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蟠桃盛会说开去                 ·亦 歌·   前几天女儿看了《大闹天宫》的影碟后,便缠着要求讲《西游记》。有机会 能灌输一点古典文学,做老爸的自然是极乐意的。不过,慢慢讲到蟠桃盛会,忽 然对中国文化的深沉结构有了新的认识。还是先撇下女儿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再 说。   要讨论中国文化,不得不谈到“吃”。和中国相比,西方的“吃”文化极不 发达。记得刚到美国那阵,先是住在一个美国老太家里。一个星期天早晨,房东 老太好歹要我去礼拜堂观摩,出于礼貌,我只好跟着去了。   在那儿打了半天呵欠,临了说是排队吃东西了,心想:这还有点意思,于是 就来了精神。不料好不容易轮到了,竟发现只是一小片薄如蝉翼的饼干和一小口 清汤寡味的饮料,据说那是主耶酥的肉和血!   我吃完后大是摇头;想主耶酥的一身肉还是很有可做的余地的嘛,比如说弄 几盘耶酥排骨,耶和华里脊片,基督回锅肉,霉菜扣主肉什么的,那福音自然就 会远远传了开去,哪会闹到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地步?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 行!”这在中国妇孺皆知。天主教在中国那么多年了市场还是拓不开,其中很主 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教廷对中国吃文化知之甚少;本来由于许多代来华西洋传教 士的摸索,无形中定下了“利玛窦规矩”,也就是允许中国教民在信仰上帝的同 时,可以继续保留其固有的祭祖尊孔等习俗。但不知怎么搞的,乾隆年间来一个 教皇特使,大概是自己没有尝过中国的美味佳肴吧,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规定 中国教民除了敬仰上帝外,不许祭拜自己的祖先。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 情是可以理解的,但罗马教廷并不知道中国人什么都可以马虎,唯独于“吃”一 道是万万马虎不得;不许尊孔还好说,要是地下的祖宗吃不到可口的祭品,那还 了得!   相比之下,中国的佛道两教可就富有人情味多了。王母娘娘开蟠桃盛会,请 的是西天佛祖、南海观音、五斗星君、黄角大仙等或释或道的一些头面人物。照 理说来,两教之间,壁垒森严,不互相砍个你死我活已是万幸,要说让大家和和 气气地同坐一桌飞觞醉月可真是千古奇闻了。谁又能想象主耶酥和真主安拉一起 共进午餐呢?可到了中国的饭桌上,什么样的冤家都是可以化敌为友的。这当然 不是卖王母娘娘的面子,而是冲着那些龙肝凤髓、熊掌猩唇、玉液琼浆、异果佳 酿和九千年一熟的美味蟠桃去的。   自我们的老祖以钟鸣鼎食开饮食文化之先河以来,民以食为天这一主导思想 就左右了我们的文化。即便是天上的神仙,也念念不忘俗世的口腹之乐。诸般美 酒佳肴当前,大快朵颐自然成了当务之急。酒过三巡,免不了要面酡耳热。醉眼 昏花地那么望去,仇敌的面目中自然就少了三分憎恶。再喝几盅下去,恐怕释老 和太上老君就会糊里糊涂攀了亲,这个拂尘一扫,那个兰花指一弹,将个长春真 人和南海观音送入尘世男耕女织去了。我以为,释道两教的融合当初一定是在饭 桌上合出来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们在读蟠桃盛会那份亦释亦道的客人名单时一 点都不觉得别扭呢?   佛祖自己是开过荤的,深谙“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这个道理,因而 对于象苏东坡那样自称“不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铁杆食肉分子,也是尽量 争取,管这号人叫居士,让他在家吃他的东坡肉,只要案头供着佛祖的神龛就行。   吃风如此源远流长且又灵活多样,“吃”自然成了汉语中最能打动人的心的 字眼。同样是劝谏国王,孔老先生在周游列国时是说“苛政猛于虎!”那些国王 们听了自然不高兴,所以孔子一生中有很多时间是在城外道旁饿肚子。而伊尹就 比孔子聪明多了。他本是个陪嫁来的厨子,很会做菜,就借机把治国的道理深入 浅出地阐述给汤王道:“治国就象是煎小鱼。那小鱼们皮薄肉嫩的,你要是一刻 不停地将它们在油锅里翻来覆去,自然就骨散肉烂,滋味全无。所以不能心急, 要让小民有休养生息的时间,也就是等到一面脆黄了,再翻过来煎第二面。用这 个法子煎出来的小鱼,放进嘴里嘎嘣脆。”汤王听后口水直流,赶紧封伊尹为宰 相,让他“掌鼎”。   有句俗话说“两脚的爷娘不吃,四脚的眠床不吃”,其余大概都是可以尝一 尝的。关于汉语中异常丰富的和“吃”有关的词汇,前人已做过许多文章,这里 就不再赘述了。倒是有一个笑话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刚来美国时去一个理发店理发,一个大肚子的意大利剃头匠见我是中国人, 就说道:“给你说个中国的笑话吧!”     有一天在墓地里,一个西方人正好碰到一个中国人在祭奠     他的妻子,见墓碑前摆了一地的美味,那个西方人疑惑不     解地问道:“你摆了这么多东西,难道你妻子还能尝到不     成?”那个中国人抬起头来,见他拿了一束鲜花正准备放     在他亡妻的墓前,便反问道:“你插那束花在那里,莫非     你妻子在地下也能闻到不成!”   说到这里,那个大肚子的意大利剃头匠便拍着肚皮大叫:“妙,中国人真是 妙!我死后,要是我老婆每次来墓地看我时带上比萨就好了,至于花吗,真是无 所谓。”   我一面嘴上应付,心里却想,那比萨不过是你马可菠萝老祖当年从中国贩回 去的烙饼二不象,有甚好吃。想想本人前年去奶奶坟前祭墓,带去了香酥鲜旗鱼, 春笋香干里脊等六样美味小菜,一路上惹得我食指大动,要不是当年奶奶在我屁 股上留下过不少红手印,余威尚在,那几样小菜早就被我在半路就地风卷残云了。 把那几样小菜放在你墓碑前,只怕你非立刻拖着一身叮当响的骨架子从墓里爬出 来不可。   在中国,非但神仙要吃,地下鬼神更要吃,在这么浓香诱人的饮食文化氛围 里,国人于“吃”一道早已是炉火纯青。西方有一名言:“早起的鸟儿早捉食”。 乍一看,似乎已有那么点意思,可细细一琢磨,还是差了一大截:西方人在这里 讲的是早到早吃,至于虫子的胖瘦与否,鲜美与否,白嫩与否是无关紧要的,关 键是要抢在别人之前。看了这种吃法,再回头看看我老家的一句土话:“迟来和 尚吃厚粥”,那可就小巫见大巫了:一大桶皮蛋瘦肉粥,上面肯定是能照得见人 影的清汤,需得一勺一勺慢慢舀到桶底,方才吃到妙处。这是无数代挑剔的食客 在吃了无数桶稀粥后得来的不传之密。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斗胆 再附上一条蛇足:“粥不厌稠,料不厌多”。   挥开迷雾般蒸腾的热气,在桶底静静沉淀着的,不正是已存积了几千年的中 国饮食文化之精髓么!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