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听崔健音乐会 作者 胡蕾 崔健在大陆流行时, 我正在美国打工上学。 虽知道他的名气, 却没听过他的 歌。九五年我离开大陆七年后第一次回国, 走进一个唱片店不知怎么办才好。 货价上一排又一排的CD, 磁带, 封面全是不认识的打扮俏丽的歌星, 其中女 歌星又占绝大多数。在众星之中我发现了穿解放装的崔健。 他不作做不媚笑, 一副愤世疾俗的样子,我就买了他的磁带。 回美后开长途车, 我放崔健的歌。 我喜欢他的歌词, 这些歌词反映对生活的迷茫, 对现实的不满, 对爱情的失 落, 和对未来的不安。 初听崔健来演出的消息, 我就急忙买了票。到演出那天, 我提早把地图看好。 演出四点开始, 三点二十分开门。 我准备一开门就入场, 以便占个好位置。 同时心里又纳闷, 有多少中国人会来看这演出呢? 我三点二十到剧场门口, 门还没开。 不少人已排起队。 他们全是中国人, 看上去相当年轻, 穿着入时, 没有一个我认识的。 空气好像凝结住了, 闷 热得很。 过十分钟, 门还是不开, 而排队的人却步越来越多。 终于队伍开 始向前移动, 把门的人一边撕票一边说:对不起, 请稍等。 没想到这一等近 一个钟头。 进了大门, 演出厅仍关着。 观众们挤在演出厅前的过道里。 这 里没有通风设备, 灯光昏暗, 人越挤越多, 汗味在空中迷散着。 我在一旁 找了一份中文报纸看, 又去读门口免费发放的崔健歌词。 读了几遍门还是不开, 人群却越来越密, 全堆在演出厅门口。 突然有人呼我的名子, 我抬头一看, 是朋友小陈夫妇。 小陈太太一见我就说:怎么这样没秩序? 太差劲了!挤什么 挤?抢粮食吗?我就笑她心急, 虽然我自己心里也很急。 这时人群中有人鼓 掌喊叫, 我们以为崔健来了, 结果两分钟就没声了。 接着又来了几次这样的 起哄。 等大家越来越不耐烦, 汗臭越来越重时, 人群又开始移动, 我们也跟 着移。从前方传来一股冷气, 这下可真的入场了。 我很快坐到前排中间, 因为买的一等票。 二等票坐在后面和左右排。 乐队 出场了, 崔健开始唱第一首歌。 这时前排一个男青年跳起来, 举起一块事先 写好的标语牌, 随着音乐摇摆。 他一站起, 前边又有两个高大的男子站起来。 我们后面的人就不愿意了。 我拍了其中一个穿红衣的男子的后背, 说:你挡 住我了。 他回过头, 不说话, 把两手一摊, 意思是不满。 他望了望后面, 没有人站着,也就坐下了。 我想, 我花了二十五块钱来看崔健, 而不是来看 你后背的。 但前边那个举标语牌的青年仍不肯坐下。 他一会面向舞台, 一会 面向观众。 他向全场观众挥手,微笑, 行为举止大大夸张于台上的崔健。 崔健唱完了一首, 又唱起第二首。 观众的情绪似乎很好很安祥。 我也轻轻 地摇着右腿。 我想这多好呀, 在美国亚特兰大也能听国内最好的歌手唱歌。 他的歌这么能打动人。 这么想着, 不时有人站起来。 那个被我拍了后背不得 不坐下的男子又站了起来, 不停地摇摆。 后面的观众情绪也开始高涨, 一个, 两个, 一大群地跑到台前, 跑到过道中间, 跳跃舞动。 我所见的是一大排不 停摆动的后背, 它们将崔健小小的身躯淹没了。 我又去拍那红衣男子:你挡住我了! 他也不坐下, 反而笑着说:你现在只有 两个办法: 一个是站起来, 另一个是报警! 说完继续摇摆。 我个子比他矮, 站起来也看不到舞台, 而警察也不会来干涉的。 我往前挪一步, 拍了一个男 孩子的肩膀, 说:你挡住我了!他报谦地笑了笑, 走到一边, 不时地回头看 一看, 是不是又挡住了别人。我回到坐位上。 然而后面的人群不断向前涌。 我拉住一个正站再我前面的青年说:请你让开好吗? 他瞪了我一眼, 不以为然 地说: 我走了, 前面的人还不是挡着你! 说完仍站在原地, 不理我。 我想, 他到是替我早算计好了。 的确, 他前面还有别人, 一层又一层, 我怎么叫得 过来呢? 我望了望周围坐着的观众, 他们一脸怒气, 有的伸长了脖子, 有的 则侧着身子想在人群中找一点空隙, 有的已经不在了。 没有一个去说服前面的 人让开, 这样他们自己可以看得清楚。 再看挤到台前和站在过 道上的年轻人, 他们或鼓掌, 或跳跃, 全神灌注在舞台上。 也许他们脑后 也有一丝对身后坐着的观众的顾虑, 但他们没有让这一丝的顾虑抢占上风。 他们完全沉浸在音乐里, 沉浸在高涨的情绪中。 他们年轻, 他们感觉正好, 他们不用关心别人的感觉。 他们不想知道他们的快乐造成了别人的不便, 知道 了也不愿意克制自己, 降低自己高兴的程度。 今天是他们的日子, 剧场是他 们的领地, 谁不高兴就不要来, 买了票也是活该。 他们还要情绪再高涨一些, 气氛再热烈一些, 他们要向那无限的快点冲刺, 要冲多高, 要走多远, 都不 重要。 这不断冲刺的过程就是无边的快乐, 快乐是人生的一切! 我想, 应该上台叫住崔健, 让他劝大家回到原位, 这样坐在前面的观众才能 看见他唱歌。 但又一想, 崔健一定喜欢这些年轻人的热情, 他一定愿意看到 观众被他的歌声打动, 热烈地向他靠拢, 跟着他的歌欢呼雀跃。 而我真地上 台拉住崔健, 我就败坏了众人的情绪,大家的情绪都会调向我。 这我是绝对 不想做的。 我站起来, 穿过身边跳跃的身躯, 向剧场后方移去, 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 买了一等票, 不得不去坐二等票的位子。 但又想也许向后坐看得清楚些, 因 为坐位每后退一排就高一个台阶。 如果继续坐前排, 我会越来越生气。 我走上后排, 瞧见一个空位, 刚想坐下, 一只著着花衫的手臂横挡过来, 顺着手臂望去, 隔这空位一个椅子, 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女孩。 她很有理由地 说:这两个位置有人坐, 他们到台前站着去了。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说:我原 来是坐前台的!她手臂伸回去, 不出声了。 我就坐下来。 此刻崔健正在台上 用英文介绍一首新歌。 他的英文不快但很清楚。 正讲着, 有人起哄: 不要讲 英文, 你有病吗? 接着又有一个女生在喊:NO ENGLISH! 是不是他们认为崔 健是我们中国人的歌星, 非要他说中文不可呢? 然而崔健的音乐是深受了西方 摇滚乐的影响发展起来的。 同时今天观众中有少许美国人, 他们也许都是因为 爱好中国, 才来看大陆歌星表演的。 崔健此次演出, 是访美演出, 而不是 “为在美华人专演”。 这些不满崔健讲英文的观众, 他们究竟气在哪里呢?他 们是听得懂英文的。 是不是还认为英文是别人的语言, 每天听它讲它心里不畅, 然而来美国又是自愿的呀! 好在台上的崔健仍然微笑, 不紧不慢地说他的英文, 他说得又清楚又好。 他说:为香港回归他创作了一首歌。 歌曲大意是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母亲告 诉他, 他有一个未曾见面的妹妹。 她就要来看他们。 于是他想这妹妹是什么 样呢? 是不是性感又美丽呢? 这首歌低沉, 歌词根本听不清楚, 但节奏很快, 众人情绪又高涨起来。 我 现在坐在高处, 能看见全场的动静。 站在舞台前的两排观众, 已经手拉起手, 象波浪一般起伏地摇动。 站在他们后面的人, 有的拍手, 有的跺脚, 有的伸 出手臂跳向空中, 似乎要从空气中抓住什么, 却什么也没抓住, 又掉下来。 而他们仍不甘心, 不停地向空气跳跃。 那个叫我报警的男子, 跳一会, 便转 过身来, 面向观众。 他摊开双手, 微笑着, 双目扫过全场, 似乎在辨认一 个朋友, 一个亲人。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剧场黑暗的上空。 他对着那黑暗的 上空笑一会, 又转身面对舞台, 去欣赏他心爱的歌星。 剧场后面的一排排观 众几乎全站起来。 他们多是衣着入时的年轻人, 也有少许服装古板的老人。 他们摇摆着, 跟着崔健唱歌起舞。 坐在我前面有一个美国妇女, 她穿了件印 了唐诗的短袖衫。 她望了望周围, 皱着眉头走开了。 我只是叹息。 等我再环 视全场, 又不得不被感染了。 什么时候我见过这么多中国人齐心协力地在公共场合做同一件事呢? 在国内 没有见过, 到美国后有一次, 是八九年去华盛顿支持学生运动。 今天是崔健 调动了大家, 他的音乐把大家热烈的情绪凝聚在一起。 这么多人自发地欢快地 跳跃, 这是多么大的力量啊!这力量深深地感染了我, 我突然记起十多年前刚 上大学, 我和同学们迷上了DISCO, 那时的音乐全是外国的。 我们在宿舍里跳, 在饭厅里跳。 后来在课室里跳, 被领导发现追赶着, 跑到天台上去跳。 我们 不但自己跳, 也希望大家都跳, 全世界都动起来, 形成一股力量。 我们是力 量的一部份, 因为这力量巨大, 我们也就巨大了。 虽然后来我们明白人生的 道路并不是光凭激情走过来的,但那激情是多么振奋人心!今天这里的观众们, 也是被同一种激情包围着。 他们大多数都相当年轻,大概来美国不久吧? 他 们一定是听崔健的歌长大的, 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吧! 生活在美国, 我追 踪每一条中国的新闻, 中国的发展和变化的速度让我惊奇。 然而那么多的变 化都没有象今天的音乐会这么触动了我, 音乐会使我摸到了中国的脉搏, 使我 感觉到真正的变化发生在人们的头脑中。 从满场观众的热情, 我看到了中国的 力量。 有这样的热情, 又有什么事情中国人做不到呢? 崔健的表演要结束了。 大家不断地欢呼: 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 崔健又唱 了几首。唱最后的一首他乾脆脱去衬衫, 观众们也跟着脱, 同唱同舞。 当崔 健终于消失, 台上一片黑暗时, 众人才明白演出真的结束了。 露天停车场里聚满了中国人, 剧场门口也都是人, 他们看上去都很激动。 我到剧场的地下车库取车。 等我开出来, 再望露天停车场, 竟然一个中国人 都不见了, 剧场门口也空无一人。 他们哪去了? 回家了吗? 我以后还会见到 他们吗? 我在街中行驶。 星期天的下午, 行人车辆都极少。 又回到了美国, 我想。 街道是美国的, 商店门牌和街名都是英文。 一个中国人都没有。 音乐后过去会一年了, 我还没再听崔健的录音带。每次把磁带握在手中, 我 都感到里面音乐的震荡。 那个沸腾的音乐会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 去听音乐会 的那些同胞们, 他们大概与我一样, 还记着九九年八月末那个令人心跳的下午 吧?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