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入 ≡ 时 ≡ 集 ≡≡≡        ※ ※                                 ※ ※              ·散宜生·              ※ ※                                 ※ ※         -- 文学编  1994 --         ※ ※                                 ※ ※※※※※※※※※※※※※※※※※※※※※※※※※※※※※※※※※※※                  ※ 浣溪沙·致燕妮          ※       自 序 鹧鸪天·为《新语丝》校毕梦冉随笔集※ 浣溪沙·甲戍中秋有感       ※   这是敝人的1994年中文网帖 广场上的妹妹           ※ 子汇编。对兄弟自身而言,比较有新 名山和小镇            ※ 意的是几篇与翻译有关的文章,以前 苦日子里的甜食          ※ 没写过这类题材。因此,借谈论古诗 长袍梦              ※ 时态的引文,取名《入时集》(参见 葡萄酒美译诗难          ※ 《译诗深浅入时无》一文)。 自爱斯文更爱天          ※ 译诗深浅入时无          ※   最后,向督促我编成这本文集的 兵车辘辘动三秦          ※ 网友致以诚挚的谢意! 胸前豆蔻终虚设          ※ 穆旦:值得一读          ※ ——散宜生 95-04-29                  ※ ※※※※※※※※※※※※※※※※※※※※※※※※※※※※※※※※※※※ ◆   浣溪沙 致燕妮  A Love Poem to Jenny by Karl Marx     漫漫人间女子多, There are actually many females in the world,     时时亦有美娇娥。 And some of them are beautiful.     如斯颜面若谁何? But where could I find again a face     欲忆平生君似镜: Whose every feature, even every wrinckle     一梭日月一纹波。 Is a reminder of my life     重情蜜意可追摹。 The greatest and sweetest memories? 【自注】 马克思的情诗原载《纽约时报》星期日增刊,94/02/13(情人节前夕 ),在一篇介绍作家 Richard Zacks 的新书的文章中: History Laid Bare: Love, Sex and Perversity -- from the Ancient Etruscans to Warren G. Harding 〔94-02-17〕 ◆   鹧鸪天  为《新语丝》校毕梦冉随笔集     越女无端谪夜郎,红楼梦冷写彷徨。     笔沾西子彩云水,调寄南洋清月光。     披白发,笑荒唐,赶车人世镜边藏。     眼中卷曲心中事,且付通明小绿窗。 【自注】 越女:梦冉本杭州人。 谪夜郎:用李白“谪仙”、“流放夜郎”两典。家乡本是天堂,如今居住在天南 小地方。 红楼梦冷:有文曰,“《红楼》的悲切在表面上循序渐进,含蓄忍耐,直到悲剧 精髓。梦冉常感到透骨的寒。” 彩云:有文曰,“临别那一片纯碧,我挥挥手,放回袖中携带多年的云彩。” 披白发:自记曰,“现居海岛,披白发三千丈。” 赶车人世镜边藏:有文曰,“反观摩天大厦卷曲在车前玻璃镜里。” 绿窗:有文曰,“在窗前层次分明的绿色山坡上,他们〔一群白鸟〕飞行的姿式 和我童年时在阳台上看到的一样”;“更近的绿色山坡在风里慌慌地飞扬着梦的 翅,却只是恍惚地飘着风的痕迹。”只要心地清朗,人生何处没有绿色? 〔94-08-07〕 ◆   浣溪沙  甲戍中秋有感     独有嫦娥拓昊疆。     今宵万古唤雄强。     人间汉子为何忙?     廿五风流无再赏,     百多IQ哭专长。     一洲男寡斗孤孀。 【自注】 廿五风流:今年是人类首次登月二十五周年。 百多IQ:I,上声;Q,入声。美国有习惯说法,you don't have to be a rocket scientist to ... 可见高智商者与宇航科学家等价。 【后记】 美国前总统里根曾把太空称为“美国最后的新边疆”。二十五年前, 在参考消息上读到美国宇航员登陆月球的消息,心里十分激动。当时见不到西方 的书,被苏联称为“人类宇航之父”的齐奥尔科夫斯基的科普作品,倒还是看过 的。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身在北美后,却发现这个民族早已没有了肯 尼迪时代的豪情。当地下还有 homeless 时,为什么要化那么多钱把人送到天上 去?这理由似乎充足得无可反驳。不过,美国有调查资料表明,中学生的成绩与 社会对宇航的热情成正比。贫民窟、甚至富民庐,对一个孩子,能激发多少想象 力?而对科技的兴趣,在少年时代没有养成,今后就很难再培养了。当前美国仍 在大幅度地削砍科技经费,裁减研究人员。同时各级学校的质量也江河日下。一 般人津津乐道的是 divorce, sexual abuse, date rape, and so on。后人追溯 历史,是否会认为,当美国这个驳杂的移民社会不再有可以凝聚全民想像力的外 部“新边疆”、大家转而凸显内部的各种利益集团的相异之处时,就是这个伟大 国家衰落的开始? 〔94-09-19〕 ◆           广 场 上 的 妹 妹   夜雨淅淅。   我看着手中的一点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几次都似乎要熄灭了,一拔腰,又 燃旺了。手背染上点点烛泪。   加拿大人是热爱自由的,驶过的车子,为我们鸣着喇叭。   心中一片茫然。   五年前,心中有一片希望。   连一位远避政治的朋友,也是从未有过的激动。问他为什么。   “我的妹妹在广场绝食!”   突然眼睛一阵酸痛。我握着他的手,“我的妹妹也在广场绝食!”   不知他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从此以后,电视上见到那些带着稚气的面孔,总觉得,其中有我的妹妹。   虽然,并没有具体的眉目。直到那一夜。   枪声响了。   一个身量高高、面目姣好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屏幕中央。奔跑,但不惊慌。 惊慌的是我。“把它拉掉!”我叫着,指着她头上的一朵又白又大的蝴蝶结。   这就是我妹妹!她穿着黑色的外套,这我放心。可是,黑夜中那朵又白又大 的蝴蝶结!   中国的孩子,太老实了,没有一点应付恶性事变的起码知识。   她的手,不是曲臂握拳前后摆动,而是像鸭掌划水,典型的不好好上体育课 的大陆女孩子的跑步姿势。你能跑过横飞的子弹吗?   摄像机转向别处,她跑出了我的视线。   愿你安全,愿你安全!   或许你能平安到家,或许。但是,枪声在响,子弹在飞,倒在长安街上的, 一定有我的妹妹。   当人用血肉在百分之几秒的时间内截停一颗子弹的时候,方寸之间,忍受着 20公斤的冲力。   妹妹借着这股冲力,最後一次地扭转她那细巧的颈子,扬起一头瀑布似的黑 发。   纯洁的水,瀑布般地流过黑色的大理石碑面。美国民权运动纪念碑,阿拉巴 马,蒙哥马利市。   “我们决不满足,直到公正和正义如瀑布泻下。”碑面上,是马丁·路德· 金的誓言。   这是一个华裔女子的设计。   “我们决不满足,直到公正和正义如瀑布泻下。”我轻轻地念着,把手中的 蜡烛竖在领馆前的地上,献给我的尚未相识就已天人永隔的妹妹。 〔1994年6月4日深夜于温哥华〕 ◆            名 山 和 小 镇   大陆人大概都知道庐山,由于它的秀丽景色,或许也由于它和毛泽东的要命 的政策的牵联——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于1959年在庐山召开。这次会议批 斗了彭德怀,随后导致了中国历史上最可怕的饥荒。   很少有人知道星子。其实,远在庐山成名之前,这个平静地躺在庐山南麓和 鄱阳湖西岸之间的小镇,就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战略重地。   星子的古名是柴桑。这个名字是不是令你想起了什么?对了,《三国》里面 提到过。在“统一”的伟大旗帜下,曹操挥剑直指东吴。为活命而投降还是为荣 誉而战斗?吴人面临着困难的选择。吴主孙权拿不定主意,他派了个信使去问周 瑜。当时周瑜在哪儿?周瑜就在柴桑训练水师,准备与曹操决一死战。   这样就开始了那场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战争——赤壁大战。东吴的胜 利,为刘备赢得了建立蜀国的时机。这又很快地导致了历史上的另一场著名战争 ——吴蜀彝陵之战。刘备失败,白帝城黯然托孤。当然,战争越著名,死的人也 越多。   当我在74年路过星子的时候,周瑜的点将台依然蹲在镇外,在湖上吹来的 寒风中抖索。为这个小镇的丰富的历史所吸引,我决定在星子留几天,听听当地 的传说。   “朱元璋和陈友谅的大战,有什么故事传下来呀?这是为明王朝奠基的决定 性的战斗。你知道,杀人杀的是那么惨烈,一个官员穿了朱元璋的衣服跳到湖里 ,让老朱可以趁机逃走。”回答我的是沉默。“怎么可能?安徽中国人(朱)和 湖北中国人(陈),在江西中国人的土地上,操着不同的方言,互相残杀了几个 月。怎么可能就这么忘掉?”回答我的还是沉默。   朱陈间的大战或许是隔得太远了,那么一百年前的事呢?“太平军和曾国藩 的大战,有什么故事传下来呀?这是保卫天京(南京)的决定性的战斗。你知道 ,杀人杀的是那么惨烈,曾国藩在绝望之中投湖自杀,亏得部下救了他。”回答 我的又是沉默。“怎么可能?广西中国人(太平军)和湖南中国人(曾),在江 西中国人的土地上,操着不同的方言,互相残杀了几个月。怎么可能就这么忘掉 ?”沉默,回答我的还是沉默。   一个在文革中发配来的北京大学生叹了一口气,反问我:“现在谁还管那些 闲事?”他当然是对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轰轰烈烈闹了八年。路边的墙上,在伟 大领袖毛主席的肖像旁,画着猪、鸡和农具等,下面是相应的单字。镇上哪个好 心人想让新生的文盲们至少认几个常用字。当时,这份好心也是非常罕见的。那 些沉在鄱阳湖底的历史,当然只能让它们烂掉了。   我坐船离开星子。只有在鄱阳湖上,你才能理解,为什么骚人墨客如此称赞 庐山的五老峰。别的山峰都是褐色的,只有五老峰是晶莹莹的蓝色。这是你身在 庐山之中所无法看到的。船在碧波中轻柔摇摆,望着辐射着永恒的宁静的五老峰 ,我的心融化了。   数年后,电影《庐山恋》风靡大陆。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女儿到庐山游玩,爱 上了一个也在休假的共产党将军的儿子……中共的电影说教接着会怎么拍,相信 你可以猜到。女主角张瑜,归国有功,荣膺百花奖影后。电影中同时也展示了庐 山的许多风景名胜,虽然其中并没有我所喜欢的五老峰——要从鄱阳湖上望去。 有不少年,牯岭顶上的庐山剧院每天都放这部片子。游客们欣赏着爱情魔术如何 “统一”了两位敌对了几十年的将军;至于那些在“统一”的伟大旗号下战死在 鄱阳湖的无名士兵,或许只有见够了这类厮杀的五老峰,还在沉思他们的命运。 〔译自五年前贴在SCC的文章,原载《新语丝》九四年九月号〕 ◆          苦 日 子 里 的 甜 食   中文诗网上一伙人谈吃谈喝,令俺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腐儒好生惭愧。 知道的就是家里的咸菜泡饭,只好在图书馆刨点资料,编一段助兴。俺下面写的 ,请大伙作小说读,就像对安蓓大姐的书(《叫父亲太沉重》)。你可以批评俺 写得不好,但是不要问是真的还是假的。谁真要问,俺也决不回答。   杭州的“宋嫂鱼羹”,听梦冉说了多次,心里那个懊恼!二十年前,咱去杭 州就像去老舅家似的,却从未见过宋嫂,更不要说尝她的鱼羹。看来这位宋嫂不 是地主婆就是资本家的少奶奶,俺在杭州时,她准是罚在哪个街道持着大扫把“ 为人民服务”。   话说当年,俺跟着人在南方四省从事无证砍伐国有林木的买卖。“盗亦有道 ”,集体的、私人的,咱不动,要吃就吃国家这个社会主义大老板的。扛一根二 百斤的杉木,走四十里山路从岭上下来,这活,除非实在没人手,倒也轮不到俺 黑面书生。原木出山溪,泛小河,汇到了紧要的水道处,比方说,到了兰溪,要 领取公文出关过卡的时候,就要看兄弟显身手了:在肥皂上刻个图章什么的,就 像“面人张”捏小面人儿,一折一线见功夫。那时的肥皂,造的时候不放多少油 脂,硬得像石头,不但能刻图章,盖印时还敲得嘣嘣响。盖完了,裹进衣服扔给 头儿的大闺女,就听她唱着山歌,在落日的余辉里,把“革命的印把子”溶进了 碧清的兰溪水。   批罢公文,放筏的弟兄沿江而下,头儿带俺乘车直奔杭州城,先去打点一番 。干咱这一行的,就像来了老朋友的女人,身上多少带点不干不净的东西。检查 站,避过一个是一个。所以咱点的总是从金华往杭州拉石灰的大篷车。把女士让 进驾驶室,男的则很有骑士风度地闪入后包厢。后包厢内满装石灰,这种车,就 连山里的老乡都不愿搭,除非是家人生重病要送省城,救命如救火,挑不得。真 要被检查站拦下,这就是咱们混关的理由。不过,这种车,也没人愿查,一般总 是远远地挥挥手,就让它带着漫天的白灰疾驰而去。   到了杭州西郊的工厂区,已是六、七小时之外。虽说拿褂子严严地包着头, 一个钟点还换一个口罩,仍然是眼睛、嘴皮烧得生疼。最难受的是鼻子,燥热直 坠心肺。浑身干得要冒火,但是汗毛孔都让石灰给堵了,人白毛毛的一片,那火 气只能在体内循环。肚子饿,小事一桩,受不了的是渴。到这份上,抢了个水龙 头把脑袋猛浇一阵后,你最想吃什么?   “冰淇淋!”说的是不错,俺到北美后,冰箱里从未断过那玩艺,实验室回 来挖一碗,饥渴双解。不过,那时只有上海的冷饮还地道。北京人吹得天花乱坠 的“老莫”(莫斯科餐厅),卖的冰砖总觉得是白菜梆子碾的。至于各地的红红 绿绿的冰棍,味道就像洗笔水,刚从穿着绿军装的红太阳宝象上刷下来,吃着更 上火。好,那你吃什么?   老秤四两,一毛钱一陶罐的酒酿。摆摊的大婶把陶罐从井里吊起,笑盈盈地 递在俺手上。呷一口,透心地凉。拿起插在里面的青花瓷匙,狼吞虎咽往嘴里扒 。软软的米粒儿,一进嘴巴就化了,带着凉意咕噜咕噜地滚向胃底。舒一口长气 ,让这凉意挟着一点酒气从燥热的鼻孔徐徐吐出,心中竟有一缕生离鬼门关的大 难不死的得意。摆摊的大婶怜爱地说,“慢慢吃,慢慢吃,酒酿多着呢。”那就 再来一罐。两罐半斤米,连水该有两斤多,这才拍拍肚子,感到脚下踏的是实地 了。冰淇淋是好东西,可哪能和这酒酿比?不错,冰淇淋双解饥渴,但是,它能 给人那种暂忘却世间烟火事的微醺么?   这酒酿,热闹街道的国营商店是找不到的,得找躲在小巷里的小贩——割而 不绝的“资本主义尾巴”们。咱们现在就在小巷闲逛。清了火,该找地方睡觉了 。小旅馆不是不能去,但是半夜的检查毕竟烦人,还不如去找被查封的道观僧寺 。有没有见过电影里特种部队翻木墙障碍?人在墙前一蹦,双手搭在墙头,左脚 猛蹬墙壁,右腿一跨上墙,一纵,人就过去了。没人给兄弟按过秒表,自我估计 ,有十来米助跑,五秒钟之内,可以飘到墙的那边。俺胜过特种部队的绝招是在 助跑的最后一步踢掉鞋子,粉墙上不留一个脚印儿。   开门放别人进屋,到后院的井边舒舒服服地盥洗一番,晾起衣服,在出家人 的宝地一觉睡过,咱们也转胎成了正人君子,天不亮就溜出门去办正事。杭州毕 竟是人文荟萃、山水毓秀之地,老说些逾墙钻穴的勾当,像话吗?   其实,附庸风雅的事,俺从来不落人后。干完正事,静静地坐在浙江图书馆 里,一本本地方志,俺看得好仔细。看书也是要证明的。“兹有x县委宣传部x xx同志,因评法〔家〕批儒〔家〕的斗争的需要,前往你馆借阅有关书籍,请 大力协助为荷。此致革命的敬礼。”弄张这样的证明不难,难的是找到的资料没 法请馆员复制:俺要的是名山大川的游览图,而不是地方上的大儒如何办学、如 何筹款建桥、灾年如何发粜的“反动”事迹。于是只能拿一张半透明的纸覆在上 面,慢慢地自己描下来。这是有中国特色的地图,人的观察点不断地移动,一座 名山,画完了南面接着画西面,再北面和东面,如山水长轴逐幅排开。你要看惯 了地理课上的地图,准被这种古图搞得晕头转向。俺也头晕,俺也知道实地考察 时,十有八九对不起来,但是除此之外,哪里去找南北雁荡,或是缙云山、鼎湖 峰的图?何况方志里还有神话掌故和历代文人的诗赋题词,一旦路过时,也是有 助于游兴的。   描图描得眼花了,就上西湖走走。那种印有西湖全图的折扇,俺少说也买过 二十把。去得最多的是孤山的西泠印社。别处的印章店尽放些拙劣的毛〔泽东〕 大字仿制品,只有杭州,算是尼克松访华后的唯一的对外开放的旅游城市,西泠 印社居然还挂有吴昌硕的真迹。俺边看边感叹:好刀法啊好刀法,就是兄弟用不 上。   午饭照例是瞎混一顿,晚饭是要正经吃的。头儿他们喜欢大鱼大肉,俺总是 逛到八、九点钟,然后去延安路上的宁波汤团店,还常常带上头儿的闺女。馆子 里的顾客,多是夫妇或恋人,带着孩子的也不少。这在当时,可称希罕。到上海 瞧瞧,比如说南京路上的饭店,坐的尽是冲着提篮桥监狱来的外地“专案组”人 员。提篮桥关着不少名角儿,汪精卫的夫人陈璧君之类。看到“专案组”人员那 种自以为掌握着重大机密的既志得意满又悄声低气的半神半鬼的模样,胃口已经 倒了一半。苏州也被称为“天堂”,但是天一黑,公园关门,就无处可去,大家 坐屋里听评弹。杭州是沾了西湖的光,在这里,你尽可在垂柳下缓步赏月,半圈 走过,再来吃些点心。杭州很令人喜爱的一点就是当地人的这种生活情趣。在这 样的家庭气氛中,与亲如姐妹的女孩坐在一起,浪子心中渐渐浮起久违了的故乡 的温馨。   故乡也包汤团。但不是宁波式的小汤团,也不一定用水磨粉,馅子也没有那 么甜。并不是不会作,而是没有宁波人的耐心。包团子的水磨粉,要在吃的前一 天磨好。俺刚比磨子高时,就喜欢站在旁边,把浸了好几天的糯米一匙一匙地放 入石磨中央的小洞,看俺奶奶辘辘地转着小石磨,听俺奶奶悠悠地讲杜十娘怒沉 百宝箱的故事。粉磨好后,要放在布袋里,吊起来漉一夜的水。宁波汤团是否爽 口,关键是粉的干湿。是否好吃就要看馅子了。黄豆沙,赤豆沙,都要和水磨得 细细的,常常要磨两次,磨后滤干,再放糖放油炒过。除了春节偶尔做一次,平 时谁有这工夫?革命、生产忙着呢。本人当时已是有家归不得,奶奶也早已魂归 黄土,春节时一家子围着圆桌吃汤团的情景,只能在这店里望着汤水慢慢地回忆 了。氤氲中似乎看到一点什么,耳旁却响起咝咝的抽气声——头儿的闺女一口咬 上去,被馅汁烫着了。看着她的窘相,不由大笑,又压下了眼角刚冒起的一丝酸 楚。   说实话,俺并不觉得这家店的水准很高,但是国营饭店的人有几个真心干活 ?大致还过得去,也就相当不错了。   酒酿,汤团,说的都是甜食,你大概能猜到俺嗜甜。其实,杭州最甜的,还 不是这两样。第一次去杭州时,在西湖边的一家商店发现了一样从未见过的东西 :深红色的一块块的薄片,镶嵌着油黄或金紫的山核桃肉。山核桃是俺的最爱, 管它的,买一斤试试。一咬,哇,原来深红色的是甜甜的饴糖片,不知放了什么 配料,怎么会这么脆。这脆又不同于山核桃的烤熟了的香脆,很快变为糯和沾。 于是软软硬硬,甜甜脆脆,牙齿也爱,舌头也爱,都觉得好吃极了。要说俺也有 生活的哲学,那就是宁愿今天吃得肚子痛、不管明天肚子饿得痛。一斤下肚,带 着满嘴馀香,转身就向来路上走,发誓要把兜里的钱如数换糖。却没找到那家店 ,迷失了。手里干捏着一个没有店名和产品名的黄纸口袋,连这糖的名字都无从 知道。   我这么说,年纪小的听了可能不信:“买东西时没看?乍能不知道名字?” 你以为是北美的超级市场,丹麦蛋糕、瑞士巧克力,一样样写得清清楚楚?那时 节,除了上海那种跟着洋人操练过的地方,你到处都可以在堂皇的面子后面看到 摆地摊的底子:货品乱堆在一百年没擦过的玻璃柜里,或许有个价目,却没有名 牌。要买,就手指着说:“来二斤这个。”俺吃完了都不知道名字,有什么稀奇?   从此以后,回回到杭州,回回像觅女朋友似的找这玩艺,回回是多情公子空 牵念。偏偏头儿的闺女爱提这一壶:“哟,看今天这气色,拣到山核桃饴糖了? ”“嗨,山核桃都出口换医疗仪器了,你还想吃?敬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吧。”   后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解放。俺也真的 转胎上了大学。在一个暑假里,俺又一次来到杭州,与心中人作画中游。在湖心 的小瀛洲拍了照,一面推敲着她要俺作的提照的诗句,一面漫步走进岛上的茶厅 。咦,蓦然回首,那糖却在,柜角悄悄处!像变心的男人逃离老婆奔向情妇似地 扑过去。“来二斤这个”,俺说话时声音都在抖。   还是那种没有店名和产品名的黄纸口袋。两人一人一袋,边吃边聊。却觉得 味也不过如此,远不及身边人儿的话儿甜。而且,急着给她讲解俺的寻找的悲歌 ,又忘了打听这糖的名字。   看来,俺是真的长大了,嗜甜食的日子,是只应该作为回忆的。 〔94-10-18,原载《新语丝》九五年三月号〕 ◆              长 袍 梦   话说两年前,美国大地上刮起一股锄“汉奸”的红色风暴,爱国斗士们怕人 拿了绿卡变作爱国斗士与他们抢生意,在大陆留学生保护案上大作文章。兄弟自 幼胆小,见了女同学都不敢回嘴,还敢和爱国斗士斗吗?听说加拿大人最爱和平 ,还是逃加拿大去吧,这绿卡俺也不要了,俺的名额就送给哪位爱国斗士算了。   于是,在一个清凉的秋日,俺把全部家当塞进小车,哼着“革命青年志在四 方”的雄伟战歌,直闯枫叶之国。一路顺利,过了西雅图,却在山上陷入突如其 来的大风雪。眼看就要冻僵,情急之下,本能地掏出几张十元廿元的 green back ,紧紧攥在手中,顿时一股暖流从手心流到心窝,就像握着毛主席他老人家温暖 的大手,浑身上下都沐浴在美元的伟大光辉里,眼前金光万道,冰雪消融,大地 回春,人立刻就活了。一声吆喝把车子推上路面,破冰碾雪,终于在半夜赶到海 关。本已略带疲倦,关员的第一个问题却把俺问乐了。   “你为什么来 Vancouver?”   “Honcouver 香港人多呗。俺要做一身长袍马褂。想了二十年了!”   接着就是一番冗长的对长袍马褂的描述。二十分钟后,我看着仍然是大眼瞪 小眼的关员,突然灵光一闪,“你知道,就是电影 The Last Emperor 里面皇帝 穿的!”关员恍然大悟,上上下下把俺仔细看了几遍,这一付落魄不羁的样子, 大概是有点像好莱坞的明星——明日之星。大笑声中,他挥挥手就让俺过去了; 还得提醒他,过关物品清单上,漏记了俺的小车。   为这事,不管是洋人同事还是老中朋友,没把俺少埋怨:加拿大税重,小车 比美国贵四五千块钱;哪有你那么傻的?进来的人可以免税带一部,你要没登记 ,我出钱,你过境买辆新的,差额咱俩的 half half。   埋怨是他人的,俺的心思才不在这上面。一安顿下来,立即去唐人街找裁缝 店。裁缝店倒是不少,一家家问下来,别说做长袍马褂,连做旗袍的都没有。那 个失望啊,咱这十来年的“腐儒”就被人白叫了?咱二十年前的遗憾,就永远弥 补不了?整天在马路上车来车去的,要有个风云不测,俺这堂堂的中国人,标准 照上竟是西装领带?   或许有读者会说,那就自己做嘛。这事倒也不那么容易。   中学时,因为对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理解与老毛的解释(《在延安 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不同,大伙说要批斗。那边革命锣鼓已经轰轰烈烈地敲 起来了,这边几个糊高帽子的傻小子,笨手笨脚地弄不成个样子。有这等在女同 学面前英勇就义的机会,俺可等不及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拿起硬板纸 ,剪了七、八个扇形,三下五除二,就糊成一顶瓜皮小帽。俏同桌看了直笑,问 这算什么玩艺?俺得意地说,高帽子上写的话再凶,下了台,大伙转眼忘得一干 二净;俺这帽子可是敝人的阶级本质的集中体现,适用于社会主义社会这一很长 的历史阶段。“走吧走吧,开会去。”在女同学的吃吃笑声中,俺爬上用课桌临 时搭起的“认罪台”,跟着大伙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唐xx! ”“唐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一下台,人人都夸俺表现不错,有接受改造 的样子;美中不足的是,按照革命电影的传统造型,俺这小地主还少一身长袍马 褂。   其实,不要说长袍马褂,连俺亲手做的瓜皮小帽,俺都没戴上几天。学校要 排大型雕塑剧《收租院》,把俺的小帽没收了让账房先生用。幸亏俺校在市里的 革命文艺汇演时得了奖,兄弟还有一点安慰,私心里也感到与有荣焉。   从此对裁衣有了一点兴趣。文革时读书很轻松,不用死钻难题,大家找三大 革命实践所提出的实际问题。别的同学研究怎样从猪的身长腰围估算它的出肉率 ,在纸上过过馋瘾;兄弟则偷偷地比划长袍马褂的图样。当然,更多的是比划裙 子和女装。这是俺的原子弹一级的秘密,不过现在可以说了。当时初生牛犊不怕 虎,根本不把裁衣当回事。不就是个数学问题吗?怎样的平面图形可以围成怎样 的立体图形,说白了就这么一句话。人说袖片难划,那是你没知识,不就是个圆 柱面斜着砍一刀?展开是一条COS曲线嘛,严格的数学证明,从头写到尾,也 要不了几分钟。俏同桌说买不到中意的裙子,俺胸脯一拍:咱给你裁!   大概也只有这种中学年龄的女孩,才会在看你证明了那条COS曲线后,向 母亲骗了布票让你做试验。俺采用的是类似地图学的 mapping,就是在身上瞄定 几个点,然后根据它们之间的距离和角度,把它们搬到平面上的相应位置。好在 帮农民伯伯丈量土地的时候咱俩也是同一组的,相互配合默契,一下午就完工了 。可惜做得太贴身,俏同桌不敢穿上街,只有在放学送她回家时,短暂地让俺欣 赏一下。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咱俩所用的办法,在原则上,也是美国名牌服装 师的绝技。不过,老美大方,任是你顶尖的女星,进了那号服装店,照样剥得光 光地让人量。俏同桌换衣服时,俺当然是乖乖地把眼蒙在墙上。也算得不一般的 交情,依然痛失裁制胸罩的机会。那时戴胸罩,十足 exotic 加 erotic ,女生 还都是紧身小褂,夏天在家里还有穿肚兜的。   裁缝烹饪的书,不久就解禁了,有一段时间这类书还非常流行。人们革命也 干够了。俺也翻过几页裁缝书,总觉得有几个样片在数学上讲不通。心灵手巧的 二姐从四川回家探亲,厚厚脸皮提出来请教。二姐笑得前仰后合,不明白她的书 呆子弟弟怎么会有这种兴趣,却还是详详细细地解说了一番。原来缝纫时大有讲 究:布是有伸缩性的,有的地方缝时要用力拉一点出来,有的地方却要撮一点进 去,衣服合身与否,并不百分之一百地由剪裁决定。这下彻底打碎了俺的自做长 袍马褂的迷梦,缝纫机上的手势可不是纸上比划得来的;顺带也减轻了一点痛失 裁制胸罩机会的痛,凭俏同桌当年的手艺,咱俩还真不一定做得好。   但是俺仍然有请人做一身长袍马褂的梦。只是这样的裁缝在哪里呢?看来总 得是三十年代就拜师的,现在要有七、八十岁了。在一次宴会上,偶然发现邻座 的一个看似八十来岁的老头,端起酒杯时,中指总要下意识地碰一下杯底。这不 是裁缝熨衣时试试熨斗温度的职业性动作吗?赶紧移樽就教。果然是裁缝,而且 昔日还是名裁缝,却是个做旗袍的。也好,听他吹吹旗袍。酒光润着浊眼,老人 侃侃而谈。据他讲,台北有一家叫作“汉唐服饰”的成衣店,是专为达官贵人的 太太小姐做旗袍的。这旗袍的花样可多了。量几个尺寸容易,难的是相人。有背 骨微驼的,有臀肉略坠的,裁时都要有所改动,缝时的轻重也稍有不同。俺一面 点头一面思忖,要说缝,咱不行;至于裁,只要女同胞大方一点,我看也不难。 于是问他生意怎样,看看能不能也开个旗袍店,创造些一亲香泽的机会。老人的 眼光暗淡下来,“从前还不错,这几年,全靠日本人捧场。”一说起日本人,老 裁缝兴致勃勃。“你知道不,日本王妃的旗袍都是咱店里缝的!”那旗袍,说出 来绝了,浑身上下看不出一条线缝!硬是把最细的丝线劈成三股,手工一针一针 缝起来的。老裁缝的眼睛都缝坏了。最妙的是,旗袍的边叉里面有暗褶,密密地 缀着合欢如意纹。站立时,边叉加了重量,显得稳重端庄;走动时,图案忽隐忽 现,体现着东方女性的含蓄的美感。兄弟自认对俗文化还有所了解,也在故宫见 过清代传下来的真正的满人旗袍,这样美的旗袍,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就是听着 也心醉,不由得斟酒举杯,与老裁缝共仰一大白。   只是,找见了这样的专做传统服装的老裁缝后,兄弟的长袍梦,似乎更是渺 茫而毫无着落了。 〔94-10-25,原载《新语丝》九五年七月号〕 ◆          葡 萄 酒 美 译 诗 难   台湾的金石堂在附近(以汽车距离衡量)新开了个门市部,买中文书方便了 不少。趁着星期天去逛一圈,欣喜地发现,书的品种比唐人街的主售香港流行杂 志的小书店丰富多了。秉着“古典看中文,新潮学英语”的读书原则,本人最感 兴趣的,自然是那两架子的古典书籍。扫描之下,略为失望。煌煌两架子,一半 是“诗经新译”、“唐诗赏析”之类的“翻译作品”。是不是大陆的古诗今译风 也刮到了台湾?或者这股风本来就是从台湾刮过去的?   古诗今译,对提高古典文化的知名度,固然极有帮助。但是,读者从中能获 得多少艺术享受,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译诗之难,难于上青天。人们往往 以为难就难在如何保持原诗的韵味,其实,韵味是溶化在原诗的文字里的,根本 就是另一种文字所传递不了的;能比较准确地说出原诗的涵义,就已经是上好的 译文了。正是这最基本的一条,前人所说的翻译三原则“信达雅”的第一条的“ 信”,就不是今天的一些缺乏文史知识的所谓译诗者所能胜任的。   正好最近看到过一首被“译苑同人”倍加赞扬、称之为“传神严谨”的译诗 ——诗人绿原翻译的王翰的《凉州词》(原载大陆出版的《唐诗今译集》),印 象正新鲜,就以此作为大陆古诗今译的标杆,来比照一下台湾的今译水准。唐诗 选家很少有遗漏这首《凉州词》的,把架上的唐诗今译书籍拿出来一翻:该严谨 的地方,他们似乎比绿原传神;该传神的地方,他们又比绿原严谨。   我们且来看一看绿原的“可以说是几乎同原作一样精彩”的译文:     酒,酒,葡萄酒!        王翰 凉州词     杯,杯,夜光杯!     杯满酒香让人饮个醉!      葡萄美酒月光杯,     饮呀,饮个醉——        欲饮琵琶马上催。     管它马上琵琶狂拨把人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要催你尽催,想醉我且醉!    古来征战几人回?     醉了醉了我且枕戈睡。     醉睡沙场,谁解个中味?     古来征夫战士几个活着回?   绿原的文笔自由奔放,说它是再创作,当之无愧。但是要说“传神严谨”, 疑问就来了。最大的疑问是,原文哪里有“要催你尽催,想醉我且醉”的含意?   原诗说,刚要喝酒,琵琶就奏起来了。琵琶为何要奏?同时代的诗人王昌龄 有一首《从军行》,回答了这个问题。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弹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军中的琵琶是邀人跳舞的,这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诗中的人有没有去跳呢 ?看来是去了,一个军人,大概不会有绿原那种现代诗人的“要催你尽催,想醉 我且醉”、在在处处要表现得与众不同的酸劲。军队里容不得这号人。即使你宁 愿喝酒,到舞场边去,手持酒杯,脚奏舞拍,为同袍们鼓鼓劲,高潮处猛嚎几声 ,再仰头痛饮,这一番热闹,比起有酒无乐的干饮,岂不是更有滋味?「欲饮琵 琶马上催」,实际上是歌舞酒筵的景象。何况葡萄酒和夜光杯都不是当时的日用 之物,夜光杯不谈了,就是葡萄,比王翰稍后的李颀还说,「年年战骨埋荒外, 空见葡萄入汉家」,那也是用性命换来的。因此这更像是卢纶的《塞下曲》中的 庆功宴会:     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但是,琵琶弹拨的,毕竟是撩乱边愁,跳累了,醉晕了,一丝乡情袭上心头 ,横跌在地,倒头就睡。「醉卧沙场君莫笑」,这说话的人自己大概也在笑:我 为什么要在乎,「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实际上是相当豪放的境界。刘逸生在《 唐诗小札》中说得极好:“整首诗的基本情调是昂扬向上的,是充满对军中生活 的幻想的。……而「醉卧沙场」,也不是战士觉得有家归不得而借酒浇愁。诗人 写下这两句话,其实是壮语,说它是悲壮也无不可。而悲壮却不是消沉伤感的反 面。它不是什么嗟叹,也并非无可奈何的谐谑。中唐诗人戴叔伦有两句诗:「愿 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写战士们忠勇的气概,自然很明白;而「古 来征战几人回」,也同样是这个意思,不过用笔曲折了一些,并且带些悲壮的情 调。”   绿原其实还是聪明的,加油添酱还有个限度。台湾的个别译者,大概是在歌 舞升平中待久了,过分为古人担忧,居然说琵琶是催人出发去打仗。在这个严谨 的地方,他们也未免过于“传神”了一点,唐人作品中,哪有把琵琶作鼓角用的 例子?   美国诗人 Witter Bynner,和一位华人文学教授合作,化了十年时间,将《 唐诗三百首》在1929年第一次全部译成英文。这两位教授的文学水平,显然 比一般的今译者要高。对这首《凉州词》,他们的译文是: They sing, they drain their cups of jade, They strum on horseback their guitars. ... Why laugh when they fall asleep drunk on the sand? How many soldiers ever come home? 上来就添加了“他们歌唱”,这一句很巧妙。《凉州词》本来是写了给军士们唱 的,译者把它化暗为明,同时又借此规定了原诗的基本情调。动词 strum(漫不 经心地弹奏乐器)准确地摹写了当时的气氛,也避过了那个难译的“催”字。与 绿原相反,英译者几乎是只减不加。这种不妨称之为 Keep the Barebone 的翻 译手法,用在英译,可以接受,反正读者是了解多过欣赏。但是,如果用在今译 ,或许就会过于“严谨”,而错失了必须“传神”之处。   绿原译文的第一句就是个严谨而不传神的例子。“酒,酒,葡萄酒”,绝对 地正确,绝对地严谨,难道这么简单的句子也有传神的问题?翻翻清代人注的唐 诗集,他们在这里一定引用《史记》和《十洲记》中关于大宛葡萄和西域玉杯的 记载,以表明这酒和杯都是异域殊方的珍品。译成白话后,读者见到的不再是古 典文字,连带地也失去了从古典文字到它的历史内容的联想,要保持原诗中那种 对军中生活的幻想,和通过这幻想传达的大唐初年的那种昂扬向上的基本情调, 我们或许应该在文字上不“严谨”一次:     酒,酒,大宛的美酒!     杯,杯,西域的玉杯! 如果还是直说「葡萄酒」、「夜光杯」,在只能读今译的古诗爱好者的心里,会 不会下意识地把诗里的「葡萄酒」认作了今天街角小杂货店里的随手可买的葡萄 酒?   你要不以为然,不妨欣赏一段金庸的妙文。在《笑傲江湖》第十四章“论杯 ”里,黄河老祖之一的祖千秋教令狐冲如何匹配酒具时说:“至于饮葡萄酒嘛, 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月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 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子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月光杯之 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金大侠的中华文化功底众所周知,他的想像力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可惜百密 一疏,将此时的葡萄酒误认作了彼时的葡萄酒。据明人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说 ,“蒲陶酒西域有之,前代时有贡献,及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蒲陶实于苑中种之 ,并得其酒法,遂造酒成绿色,芳香酷烈,长安始识其味。”出生在西域又好饮 的李白,以大江为酒,「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发醅」,可作唐时葡萄酒 为绿色的另一证。由此可见,王翰笔下的壮士们,所喝的并不是今天通常所说的 红色的葡萄酒。   曾见洋人说中国人野蛮,以吃人为荣,岳飞的名句也是证据之一。要是他看 过《笑傲江湖》,就会知道,一切都是翻译惹的祸。所谓的「匈奴血」,只是带 有中国特色的葡萄酒而已。国人节俭,拿了人家的方子,把榨汁酿酒改成连皮带 肉一起蒸,弄得酒色鲜红如血。至于「胡虏肉」,则大概是一种从西方传来的面 包吧。 〔94-05-30,原载《未名》第三期〕 ◆          自 爱 斯 文 更 爱 天         ——沃尔特·萨维奇·兰德的一首诗的翻译   流览璜鑫兄收集的诗歌目录,发现有兰德(Walter Savage Landor)的《题 七十五岁生日》,调过来一看,内有刘元的一篇介绍兰德的很好的文章,还附有 四个不同的译本①。   兰德的诗是传世之作,不必我多言,一读就知道。 On His Seventy Fifth Birthday 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 nature, art;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可是,越是好的诗,越是难译,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先看两位专业译者的版本 。我不能肯定他们有多么专业,不过,既然出版,说是专业的,大概还不至于造 成冤假错案。 (1)   七十五岁生日作  鲍屡平译②     我没跟谁争,因为无人值得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爱艺术;     我烘暖双手对着生命之火;       它快熄灭了,我就准备离去。 (2)   终曲  孙梁译③     与世无争兮性本狷介。     钟情自然兮游心艺苑;     生命之火兮暖我心田,     爝火熄兮羽化而归天。   两个版本都不能令人满意。“因为无人值得我”是鲁迅式的硬译。“羽化而 归天”使我想起民初翻译大家林纾的故事。洋人生气了走路,他老先生译成“拂 袖而去”。雅则雅矣,只是大不列颠的子民不穿咱祖宗的大袖宽袍,奈何?   相比之下,网上的两个业余版本好得远了。 (3)   七十五岁生日作  刘元译     吾生信无争,孰值余与搏?     造化吾所钟,次而乐艺苑;     吾已暖双手,向此生之火;     此焰日衰微,吾今归亦安。 (4)   七十五岁生日作  图雅译     我不肖于相搏,盖因无人值得     情钟于自然,再其次,艺术     而双手温暖于生命之火     火衰时,我亦垂暮    两位的译文在字面上都相当忠实于原文,不像孙梁的“与世无争”或“暖我 心田”,纯是译者的胡乱发挥。刘元用五言两句对原诗五步抑扬格的一行,理论 上说起来,十个汉字配英文十个音节,应该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但在实际上,用 平仄配人家的轻重音步是极端困难的事,如果不是绝对不可能的话,刘元也没有 尝试着去做。而且五言的古味太重,不易容纳“生之火”之类的新词,拿来译诗 ,往往流于半文不白,反不如图雅的白话干脆。图雅的译文,如果把“我亦垂暮 ”改为“我亦离去”,即已圆满完成林纾提出的“信达雅”翻译三字经中的“信 ”和“达”。只是在那“雅”字上,或许还可斟酌。   原诗上来就是 I,英文中的 I do something 有强调的意思,指导你写履历 表的书往往会说,在叙述工作经验的时候要多用这种正面的、强调的句型,不要 用被动语态。I 是太容易翻译了,一读之下,先入为主,这个“我……”的说法 就刻印在心里。但是,译成中文后,这层强调的意味却失落了,要忠实地传达原 意,恐怕不能对原文太忠实。   感谢刘元提供了兰德的简短生平,使我们知道兰德曾是个浪漫的辉格党人。 “在牛津时曾枪击一名托利党学生的窗户,于是被遣退。”“他在得到遗产后曾 自己出资为西班牙组织一个军团抵抗拿破仑皇帝。……兰德后来的破产与此难说 没有关系。”我们还知道他同当时很多文人——如湖畔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关系恶劣,“他们说他讽刺他们,说他讽刺各种人,还说他乱 讽刺。”兰德显然不是“与世无争”或“吾生信无争”的人,只是到了七十五岁 的高龄,昔日的敌人大半已归黄土,自己的社会地位也早已确立,回顾往事,他 可以带着胜利者的傲气宣称: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怎样在汉语中译出这股傲气?倒是译得最烂的孙梁给了我们一点启发:去掉 那个“我”字,在中文里,既没有理解的困难也没有语法的问题。再用上李商隐 在五律《蝉》(「本以高难饱」)里的那种以虚字带起的技巧,或许可以造成语 意前移、凌空劈出的气势。而且兰德首句的两个 none 和 strive, strife 之间 的对应,大概是怎么都译不出来的,把原句嚼熟了重新组合,只要是上纲上线奉 承他老人家,就不应以叛徒论处。   本着这样的想法,我试着用七绝的形式来译这首诗。并不是说我能比图雅译 得更好,我只是把它作为一种文字上的挑战。从前的人以诗词唱和锻炼文字能力 ;现在的人乐了呼口号悲了骂娘,和起来太容易。幸好如今四海一家、夷文通行 ,译诗可以一锤子敲打两付口舌,弥补唱和之不足。于是信步闲庭,轻吟秋月, 消化了一顿晚饭,凑得四句如下:     本无才俊可相难 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自爱斯文更爱天 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 Nature, Art;     真火曾撩双手暖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火衰我亦辞人间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按理说,「恨无才俊可相难,独爱斯文更爱天」,气势更强一些,但是离英 文的字面含义也远一些,所以还是用了现在的译句。用“难”而不用“搏”“斗 ”之类的字,是因为兰德是诗人,虽然政治热情很高,他和人闹别扭,我猜主要 还是文人相轻,是相薄相难的笔墨官司而不是性命相搏的刀枪决斗。现在老了, 兰德不再觉得那种吵闹很有趣,所以说「本无才俊」——本来就不值得去批评鄙 薄那些人。用了「才俊」两字,是否过份抬举了兰德的论敌?或许未必。Strive with本有和重量级对手相争之意,比如有一句英语俗话说,You cannot strive with the Pope in Rome ,所以「才俊」乃是顺着他老人家的意思来的。倒是“ 与世无争”的说法,在英语相当于 resign from the society,兰德大概还没有 (或许也不愿)修炼到这种境界。   第三句的「真火」的“真”字,借用道家的真君、真宰、真官和三昧真火的 那个“真”,即是超越生命形体的、与天道合一的那部分,庄子所说的非其形也 、使其形者也(不是外形而是主宰外形的)的“养生主”。这是不是又一个“拂 袖而去”的笑话?自以为不是。这里的意思确实是相通的。原诗绘出一幅感人的 图景:春夏季节,诗人大概在欣赏大自然;到了英格兰的寒冬,他笔游于艺苑之 中,手指僵硬了,在炉火上烤一烤,接着再写。诗人笔下所写的,就是他的生命 之火。而当他写尽了生命之火(兰德用的是过去式,warm'd),天下无人值得驳 难的时候,他也不妨微笑着离别人间。如果要通俗,可以用「双手暖烘生命火」 的译法(为了押韵,第一句相应地改为「可相薄」)。但是,「真火曾撩」比「 双手暖烘」带有更强劲的生命冲动,可以更好地表达生命之火、写作和辞别人间 的联系。   其实这一句本来是「真火传红双手暖」,现在按祥子的意见改成「真火曾撩 双手暖」。祥子指出:兰德诗中前三句为过去时,是诗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末 句为现在时,是七十五岁的当时境况;译文最好能鲜明地表达出时态的差别。不 过,考虑到中文的时态是隐性的,是潜伏在上下文之中的,译文仅在第三句点明 时态。“曾”字实际上隐括了前两句的时态,也反衬出最后一句是「曾撩」之后 的现在的事。下一个“撩”字,试图较为动态地描写火与手的互动,不知是否可 以体现一点梦冉的“〔诗中〕双手是……灵知的触角”的说法。本文承蒙祥子、 梦冉提出宝贵意见,特此致谢。   最后谈一下押韵。第一句的“难”读去声,和第三句的“暖”押韵。诗词里 平声和仄声算不同的韵,因此译诗保存了兰德的 abab 韵律。但是平声韵和 仄声韵的主韵母相同,读起来也符合汉语的习惯,虽然我的译诗并没有严格地遵 照古韵。   这样我就提供了第五个译本。不同的译本可以有千千万,对一般的小布尔乔 亚,相信是图雅的译文比较合适;至于懂英文的,还是以看原作为上,本文一开 始就说兰德的诗是传世之作,而且又明白易懂。那么,我战胜了这种文字上的挑 战,又有什么满足呢?当我成功地把一首英文诗翻译成中文古典形式时,我常常 会不由地感到 This Is a Small World。原来,在各民族的心灵深处,就像「真 火」和 the Fire of Life 一样,毕竟还是相似的多。 ① Please ftp ifcss.org/china-studies/huangxin-collection. ② 《金果小枝》,华宇清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哈尔滨。 ③ 《英美名诗一百首》,孙梁编,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商务印书馆香港分   馆,1987年,北京。 〔94-10-20,原载《枫华园》第三十六期〕 ◆          译 诗 深 浅 入 时 无            ——李商隐的一首律诗的翻译   在第三十六期《枫华园》上写了篇《自爱斯文更爱天》,说的是沃尔特·萨 维奇·兰德的一首诗的翻译。谈到祥子提出的时态问题时,笔者曾说,“中文的 时态是隐性的,是潜伏在上下文之中的。”当时由于篇幅所限,未能对这句话作 进一步的说明。网共中央的前辈在创建中文网上一片江山时,制定了“学术问题 不留漏洞”的规矩。今天,趁着老编要稿的机会,把这个“入时”的问题反个方 向再谈一下,即是从古诗英译看时态的对应。   说“中文〔古诗〕的时态是隐性的”,当然不是说古诗里就不会明确指示时 态。比如,收在《唐诗三百首》里的下面这首七绝:       朱庆馀  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第一句「昨夜」点明过去时,第二句「待晓」点明将来时;两句前後一拦,最后 一联不是现在时也难。但是,在更多的时候,古诗中的时态,不是象英语那样通 过语法手段(动词的过去时、将来时等)明白地表示出来,而是留给读者自己去 意会。我们来看《唐诗三百首》里的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      李商隐  无题(二首选一)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都说李商隐的无题诗难懂,其实,难懂的是其中的寄托,至于字面意思,一 般还是清楚的。当然,“诗无达诂”,何况李商隐的无题诗又以歧义繁多而著称 。有鉴于此,即使是字面意思,笔者也采取理工科的假说判据:第一要没有内在 矛盾;第二要能比别的说法解释更多的事实;第三应该简要明了。三条的重要性 也是按这次序排列。在这样的指导原则下,我们不妨一联一联地分析一下义山的 诗句,看看都是些什么时态。   首联说一个女子在秋日的夜半缝制帐幕。「凤尾香罗」是织有凤尾图案的绸 缎。现在的注解、今译之类的书,往往把这“帐”或明或暗地说成是床帐,这是 不对的。唐人用的床帐是方的,不应该是「圆顶」。宋人程大昌的《演繁露》说 :“唐人婚礼多用百子帐,……卷柳为圈,以相联锁,百开百阖。……其张弛既 成,大抵如今尖顶圆亭子,而用青毡通冒四方上下,便于移置耳。”这里讲的青 毡(碧文)覆盖的尖顶圆亭(圆顶),就是古代的“青庐”,是树在女家门外, 结婚时让男家迎娶新娘的地方。《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被家人逼迫改嫁, 在迎亲的前夕,「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她被热热闹闹地送入青庐。夜深 人静后,兰芝「举身赴清池」,留下一段千古传奇。《孔雀东南飞》里也可以找 到方床帐的证据:「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与义山同时的温庭筠,还在七 律《偶游》中如此描写睡美人的闺房:「红珠斗帐樱桃熟,金尾屏风孔雀开。」 可见状如复斗的方帐沿用甚久。   “青庐”这种婚前礼仪似乎有点奇怪。不过,在老共架着他们“从原始社会 一步跨入社会主义天堂”之前,西南的少数民族却颇为普遍地保留着更原始的“ 青庐”风俗。某些部落的瑶族女子,成年后就住进大门口的一间孤立小室,在外 墙打一个小洞,晚上在洞口与求婚的男子谈情说爱;黎族女子到十四、五岁,在 家旁盖一座只能睡觉的“隆闺”,与中意的男子共宿;壮族曾有“入寮”的习惯 ,待婚女子与准丈夫住在娘家寨子外的临时茅棚,经过一两年的考验,彻底满意 了,才跟着丈夫到男家去。从这里我们大概可以猜测到“青庐”的由来:对上古 少女婚前性自由的一种追谥。义山诗中的女主人公,就是在缝制这样的一个“青 庐”。古人多在秋季完婚,她是要嫁人了。缝制青庐是个大工程,她一直做到深 夜。这里要强调的是“缝制”这一动作——现在进行时。   但是她要嫁的是否就是意中人呢?颔联中,她想起了很久前的一次邂逅。在 路上突然见到了他!团扇遮着她羞红了的脸,还没想好要怎么办,或是刚蓄起开 口招呼的勇气,车子却已经走远了。这次邂逅应该在颈联的相思之前,是发生在 过去的一件完成了的、而且无法重复的事——过去一般时。这一句很难译。不发 光的那部分月亮,古人称为“月魄”。新月将生未生之际,就是月魄团圆的时候 。这句的出处,汉乐府《怨歌行》本为「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义山不说 “明月”却说“月魄”,于是不但是指团扇,也指女子害羞时以扇遮面,一时收 敛了她的明丽。炼词炼到这份上,真不知俺大师兄玉溪生是怎么想出来的。   颈联写的就是这次邂逅之后的无尽相思。有多少次,她一个人在夜里枯坐到 蜡烛光暗?从去年夏天的「扇裁月魄」,到今年秋天的石榴裂红,整整一年多了 ,这匆匆一面之后,为什么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断无」当指较长一段时间,因 此我们假定是相遇在去年夏天而不是今年夏天。「曾是」和「断无」的都是一年 来总是在重复的、而且延续到现在的事——现在完成时。这里「石榴红」或许也 暗示女子出嫁,据说这也是婚礼上所用的一种美酒的名字。不知是否从义山开始 ,“为君今夜石榴红”,在后世成了处女献身的隐语。如今出的书,一般都将「 石榴红」解为石榴花开,其实唐人诗中的“榴花”往往是海榴或山石榴(杜鹃花 )。而且,石榴在夏季开花,夏季多西南风,这与末句的「何处」不合。义山另 有《石榴》诗一首:「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 桃红颊一千年。」诗里写的也是石榴果,也有人间红颜难久之意,值得注意的是 ,义山在诗中是将石榴果的“红”与桃红相比。   尾联里用了两个典故。「斑骓」出自六朝民歌:「陈孔骄赭白,陆郎乘斑骓 。徘徊射堂头,望门不欲归。」意中人和我们的女主人公或许隔得并不远,却不 见他骑马归来。自从那次邂逅后,她一定在路上多次找过意中人的白斑青骓马。 看来她的意中人也是王维《少年行》里的那类人:「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豪侠 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他们沉溺的是一个男人的世界, 钟情的是在渭水边的酒楼开怀畅饮。她能怎么办呢?「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曹植《七哀诗》),这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出嫁之前的最后一点 无奈的幻想了。愿为夏日的西南风,也是追悔去年夏天「扇裁月魄」的痛失良机 吧?但是秋季刮的却是北风啊!义山把典用活了。曹植笔下的女子是见了西南风 而想做西南风,义山的女主人公却连西南风都找不见!时机已失,好梦难圆—— 只能是虚拟语气,现在时。   义山的这首诗,四联四个时态,除了「曾是」两字外,没有一处的时态是明 白写出的。即使用了「曾是」,也不能简单地译为过去一般时。当然,义山本人 未必有十分清楚的时态概念。笔者在这里谈时态,打个比方,相当于用现代的化 学分析技术鉴定青铜器的成份,至于商代的工匠是否如此配料,则不在考虑之内 。想通了这一点,敝人向义山唱个肥喏,把这首唐代情诗的翘楚,翻译如下。这 一次是从母语切换到后妈语,只能将就一点了: Perfumed phoenix-tail gauze, in folds they lie; She is sewing the sappire yurt for marriage ... The Moon-shaped fan couldn't hide her face of shy; Words escaped her, rumbled away the carriage. In lonely nights she's watched candle to die; Red is pomegranate, yet has come no message. Under a river willow, is tied his horse; If only South would bring her t'ward his course! South 在这里是“南风”的意思,一般只用在诗歌里。这个用法,今天在中等的 英语辞典里已经查不到了,我从国内带来的《新英汉字典》(上海译文出版社, 1978年版)倒是注了。在长诗《唐璜》里,希腊美女海蒂把遭了海难、昏迷 不省的唐璜拖到山洞安置,望着他吹气如兰时,拜伦写道(第二歌第168节): Breathing all gently o'er his check and mouth, As o'er a bed of rose the sweet South. 参考了别人对义山这首《无题》诗的翻译,在末句用的都是 southwest wind 。 译得固然精确,整句读来却是太长,减淡了诗味。既然英语本来就有“甜蜜的南 风”的说法,何不借用一次?其实笔者的译诗在格律上也是模仿了《唐璜》:一 行大致是五个轻重音步,韵脚的排列是 abababcc 。拜伦在《唐璜》里也写到石 榴,不过他不用 Red,他用 Cleft——裂开的石榴。或许这也是我该用的。   把译诗与原文对照,我们可以发现,从隐性变为显性的,不但有动词的时态 ,还有诗中主人公的人称,和一些指明方位、时间的副词。在古诗中往往不必明 白说出的,又岂止是时态而已。这么说,今天谈的是不同文化的相异之处;似乎 不是上次的“世界真小”、各民族的心灵深处毕竟还是相似的多。不过,要是没 有相异之处,文化的交流也就失去了意义。相异才能互补。英语的时态概念帮助 我们更清晰地理解义山这首《无题》诗的思路;另一方面,唐诗的艺术成就,也 给某些西方文人以重大启发。在拜伦的时代,英诗很少有像这首《无题》诗那样 对时态做出如此快速变动的,义山的这首《无题》诗,更像是一组电影蒙太奇镜 头,一联就是一幅跳跃的画面。而蒙太奇镜头,据大导演爱森斯坦夫子自道,居 然就是受了中国文化的影响才创造出来的! 〔94-11-20,原载《枫华园》第三十九期〕 ◆          兵 车 辘 辘 动 三 秦   这个题目,立即令熟悉唐诗的读者想起杜甫的《兵车行》。唐玄宗天宝八年 (749年),哥舒翰以数万人的代价,攻下只有四百吐藩据守的石堡(在今青 海省)。天宝九年,再次调兵攻打吐藩。杜甫见到出征时的景象,写下了名篇《 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 军车行进的声音,本文标题里改用“辘辘”,虽然是有意调和平仄以符合诗律、 让标题带上一点音节的顿挫,主要的根据却还是历史的考证。   以“辚辚”来形容车声,起源甚早,《诗经》中已有「有车辚辚」的句子, 楚辞《九歌·大司命》也说「乘龙兮辚辚」。“辘辘”则要晚得多。「雷霆乍惊 ,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杜牧《阿房宫赋》以此描写嫔妃们 苦待皇帝驾幸的心情。「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读来催人泪下。   “辘辘”、“辚辚”,这两者区别何在?古书上只说是车声,没有更详细的 注释,看来我们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了。从杜牧的文中看,“辘辘”指的是车已 远去,短波的轻灵之声衰减殆尽,传入耳中的只剩长波的闷沉馀响。从物理上讲 ,这相当于重车的声音。而“辚辚”在《九歌·大司命》里说的是「高驰兮冲天 」的飞扬得意,形容的应该是轻车的声音。就读音而拟声,这似乎是明显的。证 之于史,也颇为契合:在先秦时代,车是让有身分的人坐的,因而轻灵;到了唐 代,白居易的《卖炭翁》「晓驾炭车碾冰辙」,车子的用途早已转为载货,「一 车炭,千馀斤」,安得不重而闷沉?   那么,杜甫见到的是轻车还是重车呢?   吕叔湘编过一本《中诗英译比录》,对同一首诗,收录几家译文,互相参照 。杜甫的《兵车行》,他收了七家,其中六家都把第一句「车辚辚,马萧萧」的 “车”译成 Chariot。如果是这种古罗马式的坐人的战车,分量自然不重。不过 ,春秋以后,各国间的战争已经演变成大兵团的厮杀,不再是几位猛士站在战车 上的决斗。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改革,有一条就是废车乘马。杜甫见到的, 不太可能是战车,那么随军的会是什么车呢?看来应该是运载粮草的辎重车,估 计是 Cart 或 Wagon。比起四个轮的 Wagon,两个轮的 Cart (另一家用的就是 这个词)更可能一些,唐代装粮草的车,大概不会比现在北方的马车更高级。这 样的车走起来,轮声“辘辘”应是更接近事实。我们可以找出元稹的《田家词》 为证:     六十年来兵簇簇,月月食粮车辘辘。     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     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耧犁做斤□。  〔□:属斤〕 这里说的就是农民驾车载粮、轮声辘辘去劳军。还好是打了胜仗,只是驾车的牛 被吃掉了,人总算留得一条性命逃回家,不至于像老杜说的那样——死在青海头 、白骨无人收。   唐代不用战车,我们还可以找出一段安史之乱时的史事作反证。玄宗南逃四 川,肃宗初立,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宰相房□〔王官〕在朝内受到排挤 ,欲以军功自重,上表慷慨陈词,自愿领兵收复两京(长安、洛阳)。他带兵与 贼将安守忠相遇于咸阳的陈陶泽。据《旧唐书》记载,“时□〔王官〕效古法用 车战,贼纵火焚之,人畜大乱,官军死伤者四万馀人。”这似乎是说当时真有战 车,但是我们要注意“人畜”两字,为什么是“人畜”而不是“人马”?原来房 □用的车是二千辆牛车!看来这位食古不化的空头革命家是既想显示战车的威武 又想发扬田单火牛阵的凶猛,却不知道唐代的牛早已不像战国时那样成群饲养, 它们根本就不习惯集体行动。一上战场,那些菜牛耕牛就吓得四处乱窜,冲垮了 战阵,撞倒了士兵,还没真的交战,官军就溃散了。房□也被贼兵包围,不是部 下拼死抢救,只怕要弃尸于他的心爱的“战车”之间。杜甫有《悲陈陶》记叙这 次战斗,诗中写道: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从三秦十郡征集的良家子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这一仗的教训太 深刻了,房□〔王官〕以後,历史上再也没有车战的记载。这么说,《兵车行》 的翻译,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用Cart了?事情没这么简单。《兵车行》这个题目 ,是从“兵车之会”的典故来的。兵车之会是春秋时的事,那时却是用 Chariot 的!   春秋时,诸侯互不信任,会面协商问题,都要带上兵车。直到五霸的第一霸 齐桓公出来,才将兵车之会转为和平的衣裳之会。齐桓公以周天子的名义召集诸 侯会盟北杏(今山东省东阿县境),为内乱方息的宋国立定君主。为昭大信于天 下,齐桓公不带兵车而往,就以这点诚意,开创了他的“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孔子语)的霸业。“兵车行”的本来含义,就是点起兵车随王出征;因此,虽 然诗中该用 Cart, Chariot 却是题中应有之义!(敝人欣赏的译法是 The Ballad of Chariots)可惜吕叔湘所选的七位译者, 没有一人能兼顾老杜诗中的“车” 的两重含义。吕老的学问可谓大矣,大学名教授,中国语文协会会长;被他选中 的人,中英文水准自在我辈之上。但是译诗实在是太难,顺得嫂心又失姑意,高 手也难免有失手之处。   说了几次 Chariot,自然是假设这洋玩意与我国古代的兵车相似。但是事实 是否真是如此?   小时候看连环画,图上的春秋时的兵车,就像上海从前的黄包车,只不过换 了马来拉而已。当时就想,不知古代的兵车到底是什么模样,这样的车有什么防 护作用,还要坐了去开会?汉代的画像砖上,贵人们坐的确实是敞篷车,但是, 1974年发现的秦始皇墓,却给这个问题提供了新的线索。墓中出土的鎏铜车 马有两种,一种仍然是敞篷车,可算是 Chariot;另一种却是箱形车,四周封闭 ,但是开有了望的小窗,竟是坦克式的设计。这两种车都是双轮的,与 Cart 接 近。车前塑着四匹马,因此可知确是英明领袖的御车。古制诸侯驷马,天子再加 两匹。看来秦始皇也有节俭的时候,虽然一统天下,却并没有因此而提升车马的 规格,到死都是继续坐四匹马拉的车。设想诸侯若是坐着那种箱形车去开会,兵 车之会就该叫“坦克之会”了,“兵车行”或许也该译为 The Ballad of Tanks 。而历来不知确解的《孙子》中的“驰车千驷,革车千乘”的驰车、革车(一般 的说法,驰车是轻车,革车是重车),或许也第一次有了实证。   不过,不管杜甫所见的到底是什么车,是载人还是载货,是轻车还是重车, 是敞篷还是箱形,我在标题里用“辘辘”,却总是不错的。这是历史的遥远的馀 响,息心静听,亦已“杳不知其所之也”。 〔94-07-25,原载《新语丝》九五年一月号〕 ◆          胸 前 豆 蔻 终 虚 设   主编舟子逼稿,一怒之下,决定打到他老家去,客串一次明史。好在是春节 ,本是说笑的日子,别人想来也不会跟我较真。   有网友说,谈历史,除帝王将相外,也该聊聊老百姓的生活。今天就来讲个 舟子家乡的故事。不过这是个悲剧,与春节的喜庆气氛有点冲突,因此在后面涂 了点色。   话说明朝洪武年间,闽中有个才妓姓张名红桥,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羞月 闭花之容,而且雅丽能诗,才情更胜须眉。当地的富豪人家,纷纷托媒,想纳她 为妾,都被红桥婉言拒绝。直到遇见当时忝为“闽中十才子”之首的林鸿,彼此 一见倾心,遂缔结良缘。婚后小俩口诗词唱和,感情日笃。可惜好景不长,不久 林鸿去南京任礼部精膳司员外郎,两人不得不洒泪而别。林鸿写了首《念奴娇》 赠与红桥,红桥则步其韵和道:     凤凰山下,恨声声、玉漏今宵易歇。     三叠阳关歌未尽,城上栖乌催别。     一缕情丝,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     从来休问,尊前已是愁绝。     还忆浴罢描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     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     桃叶津头,莫愁湖畔,远树烟云叠。     剪灯帘幕,相思谁与同说?   凤凰山指福建同安县北的大凤山。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感叹自己 的窘况,说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 未断绝。」红桥引用老杜诗意,写来更为惊心:她的泪水好似如麻的雨脚,「渍 透千重铁」——打湿了层层被子,使之冰凉如铁。她哀叹道,即使你林鸿仍然爱 我,又有什么用?「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豆蔻指杜牧的赠别〔妓 女〕诗:「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 如。」红桥隐隐地问:我胸衣内珍藏着你称赞我的诗句,你曾经说,在十里欢场 之内,卷起珠帘倚门待客的可人儿没有一个及得上我,但是你是否能天长地久地 保持这一份感情呢?   南京是个繁华的所在,历史在那里写下了无数的悲欢离合。桃叶津头,是王 献之喜迎小妾桃叶、桃根的地方。他写下了视风雨如无物的保证,「但渡无所苦 ,我自迎接汝。」什么时候,林鸿也能这样地迎接红桥呢?莫愁湖畔,是著名的 游览胜地,丽人如云,你林鸿又能够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吗?   林鸿虽有才子之名,他的原作,却比不过红桥的和作。红桥词里的那一片深 情,不但是用泪、更是用她生命的精血写成的。她自林鸿走后,每天独坐小楼, 对影伤悲,没事就展读林鸿诗词,越读越伤心。红桥不幸感念成疾,林鸿走后还 不到一个月,她就因相思而逝。   现代人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红桥如此软弱,竟然经受不了一次短暂的离 别?   在那个社会里,一涉烟花,永镌羞辱,红桥既做过妓女,即使嫁了人,在别 人的眼里,恐怕也是没有什么地位的。我们可以看看林鸿的好友、与林鸿同为“ 闽中十才子”之一的王□〔“称”的繁体换成单人旁〕是如何对待她的。王□也 曾向红桥求婚,因为词意轻佻而被拒绝。红桥嫁给林鸿后,王□买通了林的仆人 ,潜入林家偷窥,还写了一首调笑的绝句:     一双明月贴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圆。     夫婿调酥绮窗下,金茎几滴露珠悬。   汉代葡萄刚传入中国时,因为稀有,是种在宫廷里的。「紫禁葡萄」,喻乳 头之不为常人所见也。可惜这么珍贵的乳头,却长在两个园盘上。在古人眼里, 「明月」并不是月球,而是银盘。中国女人的乳房,在胸脯平面上的垂直投影并 不小,但不像西方人那样耸起。这或许与服饰有关。明清时代,女人是要裹胸的 。一位网友贴的朱彝尊的《沁园春·咏乳》里说,「添惆怅,有纤□〔衤圭〕一 抹,即是红墙。」诗人为何惆怅?因为一条红布裹平了乳房,遮断了殷勤的望眼 ,更把那摇曳的风姿,压得平整如墙。当时另一位诗人写的《沁园春·酥乳》也 说道,「想初逗芳髫,徐隆渐起;频拴红□〔衤圭〕,似有仍无。」可见,当乳 房还在「徐隆渐起、似有仍无」的最初发育阶段,女孩子就要以红布束胸了。不 过,虽说是平了一点,仍旧是男人的最爱,「夫婿调酥」,岂能释手?红桥自然 也不会客气,当场还以颜色,「金茎几滴露珠悬」,林才子的小小嘴儿已是馋涎 欲滴。金茎是汉武帝竖在宫中的铜柱,上顶承露金盘。   虽说明代风气奢靡,士大夫聚会爱谈房中术,但是,如果林鸿的夫人是大家 闺秀,想来王□说话也不敢如此放肆。电影 Pretty Woman 里的那个胖律师,竟 敢对大主顾的情妇毛手毛脚,就因为知道她是靠大街吃饭的。王□对红桥的尊重 ,大概也不会更多。连林鸿的好友都是如此,除了林鸿,红桥又能向谁去倾吐她 的心声呢?   于是,当红桥不再能亲手抓着林鸿时,她的生活必然是寂寞的,从良了的她 ,不能再找过去的女友,却未必能在林鸿的圈子内交到闺中新友。她的心,很可 能是暗怀恐惧的,忧虑别人是否会承认他俩的婚姻,担心林鸿是否会变心。寂寞 和恐惧,销蚀了红桥的生命力。在寂寞和恐惧中,一代才女,抱恨终天。 〔94-02-10,原载《新语丝》九四年二月号〕 ◆           穆 旦: 值 得 一 读   据说国内一批年轻学者在编一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根据新的 标准为本世纪的中国文学大师重新排定座次。被列为首席诗人、“中国百年诗歌 第一人”的居然是穆旦(1918-1976)。舟子相信,“在座百分之九十 九首次听说”这个名字。   自从阿共批判“自由化”以来,俺就和自由体新诗离得远远的,生怕遭了什 么飞来横祸。不过这次被归并到“百分之一、二、三”(文化大革命时钦定的阶 级敌人的比例)之内,不说或许就没人说了,俺得豁出去一回。   手头有本中英对照的《中国现代诗一百首》,是来自三个国家的三个外国人 编的。共有六十七家入选,选诗最多的,是穆旦和北岛,各有五首。书是商务印 书馆87年出的,由此可见,穆旦的名声早就在悄悄上升。   因为这本书至少有一半是以外国读者为对象,我猜想选择的标准和英美的现 代诗有关,比如说,在思想上要有对现代工业文明的疏离感,在表现手法上要以 意像的隐喻、象征为主,主题是人的内心的反省……   以这种世界性的眼光看,穆旦的诗立刻就凸浮出来了,他早就远离了他的同 代人。文革后艾青访美,写些什么“钢铁的大楼,钢铁的臂膀,钢铁的车流”之 类的玩艺,叫人想起臧克家、郭小川之流的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名言:喷吐着朵 朵黑牡丹的烟囱像一枝枝伸入云天的彩笔,描绘着社会主义祖国的美好明天。诗 人还在向工业文明浪漫地求婚。这种东西,惠特曼时代的美国读者或许还能欣赏 一下;要让今天的西方读者看得下去,你先要贿以一席鲜美的狗肉筵。   穆旦也是应该具有世界性眼光的。艾青在新疆劳动,穆旦却在南开大学教翻 译课。他译过艾略特(T.S. Eliot)和奥登(W.H. Auden)的诗,对英美的现代 诗风自然很熟悉。虽然在1945年穆旦已经出了他的第一本集子,他最好的诗 ,却是在逝世前几年写的。即使是过来之人,读他的那些诗,也未必会想到文革 后期的大陆的特定时空——他的诗里有一种超越了瞬息人生的普适性。   穆旦的好诗,在他死了多年以后,才有可能发表。当时的读者,包括笔者在 内,多是文革中成长的愤怒青年,我们相信的是北岛的“我不相信!”至于这种 “不相信”本身是否也是一个问题,则非我辈在当时所能理解。于是,一个年届 六十的前辈的更明彻的观照,“我诅咒它〔智慧之树〕每一片叶的滋长”,就在 我们眼前轻轻地滑了过去。 〔94-10-28〕 ※※※※※※※※※※※※※※※※※※※※※※※※※※※※※※※※※※※ ※                                 ※ ※ 入时集: 文学编,李商隐上编,李商隐下编,杂文编,政争编    ※ ※ 联系邮址:Sanyee_Tang@mindlink.bc.ca              ※ ※ 作者简介:散宜生,本西周人氏。闻海外有民主自由乐境,欣然东渡, ※ ※ 择土枫叶之国,结庐夜雨之都,并改号世界公民。碌碌谋食之馀,恒读 ※ ※ 中文古典以明德,通览洋码新潮而益智。有客问志,笑而不语,惟指楹 ※ ※ 上长联:                            ※ ※       I would have written of me on my stone       ※ ※       I had a lover's quarrel with the world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