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一部分) 树 明 一 百丽卡·巴卢斯基前胸伏伏,两腿快速交错,向魏洪斌跑过来。“美国政府 真他妈愚蠢,炸了中国大使馆。我找不出克林顿这样做的任何理由。多么可怕的 悲剧。” 魏洪斌握紧拳头,差点向她挥去。“你说美国政府是愚蠢!没有理由!悲剧! 我的大使馆炸了,我的同胞死了。你说是美国的愚蠢!没有理由!悲剧!”猛转 身,推开学生活动中心大门,快速步下阶梯,大步冲进晚霞里。 百丽卡又伏下前胸,快速交错两腿,追上魏洪斌。“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 思。我道歉。你知道,美国有许多右派集团,看谁都是敌人。有时,电脑也可能 出毛病,千年虫也可能没捉净。” 夕阳被城市周围的山遮住了。高耸入云的棕榈树轻拂着天边丝丝深黄淡粉。 草坪上坐着三三两两的男女,有的捧着书本,有的腹朝天平卧。几只狗,散步, 被人牵着。星期六,他都是回住处烧晚饭,吃了再来学校。下星期二,最后一门 考试。他就有了免烧饭的借口,来咖啡厅买了一份儿三明治,唬弄一顿。正巧遇 上百丽卡·巴卢斯基。他读博士兼做助教,她是他助教班的三年级女大学生。正 值考试期,女大学生怎样献小殷勤就甭说了。正边吃边说话,他突然被对面墙上 的 CNN 电视新闻震住了:一幢高高飘扬着五星红旗的残破大楼。 一缕蓝色火苗儿从眉间忽拉一下子腾起,瞬间燃遍了整个天灵盖儿底下。心 把全身的血全压向大脑,所有的血都舔出了黑红黑红的烈焰。他眼红了,腮帮 肌肉痉挛,十指握成了拳。 咖啡厅人很多,一下子全静了。美国总统道歉。国防部长解释。北约发言人 辩解。咖啡厅里一片“ stupid(蠢蛋)”的骂声,一齐向他投来同情。仅仅是 “愚蠢”、“蠢蛋”吗?他呼地站起来,脸的铁青呼啸出他的质问,挺直一米八 十三的大个子,大步走出咖啡厅。百丽卡扔下大半包炸土豆条,忙跟了出来。 她眼角斜一下魏洪斌,见他不说话,“我理解你的感觉。如果中国轰炸机把 美国驻日本大使馆炸了,中国总统怎样承认中国犯了错误,我也不能消气。我也 觉得,这个错误犯得太离奇了。Mr. Bean(斌先生),你要去哪里?” Mr. Bean(斌先生),是当代英国最著名的幽默演员。美国人不用看戏,只 要一提起“斌先生”,就忍不住要笑。百丽卡本想冲淡一下魏洪斌的愤怒情绪, 谁知换来老师的狠狠一个圆瞪眼,只好怀着些许遗撼瞅他横穿草坪,扔下她,奔 科学图书馆去了。 中文杂志阅览室在科学图书馆大楼一楼右手里边。魏洪斌捡了一个背靠书架 的座位,卸下双肩上的书包,取出书和笔记本,可他一眼也看不进去。满眼满脑 子都是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被炸毁的大楼。……三张英灵已逝的面孔。上 个星期三辅导学生时,他还大讲中美关系的良性互动发展。刚几天,把大使馆给 你炸了!他使劲捏着圆珠笔,仿佛就是一枚东风Ⅳ型,雷鸣般一吼,腾空而起。 人生三十载,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虚弱。他体内流窜 着一股一股的冲动,想打,想斗,可是,他面对不是单崩的街头小无赖,而是一 个国家,地盘和中国一样大,武装到了牙齿,满世界耀武扬威,想炸哪儿就炸哪 儿,巴勒斯坦,利比亚,海地,巴拿马,伊拉克,阿富汗,苏丹,今天是南斯拉 夫,明天又是另一个国家。这是一个警察数量居全世界之首的国家,你稍有动作, 警察乌黑的枪口就顶到你脑门上了。你一个魏洪斌,孤伶伶的一个中国人,连一 个美国警察都对付不了。前不久,纽约一个黑人怀孕妇女从车上下来,一个小小 的动作,被警察怀疑掏枪,四秒钟内被击四十二枪,连“死”字还没意识到就死 了。他好委屈,酸酸的流质汩汩由胸口升起,涌进鼻腔和眼角。 淡棕色的资料员小伙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呲出一口白牙,“你没事吧?” 他揉揉鼻粱,抹抹润湿的眼角,“没事。谢谢,忙你的去吧。” 他想得出来,国内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闻听中国大使馆中了 三颗美国炸弹,该是何等的激愤。怒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 长啸,壮怀激烈。他们走上街头,呼喊口号,焚烧星条旗。你看看这里!美国。 周遭静悄悄,棚顶四壁不间歇地吹着冷风,一切一切笼罩在莹莹的死光里。美国 在向中国挑战,侮辱中国,你心在滴血,却呆在美国,承接着美国人的廉价而自 私的同情。麦肯这老不死的,当年的战俘,联邦参议员,他在电视里说什么了? 他说,中国大使馆被炸了,就是一个炸错了,中国政府接受这个解释也罢,不接 受也罢,我们就是炸错了,我们还要继续炸。 一次上课,那是科索沃事件发生不久,助教班里一个叫罗斯·姆内的大学生 问他:你是中国人,假如你移民美国,如果有一天,美国和中国交战,你是效忠 于你的祖国中国还是效忠于你的国家美国?他能言善辩,这个小问题当然难不住 他。他说:战争就其本质来说,有正义一方和非正义一方。我是和平主义者,我 站在正义一方,效忠于正义一方。现在看来,这种回答多么幼稚可笑,多么不着 边际,甚至,多么虚伪。美国炸南斯拉夫,绝大多数美国人认为是正义的举动。 炸了中国大使馆,绝大多数美国人认为是正义举动中的一个失误(!),美国政 府的举动还是正义的。你不认同这个所谓的正义,你就是不忠于这个国家。可事 实是,正义在中国一边。当国家利益、民族感情、价值认同存在的情况下,是无 所谓抽象的正义的。国家利益、民族感情、价值认同就是正义的标准。是啊,当 时那个美国大学生就对他的回答不以为然:当你的正义损害了美国国家利益,我 认为你就是不正义的。 资料员离开门旁高高的办公桌,出了阅览室。偌大空间,就他自己。平常星 期六晚间,这里挤满了中国人,看小说的,读杂志的,自习的,或者看一眼笔记 本再琢磨一阵子妇女杂志里征婚广告的。他使劲一拍桌子。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他们,她们,全都躲到哪里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去了。光背后议论有什么用?光 背后愤怒有什么用?光背后骂什么用? 他一抡书包,离了阅览室。 大学路和樱桃大街交叉口往西,被一个大大的“禁止(车辆)入内”的图案 标牌封住了。大学路被分成两条平行的小路,小路之间铺了绿草,约五十米宽, 八百米长。天,黑黢黢地,偶尔闪出几点星辉,地面上一两声狗吠,三四声人叫, 吓得赶紧藏到宇宙里去了。 魏洪斌拐过科学图学馆,正要奔停车场,猛见学生活动中心大门对着的草坪 上聚集了不少人,随风抢过几句中文,心一动,转过身,大跨步走去。 小鲁,鲁晓平看见他,“你说,为什么?美国为什么!” 孙丽丽,电子工程系硕士生,扬起尖细的嗓子,“明摆着。中国不同意轰炸 南斯拉夫。好,你不同意,就炸你。” 边上挤过来一个小伙子,小平头,大宽脸,“妈的。美国不是说咱家东南沿 海有两百个导弹吗,揍!毁他第七舰队。” 孙丽丽:“这叫国际政治!外交,不能蛮干。” 昏暗的路灯下,能看见鲁晓平那痛苦的表情,“实力不如人。这世道,什么 平等、公平,谁拳头硬谁说了算。” 孙丽丽:“你不懂国际政治。外交靠的是谋略,不是蛮干。” 平头宽脸小伙子嘀咕一句,“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魏洪斌使劲喘口气。差不多二十来人,都是吃完晚饭准备下星期最后一次考 试,来上自习的,知道了消息,读不下去书,自发聚在这儿的。他们完全被美国 的电视新闻误导,激烈争论着美国暴行的动机何在,各派政治集团的倾向,某个 政治家的图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互不相让,自己先掐起来了。他掏出一 张二十美元,递给鲁晓平,“你去楼里买两打蜡,一盒火柴。” 两分钟后,鲁晓平拎着蜡烛和火柴回来了。魏洪斌大声喊两声安静。大伙静 下来了。他是上届学生会第一副主席。 突然,心口窝下掀起一个巨浪,淹没了他的脑瓜顶,两眼一阵发热,喉咙哽 噎。这巨浪不仅淹没了他,也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来美国的时间有长有 短,不管个人的经历多么不同,不管他们对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有着什么样的看法, 但是在这种场合,他们的心是一致的,感情是一致的。他们是中国培养出来的一 代真正的精英。 魏洪斌撕开塑料袋儿,默默地把蜡烛分给每一个人。留学生们默默接过蜡烛 的白色,鲁晓平点燃了第一只,人们就默默地一个传一个,一朵火花,又一朵火 花。他们神色凝重,双手捧着跳跃着的黄色火苗。宽阔的大草坪上,本是一片昏 暗,这亮晶晶的光形成了一个光明的圆环。 二 蜡炬成灰。 就这么完事了?十九个人的胸腔子里哪个血是凉的! 鲁晓平喊一声,“明天星期日,到市政府大厅,游行抗议。找他一千中国 人。” 众声齐喝:“抗议!”“抗议!” 孙丽丽:“我说你们政治上成熟一点好不好?美国呆几年了?第一,明天星 期日,市政府休班。你抗议给谁看?搞错没有?第二,游行示威要警察局批准, 警察局给你指定路线。明天星期日,警察局也休班。星期一申请,警察局把我们 支到大南边墨西哥人居住区,抗议谁呢?第三,……我就说两点。我说第三点, 我们要冷静,不可有激烈言行。” 平头小子:“美国王八蛋屎都拉你脖梗子上了,还冷静个屁。” 孙丽丽立即反唇,“你有章程你回国呀?你学飞行器设计的,回国参军进二 炮呀。” 围成一圈的人群一下子静了场,半天没人吱声。每个人都自觉脸红,心里不 舒服。某几位汉子,脑血管一挺,刚想站起来,拍胸脯,大喝一声“老子回国”, 又顿觉底气不足。 孙丽丽骄傲而轻蔑地一圈一圈扫视人群。整个一群窝囊货。“我说了,这不 是脑袋一热的事。既要给美国佬一个好瞧,又要让美国佬知道知道中国人的厉 害。” 平头小子嘀咕一句,“怎么好瞧,怎么厉害?具体点。” 孙丽丽撇撇嘴,很瞧不起的样子。 鲁晓平:“唯一的方式,就是游行示威。” 大伙儿想了又想。在人家美国这地界,想干点什么,由不得咱们中国人选择, 只能举个标语牌沿着大街走走,连口号都不能喊。 一个大众传播系的博士生,举手要求发言,“我不是反对游行。这抗议,只 有游行这一招。不过,你们想过没有?在美国,游行已不再仅仅是为了表达自己 的观点,更重要的是让社会知道自己的观点。吐桑,这么偏僻,这么大个地方。 如果是纽约、华盛顿、洛杉矶、芝加哥,咱们游行,各大新闻媒介一报,我们活 动的影响就大了。我敢肯定,在吐桑,咱们游行,没有一家电视台一家报纸会报 道。就像这位女士方才说的,警察把咱们弄大南边去。咱们喊口号,喊中文,墨 西哥人听不懂,喊英文,绝大多数墨西哥人也听不懂。墨西哥也是受美国白人欺 负的少数民族,……” 孙丽丽:“我们什么都不干!背后发几句牢骚,国也爱了,心理也满足了, 后天大后天考试拿个A,就完了?” 众人几乎一口同声,齐齐质问那个博士,“你倒底什么观点?” 魏洪斌大声喊,“我说说我的想法。我说说我的想法。”众人停下争论。 “我想起两个活动。第一个活动,咱们校内集会。校内集会不必到警察局申请, 和校方打个招呼就可以了。星期六,亚大毕业生典礼,在体育馆举行。那天,所 有毕业生和他们的家长、朋友,还有校长、各系头头、教授都要参加。我们就在 那儿,”他向东一指,“体育馆外面的大草坪上。这样,我们的集会就能达到告 诉美国人真相的效果。我们集会的目的,就是表达我们的观点。我们根本不能指 望美国媒体会帮什么忙。九七年六月三十日,纽约一万多中国大陆人和香港人庆 祝香港回归,举行庆祝游行。美国电视画面上是万人庆祝大游行,解说词却说香 港的繁荣完了。最后,电视记者说,还有各大报报道说,庆祝香港回归游行的人 数只有二百人,还说是中国大使馆组织的。所以,美国媒介爱报不报,我们不管 他,我们干我们自己的。第二个活动,下星期六晚间,就在这儿,举行烛光晚会。 悼念--”他说不下去了。 众人默默地,齐刷刷举手,好一阵放不下来。这是血! 魏洪斌:“我在网上发个通知,要求吐桑的所有中国人尽可能参加。人越多 越好。” 众人首肯。 孙丽丽:“我们应该成立一个委员会,中国留学生抗议美国轰炸中国大使 馆……”有人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又有人说,中国人,范围大一点。 “我知道,中国人抗议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集会委员会。就叫这个名。 我算一个。魏洪斌主席。” 鲁晓平举手,“我也算一个。” 平头小伙子举手,“我也算一个。我叫田健。” 有人说:“要不要和学生会联系?” 魏洪斌:“不要。学生会卷入政治活动不好。” 孙丽丽:“事情就这样定了。魏洪斌是委员会主席,我是副主席,鲁晓平、 田健是委员。集会的事,我们几个商量就定了。大伙儿要服从。OK?” 众人赞成。 “委员会就是尽义务,对爱国没什么热情的人,就不要勉强了。”孙丽丽说 完,朝那个大众传播系博士生看了一眼。 大众传播系的博士生见受到误解,“我开始就说,我不反对游行。我说,在 美国这个地方,抗议只能采取集会示威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说,示威集会改变不 了美国反华、遏制中国的外交政策总原则。你们听我把话完。出国前,我非常崇 拜美国的新闻自由,传播自由,言论自由。我九零年出国。九年多了。我对美国 的所谓新闻自由,传播自由彻底失望了。自由不意味着公正、客观。女士,你让 我把话说完好不好?电视你们看了吧。全都是中国人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 游行示威的内容。全都是中国人的愤怒情绪、中国人烧美国国旗、中国人向美国 大使馆投石块的镜头。相反,美国飞机把中国大使馆炸了这件事,变成次要的了。 好像,不是美国对中国犯罪,而是中国人对不起美国,是中国人挑衅美国,是中 国人反对美国。女士,我要说的是,我们想通过集会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我问的 是,我们的集会能不能改变美国反华、遏制中国的外交政策?丝毫达不到。其实, 美国是一个很专制的国家,披着民主外衣的专制国家。前不久,科罗拉多州利特 顿市两个中学生持枪闯入校园,开枪杀死了十三个人。美国人、各种社会团体要 求禁枪,游行示威,组织集会,游说国会议员,发表演说和文章,怎么样?枪禁 了吗?政客们,不禁止老百姓说什么,可是也不听老百姓说什么。科罗拉多州枪 杀事件发生没几天,就在我们这个城市,三个中学生策划了爆炸中学大楼的计 划。” 众人有点愤怒了,“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集会的目的是什么?我绝不是反对集会,恰恰相反,我支持 集会。我想说的是,我们中国人,穷学生,赤手空拳,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美国 的国家政策。唯一能改变美国国家政策的,是中国的强大。我不反对集会。但是, 如果认为我们的集会会促使美国政府改变现行对华政策,那就不如利用这个时间 去打工,挣二十美元,捐给国家,等国家造航空母舰时,买一颗螺丝钉。” 这话沉甸甸的,挺有份量,烛光里,一些留学生捧起,放下,放下,又捧起, 不住点头。 魏洪斌在政治系攻读中国古代人民运动博士学位,对这种典型的功利主义态 度是相当熟悉的,至少在理论上是相当熟悉的。“这话有道理,我们确实没有能 力改变美国的外交政策。我承认,唯一能改变美国对华政策的,是中国的强大和 外交智慧。但是,我们的集会可以告诉美国人,我们中国人对大使馆被炸一事是 怎么想的。我们有我们的声音。我们不是沉默的一群。我们不是反对美国,我们 只是告诉美国人,我们不同意美国政府和国会的某些政策。这是我们的不可剥夺 的权利。” 孙丽丽一声冷笑,“但愿不是不爱国的借口。” 博士生回一声冷笑,“参加集会就是爱国。这民族英雄也忒便宜了点。星期 六,我一定参加集会,还要动员几个人参加。但这并不意味着参加一次集会就是 爱国;有的人不参加,也不意味着人家不爱国。” 一阵咂舌声。显然,不少留学生是不同意这种观点的。一次集会尚吝啬参加, 何谈爱国? 魏洪斌真担心集会尚无眉目,内部先开展起“路线斗争”,忙打圆场,“我 希望大家都能像他,每个人都动员几个人来。今晚集会到此结束,小鲁、小孙、 小田,有些具体问题咱们商量一下。谁愿意留下来,咱们一起商量。” 博士生最后一个起身,魏洪斌叫住他,“贵姓?” “朱推山。” “下星期六见。” 朱推山点点头,“一定会的。” 孙丽丽:“别找借口当逃兵。” 朱推山眼珠转了一下,看着孙丽丽,“你这话有道理。我牢记在心。” 孙丽丽一时无话可说了。 三 十街从尤克利德大道至樱桃大道之间,冂型平房一幢接一幢。每幢平房里, 正房两套公寓,两厢各一套。不知从哪个年代起,这一带成了亚利桑那大学的单 身男女宿舍区。据说,房主就靠着收取学生租金,已经成了百万富翁。魏洪斌和 另两个中国人,合租了十街和弗来蒙特路交界处的一套三居室公寓。 平常,他都是骑自行车五分钟到学校去。周六周日,校内停车场免费泊车, 他才开车去。开车回住处,十街路两边停满了车。他只好转到弗来蒙特路上,找 个空地儿。晚间十点多了,一群群青少年,向九街和弗来蒙特路的路口涌去。那 儿有一幢像大仓库似的灰黑色建筑物,是一家摇滚乐舞厅。他从车上下来,向建 筑物看去,入口处上方一盏水银灯,贼亮贼亮,一溜黑乎乎的人,排了长队,鱼 贯而入。舞厅停车场里,各色儿轿车静卧着休息。他使劲喘口气。南斯拉夫的科 索沃阿尔巴尼亚族难民在逃亡,塞尔维亚族人遭受着美国和北约轰炸机的轰炸, 伊拉克的阿拉伯人在美英的制裁下缺衣少吃、忍饥受寒;中国大使馆被炸,三名 记者身亡,二十多人受伤。而这儿,一切灾难制造者的国度,却歌舞升平,纸醉 金迷,醉生梦死。公平何在,正义何在,公理何在! 转过街角,猛听房里两声大笑。那夸张的两声大哈哈,是老张遇见异性的特 征。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和反感。推开门,方厅亮得睁不开眼睛,三 盏灯,全都亮着,站在门口,就能闻到空气被三百瓦灯管烤焦的臭味儿。老张正 对门坐着,扫他一眼,仍继续和沙发里的一头金发大声说笑着。墙角电视正播 CNN 新闻,一幢淡黄色大楼,炸碎了半边,缕缕青烟,根根折断弯曲的钢筋,画 面一换,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男女仍在说笑。电视被关闭了声音,只有画面。 他只觉眼前一红,大步走过去,音量调得大大的。这是他的电视! 老张温和地指指他身后,“这个和圣母同名的女孩来找你。” 他回头。百丽卡·巴卢斯基忙矮头耸肩向他一笑。他调小电视音量。“有 事?” “你可以把声音再调小一点吗?”百丽卡住在下一幢房子里。两周前曾来过 一次。 他关掉电视。“喝点什么?” “你的室友给了我桔汁。谢谢。” 他坐下,脸绷得特紧,看看厨房,望望墙,瞅瞅百丽卡。 老张操着一口怪怪的英语,“她来向我们道歉。” 百丽卡立即换了一个姿势,上身微伏,半垂头,两手握在一起放在并拢的两 腿上。“愚蠢的美国轰炸机夺走了中国人的生命,身体受伤。我向你们中国人道 歉。咖啡厅时没有向你道歉,心里一直负疚。” 这是美国轰炸机的愚蠢吗?!这是侵略,挑战,预谋,犯罪!你以为你们道 个歉,这个事儿就过去了?嗯?你们美国人把一切都商业化了,干什么都算计一 下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利益。魏洪斌真想劈头盖脸,让她,让美国人明明白 白,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审视问题的视角。 可是,这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满脸诚意。她代表不了她的国家,他也代表 不了自己的国家从公理上、外交上、政治上拒绝她的歉意。 老张摇头晃脑。“美国人真有意思。吃完晚饭我出去散步,不少美国人向我 道歉。我说,这是你们空军的错,和你们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没必要道歉。 他们就说,他们的歉意是真诚的。好像他们代表美国我代表中国似的。这帮美国 人。哈、哈。” 魏洪斌压低声音,说中文,“老张。这不是误炸。美国炸的不是南斯拉夫公 路桥,不是医院,不是阿尔巴尼亚人的拖拉机,是中国大使馆!炸一个国家的大 使馆,就是炸这个国家,就等于美国向这个国家宣战。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 涂?” 老张又哈一声,“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治外行。百丽卡,你很漂亮啊。” 百丽卡扬扬眼里的迷惑,看看一脸严肃的魏洪斌,再看看满面笑容的另一中 国男人。他们不同。“谢谢。”她说。“魏先生,按中国人的习惯,应叫你魏老 师。我刚听到一个消息,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下个星期六,亚大毕业生典礼,国 务卿玛德琳·奥尔布赖特要来出席。你知道,奥尔布赖特是轰炸南斯拉夫的主谋。 二月份,总统克林顿来吐桑,受到了抗议人群的良好接待。” 魏洪斌心中一喜一沉又一疑。喜的是,正愁集会平平淡淡,突然奥老太太从 天而降。美国政治体制,国务卿实际上是政府的第二号人物,正值战争期间,她 一直是电视、报纸的跟踪人物。这样,集会就有了声势,报纸、电视一渲染,就 把中国人的声音传播开来。天赐良机。沉的是,这样一个重大事件,肯定不是临 时决定的,也绝不是保密的,可是自己不知道,今晚烛光会的中国留学生们也不 知道。中国人太不关心时事了,太不关心政治了。 疑的是,百丽卡建议把抗议矛头指向奥尔布莱特。她是什么人?巴卢斯基, 俄裔?波(兰)裔?塞尔维亚人? CIA(美国联邦调查局)为了控制大学生里的 激进分子,包括伊斯兰教大学生和来自伊斯兰国家的留学生,常采取卑鄙手段逼 诱一些大学生当“眼线”、细作、情报员。当前形势,国会山、军界、情报界、 新闻界里的右派势力和自由派势力,明显把中国视为“头号敌人”、“潜在的最 危险敌人”,联邦调查局的黑手伸向了中国留学生? 百丽卡的额头又高又圆,不甚厚的黄发在脑穴处束起,向下搭下来。眼裂开 开的,一对灰色瞳子。长脸,有一对刚刚显形的双下颏儿。灰底儿红点圆领长袖 T恤,紧紧箍住上体,箍出肩膀头、两臂、颈背、前胸、双肋的一个肥字来。吊 肩工装裤,裤腿差不多一米宽,裤脚拖地半尺长。一米七十多的个子。缺乏机灵 劲儿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大大的嘴,两腮肥肉,怎么看都不像个特工,连特工 小喽罗都不像。 “多谢你告诉我。我知道这事。”魏洪斌使劲咬咬牙帮骨。 “听说,她小时候,受法西斯迫害,逃到塞尔维亚,是塞尔维亚人救了她、 养了她。现在,她回报塞尔维亚人的是炸弹。你知道吗?奥尔布赖特夫人是犹太 人。塞尔维亚人救了她这个犹太人,也活该他们倒霉。” 老张那边哈了两声,“巴卢斯基小姐,这可是种族歧视啊。” 百丽卡脸上现出惊慌,“我没说犹太人不好。” 魏洪斌摆摆手,“我的室友开玩笑。” 老张也忙解释,“玩笑。玩笑。” 百丽卡站起来告辞。老张一直送到房外,再见时,百丽卡说,耶稣的母亲叫 玛利亚。老张回屋来,对魏洪斌说,“这肥丫头。裤管里装得下一个人。你和她 怎么认识的?” 魏洪斌看着老张,脑子里想着别的事。突然,他抄起电话,向孙丽丽、鲁晓 平、田健通报了最新情报,商量了一下。然后,他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给 所有中国人发了一封电子信件: 同胞们,同学们: 二十四小时前,美国政府和美军对我们的祖国、对我们的人民犯下 了举 世罕见的暴行。从美国本土起飞的 B-2 向我们中国和人民投下了三颗 罪恶 的炸弹。炸死了我们的三名同胞,炸伤了数十人,我们的大使馆也就是 我们 的领土,我们的财产、我们的尊严严重受损。每一个在美国的中国人的 心灵 被震撼了。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沉默的结局就是被人任意宰割。让我们 挺起 胸膛,亮起嗓子,和中国人民、和海外华人、和纽约的中国留学生、和 全世 界包括美国爱好和平、正义、公理的人们一道,抗议美国的暴行! 我们要求:美国政府必须向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正式、公开道歉! 我们要求:美国政府必须全面、公正、负责任地调查此事,向中国 人民、 向在美国的中国人、向美国人民、向全世界人民公布调查结果。不许再 扯谎! 我们要求:美国政府必须赔偿已逝和受伤的中国人,赔偿大使馆的 一切损 失。 我们要求:严厉惩罚谋划者、责任者、肇事者,不论他们的地位有 多高! 我呼吁,所有中国人,所有留学生,向克林顿、美国政府、参议员、 众议 员写信,发电子邮件,抗议!表达我们的态度。 同胞们,同学们: 五月十五日,是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的日子,美国国务卿奥尔布 赖特要 来参加并发表演说。我们要告诉她我们的想法。我们呼吁:吐桑的所有 中国人 参加抗议集会!发出我们的声音! 时间:五月十五日,星期六,上午十一点集合,至十二点半。 地点:亚利桑那大学体育馆外大草坪。 组织者:中国学生、学者、同胞抗议委员会。 联系人:魏洪斌(电话、电子地址) 孙丽丽(电话、电子地址) 鲁晓平(电话、电子地址) 田 健(电话、电子地址) 一九九九年五月八日。 他细读了一遍,颇觉满意,措辞、语气、要求颇符合身在美国的特点。他一 按 Ctrol + X,电子信发走了。半夜十一点,许多人都在网上,马上就会看到这 封信,这篇呼吁书,这篇檄文。另一些人也将于明天、后天看到。他们如果想参 加集会,立即就会给他回信。这样就可以大致统计一下出席人数。委员会的计划 是至少要征集到八十人。这么大个吐桑,七、八千中国人,光中国留学生就五、 六十,加上在大学、公司做事的,百八十人报名参加应该不是不可能的。 他在网上查找了一大批电子邮址,有美国国务院、总统秘书办公室、副总统 办公室、和许多参众两院议员的,把声明略一修改,地毯式轰炸一般,邮寄过去。 他知道,这个邮件百分之百到不了这些人办公桌上。但是,……白说也要说。然 后,他又把这些地址放进学生会网址。这样,任何一个留学生,只要懂一点电脑, 就能把自己想说的话在千分之一秒钟内发出去。 有人回信。痛骂一顿美国。报名参加集会。他把信下载,存到磁盘里。这是 第一个报名的。又来了两封信。隔了半个来小时,又来了十一封信,七人报名参 加集会,四人表态支持,同时解释因某种原因不能参加集会。是啊,下星期最后 考试一完,就有不少留学生回国探亲或去外地打工访友,机票、车票都定了,行 程准备好了,确实不大好改。例如室友小葛,建筑系硕士生,下星期二考试,星 期四要去赌城拉斯韦加斯某建筑公司当实习生,星期三起早就得开车上路。这关 系到毕业后的工作问题。如果不是这样,小葛肯定是参加的积极分子。 他把七个人的报名信下载下来。突然,他有点不安起来,怎么全是学生啊。 亚利桑那大学是全美排名第二十的名校。凡是美国名校,就一定有出类拔萃的华 人教授,就一定有数量众多的华人教职员工,如研究员、技术员、博士后等等。 学生会统计过,医学院、航天系、天文系、东亚系、化学系、政治系,共有十一 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名教授,他们都是八五年以后出来的留学生、访问学者。群众 性的非政府运动最有效的就是名人效应,哪怕他们有一位参加,仅仅是露一露面, 或者发表一句两句话,那集会的份量就大了。否则,就是一场“学生闹事”,作 翻天了,也没人理会。 还有大学以外的中国人。他们有的在公司里当工程师、技术员、部门主管; 有的自己开业,医生、律师、企业老板;更有众多的打工者;还有家庭主妇或主 男、退休老人。他们是吐桑市中国人的主体。他们当中有练气功的,有佛教徒, 有基督徒。如果他们当中有十分之一的人参加,那阵容就大了。问题是,他们除 了学生会放中文电影、春节联欢会时偶而来一下,平常与留学生们没有一点联系。 再一个问题,他电子呼吁书想写又没写。集会需要资金。制作标语、标牌、 旗帜、五星红旗,租用扩音器,需要钱。吐桑五月的中午,温度高达三十三四度, 要预备一些水和饮料,需要钱。 四 敲门。老张喊:“小魏,媳妇电话。” “和哪个女孩儿说情话呢,挂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占线。”他电话刚抄起来, 浓情蜜意就汩汩流了过来。 小魏媳妇,中国医学硕士,医科大学生殖生理系讲师。两年半前,赴美随夫 陪读。她英文好,有专业技术,又占了中美两国医学教育体制差别的便宜(中国 的医学学士相当于美国的医学博士),很快就在北达科他州的玛丽大学医疗中心 找了个博士后。一年工资两万一千美元。两地相距甚远,开车跑个单程就得三天。 “上网了。好吧?” 那边一阵娇嗔,“人家每个星期六晚上都给你打电话,不守着电话。网上和 谁聊天呢?据说,网上桃色事件可多了。唉,你也陷进去了吧?” 他不大喜欢夫妻之间每个星期都开一次这种庸俗的玩笑。他觉得,老婆有点 儿那个。“我方才发了个通知,下星期六集会,抗议美国炸中国大使馆。你回来, 参加集会。” “又是你挑头,是不是?”那边顿时变了口气。 “任何事情都需要有人组织。” “我不同意你这样做。这是两个国家的事情。” “我们是中国人。这涉及我们的民族感情,国家观念。” “得,你别和我讲大道理。我说不过你。”魏洪斌眼前闪过老婆激愤时薄薄 的手掌一立。小魏夫人继续说:“你这样做,对中国来说,什么作用都不起。可 对你个人来说,对我们俩儿来说,可能要惹麻烦。什么麻烦?那年,哪年我不知 道,台湾的李登辉到美国来,有个中国留学生组织中国留学生抗议。结果怎样, 上了美国联邦调查局黑名单。毕业找不着工作。他到哪儿找工作,美国联邦调查 局的电话就跟到哪儿。哪儿都不敢要他。后来在一家阿拉伯人开的公司找了个工 作。申请绿卡,老婆孩子都批了,就不批他的。他还是主申请人呢。这小鞋穿 的。” 在国内时,老婆就看听小道消息,一听就信。“你是不是看美国电影太多 了?” “掌柜的。这可不是小道消息。那个中国留学生的同学就和我一个实验室。 还有,莱温斯基和克林顿的事。为什么,莱温斯基一天二十四小时躲在旅馆里头, 十多个警察保护她一个人?就是怕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的特工暗杀。共和党 要借莱温斯基整克林顿,第一条就是莱温斯基不能死。死了就没了整克林顿的证 据……” 魏洪斌打断她的话,“美国是法治社会,民主政治,人人都有游行、示威、 集会的权利。除非你使用非法手段,谁都管不着你。” “我才不信呢。哪一个国家都不喜欢外国人反对自己。你不要忘了,你是中 国人。人家美国现在反的就是咱们中国人。你和我说过,联邦调查局在大学生里 发展特务,专门监视伊斯兰国家留学生。不管怎么说,我正在申请咱们俩的绿卡, 运气好,七八月份就能批下来。别影响了。咱们小老百姓,消消停停过日子,可 千万别卷到政治里面去。你千万不能领这个头儿。星期二考完试,星期三你过 来。” 以前,老婆俗气是俗气,可对他还是满依顺的。最近一年来,说话的口气在 悄悄地、和平地演变着,越来越有居高临下、指示、吩咐的味道。这几乎是女人 的通病。你连博士还不是呢,人家已经“博士”加了个“后”字。美国和西方学 者不是常常这样划分历史时代吗:前现代化社会、现代化社会、后现代化社会。 后现代化社会比现代化社会更高一级。那这个博士“后”就比博士“生”(相当 于“前”字)高。人高了,地位高了,那说话的口气也就必然高了。要不,就不 叫“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了。魏洪斌心里哼了一下,女人大脑分泌的激素使 她们长的只是头发,却不是智商和见识。 屋门开了,老张有点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坐在床沿上。魏洪斌转椅转了一 百八十度,看着老张。 老张小心翼翼地,“小魏,你说实话,中国和美国是不是要打起来?” “从何谈起?” “我觉着,美国这回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你说,美国技术这么先进,炸 一个目标,卫星定位,咋就单单把中国大使馆炸了?” “你不是说‘误炸’吗?” “我希望是误炸。可是,”老张前倾身子,压低了声音,“美国和北约说的 误炸理由没有一点说服力。我从年初就担心,中国和美国一旦打起来,最难受的 是我们这些在美国的中国人。就像二战期间在美国的日本人,要么当兵打自己的 祖国,要么没收一切财产进集中营。我宁可死了,也不能穿美国军装打解放军, 可我也不想进集中营。” 魏洪斌觉得老张这人活得可怜极了。“我想不会的。第一,中国的国策是经 济建设,不是打仗。” “可是,美国硬逼着中国对擂呢?” 是啊,自年初以来,美国明显加大了向中国叫号的力度,毫无证据的李文和 间谍案,捕风捉影的政治献金案,间谍小说式的核武器失密案,越提越高的入关 门槛,将台湾纳入日美保安条约,直接置台湾于美国的导弹保护伞下,操纵民运 和台独、达赖和海外恐怖主义集团的合流,进一步以人权借口干涉中国主权……。 魏洪斌开始喘不匀气了,怒从心头起,愤向胆旁生。欺人太甚!他长舒一口气: “我想,中国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和外交智慧避免中美发生冲突。美国也非常 清楚,中国不是南斯拉夫,不是伊拉克,不是俄罗斯,不是加拿大,也不是日本 和德国。美国和中国交仗,不可能有赢的希望。九六年,解放军台湾海峡导弹演 习时,美国派了两艘航空母舰开往台湾海峡。中国军方说,不能保证导弹不偏离 轨道。美国一听,航空母舰立即走开了。” 老张:“是啊。美国欺软怕硬。我担心,美国拿咱们中国人出气。歧视你, 不给你工作,电视台、报纸成天骂你。” 魏洪斌觉得老张不仅窝囊,又有些无知。“不会的。美国还是讲人权的。” “我最不信美国嘴上说的了。”老张突然激动起来。“美国不是独立讲人权 的,它讲人权时还讲一句话,国家利益。从年初,我每天看电视新闻。方才,克 林顿还说,要继续轰炸南斯拉夫,他说了两点,我总结,一是他说继续轰炸南斯 拉夫可以避免人道主义灾难,一是他说继续轰炸南斯拉夫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假如有一天,美国说,不给中国人工作权、政治权,剥夺中国人财产,把中国人 关进集中营,是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咱们中国人怎么办?” 老张年初从康州来吐桑。他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硕士学位,现在天体物理 系做技术员。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微胖,秃顶,从不和别人谈论自己的家庭、 老婆、孩子。一年挣三万三千美元,数倍于留学生,却非常节俭。偶尔遇上个女 的,浑身就像涂了胶,粘粘乎乎不愿离开,时不时来上两声傻乎乎的大哈哈。所 以,他和小葛颇瞧不起老张。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 “可以回国呀。” “到时候,就回不去了。美国现在对五十年代放走了钱学森,还有谁谁谁, 后悔死了。像我们这些人,搞高科技的。中美一打起来,能放我们回去给中国效 力去?唉,那时候,我们……”老张声音带出了哭韵,“我们就全完了,只能任 美国人宰割了。” 魏洪斌忍不住笑了一声,这老张大概精神不大正常。“就像中国吸取了‘文 革’的教训,美国也吸取了‘麦卡锡时代’的教训。”不知不觉,他为美国的政 治制度辩护起来。这是他的矛盾之处,也是绝大多数在美国的中国人的矛盾之处。 他们既维护、肯定中华文明,又向往着西方文明;他们爱国、反对美国的对华政 策,又几乎全盘接受了西方的价值观念;他们不能容忍西方政客、新闻媒介、娱 乐界以及某些中国人对中华文明的误解、贬低、嘲弄和批判,他们也不自觉地充 当着西方政治文明的辩护士。这是因为,他们生长在中华文明中,知道什么叫中 华文明;也许,他们移身于西方文明的时间还过于短暂,还不知道什么叫西方文 明。就像中国本世纪初那些拜西方为师的知识分子,只有受了老师足够的打,才 能明白过来。 老张没有回应他的话题,“小魏,我们中国人生活别人的国家里,在美国人 的夹缝里生存。我们不能惹美国不高兴。这是我们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作为室 友,我建议你,中国和美国的外交问题,由中国外交部和美国国务院去沟通解决。 我们无能为力。” 魏洪斌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老张钳口不语,看看魏洪斌,低下头,起身出了卧房。 他悲哀起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海外华人,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生怕得 罪了那个,得罪了这个,夹起尾巴做人。看看美国华人,人数远超过犹太人、印 度人、爱尔兰人,各界精英闪烁,可论起政治势力、政治能量,几乎到了可以忽 略不计的程度。虽然出了一个华人州长,一个华人众议员,也有几位政府副部长 级官员,可距离群体性的华人政治力量还很遥远。非法政治献金,哪个族群不在 搞?可美国政客、新闻媒介就抓住你中国人。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中国人政治 上不开展吗?不就是因为你中国人政治上没有声音吗?美国国会、CNN 敢说犹太 人、爱尔兰人政治献金的一个不字吗?老窝给你端了。 看来,光在电子信箱上发一个集会通知恐怕还不够。 五 嚓嚓嚓,一串脚步。孙丽丽闻声扭头一看,见从东亚系大楼拐角斜插着匆匆 走过来一个人。她放慢步子,手伸进牛仔裤兜里,握住瓦斯催泪器,随时准备迎 战。 那人走近,眼神儿上下迅速一扫,“散会了?忘了?朱推山,大众传播系 的。” 别说,他不自报大号,真忘了他叫什么。想不到,站着看他,他竟这样矮。 她目光平视,直盯住他宽宽亮亮的脑门。她嘴角泛起一丝嘲意,这小把戏,见着 多了。“持不同政见者。” 朱推山左手朝前一让,请她先迈一步,随即和她拉开一尺宽距离,齐步前进。 “孙中山先生说,中国人喜欢拉帮结派。果不其然,革命事业尚未开始,先设计 出一个对立面,这就有了建立帮派的理由。” 孙丽丽一时语塞,瞳孔紧贴着眼角斜落在他身上,宽肩厚背,四肢强健,宽 额方脸,浓眉大眼,就是头发少了点,脑门锃亮。手从裤兜里抽出来,耸耸右肩, 调整好背上的书包。“你一方面认为集会没意义,一方面又说你保证参加集会。 你不觉得你自相矛盾吗?” “你明知道集会没有实质性意义,却自封为集会的第二号领导人、组织者, 你不觉得你才是真正的自相矛盾吗?” “我从来没认为集会没有意义。集会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孙丽丽女士,还是应该叫孙丽丽小姐?” “叫大姐也行。我不怕辈儿高。” “小孙同志,你从一开始就认为,这件事属于国际政治范畴,属于外交领域, 靠的是外交谋略。你丝毫不认为这也是一种集会政治。” “朱推山,美国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你还在这儿绕口令。我问你,难 道我们不应该抗议吗?难道我们不该表达我们的观点吗?国内人民都起来抗议, 群情激愤,难道我们就因为在美国,吃美国人施舍的面包,就默不作声吗?怕什 么?大不了被开除。开除有什么了不起,回国!我最讨厌那些嘴上冠冕堂皇行为 上极其卑鄙的人。哼!集会没意义!当奴才,苟苟且且活着,行尸走肉,就有意 义了?” “孙丽丽,你想过没有?你的这番义正辞严,将会吓走多少有意参加集会的 中国人?你孙丽丽不怕开除学籍,不怕被遣送回国。你是好样的。可是许多人 怕。” “大博士!你怕吗?” “让我说心里话吗?” 孙丽丽鼻腔深处很响地一哼,昂起头,目视满天群星,甩开大步。 “你虚伪。” “我虚伪?”孙丽丽猛地站住,二十七岁了,从来都是她定义别人虚伪,即 使她偶尔虚伪过,哪个敢当面指出来。 “是的。你把你自己想像得十分伟大,把自己的行动想像得十分悲壮。在美 国,你参加的只要是一场和平集会,没人成全你的伟大和悲壮,除非你号召别人 去推翻政府、袭击警察、打砸抢烧。” 孙丽丽半昂起头,眼角下斜视着这个矮个子。她暂时不理他,寻找机会,给 他致命一击。 “你以为你参加一次集会,发表一次演说,喊几句口号,就换来大学一纸开 除令?他们不会满足你的想法,因为他们不想成全你。你设想一下,如果大学因 为你参加集会开除了你,起码会有一千个只认识钱、管钱叫小蜜的律师找上门来, 帮你打官司,官司打不赢不要钱,要你索赔一百万,你官司赢了给他们百分之八 十。处处讲究商业利润的美国人不会帮你去发财。你再设想一下,如果大学开除 了你,仅仅是因为你参加了一次和平集会,人权组织就会找上你,带动着新闻媒 介追踪你,你就成了新闻人物,美国人不想尽让你白白出名的义务。Right(对 吧)?” 孙丽丽仍眼角下斜视着这个矮男人。 “美国人的行为方式是不理你。你参加了反对美国国家政策的集会?是吗? 我不知道哇。或者,so?无所谓嘛。那又能怎么样呢。据统计,美国每年针对政 府、国会的示威活动高达数百万人次,你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过几人次?真正 对政府、国会决策发生了影响的,又有几人次?所谓美国的人权、民主,一言以 蔽之,就是你说了什么没人理你,把你的集会,把你的思想,把你的观点,零下 二百七十三度冷化。你想,人的自然排气还有个响、有点味儿呢。美国的人权和 民主就像金属罩、过滤网,把公民的观点表达完全变成悄无声息。这是另一种专 制。Right(对吧)?” “还是你的观点,集会抗议没有意义?” “不。集会有意义。” “你说过没意义。” “那是对外。我们的集会改变不了美国的外交政策,也改变不了国会的右派 势力的观点。但对中国人,其意义在于,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星期六的集会,至 少我们可以让亚大的美国人和外国留学生知道,吐桑的中国人抗议美国炸中国大 使馆,中国人有民族感和爱国心,中国人希望中美两国和平友好相处,中国人不 希望中美两国对抗。” 孙丽丽眼珠动了一下,扳正了,朝前走了几步,点点头,“我希望你参加委 员会。你看问题的高度比魏洪斌强。” 朱推山笑了,“你们主席、副主席、委员都占满了。我还往里挤。” 孙丽丽也笑了,“我任命你当第二副主席。” 朱推山想了几秒钟,“你和魏洪斌有把握至少召集八十个人吗?” “我想没问题。” “咱们中国人的政治冷漠症……。” “分什么事情。” “不能掉以轻心。留学生好说,发个通知就来了。大学当教授的,公司里混 的,练气功的,信佛信基督的,一个个都自己过自己日子,忙着修练上天堂。要 分头发动。还有,资金问题怎么解决?” 孙丽丽嘴张了一小会儿,“是啊。魏洪斌没提这件事。” “我领你找一个人。如果他支持咱们集会,组织、资金迎刃而解。” “谁?魏洪斌说了,不要学生会涉及这件事。”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叫高子军的?这边走,我的车在那边停车场上。” 孙丽丽和朱推山步上草坪,斜穿过去。“没听过。” “民运党呢?民主运动党,亚利桑那州委员会。” “没有。”突然,孙丽丽恍然大悟,“反动组织吧?” 朱推山为孙丽丽打开车门,然后绕到车左边,上车,启动,倒车,出了停车 场。“有的人终于能独立做出正确判断了。他说亚利桑那的中国人里面,他最爱 国。怎么样,考验考验他?” “你是反动组织的?” 朱推山偏头看了一下孙丽丽,不厚不薄的黑发,微微隆起的颧骨,圆额,薄 而白洁的耳,直直的鼻。“不是。” “那你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大学时,我们同系,他比我高两级。” 车向右拐去。孙丽丽想想,“去看看吧。我敢说,白跑一趟。” “知道白跑一趟,就不白跑。” 孙丽丽忽觉一丝怪味直钻鼻孔,摸索了几下车门,“打开车窗。” 一阵轻微响动,车窗玻璃自动降到一半,凉凉的风涌进来,孙丽丽使劲吸了 一口气。“什么时候出国的?” “九一年。” “哇,八年了。” 车头一挑,上了斯比德汇大道。这是吐桑市内主要道路之一,两向六排车道, 车速长了上来。孙丽丽打了一个冷战。朱推山一按键纽,车窗上升,只留了一条 窄缝。“你是不是想,出国八年了,怎么还读博士呢?我是图书馆系的。出国后 在纽约拿了个图书馆学硕士。毕业后工作了三年。又来亚大读大众传播学。” “你太太做什么的?” “我离婚了。” 孙丽丽点点头,“既然结婚了又离婚,当初干嘛要结婚?” “当初不结婚,后来怎么能离婚?” “结婚就是为了后来离婚?” “明知有离婚也得结婚。” 孙丽丽笑了一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地藏菩萨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孙丽丽开心大笑起来,“巧舌如簧,不愧是大众传播系的。不美满的婚姻反 倒成了壮举。你前夫人漂亮吗?” “漂亮。一米六八的个子,身材苗条,瓜子脸,单凤眼,白。新闻系毕业的, 写一手好文章。” “和人跑了。” “不。我把她休了。” “她和别人有事儿?” “她入了民运,常编造政治故事。” “还行。活得还算有原则性。”孙丽丽话题一转,“可是,你知道吗?就你 这条件,想再找漂亮的几乎不可能了。” 朱推山冲着前面的红灯一笑,踩下煞车,“错,错,错,男人要像国王一样 生活,就不能和女人来往。拿破仑说,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统治男人。我想当国 王,自由自在,无法无天。” 孙丽丽紧抿嘴角,“应该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小孙同志,狐狸是不吃葡萄的。” “你是狐狸?我看你倒像……。”孙丽丽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六 分宾主坐下,介绍已毕。孙丽丽开门见山:“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三名记 者身亡,二十多人受伤。我们集会抗议委员会决定下星期六举行集会抗议。请您 为了三名死亡记者和二十多受伤人的人权,并以中国人的良心,支持我们的抗议 集会,参加我们的抗议集会。” 高子军,民主运动党亚利桑那州委员会主席、东太平洋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指挥老婆端茶递水,“孙丽丽小姐,你认为中共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能代表中国 吗?” “中国大使馆当然能代表中国了。”孙丽丽一脸疑惑,社会学博士怎么连这 点常识都没有。 “孙丽丽小姐,请你注意我的用词,我说的是‘中共’,”他把“中共”两 字咬得特重特响。“‘中共’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能代表中国吗?” 电子工程系硕士生孙丽丽给弄糊涂了,“是不是你弄错了,那是中国大使馆。 美国电视报道这件事时,也叫‘中国大使馆’,没说是‘中国共产党大使馆’。 中共是政党,好像政党没有大使馆。像中国驻美国大使馆,都叫‘中国大使馆’, 没听说谁叫‘中国共产党驻美国大使馆’的。美国连共产党员都不让入境,怎么 会同意中共在华盛顿设大使馆呢?” 高子军一笑,脸上顿时凝固了严肃。“这就是问题的本质。民主运动党是爱 中国的党。如果美国‘误炸’了中国大使馆,民运党一定要向美国政府提出强烈 抗议,并且拿出与‘误炸’相应相称的强烈措施。问题是,美国炸的是中共大使 馆。而中共大使馆只代表中共,不代表也代表不了中国。” 孙丽丽紧皱眉头,高子军说话绕口令一般,她只是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 “美国飞机炸死炸伤的是我们中国人……。” 高子军嘴角撇出一丝嘲讽,“三名记者意外身亡,二十多人受伤,从人道主 义考虑,本党非常遗撼。同时,孙小姐,还请你注意这样一件事实,这三名记者 是中共记者,不是中国记者,受伤的是中共大使馆工作人员,不是中国的外交人 员。本党声明,他们的死伤与中国无关。” 孙丽丽抓起装满黑黑可乐的玻璃杯子使劲往茶几玻璃上一顿,黑黑的可乐溅 了出来,“贵党对美国的暴行是什么态度?” “本党认为,‘误炸’事件的主要责任在中共,其次是北约军方的责任。本 党有自己的独立判断,本党的外交政策不受任何国家、任何政党和政治势力的左 右。” 孙丽丽嘴唇一抿,“我问你,美国飞机炸死炸伤了人,是不是违反了人权原 则?” 高子军明白这个漂亮妞举起了挑战牌,忙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我方才说, 死的是中共记者,伤的是中共官员。” “中共记者是不是人?中共官员是不是人?” “我们不能抽象地谈论‘人’这个词。人是具体的,有其阶级的、政治的、 社会的、自然的、种族的属性。抽象谈论‘人’,是没有意义的。” 孙丽丽身子往沙发后背一仰,左腿压在右腿上,“你的意思是说,中共记者 就该炸,炸死活该,中共外交官就该炸,炸伤了活该。人权概念不适用于中共记 者、中共官员。对吧?我是中共留学生,朱推山也是中共留学生,我们都没有人 权。就你有人权。对吧?” 朱推山万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细分析起来,民运党和什么‘阵’、什 么‘线’还有不一样的地方,至少它还打着“爱国”的旗子。前年二人在饭店偶 遇,高子军一直拉他,说秘书长的位子为他虚置至今。他明确拒绝。高子军并不 灰心,动不动请他来家聚聚,或饭店搓一顿。今晚留学生们商量星期六集会之事, 他颇为能否凑齐八十人担心。既然要集会,就要像个样子,起码声势要大一点。 要不,丢的是中国人的脸。 “咱们来一次国共合作。我和小孙同志是中共学生,你是国民党大员。我 们,”朱推山看看孙丽丽,“我俩都是集会抗议委员会副主席,她第一,我第二。 我们代表委员会和你商谈。嗯,嗯,我们计划动员八十人,不知贵党有多少人, 借一半给我们。以外,制做旗帜、标语、传单,租用扩音器,买饮料,别的费用 等等,也请你们帮帮忙。” “叶婧,给小孙和推山倒饮料。”高子军叫老婆。 美国飞机炸了中国大使馆的事件一公布,民运党上下就发觉陷入了困境。民 运党的全部经费都是由台湾和美国的两个情报机构提供的,所谓中央总部实质是 上述两个情报机构的下设部门。他的“助理研究员”在台湾、美国情报机构的名 单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助理情报员”。他的主要任务是从中国留学生、访问学者、 探亲人员和相关中国人当中收集情报,发展成员,从事反中国活动。 现在,美国轻炸中国大使馆激起了中国留学生和海外华人的普遍愤怒。纽约、 华盛顿、洛杉矶、芝加哥等大城市的中国人本来就对他们这些民运组织反感,纷 纷打电话、发传真和电子信要他们公开表态,要他们参加抗议集会(其理由和孙 丽丽几乎一样,你们不是口口声声人权吗?现在请你们向美国政府抗议人权灾 难!)。于是,在纽约的总部召开紧急会议,会后,又召开各地委员会电话会议, 总部主席统一定下工作口径:任何人都不许擅自参加“反美集会”;不许对“反 美活动”有丝毫的同情和支持;当被问及本党态度时,一律以中共大使馆、中共 记者、中共外交官回答之。总部主席最后一口咬定:宁可与所有中国人断绝关系, 宁可被骂“汉奸”、卖国贼,也绝不可以被“爱国主义”所诱惑;否则,本党的 生存就成问题了。 “孙主席、朱主席,”高子军变得推心置腹起来。“其实,抛开政治分歧, 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你们想过没有,集会能起什么作用?能改得了美国的外 交政策吗?还有,你们小心点,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人员不是吃闲饭的。一旦, 不是一旦,而是一定,你们的集会被认为受到外国政治势力的操纵,被认为不符 合美国的国家利益,你们主席一级的,肯定要上黑名单。将来办绿卡,找工作都 要受影响。我们是同胞,是朋友,我坦言相劝,放弃集会。既然没有益处,只有 害处,为什么还要做呢?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 孙丽丽横一眼朱推山,“多谢高主席。我现在算知道什么是民运了。”站起 身就走。 朱推山向高子军摇摇头,“多谢高主席,你把我的最后一点幻想都破灭了。” 高子军也忙站起来,“再呆会儿。你们领头的是谁?” 孙丽丽一进车,大喝一声,“你们什么关系?凭什么把我扯进来!” 朱推山眼看后镜,再回头看车后窗,倒完车,前行。“高子军是我前妻第 二。” 孙丽丽使劲盯着朱推山,“我看你不正常。我回八街。” 七 孙丽丽下车,道声谢,斜着身子拎着书包往宿舍走。一条田字格水泥块铺就 的人行窄路,房前院里清一色的砂砾碎石,火柴盒式的平房,挤了三套两卧室一 厅公寓。客厅本来就小,两个罗在一起的单人床垫子和床垫子旁的一张旧课桌又 占去了三分之一强空间。里角,一间小储藏室,最里边是一个一人高的热水器和 箱型空调机,往外一点儿,摆了一台旧式的桶式洗衣机和滚式烘干机。洗衣机和 烘干机是九街一个中国留学生毕业走人送给她们的。女人嘛,就爱洗洗涮涮,每 周去洗衣房洗一次织物,加上烘干,就要三块美金。有了这两机,多花点电费, 顶多两三毛钱。储藏室隔壁是厨房,面积之小只容得下两个人。与厨房一墙之隔 的,是厕所,厕所外间是浴缸和一个梳妆台。再隔壁,是孙丽丽的卧房,并行隔 壁的是另一间卧房,房主人叫宋影。 宋影和展一红正在吵。展一红就是住客厅的女生。 “孙丽丽你回来正好。我们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整套房子里都是白水煮红豆、绿豆的怪味儿。展一红每隔两天煮一锅红绿豆 汤。煮豆的程序是:早晨七点半,抓一把红豆一把绿豆,洗净,放差不多一满锅 水,体积足有豆子的三十倍;烧开,换上小火儿,一直煮到半夜十点多,一锅水 熬干三分之二。还特别吝啬,绝不肯给宋影和孙丽丽一勺意思意思。宋影前几天 拿着计算器猛一顿算,十五个小时,四百瓦,愤愤然地,“孙丽丽,每度电十三 分美金,她煮一次豆汤八十三分二厘美金,一个月十五次,十二元四十八分美金。 我和你每个月一个人要为她分担四元一十六分美金。凭什么!她搬进来九个月了, 三十七美金呢。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才十五块美金。” 显然,争吵不可避免。展一红绝不让步,电费不肯多付一分,豆汤照煮。方 才,宋影一时愤不过,将豆汤通通倒进水池子里,烫死了不少蟑螂和细菌病毒之 类的。 “好吧。”展一红算起了旧帐,“房租一个月三百八十块,算整。你们每人 一个月一百三十块,我一百二十块。你们住屋里,我住客厅,就差十块钱?!” 宋影:“你别不讲理。你刚进来时就说好的。我和孙丽丽哪个走了,你就搬 屋里,后来的住客厅。” 展一红左手两指并拢,一阵横扫点射,“你们哪个能嫁得出去?说!” 孙丽丽觉展一红做事过份,说话伤人,感宋影斤斤计较,挑起事端。三人合 住,电费这是一本糊涂帐。宋影的屋谁也不让进,每天锁得死死的。她有一天 “误入”,里面有电视、录相机、空气过滤机、电熨斗,还有一盏高灯,照得屋 里雪亮。她听展一红说她嫁不出去,鼻子哼一声,转身回了自己屋。 可这话对宋影伤害太大了。宋影六年前到肯塔基大学做访问学者,第二个月 和一个单身的博士后中国男人同居,一脚蹬了国内的丈夫和儿子。三年后,那个 博士后到北卡罗来纳州某大学当助理教授。她想辞了工作跟去。男人说,他国内 老婆和孩子绿卡已经办妥了,很快就要来。她一下子傻眼了。男人走后不久,祸 不单行,她的工作也没了,只好头脑清醒地嫁了个老外,跟头把式在社区学院学 了几门护理课程。拿了绿卡又和老外离婚。现在老人院里当助理护士。 “你滚出去!”宋影歇斯底里叫起来。 “你家!”展一红往前一跨。 宋影到什么时候都不糊涂,看看不是肩宽腰圆、高出自己半头的展一红的对 手,发一声狠咒,“你也有那一天。”使劲猛踹一脚地毯,大步猛撞空气,狠狠 摔上自己的房门。 展一红在亚利桑那大学(亚大)读会计本科。貌不出众,却有一个能干并且 英俊的丈夫,在加州硅谷某软件公司当高级工程师。学费、生活费全是丈夫出的。 她刚来时,宋影请她吃饭,明言请她丈夫在硅谷物色一个男人。据说,硅谷男多 女少,只要是个女的就是美女。这使她很瞧不起宋影,一点忙都不肯帮。 孙丽丽听外面肃静了,拉开门探出脑袋,喊了一声:“别用电话。”关上门, 打开电脑,进入网络。魏洪斌的电子呼吁书。她来美国还不到一年,英语不是很 好,见呼吁书中魏洪斌那地道通顺的英语,不由歪歪嘴角,做了个怪脸儿。又看 了几封报名电子信,基本意思差不多,就退出了网络,躺在床上。 奥尔布莱特要来,撞枪口了。Secretary of State,国务卿,相当于中国什 么官?她翻身下床找出朱推山的名片。 “孙、丽、丽。” 她只说了一声“哈罗”,朱推山就知道是她。这让她有点惊奇。“考考你, 美国通。国务卿,是什么官?总理?” “美国实行总统制,没总理。国务卿就是外交部长,直译应该叫总理各国衙 门秘书。” “什么呀,不是总理,又是总理。我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奥尔布莱特,美 国外交部长,星期六来吐桑,参加毕业生典礼。咱们给她个颜色,让她下不来 台。” “美国政客脸皮才厚呢。你骂她祖宗,她都不再乎。” 孙丽丽有点失望。她以为,朱推山一听她电话,会惊讶、惊奇地喊一声“是 吗?太好了!” 朱推山:“这一个多月来,奥尔布莱特不管到哪儿,反战团体、塞尔维亚人 团体就跟到哪儿。这期的《时代》周刊看了吗?封面就是她的漫画像,典型的战 争贩子样,还有点像希特勒,也有点像萨达姆、卡扎菲,也有点像山姆大叔。所 以呀,她是久经考验,脸皮又厚又硬,‘战斧’都砍不动。” “听你这口气,她来不来没有区别。” “区别天了去。奥尔布莱特不来,新闻媒介没人理我们的集会,她一来,我 们的集会就成了新闻焦点。美国的新闻媒介就给我们的集会做了义务宣传员。可 能美国全国、全世界包括中国,都会注意到我们的集会,听到我们的声音。意义 大了去了。”   “是吗?太好了。”孙丽丽振奋起来。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集会的声势。一定要有足够多的人。孙主席,我向您 建议,可否与凤凰城的中国人社区联系,请他们来助阵呐喊。” 孙丽丽兴奋地跳了一下迪斯科,再给魏洪斌打电话。打了几次,一直占线。 放下电话,出了卧房,见客厅灯闭了,展一红拉上帘,帘里透出一片亮来。她走 过去,“一红,睡了吗?” 展一红撩起帘儿,蹁腿下床,拉开了一个空,指着床沿,音儿低低的。“刚 才我没说你。你年轻,好看,和她不一样。” 孙丽丽爽快地摆摆手,“你俩的事儿我不掺和。唉,星期六,中国人集会, 我希望你能参加。” “我不会跳舞。不想参加。星期五最后一门考试,我老公星期五开车到这儿。 星期六,我们去大峡谷、鲍威尔湖玩。然后去犹他,去黄石公园。一个星期再回 来。” “美国把中国大使馆炸了。死了三个人,伤了二十多,整个大楼被毁。中国 政府提出了最强烈的抗议,并保留反击的权力。” 展一红看她一下,“有这种事?” “国内所有城市和大学都起来集会抗议,到美国大使馆游行。吐桑的中国人 也气愤得不得了。星期六美国国务卿,你知道什么叫国务卿吗?就是美国外交部 长,到吐桑来,我们举行集会抗议。” 展一红犹豫了一会儿,“我先生不让我参予政治。学生会选举我都不参加。” 她心里只有老公、红绿豆汤。 “一红,什么都好说。我都不在乎。美国炸中国大使馆,涉及到国家主权和 尊严,作为中国人,不管自己有什么事,都不应该成为不参加集会的借口,当汉 奸。” “……星期六什么时候?” “十一点到十二点半。就一个半小时。” “天这么热……。” “戴遮阳帽,裸露的地方涂上防晒霜。防晒霜我有。” 展一红丝毫没有了和宋影干仗的厉害劲儿,“我最怕晒……” 宋影从屋里出来。“我报名参加。我星期六下午三点值班,时间来不及我也 要参加集会。一个人,连点爱国心都没有,还叫人!我不怕晒黑,女人活着不是 光为了给男人看。贱!丽丽,算我一个。” 展一红这个气啊。她自知理亏。 shuming_li@yahoo.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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