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 生 自 白 —— A B C                           ·少君·   她昨天很晚打电话给我,说是看过我的文章,很想跟我谈谈。电话中的声音 好像一个会说中文的美国姑娘,我以为就是那个在Garland家具店工作的 美国女孩,一口很重的德州腔,却讲一口标准的国语。等她走进我的办公室,自 我介绍时,才知道原来是在达拉斯长大的一个ABC(美国出生的华人)。她面 容十分焦虑,与她二十出头的年纪和近一米八的个头显得很不协调。在喝过一杯 冰水后,她用ABC们所特有的英文句夹中文词的方式,开始述说她的苦恼——   她就要来了,我整夜无法入睡……我快要疯啦,必须要找个人说说。我朋友 说这世界只有两种人可以听我的故事——主教或作家。我觉得我罪孽深重,无法 面对上帝,所以才来找你。   每当我看到他拖著疲惫的身体从公司回到家,一下子陷入沙发就不愿再起来 的时侯,我都不由地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内疚,难道是我做错了这一切吗?   他比我大许多。而且当了我许多年的叔叔。由于我从小生在美国,很少接触 中国人,只有在家里偶尔说一两句中文,那是因为有些词与父母说不通。青春期 时常为自己的一头黑发而苦恼,为染金发跟父母争吵过至少一千次。直到在奥斯 丁读大学时才感到自己的根仿佛应该在中国,所以选修了许多中文课程,并利用 暑假到北京和台北研修过语言。这期间,我有过两个男朋友,都是白人,但都没 维持多久。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因为州长要接待一个中国官方代表团,学校推荐我作翻译 。与那些大都七老八十老态龙钟的其他高官相比,年轻的他显得是那样的潇洒和 英俊。加上做外交官多年的父亲对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副市长赞不绝口,二十岁不 到的我第一次感到了一股来自中国的魅力。   这年暑假我与德州大学亚洲系的几个同学再次游学中国,拿着爸爸的条子借 机到他所在的南方城市逛了一下,没想到受到他高规格接待,不但免费住进了五 星级宾馆,而且还派车派人陪我们游遍名胜古迹。特别是临别那个豪华宴会,让 我们简直受宠若惊。直到回学校,我的同学一提起来还是激动不已,都羡慕我有 个好叔叔。   但这次中国之旅,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不再是叔叔。我内心在告诉我, 这就是我要找的白马王子。所以,当他次年来美进修时,我展开了我一生中对异 性最主动也是最认真的追求。虽然他坦诚地告诉我他有一个很爱他的妻子,一个 很可爱的女儿,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我这个接受美国文化长大的college girl对爱的冲锋。为了证明他家庭幸福或是打断我的妄想,他甚至以极迅速 的行动把在中国也身居高职的太太和孩子接到美国陪读。对于这一切,我不但没 有气馁,反而很快就成为他太太最亲近的朋友和他女儿的英文家教,频繁地来往 ,几乎成为他家的一员。   这时的我已不再计较什么名份,只要能天天看到他就是最大的满足。眼泪和 祈盼伴随着我渡过了一个个难熬的夜晚,但也浇灌了我对这份爱的决心。俗话说 ,爱的力量是最伟大的。   终于有一天,在他太太的默许下,我们开启了浸满了欢乐时而也有痛苦的三 人行的爱的风帆。我终于得到了他的爱,成为她的妹妹,他女儿的阿姨。这一段 时光,是我一生永远难以忘怀的一刻。在他完成进修后,我们甚至驾着这沉重的 爱之船驶回了中国大陆。   但中国大陆严酷的社会现实和人性自私的本能很快就将这本来就摇摇晃晃的 小船倾覆。他忽然间同时面临着上司及舆论的巨大压力和妻子孰去孰留的摊牌。 面临在大陆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和到美国默默无闻前途未测的抉择中,他毅然选择 了后者和我。   回到美国,他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为了爱,他付出了他整整前半生的努力, 变成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他打餐馆,送报纸,做装卸工。他好像忘记了他过去 的所有的风光:毕业于中国大陆名校,头冠诗人美名,最年轻的高干。这一切, 恍若隔世。   一天晚上,他为一家城中区餐馆送外卖,竟糊里糊涂地走进了奥可利夫的毒 品交易区,被一伙毒犯当做是警方的密探,打得头破血流,整整躺在医院里两个 星期,险些丧命。那些天,我几乎时时刻刻地为他祈祷。甚至打电话到中国求他 在法律上还是他妻子的她来美把他劝回去,不要在美国与我一起受苦。当两个痛 苦的女人在他的病床前通话时,他却强打精神地开玩笑说他有齐人之福,所以才 大难不死。尽管我哭着劝他伤好后立即回国,重归仕途,他说他一生从不走回头 路,过去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从此,他更加玩命地工作打工,有时一天同时 打三份工:天不亮就去送报纸,白天在一家电脑公司作仓库工,晚上到pizz a店送外卖。每天仅睡三四个小时。看到他渐渐削瘦的面庞,我常常对镜而泣。 后悔不该拉他到美国来如此搏命……   八年艰难困苦的日子过去了,我们终于在美国实现了许多人向往的美国梦: 住五千英尺的大房子,开名牌车。拥有自己的公司,并在大陆台湾设有工厂。尽 管如此,他依然是很瘦很累,很少露出笑脸。每当我劝他不要太拼命时,他总是 不置可否,依然如故。   我知道他为我所付出的一切实在太多太多,我知道仕途在中国男人心目中的 地位和重量,我知道当他得知昔日的同学甚至他弟弟已升至部级省级领导职务时 的那种失落的心情。他太需要平衡和安慰,而这种内心深处的创伤必须有一个了 解他,并为他所信任的人去轻轻地抚摸。我终于按捺不住忏悔的心情,拨通了她 的电话。在整整三个小时的国际电话中,我哭诉了我们这些年的艰辛与幸福,我 告诉她我内心的感觉与痛苦,我乞求她来一次美国,帮帮我抚慰一下我们都深深 爱着的他。我知道她的学识和胸怀远比我要宽大,她对于他的了解与关切甚至比 我还深,如果不是她的事业心太强,她是不会放弃他的。然而命运却常常这样捉 弄人。在她答应的一刹那,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干了一 件傻事,一件不该做却一意孤行的事。我心灵的深处隐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 感。当年他为了我而毅然放弃了在国内的一切,明天会不会为了她而重拾过去? 我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昨天,他又到外州参加展销会去了。对于她的到来,他还一直蒙在鼓里,我 没有勇气告诉他……明天会是什么样?我无法面对我自己。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你 说了出来,但我在心中还是会战战兢兢地向上帝祈祷……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