽:“如果呢!” 黄关夸张地从额上抹下一把大汗,“吓我一跳。” 孙丽丽:“中国人不能再逆来顺受了,不能再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就说你 们公司,所有中国人、亚洲人团结起来,抗议歧视,抗议不公正对待,罢工,集 体辞职。你们没有 HS,可以到别的公司找工作,照样活。HS 没有你们,就玩不 转。不信,你照我说的试试。” “女革命家。新时代的江姐,陈天华,秋谨。”黄关掩饰性地大笑一声, “周先生,啊,小周,你们来就为这事儿?晓霁,我昨天买的白兰瓜。” 周魁被孙丽丽方才一席话说得心怦怦乱跳不止。“为这件事,也不为这件事? 说不为这件事,我和孙丽丽来,不是为了劝说你非参加集会不可。说为这件事, 我和孙丽丽想请嫂夫人帮个忙。” 孙丽丽特不满意周魁文人这套酸溜溜的拐弯抹角。“张晓霁,下星期六,我 代表抗议集会委员会请你身穿毕业礼服,宣读抗议声明。等……,没了,就是宣 读声明。” 张晓霁:“长吗?中文还是英文?” 孙丽丽:“英文,两页纸吧。” 张晓霁:“我英文发音不好。” 周魁:“一般声明都很短,就多半页。声明宣读完,你就去参加毕业典礼。” 张晓霁看着丈夫。 黄关:“就念念稿,没问题。” 张晓霁:“听说星期六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要来,参议员、众议员、还有 亚利桑那州和吐桑市的高级官员都要参加。奥尔布莱特要发表演讲。” 周魁:“她讲演,你也演讲,电视报纸一报,你就和国务卿齐名了。” 黄关食指点着老婆,“和奥、奥什么照个相。她就喜欢出名。” 十九 魏洪斌沿着候机大厅的一溜店铺焦急地慢慢走着。不时抬腕看看表。吐桑机 场也称吐桑国际机场,但和纽约、洛杉矶、旧金山规模宏大而复杂的国际机场相 比,极其简单。唯一一幢大楼,除了行李大厅在一楼外,抵港离港全在二楼。 杨佩玲说飞机二点四十到吐桑。他二点五十赶到机场,在一楼行李大厅外等 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往外走,熄车,跑进二楼一问,晚点四十五分钟。原因不详。 他只好把车开进停车场。停车场一个小时一块半美元。四十五分钟到了,又延时 三十五分钟。眼瞅着四点了。本来和小葛约好四点半去气功协会。 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老婆在魏洪斌的心里有着十分重要而突出的位置,但 不是无条件地始终在第一位置上。就像希拉蕊·克林顿是美国的第一夫人,而绝 不是总统比尔·威廉姆·克林顿第一放在心上的女人。气功协会五点练功结束。 小葛素与气功弟子们不大对付,说话动不动就带出一副我上天堂别人都下地狱的 优越来。气功协会集中了一大批气功爱好者和气功凑热闹的,是吐桑大陆中国人 中最大的社区团体,三教九流,各界各阶层的人全有。要想把抗议集会搞成中国 人的集会而不是单纯的中国留学生集会,教会和气功协会是两大人力资源地。而 教会和气功协会又势同水火。气功协会说,耶稣是两千年前的一个大气功师,只 要每日诚心练功,人人都可以达到耶稣的程度。教会闻此言,差点没背过气去, 立即宣布气功是邪灵附体,魔鬼的干活。本是同根生,都是中国人,干嘛彼此相 煎?难道就不能在“同为中国人”这面旗帜下,避开成见,在政治上团结起来吗? 干嘛你攻击我,我攻击你,就像武侠擂台比武,不拼个你死我活、你输我赢不可 呢? 他再看看表,公用电话里投了一枚硬币,住处电话占线。小董他妈的干啥呢! 坐到候机小区椅子上,不由生出一股伤感来。抗议集会通知发出后,本以为会响 应热烈,谁知冷冷清清。为了凑集人数,委员会数人不得不到处作揖,求爷告奶, 拉赞助似地。在美国,这类抗议活动,都是由特定人种、特定种族的社区组织组 织的。年初,土耳其的库尔德族首领奥贾兰被捕,美国的库尔德人社区联合英法 德希腊的库尔德人社区,搞了数次全球性的抗议活动。美国北约轰炸南斯拉夫, 美国的塞尔维亚人社区、希腊人社区的抗议活动从三月二十四日开始,直到今天 就没停过。阿拉伯人抗议美国轰炸伊拉克、抗议美国偏袒以色列,都是阿拉伯人 社区组织的。留学生只是参加者,没听说过是留学生组织的。 中国人社区呢?这会那会的,名称不少,建堂筑所的,其实都是封闭性极强 的小圈子,有的就是一个家族。其他中国人很难参加进去。各个华人小圈子彼此 不服气,不交往,不联系,对任何一件事,都自各干自各的,各有主张,彼此攻 讦。所以就形不成力量。去年,他当选学生会副主席,向上届主席请教为政之道。 上届主席说,他曾力图整合华人社会,搞了两次活动,最后极度失望。上届主席 总结道:“中国人需要的是皮鞭,一盘散沙,只有狠狠抽才能暂时聚成个团儿。” 国民党称秘书长为“党鞭”,再恰当不过了。 冷不防,他的眼睛被一双小手捂住了,两排小牙从颈后咬住他耳垂,“我想 要你。” 魏洪斌掰开杨佩玲的手,回身站起来,杨佩玲的身高立即大海退潮一般矮下 去。他拉过老婆肩上的大挎兜,大跨步朝候机厅出口走。杨佩玲小跑几步跟上他。 他甩开大步,只顾往前走,一米八三的大个子,一步跨出去就是一米多。杨佩玲 身小腿短,又穿一双高跟鞋,三步赶不上他一步。 乘楼梯式电梯下到一楼,魏洪斌着急忙慌往外走,杨佩玲喊道:“还要取行 李呢!” 魏洪斌顿时没了好气,“什么行李?” “带拉杆和轱辘那个。” “不是可以随身带吗?” “空姐说尺寸超了,拿货仓去了。” 魏洪斌看看表,四点十五,长长出口粗气,朝行李大厅走去。 一离开机场,魏洪斌车开得要飞了起来。杨佩玲紧张地握住头上方的把手, “吃罚单!” 魏洪斌降速。“怎么突然来吐桑了?” “你好像不欢迎我回来,是不是?第三者?” “我和小葛四点半有事。” “飞机晚点,我有什么办法。你说怎么回事?唉,我告诉你。飞机到菲尼克 斯,机场不知从哪儿来个电话,说有一个乘客身上有枪。机场一下子炸锅了。我 说的是机场炸锅了,乘客什么都不知道。飞机上的乘客一个一个全撵下飞机,机 场里全是警察,拿个东西,反复搜身。我真担心体内的铜环让他们测出来。你想, 节育环测出来,又不能手抠出来,是不是把我当恐怖分子了。随身的行李、箱子 全部打开,一件东西一件东西测。” “找没找着带枪的?” “我上哪儿知道去。搜完上飞机,乘客互相问,空姐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到 吐桑,下飞机一看,老公阴沉个脸,不知心思谁呢。” “我倒希望有谁心思心思,穷学生,谁看得上。” “我老公不是那种人。玛利大学有一个男博士后,老婆也是博士后,老婆有 一次去西雅图开会,来去五天,男的就被一个老外女的勾搭上了。老婆开会回来, 老外女的和她协商,让老婆把男的让出来。男的冷静下来,还是中国老婆好。老 婆一定要离婚,男的就长跪不起,据说跪了两天两夜,大腿静脉坏死。吴丽萍她 们说,那个男的能让老外女的离不了,那东西肯定不一般。三月十八号春假,快 两个月了,我真想了,快受不了了。你呢?人说,十男九色,男人脑袋里三十九 秒钟闪过一个 sex(性)。” 当魏洪斌匆匆赶到练功场时,正好五点。他推开个门缝往里瞅,一个个颈直 头直,身板挺着溜直,盘膝正坐。主席台是一张桌子,供奉着一台黑色录音机, 录音机一个尖锐的声音不断发出做功指令,指令伴随着音乐。这音乐他好熟,电 影《少林寺》、纪录片《中国的西藏》、电视连续剧《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大闹 五台山,都是这个调调。人堆里没有小葛葛治东。 录相带随着一声断裂,停了。气功弟子一个个摇身晃体,活动肢体。这也是 功夫,连坐两个小时不动地方。魏洪斌推门而入。一些人是熟悉的,包括老张, 忙打招呼。 负责人李普,两年前亚大 MIS(Management Information System 管理信息 处理系统)博士毕业,现在美国最富盛名的 IBM 电脑公司任职,据说还是一个 小组的头头呢。“唉,小魏。” “我有几句话和大伙说。” 李普拍拍手,四五十人的音带和身体马上静下来,“请。” “大伙都知道了。美国飞机轰炸中国大使馆,国内已经行动起来了,我们也 不能没有动静。正好星期六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来亚大出席毕业生典礼,还要 发表演说。咱们的一些同胞决定举行一次抗议集会。集会的宗旨的是,本着和平、 理性的规则,表达我们中国人的看法。不出现任何过激言论和过激行为。我被大 伙推举为集会委员会主席,请大伙届时参加。时间……,地点……。” 李普:“我的意见是都参加。自莱温斯基一案结束后,美国共和党和右派集 团不断整中国,就是怕中国强大。弄得咱们中国人人人都是间谍、人人都是非法 政治献金者似的。咱们自己不起来抗争,到时候就像二战期间的日本人一样,统 统关进集中营。再告诉一声身边的家人和朋友。星期六都参加。老张,你说。” 老张放下举起的手,“老师一再告诫我们,不要参予政治,特别是国际政治。 我想……” 人群里发出一个声音,“ SHUT UP!”住嘴! 老张不吱声了。 某:“魏洪斌,和我们一起练功吧。” 李普:“我们这是真功。不像别的功,说得玄。我们就练身体。别的功都说 别的功不好,就自己最好。我们从来不说别的功不好。” 魏洪斌:“其实,我也练功。有时候学习累了,盘腿坐下,静下心来,排除 杂念,调节呼吸。确实有效。” 李普:“正是我们这个功。你说那个什么什么功,还有什么什么功,师傅不 让我们说别人不好,我就不提名字了,说得太玄乎了。我们这个功,返本归真, 就是练身体。你和老张住一起是不是?他刚来时,多胖,失眠,现在全好了。” 老张:“我们这个功,已经在美国正式登记了。纽约、洛杉矶建立了两个功 校。像什么功什么功,美国政府都不批准建校。入吧。” 魏洪斌:“就像武馆?” 老张:“差不多。现在学,免费。以后,要交学费的。” 闲扯了一个多小时,说得他饥肠鼓鸣。和老张回到住处,杨佩玲和小葛已预 备下一桌丰盛酒菜:清炖牛肉,糖醋鸡翅,黄瓜菠菜拌粉皮,蒜炒油菜心,红烧 带鱼,腊肠松花蛋拼盘,一瓶老白干,两瓶红、白葡萄酒,十二听啤酒。老张自 练气功后就开始吃素,这时也被杨佩玲的烹调手艺拉下水,被牛肉带鱼胀起了腮 帮子,喝了一杯老白干。 葛治东:“我要是能找着嫂夫人这样贤慧的媳妇,成天跪着都成。” 杨佩玲打了魏洪斌手一下,“人家不稀罕,添了多大负担似的。老张,你太 太在哪儿?”她第一次见识老张。 “国内。” 小葛和魏洪斌不禁停住筷子。老张是从来不说自己家事的。 “你出来多长时间了?” “七年了。” 杨佩玲:“嗯--,她没出来?” 老张叹口气,“办绿卡时,别人说一个人好办。我想,我先办了,再办她和 儿子的。哪知道,我有了绿卡,她连探亲都来不了。去美国领事馆签证,说有移 民倾向。” 杨佩玲往魏洪斌碟子里夹了一块鱼,“那你就给她办绿卡呗。有绿卡就出来 了。” 老张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吃肉吃饭。三人也不好再问,就说些轻松的,无关 紧要的。彼此让酒让菜。 末了,老张说:“我现在就想把儿子弄出来。儿子的绿卡申请表递上去两个 多月了。儿子今年十七周岁了。我真怕出点什么事,耽误一年,十八了,就来不 了美国了。他学习不好,国内上大学没指望了。我真怕,真怕啊……。” 三人互望一眼,争让老张:“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二十 正吃着,朱推山来电话。标语牌图案已制作完毕,请魏洪斌和委员会“审 定”。魏洪斌使劲甩开两片锋利指甲掐他小臂的杨佩玲,一口应下。 这边电话刚放下,孙丽丽的电话又来了。声明宣读人已经找到,订妥,还增 加了两名“领导成员”。 魏洪斌说了朱推山的事,孙丽丽说她也去看看。于是,迅速吃完饭,魏洪斌 带着杨佩玲和小葛,开车先去接孙丽丽,就奔了朱推山住处。孙丽丽那厢又通知 了周魁。 看了标语牌图案,大家心情非常沉重,一口一口吐粗气。图案是朱推山从网 络上下载的,然后又做了一些技术处理,通过彩色打印机印制出来。最上面三张 是三位死难记者头像,黑白的。两天前,他们还像照片里一样,自信地微笑着, 眉宇间凝聚着深邃的思考。仅仅两天,他们的生命、前途、事业和他们的思考就 被罪恶之手夺走了。 第四张:光明日报女记者朱颖的年迈父亲悲痛欲绝的画面。老人家的背影是 直冲云霄的战云,就像电影《辛德勒档案》中犹太人集中营那高耸入云、青烟逼 霄汉的焚尸炉大烟筒。谁都有父母,谁愿意看到自己的父母这样!下面一句英文 是朱推山加上去的,“美国的父亲母亲们,你们也希望这样吗?” 孙丽丽:“这句话不好。对美国人来说,只要死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全 世界的孩子都死光了,他们也不在乎的。应该改成:这是你们美国人干的!” 葛治东:“应该写上:主啊,饶恕那些战争发动者吧。” 孙丽丽:“不能饶恕!以血还血!” 葛治东:“不是饶恕。这样写更符合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更容易引起美国人 的反省和内疚。” 周魁:“我,我同意孙丽丽的意见。我们是中国人,就要以我们中国人的方 式表达我们的观点。这是你们美国人干的,更具震撼力。” 魏洪斌重重打量了一下周魁,“不改比较好。可以引起每个人的思考。” 第五张简直惨不忍睹,经过技术处理的彩色特写画面,让人忍不住要呕。三 具不成形的人身,浸泡在血水里……。 杨佩玲:“快收起来吧。” 第六张:被损坏的中国大使馆。 周魁:“五星红旗呢?应保留五星红旗,象征中国和中国人民的不屈精神。” 朱推山:“我们是给美国人看的,让美国人知道给中国造成的损失和自己国 家的罪恶。保留五星红旗,距离要往远推,视觉效果不是太好。” 孙丽丽:“朱推山总算说对了一句话。” 朱推山没理她,别人也没搭腔,她颇觉难堪,朝朱推山恨恨地咬了一下门牙。 朱推山:“那就再印一张带国旗的。” 第七张:中国人民额前扎白布,白布上写着“抗议”两字,怒拳举,怒吼。 朱推山:“我拿不定主意。” 周魁:“我看好。告诉美国人,中国人不可欺,中国人不可侮。” 孙丽丽白一眼周魁,“头脑简单。” 朱推山:“周副主席有道理。我们抗议和国内抗议实质同一,只是形式不 同。” 葛治东、魏洪斌均点头同意。 “我估计,以后国内还会有照片上网。我看着合适的,就载下来。”朱推山 一指沙发,请众人坐。 杨佩玲:“你屋子收拾得真利索,一点也不像学生住的。孙丽丽,咱俩参观 参观。” 魏洪斌使劲清清喉。杨佩玲立即不言语了。 周魁:“我觉得,大使馆事件不是孤立的,是和美国干涉科索沃事件联在一 起的。我们的标语牌也应该反映反映美国和北约在科索沃的违反人道主义问题。 比如,炸毁南斯拉夫炼油厂、医院,炸阿尔巴尼亚族难民的拖拉机,等等。” 孙丽丽:“对。中国一直反对美国以人权为借口干涉南斯拉夫内政。” 朱推山:“我觉得孙丽丽好像英国以前的撒切尔。” 孙丽丽:“撒切尔是谁?” 周魁:“英国以前的女首相,绰号铁娘子。” 孙丽丽:“称呼本姑娘,把‘子’去了。” 朱、魏、葛三个男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色,微微笑了一下,摇了下头。 魏洪斌:“我觉得,咱们只说中国的事。南斯拉夫和美国的事,让它们自己 去解决。我们不干涉。这是一。第二,我们集会的目的之一是争取美国舆论界和 美国人的同情与关注。美国舆论界和美国人对南斯拉夫和中国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总的说来,对炸中国大使馆一事是欠疚多过强硬。而对南斯拉夫则不一样了。最 好不要搅合到一块儿。” 朱推山:“我同意魏主席的。我估计,星期六那天,塞尔维亚人和美国反战 团体的抗议队伍会跟到吐桑来。这时候,中国人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比较有利。” 孙丽丽:“我们应该和他们协商,搞一个联合大集会。就这么定了。” 小葛:“少数服从多数。你任命了这么多副主席,也该听听大多数人的了。” 孙丽丽:“周魁,你支持我意见。” 周魁:“我认为,咱们还是自己搞自己的好。我们同美国的矛盾,和南斯拉 夫同美国的矛盾,属于两类不同性质的。” 朱推山:“两类什么不同性质的?” 周魁脸一下子红了。“我同意中国人搞自己的。” 回到住处,关上卧房门,杨佩玲身子一下子挡住正要往床上躺的丈夫。“你 是我说什么你都不听,铁了心干下去了。” 魏洪斌一脸严峻。 “我们正办绿卡,你知不知道?” 魏洪斌不回答。 “我问过好几个人,都说一旦上了联邦调查局的黑名单,绿卡肯定没戏。你 知不知道?你以为老张的担忧是庸人自扰?” 魏洪斌坐到床边椅子上,背靠住椅背,脚搭在床上。 “博士后累得要死,挣不了几个钱。我要考医生。当医生需要绿卡,你知不 知道?” 魏洪斌仰起头,看着屋顶。 “你博士毕业,想在大学里当教授,做中国问题专家,不能在联邦调查局档 案里有不良记录,你知不知道?” …… “你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你觉得心里有气出不去,你可以参加集会,但你不 能当主席。这么多中国人,你为什么偏要当这个主席?枪打出头鸟,你知不知道? 你一个学生,没有绿卡,联邦调查局看你不顺眼,一句话就把你驱逐出境。你知 不知道?” …… “我问你,你图意什么?你是不是想回国,捞政治资本?我可告诉你,我绝 不会跟你回国的!” 魏洪斌模拟吐烟泡。 “我请了三天假,明天你好好上学,星期三考完试,下午和我回北达科他。 你跟我来,洗个澡,睡觉。” “你说完了?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干下去。”魏洪斌站起来,“走吧,洗澡, 睡觉。” 杨佩玲仍旧压低了声音,对魏洪斌大声嚷嚷特担心,墙壁隔音不是很好。 “你小点声。你得考虑考虑这个家,考虑考虑我们的事业吧?你毕业后找到正经 工作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三十。我考上医生,实习医生一年就五万来块,当上医 生,一年至少九万、十万的。那时,你工作不工作无所谓,我养你,你写书写文 章,干什么都行。” 魏洪斌猛生出悲哀来。人到了美国,生存之路变得窄之又窄。政治学,如果 在国内,他可以有多种选择:大学教授,社科院研究员,创公司干实业,报社刊 物记者编辑,党政机关干部,……,脑袋上顶着博士光环,手里握着走龙伏凤大 笔,哪儿都有一片天地,哪儿都是一片天地。在美国,他只能在大学里行走,博 士后(在美国,博士后不算正经职业,而是相当于职业前培训)、助理教授(相 当于中国的讲师)、副教授(基本到头了)。如果他不遵从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 连在大学里行走都没份儿。政治系高他三年级有一个叫张凌霄的,博士毕业找不 到工作,老婆离婚带着儿子跟别人走了,张博士先是餐馆打工,然后鞋店卖鞋, 现在自己开鞋店,谈起人生,不胜唏嘘,鞋经何必政治学,卖鞋何需博士!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马上走人给你腾地方。” 杨佩玲伏到丈夫怀里,“别瞎说。求你了。我们小百姓,消消停停过日子。” 魏洪斌半仰头,墙上挂着一幅字画,他出国前一个爱好书法的朋友送的。 “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书法家赠字,多题前半句,而真正的意义却在 于“相忘于江湖”。“中国人都想消消停停过日子。可是,你越想消消停停过日 子,这日子你就越过不消停。中国无意与美国对敌,可是美国却逼着你与它为敌。 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一片反华声,中国人以为,委曲求全就可以获得美国社会的谅 解,瞧,中国人,多平和啊,多中庸啊。而事实是,美国主流社会一次次把中国 人硬绑上政治战车。共和党、民主党争夺政治资源,拿中国和中国人开刀;国会 和总统有矛盾,拿中国和中国人开刀;新闻媒体为了广告效应,拿中国和中国人 开刀;军界、军事工业界、右派为了军火销售,也同样拿中国和中国人开刀。中 国和中国人对美国怎么了?我没有能力扭转美国主流社会和主流意识形态对中国 人的歧视政策,没有能力扭转美国的对外政策,可是我有话要说。人长一张嘴, 不是光为了吃饭;人长一个大脑,不是光为了五官四肢运动。” 杨佩玲沉默了一会儿,“你可以不当集会主席,朱推山、孙丽丽,周魁劲头 很足。可以让他们干。” 魏洪斌推开妻子,“有点太自私了吧!” 俗话说,身高力不亏。魏洪斌无意用力,却在一米五四的杨佩玲身上显示了 力量。这力量,很容易被误解为粗暴。 杨佩玲果然恼了,声音不由高了起来,“我为了谁!今天说明白了,你要坚 决干下去,那就分手。” 魏洪斌闻言,拉开屋门就往外走,前脚迈出房门外,杨佩玲跑出来,拽住他 胳膊,他一甩,甩掉杨佩玲。 杨佩玲哭着,“你毕业找不着工作,你得靠我。” 二十一 清晨六点,魏洪斌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单脚蹦着边套裤子,边匆匆在茶 几上留张字条,开车直奔住处。昨夜,他来到这个朋友家,谎说外地来了一对夫 妇朋友,借他那儿住一宿。 回到住处,推开卧房门,空空如也。杨佩玲的兜包都不见了。他一下子傻眼 了。 葛治东敲了一下门,“四点多钟她就到机场去了。她让我送她。我本不想 送。” “几点飞机?” “不知道。我把她送到机场就回来了。” 魏洪斌闻言快步往外走,中指套着的钥匙串哗哗直响。 “大魏。我估计飞机已经走了。要不,她不会那么早就走的。” 魏洪斌继续往外走,“她回程票是星期三的,不一定能买到票。” “大魏。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小葛待魏洪斌回过身, “车上,她说,有一个印度医生对她非常非常好,她非常感动。她说,因为你, 她才没有……。她说,这次回来,她发现她在你心里没有一点位置。她决定了, 回去就--。我从机场回来,一直为你祈祷,求神保佑你的家庭。你也向神祷告, 神会答应你的请求的。” 杨佩玲为什么突然来吐桑,为什么对他表现出过分的亲昵,为什么让他星期 三跟她走,魏洪斌终于找到了答案。杨佩玲溺于情海再也挣扎不动了,这是濒死 之人抓稻草的举动。即使他答应她,退出集会委员会,星期三或者星期六和她去 俾斯麦,让她抓住他这棵稻草,可是情海巨浪滔天,海啸一般,一棵稻草能救得 了她吗? 他是典型的中国硬汉子,从来不会向女人求什么,请女人施恩或怜悯,咬碎 了牙咽肚子里,流血不流泪的手儿。西方的硬汉子就不同,会马上飞到俾斯麦, 痛揍一顿情敌,单膝跪在石榴裙下,然后抱她上床。以后呢?西方的爱情故事是 没有续集的。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和罗密欧都死了,如果他们不死呢?保不准 朱丽叶第二年就给罗密欧生下一个别的男人的孩子。 八点,他准时走进教授办公室,吴国同略欠欠身,请他坐。 “你对儒家政治有什么整体性评价?” “儒家政治是世界古代思想史和政治史的一棵奇葩,凝结了中国古代思想家 和政治家的高度智慧。然而,十八世纪以后,人类历史开始进入世界化、全球化, 儒家政治因其固有的封闭性、专制性和僵化,在复兴的古希腊文明和古罗马文明 面前,它明显地缺乏活力,越来越不适应时代的发展需要了。十九世纪中叶以来 的中国近代史,从政治文明的角度来看,是儒家政治和西方政治的一次大较量。 儒家政治失败了。从孙中山在海外揭起反清大旗以来,一百余年,实际上是中国 人力图用西方政治取代儒家政治的百年尝试。从目前来看,这个尝试也没有成功。 这是因为,当中国人开始西方政治中国化时,西方政治已经开始了其衰落的过程。 以现在的南斯拉夫事件为例,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还包括俄罗斯等,力图重振西 方政治,力图把西方文明、西方价值观扩展成全人类的文明、全人类的价值观。 值得玩味和讽刺的是,美国和西方文明的重振企图,却是拿西方文明一员的南斯 拉夫祭旗。不管战局结果如何,此举在西方文明和西方政治中造成的内伤,本身 就是其自我否定。正因为这样,儒家政治经过百年萧条之后,其合理内核已经开 始被人类所重视。儒家政治的核心‘仁’,与西方政治的核心‘法治’,就像中 国太极图一样,一旦结合,乃是生成万物的根本。我的观点是,以西方政治改造 儒家政治,是儒家政治摆脱困境、走向发扬光大的必要条件;而西方政治儒家政 治化,也是西方政治起死回生、重振威风的必要条件。二十一世纪的文明史,应 该以这两大文明磨合、协调、共生为标志,从而形成人类的共同的新的文明。这 是我的一点体会,请吴教授批评。” 自吴教授决定和他合写《儒家政治》一书后,他一直没有间断地思考着这个 问题。 吴国同频频点头,“第一,加大加重当代儒家政治对西方政治影响的分析。 第二,要注重分析当代中国和未来中国在统一两大文明中的作用。” 魏洪斌:“我同意你的看法。人类新文明的发源地在当代中国和未来中国。”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类新文明的发源地在当代中国和未来中国。我同 意这个观点。” “不能这样写。你明白了?绝不能这样写。” “为什么?” ……“这是一个过于大胆的、的、的观点,新论。要引起很大的争论。” “这还不好?引起的争论越大,说明题目越有意义,学术性也越强。你也越 有名气。” “有些人会把你我批得体无完肤的,惹尽麻烦。” “我以为,只要我们能自圆其说,别人批任他们批去。只要有理有据,就是 一家之言,一家之说。前几年,美国有人说,下个世纪是环太平洋世纪,批的人 也不少,即使亚洲金融风暴后,支持此论的也大有人在。” 吴国同沉默了一阵,“可能有人会说,宣扬中国民族主义。” 魏洪斌心不平静起来。九六年他来到美国不久,就发现美国主流意识形态把 美国的爱国主义视为英雄、正义、人类的共同价值,而把中国等其他国家的爱国 主义统称为极端的、狭隘的民族主义;并经过几个中国人“著名学者”和民运的 演绎、发挥,中国人的爱国主义几乎等于逆全世界、逆全人类之大不道。难道, 中国把自己的国家利益拱手让给美国,就是归回了国际社会,就是尊重了人类的 价值了? 在美国,只要哪个中国人被主流意识形态的承载者--新闻媒介、资金来自 政府部门以及政府部门所属和政府部门支持的学术机构、保守派色彩浓厚的各基 金会、自由派色彩浓厚的各基金会、保守色彩和自由色彩不甚浓厚的基金会等- -认为有“民族主义倾向”,其学术生命、学术前途就彻底结束了。你拿不到一 分钱的研究基金,连吃饭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你魏洪斌年轻气盛,可以不在乎。 吴国同,克利斯·吴能不怕吗? 一九九五年,民运中那位著名的小伙子,写了一篇颇具轰动性的文章:邓后 中国必大乱。此文迅速被译成英文,各大报争相刊载。那日,吴国同去加州参加 某基金会组织的学术会议,偶遇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助理教授华歌林。普林斯顿 大学是闻名于全世的头号大学,普大东亚系又是著名全球的中国研究中心。华歌 林以三十四之龄,当上助理教授,每年十五万研究基金,手下有俩博士生,一博 士后,一副研究员,足见其学术实力。吴国同向来愿与后进青年交往,见华,颇 有相见恨晚之慨。他们谈起那篇文章。两人共同认为,那个二十多岁的民运小伙 子说话过于随便。 第一,吴、华认为,从中国历史上看,每一次大的社会动乱,最直接的原因 是最高统治集团的混乱和分裂。而目前中国,最高领导层相当稳定,最高领导人 政治非常成熟,领导成员之间配合默契。 第二,华、吴认为,从中国历史上看,每一次大的社会动乱,很大因素是国 家决策失误所致。而目前中国,改革开放稳步扩大和深入,每一项重大决策出台 都十分注重社会的承受能力,“稳定、改革、发展三者协调”是中国政府最根本 性的正确决策。 第三,华、吴认为,从中国历史上看,每一次大的社会动乱,都由于人民陷 于极度贫穷,生活难以为继,故铤而走险。而目前中国,改革开放十六年,人民 生活水平稳步、直线提高,根本没有乱的社会基础。 华歌林建议合写一篇文章,投到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芝加哥环球报等报。 吴国同婉转说道,它们不会发表的,除非你是美国白人。华歌林还是认为值得一 写,不能把舆论全让民运左右了。华歌林笔头子(实际上是敲电脑键盘)就是快, 当日挥成一文:中国不会乱。电传给波士顿某英文大报,该报第二天就在“争鸣” 版全文发表。华歌林没料到,他马上受到舆论围攻,一连数周,三十多篇署名文 章批得他体无完肤,批判者中,包括那些“泰斗”级的华人学者和多数有着中国 名字的白人汉学家,也有政府官员和民运领袖。他写了七八篇文章与之论战,寄 到该报,统统被编辑扔进了废纸篓。他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被捆起来鞭打。已经 同意出版他著作的某出版社退回了稿子,他寄出去的论文不再有刊物接收;某学 术会议,他本来有五分钟宣讲论文的“优待”,也被取消了。更惨的是,第二年, 他的研究经费连一分钱都没申请到,助理教授都丢了。 吴国同闻讯后,长叹一声,年轻啊。他总结道,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遇到不 平,有采取过激行动的冲动;三十几岁的,成熟了一些,却有思想表达的冲动。 华歌林难道不知道他的十五万美元研究经费来自何方吗?凡是与中国课题有关的 研究经费,百分之九十来自主流意识形态的载体,容不得受资助者说中国好,而 只要是反共、反华研究,只要是为更有利于反共、反华的研究,哪怕你胡编数字、 事实,哪怕文理狗屁不通、通篇全无逻辑,经费也是大大的。他小华难道不懂这 些吗?你看那位华人学者,最近几年,就靠着批判中华文明、批判马来西亚总理 马哈迪尔的“亚洲价值观”、批判中国爱国主义和中国民族主义、鼓吹台湾独立、 鼓吹用西方文明取代中华文明,“院士”头衔一大堆,成了美国的第一号中国课 题专家。小华既然懂,为什么还要写那篇文章呢!不平则鸣,话不说憋在心里难 受,可以写成中文吗,可以写成中文在中文报刊发表吗,中文报刊在美国主流社 会没有任何影响力,美国主流社会也丝毫不关心中文报刊,话即说了,又没有不 好结果。不是几乎每个有良心的华人学者都用英文说一种话又用中文说另一种话 吗?讨得两头好。 今天早晨,吴国同像每天一样,六点起床,打两路太极拳,拿起报纸。这是 一份标准的保守派报纸,某重量级的保守派政治家对记者发表讲话:中国大使馆 炸了,想不发生已经不可能了,美国已经表示了过多的歉意,要是别的国家,早 就接受(歉意)了,并且是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位在美国政坛颇有影响的人说: 我们和中国人建立战略性伙伴关系,可是他们反对我们和盟国的全球战略;我们 和中国人做买卖,他们给我们的是数千亿美元的贸易逆差;我们要把我们的价值 观念分享给中国人,可是中国人“分享”的却是我们的核武器机密;我们教导中 国人“世界需要和平”,中国人的回答是占领西藏,还要侵占台湾这个国家。 这不是黑社会龙头老大的逻辑吗!吴国同顿觉眼前一黑,脑瓜顶剧烈痉挛, 恨不得抄起棒球棍子,狠狠揍一顿林翠,不到七点决不起床预备早餐。 他向魏洪斌露出一个微笑,“你写一个写作计划。星期五咱们讨论。” “下星期怎么样?” “那你去北达科他就要晚一个星期了。佩玲恐怕要不高兴了。”吴国同突然 想起昨天他说本星期四要去洛杉矶开会,脸哗地红了。“时间你决定吧。反正假 期了。” shuming_li@yahoo.com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