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落  角               ·涂鸦·   赵麻子不是一个俗人。他平常一领铁布衫。上课看不见他。有时来了,鞋倒 拖着,视察一圈又走了,回去接着睡。一个白天,他就像神仙一样。   过了晚上六点,不是他了。瞧吧,满世界乱窜。进门他抢作业,口中说:做 什么作业,早干吗去了?把牌拿出来!我说:老赵,你丫就不兴看点书,学学? 他一边发牌,一边说:学?人过三十不学艺--对儿四,走!围棋,象棋,四国 大战,桥牌,他什么都玩,实在不行“一条龙”他也跟你画。   别说,到考试他门门都是头三名,为此班上气得想打他的人不少。   老赵三十了,可班上同学大多不到二十,最小的才十四。他看我们的眼神有 点--怎么说呢,抚爱--看儿子似的。他问大家:哥儿几个一天到晚嘴里操操 操的,知道怎么操吗?大家都哑了。这事实践性强,他结过婚了。   晚上打牌累了,都是老赵做面条。他做的面条是淡菜煨汤,琥铂色,漂着碧 绿的香菜,面条一根根线索甚是分明,最上层则是两片红红的叉烧肉。大伙儿热 腾腾吃了,同声说不好吃:肉太薄,这牌不能打了。说着就走。老赵急了,两手 张开,老母鸡似地拦在门口,保证明天一定改进。大家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回到 牌桌。   老赵长相不好,前额缩,一个耳朵比另一个大。婚姻也有些不幸。他太太是 话剧演员,美丽得令人不信。俩人老疙疙瘩瘩地吵架。有一回来了,说了半天, 好像是她要他去北航,可是他不去。她老婆先是默默地流泪,最后不知怎样一弄 ,忽然“啪”,抽了他一个十分漂亮的耳光,那身法,那手劲儿,都跟玛丽奥。 斯缀普一样。班上的女人为此兴高采烈,路上遇见我们,很丑的都会做出刚抽了 谁一个嘴巴的表情。   信不信由你,美国人连月球都去过了,可老赵这婚姻还是爹娘包办的呢。他 那地方有多土就可想而知了。老婆满意他,他却不满意老婆。你说吧。人家要长 相有长相,要本事有本事,早在老赵在县银行数钞票的时候,就考上了戏剧学院 ,而且经常从城里回来看他。可他呢,不理。他恋着本村的小学教师。那女的我 们在西单碰上一回,活脱儿一个温迪·巫婆。   “她就爱吃我做的叉烧!”老赵骄傲地宣布,被自己感动了。可这已经不是 秘密。他每次假期,都做大量的叉烧,说带回去探家,可大家都知道他是探谁去 了。有人说老赵放弃了北航来上烹调专业,是为了逃避附近话剧团驻地的玛丽奥 ,另一些人主张温蒂私下吩咐过他,不许上北航。看问题最深刻的人士则认为他 是为了取悦温蒂而学厨艺。   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毕业老赵分到国务院服务局,别说北航那帮傻二,比 我们在小饭馆里拿笊篱捞馄饨的都强。那时我正写一本烹调书,跑去找他要材料 ,进门时走了三道岗,最后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正搓脸呢。   “您这是那什么……用护肤霜哪?”这地方,说话得文雅。   “可不,地位不同了,要保护皮肤吗。”   “用霜也得人站岗么?”   “那是,上茅房他们也得给我站着。”   唉,没辙。要搁满清他就得算御膳房太监了,跟韦小宝似的弄个一等通吃伯 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扔给我一摞菜谱,一翻,全是熬白菜,醋溜土豆什么的。 幸好主食有一味“黄金塔”,可仔细一看,却是窝头。这也太令我失望了:   “操,就吃这个?隔壁老太太还知道烙张白面饼呢。”   “人外国现在都讲究吃粗粮了。吃好的火大,政治局吵架可不是玩的。”    “做点什么能让他们吃了之后给俺们长工资就好了。”   他也乐了。   “这倒没听说过--回头下点巴豆试试。”   开过了玩笑又聊了一会儿,老赵说他挺喜欢这个工作,起码有一样好:这地 方戒备森严,“那骚货”没法来“干扰”他。我知道他指的是被抽嘴巴。便问他 温迪·巫婆怎么样了,还那么黑吗?他陡地来了精神,说经过长达五年的追求, 巫婆终于允了。     “那,玛丽奥怎么办?”   “散!人生得把握机会,”他坚决地说,“你等着吃喜糖吧。”   我看着他一脸的踌躇满志,心下颇替“那骚货”抱不平,想说。他却已经看 出不对,端茶送客了。   下一段时间我忙着出书,等忙过了打电话过去,那边一个冰冷的声音:你找 他干吗?我说:我是他同学,找他出去溜溜。那边沉默半天,说:赵希平出事了 ,你以后别找他了。   这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他能出什么事。汤里少放了把盐,首长说不 够咸?不过这可也难说,到了那个地方,什么都是政治。陆定一为什么完蛋,不 就因为严慰冰说叶群不处女吗?胡耀邦被罢官没准就因为开会忘了给邓小平摆烟 灰缸。可想想也够狂的,同班同学,出了个国家级的要犯。眼前马上出现秦城监 狱的图象,左边关着黄永胜,右边关着魏京生,“炮4平五!”“马2进三!” --杀气腾腾地喊着棋步,可有一样,谁都不许见谁的面,以防串供。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却想到了巴豆,老赵会不会把这事捅出去?再好的同 志也有熬不住打的时候,何况当时各单位都在清污,政治气候特寒冷。想到这我 也有点肝儿颤了,赶紧堵漏吧。我给淮扬酒家的黎民打电话。“黎民吗?啊是我 ,鸦。你看我这人政治上还够坚定吧?……什么,扯蛋?你他妈才扯蛋呢,告诉 你,咱们是一条绳穿的鱼,谁也别滋扭。在校你没少恶攻,那次喝酒你……什么 ?是我?……操你妈!”   互相揭发一阵之后,局势明朗了:俩人的罪行都足以灭族。最后他沮丧地问 了一句,“这么说你已经把我给卖了?”我才想起还没把老赵的事告诉他呢。   “看我急的,告你一绝密消息:老赵进秦城了!”我压低了声音。   “谁说?”   “政治局同志电话上亲口对我说的。”   “啊!那么说二秋昨儿说的是假了?”   “丫怎么说?”   “说老赵为了巫婆自杀了,有鼻子有眼的。”   “啊?原来是这样吗……不不不不……按情理推算……”   “老赵和玛瑞奥离了婚,亲手做了十斤叉烧肉带回去结婚。谁知巫婆突然看 上了县上放电影的,俩人旋风恋爱,老赵回去时,他们已经私奔了!老赵听了这 事,闷头吃了两天叉烧肉,第三天就跳崖了。”   跳崖!我简直不能相信!我想问一句:他那地方没电,绳子总有吧?干吗非 采用狼牙山方式?   细想一遍也明白了。老赵闻讯后,必定如遭了雷击。在极度的痛苦中,他决 定把他手酿的苦果,一点点吃下去。他用这样残酷的方法惩罚自己,把过去的每 一点温馨,每一片月光,每一次曾经,都最后地咀嚼一遍。他的心如同一个大水 囊,里头注如了很多痛苦。吃到最后,满到了要爆炸的程度,不是跳崖这样的大 写意,根本就没法解脱了!   因为是在清污时期,老赵死得又不怎么光彩。所以追悼会没怎么声张,可全 班基本上都来了。最没良心的人都记得老赵的叉烧面。最瞩目的是他的前妻玛丽 奥。我看到她穿着浅色的风衣,站在后排。她侧影凄清,目光穿透所有的人,投 射在老赵那些寥若晨星的麻子上。   葬礼才过三天,蓦地传来一个消息:玛丽奥回到了老家。请人带她看一看老 赵跳崖的地方。她在那出神地凝视了一会,微微一笑,便跳下去了。   消息实在太惊心动魄,我仿佛看到她站在断崖之上,象美丽和忧伤这两个字 本身。她的目光超过云水苍茫的狼牙山,然后,随着一声轻轻地叹息,温柔地一 跳--义无反顾,落英缤纷地飘下去,追随着他的坠落。   爱情究竟是什么?没跳崖的我倒仿佛比跳了崖的他们更失落。谁知道,没准 这还就是爱情:完全地,纵情地失落,沿着选定的落角。 〔1996年2月,寄自Tuya@CCMAIL.UOREGON.EDU〕 (《新语丝》9603z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