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狗 娃 西 行 漫 记                ·亦 歌·               一、初来乍到   老美有句俗话,“篱笆那一面的草坪总比自家的绿”。可俺横看竖看都觉得 是自家的绿。这大概和俺小时候常跟二叔去圩上卖瓜有关。二叔常说,“卖瓜的 就得信自家的瓜甜。这吆喝声里要是中气一显不足,买瓜的人立马就少了。”俺 琢磨着二叔的话里很有些做人的道道,这些年来一直牢记在心,逢人便自卖自夸 ,倒也从白人手里夺下了个饭碗,置了这前后草坪的宅院,车库里还养着两辆新 车。嘿,咱这叫青出于二叔而胜于二叔。这不,俺在夕阳下瞧着那推成小平头似 的草坪就咧嘴乐、瞧着前后五,六棵长势喜人的南瓜西红柿俺也乐,瞧着装在一 小塑料筐里,在风里荡悠的白花花的猪油俺更乐……   这猪油是俺的一块心病。虽说是放在那儿喂种叫什么啄木的鸟,可俺也搞不 清到底哪种是啄木鸟。倒是成天见几个黑亮黑亮的乌鸦来掏着吃。偷偷赶过几回 ,可贼老鸦对俺置之不理,在俺白花花的油上掏出几个洞后抹抹嘴,大模大样地 走了又来。俺心里疼,脸上当然满不在乎,总不能在邻居面前掉了价儿。不过可 不能让二叔知道,要不定会揪俺耳朵呢。其实,二叔也不知俺心病。俺一想起当 年走麦城的惨劲儿,就不由得咬牙跺脚,“对,乌鸦要喂,就是甚么王八,丘八 俺也照喂。”俺当年对天起过誓来着。这事多少年了,都没跟俺婆娘透过呢。今 儿个心里乐,憋不住了。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俺来美国前在机场和前来送行的亲友一一告别。当时颇 想摆出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男儿气概来,不料看了他人眼角打转的泪水,居然 也掉了几颗泪。奇怪,小时候吃二叔重重的爆栗时也不曾哭过。后来还是二叔说 了:“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该高高兴兴送娃上路才是。”俺进候机厅时又朝窗 外看了最后一眼,只见二叔对俺挥了挥手,老母的白发在风中乱飘。俺不禁一阵 嘘唏,大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感。   飞机到了东京俺饥肠辘辘。机上那点食都快让俺笑掉了大牙;每样都象咸菜 疙瘩那么一小点儿,小孩办家家似的,仅够塞牙缝,哪填得了俺能装三大碗苞米 糊糊的肚子。满机楼地转悠想找家馄饨铺子,独找到一家牛肉面铺。进去一看, 好家伙!小钵大的一碗牛肉汤面就要四个半“刀拉”。俺兜里总共才三张十块的 票子。可那油面儿上漂着几粒绿绿葱花的汤面实在诱人。不是说民以食为天吗? 俺就是当了这小褂也非得吃上一碗东洋牛肉面不可。唏哩呼噜一阵下去,自觉面 色红润起来。不知是有些大唐遗风还是怎的,这面和俺庄圩上卖的不一个味儿, 偏清淡了些。   飞机终于到了西雅图。一路上俺没敢合眼。这一张机票顶二十亩庄稼,睡过 去了多可惜。再说二叔还再三叮嘱,让给说说坐飞机是个啥滋味儿呢。俺的目的 地是新罕布什尔州,地名儿就觉得希罕。不过先得转机去洛杉矶过上一夜,担保 人在那儿有个朋友。看看离开机还有两个多小时,俺就背了挎包逛起机场来。   走进一家杂志店,五光十色看得人眼花缭乱。咦,乖乖不得了!旮旯里一本 杂志的封面上赫然躺着个光屁股的娘们儿,眯一对半睁半闭的朦胧眼在瞅俺呢。 一阵脸红耳热,心里跳得跟货郎鼓似的,俺忙别了头。偷偷四下里一望,好像也 没有谁注意俺。俺又小心地斜了一眼,这回倒看清了,骚婆娘那奶油般的肚皮边 上有几行字,好像是吉姆贝壳儿和杰西卡汉恩什么的。俺突然想起来了,支书用 来卷烟的参考消息上有过这新闻;男的好像是美国一个什么教的头号牧师,在职 期间顺便把一个叫甚么汉恩的黄花闺女拉下了水,那闺女水淋淋爬上岸后就告了 老吉姆私吞捐款,结果闹得沸沸扬扬,老吉姆也好像要烂在牢里了。倒也难怪老 吉姆定力不够深厚,汉恩那骚眼不也瞅到俺心里去了吗。可怜见的,大前天支书 还特意来俺家说:“娃子,到了美国好好念书,回来叔给你入党接叔的班。”俺 怎就敢在这儿瞅光屁股杂志呢?二叔不是常说吗:“他娃,千万记住喽,瓜田里 莫要提鞋子,李树下不敢摘帽子……”还是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要谁见了回 去告支书,还做人不?   到了洛杉矶,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来接俺,自称是凯斯特先生。老凯崭新 的车一溜烟儿就上了高速公路。头一回坐老美为俺开的专车,心里美滋滋的。想 象着如把这照片寄回家去,二叔定会猴急的孩子似的,揣着照片去老槐树下的石 碾子上蹲下,然后咳嗽一声,慢慢地掏出这照片来……正想着,车慢慢地驶进一 个鲜花绿草的院子,还没停稳,里头就出来个大惊小怪的老太太,介绍是凯斯特 太太。说是家里第一次来中国客人,特意有生以来第一次煮了白米饭。俺听了心 里一阵激动。自打那一碗东洋牛肉汤面下肚后,就没吃过像样的东西。这回终于 见到米饭了。赶紧换上干净的小褂裤叉,捧了两个紫沙茶壶去做见面礼。只见沙 发上一条卷毛大狗在打呼噜,老凯唤为小凯。俺心里一阵暗笑,那有人畜同姓的 道理。瞧那狗是肥之又肥,开膛剥皮后估摸着总有百十来斤肉,如用枸杞大料黄 酒浓浓地一锅炖烂了……想着想着,不禁‘咕嘟’咽了一口吐沫,忍不住偷偷朝 桌上一瞥,俺就纳闷儿;桌上一共仨盘儿:一盘装三块鸡胁,一盘装了一把生菜 ,另一只里有一小撮白米饭。心想,老凯的婆娘大概要给俺来个鸡胁炒蔬菜做盖 浇饭,可这米饭是太少太少了。待上了桌,俺心里真正凉了一半:老凯俩各自取 了一块鸡胁,几片生菜和两小勺米饭。盘子转到了跟前,俺脸上表情复杂了好一 阵。记得临行前二叔叮嘱说:“娃子,听人说洋人牛奶当水牛肉当饭,到那儿莫 要贪吃闹肚子……”。这不,牛毛还没见到一根,却在吃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 鸡胁,几片生菜叶子和几十个米粒。正感慨万分地想着,老凯指了指几个瓶子问 要不要“Dressing”,俺也不知那是啥玩艺儿,但想哪有不要的道理,就说要。 老凯报了几个名字,其中有一个好像叫什么“泡妞们”(Paul Newman),俺觉得 这名字怪新鲜好记的,便含含胡胡地说,“那就来个“泡妞们”吧。”拿在手里 不知干什么用,也就不急,偷偷瞧老凯怎么示范。只见老凯拿起一瓶,熟练地摇 晃两下,然后将里面的稠汁摔在生菜上,上下一拌,老牛般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俺心里有了底,也就依样画葫芦在生菜上泼了些,叉了把送进嘴里。才一进口就 知情况不妙,这玩艺儿又酸又臭又咸,象是长了蛆的隔年冬腌菜卤汁。这番俺可 上了大当。可又不能吐出来,只得一闭眼,囫囵吞下肚去。老凯还以为俺吃得津 津有味呢。如此三两下吞完,俺也入乡随俗,翘起大拇指说了句“Very Good! ”老凯的婆娘一手按住奶子,两眼一翻,感叹地说了句:“感谢上帝!”然后只 见老凯站起来一把搂住婆娘亲了个响嘴,一边夸道:“我太太烧一手好菜,连中 国人都说好吃。”   坐了不一会儿,只觉睡意沉重地涌将上来,就对老凯说想上炕了。上得楼来 ,一屁股坐床上,身子倒象是要沉到水里去似的,心里思念家里宽宽硬硬的大炕 ,踏实又厚道,就拉了层毯子睡到地上了。   沉沉一觉醒来,一看才夜里两点多。可再也睡不着了。肚子里象是有只老鳖 在换气,一串串叽哩咕噜响。饿得睡不着,就想那圩上的烧饼铺子:烤得黄黄的 帖炉饼子夹一根老油条,好吃!现在就是跟俺拿护照换俺也干。想着想着,嘴里 便直冒酸水。俺忍不住起来穿上小褂裤子,听听隔壁两老凯鼾声正浓,就揣了五 个美元蹑手蹑脚下了楼。好一会儿才把那三道锁的门给弄开了。出得门来仰头一 望,月朗星稀,清风拂面。俺跺了跺脚下的实地,不禁踌躇满志起来;俺这是在 美国的土地上了呢!先找家小吃店吃个饱,再立个五年计划什么的,争取在本世 纪末置上宅。   俺沿着小道一家家地打量起来,希望能看到个什么“王记李记”字样儿的。 还没走过三家,只听身后一声急促的警笛声儿。一回头,却见一警车瞬间而至, 车上一溜蓝色的小灯闪得噼哩啪啦,随后车里跳出个警察,一下闪到车门后,给 俺下了个半跪,对俺举起了手枪喊了声:“Freeze!”。   俺来美前在县城一中英语突击班时死背过这词儿,是‘冰冻’的意思,不知 那老警大热的夜为啥喊冷。一看这来者不善的架势,俺立刻就乖乖地举起了手。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自打俺白天在机场瞅了一眼光屁股杂志 就一直忐忑不安,这下完了,都追到这儿来了。一想到这儿,俺心里就“扑通, 扑通”地跳将起来。可那警察老半天也不过来,只是对手里一什么东西吆喝着。 几分钟后,只见另一辆闪蓝灯的小车吱嘎一声停在了不远处。俺这才明白,敢情 先前那警察怕对付俺不是对手,叫了增援部队呢。后来的一警察如临大敌似地一 步步挪了过来,将俺上下里外搜了个遍,才收起了枪,问俺住哪儿。俺用手指了 指老凯的花园别墅。警察一脸怀疑,便领了俺去按老凯的门铃。俺心想,姥姥的 ,这下可栽到家了!老凯终于睡眼朦胧地开了门,见了这阵式,显了一脸的惊诧 。警察叽哩咕噜说了一阵,老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俺是否有“飞机 腿”(Jet Lag),问得俺一头雾水。“飞毛腿”倒是有听过,“飞机腿”还是头 一回。可俺也没想跑呀?老凯和警察说了一大通,最后突然个个开怀大笑,一老 警临走时还拍了拍俺膀子,说了声欢迎到美国来。世上岂有这等欢迎法儿的?俺 惊吓之余,心中不免又有几分得意;到底从小帮二叔搬瓜练得身板结实,要不那 警察怎又叫增援又给下半跪呢。   第二天中午老凯俩把俺送到机场,老凯太太张开了双臂走上前来,象是要将 俺挤在她胖奶子中间亲嘴告别似的,俺一看大势不好,赶忙当机立断,冲上前去 ,半空里捉住了老凯太太的双手,使劲晃了几晃,算是告别了。免了那被搂之危 ,真是险之又险!事后俺对自己急中生智十分欣赏。   小飞机颠簸了近六小时后,终于到了波士顿。时已晚上九点多,取了行李后 就见老约翰快步走上前来。俺立刻就上去和他搂在一起,在老约翰厚实的背上使 劲拍了几拍,这还是俺从《列宁在十月》里的瓦西里那儿看来的。自打老约翰参 观俺庄,尝了二叔的瓜赞不绝口后,已有两年没见他了。老头的精神还是那么矍 铄。老约翰的小车载着俺穿破浓浓的白雾驶向新罕布什尔州。一路上俺新鲜极了 :车子在稳稳行驶着,美国乡村音乐在车里回荡,青草和松脂的芬芳悄悄渗入肺 腑,大团大团的浓雾从车旁急速倒驰而去。新罕布什尔此刻倒象是一个千娇百媚 的新娘,披着洁白的面纱对俺搔首弄姿,虽是万般风情却又忸忸怩怩。俺就不慌 不忙地想,“这不来了吗,早晚得让俺一窥全貌不是?”   老约翰终于说了声:“到了。瞧,那边就是新罕布什尔州立大学,你要读书 的地方。我家就在新罕布什尔大学校园的这一面。”俺瞧了瞧,不远处有许多晕 黄的灯火。日后便是要在那雄关漫道真如铁的地方攀爬了,心里开始哆嗦起来。   老约翰的家很大,是一幢建在万年古松林里的别致宅院,傍着优美的弥尔庞 河。俺感慨万分,有朝一日能建一幢这样的宅,也就死而无憾了。进屋后又和老 约翰太太寒喧一番,然后被领到楼上一个漂亮房间里。老约翰说:“从今天起, 这就是你房间了。”   老约翰下楼前也没招呼吃饭的意思,俺料想今儿个又得挨饿了。就紧了紧裤 带,喝了一大杯水上了床。一觉醒来又是半夜两点钟。肚子饿得直叫唤。心想, 这回可不敢再出洋相了。可到底忍不住,梦游般轻手轻脚下了楼,摸到厨房的冰 箱里,喝了一大杯冰牛奶,吃了块黄油,最后揣了个苹果,两个香蕉贼似地轻轻 上了楼。极想学红军拔老乡地瓜后留两块银洋的样儿,可到底不好意思。为消灭 罪证,苹果连心儿都吃了,香蕉皮则用纸包好了慎重放进箱子底层。自觉丢人, 可又一边自我安慰道:“穷则思变,饿则作贼,不信?您饿上三天试试。”   等呀,等呀,老约翰夫妇睡到早上九点多才起来。俺肚子早已开锅了。可老 约翰先让俺喝咖啡。俺尝了一小口,有点象俺家的刷锅水,就推到一边,等着开 饭。到中午十二点,老太太喊吃饭了。俺兴冲冲走进餐厅一看,一下就凉到脚心 了:桌上每人两个爆米花儿压成的小饼,一小碗洋葱番茄汤,还有几个小小的瓶 瓶罐罐。俺气急败坏地暗叫:“完了,完了,老凯那儿至少还有鸡胁加米饭,今 儿个不仅没了鸡胁,连米饭也改成爆米花儿了,这不都要饿出人命来了么?俺打 自娘胎出来还没遭过这罪哩。”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见老约翰熟练地在米花饼上抹了层薄薄的黄油,俺脑筋 就转开了;有言道,“堤内损失堤外补”,俺何不在米花饼上多抹些黄油,也好 耐饥?打定了主意,便拿起一把小刀,恶狠狠地在上面涂了一大块黄油,还嫌不 够,又把米饼翻过来,背面也来了个一大块。眼角里隐约见老约翰夫妇俩在面面 相觑。只听得老约翰说:“黄油对健康不好,我们美国人都不多吃……”。俺咬 了一大口米饼,舔了舔嘴上的黄油,说“不怕。我在中国就喜欢吃这么厚的肥猪 油。”说着,用手比了比。   只见老约翰夫妇俩又对视了一下,做了个怪脸,一付难以置信的样子。老太 太说了声:“我的上帝啊!”老约翰清了清嗓子,把嘴里的食儿都咽了下去后说 :“猪油我们这儿是不吃的,”说完,又优雅地用洁白的餐巾抿了抿嘴唇:“瞧 ,”他指着一个在窗外风中荡漾的小筐,“里面那白白的东西就是猪油,我们是 用来喂啄木鸟的。可还是乌鸦来吃的多些……”   是夜,俺穿过一片古老的松林,来到静静的弥尔庞河边。晚风轻轻拂过林梢 ,河水泛映着皎洁的月光,两岸黑巍巍的古松高矮不一地伫立着,仿佛在倾听俺 腹中的雷鸣。俺感慨万分;在家好好的,香香的烙饼油油的馍,旺旺的辣子面宽 宽的汤,还有翠翠那一闪一亮的大眼睛,非要上这儿来遭这份洋罪。不禁诗潮起 伏,特伤感之,便于那清风明月里成《饥肠赋》一篇。因时过境迁,大半已忘却 ,只忆得开篇几句如下,略明心迹:   “陶陶孟夏兮,林木莽莽。    伤怀感叹兮,抵此西土。    侧闻松涛兮,肌肠辘辘。    造托弥流兮,载此誓言:    来年腾达兮,定挂猪油。    乌鹊来食兮,置若罔睹。    ……”              二、 寻 梦   到老约翰家头几天,每天清晨“闻饥起舞”,幽魂似地在冰箱前转悠。想伸 手又犹豫,再吃不就把老约翰俩一星期的口粮都报销了吗?俺琢磨着得赶快另找 活路。   当天,俺沿着大街慢慢来到一店集。一家店的橱窗里挂有几件半新不旧的衣 服,俺想大概是在卖处理品,就走了进去。一洋妞热情地迎了上来,俺赶忙摇摇 手说是来看看的。说着就看起衣服上挂着的小黄条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气氛有 点别扭,洋妞又好像在“吃吃”暗笑,就走了出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家乾洗店 !就暗自责怪说:“又出洋相不是,想帮人洗衣服还是怎么的,哪有大清早逛干 洗店的?”然后便非常谨慎地一家家店名看过去,见有一家叫“破手推车”食品 店,如见爹娘,心里一阵激动,这破手推车俺老家院子里就有一辆,名儿怪亲切 的。就进去买了一袋面包片。   来街心公园的板凳上坐下,俺盘算着得找个活,帮人打井翻地喂猪都行。要 不等兜里几张票子一完,就没辙了。这边才掏出一片干面包,“扑楞楞”就来了 一大群鸽子在俺脚边等食。饿得头眼昏花的俺也不知咋的,就只见一群烤熟的乳 鸽在遛达。   第二天,俺穿上娘给打的大红毛衣兴冲冲地去上课。教室里贼热。娘的毛衣 用了三斤多羊毛线。原先是二斤毛线,后来听说这新罕布什尔州冷得吓人,大冬 天在外尿尿立马连成一冰柱儿,吐一口痰到地上就碎了。翠翠就托二叔又捎来了 一斤半羊毛线。这下可好,这毛衣又厚又密,把俺弄了个汗流浃背。想脱了又怕 人笑话,俺里头就一件小褂,上面还有翠翠绣的鸳鸯蝴蝶扣呢!又坐了一会儿, 实在忍耐不住。看看边上的洋闺女也就是一件背心汗衫什么的,就悄悄脱了毛衣 。眼角里只见几个洋妞在瞅俺,然后便窃窃私语。弄得俺脸红。反正老师说的十 句里倒有九句听不懂,不如听听洋妞们在说俺啥。才竖起耳朵,就听一妞悄悄说 :“ 我的上帝啊 ! 瞧他有多cute。”   俺不懂那是啥意思,就记在心里。晚上回家一查字典,大叫一声:“坏了! ”这洋妞准是爱上俺了。这不,字典上清清楚楚写着cute=“惹人喜爱”。 这该咋办呢?俺得离她远点。要让翠翠知道了,不要哭到俺娘那儿骂俺是个洋世 美?   第二天有了教训,就只穿了件衬衣去上课。正巧班上有两个中国学生。就聊 了起来。大家都一肚子牢骚。最看不惯的是洋人把名字倒过来叫。一个叫高娅的 女生抱怨说老美天天管她叫“牙膏”,另一个叫张倩的就接口道,“那还不算太 坏。我才惨呢,被人天天叫成“欠账”,都已经两年了。”俺暗暗一想,幸好娘 给取的名儿还有些远见,汪狗娃在这儿反成了“狗娃旺”,这可是个大吉大利的 名儿。   如此几天下来,课倒是没听懂多少,可洋人的风俗却了解了不少,深有感触 ,就给娘写了封信:     娘:     ……这美国啥奇怪事儿都有:狗猫和人同吃同住,大冬天出外还着     一坎肩马甲。汉子和婆姨间也要相互说谢谢!蔬菜生吃。烤馅饼叫     “屁喳”,好好的面条叫“屎不该提”。这儿管“鸡皮疙瘩”叫“     鹅皮疙瘩”,可“鸡眼”倒成了“玉米眼”。“喉结”叫“亚当的     苹果”,大概味道是不错的。长了冻疮就抱怨说是“被霜咬了一口     ”,头顶如有两个旋就有人称赞说是“被牛舔了两下”。这都什么     玩艺儿?     还有,洋妞个个都把屎蛋子包得紧紧的,可裤料子又贼好,硬是撑     不破。那么大闺女羞也不怕,天天剃脚毛手毛,上课就穿一小背心     ,敞着嘎吱窝,红红绿绿的胸绫子都在外露着呢,走起路来胸前晃     荡晃荡,里头象有什么东西会随时蹦出来,每日弄得俺心慌慌。     还有,洋人的眼里全没黑点儿,不习惯,一和人说话,俺就赶紧瞅     自个儿脚丫......   给娘寄走信后,俺就每天看报纸,就是没有养猪打柴翻地的活。倒是有几份 馆子里的工作。俺去应试了,老板正缺人,让俺立时就上班,讲好是五块半一小 时。俺一算,挺划得来的,一高兴,回家的路上第一次哼起了小曲儿。   一上班才发现这活儿打着灯笼都难找;第一是闲,一个小时里倒有半小时空 着,更绝的是俺负责倒菜。等宴散了,大盆大盆的好菜都端回来让俺倒打碎机里 当垃圾处理。初时心疼,这么好的菜,“呼啦”一下倒了多可惜,就尽可能地吃 。吃得每晚回来先揉半天肚子。吃多了也就不心疼了,不都说美国富得流油吗, 俺就帮它多流一些吧,于是就将打碎机开得“隆隆”响。   厨房里有一小子特欺生,有一天不怀好意地走过来说:“你要想多交朋友, 就得那么着。”说着,就竖起一中指,“你这么一比划,别人就愿意和你交朋友 了。”俺没信他,晚上回去就竖起一中指问老约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老约翰一下变了脸色,忙不迭地说:“千,千万别在他人面前做这个,这 是……咳!。”拐弯抹角,俺才知道是“操你”的意思。后来终于找机会出了这 口恶气。   这样干了一段时间,就觉得没劲。后来听人说干跑堂来钱,俺就开始动脑筋 。一天,等老约翰夫妇俩出门后,俺就把老太太的小咖啡桌翻过来,又在上面摞 了十来本老约翰的历史书,昂首挺胸地在客厅练托盘。没想还特难练,一不小心 那摞书就土崩瓦解,还砸碎了老太太的一个小花盆。为了钱,不练也得练。一天 半夜收工回来,俺一边走一边做手势练托盘,嘴里还翻来覆去嘀咕着几十种鸡尾 酒的名字:“受煎熬的畜生,海滩上的性爱,锈钉子,蝎子碗,摩根船长的火药 ,猎头魔……”正念得兴起,不料迎面而来的两个妞竟尖叫起来。俺就呆住了, 老半天才会过意来;一想今天是“万圣节”,都讲究扮成恶鬼,如能把真的恶鬼 吓着了,来年就平平安安。这俩妞定是黑夜里见俺穿着连帽的庞大羽绒服,把俺 当成万圣中的大头圣了。况且一手七上八下的,嘴里还念念有词,深更半夜不吓 人才怪!   自打练跑堂后就动了买车的念头。一天,在邮局边上见一车在卖,上面大大 地写着650块。俺就赶紧找来车主问450卖不卖。那老美说:“你要真能说 个理由来我就让了。”俺其实啥也不懂,假模假式地钻进车里看看车座是否齐全 ,又看看玻璃有没有破,不小心按到了喇叭,吓了俺一大跳,出来绕车转了一圈 ,越看越水灵,比俺县长的车还好,心里“怦怦”地乱跳,可脸上十分平静,就 说:“你这车哪儿都好,就是喇叭太响,怪吓人的。还有,”俺朝车轮踹了两脚 说,“你车轱辘不够结实。”那老美大笑起来,说:“看来你是第一次买车。这 样吧,我让你50,咱们600成交吧。”   车到手后就给一哥儿们打电话求他来开车。那哥儿们来后倒也说这车值。说 着就点了火,带俺往回开。一路上俺心里老大不痛快;都说车就象是自家婆娘, 别人看得碰不得,可这小子倒好,一上来就轻驱熟驾走得欢,俺心里痛,就一路 阴了脸不吭气儿。来一停车场后,为了尽量减短他跟俺婆娘接触的机会,就发狠 命学车。好一会儿才把前进后退弄清楚了。   第二天一大早,俺五点钟就爬起来摇摇晃晃把车开上了路,才开没一里地, 就见对面来了一车,昨天练车时边儿上没车,倒没觉得。这下可慌了神儿了,赶 忙就朝路边草地上一拐,停那儿等那车过去。车是过去了,可俺的车轱辘陷泥潭 里,只打转不出来。这下可傻眼了。一想要是叫拖车公司要花不少钱,不说警察 什么都管吗?俺就给警察打一电话。一会儿来一闪着灯的警车,那警察看了看说 得叫拖车公司。不过,俺的车小,他在后面推一把,同时俺踩一下油门,兴许能 把车给弄出来。俺连说:“那敢情好!”说着就开始行动。进去后俺一下就把油 门踩到了底;只听得马达转得象是要散架,车后冒出一大团浓烟,紧接着一阵剧 烈的咳嗽声,警察就在浓烟里不见了。可车却挪了窝,一下就冲上了路,俺忙刹 住车,把车窗摇下来,只见青烟里慢慢地散出了那警察,在那儿又擦眼泪又掏鼻 子。俺潇洒地对警察挥手说了声谢谢。   后来见了那开车的小子,就跟他说了这事儿。只见他把眼瞪得奇大无比,后 退一步,朝俺打量了一番,然后歪着脖子问道:“你小子没驾照没车检就贼大胆 把车开出去了?”俺说是啊。他又问:“你车开沟里还叫警察来帮你推?”俺又 说是。他就拍腿跌足,唾沫四溅地说道:“你小子好大胆!让警察逮着立马就罚 你五百个‘刀拉’。别人躲着走还来不及,你倒好;还开门揖盗引狼入室。那警 察也没查你,咳,什么邪门儿的事都让你小子给碰上了。”俺这时才觉得背心有 点冷汗。可嘴上又不肯示弱,就慢吞吞地说道:“没听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俺主动承认了,警察不就放俺一马……”   有了车,才慢慢知道这美国梦其实也不过是车和房子。俺现在已实现了半个 ,对另半个也很有信心。有一次凌晨跑堂回来时大雪纷飞,俺心情特别舒畅:路 上罕无人迹,虽然双脚又麻又涨,心里却是满满的。漫天的雪花迎面而来,缠绵 的南方歌手们在倾诉着他们的爱与恨,娘,翠翠,二叔,栓儿等亲人的面容一个 个在窗外闪过。透过模糊的泪眼,俺从后视镜里看到静静的寒夜里划出两道深深 的雪辙。记得有位哲人说过:“我思,故我在。”俺也有同感;俺在雪地里看到 了自己的车辙,故俺知道俺在往前走。至于那漫漫长路的尽头呢?一定是座宽宽 敞敞的,鲜花绿草的宅院,娘在鲜艳的太阳伞下喝着清茶,翠翠在草地上和大狗 玩飞碟,二叔在给鸟添食,当然还有喂啄木鸟的猪油。一辆崭新的小车慢慢驶进 院子,这时,娘就会露出一脸的阳光,慈祥地说道:“狗娃回来了。”   正想到那儿,只听“嘭”一声巨响,车把手直往右转。俺赶忙刹住车,下来 一看,原来是右前胎爆了。四处一望,就想起红楼的两句诗来:“雪深人归尽,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净!”俺上次爆过一胎,已把备用胎给换上了。现在又爆 一个,嘿嘿!幸好带了羽绒衣。希望能梦见个古道热肠的,也好帮俺早些打个电 话给拖车公司。娘可是要等急了,没办法,慢慢等吧! 〔寄自美国〕 (《新语丝》9705、9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