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夜 ≡ 雨 ≡ 集 ≡≡≡        ※ ※                                 ※ ※              ·散宜生·              ※ ※                                 ※ ※         -- 文学编  1995 --         ※ ※                                 ※ ※※※※※※※※※※※※※※※※※※※※※※※※※※※※※※※※※※※                  ※ 邓丽君同志永垂不朽        ※       自 序 从风格看性格           ※ 秋雨文章亦有尘          ※   九五年大部分时间在外出差,没                  ※ 写多少东西。有的几篇,多是回家休 妾身元是分明月          ※ 假时,在夜雨中匆匆草就。因此,就 又话巴山夜雨时          ※ 叫《夜雨集》吧。 把酒何妨听渭城          ※ 还笔译诗债            ※   去年有一些事,似乎更应该写。                  ※ 只能留着看今后是否有机会了。 诗词文本中的多义与潜能      ※ 包裹人心的“寒网”        ※ ——散宜生 96-05-03                  ※ ※※※※※※※※※※※※※※※※※※※※※※※※※※※※※※※※※※※ ◆        邓 丽 君 同 志 永 垂 不 朽      ◆◆◆◆◆◆◆◆◆◆◆◆◆◆◆◆◆◆◆◆◆◆◆◆      ◆                      ◆      ◆  是 一 代 英 雌, 生 能 倾 国  ◆      ◆  作 千 秋 厉 鬼, 死 不 还 家  ◆      ◆                      ◆      ◆◆◆◆◆◆◆◆◆◆◆◆◆◆◆◆◆◆◆◆◆◆◆◆   为了端正腐儒身架,对电影和流行歌曲之类的现代玩艺,敝人一贯禁口不谈 。但对邓丽君,却似乎应该说几句。当年实在是听了她太多的歌。   那天中午,内人特地打电话告诉我邓丽君在泰国因哮喘而去世的消息。握着 话筒,心里凉凉的,自己也感到奇怪,我怎么比死了老邓还难过?老邓要死,已 有多年的思想准备,小邓却实在是死得太突然。   于是想起了大学里“白天糊老邓,晚上捧小邓”的日子。临熄灯前,同室的 弟兄有吃点心的,有闲聊的,有洗脚的,更有讨论作业的,大伙各干各的。但是 有一点是共同的:人人都听着录音机里小邓甜美的歌声,“谈的谈,说的说,小 城故事真不错……”   当时,人人都知道文革的路线不能再坚持下去了,但是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重新上台的老干部,再次出台的老文人,都说63、64年那一段是建国已来党 风最好、民风最好的时期,于是电台成天放“洪湖水浪打浪”(电影《洪湖赤卫 队》)、“红岩上红梅开”(歌剧《江姐》)。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文化上, 最了不起也就是出几本内部发行的苏修老大哥的小说那样的书吧?一个年轻貌美 的女艺术家每天傍晚戴着个胸围在窗口弹钢琴,“对楼有个老头天天拿望远镜偷 看,让丫的中风!”混在一个美国文化交流代表团里的CIA特务一见她这么开 放,乐了,马上就要发展她搞情报;最后嘛,当然是美女战胜了五分钟的动摇, 爱国的凯歌唱入云霄。就这类党性文学加点食色调味的货。   就在这时,小邓的歌声从海峡对面飘过来了。当男女老少人人都唱起“好花 不长开,好景不长在”的时候,要回到63、64年的“刘邓好景”,在文化上 ,大概是不可能的了。邓丽君的歌声,在割裂了三十年之后,把中华文化圈的腹 地重新接上了它的远为活跃的边缘(用杜维明教授的术语)。   小邓的歌,按我们传统的分法(且不说老共的分法),确实属于“靡靡之音 ”。不过,在七十年代末,也就是这样的“靡靡之音”才找得对感觉。如果邓丽 君的歌都可以唱,还有什么歌不能唱?当时,就是要“靡靡之音”才有解放作用 。等到你要正儿八经地在党面前为自己辩护:我忒不爱靡靡之音,我的脸忒劳动 人民,我感情忒毛泽东,我思想忒义和团,为什么我还……那已经晚了,你已经 生活在一个充满教条、气氛压抑的环境里了。   邓丽君才四十二岁。今日的世道,这实在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在美国,五 十四岁的女人杀上了《花花公子》的封面,Her body looks great!在俄国,五 十二岁的男人创造了人类居留太空的最长记录——438天!在中国,七老八十 的“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正在甩开膀子大吃社会主义。小邓却已经离开了这个 世道。   但是小邓又是不必遗憾的。虽然至死也未能回老家看一看她所向往的“小城 ”,她的歌声,却已经倾倒了红色帝国。   邓丽君同志永垂不朽! 〔95-05-13〕 ◆           从 风 格 看 性 格   古人说“文如其人”,这话有点含糊,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里清理了一 下理解上的疑点。“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 指热中于利禄之人偏写忘情世事的文字〕,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 。狷急人之风,不能尽变为澄淡;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这就是说 ,所谈的事,所表达的思想,可能是假的,“文如其人”不能从这一面看;但是 风格和人格还是有连系的。《雷锋日记》里的好人好事和豪言壮语可能是假的, 但是笔调却是真的——真不是只读过毛选的雷兄所能写。   钱先生还进一步指出,明显地展示在表面的风格往往是对作者性格的一种反 向补充。这一点其实还是西哲卡缪(Albert Camus)说得好。卡缪把笛卡尔的名 言“我思故我在”改为“我叛故我在”,风格在他而言,也就是作者按照自己的 内在愿望对现实世界所作的修正。但是人的内在愿望——既然是愿望,就是未成 立的甚至难以实现的——本质上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反叛。于是,文风和本人 差着的这一段距离,就是一种量度,测量的是作者内心的“荒诞”自我对这荒诞 世界里的自我的真实存在的反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卡缪重申他的同胞布封( Buffon)的名言:“风格乃是人本身。”   不过,卡缪在《反叛者》中追求的是一种“高贵的风格”,再说下去和中文 网上的现实相差太远,就此打住。我们还是来谈风格的另一面。“风格乃是人本 身”,往上再抽象一次,风格也可以说是文化本身。大陆当代文化有三大组成部 分:民间文化,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发而为 Posts,就有四大流派:图雅可以 代表民间口语;莲波是传统文化的诗词一路,舟子该是古文一路;外来影响的代 表则非嚎莫属。本人初上网时受过嚎总长提携,就投在他的旗下算了。图雅一派 的特点是语言鲜活;小麒麟说的文笔优美,本人不敢当,那是莲波一路的特色; 古文派的特长是气势雄浑;但是,要说思想深刻,嚎总这一拨当仁不让。   难免有人不服:凭什么说“思想深刻”是外来影响派的特权?不怕不识货, 就怕货比货,钱钟书算是大陆文化的顶尖人物了吧?你把他对风格的诠释和卡缪 的比较一下看。再不服,您读读敝人的文章。开门不见山,至少拐三、四个弯儿 才扯上正事,一篇读完,还让你摸不着脑袋。谁敢说不深刻? 〔95-07-05〕 ◆          秋 雨 文 章 亦 有 尘   余秋雨在《阳关雪》里提到的莱辛(Lessing, 1729-1781),是德国剧作家 和文艺评论家。他写过一本美学名著,《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这是 余秋雨的那句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的出处。拉 奥孔(Laocoon)是阿波罗神庙的祭司, 曾告诫特洛依人不要把木马抬进城。他 和他的两个儿子,因此被阿波罗派去的海蛇活活绞杀。收藏在梵帝冈博物馆的一 座著名的古希腊雕像,塑的就是他们的垂死挣扎。莱辛这本书,很早就有中译本 ,俺依稀记得,封面就是这座雕像。   余秋雨、李希凡、蓝翎、姚文元(不是俺爱把老余和他们列在一起,问题是 俺只知道这几位)等在沦陷初期读大学的那一代文人,当年有几路圣书。共产主 义革命倒尸谈文论艺的片言只语,象恩格斯说到巴尔扎克时讲的“典型环境中的 典型形象”之类,自然是第一路的。被列宁称之为“革命民主主义者”的俄国的 “别车杜”(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波罗留波夫),则是第二路。这可 以理解,当时,我们尊敬的郭老对比他大十二岁的斯大林是叫“我的生身的父亲 ”的。1954年,李希凡和蓝翎以“小人物”身分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 》时,学的就是杜波罗留波夫在《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中的架式。杜的文章评 的是俄国剧本《大雷雨》,在李、蓝看来,林妹妹比起《大雷雨》里背夫出走的 卡捷琳娜,又是大大地不如了,怎么都算不得“一线光明”。圣书的第三路,则 要数到被马恩称赞过的莱辛等人的作品。   余秋雨的文章写得好。可是,他的那一代文人,往往对诗词文赋很熟,却对 传统思想缺乏深刻的理解。读诗词而不懂思想,就像能欣赏花木的美却不管土壤 的重要。过日子、涂点东西自娱,这个自然无关紧要。要写《苏东坡突围》那样 的文章,问题就来了。如果只读过东坡的《前赤壁赋》或百多字的《承天寺夜游 记》,余的这篇文章,确实是足够地好。不过,余秋雨接受的如果是清末民初的 传统教育,读过“桐城余孽”的唐宋古文选本,读过东坡的国策奏摺,感想或许 就要不同。宋神宗变法是要富国强兵、收复燕云十六州。苏是旧党,他是坚决反 对兴兵伐辽的,奏摺里说的都是“修仁义而服远人”之类的迂儒酸话。据说毛泽 东很喜欢东坡的诗文,但他在批注《新唐书·马周传》时,则毫不客气地写道: “宋人万言书,如苏轼之流所为者,纸上空谈耳。”这一位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 读书时的语文老师,就是桐城弟子,他对东坡有更全面的了解。“乌台诗案”与 变法有关。余提到的御史舒□〔擅去手旁〕在劾奏苏轼时,列一条新法就举几句 老苏的“影射攻击”的诗。把这样一场毛主席一定定性为“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 主义”的路线斗争,完全说成是君子小人之争,未免把复杂的历史脸谱化了。   那一代文人也缺乏科学思考的习惯,毕竟没受过西方式的严格的学术训练。 比如在《愧对山西》中,余秋雨引了龚自珍的话说,〔根据户部赋税〕山西是“ 天下首富”,文章就由此做起。我们都知道,“富”的定义,是世界银行的专家 们吵吵嚷嚷的一个大课题。老余对此不加分析,是不够谨慎的。当时的户部是如 何征收赋税的?国人重籍贯,在外省挣的钱,上缴国库时是算在原籍的。因此, 说山西是“天下首富”,并不等于说大寨那样的地方在一百多年前生活可以与江 南比,而是说山西商人在外地发了财。这些钱是否回山西,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语言是交流思想的货币。对这一货币,是拿来就用,还是时不时地在阳光下查看 一下水纹,这是头脑是否科学的首要标志。   余秋雨的文章,我很喜欢。但是,象任何人一样,老余也有他的局限。俺好 像是第一个在诗网上贴他的文章的,自觉有责任讲一些叫好以外的话。 〔95-12-03〕 ◆          妾 身 元 是 分 明 月   据说,朱熹曾经倡导“〔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在本世纪 初期的新文化运动中,受尽了抨击。1918年7月,《新青年》出了一期宣扬 Individualism (通用译名“个人主义”在大陆已被共产党批倒批臭,本文将采 用“自我主义”的译法,表示强调的是建立独立的自我和发挥自我的潜能)的易 卜生专辑,轰动一时。男的读了,要做斯铎曼医生,为了说真话而不惜被全社会 唤作“国民公敌”;女的要学娜拉,走出“幸福”的家庭去实现她的自我价值。 对新一代的追求婚姻自由、个人幸福的青年男女来说,单凭这一句话,就足够把 朱老总绑上历史的耻辱柱。   在当时的激进气氛里,批判的武器终于导致武器的批判,随后是红色中国的 崛起。在社会主义条件下继续革命的中国人,发现身上穿了太多的洋布化纤,于 是又回到传统去重建“自我”。他们毫不吝惜地踩碎了外来的自我主义;不过, 却没有人敢为朱老总出头,时代毕竟不同了。“世态便如翻复雨”,“中华文明 ”可以重新高高捧起,“吃人的旧礼教”却仍是“吃人的旧礼教”,虽说在旧礼 教下中国成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   如今女权高涨,本人也不敢在这件事上为朱熹翻案。相反,我总觉得前人的 批判有小骂大帮忙、上纲太低的嫌疑。建立了中国哲学史上最严密的体系的朱夫 子,所看重的,难道仅仅是一个私人道德问题?   现在北美的教授,读古书时颇讲究语言解析。这套方法将我们从偏狭独断的 “常识”常规中解放出来,引导我们去探讨语言在不同层次的精微含义。如果我 们翻翻宋朝之前的古书,就会发现,“失节”,一般而言,指的是投降敌人,指 的是背弃旧主投靠新主。于是我们不禁要猜想,朱老总用“失节”两字,会不会 有些别的意思?   你当然可以说,朱熹用这两字是自然的,他认为男人是女人的主人嘛。但是 ,宋朝是娼妓空前活跃的时代,卖东西还有请妓女骑着高头大马做“公关”的, 只要有几个钱,谁不养三五个歌女?就算男女关系是主奴关系吧,也大可不必说 得如此严重,“失节”的女子,还不满街都是?我们要问的是,在表面的商业繁 荣的背后,南宋的子民们,是不是另有可能“失节”的大关键?   答案是显然的。南宋面临着金国的并吞,他们有一个战和降的问题。那么朱 熹的态度怎样?一般提到朱熹,说坏话的批判乃至痛骂,说好话的就谈哲学上的 贡献。坏也罢好也罢,都说得此人对国事似乎毫无知觉。其实,朱夫子是坚决抗 金的。曾有大臣提出和议,老总上书声称金人是不共戴天之仇,只有亟谋备战以 图报仇雪耻,岂有议和之理?这也是他闹到辞官的一个原因。朱熹晚年最大的遗 憾,是见不到恢复中原。老总的守节忠君——摩登的说法叫“爱国”——是不容 怀疑的。明白了这一点,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我们就该重新估价 一番了。   少年时读陆游的诗,读到“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觉得难以 理解。不能说朱熹的这位朋友不懂历史吧?陆游还编了一本《南唐书》呢。但是 ,首开在中原传子孙先例的“逆胡”,当数北魏的鲜卑拓跋氏,为什么陆游要说 是金国的女真族呢?难道,金人和以前的“逆胡”,在本质上有所不同?   黄仁宇先生在《中国大历史》中指出:辽、金两国,实际上已经是高度发展 了的农业社会,并不是忽来忽去的游牧民族,因此,他们具有与中国长期对抗的 经济实力。正是这种长期对抗,激起了宋代民族感情的高涨。鲁迅说汉唐时的人 “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将外来事物俘来就用。 而宋代的人,即使金国全盘仿效宋朝的制度,他们也决不会象韩愈在《原道》里 说的那样,认为只要尊从夏礼,夷人就可以算是夏人(汉人)了。他们仍然要坚 持“夷夏之防”,他们仍然有“为异族奴隶”的恐惧。   爱国的朱熹,当然要尽自己的力量避免这种命运。他的办法,是在南渡的颠 沛流离之后,重建宗法社会。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朱老总编过一本借前人( 主要是程颐)的口述说自己观点的《近思录》,试抄几段:     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须是明谱系,收世族,     立宗子法。谱者,氏族之册籍也;系者,宗派之联属也。……庶几人人     知尊祖敬宗,各有所统,而情意不至于涣散矣。     若立宗子法,则人知尊祖重本。人既重本,则朝廷之势自尊。     须是且如唐时故事,世族立宗庙院宇,以为栖神承祭之所。……夫有院     庙,则人心有归属而不散。     天道三月而一变,时既易而念其祖,亦人情也。故四时必祭。     凡人家法,须月为一会以合族。……每有族人远来,亦一为之。吉凶嫁     娶之类,更须相与为礼,使骨肉之意常相通。   很明显,朱熹的目的,是用重建宗法社会的手段,上尊朝廷,改变积弱之势 ;下立氏族,念念不忘自己的祖宗是汉人而不是“逆胡”,每一季合祭一次,以 宗族的凝聚力增强民众的抗敌之心。这大概也是吸取了历史的经验。“五胡乱华 ”时以宗族聚居的堡坞,为汉人保留了地方权利,成了以后起义和复兴的基地。   对这样一个以男性继承权为经、以血缘为纬的宗法社会来说,最要紧的是什 么事?是保持血统的纯洁。血统纯洁的首要保证是什么?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 只能是女人的贞操。而在强敌压境的时候,对女人贞操的最大威胁,则是胜方对 败方的无情蹂躏。   金国已是农业社会,得胜后,倒也不象从前的“逆胡”或蒙古兵那样把人杀 个干净。他们攻入汴京,押走王公舞女,但是并不屠城,反而留下个“大楚皇帝 ”张邦昌,让汉人自己管事。金人知道,向汉族农民征敛,在经济上比杀人合算 得多。但是,大规模的强奸,却是必然的,这历来是战争最丑恶的一面。战争, 是制造混血儿的最快速有效的机器。当陆游说“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 孙”时,潜意识里,他想说的,会不会是“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借着中原 妇人传子孙”?   金兵强奸后没有补上一刀,那么,这些倒霉的女人该怎么办呢?“饿死事小 ,失节事大”,在可能生下混血儿之前自己去死,以免给宗法社会带来无尽的困 扰?或许,这才是朱夫子的真意,也是当时的爱国者对她们的要求。   文天祥是大家都知道的,中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爱国者。他在遗作《指南后 录》里谈到,王清惠的《满江红》“中原传诵,惜末句少商量”。王清惠是南宋 的妃嫔(昭仪),被蒙古人掳掠北去,她在驿站的墙壁上题了一首《满江红》, 末句说:“若嫦娥于我肯从容,从圆缺。”文先生以为“嫦娥”是暗指蒙古王公 ,王清惠是在乞求,就要“失节”了,特意相劝以和诗一首。他的最后两韵说: “世态便如翻复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隋灭南陈 ,乐昌公主归隋将杨素所有,后来杨素将她还给前夫,这就是“破镜重圆”的故 事。文先生认为这样不够好,即使心系故夫,菱花(镜)也已经缺了。王清惠还 能怎么办?看来只剩一个死字了得。文大爱国者还怕人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在 序里再次点明:写这首词“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宋人陈师道(后山) 在《妾薄命》一诗里怎么讲?——“死者〔妾的主人〕如有知,杀身以相从”!   王清惠到北京后,出家做了道士,可见她的末句是随嫦娥独身之意,文先生 多紧张了。其实,王清惠前面已经说了,“曾记得,恩承雨露,玉阶金阙;名播 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如此思念旧主,岂是失节的模样?(请注意“ 雨露”的用法,难怪文工团的女战士一唱起“雨露滋润禾苗壮”,毛主席他老人 家就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看来,与其说理学家高举着“不准失节”的大旗压迫女人,还不如说是要她 们为“爱国”而守节。骂理学家、骂旧礼教,这容易;要在“爱国主义”的滔天 大浪前保持清醒的头脑,可就难了。象文天祥那样为南宋慷慨就义,也是人生至 难,他要别人去死,至少还言行一致。而最最容易的,就是自己吃饱穿暖却庄严 隆重地要女人去死。   抗日战争打了八年,都说有无数的中国女子被强奸。我们在小说电影里看到 ,那些“失节”的女子,不是事后被日本人用擦枪的通条捅入阴道;就是对爱人 说,“大春,你一定要替我报仇!”说完,女的跳了井,男的上山当八路。我们 的思想进步的作家、艺术家,为什么非要她们都去死?难道,在这无数的不幸女 子里,就不能有几个人活下来?如果问得更难堪一些,在这无数的中国女子里, 难道,就没有人生下几个中日混血的“孽种”?   日本、越南和南韩,都曾被美军留下的混血儿所困扰。一位日本著名侦探作 家写了本小说《人证》(同名电影在大陆放过),讲的就是一个混血儿从美国去 日本寻找母亲却被其母刺杀的悲剧。奇怪的是,在中国大陆,我们似乎从未受到 类似的困扰。是“失节”后的女子一概不饿而死,还是皇军的纪律太好?   前几年,曾有一位作家想困扰国人一次。他写了个中篇:一个皇军小队长发 觉一位中国姑娘极象他的死去的日本女友,就将她留在自己的卧室,没有让士兵 轮奸;后来他们就有了孩子;后来女人和孩子就留在中国吃苦。国人对这位作家 的回应是愤怒的批判。本人并不认为我们要象这位作家那样,去兽性中寻找人性 ,把皇军小队长对中国姑娘的“爱情”写得跟真的似的;但是,国人的愤怒,倒 是提醒了我们要检点一下人性中的兽性:我们会怎样对待这么一个“失节”了的 母亲和她的孩子?至少,孩子总是无辜的吧?   难道,在自己的土地上,这对母子所遭遇的只能是歧视和欺凌?难道,要让 他们幸福,作家只能说: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他们来到了美国;在迎风招展的 星条旗下,他们终于获得了做人的权利,找回了久违的自我。   下一回骂旧礼教欺压女人的时候,让我们想想自己心中的传统的阴影。 〔95-06-15,原载《新语丝》九五年六月号〕 ◆          又 话 巴 山 夜 雨 时   本人在第三十九期《枫华园》(94-11-20)上写了篇《译诗深浅入 时无》,谈论古诗英译的时态问题,并举了李商隐的七律《无题》(「凤尾香罗 薄几重」)作例子。文章里说道,“英语的时态概念帮助我们更清晰地理解”古 典诗词。其实,这个说法还可以扩展一下:英语的语法手段和表达方式有助于我 们更清晰地理解古典诗词。下面就是一个比较微妙的例子,仍然是李商隐,仍然 是选在《唐诗三百首》里的诗:       李商隐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遵照一般的理解,我们假设这首诗是寄给一位亲密的女性,很可能就是诗人 的妻子。都说李商隐的诗难懂,而这一首,或许可算是义山名篇中最浅显明白的 了。不过,真要写出它好在哪里,似乎又令人无从措手。称赞它浅显明白,当然 是对的;但是,李商隐的七言素以情韵深美、思致幽婉著称,难道说,这首《夜 雨寄北》的佳处就只是浅显明白?   一般的说法,要领会诗文的妙处,多读是不二法门。“范进中举”(《儒林 外史》第三回)的故事,大家耳熟能祥,不过我们大概都忘了提携范进的那位周 学台。周学台第一次读范进的卷子,也看不出有什么妙处。但是他存了“须要把 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的主意,“从头至尾,又看了一 遍,觉得有些意思”。待得阅毕闱场试卷,“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 叹息道:‘这样的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 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不是周学台读上三遍,范进哪有以后的前程?   那么我们也把《夜雨寄北》多读几遍?这倒也不一定。我们比前人另有方便 之处——如果第一遍看不出什么妙处,我们可以试着把它译成英文。要是自己译 不好,还可以找别人的。在两种语言的比较中,潜气暗线、微言大义或许就显示 出来了。当然,事情也可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有的文章,中文看上去很棒,一 译成英文,就发现缺少大量的连接成分,逻辑也对不准榫卯,整个儿 Fall Apart 。英语,相对地讲,是一种更严密的语言。   《夜雨寄北》看似浅显明白,但是一翻译就涉及时态和诗中成份的连接,这 首诗顿时就变得颇不简单。   我们先看北大英语系许渊冲教授的译文,特别要注意最后两句: (1) You ask me when I can come back but I don't know, The pools in western hills with autumn rain o'erflow. When by our window can we trim the wicks again And talk about this endless, dreary night of rain?   许先生漏译了一个字:「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却”。“却”在这里是再次 的意思,话本小说里常见的“却话”云云,就是表示继承上文将前事再申述一遍 。第一次和情人倾谈「巴山夜雨」是在这权作信件的诗里(第二句):请想像我 在这夜雨淅淅中的思念;再次和情人倾谈「巴山夜雨」则是在将来会面的时候: 让我详细告诉你这夜雨淅淅中的思念。许先生虽然用了 again,但或许是为了押 韵,而且他说的也是再剪蜡烛。   “却”字是否可以不译?愚意以为不然。这个字,就是古人说的“诗眼”, 它再次带出「巴山夜雨」,使《夜雨寄北》有了一种循环往复的咏叹之美,译文 不能忽略这个结构上的特点。   我们再看斯坦福大学刘若愚教授的译文: (2) You ask me the date of my return -- no date has been set. The night rain over the Pa Mountains swells the autumn pond. O when shall we together trim the candle by the west window, And talk about the time when the night rain fell on the Pa Mountains?   刘先生也没有明显地译出末句的那个“却”字。“却”的这种用法在现代汉 语里大概已经被淘汰,难怪翻译的人不加注意。但是刘先生显然很重视诗的结构 。“期”字两见,他的 date 也两见;「巴山夜雨」重复,他的 night rain 也 重复。我个人比较喜欢刘先生的译文,他保留了原诗的更多的韵味。但是最后- 句(十五音节)似乎太长,而且“却”字的强调仍告阙如。   怎样传达这个“却”字,充分译出李商隐的诗意,同时又不让英文句子长得 象散文呢?一种办法是“胆大妄为”一次,利用翻译的允许重新组合的特权,把 原诗的二、四两句直接联系起来。 (3) You ask me when to come back, but when I don't know. In this night of rain pools along Ba Ridge o'erflow. Oh, yet this night of rain is going to be the talk, If we should trim wicks together by the west window!   这里用 If we should 来表示“何当”。义山并不能肯定他们就一定能够再 次相见,特别是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义山在诗中表示的,只是一种悬想,所以 把它转译成一种强烈的愿望。英译(3)把第二句的“秋”字丢掉了,感觉上, 季节似乎并不那么重要,李商隐诗集中,因春雨而念家的也多的是。“秋”字丢 了不可惜,可惜的是「巴山夜雨时」的“时”局限成了 this night of rain 。 我的理解是原诗说的是相当一段时间,刘先生似乎也是这么考虑的。连绵的秋雨 已经引起了秋水的高涨,但是夜雨仍然下个不停,阻断了归家的水路,更增加了 今夜的压抑。这样解释更好一些。无奈忠肖自来难两全,要忠实于英语的习惯用 法,对中文就不可能过分逼真、纤毫毕肖。   英译(3)的好处是保持了原诗的一、二、四句押韵的韵律,不过更重要的 是把 this night of rain 推上了全诗的中心地位。倾谈巴山夜雨与共剪蜡烛之 间不再有那个 and,两者不再是并列关系;夜雨或雨夜也不再是见面时可能 talk about 的某个话题,它本身就是 The Talk !恕我自夸一下:这是扬弃了“形似 ”而升格为“神似”。   而更有意思的是,句子的次序这么一移动,诠释的重心似乎也移动了。英译 (1)和英译(2)基本上是从现在推想将来:将来咱俩要在西窗下一边剪着蜡 烛,一边谈论巴山的雨夜。这样的理解,强调的是现在:将来的会面,还有会面 时的温馨——看啊看啊总嫌看不够,已经几次剪去烛花,早已夜深了,还是毫无 睡意——只是反衬当前的寂寞雨夜所带来的难以忍受的分居的煎熬。英译(3) 更多的是从将来回溯今夜,似乎恍恍惚惚中两人的梦魂早已「执手相看泪眼,竟 无语凝噎」:当我们终于见面时,回想起从前分居时的煎熬,这倒也是一段动人 的回忆,更增添了相会的愉悦。这里强调的是将来:义山并不沉溺在今夜的孤苦 中不可自拔,相反,他试图把这一孤苦构筑为越过秋池、通向未来的幸福的桥梁。   尽管不知英语为何物,一些古人也得出了相似的理解。明人周□〔王廷〕说 ,“以今夜雨中愁思,冀为他日相逢话头,意调俱新。”桂馥在《札□〔幞换衣 旁〕》也说,“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意更深。”在《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 书出版社,1983年)里,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霍松林说得更明确:义山“盼 望在重聚的欢乐中追话今夜的一切,于是,未来的乐,自然反衬出今夜的苦;而 今夜的苦又成了未来剪烛夜话的材料,增添了重聚时的乐。”于是霍先生赞赏说 :“四句诗,明白如话,却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隽永,馀味无穷!” 这些都说得很好,看来搞中文的确实是比搞英文的理解得深刻。但是,他们的话 总给人以意会有馀而言传不足的印象,表达不如英译那么清楚。说句老实话,我 是在试过了翻译之后,才真正理解霍先生的评语的。   李商隐的这首七绝,经常被后代的诗人引用。或许正是因为缺少了翻译这样 一个有力的武器,以至一些以感情细腻著称的婉约词人,在应用这个典故时,都 失去了它的深度。周邦彦《荔枝香近》的末句说,「何日迎门,小栏朱笼报鹦鹉 ;共剪西窗蜜烛。」史达祖的《绮罗香·春雨》是咏雨而诗中无一“雨”字的名 作,他结之以「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两位的词句虽然很美,但是 那种“水精如意玉连环”(清人何焯对《夜雨寄北》的评语)般的在时间上循环 往复的韵味则消失殆尽。   但是周邦彦和史达祖又不约而同地保留了「共剪西窗烛」这个动作。在古代 社会,“剪烛”本该是女人的事,能够「共剪」,已是一份不寻常的情意。而所 谓「共剪」,想来不会是两把剪刀各持一付吧?当两人相望凝视、共同伸向那一 把剪刀时,手指的轻轻触摸,或许就激发了心灵的共振。有一次,与一位结婚甚 久的朋友和他的夫人吃饭。当夫人请他传过盐瓶时,我无意中见到朋友的手指在 她指上轻轻一捏,Instead of saying a casual 'Tahnk You',女人脸上漾起一 丝甜蜜的微笑。「何当共剪西窗烛」,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诗!义山的艺术技巧固 然高妙,但真正打动我们的,却还是这技巧背后的深沉到几近固执的情意。   一千余年悠悠而逝,生活有了难以辨识的进步,我们也早已不用蜡烛照明, 但是人的情感依旧,于是古的诗句也就常新。不管是共剪蜜烛还是互传盐瓶,如 果在相知多年之后,手指轻触时仍有一份震颤,那么,无论用何种语言何种时态 写来,说出的都是两个字——永恒。当李商隐用浅显明白的文字把这一份震颤织 入一首紧凑而又曲折的七绝时,他就造就了一篇一字一珠的天地间的至文。 〔95-07-10,原载《枫华园》第63期〕 ◆          把 酒 何 妨 听 渭 城   唐代诗人王维写了一首《渭城曲》,大概可算是最著名的送别诗。       渭城曲  〔唐〕王维     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邑加水旁〕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首诗,到了“由特殊材料做成的”(斯大林语)共产党人的手里,似乎成 了无病呻吟的“资产阶级情调”的典型。革命诗人郭小川在六十年代初写的《戈 壁行》,用《渭城曲》作引子,他说如今新疆的戈壁滩好得很,鲜花似锦,英雄 如云,上海、北京的未分配工作的失业青年快来吧。结尾更说:     说什么“劝君更进一杯酒”,     这样的毒酒何须饮,     且把它还给古诗人。     说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样的诗句何须吟,     且把它打入黄沙百丈深!   王维的这首诗,现在往往题作《渭城曲》,这大概是传唱时加上去的。它另 有一个标题是“送元二使安西”,这更符合唐诗取题的习惯。元二不知何人,不 过杜甫有《送元二适江左》,自注曰“元尝应孙吴科举……”,或许就是他。“ 安西”指安西都护府,府治在今新疆库车。库车在那里?库车在新疆西部,天山 南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缘,已经接近边境了。唐诗是很含蓄的。文化大革命 时林彪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别人一万句,唐诗一句还要顶毛泽东一万句。“西出 阳关无故人”,文字到此为止,但是言外之意呢?   西出阳关,离长安已经很远了,但也只是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你还要跋 涉三十来天呢。北面是雪山,南面是沙漠,一个朋友都见不到,你走去吧!   那么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呢?不能舒舒服服地呆在长安吗?王维有一首五律, 回答了这个问题。     送刘司直赴安西 〔唐〕王维     绝域阳关道,胡烟与塞尘。     三春时有雁,万里少人行。     苜蓿随天马,蒲桃逐汉臣。     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 那时还是盛唐民气昂扬的年代,为了汉家天威——“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 ,出阳关也就出阳关了。   安西四镇,北拒突厥,南胁吐藩,自击破东西突厥后设立,到唐德宗贞元年 间因无力经营而废,其中的恩恩怨怨,就是有唐一代开拓西部的外交史、军事史 。这里头绪太多,不说也罢。但是知道了这点背景,再参证以王维自己的诗,“ 西出阳关无故人”,说的就不单是离别的悲切,更是男子汉承担民族责任的悲壮 情怀。要是把《渭城曲》当作阻人出关的诗,那么这首诗的百分之九十五的言外 之意就都给砍掉了,一句只能顶毛泽东五百句了。   《新语丝》电子文库里存有余秋雨的《阳关雪》(意大利朱珠键入),我特 别欣赏下面这几句:     他〔王维〕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     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     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     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     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   一般说到王维,都认定他是田园诗人。其实那主要还是「晚年惟好静,万事 不关心」、信了佛以后的事。王先生年轻时可是一条任侠使气的汉子!「孰知不 向边庭死,纵死犹闻侠骨香。」看得出这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同一 个作者?或许想不到吧,「纵死犹闻侠骨香」,这句武侠小说里经常引用、连李 白都要“抄袭”(李的《侠客行》有「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之句)的诗, 居然是王维写的。   王维的边塞诗写得极豪壮。不用翻他的集子,从《唐诗三百首》选的一首《 老将行》里,就可以看出点端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这是 何等的气魄。余秋雨认为《渭城曲》咏的不是离别悲情,是相当有见地的。   《渭城曲》后来被人用滥,即使只是和妓女的一夜露水情,也要哭哭啼啼地 「一曲阳关,断肠声尽」。但这未必是王维的本意,更多的还是因为后人承受不 了唐代的开拓精神。正如余秋雨所言:“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 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   当然也有坦然喝下这一杯郭小川的所谓的“毒酒”的:       塞上曲  〔宋〕陆游     老矣犹思万里行,翩然上马试身轻。     玉关去路心如铁,把酒何妨听渭城。   本来嘛,黑面书生男子汉,既然出了阳关,就不必在乎是否生入汉关,甚至 马革裹尸而还,都是多此一举的壮举。「玉关去路心如铁,把酒何妨听渭城」?   涂改了历史的共产党人无法理解唐人为保卫西部边疆所作的艰苦努力,还是 我们这些在国外的人,多给我们祖宗一些应有的 credit 吧;同时,也在全球各 处,为中华民族多多开拓新的生存空间。 〔根据中文诗歌网的讨论改写,原载《新语丝》九六年一月号〕 ◆            还 笔 译 诗 债   本不是基督徒,圣诞节也谈不上是个 Holy Day ,还是趁有点空,还了俺欠 CCF的一笔译诗债吧。据说这诗要拿去误洋人子弟,因此要解释几句。   英译中,怕典故。比如 Audrey Hepburn 主演的 Roman Holiday,译成《罗 马假日》,看似不错,但原文里那种以别人痛苦为乐的意味则没有了。罗马人到 了假日,喜欢进城看斗角士搏杀猛兽,这个片名是有典故的。   中译英,典故更麻烦。李志绥的《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里,谈到老毛爱 用典故。他和苏联大使尤金谈中苏边界问题,引了清人张英的诗:“千里修书只 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张英的家人与邻 居争地界,写信给他,他以诗回信劝诫。家人接信,将墙基后撤三尺。邻居回礼 ,也撤三尺。这典故用得倒是地方,可惜人不对,结果翻译急得满头大汗,尤金 听得一头雾水。延安整风时,老毛谆谆教导知识分子要看对象说话,不可“对牛 弹琴”,失了革命宣传的功效。轮到他自己,见了洋牛就手指发痒,全然不管是 否会误了国家大事。   咱们身在海外,偶尔教点书,洋牛可以不管,洋妞的工作却总是要做的。要 她们上钩,至少深奥的典故要搬掉。偏偏李商隐又最爱用深奥的典故,为了让美 国大学生懂,没办法,俺也只能“另造场景”。译他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 风),俺着重在达意;“灵犀”、猜钩、“射覆”、“兰台”、“转蓬”之类的 典故,除了“灵犀”换成小爱神邱比特的“利箭”,其余一律扫除,全部改成通 俗的英语。   无题二首(选一) Untitiled   〔唐〕李商隐 by Li Shang-yin   昨夜星辰昨夜风, For the stars, for the wind, last night we met   画楼西畔桂堂东。 East of cassia hall, west of bower of art.   身无彩凤双飞翼, We have no wings to fly side by side. Yet   心有灵犀一点通。 One sharp arrow wounded yours and my heart.   隔座送钩春酒暖, Warmer than spring wine, you hint how to bet.   分曹射覆蜡灯红。 Burning like candle fire, I guessed truly smart.   嗟余听鼓应官去, Alas, called morning drums. Stumbling on street,   走马兰台类转蓬。 To duty at Royal Library, was this torn sheet.   这是《无题二首》中的第一首。牛顿·刘说这是女婿见丈人的诗,可能是受 了第二首的影响。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列仙传》云,萧史善吹箫,能致白鹄孔雀于庭,秦穆公以女弄玉妻焉,日教弄 玉作凤鸣,穆公又为之作凤台,后夫妻随凤凰飞去。因此第三句用的确是女婿见 丈人的典故。不过,前人多认为第一首和义山的婚姻毫无关系,如果不是另有寄 托,就纯是寄情之什。   本人是相信本行前辈爱因斯坦的话的——“简单是一种美”。有多种或多重 解释的地方,俺总是取最简单的。寄托的说法,咱不取,太烦。俺也不取那种时 态不同的说法:首联说的是昨晚的事,接着六句是今天的情与恨。俺取最简单的 :通篇是在回忆昨日夜间宴会上的艳遇。   少年时读唐诗,读到“心有灵犀一点通”,莫名其妙地感动了半天,觉得真 是好句。后来年岁略长,更兼挨了女大爷们无数巴掌,再读这一句,不由得怀疑 义山是否自作多情。不过就是在玩猜钩、射覆的游戏时,对方或许给了点暗示、 瞟了几个媚眼,哪有这么快就到了两心相通的地步?男人爱犯这病。女人稍假以 颜色,就头重脚轻神经错线,飘飘然做了石榴裙下入幕之宾。其实是他自以为做 了。   投美国大学生之好,多说几句,不过也该“色”可而止,就此打住。新的一 年里,祝各位有新的爱,特别是旧爱上长出的新爱。至于两心相通,还是要靠男 的多去理解女的,别尽等着“隔座送钩”的好事。 〔95-12-27〕 ◆      诗 词 文 本 中 的 多 义 与 潜 能            ——听叶嘉莹教授的一次演讲   叶嘉莹教授的大名,未到加拿大之前,就已如雷贯耳。她的《迦陵谈词》、 《迦陵谈诗》和别的一些著作,都是本人爱读的书。历代的诗评词论,精采之处 固然不少,但是以今天的受过西方科学训练的眼睛看来,未免太短太简,思想未 曾充分展开。就说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吧,他老先生自夸是“沧浪所谓兴趣, 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但是到底什么是“境界”?王国维并未给出清楚的界说。读完《人间词话》,仍 然朦胧不知何为“境界”者,只怕大有人在。要到叶先生的文章《对<人间词话 >中“境界”一词的义界的探讨》,从该词在佛经中的原义谈起,详加条分缕析 ,方才基本廓清疑云。   当然我们也不能苛求古人。李白说“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那是修辞上 的夸张手法。翻翻古人书,有几个真愿意捏着毛笔、悬着手腕,动不动就写万把 字的?从前跟村夫子学《孟子》,用的书是焦循的《孟子正义》,还未开读,就 被吓个半死。焦循的弟弟在序言中说,他的哥哥整理到半路,累病死了;焦循的 大儿子接着抄,将近完成,也累死了。一部书成,两代人死。古人写上一句“真 是大家笔法”,就算词话一条,我们也只能颔首以示理解了。   如今物质条件是好了,不过有的权威转向转得太快,不但跟洋人照搬物质条 件,连分析构件也全盘照搬,动不动就祭起国人闻所未闻的洋名词,依然是吓我 们个半死。好像也只有叶先生,仍在走传统诗词评论的思路,钩玄稽沉,把古人 的微言大义敷演为明察宏文。说叶嘉莹教授是把传统诗词评论导向现代化的第一 人,我看不算过誉。   叶先生的很让我佩服的另一点是,当中国大陆把吴文英等南宋婉约词人贬入 九地之下、甚至这股风也影响到海外时,叶先生予梦窗词以重新解读。她指出吴 文英是个非常感性化的词人,词中令前人困惑的时空错综可以理解为作者的“意 识流”。叶先生又上天入地搜清了梦窗词中不少典故的源流,从而令梦窗词重见 天日,同时也给出了一条评价姜夔、吴文英这一派词人的新思路。   如果说叶先生在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的工作是把传统诗词评 论导向现代化;那么她退休后的愿望就是要把中国诗词推向世界。叶先生捐出退 休金的一半作研究生奖学金,和南开大学合办了一个“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 这个名字常被人误读为“比较文学研究所”,叶先生自己的解释是:还是要以中 国文学为主,但是既然要走向世界,“比较”也是要的,要引入西方的分析方法。   这是叶先生的新方向了,这也体现在本文的题目里。题中的“文本”,就是 强调要以作品的文字本身为基准,这大概不是孟夫子所说的“知人论世”。题中 的“多义”,就是允许读者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反应,而不是单纯地强调作者 的原义;这就不完全是孟夫子所说的“以意逆志”了。将文本视为作者与读者间 互相生发运作的一个融变场所,这是西方现代文艺评论的准则。至于题中的“潜 能”,指的是让读者读出“多义”而生发感受的能力。而是否有这种能力,就可 以作为古人论而不辩的“真是大家笔法”的定义。   不过,叶先生引入这几个西洋名词,倒不是为了吓人,而是要解决古典文学 评论中一个存在已久的问题。词本是为歌姬酒女所写,最早的词,大概也像香港 流行歌曲一样,以国语衡量那些歌词,多半狗屁不通,听听却也可以。敦煌曲子 词里,似通非通的地方多了去。词开始流行的初期,想来文人并不把这一俗文化 形式当作严肃的创作。他志不在此,你又如何以意逆志?总不能像清朝的张惠言 那样胡乱穿凿吧?硬说欧阳修的“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暗示斥逐贤臣。因此,至 少在词评中,引入“多义”的概念、强调读者的感受,不失为一种欣赏的框架。   试看叶先生所举的比较有无读出“多义”的潜能的三个例子。在这里读者就 只能丧失一下了——听叶先生的标准北方话又夹着南方入声音的吟诵,也是一种 享受。 ◇   欧阳炯  南乡子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     客。 ◇   薛昭蕴  浣溪沙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佩鸣□〔王当〕。渚花汀草又芬芳。  不     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对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 ◇   欧阳修  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     丝争乱。  □〔鸡加水旁〕□〔敕鸟〕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     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第一首词,只是描写了一个江边的摆渡女的外貌,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 在渡口招呼客人。词中并无多少潜能。第二首就写得比较深刻了,不止是外貌, 写到了她的感情:她那微蹙的眉头(翠黛),并不是单纯为了注神遥望远处的山 峦,其实还是思念山那边的情郎。整个解释还是比较简单的,文本和读者间的互 相生发,仍然有限。第三首欧阳修的词,说的还是水边的女子,与第二首相比, 首句似乎差不多。但是,一放入传统文化的背景,比起“淘金”,“采莲”给读 者以远为丰富的联想。古诗十九首有诗云: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采莲”本身就有思念情人的含义。妙在作者又不说破,接上一句神来之笔,「 照影摘花花似面」——似乎这女孩自己都未意识到心中的那份情愫,只是在俯首 摘花时,忽然在水中见到了自己的脸庞,就在荷花之旁。秋日的荷花还有几日鲜 ?这如花美眷又能有几时长?于是「芳心只共丝争乱」。是风拂发丝?是断茎连 丝?是船边涟漪水丝?还是斩不断的情丝?还有,不要忘了,古典诗词里,“丝 ”是常常用作“思”的谐音的,比如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欧阳修另有 一首描写采莲女的《蝶恋花》说,“折得莲茎丝未放;莲断丝牵,特地成惆怅” ,因此「共丝争乱」的“丝”,在作者当为花茎外皮折断时的丝汁。但是,这一 次我们允许读者另有想像。   也有想像出格的。《草堂诗馀续集》引沈际飞语,“美人是花真身,「如丝 争乱」,吾恐为荡妇矣”,简直不知所云。   下阕仍然是含而不露地描写采莲女的心绪。在鸳鸯等水鸟嬉戏的滩头,已经 起了傍晚的薄雾。远处一片白,故曰“重”;近处尚能睹物,故曰“轻”。“雾 重烟轻”四字极妙,如水墨画般写出景深。“不见来时伴”,女孩子是最喜欢呼 朋引伴的,居然没有注意到同伴的离去,可见思绪之“乱”。雾里隐隐传来歌声 ,是谁的歌声,是谁的归棹?是采莲女,是她的伙伴,还是她所思念的人?这里 仍是多义,只是无论何义,江南岸已被烟雾般的一片离愁所笼罩。   第二首词写的是一个“含恨对斜阳”的静态的美人;第三首词写的却是一个 动态的过程:从嘻嘻哈哈结伙来采莲,到花红易落而自伤,再为莲断丝连而「共 丝争乱」,最后在晚风中划入离愁般的薄雾。读者可以把自己的想像,织入欧阳 修的意境,辅以浓淡不同的感受,甚至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这第三首词,就充 满了多义的潜能。   这也是欧阳修之所以为大家的一重理由,而欧阳炯和薛昭蕴就只能做《花间 集》里的小家。   可惜的是,叶嘉莹教授如今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大陆,像这样的演讲,就是我 们这些本地的 fan,一年也就听得一两次。不过,她在大陆的工作更有意义。除 了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外,叶先生另一倾注心血处,是为儿童选编古典文学读物 。第一本书明年就可出版,还配有诵读音带。传授古典文学,也要从儿童做起。   叶先生的工作决不容易。传统和“现代”如何相处,在大陆是一个远未解决 的问题。传统要争得一席地位,往往要做太多太多的让步。   叶先生在提到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的多义时,说是「生 别离」的“生”,读者可以理解为“活着”,也可以理解为“硬生生”。其实, 将“生”解为“勉强”、“硬生生”,至早也是宋代话本的事,汉代大概是没有 这种用法的。在我读过的叶先生的书中,从未见过允许读者如此望文生义的。或 许,为了让古典诗词走向世界,为了让现代人欣赏古典诗词,默认甚至正式承认 这种冲破历史制约的“多义”,也是一种无奈的让步? 〔95-10-07,原载《新语丝》九五年十月号〕 ◆         包 裹 人 心 的 “寒 网”                ·散宜生·   人有语言,是为万物之灵。语言使我们可以用概念思考,于是他人的经验可 以为我所用,于是野兽莫能撄人之锋。老虎固然凶猛,但是非洲老虎的吃人心得 不能传之于东北的老虎,反之亦然。而人却可以汇集五洲四海的打虎范例,于是 虎被人打到几近绝灭。于是地球上唯人独尊。语言对人的功效可谓大矣。   但是语言是否也有另一面呢?英国诗人罗勃特·葛瑞夫斯(Robert Graves 除诗名外,此公“家”衔甚多,不录)曾经将语言比作一道包裹人心的“寒网”: THE COOL WEB by Robert Graves Children are dumb to say how hot the day is, How hot the scent is of the summer rose, How dreadful the black wastes of evening sky, How dreadful the tall soldier drumming by. But we have speech, to chill the angry day, And speech, to dull the rose's cruel scent. We spell away the overhanging night, We spell away the soldiers and the fright. There's a cool web of language wind us in, Retreat from too much joy or too much fear: We grow sea-green at last and coldly die, In brininess and volubility. But if we let our tongues lose self-posession, Throw off language and its watery clasp Before our death, instead of when death comes, Facing the wild glare of the children's day, Facing the rose, the dark sky and the drums, We shall go mad no doubt and die that way.   语言这一道“寒网”,固然能保护我们,让我们的感情得以宣泄,不被过分 的喜悦或过分的悲苦压倒;同时,却也减弱我们感觉的强度,阻碍我们探索自己 感情的深度,甚至在死前都不让我们疯狂一下——难道我们就不能重新面对孩提 时代的狂野的注视,重新感受热烈的玫瑰(嗅觉)、黑暗的天空(视觉)和颤栗 的鼓声(听觉)?   这并不是诗人才有的怪诞想法。与异性谈到兴起,任谁都会有“恨不得把心 掏出来”的感觉。并不是真要割开胸膛殉情,但是此时此刻,我们确实是想割开 这一层包裹人心的“寒网”。我们确实感到,再多说也是废话,与其讲一箩对玫 瑰的赞美,还不如象无知的孩子那样,真要喜欢,就把玫瑰紧紧搂在怀里。   不过,确实只有怪诞的诗人才会认真寻找根源深长的单词,企图回溯那简单 而又强烈的感情上的原始时代。非扬总是想,“祖先开始进化出语言的时候,那 百十来个词可能是什么?用这些词汇写诗,总该够喽;用别的词写诗,不是卖弄 ,大概就是无能。”其实,英国的一些农夫,平常只用六、七百个单词,就靠了 have, make 这些“万能动词”, 也能对付过日子。这是刚到美国时,说起学英 文的苦,一位洋女孩告诉我的。听了有点不信,不禁要试一下。咱们的文化是吃 吃喝喝的文化,于是先问,“水烧开了怎么说?”人家想都没想:The water is done。我顿时愣住。大学四年,从通用英语学到专业英语,“水煮开了”、“水 在冒蒸气泡泡”、“水的温度是沸点”、“水处在气液相变的临界状态”……汉 语都拗口,俺英语也说得句句顺溜,却不知道还有这么简单的说法。下面的切肉 炒菜也不用问了。Meat is done, vegetable is done, dinner time. 还有什么 可问的?   照这么说,英语三星期就能学会,大不了去乡村和那些农夫们同住几日。这 话听来诱人,但问题就出在这“大不了”三个字上。农夫们之所以能靠着平淡无 奇的简单英语过日子,根本原因是他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平淡无奇地简单。如果你 对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向往,同住几天不过是猎奇或屈尊纡贵,他们的 语言对你又能有多少用处?   要是我们学农夫,只喝白开水,water is done ,确实是够用了。但是,如 果我们象故事(《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的王安石和苏东坡那样, 要拿白定窑的碗,投一撮阳羡茶,要用银铫汲水来煮,待水微沸气泡如蟹眼般大 小,急取起倾入,然后品茶时还要拐弯抹角地斗知识、斗才气……“水处在气液 相变的临界状态”这样的话,也就难免要用上一用。   甚至喝白开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日本的茶道,深受禅宗的影响,禅宗是不 立文字的,茶道的要义也并不在于煮法的繁复或茶具的讲究。只是喝茶之前,要 盘腿静想半天:“主人享我清茶一杯,这份情义,何等可喜。尽了这一杯后,下 次重品,却不知又在何时,他日即得重品,彼茶已非此茶矣,思念及此,又令人 何等可悲……”禅了半天,虽然没说一个字,但脑袋里转的,却全是语言的复杂 概念。   日本的茶道,努力要回归自然,却因了种种回归自然的礼仪,而永远成不了 自然。它只能 MEAN 却不能 BE 。祥子说他的“原素主义”的一条要点是“抓住 一个个人真实拥有的东西,任何东西,深入进去,用最平淡无奇的语法,心想口 出,直指人心。”其实,这“抓住……深入……直指……”的过程,也只是一种 试图回归自然的文学礼仪吧。   于是更怪诞的诗人干脆远离现代文明,“深入”简单的生活。顾城戮妻自杀 ,使人往往把他的迁居毛利人荒岛、靠养鸡谋生的举动视作“发神经”。其实顾 城夫妇当年的勇气还是很令人佩服的。王安忆曾去荒岛拜访过他们。记得她在文 章里说到,顾城夫妇买来的洋鸡,几十代都是挤在笼子里吃流动槽的食物,一旦 出了笼子,站都站不稳,食物撒在眼前,都不知去啄。顾城夫妇只能一人扶着鸡 ,一人把食物放在一块木板上,摇晃木板模仿流动槽的传动,才骗得洋鸡啄上几 口。克服了多少困难,他们才和洋鸡一起,从“后现代”逐步退入“中世纪”。 可惜的是顾城脑袋里七情六欲还是太多,以至身死名灭,为天下笑。   倒还是葛老先生葛瑞夫斯,住上了西班牙的一个地中海小岛,老婆不去,他 不管;情人住了几年,弃他而去,他也不管。他只是感受着当地沸腾的拉丁血液 ,全心全意地礼赞他的“白衣仙子”(葛先生相信各民族的宗教、神话的初始崇 拜对象都是一位神化了的女性,他名之曰 White Goddess),写下了被评论家们 称之为“本世纪英语文学的最优美的爱情诗”。   我们如今在滚滚红尘中或随波逐流或追名逐利。要是书房没有计算机客房没 有电视机,只怕也要象顾城夫妇的洋鸡那样,站都站不稳。如果搀扶我们的不幸 是个未开化的袒胸美女,只怕是除了昏厥外,不知如何是好。回复到裹上“寒网 ”之前的自然“赤心”,我们是不成的。我们能干的,还是多做做文字游戏,把 这“寒网”修修补补,加点小花什么的。   余光中曾说,他“尝试把中国的文字压缩、捶扁、拉长、磨利,把它拆开又 并拢,折来且叠去,为了试验它的速度、密度和弹性”,他要在“中国文字的风 火炉里,炼出一颗丹来。”一般的人,手里没这把力量,当然不能要求这么高。 少说一点陈词滥调,已是上上大吉,已算是挣开了一点 its watery clasp 。   多次在中文网上见到文学女青年说人“玉树临风”。其实今人有几个知道“ 玉树临风”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听了,根本就没有具体的印象。何不来点新的 ,何不说点更形象的?比如,“茫茫雪野上的一株白桦树”。   古典音乐发烧友可能会说:“这话也不是新的。”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 奏曲用了一支乌克兰民歌的曲调,那歌名就叫《雪野上的一株小白桦》。不过, 这正是我要说的:如今四海一家,天涯比邻,要真想不出新的,就去洋人那里偷 吧。比起前人,我们少了一点死守旧网的理由。   何况大部分中国人想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支乌克兰民歌。就算是知之甚详的 古典音乐发烧友,读到“茫茫雪野上的一株白桦树”,耳边马上响起柴老的第一 钢琴协奏曲那动人心弦的首段——“今夜我们相爱”,岂不比含含糊糊的“玉树 临风”好得多?   只是这相爱大概还不是两颗割开了“寒网”的心的滴血相撞。 〔95-11-27,原载《橄榄树》九五年第十期〕 ※※※※※※※※※※※※※※※※※※※※※※※※※※※※※※※※※※※ ※                                 ※ ※ 夜雨集: 文学编                        ※ ※ 联系邮址:Sanyee_Tang@mindlink.bc.ca              ※ ※ 作者简介:散宜生,本西周人氏。闻海外有民主自由乐境,欣然东渡, ※ ※ 择土枫叶之国,结庐夜雨之都,并改号世界公民。碌碌谋食之馀,恒读 ※ ※ 中文古典以明德,通览洋码新潮而益智。有客问志,笑而不语,惟指楹 ※ ※ 上长联:                            ※ ※ I would have written of me on my stone ※ ※ I had a lover's quarrel with the world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