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 哥 记                 ·图 雅·   老叙刚进厂就赶上了清仓。库房天翻地覆,大批耗子因此流离失所。它们怒气 冲冲地钻到各宿舍去,在箱子上啃洞,然后钻进去做窝。大家洗了澡要换衣服,才 发现衬衣上挂了小粒儿的耗子屎。屎还好办,最怕的是尿。那些耗子火大,尿也黄 ,雪白的衬衣,撒两泡就成了迷彩服。众人正气得发颠,忽然从隔壁宿舍里飘出来 一阵香味,过去一看,一个新来的家伙正在炖老鼠肉吃呢。   “好奇,老叙,”他大口吃肉,汗和油混在一起,从脸上流下来。   “好吃,老鼠,”一个叫小三的企图纠正他。   “毫七,脑许。”   “好——吃,老——鼠。”   “好呕七,脑屋许。”   “还是老叙好听,”小三结束了教学,“以后就管你叫老叙吧。”   老叙当了老叙,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叙灭了,灭得极惨。他到各宿舍去,用碗边 扣一粒花生米,再把脸盆扣碗上,耗子吃花生,便被脸盆扣住,耗子急了,在里头 撒尿,喀嚓喀嚓地啃砖头,用头咚咚地撞脸盆。可一切都没用,老叙按着脸盆在地 上磨,一会儿耗子就转晕了,尾巴从盆边上露出来,被他用钳子夹走。再过一会, 耗子就进了他的肚子,变成汗珠子,从他头上热腾腾地蒸发了。脸盆沿各宿舍磨过 去,耗子头重脚轻地往外逃。到最后老叙身上有了一股味,在哪间宿舍一呆,不用 干什么,耗子便纷纷窜了出来。它们逃到垃圾箱那儿,蹲着,绝望地看着这带口音 的不可思议的家伙。据小三的线报,有天夜里一大群耗子跳了锯木厂后面的水塘。 “逼急了,”小三责备地看着老叙,老叙则舔舔嘴,傻呵呵地笑了。   老叙就这么缺心眼。他总是拎着个暖水瓶,跑来跑去给人沏茶。本来大家轮流 沏,可所有的人都说今天轮到他,他便信以为真。小三总是对他大发雷霆,说:你 个笨蛋,又把砂型毁了!他满脸通红,说:啦过(那个)砂型不是我……。小三指 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我们两过,不是你,难道是我?老叙茫然了。小三放缓了口气 ,耐着心讲道理:你呀,太忠厚老实,容易受自己的骗。你想,我这么聪明,总不 能是我吧?这样吧,这次罚你去买包烟,我们两过就算和了。老叙走到门口,小三 又说:记住了,别买小母鸡挂盒子的,得买大牲口尥蹶子的。   小三跟大家解释:老叙不抽烟,不懂杜鹃山飞马这些理论性的东西,理论必须 和他们农村的实际相联系。大家知道他一贯能煽,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也明白飞 马两毛二一盒,比八分的杜鹃山好抽。   那时大家都穷,吃饭买四分一个的青菜,饭盒子刮得夸夸响,吃一回薄一回。 全车间只有曲师傅富。他有一块瑞士大鹦哥,上面有金色的外国字儿,表身是扁的 。拿耳朵边一听,嚓嚓嚓,一水儿的钢音。老曲当志愿军时干警卫员,五次战役时 美国佬有一梭子弹拐了个弯,溜进了军部。曲师傅——那时叫小曲——正端着一盆 洗脸水往里走,忽觉得胯下一麻,人不由自主往前扑去,把吴军长扑倒了。两个人 在地下打了个滚。军座爬起来,说了声“好险”便继续举望远镜去了。可小曲却站 不起来了。那一仗结束后,军长亲自到医院看望他,临走便把这块鹦哥表送他了。 曲师傅拿着表,怕了。他明白这表捏在手里,亲爹都不能认。有一次六团刘副参谋 长带一个连跑步上来,军长指着表,说:你他妈干吗吃的,都过了两分了——拉下 去,喷了!想到这儿曲师傅觉得浑身发冷,表攥手里,好象攥着个点了火的大麻雷 子,随时会喷似的。   组织上知道他为难,便找他谈话:小曲哪,知道有块表你难受。端个茶打个洗 脚水你胜任。可指挥?给你一个连就能要了你的命。你呀,还是到地方上去糟蹋粮 食吧。噢对了,你“那儿”中了一枪,也算个功臣,给你个小官当当吧。就这样, 曲师傅转业,当了钳工班长。老叙进厂那会儿,他已经当到车间主任,颇有些大将 风度了。他看见小三和人打牌,便把表拿给他看,说:你干吗吃的——开会时间都 过两分了。一把把他揪了起来。小三的手被他捏了,跳起来捧着,烫馒头似地吹气 ,他却背着手转进了会场。   那时候开会也不够严肃。大家用小纸团嘻嘻哈哈地砍来砍去,用屁股把别人从 凳子上拱下来,又被别人用屁股从凳子上拱下去,正拱到酣畅淋漓,忽然有人提醒 :喂,喂,小心点。大家抬头一看,妈哟,老曲掏表了。赶紧伸伸舌头,把屁股放 正。老曲把表掏出来,用一块绒布擦,然后咳嗽一声,说:狗日的,开会。那时便 鸦雀无声,连表嚓嚓的钢音都听得见。老曲开始读文件:“中央四号文件,关于把 人口增长率控制在千分之十六的……发至各省市自治区,各大军兵种,各总部…… ”,一个抬头念小半个钟头,到念完,大家头已经一冲一冲,差不多就要睡着了。   小三吸了一口长气,把各省市自治区和军兵种都听下来了。他对超生一胎罚多 少钱的革命理论很有些钻研精神,听完了便刨根问底地问:曲师傅,计划生育好是 好,可我们没媳妇的怎么执行呢?曲师傅大感意外,嘴动了动,没答出来。他又商 量着说:要不组织上先帮我娶上一房媳妇?大家听到“娶媳妇”三字,一齐醒来, 举手说,“有这么好事?别拉下我啊。”“报告,晚上老睡不着觉,燥!”“是啊 ,耽误我个人没关系,耽误了中国革命就糟了。”总之一句话,请组织上尽快发媳 妇,否则政策执行起来有困难,难办。老曲皱着眉,喝道:吵吵什么,造反哪?中 央的政策,好办要办,难办也得办。看大家还是一脸的不明白,他有些生气,把表 揣起来,说:狗日的,干吗吃的,散会!   大家只好散会,小三唠唠叨叨地骂:得,媳妇吹了吧?谁让你们瞎起哄的,我 让了吗?看大家不做声,又放缓了口气,说:唉,瞧瞧你们这些歪瓜赖枣,中央也 作难,到哪儿给你们找媳妇去啊。他发愁地扳着手指,算道:你们看,毛主席的姑 娘跟解放军走了,华主席的姑娘跟大学生走了,刚轮到给狗日的工人阶级发媳妇, 干活时间又过了两分了。大家笑了,他便把手一挥,说:媳妇问题还是就地解决吧 。从明儿个起,都下乡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么。   这回周围村子可遭了殃了,一到下班时间,就有许多狗日的工人阶级在村口转 悠。乡下妞绕着弯子逃回家,又于心不甘地探出头,远远地问:喂,那边的——说 你们呢,你们怎么都贼眉鼠眼的?工人阶级答:别误会,自己人。俺们是五洞八厂 上级派来接你的。今天晚上放“多垴河三角洲”,不去可净亏一个鸡蛋钱。妞犹豫 了,眼睛溜来溜去,终于小母鸡似地走了出来,跟着领导阶级跚跚地去了。领导阶 级爬上了草垛子,她们便把手伸着,说:哎哟,拉我一把。这也是她们的聪明过人 之处。对方两只手都伸出来,便能看见戴表没戴表。万一要是没看见,上去也是无 妨。先聊两句天儿,然后话锋一转,问:现在几点了。对方要是连块“几点”都没 有,这事就甭提了。有“几点”的人,多半是把袖子一摞,说:“刚才最后一响, 是本村时间十一点整——往我怀里挤挤吧,省得着凉。”对比较傻的妞儿,这就够 了。对眼尖的还要注意摞袖子的高度。上海全钢可以摞到小臂,天津海鸥只能略为 掀掀,否则让人来上一句“哟,怎么这表还画着家雀(巧)儿呀?我得回家剁猪食 去了”,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没多久,村里的妞都上过垛了,就剩一个最漂亮的豆叶儿。连草垛子方圆小半 亩地她都不肯去。厂里为这事操劳过度的很有几个人,午饭后堆在墙根儿晒太阳, 有一个便说:对这个妞我们得采取非常手段,她是眼睛生得高,盯着南边大学区呢 。这话赶巧让小三听见了,便插进来说:不对,组织上跟她谈了,她说不是眼睛高 ,是想找个会抓耗子的——比如老叙这样的。老叙受了惊,说:啊,我?小三肯定 地说:你。豆叶儿当你媳妇,行不?老叙不说话。小三又道:豆叶儿可看上你了, 农村老叙多,第一个条件,你得帮她抓。老叙抬起头,眼睛贼亮。小三赶紧补充道 :但是根据中央四号文件,老叙炖好了,后腿得给她吃。大家哄然笑起来。小三正 色道:都他妈严肃点——豆叶儿还有一个条件,谁想打她的主意,先得把大鹦哥弄 到手。老叙楞楞地问:莫子大鹦过?大家七嘴八舌地解释:就是老曲的表啦。又关 照他:小三的话你别信。他云山雾罩的蒙你哪,老曲那块表的主意,打不得的。小 三说:老叙,你是相信他们还是相信组织?组织上会让老曲把表借给你的。   过了两天,赶上伙房会餐。大家都蹲着吃肉,小三便凑到老曲身边去了。老曲 正吃得起劲,大砣的肉塞嘴里,不怎么嚼,“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了。小三咳嗽一 声,自言自语地说:妈的,这肉真难吃。说着便夹了一大块,随手扔地上了。老曲 “嘶”地抽了一口气,狠狠地瞪他,说:狗日的,不爱吃你就这么糟蹋?小三说: 是啊,我怎么能这么糟蹋呢?又夹两块扔了。老曲急了,说:给我!小三把肉扒啦 到他碗里,说:谢谢组织关怀,这可救了我的命了。又对大家说:喂,你们不是都 吃素吗?把肉给曲师傅吧。大家不明其意,只有墙根儿那帮人明白底细,纷纷围上 来给曲师傅上肉。曲师傅也不含糊,来多少吃多少,蹲不住了,就站起来吃。最后 吃完了,孕妇似地,转身都不大方便。   碗一放,好几根烟递了上来。老曲挑了一根儿大牲口,问:狗日的,今天这么 孝敬,有什么坏主意没有?大家面面相觑,小三给他点上火,说:有个小的——大 伙儿相对象,想借您的表。老曲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说:什么,搞歪门邪道?小三 做出吃惊的样子,看着大家,问:你们谁要搞歪门邪道?大家不做声。小三便陪笑 对老曲说:他们知错就好了。这样吧,为了党中央,就许他们搞一晚上——将来有 了儿子,认您当干爹。老曲把烟掐了,依依不舍地把表掏出来,问:是这块吧?小 三说是,伸手去取时,他却一收,笑着说:狗日的,午休时间都过两分了,给老子 干活去吧。   为这事小三被众人耻笑了好几天。可他仍然镇定,他拍着老叙的肩膀,安慰说 :别灰心。老曲思想有些僵化。回头组织上再找他谈谈。又指着一个人说:实在不 行,组织上把他的妞给你。那人对老叙说:别听他胡说——老曲的表是用俩蛋换来 的。你想要,得拿蛋跟他换。小三说:去去,你懂什么。老曲是不明白要媳妇干嘛 使,组织上跟他讲清楚就好了么。大家纷纷说:讲有个屁用,他娶不了媳妇,不会 让咱们娶的。又有人说:我猜啊,老曲本来在旧社会当太监,美国鬼子那一枪,根 本就打空了!正说得起劲,忽然发生了静场。回头一看,老曲手拿一根粗铁条,正 铁青着个脸,不声不响地看着大家呢。场面当时就僵了,好像时间中止了一下,没 说完的话都停在舌头上,扬起的眉毛也忘了放下来。   老曲斜着背,转了俩圈子,停住说:嘿嘿,接着说呀,怎么咧着个嘴不说了? 怕我?不能吧?一边说着,一边把那铁条麻花似地拧来拧去。众人都看傻了,他却 用铁条敲了一下钳工桌,那上面不知谁的碗,一震,咣琅一声跳了起来,他瞪着眼 ,说:要表不是?容易。拿这碗到厕所挖碗屎吃喽,我这表就归你们。大家嘁嘁地 笑,小三却狐假虎威地说:这是组织决定,吃的时候要排队,不要乱抢!大家笑声 又大了一些。曲师傅不笑,重复道:狗日的,笑什么?谁敢用这碗吃一碗屎,我这 表就给谁。   “我,我敢,”有人猛丁插了一句。   大家回头看时,却是老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那碗拿在手里了。   “你……,”曲师傅皱起眉,“你吃屎?”   “我——我奇,”老叙讪汕地说。   “报告,我也奇——他奇,我陪奇,”小三一脸的任劳任怨,“为了娶媳妇, 什么我都干得出来。”   大家嗡地一声吵吵上了。   “我也奇!”   “我就敢吃一口,表借一晚上行吗。”   “去去,轮得着你吗?我,我得先吃!”   “后头排着去——曲师傅,喝尿行吗?”   “别浑水摸鱼,尿治痴呆症,你本来就要喝的。”   “我奇两口,曲师傅,您给我长一级!”   “我……”   老曲知道是起哄,气得脸发白,说:“狗日的,宪法没规定不许奇屎,有种吃 去吧。”  “允许吃屎,但是不提倡,这是党的一贯政策,”小三宣讲道,“所 以大家要自觉地吃,最好每礼拜吃一回,省得组织上另派人掏。曲师傅,对吧?”   “哼,”曲师傅说不出话。   小三一挥手,说:“同志们还等什么呢?”   众人欢呼起来,拥着老叙朝宿舍那边的厕所走。一边咋乎着:“组织批准,今 儿个奇屎了啊。”“跟上跟上,别掉队!”“一口长一级,三口发一媳妇儿,要吃 趁热!”那时全车间都轰动了。大家叮叮当当扔下手里的活,跑到办公室门口等着 看热闹。等不一会,便见那帮人从宿舍厕所那边远远地绕了出来,老叙在前,平端 一个碗。他后面七八步,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群捂着鼻子的人。众人兴致勃勃又恶 心得想吐——不怪他们娇气,厂里厕所是蹲坑式的,下面的情形,大家都很清楚。   老曲手执铁棒在门口站着,摆的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架式。他喝令办公室 门口的人站开,指着老叙大吼一声:站住,不准过来!老叙一哆嗦站住了。老曲又 说:狗日的,看谁敢把屎弄到车间来……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老叙突然从兜里掏 出把勺子,崴了一勺,塞到嘴里去了。他这动作实在太快,众人都惊得呆了一下。 还没回过味儿,他已经端着碗,喝粥似地一通扒啦,呼鲁呼鲁,把那一大碗吃下去 了!   “当啷——”,他把碗扔地下了。碗打了两个滚,滚到路边,有两个大个的绿 豆蝇直追过去。   他走过来的时候,脖子一直一直,好像在打嗝。后面那些人跟着,好像是他的 仪仗队。  大家连忙闪开一条道。   曲师傅退一步,恐怖地说:“他妈的,你们干吗!”   那些人看着他。不说话。   “曲师傅,老叙可把这么一大碗都吃了,”小三比画了一下。老叙用袖子抹一 下嘴,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老曲环顾人群,所有人的脸都没表情。他咽了口吐沫,厉声说:“都 走,有什么好看的!上班时间……”   “操!”有人“哗啦”一声,抄起了家伙。接着唏哩哗啦,周围一片铁器响。   “拿出来!”有人低喝一声。   “轰!”,有人把个暖瓶打碎了。   “拿出来!”好些人吼起来。   老曲哆嗦一下,把手伸进怀里去了。   老叙的壮举当天就家喻户晓了。虽然没登报,可在厂里和村里的粗人看来,他 的事迹跟炸碉堡滚地雷的英雄是等同的。各草垛子上的典型场面是妞儿推推工人阶 级,问:那天你哪去了?工人阶级说:你别做梦吧,老曲就一块大鹦哥。   英雄故事的主角老叙本人却病了几天,他脸色赤红,嘴上起了大泡。医务室的 人说那几天厂里正流行痢疾,中了那种毒,肯定要出人命的。于是老叙被人捆猪似 地捆去灌肠,透明的大瓶子吊在他脑袋上。许多白大褂躲在口罩后面看他,用粗细 不同的管子往他身上插,并且用紧急的声音说话。   老叙出来后瘦了一圈儿。墙根儿的朋友去看他,揭发说小三那天跑去端那碗米 粉,在里面多放了黄酱,用意是要把他糇死。“你是他的情敌,”他们说。可老叙 只是傻笑。小三骂道:揭发吧,内讧吧——早晚得让你们漏出去!他对老叙解释: 组织上说了,一碗粉至少要放半斤黄酱,否则就不象了。又说:老叙,好好养着— —党委还有个会,我先走了。大家看他走出门去,便告诉老叙:他早就跟豆叶儿联 系上了,这不,又爬草垛子去了。我们都上了他的当——他怕咱们跟他抢豆叶儿, 就编了大鹦哥的鬼话。   又说:老叙,不能就这么算了,伙房后边有口大破锅,尺寸还不错。等他回来 ,咱们就扣着他,把他尾巴磨出来。你看怎么样?老叙迟疑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人却已经卷了袖子,到伙房后边搬锅去了。 □ 寄自美国 12/3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