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鸡记                 ·图 雅·   小时候我喜欢跟人家比扔石头,看谁扔得远。我觉得三妞和其他人都不足为患 ,只有麻敲子是劲敌。他长得象鬼子小队长,石头老是扔得比我远那么一点。我很 生气,可没办法,因为他是我养鸡的同伙。   我养鸡的对手是高老太太,我发誓要比她养得更出色,连鸡窝都要比她搭得堂 皇,所以召集了院里的小孩,到工地上去偷砖,然后翻墙到隔壁院子里去揭石棉瓦 。当然,我是不干这些个粗活的。我考虑的是设计问题。考虑得差不多了,材料也 偷够了,这才能正式施工。   开工那一天盛况空前,一圈儿小孩儿,个个拿着铁铣提着桶。我一声号令,话 音还没落,地下已经挖出了一个大坑,里头还放了水。三妞光着个脚下坑去踩泥。 说不这么干这泥就和不匀。麻敲子看出来她实际有玩水思想,有些眼红。这人野蛮 ,他不说甚么,一把就把三妞推开了。三妞是一个娇小姐,三岁描口红,四岁烫头 发,到了六岁,已经搓个纸卷叼起来,学着她爸爸抽烟了。现在竟被这样简单粗暴 地一推,真是成何体统?所以她马上就大哭起来了。这样哭太影响士气,可我不是 她的家长,不能管教她(其实她家长也不能),所以我便把麻敲子调去砌砖了。   与此同时,高老太太也在搭鸡窝。她可没我这人缘。她是军人出身,曾跟某政 要的太太一起当童养媳,从死(四)川逃出来便当了兵。她现在退了休,没什么事 可干,遂以院长的身份,对院里各户的家政做些指导。她走到我家,语重心长地对 我妈说:小孩一定要“捶”,不捶的孩子绝不会有出息。我妈自然是极希望我出息 的,与此同时她又是一个讲究效率的人。她信以为真地说:那等会儿我就捶几下看 看吧。   妈用拳头捶了我几次,功课仍然三分。于是换用鞋底子和搓板,终于把我捶伤 了心,愤然决定再也不出息了。幸好在我们院里,没出息的孩子占绝大多数,可以 狼狈为奸,跟高老太太作对。高老太太没有喽罗,只有家将。说来也怪,过去她以 打仗为生,据说什么草根啦,树皮啦,凡神农吃过的她都吃过,甚至于神农没吃过 的(例如清炖皮鞋帮子)她也吃过。可她却向杨老令公的太太佘太君学习,在吃皮 鞋帮子的间隙里生了六个军阀似的儿子和一个花瓣儿似的女儿。军阀一律秃瓢儿, 把自行车的座子亮晃晃地拔起来,来去如风,不知谋干什么大事。花瓣儿则扎一缕 红头绳,端一碗瓜子,在小凳上坐着,成年累月地破坏环境卫生。当然,盖鸡窝这 种事指望不上儿子们,高老太太遂启用了花瓣儿。   可花瓣儿哪是和泥的人?她兢兢业业地挖了半天,只挖了盘子大一个小坑。她 往里头放了点水,用一根火筷子小心翼翼地搅来搅去,我问她是不是在淹蚂蚁。她 瞪我一下,说:德性!我很好奇,问:为什么你老叫我“德性”,难道我没别的名 字吗?这个简单的问题把她难倒了,她眨了半天眼睛,我见她又要张口,便抢着说 :德性。她见我替她说了,很是愕然,眼睛瞪着,说不出话。我也学着她一瞪,也 不说话。两人正在瞪得热火朝天,突然有人过来,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个暴栗子。原 来是高老太太,横眉立目地说:大家都赶火(干活),揍(就)你闲着!   这老梆子!我气得要死,跑开时我想:死川话死川话,丫可真够吕洞宾的。   鸡窝落成了。它是由房子跟笼子两部分组成的。总体设计思想接近动物园的鸟 山。外边用铁丝编成网,围出很大的活动空间。里面有一座房子。这房子的墙上边 红,下边青,顶的颜色是绿和黄,总之就是故宫那种富丽堂皇的颜色。我走进去看 一看,这个漂亮!再放一把龙椅,从这里统治全国老百姓绝对不成问题。第一层的 地板是用向日葵的杆儿造的,这是根据老家厕所里茅坑的原理,杆与杆之间有一两 寸的距离,如果鸡拉屎,就会漏到下面的大坑里去。大坑里本来应当养猪,现在没 有,所以我在旁边设计了一个出粪口,将来就从那里掏粪,掏出之后可以直接用于 旁边的美人蕉花圃。第二层我设计了一排窑洞,类似西藏布达拉宫墙上那些小炮眼 儿。我在每个洞里都放了柔软的金黄色的稻草,大致相当于现在大学里的青年教师 宿舍。已婚的每对分配一间,在里头做该做的事。当然,唯一不同的是将来我会把 它们的后代煎了吃掉。房顶我是采用西式的,角度比较斜。我看过一些北欧童话, 注意到为了防雪,屋顶非得这样设计不可。   这个集古今中外优秀文化于一身的工程吸引了许多大人的注意。他们围过来, 啧啧称赞。等到他们知道设计师是八岁的我时,都惊奇了:“呀,这孩子,聪明! ”我根本就懒得理他们,从我懂事的时候起,人们便一迭声地说“这孩子,将来是 要做官的”。只有高老太太不屑地撇了撇嘴,不用说,她的意思是:“这孩子,将 来是要死的。”   根据麻敲子报告,高老太太曾在傍晚的时候,以散步为名考察了一次我的鸡窝 。对此我马上提高了警惕。果然,第二天工地就派了一个人来。他把我们叫到一起 ,问:搭鸡窝的砖是哪来的?大家对看一眼,指着三妞异口同声地说:你问她吧。 三妞尖声大哭,在地下打滚,那人吓了一跳,急忙走开了。大家都说我这个计策使 得妙。   但是高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她站在院子里,用死川话大声说:我在老家养了 四十多只鸡,妹(每)天都放出去吃虫子!院子许多人都倾倒了,承认她是喂鸡圣 手,毕恭毕敬地请教她,我却从不服她:死川是她的,北京可是我的。我的人每天 上学都抓一些吊死鬼回来。吊死鬼也叫槐蚕,喜欢用丝把自己吊起来乘凉,小的时 候它把纤巧的身子弯起来,甚是凄凉可爱。大了以后它越来越难看,最后终于蜕变 成“金刚”,丑到可憎的地步。但是对鸡来说它的味道正相当于五香花生米,所以 抓吊死鬼的运动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在最高潮的时候,本来见了虫子就会尖 叫的三妞,为了一只肥大的吊死鬼,竟跟麻敲子互相唾起吐沫来了。   鸡吃了大量的吊死鬼,羽毛中透出隐约的绿色,表情阴阳怪气,仿佛随时都会 上吊。我打一个寒战,脑子里突然冒出“将来是要死的……”觉得不大稳便,于是 派人去侦察一下高老太太。那时她的鸡窝刚搭成,泥做的墙,顶上用碎油毡盖着, 很像小人书上日本鬼子的破炮楼。侦察的人说,高老太太派了花瓣儿去喂鸡。花瓣 儿亲切温柔地叫:“咕咕咕,咕咕咕,”一面把一种玉米粒儿大小的神秘东西撒进 鸡窝。鸡一拥而上,吃得兴会淋漓,有一只黄色的鸡为了抢食,把另一只的冠子啄 出血来了。   傍晚,我和麻敲子趴在房顶上,从高老太太家的天窗里往下偷看,只见高老太 太正在洗脚。她的脚很小,五个脚趾头并在一起,尖尖地显得很可笑。不知那脚为 什么那么宝贵,她不厌其烦地洗了又洗。最后洗完了,她却不去做鸡食,反而不慌 不忙地剪起指甲来了。这么懒的老太太实在是少见,我和麻敲子都生气了。于是轻 敲一下天窗,说,“咕咕,”可是她好象根本就没有听到。我们再叫,她仍然没有 注意。叫到第三声,她抬起头,喊:来呀,给我用这盆水浇一浇房顶的小崽儿!我 们还没醒过神,高老太太家那六个秃瓢中的一个已经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就听“ 哗”地一声,我和麻敲子都被浇了满身洗脚水,差点儿从房顶上滚下来。   最后三妞出动了。她用一包五香瓜子从花瓣儿的口中套出了真相:高老太太的 秘密武器是白菜帮子。她把菜帮子剁碎,掺上棒子面再喂。我们这才明白什么老家 啦,虫子啦,都是兵不厌诈。好的食谱,应当在五香花生米之外再加上正餐才对。 比方乡下人吧,一天到晚的高梁面大窝头吃着,可是他们仍然体格健壮,孩子也很 多。当然,为了赌这一口气,菜帮子我们是不会用的。我们争到怒气冲冲,最后三 妞说,她妈妈说过,西红柿有“卫生素”,吃了之后脸蛋红。她理直气壮地说,既 然这些鸡的脸绿,用西红柿当然是最好的了。   我们拿着网兜儿到菜市场去,在菜篮子和老太婆的腿之间钻来钻去,为了抢一 两个烂西红柿和街上的野孩子打架,然后抹着血,把西红柿扔给鸡吃。我们对鸡们 的聪明感到由衷的惊讶,它们吃了一两个西红柿之后,就懂得啄一个小洞,伸嘴进 去吸汁。当然,也别忘了高老太太。我们把西红柿拿到她的鸡笼外头,那些鸡把嘴 伸出来,争先恐后地啄。可是西红柿是圆的,一啄就滚开,反而够不着了。那情形 很像结婚时,新郎和新娘争吃用线吊起来的苹果。尽管做了巨大的努力,还是吃不 着。鸡生气了,使劲撞笼子,最后高老太太赶到了,她用笤帚疙瘩把我们打得抱头 鼠窜。我们逃得远远地,学着花瓣儿,齐声对她喊:“咕咕,咕咕咕,”心里充满 了恶毒的愉快。   第二天,大家余兴未尽,见了花瓣儿,又操练“咕咕”。她涨红了脸逃回家去 。但是第二天,她又不怕了。大家叫“咕咕”,她便得意洋洋地说:叫吧——叫我 姑姑还不好吗?大家想不到她竟然这样阿Q,都楞住了。她又说:我妈说了,我们 家的鸡就要下蛋了!   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我们紧急察看高老太太的鸡群。里面果然有一只浅 黄色的,它脚上有毛,腹部很大,走路沉甸甸,显然是怀上了。相比之下,我们的 鸡个个身轻体健,象广告上那些细腰蜂似的美人。高老太太满面春风,逢人便打招 呼,我们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麻敲子说为了让鸡生蛋,可以喂鸡蛋壳。三妞马 上回家,拿了两个鸡蛋来——到了这个关头,做弊也顾不得了。我们把鸡蛋喂给鸡 吃,盼望它们再生出来。谁知它们吃了并不就生,反而摆起架子来。第二天喂它们 米,它们只不屑地啄两下子,便把头抬起来,用期待的眼神耵住我们,好象该生蛋 的不是它们,反倒是我们似的。   到了第三天,一切努力归于失败。中午时分,高老太太的鸡窝突然传出“咯哒 ,咯哒”的叫声。那只黄色的鸡终于生了本院的第一只鸡蛋。对于我们来说,那是 一个幻想破灭的悲惨时刻。但对本院来说,这是可以跟“最新指示”和“×××又 被打倒”并列的大新闻。高老太太喜笑颜开,院子里的人争先恐后地向她贺喜,好 象那只鸡生的不是鸡蛋,而是她的孙子。花瓣儿满脸飞红,站在吃瓜子的小凳上, 不计前嫌地把那只挂着血丝的鸡蛋举给大家看。三妞不宵地哼了一声,麻敲子推了 花瓣儿一下,花瓣儿手一抖,鸡蛋掉在地下,蛋黄流了一地。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忿忿地说。   “你说什么?”高老太太问。   “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大逆不道地重复,“不就是下了一个蛋吗!”   高老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可能想捶我。但是她没有捶到,她犯了高血压,摇晃 一下,便倒下去了。那一次她病了很久,我妈提着水果,带我去看她。她被一大堆 枕头和被子埋着,把苍白的脸十分费力地露出来,用蚊子的嗓音说话。   后来我就回老家去了。老家给我的印象不好,浇菜必须用桶在井里打水。桶老 漂在水上,怎么也不能使它翻转过来扣进水里。第一次我费了大概一个下午,没能 把水打上来,太阳下山的时候,完全出于运气,来了一个跟水桶差不多高的小女孩 。她擦了一把鼻涕,揪住井绳一抖,水就流到桶里去了。我一担又一担地挑水,学 会了象女人一样扭腰,使水溅不出来。最后菜终于长大,却让我大伯挑到集上卖了 。有一年,我实在气不过,便勾结了隔壁的石头去偷大伯的鸡。我按石头的主意, 把那只鸡按住,试着把头塞到翅膀下面去。它厉声尖叫,我生了气,便把它的脖子 拧断了。鸡煮好了,石头赞扬我的果决,我则埋头对付炖得喷香的鸡肉,用两声含 糊不清的唔唔代替了回答。   再次回到北京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我到原先住的地方去看麻敲子,他当了下 水道工人,请我喝二锅头。我提起当年捡吊死鬼和抢西红柿的事,他停住夹着猪头 肉的筷子,说:咳,你还不知道——高老太太死了。死了?我放下酒杯,茫然地问 。然后大家就沉默了。   那——花瓣和三妞呢?不知过了多久,我打破了沉默。   ——三妞下乡了,花瓣儿参加了流氓团伙,被警察抓走便没有消息了。   然后又是沉默,大家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我们一起到院子里去,景色变得太多 了。当年金碧辉煌的鸡窝,现在已经变成了瓦砾场,那些鸡早就不知去向了。“是 非成败转头空”啊,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感触。高老太太已经死了,当年的朋友 和对手也大都不在了。只有当年的战场依然存在,在夕阳中无言地沉默着。   “比比谁能扔得远吧,”我突然想起这个主意,便从废墟上捡起一块瓦片。   我们把瓦片扔出去,它们象鸽子那样高高地飞起来,发着飕飕的声音,越飞越 小,然后便溶入了天边金红色的余辉之中,消失不见了。 19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