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 的 沉 重                              ·亦 歌·                  每当晚霞映满天际,孩童们沫浴着夕阳的余辉在绿草坪上奔跑嬉闹时,我心 里便会升起一种遥远的愧疚,一丝淡淡的悲哀。久已逝去的儿时的情景便徐徐复 现眼前:也是在这样灿烂的夕阳的余辉里,一个穿开裆裤的孩童叉坐在黄泥地上 ,裸露的小鸡鸡上爬着几只蚂蚁,满是泥灰的小脸纯真无邪。他在聚精会神地舔 着一只破玻璃瓶子。嘴角边有一道鲜血潺缓地流下,在霞光里显得分外殷红…… 那孩童便是我弟弟!我唯一的弟弟,那个终日在身后追随我,亲亲热热地呼我为 “哥”的弟弟!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乞求弟弟的宽恕,为心灵沉重的负疚找寻到永久的归宿 。然而,对于早已有了胡子的我和他,这种宽恕已近似于孩子气。弟弟定已全然 不记得儿时那一幕了。正如鲁迅先生在《风筝》里所说;“全然忘却,毫无怨恨 ,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在这里,我感到了先生的沉重 和悲哀。   先生在《风筝》里讲的是他瘦弱多病的弟弟因极喜风筝而被先生鄙视为没出 息。忽然有一天,先生恍然觉得弟弟大概背着他偷偷在做风筝。于是乎先生突然 闯进后院,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弟弟的惊惶之中将其苦心孤诣做成的风筝折断踏 扁。   先生幼时对弟弟的这种精神虐杀使他后来极为内疚悔恨。这种内疚和悔恨于 我感受极深。大凡象我们做哥哥姐姐的,多少都对弟妹们做过些至今让我们悔恨 不已的事。而我对弟弟的则至今难以释怀。   弟弟差我三岁,因而,小时候无论在气力,智力上均非我对手。印象中弟弟 终日里挂着两道鼻涕跟在我后面,影子似的。那时爸妈做了右派,我和弟弟便成 了狗崽子。有几年家里粮食老也不够吃,便只得整天绿着眼睛在外面晃悠。一切 能入口的都尝过吃过了,神农尝百草大概也不过如此:二月里的毛草根,三月过 后的毛馅马兰荠菜,还有映山红,乌饭果,地衣……记得有一次晃悠到大队卫生 所的后窗外,那时火红的斜阳已渐近林梢,有些草棚上已升起了袅袅炊烟,肚子 里象是有几个青蛙在开始嘀咕。我想去后窗下的刺蓬丛里看看有无已红的野莓, 却见到地下扔有一大堆各种各样的药瓶。显然是赤脚医生清理了一次药柜。我和 弟弟便席地而坐,开始砸药瓶玩。身旁的野蜂在嗡嗡作舞,一个一个瓶子在我手 中碎裂,药汁四溅。突然,一只棕色的小药瓶引起了我的好奇。里面似有小半瓶 糖浆样的东西。砸开后,一阵药的清香迎面而来。几个野蜂象是嗅到什么似的, 在药瓶上面开始盘旋,我赶开那几个蜜蜂,试尝了一下,竟是甜的!现在想来大 概是一瓶谁吃剩的止咳糖浆,在地上遭风吹日晒,药液已蒸发殆尽,糖渣便渐渐 积固在了瓶底。我欣喜若狂,心怦怦乱跳。那时的糖可极是希罕,轻易尝不到。 只有正月里去外婆那里拜年时,外婆才会小心翼翼地从柜顶的糖钵里又小心翼翼 地舀出一茶匙红糖兑了水来喝。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运气,也不管上面残留的玻 璃渣子,指头挖了就往嘴里塞。一边往外吐玻璃渣,一边咽着糖浆,甘甜里一并 带着许些苦味,我的口水大量外涌。瓶子很快见了底,我把瓶子朝身后一扔,又 急忙开始砸另外的瓶子。砸着砸着,无意中回头一望,忽见弟弟正在舔我刚才吃 净扔下的破瓶子,嘴角边有一道鲜血在缓缓地流下。我不由得呆住了,脑子里似 乎一片空白。弟弟一定是在舔瓶子时被锋利的豁口割了一下。记忆中,那鲜血在 夕阳里红得让人心颤。我忽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拿下了他手中的破瓶子,用 衣襟抹去了他嘴角的鲜血。可他却嚷着要瓶子,说:“甜,甜。”他小心翼翼地 接过那破瓶子,一副欲舔又怕的神情,嘴角的破口仍在往外渗血。我怔怔地望着 他,不知说什么好。记得我后来急忙去砸一个又一个的瓶子──酸的,苦的,臭 的,辛辣的……我都尝了,可再也没有第二瓶糖浆了。我当时心中极盼能再找到 一瓶糖浆。我一定会把它全部让给弟弟。真的,我会看着弟弟有滋有味地舔着, 咂吧着,一边大大方方地对他说;“吃吧,慢慢吃吧,都是你的,我一点都不会 来抢你。”   多少年来,每当忆及这一幕,我便会感到满嘴苦涩,嘴角隐隐作痛。我知道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对一个不称职的哥哥的应有的惩罚。弟弟嘴角那一道浅浅的 疤痕一直使我心里如坠了铅般沉重。   终于有一年,我和弟弟同回老家过年。年三十赶巧下起了鹅毛大雪。早早吃 完年夜饭,我向弟弟提议上茶山去走走。   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茶山,放眼望去,天色尚明,漫山遍野的大雪已将故乡 完全变了样。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里葬着我的欢乐,痛苦,希望和耻辱。如今, 一切棱棱角角,沟沟洼洼都已着上了浑圆的线条。炊烟里飘来了农家年夜饭的香 气,茅舍低矮的小窗里多已透出了温暖的灯火。偶尔几声狗吠外,天地间阒无声 息,贫脊的和丑陋的都被瑞雪遮盖起来了,圣洁的气息弥漫四方,一切竟如童话 世界般地让人心醉神迷。那纷纷飘落的雪花触动了我的心绪,心头象有什么在蠕 动,想极力表达什么。我知道难以释怀的儿时的那一幕又将来啮咬我的心了。我 的心灵在本能地渴望挣脱。还要再压抑多久呢?在这至神至圣的时刻,我忽然决 定向弟弟坦诉我自私的,让他终身留下疤痕的那一刻,乞求他的谅解。回眸中, 竟发现弟弟也正好在望着我。温柔的雪花静静飘落,清冷的空气沁人心肺。我仿 佛看到了弟弟眼角的泪花。久久地凝视着,我们相顾无言。   还是让那沉重的一幕时时来撞击我的心灵吧!让它来常常拭擦我情感的触角 ,净化我的灵魂,一如往日不息地鼓荡而来的强劲山风,涤荡我心中的尘埃。以 后,我要对我的孩子说:“孩子,父亲小时候曾经如此这般过…… (《新语丝》9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