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笛 ·司静·   四月中了,北方忽然冷至三十华氏度。德州仍旧是七十八十的样子,晴朗已 极。在车中找到古典音乐台,忽然就飘出极愉悦悠扬的长笛。莫扎特的长笛协 奏曲,D调第二号。   一片温柔中,忆起那只长笛。   那是88年的时候,我在读大四。合肥的金秋中,重逢了一位故交维琪君。他 是我大一的英文老师,在讲台上仍象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圆圆的脸,一双运动鞋 ,走路是很有弹性的快步。但两年不到,重逢时几未认出。说是病过,头发都掉 了。他是个很忙碌快活的人,笑话不断,喜欢用一双聪慧狡狭的黑眼睛去搜寻生 活的可恼与可笑。上班教课之外,还做些翻译,办托福班的事,一本他编纂的托 福词汇复习资料正在印行。但一天要服两次药。吃过之后就把他自己的房门关上 ,过一会就要去卫生间干 呕。“我恨死这药了。”他对我说,“太刺激胃。” 嗓子里的难受弄得他泪汪汪的。晚饭时有时就吃不下什么,他便解嘲说,“好汉 不提当年勇,不过我当年饭量真大,最怕的就是食堂师傅打饭菜时手那么一抖了 。”   他周围的人待他很好。最早时我去他那里借打字机,他从隔壁办公室搬来台 很重的德文打字机给我用。他出去后他的一位女同事就很不高兴地责备我。“你 怎么可以叫他搬哪,他得过肝癌,肝切除三分之一多。”   那夜我很心痛。又一次品味失眠。   我便常常去他那里。回来后在自己宿舍心境就很乱。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 只是放心不下那个亮亮的眼睛,笑话不断的圆圆脸庞的男孩子。不久我便不时挽 了他的臂,一起在他住处附近散步。“我的同事都讲你是我的女朋友, ”他说 。我没 有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个星期天,搭公车去城里。在龙图商厦楼上,柔和的灯光下,一支亮亮的 长笛静静地躺在黑丝绒的匣子里。   “真想学吹长笛。”我说。心里浮起那悠扬而略带沙哑的温柔的乐音。   “我买这长笛送你。”他说。   “太贵了。不要。” 我说。一面留恋地又望一眼那若真若梦的光泽。   “如果你决定要学,一定要我送给你。你知道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他很 认真地说。   “那天我妈妈来看我,我告诉她,'现在可好了,有个女孩子给我拆洗被  子呢。'我妈妈就掉泪了。”  他轻声说。   我那时并不太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真正含义,还奇怪这有什么好掉泪 的。 “我过去可爱打乒乓球了,”路过文体用品柜的时候他说。“同学就在一边解说 , '现在是日本队的小猪健壮发弧圈球。'” 他姓朱,我被这可爱的绰号逗 得咯咯直笑。他圆圆的脸上,浮现著得意的神采。   冬天里他去北京医病。送他走后,当天我就坐在他桌边给他写信。“好好把 病治好,春天里我们一道去郊游。” 一面知道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不禁叹口气 。忽 又想到那只长笛;似乎春天里,无尽安祥的绿意中,有谁在随意地吹著。 太多的信终于写得不耐烦,偷偷离开学校去北京看他。女伴拎了我的红色旅行包 ,去车站送我。已是期末复习的时候,不至于旷什么课。   很高兴看到他在北京的单人病房象间宾馆一样舒适,私人用的洗手间里竟然 有很烫的热水和二十四小时的淋浴。只是餐厅的炒菜太贵。我住在医院外不远一 家专门给病人家属住的招待所里,每天和许多家属轮换著用了公用厨房,烧了饭 菜送过去。所用的一切原料都要坐公车去冷清的菜市场买来。做了多日对自己的 这个职责开始厌烦,一面为日后的多门期末考试而惴惴。想到同学们都在用功读 书,而父母一定又在信中谆谆嘱咐他们听话的女儿不要太用功,要注意身体。我 於是很感内 疚;心绪很乱。嗓子痛得不想吃东西,摸摸额头,也知道自己在发 烧。每天送饭的几趟往返,使我疲极。我开始想家。   那日我没有留意,说出了一句很伤他心的气话。他没有响。中午我们搭公车 去一家出版社谈他的书的印行事宜。回程时天已黑,我挤到一个座位给他。他疲 惫地坐了,一面仰脸望了我的眼睛说,“真的很感谢你。”   我没有回答,微笑一下之后,便看窗外。   阳历新年忽就到了。医院附近很安静,没有燃放爆竹的声音。我们互道了新 年快乐,之后又一同做了一张卡片从门缝下塞给隔壁的病友。我们叫他“鬼子” ,因为他是个日本人。似乎从来没有人来看他,只有病房总管,一个四十来岁的 单身女士常来陪他聊天。我们有时在这边听久了,两人便也康尼其哇地互相问候 起来。   一会儿那女士过来请我们过去。通过她我们聊了几句。他最后一句话是,“ 我们在世上相逢,真是不易啊。”   我与维琪君回到他的小房间。不知为什么就说到那天我讲的那句气话。我在 羞愧中没有太多可说;维琪君却讲了很久。只记得我们谈了很多生与死;只记得 他的话如和风细雨。从没有一个朋友让我这样为言语所打动。   一首乐曲从小收录机中缓缓流出,心中便充满一种理性的温柔。多年后我知 道那曲子改自一首二重唱。“今夜庆祝我对你的爱。”   已是半夜。我们又一次互道新年快乐。我拎了空饭盒,起身告辞。病房的楼 门 早已锁了。我们在昏暗的走廊里逡巡,终于找到一扇可以打开的窗。我跨出 去,又 向他道别,一面发现天在飘雪。   “小心走!”他说,冲我挥挥手。我向他微笑著也挥了手,一面扭身踏上一 条 通向花园的路。医院的后门早已关了,前门太绕远。我翻过院墙出去;早看 好了,医院四周是日本式的矮墙。   路过一所纺织职业学校。不少教室灯火通明;灯管上缠了五彩的皱纹纸,新 年 舞会的气氛便够了。好象窗都在寒夜里闭著,只见人影在窗前晃动,却并未 听到圆 舞曲的悠扬。於是新年的庆祝便如旧梦一般遥远。只有雪静静地飘著; 没有遇到一个行人。 最后一支曲子,应是那首苏格兰民歌吧,我想。忽然就那么想念我在远方的朋友 们,同学们。   那是89年的新年。   维琪君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新年,便在我们对那只长笛的向往中,静静地来到 了。 一个许诺。一个无法圆的梦。   95年初夏,去过北方俄亥俄州的托莱多市。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极晴明和 暖。两位友人陪我在几乎空无一人的下城慢慢地走,一面等我要搭乘的回克利夫 兰的灰狗。空旷的街道两边,百年的高楼安宁地屹立;无云的暖日,是怀旧的时 刻。   维琪君在89年四月的一天去世了。他本要来托莱多大学念比较文学的。他取 得了全额奖学金;我想他在上外进修时成绩一定不错,因为每谈起那一段日子, 他总很怀念。并且他的托福分数很高。多年前就考过了六百。帮他整理东西时我 看到了那张成绩通知单,怕勾起令他伤心的旧事,想偷偷藏起;他却平静地要过 去,再一遍重温他的梦。“唉,没有用了。”最后他摇摇头说。“不过,你要向 老师学习啊,也把托福考得高高的。”   “老师这六百分,学生联系学校怕不够用了。”我取笑他。   “这可是几年前的六百分啊,”他说,“算上通货膨胀,跟现在的满分也差 不多了。”   四月的德州,天气已象记忆中躁动不安的夏季。然而蓝帽花仍如毯一般铺天 盖地,盎然春意。   我听著熟悉的长笛曲,想到八年前的春天。   维琪君那时住在医院里。我最要好的女伴,亲如姐妹却好称兄道弟的知己, 与我一道去医院看他。他那时很烦躁,镇痛剂成了他的全部念头。“你去跟他们 说,你去,你去,”他叫了我的名字,皱了眉头,眼睛却不看我。“我已经写好 了,多用几支吗啡就行了。他们一定要我父母签字。你给我向他们说说,你给我 签字吧。”他的手指上还染有蓝色的 墨水。我没有办法帮他。   几次去他都没有太多的话。只有一次给我一份“科学画报”。“你的译文登 了,稿费和杂志邮寄到我那儿了。”他很欣慰地说,“刚才同事带来的,我给他 们每 个人都看 了。”   更多的时候,他是漠然卧在床上,眼睛愣愣地望著天花 板,似乎在等什么 。忽 然就从被子里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捏了块旧机 械表,盯著 看。再叹口 气把手缩回 去。但有一两次,高兴地叫起来,眼睛里浮起生气。“到点 了, 到点了!妹妹, 你快叫医生来,该打吗啡了。”我的眼里涌上泪,想起那个爱 讲笑话的男孩子。 “现在是日本队的小猪健壮发弧圈球。”   临出门去医院前,女伴拿了空罐头盒,里面已盛好半罐水。“路上有野花, 我们采些带到病房去。”她说,温柔恬静地微笑著。   四月,德州野花遍地。 对旧友们的怀念忽然使我心痛。   长笛仍在温柔甜蜜地诉说;竖琴的低声应和中,充满了关切。 19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