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莫夫,卡尔塞根,抹布及其它                 ·图 雅·   阿西莫夫以写科普作品出名,他的书文革后在中国大学生中很流传。后来又有 人盛赞他的一篇微型小说,大意是:一个人在月球上的小屋里坐着,外面突然响起 了敲门声。当时我很奇怪:这只能说是一个开头嘛,怎么能算小说?   可名人就是这样让我们高山仰止,完全摸不着头脑。隋炀帝是靠开运河出名的 。有人报天下大饥,饿死人无数。他很奇怪,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想想也对 :他这样的人,不这么说又怎么说?名人说话原是该带着点蠢劲才对的。   越是穷,崇拜就越盛行。这事古人最舍得下力。没饭吃可以,但是不能没有神 和图腾。所谓叫花子跳舞穷欢乐,越是饿得眼儿绿,越是要围着根儿木头柱子载歌 载舞。复活节岛上的穷光蛋们不惦记怎么在岛上开块地,打点粮食嚼谷嚼谷,而是 惦记怎么把几十吨重的大石头垒成肥头日脑的神像,好让大家知道朝谁下跪。盖房 子,除了皇宫之外,最富丽堂皇的就是寺庙和教堂。皇帝老倌儿老婆多,房子起大 点还说得过去。可庙和教堂这种地方又不摆床,钻进去能躲雨就行了,怎么也盖得 那么吓人?   科学的昌明给崇拜者们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方便。广播啦,电视啦,报纸媒体啦 ,打摆子似地发热。一会儿民族热了,一会儿死人又热了。什么都能轮上一回。壮 点的把老婆宰了,鞋底子上两面抹抹刀子,往法庭上一站,这叫“辛普森”热。不 够壮?没关系,少穿点衣服,憋住嗓子吊两次,这叫“玛当娜”热。这个“热”那 个“热”,不断升温。哪天电视上蹦出个吃生苍蝇的,给逗起个美食热,众人一人 抓一把嚼嚼,达到“热寂”就踏实了。   阿西莫夫有篇热得烫人的文章,是专写美国国歌的。那首描写战争的叙事诗长 得令人恐怖。光唱一遍就能唱伤了心。可阿西莫夫就有这涵养,每次都要带着听众 演唱全文。演唱之前,还给讲讲独立战争,讲讲这首歌从成诗到配曲的每一个细节 。听众听了那个美国要塞被英国大炮轰得七荤八素的故事,居然也就热血沸腾地跟 着唱上了--个别也许有打哈欠的,不过那首歌唱起来口型比较大,有可能也看不 出来。据说苏联的飞船载人飞行成功,很使阿西莫夫吃了一惊,于是立志写科普。 后来美国真的登月了,不知跟他有没有关系--按理是应当有的,否则美国小学生 至今仍然在国际数学竞赛中败北,岂不太令人沮丧。   其实,真正上战场为美国送命的不会是阿西莫夫这类的知识分子。倒很可能是 那些热血沸腾的和打哈欠的。人对声波敏感,道理跟微波炉相似。用一定的波作用 于对象,使其发热,然后才好泡制。自古以来,凡打仗都用鼓号之类的音响设备, 也许就是这个道理。这个原理也可以用在反方向上,比如古代的四面楚歌。九零年 美国兵把巴拿马的总统府围起来,总统不投降,大兵就用摇滚乐轰炸他。别说,比 炮还顶事。轰了没两天,这毒贩子捂着个耳朵自己走出来了。对打哈欠的怎么办呢 ?也有招。当官的把手一挥,说:杰克,到那边去看看!他便打着哈欠去了,这一 去就没有回来--那边刚好埋伏了几个没打哈欠的敌兵。   要统治,这两类人都是可用之材。人人都跟阿西莫夫一样聪明就没法统治了。 所以应当多搞文艺活动。文化革命能干十年,各处挂着的大功率喇叭功不可没。记 得那时每隔不远就栽根电线杆子,上头栓一嘟噜脚盆似的喇叭。早上六点半开始播 放音乐,广播操或是歌曲--内容没关系,只要音量足够大,能让你爬起来,满世 界找人过不去就行了。   不少海外知识分子爱谈爱国,一谈爱国,谁也不能让谁占了便宜去。你敢啐点 白沫子,我就敢发羊角疯。报章杂志不下于天桥,一打开粗体字就吆喝出来:大伙 儿闪开点,这活得我干--中华民族危了,我得拯救拯救。也不知中国招他们惹他 们了,没事老用这种亡国灭种的语言咒着。弄不好这也是受了高等教育的过。以前 说十数个农民养活一个大学生,那是在使用牛和木犁的中国。美国农业发达,一个 农民想必够了。喂上一个大学生,再加上一口生猪,多加饲料,到年底没准还有白 饶的。   过去有个故事,说兄弟两个吝啬鬼邀请另一个吝啬鬼来家做客。客人来了,兄 弟俩就用手比划个凳子,说请坐。那人无法坐,却蒙主人坚请。最后只好比划个坐 的样子,曲着腿,屁股悬在半空,省略了叠二郎腿和晃悠脚丫子。下面的节目是比 划敬茶,聊天。那人坚持不走,一杯茶比划过来,他就比划着喝下去。这么比划一 会,主人也明白他的意思了:今儿个这主儿是下了死决心,怎么也得蹭顿饭。主人 尽量拖延,可时间无情,终于该吃了。做弟弟的人蠢点,两手比划个大饼,说:不 好意思,您随便吃点。客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勃然做色说:谁要吃你的饭。起身走 了。弟弟便夸口说,不是我这一手,今天亏可就吃大了。谁知哥哥把脸一沉,喝道 :你还说,谁让你把饼比划那么大的?某些侨胞的爱国,就类似这种吝啬鬼的聚会 。越是不愿为国出血的主越是爱比划大饼。曲着腿,正襟危坐在半空,讲价似地比 划来比划去,乍一看还以为是在演出滑稽列传或者儒林外史的新脚本呢。   阿西莫夫玩“热”,同搞科普的卡尔塞根则玩“冷”。一本“核冬天”,冷藏 了不少美国人的雄心壮志:原来原子弹不是七月四日的大炮仗,不是可以想怎么放 就怎么放的。   那年美国政府决定搞一次大规模的试验,全美各地的和平组织都派人前往抗议 。在拉斯维加斯各路人马会齐了,晚上开记者招待会,领袖坐台上,回答各种各样 的问题。其中一位三十来岁,头面甚为齐整,讲话冰冷而有逻辑,众人听得不出大 气。有个跳舞的叫捷妮丝,眼中一闪一闪,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就是卡尔塞根 !”她告诉我,显然动情了。我则趁机跟她借俩角子,钻了隔壁的赌窟。   美国人搞抗议花样多,每有脱光了游行的。我怀疑他们出风头的欲望大于抗议 。比如大家在纽约时代广场等待新年,便有人站出来,突然转个身,把裤子脱一下 ,大家哄笑起来,他也成了名人。他用来磨椅子的那块肉跟新年有什么关系倒没人 问了。那次闯核基地倒没这么精彩,只是事先通知警察,请警方把囚车给安排好了 ,省得到时候犯人太多运不完。警察大发雷霆,说这次你们一下子来了五百,我们 囚车和手铐都不够,那也只好逮多少是多少了。这边听了也急,说这可不成,搞抗 议容易吗?大老远的,为的就是被捕一次,连这个机会都不给,这也太不仗义了。 要不然我们分两批闯,你们先抓一批,等空车放回来了,再抓一批如何?   第二天正戏开场了,基地门口搭了戏台子,底下挤满群众。警察的囚车一溜排 开。群众后边是FBI的人马,戴着墨镜,摄象机对着人群转来转去。最后演员终 于来了,是几个衣冠楚楚的国会议员。讲话之前先松松领带,然后把手一挥:我对 大家(鼓掌和欢呼)的行动(鼓掌和欢呼)……接着又是鼓掌和欢呼--长时间热 烈的,好像这帮人存心不想让他说下去。最后一个人讲话时,群众总算抑制了激动 的心情。那位是警察局长,该台好戏的总导演。说:注意。排好队,看清楚地上画 的那红线,过了线我们就上铐。第一批--现在开始。   那时又看见了卡尔塞根,冷冰冰地头一个走过线去,把手伸出来让警察铐上了 。观者一阵鼓掌,余人鱼贯而入。我没鼓掌,不忍心也不好意思。一个穿着长裙的 女人颤着嗓子唱起来,大家便跟着唱。那歌是西伯利亚味儿的,有点流放到冰天雪 地的凄凉。我问捷妮丝去不去,她说去是想去的,但是因为要付三百块钱的罚金, 所以去不起。我拍拍脑袋学了一个乖:这地界犯法是一种奢侈,脑袋形状不够好最 好别乱钻。那几个国会议员脑袋生得好,对西伯利亚却没兴趣。同志们上铐的时候 ,他们钻进车里,开走了。我有些微词,捷妮丝便为他们辩解,说他们有更重要的 工作。最后我妥协了,承认这一点跟中国类似,当官的工作是说“到那边去看看” ,而杰克的工作是到那边去。   囚车驶往县监狱,我们的车浩浩荡荡地跟着。囚犯好象一群被爹娘宠坏了的纨 绔子弟,在车里窜来窜去,把带着铐的手从从窗户里伸出来举一举,看看没事,又 把头探出来吹口哨。然后啐一口吐沫,在风中迸散,落到后面人的脸上,于是后面 的人也高兴,大家一起笑起来。到了县监狱,小院子里搭起了临时办公桌,两个警 察坐着,一个管按指纹,另一个管收钱,这是实行公然的买放:凡交了钱的当场松 铐子。院子里煦煦攘攘,犯人都很兴奋,走来走去地令人想起中国北方的骡马交易 大会。一个犯人走出来,一堆人便围住他,让他在本子上签名。人缝里看过去,又 是卡尔塞根。   捷妮丝拿个相机在一旁徘徊,我问她何以不跟她的图腾合个影。她说不敢开口 。我便自告奋勇挤进去,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对卡尔塞根说:看在中国人跟你们几度 交手的份上,咱们捏个影?他笑了,说好吧,不过要快。捷妮丝欣喜若狂,赶紧站 了过来,我便接过相机,把他们两个捏了下来。我沮丧地注意到卡尔塞根对我们公 然的掉包完全无动于衷。也许注意是注意到了,只不过对他来说,我和捷妮丝都可 以抽象成数学上的“一”,国籍和性别是我们比较次要的属性。   我们那次抗议在美国各大报都有报导,不过头条报导的不是我们这几百人,而 是绿色和平组织。他们只派了一个人,头一天跳伞降落在爆炸的零点。然后用无线 电呼叫报社的记者和基地当局来救他出去。这个奇特的构思感动了报社的记者,使 他的消息在报纸上的位置占得比核爆炸还大。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只换得了 寥寥两行,淹没在抛售女鞋和走失小狗的广告之中,仿佛是排字工犯的一个错误。 大家都急了,大骂他妈的怎么风头让他们给抢走了。最后决定,给这个不知廉耻的 组织发抗议信。此次抗议活动便以抗议美国政府开始,以抗议另一个抗议美国政府 的组织而告终了。   这次行动唯一的赢家也许是捷尼丝。不管别人多如丧考妣,她只抱着个相机笑 。有了卡尔塞根的照片,原子弹扔下来,她会在幸福中死去的。   我承认卡尔塞根把我们看成“一”有道理。物理的好处就是有普遍性,中国外 国一样好使。比方闹事吧,凡闹事都要聚众。“人多胆壮”,说白了就是得有大量 傻老帽才闹得起来。发动世界大战和推翻柏林墙性质固然不同,但都需要一定个数 的杰克。这跟核爆炸一样,物质多到一定量之后,加点条件,就会产生连锁反应, 把能量释放出来。有人研究耗子,发现笼子里耗子少的时候,只要有吃的,它们就 心满意足,彼此也有礼貌。数量增加到一定程度,总有只把脾气坏的开始乱咬,被 咬的脾气自然也不会好。最后建立在“今天天气哈哈哈”基础上的社会道德终于崩 溃,满笼的耗子咬成一团,通过打架把能量释放出来了。所以聚众是闹事的必要条 件,造成“从零到无穷大”之势,事情就好办了。   闹事和打架的正面作用应当得到肯定,它们都是现代社会散发多余能量的一种 途径。古代人住得稀,缺乏闹事所必需的各种物理量。古代文献很少有泼妇骂街或 是文人笔战的记录。这是因为那时候生产不够发展,大家得花很多功夫找吃的去。 那时弄点竹片子也不容易,所以写东西特短,能省字尽量省。这方面的典范作品是 易经,竟然精练到了几千年都琢磨不透的地步。烧阿房宫,那么大片房子,让司马 迁一句话就把事办妥了。一篇侠客列传,三页两页也就对付过去了。要换今天的小 说家,洋洋洒洒几大卷,人都得写死好几百口子,那点事儿还不一定说得清。   现代人口多,生活条件好,这是闹事的基本条件,也是闹事的基本理由。为什 么富裕国家示威特多,也爱打仗?原因很多,其中一条:这两种方法能有效地帮助 消化。有时引起爆炸不难,伤脑筋的是如何控制它。热度够了,要让它冷未必那么 容易。毛泽东花了三个月功夫引爆了文化大革命,却花了差不多十年来冷却它。所 以卡尔塞根这样的也有用。他的作用相当于冷却。核反应堆里插俩石墨棒,起到延 缓和控制的作用,否则炸得忒猛,点火的人也受不了。   核基地的事过了不少年,我差不多把卡尔塞根这个人忘了。到了去年,忽然本 地出来一个富商,捐出一笔钱,要请当今美国的七位贤人来演讲。我本来对这种无 聊事没什么兴趣。谁知有朋友买了第一排的位子,非要一起去。我看看戏单子,上 面赫然写着卡尔塞根的名字,不禁一呆:怎么,这主还没让FBI给弄死?又想: 冷战都结束了,各国大都停止了核试验,不知他还折腾什么呢?   美国七贤中的头一位是重新定义了“活系统”的智利籍生物学家佛瑞拉,他在 哈佛大学混了一阵子,毕业时自认当了哲学家。那天上得台来,先挂了一幅图,用 几个猪圈似的大圈,把古往今来的几十个东西方哲学家圈起来了。他用一个小教鞭 ,在苏格拉底的脑袋上戳一戳,说:这主是西方的,属于比较蠢的一类。又点点以 黑格尔为首的一群,说:这些家伙有点进步,谈到东方哲学,仍然是一群傻子。我 看他图上很画了几个中国人。老子和孙子对坐,形成一个四世同堂的局面。心想: 找死不是。孙子是管掐架的,玩哲学他哪够岁数。至于老子,早让咱们中国人研究 的体无完肤了,莫非他还能砍出什么高见?回头讲完了,不妨问他俩损问题,待他 招架,再用道德经里的“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灭他。谁知他教鞭移到东方,晃了 几下,最后落在一个名字上,却是达赖喇嘛。   “佛教,”他说,“还是佛教高。”如何高法?有故事为证,说是某日他和几 个闲人朝见了达赖喇嘛,在洞里参了几天禅,悟出了视觉的机理,原来和如来佛的 教导相一致。至此我才恍然大悟,那几十位哲人都是他用来陪绑的,而佛教之所以 高明,是因为能为他所用。明白了这一层,一种佩服油然而生。人嘴两张皮,善于 吹牛的主我也算见得多了。可能象他这么跨越东西方,一根小棍子想戳谁就戳谁的 还不多见。想来想去,咱们中国能跟他有一比的也许只有大气功师严新一位了吧。 严大师这两年常来美国传功,小日子眼瞅着滋润起来了。据说这边这方面的市场快 打开了,年前有个中国的风水先生,以会看龙脉为理由申请技术移民,居然给他办 成功了。考虑到王若望申请政治避难被拒,应当提醒同胞注意,移民的老三篇:避 难,超生,和跳船,现在可以考虑换换了。   第二场来的就是卡尔塞根,还是瘦精精的,两眼贼亮,主题也还是救世。这次 不提原子弹了,提家电。你不是用冰箱吗?行。这里头就有危险,冰箱能产生化学 物质,放出去能把臭氧层给稀释了。你不是开车吗?开车就得排气,也毁臭氧层! 这臭氧听着难听,用处可大。没臭氧层挡着,太阳光照身上,让你们一个个都得癌 。您想吧,有多糟心:原子弹虽然不是好货,可总有个办法,只要把神经病控制住 了就扔不下来。可冰箱你怎么挡?汽车,冷气,空调机,铺天盖地的挡得住吗?吃 臭肉行,也得有人干哪。在美国不开车连门都出不了,你死去?如今做人就这么难 ,开车钓一天鱼,以为挺得逞吧?美得你。这是给你孙子造癌呢。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都是砍大山的,卡尔塞根比前头那位智利气功师又 高一筹,几句一砍,就让你脊背上渗出一层鸡皮疙瘩来。你惶惶然,他却轻轻一拨 话头,给来了段抒情的。说是年前他作为康乃尔大学天文研究室主任,美国宇航局 顾问提了一个要求,让从“哈勃”卫星上传张地球的照片下来。宇航局的人说这个 工作可艰难,角度得对合适喽。否则一个不留神,对到太阳上,当时就能把值好几 卡车美元的设备给烧穿了。可卡尔塞根非要照,最后只好照了。他把这个照片捏在 手里,用放大镜看了半天,居然给他琢磨出来一个道理。   在他的照片上,地球是一个很小的亮点,不注意还以为是落了粒灰,一口气就 能给吹没了。可道理也就在这儿,你可以想很多,可以想到一切。从猴子站起来走 成人,到人弯下腰,象猴子一样钻进汽车;从古往今来一切的英雄和胆小鬼,到人 类所有的欲望和愿望;从亚马逊河珠穆朗玛峰,到伤寒杆菌爱滋病毒,壮丽的和雄 伟的,卑鄙的和渺小的,你们想什么都行。可你们和你们所想到的一切跟宇宙相比 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一切不过被这么一粒灰尘似的脆弱东西承载着,或沉或浮,它 们的命运完全交付给了偶然。人苟活于宇宙中,可以说是一种幸运,你们有什么理 由非要把这粒救命的灰尘从宇宙中抹去呢?   他用责备的眼神看我们,我们则仿佛被他卡住了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有什 么理由?我们哪儿知道。对于我们这些杰克来说,只要鼻子还出热气儿,就以为还 活着。到了钟点,有东西喂脑袋,生活就仍然美好。得癌得爱滋不好,道理也明白 ,可它们来了,我们就楞躲不掉。总之,我们类似于基督教里说的“原罪”--我 们的罪过就在于我们是我们。   无论我们如何思索,还是想不出来一个非把地球抹了的理由。卡尔塞根的演讲 ,就在这种痛苦而悲壮的静默中结束了。他十分慈祥地请大家提提问题。憋了一阵 子,终于有一个人站起来,问:您曾在纽约时报上说,根据计算,菲律宾火山爆发 ,产生的烟雾遮住太阳,能使全球降温好几度。后来爆发了,啥事也没有,这怎么 说?他面带笑容,说:火山没喷出我计算时用的那么多烟嘛。又反问:预言灾难, 是保守一点好,还是乐观一点好?   我突然想到,他的名著“核冬天”也是预言灾难的。   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把手举起来了。周围人看我 的眼神,好象我长了两个脑袋。纯粹为了证明不是故意捣乱,我问了个问题:宇宙 万物,除了基本物质,都经历发生,发展,和灭亡--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人类 和其他物种,和地球,太阳系一样,总有一天要毁灭,这个咱扛得住吗?   “扛不住,”他承认。   “那您不觉得太操心了是瞎耽误功夫吗?   “不,”他想了想,答道,“研究证明,有一种细菌,在地球上活了好几千万 年。人类才存在了多少年,难道够了吗?我的意思是,能活干吗不尽量活呢。”   我无言以对--他这简直是电影“活着”中福贵的口吻了。对任何生物来说, 活着都是一件难办但也非要办的事。但我个人还是不乐意当细菌--它们太小,太 不经折腾。也许一秒钟对它们来说相当于一个世纪,可我不羡慕它们。   在北京我家对面有个炸酱面馆儿。有一次没赶上饭,钻进去塞一顿。店小二拿 个抹布凑过来,搭讪说:风真大。说着一抹,那桌子登时更脏了,可是从他的表情 来看,他分明是心安理得了。   卡尔塞根担心的也是灰尘,当然,是另一种。   可这世上每个人不都有他担心的灰尘吗?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抹布,抹着他那 张桌子。到底抹干净了多少?很难说。如果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应当是既没更干净 也没更脏,那些灰尘只不过重新分布了一下。   也许,大家所求的跟店小二差不多,也是一种心安吧。 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