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 ◇ 雅 ◇ 杂 ◇ 文 ◇ 选 ◇     【图雅自序】 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而骂     人是第一件可养性的。骂人时切忌投入,或者从脖子处暴筋,     一定要心平气和,随想随骂,随骂随敲,到骂完了别人,自己     却也不甚哮喘,方能有益于健康。最近心浮气燥兼以头晕,必     是骂人不甚得法,以致伤了自身。现在《新语丝》把我一些骂     人之作登出来,读之难免出些冷汗,读到后来,居然连手心都     有些湿淋淋的了。              大 伯 特 深 沉   诸位:是不是侃?抡圆了,特深沉。   主要你特爱国不是吗?要爱就到美国爱。怎么个讲究儿?在中国要爱非得上 圆明园,你又不住那疙瘩,挤332忒费劲。再者说了,日本人这会儿不没把咱 们怎么的吗?最多就经济上挤兑挤兑,八百亿都不要了,挤你一下倒嫌地方儿小 了?慷都慷慨过了,激昂就不必了。您活得欢,您特朝气蓬勃,国歌希里呼拉一 唱,人家还以为您特别的磨剪子镪菜刀呢。没松下电器看不了李冬宝是实情吧? 顺便说一句:《编辑部的故事》咱们偏爱侯耀文,怎么瞅怎么像松井队长他小舅 子,丫玩儿得稀!   在美国它不一样,一个是隔得远,有距离感,论句北岛,就是个朦胧。凡事 一朦胧就走俏。蒙娜丽莎就是比《藏春阁》封面的大腿值价。在中国你算个甚? 最多也就是革命群众,说革命群众是抬举你。要不干脆说你是个反革命群众得了 。不信搂搂你自个儿:别以为没长大麻子就是好人,要坑你照样坑。经常翘课是 你吧?说你道德败坏,泡妞儿也不冤吧?好不容易到吃饭了,指望你能踏实点儿 ,你小子抡着个大饭盆,么五喝六地加塞儿去了。平常小捣儿都不算了,一有风 吹草动你丫的还游行!这么说吧:国家没现代化养不起那么多雷子,要不你这样 的个个都得判十年,一律蹲笆篱子擦洗煤球去。耶喝!还爱国?国是你爱的吗? 这事怨你母亲,没给你起个葛名字。瞧人家政协的:帕巴拉格列朗杰,班禅额尔 德尼却吉坚赞,六个字儿以上的才能爱国,再就是法相庄严,红是红白是白,大 胖娃娃欢喜佛似的,有你这么猴头猴脑的吗?   什么?出国了?倒没看出来。过去叫叛逃,现在叫深造。操的,不都一码事 儿吗!不过你这孩子是有点儿不一样。小时候偷枣儿,从来不见你上树,嫌扎不 是?别人上就不扎了?凭什么你在底下捡现成的。什么?放风?咱们脑袋笨不明 白:人家在树上不比你看得远吗?万一鬼子进村了还是你出溜得俐落。可我还就 喜欢你这鬼劲儿。知道你迟早能出息喽。说实在的,那边倒是怎么样?不能光是 汽车彩电大冰箱吧?妓女有没有?开暗门子的——要不能叫资本主义吗——总得 有点儿特别反动的!话说回来,旧社会咱也那什么过,别的没啥——防着点爱滋 病就是了——过去叫梅毒。还有一事儿差点儿忘了提:象你这样儿的能带几大件 儿?下回给我弄个大点儿的冰箱行不行?啊?没限制,你这是有——   绿卡?不对不对,你蒙我呢,你涮我呢,你这不是吓唬你大伯吧?这是真的 ?过来过来,这儿灯亮,让我好好瞧瞧:啧啧啧,就是不一样,头发全是美国式 儿,这几根儿都变黄了,吃黄油吃的吧?每月挣多少?“才”三千?得得得,你 先别说了,让我缓缓吧。那谁,小娟呀?回来啦?倒杯水来。见见你斧子大哥。 斧子你都忘了?特能砍!小时候他最爱偷……不价,那叫什么——见义勇为,街 坊谁不夸他好?隔壁小三儿欺负你,人家救你好几回。什么?斧子踢你?小三儿 救了你?哪能呢!小三儿是什么东西,脚手架一爬爬六年,怎么瞧他怎么硌眼睛 ,六四那会儿过坦克亏他好意思跑回来,假装自己不小心,压死不就完了吗—— 活着多累赘,迟早得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你看这丫头,说走就走,脾气多大。 私下跟你说,其实特温柔。航姐儿她不当,嫌那太跌份。生来就佩服出国留洋有 学问的主儿。人家是到美院当模特,现在学的是保镖儿,专跟大老板。怎么样, 给了你吧?凡华侨都有钱,有钱都上报,上报都爱国。咱们的钱不能让个老外管 吧?   嗯——?还没拿到?这是怎么说的?正申请?正申请你跟我这儿瞎咋乎来! 打算我不懂什么叫申请吗?林彪和江青乱搞男女关系那会儿我就申请分房了,现 在还没批下来呢!老外就那么好当吗?美得你!没事儿上这儿套瓷来啦,早知道 我跟你费这唾沫干嘛使?差点儿把俺闺女拐了去,小娟多可怜哪?自小儿就死了 妈,多少人给我续一房我都没舍得要,全是为了她呀……呜呜呜………你这他妈 的小诈骗犯,假洋鬼子,从小看到老,早知道出国你也学不了好,趁早走!还不 走是不是?还解释?别以你特瓷实,特有块儿,特经淬,有块儿的你没见过!咱 女婿没过门儿,可还就住隔壁,小三儿哪,快过来!给老子把这碗杂合面儿倒茅 房去!          中 国 需 要 什 么 样 的 人             (应邀给当地华人演讲)   中国需要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许先回答中国不需要什么样的 人还比较好一点。把所有不需要的人排除了,剩下的自然就是需要的了。   第一,中国不需要出主意的人。中国有十多亿人,一人一个主意,那怎么得 了?现在中国能出主意的已经很多,主意也已经很多,而且是面面俱到,从成吉 思汗主义到共产主义,从如何给家猪配种到如何扔原子弹,什么都没拉下。如果 再有主意,无非是抄袭,或是附议。既然如此,再出主意岂非废话?再说出主意 的人,多半是站着说话,而且腰部健康状况良好狗皮膏药的不用,据说那样才能 看得远。可是就算他是珠穆朗玛峰第二,对中国却没有一个小土坷垃的实际好处 。把他们加起来,作用还超不过一头新近学会倒着走路的小母牛,所以这种人, 再多也是没用的。   第二,中国不需要华侨。革命的时代,比如孙中山时代,华侨很有道理,他 们说台山话,并且捐钱买枪。但是现在,中国并不需要革命,而世界的趋势是缓 和,将来革命的可能也不大,由此可见,华侨是没有什么用的。中国还特别不需 要口齿辩给的爱国华侨。为什么呢?国人正在建设,非常累,他们见到华侨回国 ,多穿了大花褂子,在王府井或是风景区流连,并且掏出绿色的美元来,有些不 高兴,但他们可以原谅,因为至少这给国家带来一些外汇。但假如这些华侨十分 恳切地对他们说:天地良心,我在国外费了很多的口水来爱国,我的腮帮子和舌 头都很辛苦,那么国人的脾气可就不是演讲人所能逆料的了。   我今天说这几句话,目的是使大家明白:脑袋扛在肩膀上,妙计或者不得不 有,但最好还是不要说给国人听。做人做到了国外,华侨或者不得不当,但口腔 科的爱国华侨却最好还是不要当。我的话完了,谢谢。               诗 与 驾 驶    文章如饭,经常写也经常吃,有助于表示自己还活着。散文如乡间米酒, 是一种朴素的奢侈,有心情的时候喝上一点,对不起农民兄弟,但也不算特别的 罪过。诗则是烈酒,是糟蹋了大量粮食的产物,根据婀娜岗州92年版驾驶手册 中关于酒精的论述,它使驾驶员“丧失判断能力并且反应迟钝”,故违章者应处 以一年监禁或一千美金罚款。    一位朋友在九零年给我看了几首新诗,意志薄弱的我遂产生犯罪动机。违 章驾驶一年,写了大概十首,终于在九一年一个凄迷的午夜被警察抓到。我刚喝 了半瓶泸州大曲,黑着车灯驶了二十多条街。警察采用两种方法测验我:从三十 六倒数到一,以及金鸡独立一分钟。测验完毕,警察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    那晚上我鬼使神差,得了生平第一个满分。    事后我想:在一个凄迷的午夜,使一位警察“丧失判断能力并且反应迟钝 ”,这也许可以算作我所作的第一首超现实诗。            随 笔: 烈 士 与 白 痴   我要说的是:一个国家或一块地盘治理得好,人民无知是应有之象。为甚么 呢?国家把人民象小猪似地养起来,不要他们操心,这说明国家的领导有方,而 且天下太平。反之,人民个个都是忧国忧民之士,愁眉苦脸,虽然他们都会背岳 飞的《满江红》,而且不开奔驰汽车,实在不是国家领袖的光荣。   印度的人民要算很聪明了,他们懂哲学,他们发明的佛教把中国征服得够呛 。可是他们多半面黄饥瘦,在很热的时候头上戴大包头,袍子亦有些脏。假如有 黄牛走过,大家都露出很哲学的样子看它,敬之如神。   美国人民要算很愚昧的了。他们往脸上扣奶油,说叫肥皂剧,而且看到哈哈 大笑。假如红灯亮着,虽然没有汽车,他们还是不敢过马路。可是他们水果掉在 地下没人拣,大家疯狂地减肥。衣着则大体干净。   国人是愿做美国白痴还是印度烈士呢?这是我一直没有弄清的问题。也许我 应当再去学一点佛学。               论 骂   设想您敲了整整两星期的键盘,把那一公里长的论文凿出来了,再设想您正 赶上一礼拜天,下一步您会干吗呢?不用说,您是赶忙的查一查这鱼情报告。真 巧,这两天六七磅重的大石斑鱼正在抢滩!您还有什么选择吗?您只好五点起床 ,开五十哩车,再走上三哩长路,直趋那秘密的鱼洞。   您刚把鱼线甩出去,天突然下雨了。雨点跟小子弹头似的。一秒钟之后您是 里外全湿。您观察一下这云,它的态势使您意识到这雨在本州的大旱缓解之前是 不会停的。此情此景,任何人也只剩一个法子了。   ——这法子就是骂。   从功能上来定义,骂可以被定义为人体有害能量的出口之一。从心理上看, 骂是对不利形势的一种补救。从艺术上来讲骂或者应该属于超现实派。从政治上 说来骂大抵归类于乌托邦主义,因为诅咒多半是无法实现的理想。   我常常遥想生活在非洲丛莽中的部落人,他们或许没有信用卡,或是《花花 公子》杂志,但他们一定会有“妈的”,或是 shit 。这些表达式不为任何 一个文化所专美,而是人类的共同财富。   有一位心理学家训练猩猩学习手语。他教给猩猩如何表达粪便。不几天,他 发现猩猩凡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便比划出粪便的手势。如果他真的就此将骂引入动 物界,从而减少了动物的自伤行为,他的贡献也许超过许多个绿色和平组织。   当然骂的普遍意义并不是说具体的骂法不被文化所限定。我的朋友小黄花费 了许多时间学习开车。做为一个生手,他经常收到伸出的中指。那天他买菜,差 点撞上一辆卡车。卡车司机吼道:“F--K YOU!”   小黄觉得没有受到公正的对待,所以他回口道: Oh yeah? Then f--k your sister, and your uncle.   驾卡车的先生一脸茫然,然后迅速消失了。我明白小黄的骂法是北京人行道 风格的直译。但我不得不耗费了许多的时间向他解释司机不一定能理解他的逻辑 。因为他或许是一位并不关心他妹妹和大爷的美国自我中心主义者。   中国的文化当然是独特的了。孔子说他十五有志于学,但他没有给出十五之 前的行谊。或许那是由于在那之前他把许多的时间贡献给了学习打架和骂街。   对于许多中国的孩子而言,骂的教育开始于早期。也就是那个许多功课考了 零分,许多玻璃被无情地打碎的年纪。在那个年纪里家长的处罚常常夹有一句标 准的诅咒:“你这小王八蛋。”   经过家长望子成龙的基本功训练之后,孩子们便可以加入社会这个大课堂了 。这个课堂提供了建立信心,训练技巧,和交流词汇的广泛机会。   许多中国作家也贡献他们的力量。最最著名的一位便是《水浒》的作者施耐 庵。假如没有他,我们之中的许多人也许至今仍然不能了解“鸟”字的多义性。   我们必须特别对鲁迅提出感谢。他明确地指出婚礼的行列实际上等同于性交 广告,并且第一次为中华民族定义了国骂,他的实地考查,发掘出了下列对话:   父(对儿子):妈的这菜好吃吗?   子(对父亲):好吃好吃,妈的你尝尝。   在中国您可以发现国骂的不同版本,例如湖北的“爸妈”,河北的“娘的” ,但是我们发现万变不离其宗,“妈妈的”还是它们的共同本质。它表达对不可 改变的血缘关系的无可奈何,也引伸为对现存秩序的不满与否定。经过这样的分 析,我们不能不对鲁迅这一把深沉产生相当的印象。   革命小说《红岩》倡导一种较为微妙的骂法,或许可以称之为大盗骂法。这 种骂法的理论根据是一句中国的俗话:大盗不操干戈。   大盗的行径是怎样的呢?他面带微笑,将一根雪茄叼在唇边,并且以冰箱般 的冷静听取对手加之于他以及他的意识形态的侮辱。当对手结束之后,他看一下 手表,并且客观地陈述道:您仍然处于囚犯的境地,下一轮野蛮的折磨将在大约 三十秒之后开始。   您惊诧吗?这也是意识形态的交锋,老虎凳其实可以是一种意识形态,正如 时髦青年的意识形态可以是露出膝盖的牛仔裤,而领袖的意识形态可以是枪杆子 一样。   不久前有人对柴玲女士的普林斯顿三字经表示忿忿,并且据此提出了“让她 也上去练练”的命题。怀有这种看法的人士,或许没有意识到三字经正是柴女士 “上去练练”以前的基本训练。   在中国,三字经是成为领袖的条件之一。没有娘希匹,就没有人格完整的蒋 介石,没有“你粱漱溟比狗屎还臭”,就没有数十年如一日铁心跟党走的民主人 士。毛泽东曾经满怀激情地批判过温良恭俭让的“省城人士”,而倡言脚上带有 牛屎的暴动。主席的尸骨未寒,同志们怎么就忘了他的教诲呢?   从艺术价值上来讲,我们可以大略地将骂分为两类。艺术类和工匠类。与其 他有时必须赤裸的艺术——例如绘画或雕塑——不同,骂的艺术来得相当遮掩。   假如您看见两位老年的女人,互相倾泄生理学的词汇,您知道两位是骂的匠 人。她们采用的骂是较为原始的一种形态,也许很快便能够转化为肉的批判。她 们是骂的功利主义者,并不进行艺术的雕琢。   有一次我乘汽车,听到一个声音说:“干嘛干嘛?”按照通常的解释,这个 语句算是“准备就绪,可以开骂”的信号。我发现挑战者是一位怒气冲冲的少妇 ,另一方是一位好象没有睡醒的小伙子,当然这也许是由于汽车内缺氧的环境所 致。小伙子显然缺乏斗志,他开始低声下气地嘟囔“这车上这么挤”之类的话。   少妇打断他说:“嫌挤?嫌挤你上八宝山,那宽敞。”   小伙子退却道:“行,行,我去八宝山,”然后求援似地对大家说:“瞧这 粘乎劲儿,这又不是多少日子没见……”   乘客多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他的这种“浮想”骂法,庶几可称迹近艺术。   假如我们将来能按某些闲人所憧憬的那样开办一次骂的擂台赛,那么我们将 不可避免地面对“骂的度量”这一尖锐问题。鉴于骂的本质是提出命题,构造情 节,而不在于逻辑的求证。也许我们可以用长度,宽度,和厚度这三个指标来度 量骂的质量。   一般而言,长度同骂的质量成反比。从古书上看来,忠臣被杀之前的咒骂都 是较为简短有力的。网上各位骂坛高手也已经凝炼到只采用象形文字“X”的程 度。宽度和厚度则与质量成正比。如能博引旁征,呼天抢地,骂的感染力将可以 增强。假如编成窦娥那样的戏剧,杜十娘那样的小说,刘和珍那样的杂文,骂的 质量就可望跨越千古了。   如同许多网客所指出的那样,骂是一片有生机的土壤,它可以体现艺术的温 柔。在这阳光灿烂的春天,雕刻语言的米开朗琪罗们,让我们尽情地骂吧。 (《新语丝》9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