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话 洗 澡                 ·图雅·             (一) 丝瓜瓤和李宗吾   小时候在幼儿园呆着,到了礼拜六,突然来了好几个穿制服的,把诸位押进 一间雾气腾腾的房子,小羊似地剥光,然后把脸一沉,宣布纪律:天儿冷,大家 站队,允许起鸡皮疙瘩或是打喷嚏,但是不许喧哗。   讲到这里容易联想到二战和犹太人。所幸这不是杀人,制服也不是德军,而 是崇高的幼儿工作者,或者叫做阿姨。她们的工作是给大伙儿洗澡。办法则是流 水作业,一位阿姨专管传送,一位搓肥皂,最后一位端了大盆,哗地一冲,与傣 族的泼水节相仿佛。   长这么大没灾没病,很托洗澡和阿姨之福。假如今天的幼儿园还在采用相同 的招数,我只想提一点关于擦肥皂的建议。擦肥皂者,至关重要之情节也,一定 要选择手力温柔的人。比如给我搓肥皂的阿姨,大约是一位清教徒。她工作的时 候,把我当做李宗吾先生,厚黑修炼到家。所以是手持丝瓜瓤,抱定为社会除害 的宗旨,加力搓去,直搓得一身皮几乎脱了下来。我放声大哭,她却以洗头的名 义,一手卡住我的脸,另一只手往头上直挠下来,那一种酷刑,可以使最顽固的 犯人招供。   到了那个份上,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自觉地把眼睛一闭,信了“眼不见为 净”。直到一大盆水兜头浇下来,方才脱胎换骨地站到一旁,想:大家都脱得精 光,为什么她还穿着小衣呢?总之回忆起来,那一段洗澡经历很是培养民权思想 。后来我读法国革命,巴士底狱,阴暗潮湿,不由自主想起洗澡房,便为犯人担 心,不知他们是否要受挠头刑的摧残。看电影《雾都孤儿》,也发生即将洗澡的 感觉,因为那里尽是些雾气腾腾的场景。从此对英国人的艺术品味产生怀疑,他 们为什么把狄更斯理解得那么灰色而又肮脏呢?   没人喜欢肮脏,可也不是人人喜欢被洗。洁癖无伤大雅,洁人癖也无可厚非 。只是对社会下手,责任重大,假使用力挠去,很容易弄成巴士底狱。所以我拥 护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学说,而且向大家鼓吹小朋友的作法。许多事情,都是 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的好。假如青蛙投胎,实在舍不得闭,睁一只闭一只总可 以的吧。             (二) 北京的凡尔赛宫   一个人经历了巴士底式的洗澡之後,可能会把北京的公共浴池比做凡尔赛宫 。我七八岁,到北京平安里的公共浴池洗澡,死活自理,不用阿姨,才意识到原 来世上还是有其它洗法的。   我个人是为公共浴池骄傲的。而且处心积虑,想证明公共浴池是中国的国粹 。上个月我将此事就教于有学问的朋友,朋友说,古罗马皇帝才是汤池的始做俑 者,他们中的一位曾经下达法令,规定人民在晋见他之前必须洗澡,这就造成了 最早的洗澡风气。大家都在浴缸中泡着,手举盛了紫红色葡萄酒的杯子,情调比 较浪漫。我则举唐明皇的美人出浴与之抗衡。杨玉环本来小家碧玉,梨花一枝春 带雨,并没有历史地位,她的出名,实在跟演了一幕华清池有关,可以说是一“ 泡”而红,成了千古名人。   朋友笑笑,说那是皇家,并没有在民间大面积推广,所以不能算数。我想了 想:也是。不是什么事都能与民同乐。三宫六院怎么在民间推广?老百姓在华清 池前排队总不成体统。还是得神秘点儿,譬如那个时代的政治,不也跟贵妃一样 ,只在宫廷的浴池里脱衣吗?   这时又来一位亲日的朋友,说:谈到公共浴池,还是日本得了风气之先,人 家是男女同浴,彼此都很镇静……   眼看话题就要进入禁区,我赶紧把话截住,说,鬼子的事就先谈到这儿罢, 关于公共浴池,我的高见是这样:中国北方历来缺水,自己烧水又麻烦,于是公 共浴池产生了。大家经常去洗,久而久之就在伟大的中华文化中产生了一特值得 我们骄傲的分枝——澡堂文化。   这个文化有几个特点。一是平等,脱去诸般服色,大家互相看看——原来谁 也不比谁胖多少,所以并没有相互欺压的情况。二是客气,大家既然来这里,都 明白自己不大干净。心虚,然后礼貌。第三是自由,可以聊着,泡着,也可以搓 着。思想家可以自行挠头,愿意厚黑的则可以自行厚黑之。由此看来,大家说中 国没有民主,说民主发源于外国,也许过于自谦了一些。祖宗勤劳智慧,还有甚 么没替咱们后人想到的?他们是早就发明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民主。只不过这民主 ,是在澡堂一类的局部首先实现的。 〔94/02/25,寄自 tuya@ccmail.uoregon.edu〕 (《新语丝》9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