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信笺--若玫散文选》 认识一个朋友 幼年和少年时似乎没什么朋友。上了大学朋友就多了。一夜之间变成了善于交 朋友的人,连自己也些微地吃惊。向来没有和陌生人答讪的习惯,但因着和顺的性 情,校园里遇见的人来问一两句话,我总是怯怯地回答;他们说去玩,我不好意思 说不去,只能点头应下,到时又知道爽约不好,终于还是去了。他们玩得很闹,我 只能静静地看,他们说:你也讲话,你也唱歌呵。我笑笑,还是不知道讲什么,也 不大会唱。但他们那么高兴,我也很快活,只是玩过后再想,不知道有什么好那样 兴奋,也许为了高兴才非高兴不可罢。 所以说我是个木讷的人,是任何的晚会里在灯影的角落微微地笑,却不愿意让 我的裙摆在旋转中飘舞起来的女孩。越是人众,越是孤独。在热腾腾的气氛中,我 只能想不知外头是否落雨了呢,不知今夜有几颗星星。而我不能离开玩得高兴的朋 友,他们说:不许走,你走了就没意思了。可我并不知我不走又有什么意思。朋友 们后来终于知道我是不适合那般玩闹的,他们问:你要怎样?我说:坐坐,喝茶, 好不好?他们说:然后呢?我说:然后,再多喝几杯茶,好不好?他们相互看了看, 点着头说:那好吧。终于他们还是打起麻将来,我只得走出门去。 那个晚上是平常的晚上,我一个人从校园一头要走到校园的另一头去,心里想 着我的朋友们如夏夜的蛙鸣,是少不了的。路上遇见一个邻班的同学,他说:夜色 真好。然后我们一道走。于是我认识了一个朋友。许多时候,我推掉了那些热闹的 朋友的邀约,和他一道走走。没什么话,月光或者雨落下来,然后笑笑。我才知道 朋友也可以很安静地,走走,无论夜色是不是真好。 过了校园里的那些年,我的朋友最后来送别。他说:什么时候还一道走走就好。 那时候的山水真不错,是我现时想得不错还是那时真地不错,我没有把握,看上去 一切都蒙着层烟,我原以为送别是总要有些烟雨的氛围的,亭台楼阁只得化作烟雨 那般似轻似无后才能装进行囊,任日后随时检点,梦里依存。 又是旧时的天气,朋友已没有音讯,我疑惑那次的送别我的眼中是蓄了泪的, 象是现在,望着窗外的草地,青绿里有烟朦过。我出去走走。               寥落轻寒的时节   去了瑞士。一个人,在一个山间的小旅馆里住着。山里的天气潮湿而阴冷,常 坐在石头的壁炉前过着晚饭后临睡前的时光。白天出门,草地上看水色,红蜻蜓带 过时晴时雨的黄昏。   今年的假期不回家。睡梦里拼凑了多回的家乡带着太多不连续的线条,勾勒着 隐约的小桥和在水声船橹的间隔中沉浮的毡帽。倘若回去,就没有这般柔和的景致 了。有说道:热恋的人结了婚便如走进坟墓;也许思乡的人回了家乡,便走入了真 实。真实再美,也美不过梦的飘乎和完整。也许这就是明知流落的寂寞却偏偏要自 我放逐的理由吧。   来到这么一个清朗的地方,只为那份已经很微弱的血缘。家乡的老宅里,八仙 桌的上方正挂着两张像。曾祖父母严肃的表情常让儿时的我捂着眼走过偌大的厅堂 。那么多年前,曾祖去欧洲游学,他没有规矩地进大学读书。他旁听了许多课也去 了许多地方闲逛。他去了瑞士后就不再游荡,回到了家乡青灰色的祖宅里,让一位 瑞士姑娘坐了花轿。那是我的曾祖母。她深深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传给了祖父,传给 了父亲,印在我的脸上却更多地和着江南的纤细了。时常会在镜前想象一个女子嫁 于万里之外后,该怎样面对陌生的一切。祖父说他的母亲是个相夫教子的好母亲。 亲戚邻里都不再觉得她是外人。一直想体验她那种与家乡和亲人分离的孤独,那种 孤独不知会不会在曾祖的爱怜中慢慢舒解却又深深地埋藏起来?她在我的家乡品着 爱和孤独,我在她的家乡追寻着爱和孤独;这中间不过是长长的时间,远远的距离, 淡淡的血,缓缓地流着生的悲哀和甜蜜。   旅馆里的客人很少,我常常和诺蒂丝老太太面对着面在小而暗的餐桌上吃早饭 ,午饭和晚饭。乳酪浓汤的香味使得我们总会抬头,遇上对方的眼光而微笑。想象 里她是穿着中装梳着发结的曾祖母,在壁炉前读书。她蓝色的眼光从老花镜上面看 过来,格外得慈祥可亲。有天雨夜我们轻声地攀谈起来。我告诉她曾祖母的故事, 她讲着年轻时随丈夫去中国传教的经历。她说她是会用筷子的,说着便取下正织着 毛线的短针,作出夹菜的样子。我们后来都沉默,互相在对方身上寻找着梦里依稀 的留念。   山径似绸缎般舞着我无所适从的忧郁。湖水无奈地清亮,花儿绝望地娇艳,我 的孤戚叹落在何处家国的游梦里。在是故乡非故乡的徘徊中,背一座似有似无的祖 坟,让可有可无的清风吹出一声问候。   我的逝去当是浮云中零星的瘦菊,等待卷帘的眼光,在早春轻寒的季节读一句 愁人的美丽。                 来去无踪   加国也到了夏天。空气里的粉尘在明艳的光线下寂寞地荡漾,杯影上落着虹, 淡出了七色,在角落里似有似无的虹。一如我的镜片,摘下时眼角触过的霎时风, 霎时云,霎时雨。   一行行的铅字,是任由眼光揉捏的软泥。心情的形状,便时而如珠子引来的月 光;时而又如苍壁上玄幽的胡笳。李后主挥泪对宫娥的赢弱,在我却是致情致圣的 第一等男儿。亡国如何,君主又如何,在他不过是翩翩地一袖而过,其中洒落的泪 滴只予他心爱的女人,那些让他有了引月的欲望的美丽。一个浑身缟素的君主,庙 堂于其后而不值一洒的翩翩风度,似在我的手掌之上如水,蜿曲,落得黑黑的夏凉 。   想起一个朋友,很多年的朋友。他来告别的那日正是仲夏的雨季在窗沿上点滴 ,那份枯燥的声音,缀上朋友蒙蒙的脸,外面的绿色蜡住了许多该说的话。我说喝 杯茶?那位朋友去了沙漠,治沙是他的愿望。有天晚上他抬头看天,看着就痛苦地 垂下首说,人真和蚂蚁没区别吗?风轻轻地,爽滑过我的发梢,除了无奈地看他, 只是无言。他在沙漠里的信很少,到我手里时,信封多已破碎不堪了。他说生命不 值什么,如果因为我所栽的一颗树,你少受一颗风沙的侵蚀,就是活之所值了。读 信的是夜,无月,灯昏润了一滴泪,我的手指很想划开那滴张力饱满的水珠,想在 摇曳的感觉中划出几笔爱字的笔划,却不能够。   过了一些重复的季节,我收到一个破旧的包裹,里面是一件衬衫,一封信封完 好的信。那件衬衫中襟上的扣子曾脱落过,他拿过来找我帮着缝上。我从不曾缝过 衣扣,针扎在手指上滴了些微微的血迹。现在那些褐色的斑点还细细地圈着那颗衣 扣,没有什么洗刷过的痕迹。信上不是我的朋友的笔迹,他在沙漠里失踪几个月了 。他们每个人都有遗书遗物留在居地,我拿着的就是他的最后的遗留物。   好几天都下雨。在雨的间隙,我在宿舍的后院找了块松软的地面掩埋了那件衬 衣。草很快覆盖了露出的土色,如果没有特意的心情,我不再能够找到那处葬所。 偶或也会想,走不进清悠悠的词句里的一个朋友,却走入了旷热的沙漠。沙漠里暗 红的山峦也许会让他更觉生命的渺小,体会了那些缺水而成的虚幻的永不可能触及 的悲哀。我却因此种种,愈为明了了这份时日之中不可缺的莫名愁怨,亦是生活的 精致。         落叶时节又逢君   见了阿强哥哥。在一个小点心铺里,他一口咬下一只三色蛋糕,然后用手背抹 抹嘴角,咕嘟咕嘟喝咖啡。他已经是个丝绸公司的经理了。   本家的阿强哥哥是大大娘娘的孙子,他从大大娘娘那个漆金描花的盒子里偷了 我爱吃的炒小核桃来,我们就蹲在门边去夹那些没炒开的硬壳。那次时运不济,我 的手指给一同夹进门轴了,阿强一发慌还把门上了锁,再去找钥匙开门,已经听到 他嚎啕大哭了。我吸着气说:不很痛的,阿强哥哥,就是要快点拿出来才好。那次 事件于他实在并不很好,他的屁股被大大娘娘打得厉害,比我的手指头还紫,还并 无人同情,祖父祖母忙着吹我的指头,也没顾着象平日那样去劝。   有两样东西阿强哥哥给了我最多,几乎整个童年都塞满了。一是各样的吃食, 大多是祖父母不让我吃的,怕吃坏了肚子。其中当然少不了锅盖嫫嫫的各样炒菜。 锅盖嫫嫫的厨房临着河,她是乡里有名的巧妇,从前谁家要腌咸菜都得请她帮忙, 浙东乡下地方腌菜是用脚在木盆里踩动的,说是脚最臭的女人腌出的菜最香,可以 想见锅盖嫫嫫在这方面是名贯乡里的。到了锅盖嫫嫫做晚饭时,阿强哥哥就吊在她 的窗棂上,趁着她转身取油盐时很快地从锅里抓出肉块来扔往嘴里。很多次,锅盖 嫫嫫都伤脑筋,看着锅里少了许多的菜发楞。我在桥上看阿强哥哥嘴里塞满了菜肉 之类的回头向这边作怪脸,笑出声来,结果阿强抓窗的手给锅盖嫫嫫的锅盖狠狠打 了一下,他落到河里,嘴里满满的肉还是没吐,憋着气上桥来跳脚和锅盖嫫嫫叫骂。 锅盖嫫嫫的名字也是这样叫出来的。我从阿强那儿尝到的锅盖嫫嫫的手艺是阿强嘴 上叼着塑料袋辛苦万分地弄来的,格外鲜香。那些香菇笋干豆腐干的家常菜,我现 在想都不敢想。   第二样阿强哥哥能给我的是打架。上学路上,放学路上,学校里,只要是哪个 男孩揪揪我的辫子,扯扯我的书包;哪个女孩给我一个白眼,从鼻子里对我轻哼一 声,若是被阿强哥哥看到,那就会是其一整天的灾难。小学几年里虽然不大被同学 玩伴们接收,也从未敢加入跳绳跳房格子扔沙包的游戏,却在阿强哥哥的拳头周游 之下也没受什么欺负,可以算是温室里的小草,避开了风浪的侵蚀。   阿强哥哥说:侬姆妈想侬得厉害。我把剩的蛋糕推给他,他又是一口,含糊地 说:大大娘娘刚去世了,伊穿着那套寿衣进棺材的,侬晓得格啦,就是那套我把独 花弹子都藏在那个口袋里伊根本寻不着的衣服。阿强穿了件浆得挺直的西服,上面 有点奶油星子溅着,我拿了纸小心地擦去,他有些脸红,我从未见过的,天到傍晚, 有些余亮透窗过来。街边有了些红叶,若染了时日的轻雾。   许久前的事象刚燃过的碳灰,温温地捂在角落里,待一些不期而遇的拨弄后, 会发现里面原来还曾烤过了一只焦黄香甜的红薯,到如今来尝,嘴角就有黑星炭屑 了,拭去之后,今年的秋天和去年,一样让我细数冷雨。              桃花信笺   往壁炉里撒了一点香木屑,香烟气息立时满了房间。火急缓有序,撩动着光明 暗地闪落粉壁阴影。在一堆旧年的书信杂志里,偶而翻出了那叠信笺。清楚地记得 一百五十张这个数目,在水印的浅浅的墨桃花的毛边笺上,还有更淡的两个字:玫 笺。是在花的下款。过了四年多的时日,纸已呈出不均匀的黄斑。平摊的掌纹上如 烙了那株桃花,丝丝经络,充血。一张张地,每一张都是空白,每一条红格线都是, 等待着什么的明知不过还会是的空白。纸在火里的瞬间,桃花分外地一亮,便成灰 烬,妙曼地在炉膛上舞了舞,落下,还是灰烬。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在旧书里翻出一张古色的信笺,拿着去给祖父看,说也要这 种信笺。祖父说哪儿还有印这种信笺的,看我执意的样子,他摇头说,那就想想办 法吧。   一个极早的早晨,他来电话让即刻去火车站。我慌乱之极地出门,慌乱地在出 租车上想着各样的也许,这般突然地从北京南下,事先竟没有一些音讯。上个学期 初因为他的信中有了句“你是我今天在街上看到的最漂亮的一条真丝裙子”词不达 意的话,既生气又觉得好笑,也回了他一句“你是我今天左想右想是不是该扔掉的 那件旧牛仔裤”。几天之后的半夜,他突然地出现在宿舍门口,弄得人神共愤鸡犬 不宁。为了这句玩笑话的后果,内疚和心痛的感觉时时印在那顶唯一能和外界隔开 的纱帐顶上,每一天的梦醒梦寐,都隐着他狂急的神情。以后的每一封信都怕会有 任何意外,每句话都要想各种可能的理解,寄出的信总想去追回来再读一遍,那有 如一丝雨线一片云影知其存在却无可及的恍惚,辗转于我,实难解脱。真的想不出 上封信里会有什么话让他突然地再出现一次。每一次他的突然,都会让我精疲力尽, 肝肠寸断却无可何如。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些等待的心情,就象有次秋天,他从香山 采了红叶,在电话里说要把那几片红叶送来。那几十个小时的等待,使每一秒针的 移动都成了空谷足音,在耳旁轰响,走过唐朝的雍容,走过五代的混乱,等待着两 宋的精致,在成化窖的青瓷里盛满眉头心头的怨幽和甜蜜。还记着那次他说:我要 出国。最好去加拿大,学管理,我们一起去看世界上最漂亮的枫叶。我不以为然, 太远的地方,太远的枫叶,我向来不以为然,手心里的这几枚,已经足够。看着他 兴奋地说着这样的计划,我只是笑,他的眼睛如晴天的空明,但愿我的笑意是云过 云往。   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候车室前的台阶上,头发长而乱,周围满是烟蒂,他在 用脚去碾,碾了又碾,手插在头发里。那个夏天是很热的夏天,这里的夏天总是很 热,太阳刚出来,就已白得刺目了。我不记得他抽烟,也不记得他是长发,他抬起 头来看到我时,我不记得他的眼睛会是这般血丝满布,这般冷,冷得我额头上的汗 在刹时凝固。他说,我下个月结婚。我要出国,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有海外关系, 可以让我出国。他说得低而含糊而急促,我却听得每一字每一句都异常清楚。我说, 噢。大概那个时候太阳把人来人往,把一切的市声都晒得溶化成水雾了,只是一团 团的白色的,绝对白得象是蒸汽样的感觉在眼前浮幻。我说,噢。连说了几声。想 想该说点什么,说,去阴凉点的地方,好么?他说,我坐下班车回京。我说,噢。 你在京结婚?不回家么?终于觉得该问他什么,就问。他说,她们家要办酒,我没 钱。几个朋友在凑。下班车几点?票买了么?我有一些头昏,太阳似乎离得很近, 但还有问题可以问。他说,没有。我是找到什么可以抓住一下了,我说那你等等, 我就来。我在电话亭那儿看着他,是白色的一团的幻觉。告诉祖父要胡姨来帮我买 张去北京的软卧,把我的存折也带来。我有几次想做什么,想过去说什么,不过还 是放弃了。他走过来,说,票买不到没关系,我上车再补。顿了顿,又说,我以为 你是真的很爱我。我说,是的。看到他眼里的疑问,回头见胡姨来了。我说,你在 这里等我。从银行出来远远地,我又想去证实这个夏天的热度里是不是人人都有胡 话的本能,想来还是不会的,有些事永远不必证实。给他车票,给他一个信封,我 说,上车好好睡一觉。出国的事别急,慢慢地办,总能成。这是一些钱,办几桌酒 也该是够了。不够也别急,朋友间总有办法。他说,不,不。眼里除了血色也有些 泪,他又说,你知道,我不值。我说,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等车的时候发现没有钱买票,还是走回去吧。走了许久,还没到家,才发现又 到车站了。他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又往回走,太阳偏西时,色彩起落纷飞,路人 的眼镜片上都是。我还是走不到家,只得叫了出租,希望家里有人,我没带钥匙, 还有车资。   见到在客厅里等我的祖父时,很晕很乏,意识急速地下沉,沉不见底。醒来后, 祖父说,这么热在外头跑了一天,中暑了。这可不是你,早上出门时也是慌慌张张 的,没和我说。窗外不很黑,有月,有星;也不很静,有蛙鸣,有夏虫。家里很舒 适,不热,清凉而馨香。祖母责怪祖父不该这么说,我看着墙上的一幅字,我不会 哭,虽然他们不在时可能会。   第二天祖父说,我们是不是得谈谈?我说,明年毕业后,我要出国。去加拿大, 读管理。祖父很吃惊。问了几遍,看我不说话,就说,真要出国,美国的好学校多, 也有朋友好就近照顾。我说,我要去加拿大。祖父又说,你学管理也不合适。管理 是人的学问,你向来躲着人,不适合你的性情。我不答。祖父最终说,那好,你趁 暑假就开始准备英语考试吧。   毕业的时候他来了电话。我正在把一些书送人,急急地跑下楼去听。他说,祝 贺你毕业。我说,你好吗?他说,其它都齐备了,就剩签证,读管理没资助,可能 挺麻烦。他说,去哪儿上研究生?来北京吗?我说,下星期的机票去加拿大,读管 理,看枫叶。突然的沉默,很久,电话那头没挂断,我的泪滴在话筒上,有一些在 丝绢上用小刀划过时滑柔浅痛的后悔。   看了三年的秋叶,不敢回去。祖父去世,祖母去世,都在秋天。那个夏天祖父 真的给我印了叠水印桃花底的毛边信笺,只是任一些夏夜的露水湿了笺纸而无处可 寄。我带在行李中,因为一份感激。在深秋的炉火旁想起他,总是感激而温暖。爱 是属于自己的感觉,他的曾经的存在才有我曾经的那份沁入骨髓的感觉,真好。青 春最初的激烈似是很容易把人一生的热情都挥发殆尽,重新积累的过程不过是在有 裂纹的细瓷里注水,每一份都逃不了滴与漏的挣扎。我的出国对他是什么,我不明 了,对我自己则是分分秒秒不间断的自虐。在秋天里,我成了秋天。                 淼   沙滩上鸟的趾印有如竹叶,歪斜如风而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直到一个浪 头打来,平复无迹。回来的印子不再俊矍,独独彳行,如“个”字般单薄孤寂。   那年去过暑假,火车上没什么人。田野在我是古朴的应该那样,斑驳的土墙民 房从车过的白光中送来一句或两句晋人的诗,幽幽也如我所愿。   斜对面坐了个年青的军人,上车时客气地笑着点头。下车时过来帮着我取下那 只小而旧的皮箱,说:原来你也在这儿下车。过后一转身就走了,连我的谢谢亦来 不及说。   回程时看到对面刚启动的火车上有人招手,继而又跑到车门边吊在手把上挥手, 嘴里还在喊着什么。才认出来是那位军人,车却已全速,我的手停在半空,田野依 旧。   两年后我在大学的宿舍里收到一封家中转来的部队里的来信。信封上是三角形 的邮戳,我让自己在疑惑中过了一天。晚上有一些细微的雨在教室的窗上明暗,我 拆了信才知是那位笑着招着手喊着然后很快转身淹没在人群中隐隐现现的军人。他 写信的目的是告诉我他的姓名,还有一张照片,说是去什么地方,以后也许不会再 见了。   不知为什么我没回信。七年后我在加州苍色的雾里却又想起他。秋天的海水不 知和夏天的海水有何不同,秋叶不曾落进海里,有一些可辨识的径脉纹络在手掌中 干枯。我又想起那句话:原来你也在这儿下车。   我还是用那只小而旧的皮箱,上面贴了太多的地址签条,最下面发黄的一小张 纸该是那次旅行的标记,那个废弃已久的地址,还固执地沾黏在原有的空间,在原 有的时间里,也曾有过挥手却不知向谁道别的一丝悲哀。 山居 某次升学体检发现肺部有些微的杂质,医生建议去空气新鲜的地方住一段时间 吃些药就会干净了。父母想起乡下刚发还的别业,狠了心让我去独居一个暑假。 房子在山林中,周围别无人家,仅只一条泥径通往山下的村落。小径的半山处 有个一间房的尼庵,住着位老尼,灰衣灰帽在浇菜园。那座房是先祖隐居的处所, 房后遍植竹子梅花,园里还有十几棵桃树;房前有溪水流过,对称地列了两台小圆 石桌围了四只石鼓在又是两棵的桃树底下。房子的左右还种了茶树围起,此外的空 间全是山林了,而庭院里却仍是明媚。里面的陈设皆竹器,抚了灰去依旧泛出幽光, 并无虫蛀的痕迹。还有一间灶房,一座两口锅的灶台,角落里堆了些柴草灰烬,他 们把这房子收走之后似乎并没来动过,毕竟离人声太远,不大方便罢。 家人托请了山下村里的一户人家照顾我的独居,他们原想让那家的女儿阿青夜 里上山陪我,因我的许多阴阳怪气的癖好,怕人家孩子不习惯,也怕我不开心,最 终还是作罢。阿青每日给我送饭上山,一清早她就来,总是那样老酒炖鸡蛋。她说 是我母亲说下的每天一定要我吃两只鸡蛋,乡里的食作肉类太少。她看着我吃完才 去灶间烧开水,两只铁锅可以烧六瓶开水,够我一整天的漱洗饮用之需了。为了我 去住,靠卧房的一间小储存室被改作了卫生间,没有自来水,阿青的弟弟砍了一根 竹子,用竹筒引了溪水到门边的池里,池下有一个洞漏水,却总没有进水的流速快, 便有了一池似满未满的水好用。 很喜欢阿青弟弟,那种黑黝黝的肤色,笑着牙分外地白。他从来不讲话,闷头 干活搬运,之后就下山了。有次阿青来送饭时,笑得厉害,收拾碗筷时还停不住, 忍不住对我说,她弟弟和同村的人聊天说到我吃起饭来象只蟋蟀,一颗一颗地数几 粒米就算一顿饭了,一天到夜坐在那里学书,脸学得啧啧白,一些些油光也无。我 才知道他是不屑和我讲话的。以后每次他来修整后园子,我只在书房的木窗格里看 他利落的身影,不再出去。阿青说过几次村里年轻人的活动,邀我同去,我都谢绝 了,虽然很想去看看他们的生活。 虽是仲夏,山居却凉爽。门前的溪水印了些红的云色自傍晚流过,总疑心是落 花,但桃树上一遍葱蓊,花早落尽。山林里鸟语水声透出青绿的气息,让呼吸之间 无时不感到冷寂。看到阿青姐弟健康纯朴的样子,实是无法面对时时偏高的体温计。 那夜竹门不严,晚风袭过,电线上垂吊的灯头摇曳,使人影放大至梁脊,灰暗的屋 壁上我的头颅影影憧憧,静如古筝的最后一弄,缭绕落下,便尤自一凛,昏黄的光 圈下,玻璃细管的断处滚出几颗水银,似泪,在独独的山中那般嬴弱而不堪。 阿青说了多次她的女伴们要来看我,我实在厌世得很,见了树上的蛛网,见了 光秃秃吊着的电灯,就如看见吊死的鬼魂,凄美哀艳地诱惑,那些活泼健康的人, 我在山里,他们在山下。不过她们还是打着灯笼从山径上来了,月光大多被树荫过, 笑声和脚步声杂乱地涌来。那四五个女孩,相差不多的年纪,结结实实地挤在阿青 的身后,到了阿青骂她们小气,才走过来一个女孩,和我一样高,扎着粗粗的辫子, 肩膀比我宽出许多,她来拉我的手,问:你是搽什么牌子的雪花膏?她的同伴一阵 笑,叽叽咋咋地讽刺她不会说话。我不好意思,极轻声地答道:夏天不用的,冬天 再说吧。她们进了房间,看我的书,有一两个要考大学的说,我们考不过你了,读 这么些书,我们都没见过的。我忙说:这些都没用的,浪费时间的,大学不考这些。 我一人住在这山里,没同学玩才看着解闷的。有一人就问:阿青说你来养病的,好 些了吗?我徒然地想咳,想离开,却只能淡淡地说:好了差不多了。 人走后,所剩只是我的苍白和无力,空乏有如水痕,一抹中生命显得如此轻寥 ,意义却远在山那端的云雾里凝成些露珠,沾湿采茶人的衣袖,于我则遥不可及。 秋凉只合自知了。 雾中行记   加州的早上雾重,直到九十点钟才淡,我却已在山亭上坐着听海有隔世之感了。 雾初散时,天上竟悬着半只极淡的月亮,海浪的声音有些隐约呼唤的意思,并不见 帆影将起。我把自己扔给了一点点前所未有的厌烦,若是穿了件宽袍,由山崖上落 下时恐怕会有飘的动作,大抵在落海时不会击起什么浪花罢,这些咸涩的海水所能 拥有的那些浪花都已给了礁石,我的飘落将是无声。这么想,在雾里,也在雾散, 山下的一号公路有些车过的风声,该是有风声的,我并未听到。眼前这座建筑师怀 特的得意之作在雾后的阳光中亦渐渐亮了,阳光打在石制的薄板上,似松针落下, 我走近时清晰可闻。   秋天在这里温暖和煦,倒让我有些想起逃出来的那些冷雨萧飒,那只常来讨食 的松鼠会失望了。可我必须在这里,看晚上的月光从拉得不再透缝的厚窗帘里露出 一线,暗黑里我立起时,那根线便来缠着我的脖颈,我躺下时便刺着我的眼睛,既 然无法摆脱,我就开始等一个人,是个善织的人,用这清冷的线织件寒色的衣裙, 能视却不能触,轻渺如我,落海无声。   下午里看书,照着建议写日记,平息起伏不定的心绪。那位叫珍的老太太常来 聊天。有时和她一道走出门,绕山的马路边开着一片片的小花,珍低身下去嗅,起 身时我也感到微咸的空气中带出了香味,不知那些花名,我还是依恋那棵中学校园 里的玉兰花。感觉不适时很愿意飘落入海,不在意他们葬我何处,只要朵已经落地 的玉兰花,不显眼地,慢慢随我腐化。   突然想起很旧的一个朋友,我在电话里激动地说,想见你!他有些吃惊,连声 问我是否还好?我似乎没有什么词汇,只说:好,但是想见你!他说:你回来吧。 我还要去办签证才能去看你啊。我无言以答,我不想回去。祖父母已经去世,旧居 已被叔辈瓜分拆建,父母远离家乡,我无处可归。原以为念之系之的,海角天涯, 当归时自当归去,此刻才知唯有哑然,痛已不再。我忘了带茶叶,我忘了带中文书, 我还忘了,我打这个电话的理由,我忘了太多,不知自己是什么理由,或不是理由。 在精致的日记本上我折叠着心绪,平整地折叠,此时我活着的理由是为了健康,健 康的理由是为了活着,理由是理由的理由,我的存在根本是没有理由的理由,只在 此山中海旁咳嗽,在恍惚的理由中眩目无以删择。   我只是想起一个朋友,他不来,我便等待;他若来,我会厌烦。我告诉他我正 在想他。我的住处很好找,只要有册地图。他是来了,听了我的话,诧异的表情让 我知道他明白我在发烧,我说:不发烧时也想你。看着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我的 声音如常地平稳缓慢。他说:你只让我远远地看你,并没有告诉我这些。我便想他 走,没有理由,想他烦他,我活着看毫无逻辑的云过云往,我存在着就是混沌的水 是杂乱的沙滩,是一切不成理由的残存的理由。没有因为所以的故事,只是一棵草 叶的青涩枯黄。    海声大了,落日如血,沉沉沉没。 回首是月色如水 在家的时侯我喜欢月亮,无忧无虑地享受月光的清冷,做一些些的少年的梦。 有月的晚上,夏天,青虫多飞过纱窗,那种有朦胧纱翼的青虫,身子小得几乎不存 在,轻若烟渺的翅翼翩迁来寻光亮。我用一本厚书摊开等着青虫落下,然后合上硬 硬的书皮。那是我一个夏天的标本夹,常看着烟渺渺的纱翼出神。我还把它带到学 校去,有个朋友从车站接我回宿舍,又帮我把一本本的书放到那个在蚊帐里架起的 木板上,他翻了那本标本夹,惊异万分地抬头看着我说:你怎么这么狠心,杀了这 么多虫子!我也一惊,才知道为了自己的喜爱,却毁灭了许多生命。此后不再喜欢 月亮,也许是自己猛然间发觉了一个冷冷的存在不必再去面对一个冷冷的存在,爱 或喜欢所带来的阴冷,如秋凉。 临近中秋了,尤如路人在旷野上独行,只一轮月儿陪伴,森森地有些寒意。这 时候多会想到东坡的词,想到千里共嫦娟,而我却只能体味到:又恐琼楼玉宇,高 处不胜寒。希望这句不是那些注家所说的念及庙堂的意思,只是道尽一个人对自然 广漠不可测的从心底里起寒意的感受。这份感受使我病中秋。虽然苦茶已调,任其 在灯下缭出些烟来,我兀自拉上窗帘。 平日里早把思念琢磨成了厚厚的茧子,到了中秋反倒不知何如。从来不爱吃月 饼,对那种硬硬的食物亦不可能倾注什么思情,到了此时,中秋许是只剩余了些月 饼涨价的心悸留给故乡的人们去品味了吧。我曾常怕去读鲁迅,怕被他那种无所不 在的仇恨和孤独的悲鸣所感染,而这个时侯我却在一本积了灰尘的书面上反复地摹 划着他的那句冷冷的言词:月光如水照缁衣。 似乎一切都被月光照得凉,照得冷,照得寒,照得冻穿所有的记忆。想提笔的 手已生冻疮,欲流落的泪水冻结在眼窝里。不过什么中秋了,喝一碗热汤,捂暖一 吊形影,在壁上游动,有乐音潺落。 桥与梦在缘的边界 --《廊桥遗梦》观后 坐火车经过那小城,突然发现真美,于是就下了车。只因为你觉得美就下车? 是的,只因为美! 这段对话从我夜半的梦中走出来,闪烁地在幽暗的空间拭去我的泪水。总能听 到骨灰的尘粒在空气里划过,那种如拂过情人的肌肤,吻过情人的眼眸般轻亮忧愁 满心柔软地划过。在一座有着红顶的木桥上,桥栏的木缝里或仍嵌着骨灰的余温, 暖一个平常的爱与现实因为挣扎而美丽故事。一个村妇和一个孤独流浪的摄影师, 不过是又一对男女在寂寞中相遇。这次他们相遇在夏天,相遇在去一座木桥的路上, 那条路上有只尾随着卡车不停地吠喘的神精兮兮的狗。原本这种相遇会在日后的食 宿衣行中淡落下来,在婚姻的砂纸打磨下结茧老化然后死亡;可现在却因了四天之 后猛然的割断,这番相遇便似翩翩的飞蛾落入一滴松脂,那种尤如欢喜或痛苦而不 得不流下来的泪水般的松脂于是包裹了一段美丽。因为不可永久而美丽,因为缺憾 而更加美丽,因为瞬间的得到在一生的不可得的痛苦中分外强烈地显现着忧愁而愈 发地美丽。   那滴如泪的松脂在记忆的抚摸下温润成剔透的琥珀,里面是每一纹翅翼都清晰 的姿态优雅的蛾的化石。当爱的感觉成了化石而凝固在光滑的质地之下,生命里的 分秒都会是奉献似的崇高。如母爱的奉献,如白头偕老的奉献,如为了躲避谗言的 奉献。晚风吹出昏黄的土路上似真似幻的车影,那个灯暗去的房间里一个乱发的男 人对一个为了奉献而哭泣的女人坚定地说:这种确定的感觉一生只有一次。然后转 身离去。然后天雨。然后泪如雨。   然后骨灰如雨。 风雨随感 加国冬季的风雨雪雹我在夏季里尽量不去想。有回上北京,沙土满面吹刮过来 的情形让我惊诧不已,那种记忆还是避开翻检的好。那么对今夜心中风雨的话题, 灯光下行笔的我只能走入故乡了。 水乡的路面大多青石铺就,起风时没有什么灰尘。童年的乐趣之一是站在巷子 口看风卷着纸屑忽高忽底地飞。若是小小的旋风,那些纸屑便会成直筒形地上升, 然后散落下来。我有一回走过去拾起一张看,上面记着:闲敲棋子落灯花。以后的 夜晚总到祖父的书房去,拿一颗黑色的棋子轻轻地敲击那方红木棋桌。对着的窗外 竹影斜斜,风的声音,我有点知道唐人的寂寞。吾乡的人听风的声音,很久以来就 如是。 起风时还有一处可看的是水。《介子园画谱》上的水的画法有一种是叠叠加加 的波浪线,定着眼看得久了,头会有晕沉感。天晴起风时在宽点的河面上可以印证 画谱和现实的距离实在是很小。有段时间我对那些波浪线着迷地临摹,单调而重复, 于我却是故乡的全部美丽都曲折地显现在那些对水的表现里了。也许对心理分析来 说,那些曲线是我情绪起伏的表征,而我确是常常被故乡的水的记忆淹没的。 对雨的莫明依恋许是得自于儿时常念的诗词。古人多是为赋新辞强说愁,雨水 是顶好的发愁的源路,它阻碍了行程,淋湿了心情,也让人容易想到思念的人儿的 泪水。而我于雨,却更多以为本乡的雨水可爱清新的时候多过它给人带来的不便。 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水可以很便利地流到随处都有的小河里,我常穿着木屐在雨地里 走亦不会有什么水洼和泥泞的烦恼。天灰下来时,雨细细地落,我的木屐敲着青石 板得格得格地响,清辽得很。夜里听风拍打门槛,也听雨沙沙地浸湿了屋瓦,清早 时祖父的咳嗽声传来,隔着水的回音。我会等着戴了斗笠的小贩吆一声:卖糕荷- - 时时对雨的怀念使得我的记忆都有层绿霉了,若有乡音来扰这份思念就好,那 些越语里“荷、荷”的喉音准能震落许多阴暗的霉藏。 故乡的题目 《越谚》上注印糕为:米粉为方形,上印彩粉文字,配馒头送喜寿礼。这几日 天极好,下班回来望着绿绿的树编一些落日的霞的色彩,嗅着邻人的晚餐的香气, 能做的就是想着家乡。看着树和红云,想着家乡有着红红绿绿的装点的米糕。我有 三两年都这样地想。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糖和糕是生活里的全部向往,倘若现今回 去寻觅,也未必能重温那些真切的甜蜜蜜的味道,一个悲观的人所以只是想着家乡, 而不能有足够的勇气检点行装踏上归途。 尝和友人笑曰:吾越人也,披发纹身和蛟龙斗。友人见我纤弱如竹却又呲眉做 松柏状,常茶饮喷襟,点头连称:很是,很是。我的家乡被水环绕着,和蛟龙斗自 然要有极好的水性,而我不识水。某次清明扫墓,乡间的孩子拉我下水,我说不识 水。村里的老秀才眯眼问我:你站在河边干什么?本乡的文风很盛,随便什么村子 里都有满腹经纶的秀才,虽然到了我小的时候已经寿果仅存了,所以才觉得要和人 人尊敬的秀才调皮,我说:叹逝者如斯夫!秀才摇首道:家学渊源,可惜了是囡囡。 我那次坐着乌蓬船回来时,一路上吃了许多印糕和麻糍,麻糍多吃了很不舒服,后 在哪本书上见过一则说:多吃能杀人。始信之。现在想来任何糯米的吃食多吃了都 有被胀杀的可能,并不仅限麻糍。 故乡的梨糕糖也常在我的睡梦里袭来,虽然不如印糕那样让我心心念念,但我 每有咳嗽时母亲就将它化水让我喝下,那份记忆里就不只是口中所感的甜甜的滋味 了。 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的味道我也记得。那时候和一些朋友约着去“楼外楼”, 我常吃这两味菜,他们却要吃东坡肉。陶罐子端上来时,厚厚的肉皮褐红地卧着, 他们便大呼小叫地做出各种美味当前的表情让我一尝那块肥嘟嘟的肉皮。有次一位 不太熟的朋友不点菜也不举箸,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吃?他答曰:秀色可餐。 才知道他是设了圈套要我有此一问的,那时候想,他真是老手,不知现在是否妻妾 成群了。 吃了鱼肉之后就去游西湖。租大一点的游船,要上几碟精致的糕点吃食,看水 心里一弯月如勾。满月的时候不要去游湖,太亮的月光是喧闹,心头别有的滋味会 成渴望而不得的隐痛。倘或有着微雨,我会不知所措地对着水盛接雨的声音,四周 漆黑一团,远远飘来些浸湿了的路灯,浆在水里哗哗地摇,风也会很凉,口中还含 着在雨前放入的一块糕饼的甜香。 非干病酒 通常说起李商隐离不开“病态”这两个字。有些疑虑“常态”是什么?文字不 过是对“生活”的临摹,角度、光线、感觉的选择不同便有不同的临摹出品,“病” 和“常”的界定似乎是超出这些因素之外的不属于审美范畴内的道德伦理的干扰, 在讨论诗或文字时若能排除才好,但这一直是读诗文评论的春秋梦。 李义山的诗是纯粹的只为了诗的美丽而作的。屈原的香草美人是政治意义上的 表现,汉赋极尽华丽之能事却少有深层情绪上的渲染,只有李商隐才真正开始有意 识地用轻荡飘扬暗晦曲折的语言去写人的外在美丽和内心的失望无助。他欣赏美的 角度和“诗言志”恐不相同,大多的诗人在看到美丽时会去讴歌美丽,而他却会愈 为失望愈为明白稍纵即逝所以也愈为急切地要留住在印象中的美丽。印象,在他的 情绪中过滤出的美丽,不再是世间存在的客观,而是带有他的情绪诗句。 向上的励志的文字作得好,可以获得热情饱满的激励,可以给容易受影响的年 青人一些向名利权誉等等的理想追求的勇气和信心;纯粹是展现个人感觉观念的文 字,作得好可以得到情绪的释放和语言节奏上的美感享受,给敏感的在现在已经不 可多得的神经一些可以躲避的空间。水流向大海,结果是咸涩;水流向江河,结果 是浑浊;水流向沙漠,结果是干涸消失。大海的宽广激励掩盖不了咸涩;江河的浪 涛汹涌沉淀不了泥沙浊物;沙漠消失的水,不过就是消失。不需要有月光潮汐的澎 湃,后浪前浪的争执感慨,也不会提供给浪费生命的人结束生命的场地,消失不过 是避免尴尬的最为简单轻便的形式。追求水晶棺的永远,不如李义山一句“回首已 怅茫”的带着“血丝的痰迹”,仍然黏在拒绝向干燥而机械化的笑声底头的肺部, 体味活着或不死不活的细节触动,是为美丽,或是“病态”,随便。 绝望的描绘也是对生存的描绘,除非生存皆是希望皆是笑成圆状的没有裂缝的 橡皮球。每一份描述都是一种声音,如其似港剧里哈哈嘿嘿的皮肉分离中颠狂虚媚 地笑,不如让风吹雨打雪埋去一些被生活的酒色财气掩盖住的轻浮自欺之后沉淀下 来的句句呻吟。不在意一时一刻的失意受伤,只是在四季昼夜中听雨水的声音,看 任何细微的生命本身的荣衰盛绝。感动于明知最终不过是死却还要奋力挣扎地去璀 璨刹那的生命力。对于绝望的感动是同样的绝望和无奈,因为还是活着;也正因为 有着感动才不舍放弃生存本身。 孤独无奈绝望这一些生存之风吹出的悬浮埃粒是千年的古铜镜里有着千年蒙尘 的微笑哀叹。铜镜后的凸纹上明明是李义山的诗句。 世人皆欲杀 吾意独怜才 深秋将近,放出暖气来,还是阴阴寒寒地。一堆信,一堆杂志,一堆三星期前 直到今天的报纸,捆报的皮筋上沾着枯叶,没有色彩,简单单地就那么枯死的那种。 还有一杯剩茶,青白的霉点浮着,洗了又洗的杯子,霉绿的气味却不断,散满房间。 低沉的萨克斯风又响起,比以前似乎吹得好些,知道已是傍晚,天早早地黑透。 一些恍惚的日子,浓缩成从雾里走进雨里的一瞬间,你说不变的仅是我眼中的水的 状态。送外卖的人也说,好久不见了。 回到自己的角落,可以轻轻地拂弄封存得几乎生霉的寂寞,突然想到一句杜诗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还没拉上帘子,室内的灯光与外面 冷冷的黑色摹上了这句热情的诗。也许该是想起了一位不是朋友的朋友,他的笑容 在白得泛青的夜里的墙壁上很随意地就要滴进我刚冲好的茶烟里。他是不是常笑我 也并不知道,我只是在黑与光弄成的影子上描出那种带着轻鄙玩世却又热情奔放的 神情。就是这个印象也是从另一个朋友处得到的,在窗帘拉上时便消失无踪。 过去的很快就霉落了,现时的是若有若无的黑夜与我共同制作的残缺无踪的影 子,明天的门前的叶子也该红成一树光景然后死去。 叶痕散风 从前中国没有职业文人,但是文章修养又是极普通的要求,特别是对官吏而言。 所以大多的诗文都以注重个人感念为主,无论是诗还是散文都带有强烈的纪实性。 和别国的文学里虚构的小说为主要文学形式,很不同。这样的发展,使诗文的素材 很旧,表现形式却要求新异,而文章也和口语脱节。及至明清,有了虚构的代表作 出现,不过是三千年里最后的五百年间的事了。 所以大多的中文读者对作家作品的真实还是要求很高。如若不标明小说字样, 读者便很自然地依照作品的叙述来对照作者。这是我们受了“文如其人”的影响而 不可自拔的后果。只要是写了准备给人读的文字,多少都会有一些词句上的处理安 排,意思上的婉转委蛇,哪怕是日记,有些日记在写时就准备好了要拿出来发表的, 个中成份就很可怀疑。除非是写给自己看的,才可能有点信心,是一个自以为真实 的告白。 很年轻的时侯,对温情的需要真是很强烈。我在这方面大部份是去宋词里求得 满足,相对于当时很少的抒情的文字而言。所以邓丽君的歌、琼瑶的小说、三毛的 散记流行进来时,那种晕旋在温柔之中的感觉,便分外地深。同时代的人都有这种 经历,有人仍在其中辗转反复,而另一些人却走进背叛自己的泥径,因为虚幻得有 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的少年情怀早已随风而散了。对自我的反叛,激烈程度会几近偏 激,我们可以从那些言词中窥探到受创挣扎扬弃而又无可适从的铭心之恨之憾之无 可奈何。 还是欣赏这种激烈的,那些成长中隐现的丝丝血迹,刺目却老实地显现了不可 言传的幻灭后的痛苦。较之老而守成,还在为三毛落泪的,要更有一些深知其中三 昧的意义。 荷叶 我喜欢荷叶胜过荷花。在二十岁之前,我住过的地方,我都唤作家乡。我的家 乡都是随处星罗着无数荷塘的。上学放学都从荷塘边走过,脚步放得慢慢地,为了 多嗅些绿色的味道。同学里有勇猛的就会趴着塘边去够荷叶。通常太靠近路边的叶 子都枯烂了,近了人气之故罢,我是这么相信的。往往要用了额外的工具,如残枝 之类才能够得着一张大而完整的荷叶,然后神气活现地罩在头上,一路扬长。荷花 的花韵全在荷叶,悠悠浮萍的闲静舒展于水,也有高出水许多而摇戈生姿的,或云: 舞风不怨三分绿,盛雨轻言一茎长。我同桌的华子,在大太阳时会送我一张荷叶, 让我举过头顶遮阳,荷叶的梗茎象是伞柄。那个时候我是条鱼,在荷叶覆盖的水面 下游向河之西,游向河之东。 因了衣食不愁的关系,荷叶对我只是审美的需要,但对吾乡的乡民来说,荷叶 却是必不可少的实用物件。别地的熟食铺里用来包碎肉和熟食的都是油纸,本乡就 用荷叶,包过的食物也带着荷的清香,让我觉着乡人们风雅的习性,随处都在。荷 叶还用来垫蒸肉的蒸笼,所以米粉蒸肉也叫荷粉蒸肉,去了许多的油腻。我的祖母 还用荷叶绞出绿色的液汁,掺和在小石蘑蘑出来的米粉里,做出香甜甜的绿色的荷 叶糕。《红楼》里宝玉挨打之后要吃的小荷叶儿汤,也是在面粉里加了点荷叶有了 荷的清香罢。 荷叶的叶面有许多纹路,荷叶的梗有韧性,折断后如莲藕有丝相连。荷是文人 画的主要题材之一,亦是莫奈的最爱,也是我最爱莫奈的因由。某笔记中记某僧人 善画荷,某公拜访索画,僧即避入斋堂,公好奇往观之,见僧宽衣,于灶台之上取 铁锅,刮锅灰而抹其臀,往已铺就之画纸上顿坐,俄倾起而洁身,取笔墨于画纸之 上添补纹脉,即成荷叶图。时人皆以坐莲大师号僧。这样画出的荷,栩栩如生自不 必说,不知香如故否? 月光照上荷叶自有其独独安静的清味,但我却更中意雨夜里的荷叶。在灯下望 荷塘,见不到荷叶,只能听荷叶的声音在雨里点点滴滴,荷叶的香夹着雨气飘过窗 前的树影,我在梦里常这般想着荷叶,有时也化作一片荷叶,体会着异地的寒风苦 雨,安然处之。                  眼光   去秋的落叶仍在枯涩地绕着墙角,今春的树淡淡地却又抹出青绿了。风很响地 过往车外,突然发现一棵柳树。不在水边的柳树。新绿的枝条江南似地飘舞,异国 的路旁能有这聊解一丝熟习的春色,难得沉醉。   想出一湾印绿的水,漏那份眼光在掬指间。是柔和如翩翩的彩蝶,起落于拂风 的睫眉。多年前的采撷失却在空山静影,让柳枝舞我的披纱,是东风已老的叹息么 ?   雪化过的嫩绿中藏匿那份眼光。融西去的云不是水如水般寂落,盛接的岁月滑 过如许的遗憾,那么,等冷月吹来阴影重叠的夜。离梦不远,离游荡的眼光亦不远 了。   单影斜吊的苍壁摇碎一袭风铃,寒花点缀夜未央。                 笈花三弄                  之一   浅尝孤独的时候,爱就悄悄地萌发了。第一次的爱,没有什么道理,甚至不知 道是不是爱。只不过每天用柳叶不经心地缠着手指,湖面上的波纹总轻轻地荡入心 事里。起雾了,就想哭。觉得天地和自己一样的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下雨了,愁 绪也纷扬扬地落下。每一丝的雨线都打着一个小小的心结。后来不过是结束。能忆 起的不是容颜;不是话语;只是曾有过的那份酸麻痛楚的思念的感觉。在偶或间浮 动于月影下的也仅是一道削铅笔的小伤。看着血丝涔出那骨节粗大的食指,惊慌失 措和心痛只有用嘴唇来读。   数着新绿的叶子,渐晚的云留下暖暖微熏的风,飘洒一盏早亮的灯火。多情尤 自,千万里烟波相隔。回忆是面蒙着蛇皮的鼓,等着长夜点滴敲打。霉雾四起的瞬 时,湖畔亭台,愁对蒹葭。                  之二   职员餐厅过了一点半几乎没顾客了。我总那时才去。坐平日里常坐的桌前,淡 蓝色的桌布上长颈瓶里一枝鲜花。待者是个高且帅的小伙子,他固定来我的桌前, 微微笑着问:还是来往常的?我总笑着点点头。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单调的人。时 间、坐位、甚至菜式都日日相同。而眼光也总向着窗外。窗外有些小雨,树上的叶 子绿了,树下还积着不少落叶。   我的生活里改变的只是季节。而我在冬日采的雪早已融化;在夏天积的云雾又 无影无踪;在秋时收的霜叶却寄给了风。又是一个雨不断的春天,我该剩下什么? 窗上隐约的五官,被水淅沥地冲洗,分明地无奈。举杯邀不动的孤影,不及蓝色桌 布上随意的刀痕,拂平复又划过。   没有一丝阳光会在此时出现来惊飞一个栖居丛林的心情。心情,心情如花。年 年春日,花开的时候,箫声响一池碎云,喑沉吐诉。让水洗过的怀念,清凉地贴在 脸颊。暮霭已沉沉地翻去。                  之三   “长恨复长恨,栽作短歌行。”古人的长恨飘洒至今,化作千年的沉酿,醉我 饮我的点滴行思。恨若无奈的爱。爱至深而不可得,便转出绵绵的恨。不咬牙亦不 切齿,不过是丝丝缕缕的甜蜜的哀愁,缠绕如春日的雨线,淋湿的心情化作烟,辽 落大漠,孤直地等待。等待成红楼的葬花,红粉色的声音涤着洁来洁去的表白,明 知是埋葬。无论入土或入水。   不读红楼,却读红楼。擎着爱作宗教的红楼,让世间执着尽于红颜。化烟又如 何?化灰又如何?终必成空。一句叹一份人生;一书落寂世世遗憾。   我的灯昏黄地在往昔的字句中烟灭。月下弦。纱帘动似非动。若有梦,今夜应 往水天红廊的家乡。梨花千树万树开了。桃花人面般地红了。再过些雨时,采莲河 之西,采莲河之东。我的小舟裁不出水纹,我的异地思念化作落红飞过秋千。一番 风雨,一番狼籍。                  送别   西湖的残春为了送别而凄美。送别的人眼眸里闪着光,说着相约的话语。那些 话,那些透着绝望的希望的话,成了还没离别就注定已负的归约。在加国的我不再 忍心去想,故园几度春来春去,花儿为谁开谁落。而我不过是前年的那枝笄发谈笑 的标本。   寒窗静一夜雨意,点点滴落,入耳愁绪。整理行装。整理复整理,作出回家的 样子,钉那份快乐在听雨的墙上。   北国的冬雪里,每一颗的泪珠都冻成晶莹的思念,串起,在行笔的指腕上叮响 融化。如我读春日扬花飞舞的素笺,拂一抹轻痕。   桃花落四处水红的清风,飘起我的长裙。若在江南,在庭台楼阁的江南,在犁 花似雨的江南,我会纤纤如云般悠然。                  松鼠   一个人提着裙在草地上闲逛。天空醉眼惺松地翻过雪时,翻到雨季。在睡与醒 间的雨丝,缠缠绕绕。松鼠绕着树根跑圈,又顺着树干往上蹿。机灵极了地转眼睛 。它的尾巴漂亮地翘着绕圈;笔直地拖着上树。草地上星星点点的花,淡若水地开 着。我漫漫洒洒地行,路上开车而过的朋友招手笑着,听不清问候的话。松鼠也立 着后爪,专注地看看路上的车,再看看我。它当我作朋友,戒备地疑惑着路过的异 族。满心温暖地看着那个茸茸的尾巴,此时即便天塌,松鼠拂慰的眼光从容地说: 有尾巴顶着。   打开所有的窗,飘进周末的潮湿。蜷缩在墙角,忆江南绿如兰的水。最忆是杭 州。西湖也烟雨空朦了。两年前珂云穿着白底小浅兰花的连衣裙,在柳树下幽幽地 说:我会沉下去的。从校园到西湖很近,那天是毕业前长亭复短亭的流连。折下的 柳枝还未曾干枯,离国的行装还在旧衣的记忆中停顿,珂云真地沉落了。我到西湖 时,水静得毫无纹波。拂面的微风细雨送我落入墙角。隔世,恍若。年年柳色,伤 别。   邻人在吹萨克斯风,低沉柔弱地醒出我的丝竹,于千里万里的雨雾中。胡笳一 声,愁若死神穿眸而过。                  雨水   慌张地对一袭倾盆大雨。转身是雨,开灯是雨,灭了灯,不过是雨。水帘子刷 落玻璃门,眼眸便低下了。台阶缝里的水,若成溪流,尴尬地哼首走调的情歌。有 如总角之交嫣嫣言笑,或莫过如一帆纸叠船,摇摆着化落练习本的方格子,在我拍 掌而歌中沉没。失没后,雨渐落渐小,我渐行渐远。春里有微寒的雨,雨中有踯行 的我的容颜。丝丝麻麻地承接,这番滴落的捂慰。没有芭蕉叶的窗头,没有愁损北 人不惯起来听。卷帘的灯影里,拂若无骨的我在寻东方西方的苦茶。饮我,如果能 够。在雨时的风景里;如果能够。在枕傍的诗书上,如果能够。               坟墓   花为了凋谢而盛开;水为了乾枯而流动;月为了豁缺而盈圆;人为了死亡而生 存。花在凋谢之前一刹那最是艳丽,如滴落一丝绝望;树叶在深秋落将要落尽时最 为绚目,尤是死前的一抹笑影;水干涸前的涓流最为柔顺清亮,似片刻间的一冥飘 忽。自然之物,在腐烂之前,总要迸发一股灿烂的渴望。而腐烂是必定的,灿烂却 未必能够。为了美丽的事物不能长久尝叹惜发愁。现在只是微笑,是了,死亡是必 定的,美丽的终极不过是消失。黑夜里点了灯,外面的漆黑可以证明一些眼眸的影 动在窗上;到了白天就连影子也不再依存,阳光出来便自己把自己遗失。这种失落 是雾,是烟,是寒潭中存不存在都不重要的鬼怪;是露,是霜,是下午的太阳还不 曾落山时就出现在云天里的月亮。是无所适从的尴尬,在等待分明知道的结局。而 结局,结局不过,拂去片枯叶的轻扬,又还红色,又还寂落 。   独独执子的棋盘是一步步纠缠不清的死活,亦死亦活,死而复活,活却至死, 当湖十局,能清?公寓后有湖也有山,湖不能当局;山,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来访的朋友于是说,既然这样,那就青春作伴好还乡。知道这是要纵酒才能放歌的 安慰,不如留到冬季等那般透明的感觉。   树林里坐着,被落叶堆埋成一具坟墓。 人别离歌 踩响一地的叶子 散发编成长辫 那时侯你说 请慢慢地走 请慢慢地来再 打翻了一只青瓷的笔洗 天落了墨色的水纹 那时侯不知几时候 存着些伤感湿过的宣纸 请你慢慢地说 慢慢地走慢慢地来再 似有似无的离开还是离开 离不离开的感觉还是感觉 削尖了手指 说你没有屏幕的影子 请慢慢地走 请慢慢地来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