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杂 论 鲁 迅 的 文 章                ·图 雅·          (一) 小说家与判断力:高手的败笔   周作人和鲁迅的文章都读过几篇,两人的共同点是深有国学渊源。从小说来 看,鲁迅远比周作人更令我心折。鲁迅的小说通常立意深刻,布局严谨而笔墨凝 练。两年前因为跟同事办读书会,将《阿Q正传》又读了一遍,感觉是他老的水 平远远超过同代的任何人。就是在今天,中国作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之后,仍然 没有能写出跟正传比肩作品的。我认为它的成功不在常说的刻划了“国民性”, 而在成功地刻划了一种人类共同的心理现象。这篇小说不仅有思想力度,而且在 写作技巧上相当成熟。我认为鲁迅以后的小说也没有超过这篇的。   相比之下,我读过的周作人的小说则多无足观。不在语言或情节,而在立意 过于平庸。   周作人大约是玩学问的,他的文章多考证,少激情,功力见于平淡之中。而 鲁迅是神情生动的人物,他把激情和国学功力结合起来,造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 奇观。几年前六·四发生后,和几位朋友杯酒相聚,一时兴起,把那篇“墨写的 谎言,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翻出来,读一句,叹一句,这样的文字,揭示统治 者残忍的一面,过去,现在,将来,大约是永远不须改动的。   学鲁迅的作家不在少数,不是没有他的国学,就是没有他的激情,最主要的 是没有他思维的力度。我看过几篇胡风和聂绀弩,跟鲁迅多少有点形似,可以明 白地看出在学,但是相去何以道里计。李白、苏东坡、鲁迅这样的才致,大约是 永远学不来的。至于周家兄弟在历史上的高下,各人喜好不同,我得投鲁迅一票。   鲁迅的自信力很强,我唯一读到他落败的文字是《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一 文。那篇文章中他的对手是梁实秋,梁说他译的苏联文学是“硬译”,确实很客 观。我也曾读过鲁迅译的那篇小说,水平之低可说是惨不忍睹。梁讥笑说读那翻 译,必须跟看地图似的,用手指加以指点,大概算是很厚道的了。鲁则大怒,说 真正会看地图的人,并不须用手指点的。话说到此,胜负已分。我推想若不是鲁 迅那时身体不好,梁是占不了这个上风去的。   一作品如一华厦,翻译了或者从洋房变成中式瓦房,但总是一房子。如果成 了一片残砖断瓦,则不免凄凉之慨。鲁迅先生译的苏联革命文学,读之便有此意 。以先生文笔,本应多写几篇传世的杂文,我不解先生何苦为他人作嫁,去弄那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翻译。   我说鲁迅先生如果身体好,梁占不了便宜去。并不是说先生在理,只是觉得 先生那篇文章精神有不足的样子,仿佛生了病。假如没病,则或推枰认负,或继 续收官,至少不会输了风度。先生是场面上的人,这种初段的判断力不是没有, 不过因病而临场发挥不好罢了。   我这可是个人感觉,有很多人也认为鲁迅的那篇是上乘佳作的。          (二) 生物能与征服力:巧妙的文化   把鲁迅放在中西方文化的背景中看。   我这么想,鲁迅是不是思想家没关系,体系和主张是不是周延,或者矛盾不 矛盾也不要紧,他的《狂人日记》从文字上看甚至歇斯底里,但是这些接触了国 外思想的人,似乎都有点狂劲,都愿意指点一下:外国如何如何,咱们也得这么 练!这里头偏激幼稚都是免不了的。但他的思想走向很明确:世界弱肉强食,我 们得走进化之路。在许多的时髦青年的呐喊声中,不免有嗓音特嘹亮的几位,以 高亢的调子领导新潮流,鲁迅便是其中一位思想上的吾尔开希。要干扰稳定的系 统,这样的分子是十分必要的。   东西文化交手一个回合,西方在中国找到了最合适的代理人毛泽东。表面上 看,此役以西方的胜利而告终。但是中国文化的巨大质量使得它几乎是不可动摇 的,所以实质上,毛泽东还是典型的皇帝。这一回合干到现在仍不知鹿死谁手。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文化交锋可以导致进步。比如鲁迅,在为西人打前锋的同时 ,又写出许多具有纯粹中国文化价值的东西,同时丰富和巩固了中国文化。这也 体现中国文化的魔术般的包容力,不能被形式逻辑所解释的。   从上面的例子看出西方文化富于侵略性,是阳性的文化。中国文化富于包容 性,是阴性的文化。   中国文化有一种生物能,使它表现出巧妙的行为。   小平、恩来、中正、泽东,当年都是鲁迅一样的偏激分子,跟吾尔、柴玲他 们差不多的。他们老了,走向反面,从革命党变成西太后,他们实际上都是强大 而有魔力的中国文化的祭品。做为东方的叛逆,他们来自西方的阵营,却被东方 巧妙地化解而收为己用。这个结果令西方瞠目结舌。也应当令我们深思一回吧。   做为题外话,再提汉奸问题。帮助外人征服国人叫汉奸,帮助外来思想征服 中国思想的人又叫个甚么呢?比如毛泽东,老说要破四旧,用德人和俄人的思想 来侵略咱们的思想,许多人却说他是民族英雄。也许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那么鲁 迅、毛泽东这些窃火窃思想的自然得王了。这是一种无可再巧妙的策略或是带有 机性的做法:想想吧:你征服了我,我却使你成为我的一部分!上帝不造自己举 不动的石头,你总不能自己再灭自己吧?毛泽东试过这么做,以惨败而告终了。   中国文化啊,多么包容,多么奇妙,多么有力量的逻辑啊。 (《新语丝》9601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