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枷万里生无回!              ·亦歌·   余秋雨在《江南小镇》里曾提到过一个叫沈万山的人:此人家大业大,虽然 住在小小的周庄,财源却是通达三江,纵横四海,为明初公认的江南首富。   却说这么一个财神,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某天只因一不小心错拍了马屁,亿 贯家财骤然散尽,给后世平添一个传奇般的故事。余秋雨在文中并没有仔细分析 这个悲剧的根源,只是比较笼统地把沈万山的惨败归咎于他那种“和朝廷官场人 格处处抵牾的经济人格和超前的商业心态”。真若如此,沈万山就成了个在任何 朝代都吃不开的商人。但就史料看来,这个推论尚有值得商榷的余地。   话说沈万山是元末明初一个极善理财的商人,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具体家 产究竟多到什么程度,旁人不得而知。只知沈万山的家产后来被“籍没”时,各 种珍宝古玩堆积如山,好长时间运不完。尽管遭到如此清洗,其子沈文度在永乐 年间仍能拿出当年抄家漏下的大笔珠宝贿赂特务头子纪纲,帮他到苏州选美女, 沈家当年的财势由此可见一斑。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朱元璋从元人手里夺下这花花江山后,看中了 南京这块“虎踞龙盘,有帝王气”的宝地,便力排众议,定都南京。但南京作为 都城的基础并不好,城墙单薄,不足以抵御外来的入侵,重修城墙就成了燃眉之 急。当时明朝刚刚开国不久,百废待兴,朝廷的财政极为拮据。可以说根本拿不 出钱来兴建如此开支浩大的工程。有大臣就想到了从民间筹募资金这一着妙棋。 议来议去,富可敌国的财神沈万山自然成了屈指可数的肥羊,于是便下旨招沈万 山去南京(应天府)议事。   沈万山面色不定地来到了南京,吞吞吐吐地表示可以出资建造三分之一的城 墙(从洪武门到水西门)。朱元璋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朝野一片哗然。一人能 担当如此大的一笔巨款还是闻所未闻。一时之间,吴兴沈万山成了街谈巷议的中 心。风头自然出尽,霉运却也接踵而来。满脸风光的沈万山虽然在钱财上精明过 人,但此时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机,他大概是在太多的美誉之下有点飘 飘然了,竟在如期修毕城墙后,见城中明军衣衫破旧单薄,又提出要出巨资犒赏 军队。沈万山的动机不外乎是想趁热打铁,栽棵大“璋”树好乘凉。想法确实不 错,也是典型的市侩做法。但沈万山万万没有料到,他这么一来,非但肉包子打 狗不说,还搭上小命一条。因为朱元璋在闻讯后暴怒道:“匹夫犒天子军,乱民 一个,宜诛。”还多亏了贤惠的马皇后心地慈悲,哄朱元璋道:“法是诛不法之 人,不诛不祥之人。这个草民富可敌国,自是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你又 何必越俎代庖呢?”(意译)。朱元璋听后觉得有理,稍稍消了点气。沈万山因 而得以免死,改为流放云南,后来客死他乡。一代理财大师,虽然为人谨慎小心 ,最终竟落了个家破人亡。他恐怕至死都没弄明白怎么朱元璋就会生那么大气。 今天我们回顾历史,便不难发现他的惨败其实和朱元璋从小的经历有极深关联。   历史上,象朱元璋那样货真价实的赤贫农民后来当开国之君的还真不多见。 尽管人们常把他和汉高祖相比,但高祖做过亭长的小官,又有萧何等人的接济, 好歹也是个中农的成份。可朱元璋小时候却是真正地穷得叮当响,家无隔夜粮, 不得不背井离乡。有一年灾后疾疫横行,父亲,长兄和母亲相继在一个月内染疾 而亡。那年朱元璋才十七岁,和仲兄两人面对着亲人的尸体又悲又愁。朱家一无 所有,亲人死无葬身之地。而乡里的有钱地主竟无动于衷。后来还是本村的一个 稍富裕的地主刘继祖发了善心,拿出一块地皮供朱家作了墓地。刘也为此后福无 穷,被朱元璋追赐为义惠侯,此是后话。   经历了这样赤贫的生活后,我们很难想象朱元璋对富豪们能有什么好感。路 过朱门时,私下里怕是要偷偷朝大门“呸”上一口。此后几年里,老朱为了能混 口饭吃,不得已剃度当了和尚,可是不久又因岁荒,庙里主持将众僧遣散。老朱 已无家可归,出得庙门,环顾四野,想天下之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处,当时的 眼圈是肯定红了一会儿的。要解决肚子问题,总不能坐着等死吧,只得挟起一只 破钵外出乞讨去了,明史上将其美化成“云游”,一去几年。史书对洪武帝那几 年的记载含含糊糊。在那种民不聊生的年月,乞讨谈何容易。可以断定,朱元璋 一路上偷鸡摸狗的事肯定干过不少,路边的萝卜也肯定拔过几个,以致后来当了 皇帝,对奏章中的“僧”和“贼”字极为敏感,正如秃子忌讳“光”和“亮”一 样,有很多腐儒仅仅因为讼词中写了类似“天生圣(僧)人,与世作则(贼)” 之类的词句而糊里糊涂掉了脑袋。   早年的底层生活导致了老朱后来嫉富如仇,因而一当上皇帝就颁布了一系列 有关政令,明史记载洪武帝多“惩元末豪强侮贫弱,立法多佑贫抑富”。洪武三 年,朱元璋把一批鱼肉乡里的富豪叫来南京训斥一番,要他们做到“四毋一周” ,也就是毋凌弱,毋吞贫,毋虐小,毋欺老。第二年又下谕中书省严厉处罚那些 兼并贫民土地的富豪。洪武五年特制铁榜申诫公侯们不得欺压平民。甚至在大明 律中都明确规定司科在征收税粮时不得放富差贫。凡事种种,与其说朱元璋是在 体贴劳苦大众,还不如说是宣泄那口憋在心中已有多年的恶气。就好比多年的苦 娃翻了身,该是地主老财遭殃的时候了。朱元璋始终认为商人的社会功能是以通 有无,在交易中赚些小利是应该的,但暴富如沈万山,那钱财定是来路不正。这 种人在朱元璋的眼里本来就是该杀头的料。   由于朱元璋是个铁杆农民出身,他的“家天下”的观念特别严重。在朱元璋 看来,这个国家是他家的,他是一家之主,谁赏谁罚,由他说了算,旁人不得干 预。这种绝对的家长制权威丝毫不容侵犯。功高如徐达,当年和朱元璋一起打江 山,出生入死,一等朱元璋做了天子,就立刻和徐达摆出一付高高在上的样子。 这种刻意追求的严格的君臣关系和朱元璋早年低贱的身世有极深的关联。沈万山 在修完城墙后本该就乖乖地一声不吭回吴兴去,可偏乐巅巅地又想犒天子军,想 那朱元璋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从此富有天下,还能容忍沈万山在他面前摆阔么 ?沈万山显富摆阔,罪一也,犒军犯上,罪二也。虽说朱元璋口头强调“明刑慎 罚”,一旦被人触及痛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那沈万山哪里还有活命?   其实,沈万山的惨剧有一定的偶然性。假如他碰上的是唐太宗,沈万山恐怕 会从此官运亨通。和朱元璋不一样,唐太宗本人来自陇右望族,从小吃穿不愁, 对富豪和其钱财没有仇视的态度,也没有朱元璋那种农民狭隘的家天下的意识。 臣民偶尔冒犯一下天子的尊严也可以接受的,如太宗悉心临摹名家碑贴,写得一 手苍劲的枯墨飞白,大臣们往往以能得到御笔飞白而荣。有一次,太宗大宴群臣 ,席间兴笔草书赐臣,众大臣纷纷上前抢要。一位叫刘洎的庭臣落在众人身后一 时情急,竟抢步登上太宗的御榻夺到一份,群臣顿时目瞪口呆,要知道下臣的臭 脚竟敢登上天子的御榻,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刘洎意识到后,顿时大汗淋漓 ,下榻跪拜请求恕罪。换了朱元璋,十个刘洎也砍了,但太宗却宽宏大量地赦免 了他,事后还特地手书一张赐于刘洎。毫无疑问,这种气度上的差别和两人迥然 不同的早年生活有极深的关联。   可见,沈万山的惨剧并非起源于他那种超前的商业心态,也非他独特的经济 人格,而是生不逢时,不巧碰上了朱元璋这么一个穷光蛋出身的克星。文革期间 曾流行一句口号:“知识越多越反动”!对朱元璋来说,恐怕是钱财越多越该死 。沈万山的亿万家产如同悬挂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的, 可沈万山偏偏不知趣,又能怪谁?还是荀子说得好:“庆者在堂,吊者在闾,祸 与福邻,莫知其门!”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