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 阳 南 风 断 袖 瘾                         ──古典文学中的同性恋现象                 ·亦 歌·                  (一)   同性恋虽然至今还是个令大多数人尴尬的话题,却是一个十分古老的话题。   早在古希腊,那些思想解放的大哲学家就已开始探讨这个令常人困惑的现象。 大名鼎鼎的柏拉图在捋了好一阵子胡子后,也想不出同性恋这一现象的缘由,于 是只得借别人之口,含含糊糊地把它和远古的神话联系起来:说是很早的时候, 共有三种人:一种是太阳之子,由两个男人联成一体。另一种是月亮之女,由两 个女人联成一体;再一种是大地之子,由一男一女合体而成。这些人类的祖先由 于具备双副的头脑、内脏和肢体,因而思维敏捷,体能强大。天神害怕他们会对 众神形成威胁,就想了个法子把那三种人统统从中切开,一分两半。   却说天神这么胡乱一拨拉,却给人类带来了终身的烦恼;因为自那以后,所 有的人都在无时不刻地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这么一来,人们苦苦思索不得的人类 异性恋,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神话毕竟是神话,柏拉图的 神话不仅没有给人们带来一丝豁朗,反而更增添了些疑惑;因为除了这三种现象 外,显然还有第四种现象--那就是十分常见的双性恋。柏拉图的神话到了这儿 就根本不管用了。可惜的是随着后来教廷神权的日益强大,原本无拘无束的哲人 文豪在这个问题上也慢慢由高谈阔论转为窃窃私语。最后到了中世纪,浓黑厚重 的宗教帷幕后面竟连这种耳语也没有了。肆意汪洋如莎士比亚,也只敢极其隐晦 曲折地在他那些十四行诗中悄悄抱怨说“她”把“他”从我的身边抢走了。   这个话题虽然在古代西方是犹如昙花一现,恰恰相反,我国的古代虽然没有 产生任何神话来替男色涂上一些合理的色彩,但这个话题却是源远流长,了无挂 碍。有关的描述,尤其是对在西方文学中极罕见的双性恋的描述不仅俯拾即是, 而且还尽其所能地绘声绘色,绘形绘影,仪态万方,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说它渊 源流长,我们可以一直追溯到远古时期。如男色的其中一个代名词--“龙阳” 就源于战国。史称魏王好男色。他有一个男幸,长得丰神俊美。魏王对他异常宠 幸,就把一块叫龙阳的地方赏赐给他作封邑。为后世“只重生男不生女”树立了 一个极好的典型。但时间一长,人们只称他为龙阳君,反而把他的真名忘了。“ 龙阳”一词也随后成了男色的代名词。   到了汉朝,龙阳一词又有了新的发展;据《汉书·董贤传》记载:汉哀帝看 中了董贤的俊美,召他入宫后两人形影不离。一日两人昼寝,哀帝醒来后正欲起 床,不料他的一只衣袖被董贤的身体压住。哀帝眼见董贤睡得正香,怕抽出衣袖 惊断了董贤的好梦,便满怀柔情,从床头轻轻抽出佩刀将衣袖悄悄割断,然后蹑 手蹑脚地出门上殿去。后人嘲笑哀帝嬖宠男色,就从此把好男色称为有“断袖之 瘾”。如《南史·萧韶传》里就有“韶昔为幼童,庾信爱之,有断袖之欢”一说。   象这样达官贵人或帝王将相宠好男色的记载在史书上是多如牛毛。不说别的 ,就连唐太宗李世民的第一个太子李承乾也喜好男色。据《通鉴记事本末》卷二 十八太宗易太子记载:太子十分喜爱太常寺的一个乐童,和他同睡同起,还给他 起名叫“称心”。太宗得知后大怒,将称心和其他几个寺里的道士统统抓来杀了 。太子十分怨怒,背地里怀念称心不已,据称是“徘徊流涕”,后来竟让人在宫 中腾出一个房间,做了称心的塑像放在里面偷偷悼念。稍后又在庭苑中修了个假 坟,私下里请人替他树碑。   到了明朝,这种好男色的现象明显起了一些变化;在那以前的文学和史籍中 ,好男色似乎还是帝王将相们才有的嗜好和特权,在明朝的文学作品里,这种现 象似乎已经风靡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诸如“三言两拍” 的通俗小说里找到不少证据。   《二刻拍案惊奇》的“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里就有一段关于 男色风行的对话:“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 ?”另一个则说:“……我辈堂堂男子,岂肯把身子做顽童乎?”   在《初刻拍案惊奇》的“夺风情村妇捐躯,假天语幕僚断狱”里,那个太平 禅寺里的和尚几乎个个都好此道。原文如下:    “寺中共有十来个僧人,门首一房,师徒三众。那一个老的,叫大觉     ,是他掌家。一个后生的徒弟,叫做智圆,生得眉清目秀,风情可     喜,是那老和尚心头的肉……大觉年纪已有四十七八岁,却是极淫     毒的心性,不异少年,夜夜搂着这智圆睡了。两人说着妇人家的滋     味,好生动兴,就弄那话儿消遣一番……”   除了太平寺的和尚外,县里上至断事下到门子都爱这一道。书中的断事爱上 了自己年方弱冠,姿容姣美的门子;那门子又恃着上司宠爱,干了件不法之事, 为将功赎罪,门子被遣去太平禅寺调查一宗妇女失踪案。文中说道:    “原来门子是行中之人,风月心性。听说小和尚标致,心里就有些动     心,向着太平寺的路走来……老和尚在里头见徒弟引了个小伙子进     来,道:是个道地伙来了。笑逐颜开……老僧趁着两杯酒兴,便溜     他进房,褪下裤儿,行了一度。门子是个惯家……”   到后来,老和尚,小和尚和门子居然三人一床,轮流快活。                 (二)   这篇故事已是让人耸肩,但稍后在“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里的述描就更是要 让人目瞪口呆。故事说到闻人生旅途懈逅一标致和尚,两人在船舱里夜寝:    “看看天晚,吃了些夜饭,闻人生便让和尚洗澡,和尚只推是不消。     闻人生洗了澡已自困倦,倒了头,只寻睡了。阿四也往艄上去自睡     ,那和尚见人睡静,方灭了火,解衣与闻人生同睡,却自翻来复去     ,睡不安稳,只自叹气。见闻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来,伸只手把     他身上摸着。不想正摸着他一件跷尖尖、硬笃笃的东西,捏了一把     ,那时闻人生正醒来伸了腰,那和尚流水放手,轻轻的睡了倒去,     闻人生却已知觉,想道:“这和尚倒来惹骚,恁般一个标致的,想     是师父也不饶他,倒是惯家了。我便与他来男风一度也使得,如何     肉在口边不吃?”闻人生正是少年高兴的时节,便爬将过来与和尚     做了一头,伸将手去摸时,和尚一团儿睡着,只不做声。闻人生又     摸去,只见软团团两只奶儿。闻人生想道:“这小长老又不肥胖,     如何有恁般一对好奶?”再去摸她后庭时,那和尚却象惊怕的,忙     翻转身来仰卧着。闻人生却待从前面抄将过去,才下手,却摸着前     面高耸耸似馒头般一团肉,却无阳物。闻人生倒吃了一惊,道:“     这是怎么说?”他问道:“你实说,是甚么人?”和尚道:“相公     不要则声,我身实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称男僧,”闻人生道     :“这等一发有缘,放你不过了。”不问事由,跳上身去……”   从小尼姑不肯洗澡和脱衣看来,应该是个生性腼腆的。不知怎么后来就春心 荡漾,忍不住摸将起来。这倒不去管它;奇怪的是这个闻人生原先并不好男色, 如今只是让那和尚抚摸了一下,非但不大惊小怪,反而立刻来了兴致,想和“他 ”南风一度了!后来听说是个妙龄女尼,愈加高兴。真是闻所未闻!似乎世间的 男子都有双性恋倾向,所需的只是适当的场合和机遇而已。   如果说有关同性恋的描述在三言两拍里还是小打小闹,点到即止的话,清初 大才子李渔则把这种关系渲染得蔚为大观,推向了淋漓尽致!   名著《闲情寄偶》的作者李渔感叹世风日下之际,动笔写了《连城壁》一书 。该书后来于道光二十四年被禁毁。里面有篇题为《命殉龙阳》的小说,在男色 描述上之精微细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该文的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到了 福建,一个据说男风颇盛的地方。那里有一种奇怪的树:大小两棵相距不远,小 的倒向大树的怀抱,而大的则把小的缠裹得紧紧的,闽人联想丰富,就嬉称其为 “男风树”,又名南风树。在这样一个连草木都好男风的大环境下,男人自然就 更是变本加厉了。   该文的主人公许寄方是个天生好男风的情种,从小就憎恶女性。他说女人有 七可憎。在他眼里,连女人胸前的乳房都是“赘若悬瘤”,又说男人比女人干净 。旁人反驳说男人的“洁净”二字怕是过誉了些,他却振振有词地说:“不好此 者,以为不洁;好此道者,闻起来别有一种异香,尝起来也有一种异味。这个道 理,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显然是个铁杆的南风爱好者。   光是好南风不能生孩子,为了传宗接代,许不得已娶亲生了儿子。由于夫妻 之间本来就没有感情,妻子两年后就郁郁而死了。这下正中许季芳的下怀,便从 此和人颠倒鸾凤,极尽龙阳之欢。   话说当地有个米店老板的儿子名叫瑞郎,生得风姿绰约如绝代佳人。这个粉 孩儿长到十四岁时老爹就不让出门了,为什么呢?原来闽地的南风也和别处嫁女 人一样,要分个初婚还是再醮。若是处子之身,就会有人肯下重金礼聘,倘若一 不小心被人尝了新去,就不值钱了。米店老板从前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还指望着 能从瑞郎身上赚回来,所以整日把瑞郎关在家里“韫椟待沽”。   一日县里开大庙会,一些好南风的都立在路头上盘问前来参会美童的姓名, 以便登记入册,回去相比高下,评出个美童状元、榜眼等。瑞郎得到老爹的允许 ,前去参会。这下春光泄露,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被那些好此道者公认为状 元。只是他老爹把他的聘礼定为五百金,让人望而却步,所以没有嫁出去。后来 碰巧被许季芳弄到了手,两人如漆似胶。一年后,瑞郎这个毛孩子开始发育,下 体渐渐雄壮起来,每每和季芳交欢之际,竟然要想到女性身上去。为了能报答季 芳的恩情(替他老爹还债下葬),一日趁季芳外出之际,瑞郎狠心将自己阉了。 但此事动了公愤;原来当地的许多南风爱好者因为当初瑞郎的聘礼太高,所以只 能干流口水,原先满以为季芳在尝了头鲜后会让出来给大家享用享用,不想季芳 霸住了不放,于是就有人诬告季芳私阉瑞郎,结果“夫妻”双双被县衙锁去问罪 。过堂的那天,太守问明是瑞郎自己阉了自己以后勃然大怒,令皂隶将瑞郎拖下 去重重打屁股。正在脱裤之际,忽然有上千人拥上堂来,喧嚷不住。原来瑞郎是 全县屈指可数的美童状元,底下的一听要打瑞郎的屁股,都争先恐后地抢上堂来 欣赏美臀。皂隶好不容易待众人止了喧哗,才褪下了瑞郎的裤子。书中评道:    “果然露出一件至宝,只见:嫩如新藕,媚若娇花。光腻无滓,好象     剥去壳的鸡蛋;温柔有缝,又象刚出笼的寿桃,就是吹一口,弹一     下,尚且要皮破血流;莫道受屈棒,忍官刑……”   那么怎么办呢?好在皂隶也是个好南风的,美臀当前,也是目瞪口呆,不忍 下手;只管拿了竹板在瑞郎臀边沿沿摸摸。就连太守看了也有些动心。这样拖了 一会儿,皂隶怕太守怪罪,只得擎起竹板。正要打下去,不料季芳死命相护,冲 上去趴在瑞郎的背上要求替打。这下可是犯了众怒了;起先人们见了瑞郎的屁股 就已经对季芳醋意横生,如今亲眼见他伏在那雪花也似的美臀上面,怎不发急? 于是个个鼓掌哗噪起来。正好皂隶也是个醋意极重的,不由分说,取了头号竹板 ,按住季芳,就没命价打将起来。                 (三)   受了虎狼之刑的季芳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瑞郎却是对他忠贞不二。为了 能好好抚养季芳的儿子承先,他男扮女装,带了承先远走它乡。但南风烈烈,哪 里还有净土?承先十几岁时就被学堂里几个同窗看上了,那些人又送果子又摸他 屁股,承先回来告诉瑞郎后,瑞郎十分担心,要承先千万禀报先生。先生闻说后 大怒,狠狠地责打了那几个人。不料先生自己后来也是监守自盗,竟瞒了众人买 些果子,待承先背书之际,偷偷塞到他的衣袖里。瑞郎得知情况后不禁大骇道: “连先生都不轨起来,那还了得?”于是便另拣了个须鬓浩然的先生送他去读。 这样读到十四岁时,又被当地的知县看中,来下了承先的聘礼。瑞郎无计可施, 只得带了承先连夜逃走……   读到这里,已是让人毛骨悚然!象这样肆无忌惮地描写同性恋的小说真是旷 古绝伦。   就以上一些摘录看来,我们不难看出这样一个特点: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南风 似乎都不是彻头彻尾的同性恋,而是双性恋。李世民的长子除了称心外,还喜好 女色。太平寺的僧人在交欢之际还要一边“说着妇人家的滋味”助兴。闻人生也 是凑巧机会难得,因而不妨玩玩。至于瑞郎,更是抱着还债的态度才把自己变成 龙阳的。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这样一种心态的形成和泛滥不能不和当朝的 风气有所关联;从前的大户都好在家养几个“清俊书童”,以帮主人出门牵马, 夜晚暖脚。倘若主人兴致所至,自然要龙阳伺候。就好象现代人开名车,穿名牌 一样,那些车前马后的俊仆已成了主人地位的象征。好男色作为一种时尚风范, 也就免不了渐渐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所以历代南风绵绵不断,以致到清代 的《红楼梦》里,还是此风依旧。《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说到凤姐要供奉痘疹娘 娘,需得和贾琏隔房几日:    “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     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   虽然贾琏在此只是“饿了糖也充饥”,在女人一时没有着落之际,权且拿小 厮的后庭散火。但主人和奴仆这样颠倒阴阳,在当时无疑是司空见惯的。   再如薛蟠,尽管家有娇妻美妾,但见了戏子柳湘莲这个冷面二郎后竟然失魂 落魄,不能自已,便当着众人的面,乜斜了醉眼乱叫不许放走了“小柳儿”。冷 二郎气得脸色铁青,便心生一计,骗他说家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未出过 门”,薛蟠信以为真,“喜得连酒都醒了一半”,结果被柳骗到僻静处狠狠揍了 一顿。后来薛蟠躺在臭水坑里哼哼唧唧,贾蓉等人赶到了一看,“心内已猜到八 九了”。象贾蓉这样的浪荡公子自然是见惯不怪的,一眼就能看出是怎么一回事 ,但名门淑女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薛蟠被人抬回去后,在床上口口声声要把柳湘 莲抓来打死,拆了他的房子。薛宝钗却在门外悄悄对她娘说:“咱家的胡闹惯了 ,如今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和西方的古典文学相比,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同性恋段落显然描写过精,比重 过大,场面过频。这在中国这样一个盛行礼教的国度,不能不说是一种让人费解 的现象。   细细观察一下,似乎有这样一种有趣的巧合:历史上理学愈是占上风,禁书 毁书愈是厉害的时候,这样肆无忌惮地描写性爱的作品也愈是层出不穷。明朝一 方面大兴程朱理学,控制大众的思想文化,打击一切蛊惑人心的学说和思潮,另 一方面,朱元璋的几个末代子孙却致力网罗方士,炼制淫药。靠进献春药而大富 大贵的不少。显然,这样的纵欲淫乱和道貌岸然是极不和谐的,由此产生出来的 文学也难免有点畸形、扭曲。再如清朝,清兵入关后,为推广礼教,巩固自己的 政权,也大禁“淫词琐语”。后来又借修编《四库全书》之际,禁毁了三千多种 书籍,相当于另一部《四库全书》。尽管禁令不断,各种“淫词琐语”却是层出 不穷。对这样一种怪异的现象,我们恐怕只能用一句八字常言对它作一个全面的 概括:那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