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合 散 文 选     【作者自序】 半夜两点了,打开计算机,是编辑“逼”我写     什么“自序”的“通谍”。知道没啥好写,因为自己写的,都     如同是心血来潮时买的衣服,难得再好好穿过。前几天他们把     这些旧作寄给我看,我非常惊讶而且很不好意思地发现那竟然     是我写的。尽管那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东西,但那种心态仿佛又     很远了。现在,是什么也写不出、什么也不想写,满脑子好象     全是油盐酱醋。而这种小女人的日子,竟也能使我觉得幸福宁     静,心甘情愿地放弃所有“不安份”的念头。越来越明白,当     一个女人真正是个快乐的女人时,即便心依然敏感,日子却是     从容圆融,无风又无浪。很感谢朋友们的关心爱护,你们的理     解,也是我幸福的一个部分。祝你们平安!               春 日 懒 散   天气好得让人昏洋洋的。早晨醒来,看见阳光已从百叶窗里洒进来,有细细 小小的尘埃在那些光束里轻舞,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便不想起床。闭闭眼睛, 再睡去,也居然没什么梦。   中午被电话吵醒,是系里那个黑人女孩:“LILY,来学校吗?我饿了, 带饭给我,我昨晚没回去,在办公室睡的。”若是往日,肯定马上往学校跑了, 可是,今天一反往常:“对不起,今天不想去。天气太好,不想去学校,想在家 里好好享受春天的气氛。”“疯女人,你什么时候都毕不了业了。”她在那边笑 骂。“嗨,说不定我心情一放松,两星期内就能呢。不管怎样,今天不去,你自 己到外面吃去吧。”知道她懒得走路,可也只好让她去了。   起床后,先把养的几盆植物搬出去晒太阳。每天给它们浇水,晒太阳,费了 不少心思,可它们越来越面黄肌瘦,有的近乎枯萎了。然后便打开计算机看Mail ,看 News 。想改论文,又觉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好天,于是开了音响, 边听歌,边写信。不时地有和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吹得胸中象一只手轻抚, 慢慢融化,舒展,渐渐地没有份量。   一口气不停地写了三封长信,唱片也听了三四盒。松口气,伸展一下,系上 围裙,收拾房间,把汤炖在炉上。之后,坐在沙发上,听着那些已熟悉的歌,拿 着本小说似看非看,闻着那越来越浓的汤的香味,很有些满足和怡然。书中有朵 已干枯的红玫瑰,还有一小枝白色的满天星,是一个一直关心鼓励我使我永不能 忘怀的朋友留给我的纪念,让我每每翻开这本书,便有那温暖和感谢象他放进我 手中的那束红玫瑰。友谊是否能地久天长我不知道,虽然我渴望,但是,朋友们 我忘不了,朋友们的爱我忘不了。   然后出去发信。惊喜地发现,窗外那几丛不知什么名的花儿,绽开了三四点 星星般的金黄,那棵硕大的老橡树,枝头也冒出了浅褐色的芽苞。树底,有几堆 野葱,去年,我曾用野葱包水饺,请来十个朋友吃,并骗他们说是在中国城买的 韭菜——他们居然全信!鸟儿欢叫着,草坪绿得象缎子,使人舍不得去踩。   不走马路,走树林。高大挺拔的根本叫不出名的树,远看树梢有微微的红, 大概是嫩芽吧?近看,还是银灰的颜色。已不见林里的腐叶了,在湿漉漉的地面 上,有棵棵蒲公英,擎起几片翠绿的叶瓣。偶尔,有小松鼠从眼前大摇大摆地晃 过。   待走到蓝色的信筒边时,已有微汗。温度已不低了,有六十度的样子,我却 穿着套头衫,再加上走路,便有些燥热。回来的路上,脱掉绒线衫,只穿着T恤 ,也不觉冷。想着那一封封思念、或牵挂、或倾诉不用几天就能送到自己思念、 牵挂、或想倾诉的人手中,心里很是觉得愉悦。平时没心情时,只知打电话,可 总没有这种写信、发信的怡然自得和温馨,相信朋友收到信后也会有一种读信的 亲切和欣慰。   还没进家门,便有扑鼻的汤的香气袭来。开着锁时,差点儿被感动得掉下泪 来。做女人,是不是就这样?让这些看起来无聊、却能使自己感到温暖和满足的 小事填满自己的一生?                 噩 梦   每天晚上,都要做梦,又有晚上醒来的习惯,所以,有时一晚上做几个梦。 最常有的梦是被人追杀,自己却找不到藏身之处。那个地方,那个被人追杀的地 方,在梦里重复了又重复,多年以来,使我一直迷惑这样的梦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个地方,在我脑中是非常清楚的,可是,却无法描述。我也不知是谁在追 杀我,只知道自己总在奔跑,那死亡的恐惧紧紧地跟在身后。我跑啊跑啊,最后 总是被追上,那人总是用刀来杀我。而我,也在冰凉的刀刺进我胸口那一瞬醒来 。醒来之后,心总是在急跳,那份疼却久久不去。   翻遍了所有知道的解释梦的书,却找不到答案。以前信弗洛伊德,于是从童 年的记忆中寻找线索。可是,生长在那样一个幸福的家庭,对父母,只有无尽的 爱和感激。为了使自己少些迷惑,便归罪于小时候读了太多关于日本鬼子的连环 画。   即使自以为找到了原因,却依然经常做同样的噩梦,而且,人被它折磨得越 来越疲倦。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再后来,听说做梦和身体状况有关,既 然每次醒来都觉得心疼,想必是心脏有什么毛病,可做了好多次心电图,也没查 出任何不正常。   来美国后,发现美国人比中国人迷信得多。书上、电视上经常有鬼鬼神神的 故事。看得多了,我开始把这样的梦和自己的前世联系起来。我以前究竟是谁呢 ?因为什么而又成为现在的自己呢?这种问题想得越多我越恍惚。慢慢地,心里 有了越来越多的恐惧。而噩梦,也越来越频繁。有时,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便再 也不敢睡去,生怕再被它折磨。于是很快养成了开灯睡觉的习惯,晚上一上床, 便开始怕,怕那种挣扎,那种逃亡,那种绝望和恐怖。结果,失眠越来越重,身 体也糟糕得要命,精神上总是萎蘼不振,脑子里也不知每天想些什么,注意力从 未有集中的时候。于是情绪总是不稳定,总是悲观,经常有疯狂的念头。   自从和JB在一起,这样的梦做得越来越少。偶尔做一次,惊醒之后,听他 在身边沉睡,心马上变踏实多了,过一会儿就会慢慢再睡去。经常告诉他,为此 我是多么地感谢他!不做噩梦的人是难以体会那种痛苦的,那种威胁,现在想来 也会使我的心猛然一紧。   可是,前天晚上却又做噩梦了,不过与以前的不一样。   前天有雪,整整一天,就是看着不断降落在地的雪花慢慢地积成一层厚厚的 洁白。不停地回着陌生的和熟悉的朋友们发来的 Mail ,为那份关心那份理 解那份爱感动得热泪盈眶。窗外,那棵巨大的橡树,用红褐色的枝叶无语地托起 落在它上面的白色的精灵们,那份慈祥,让人赞叹。   JB去了学校。看了凯丽的《第一场雪》之后,心里就反复念叨着:“雪不 是飘下来,是直直地落下来,是直直地落下来……”试图去想从前,却突然发现 从前离现在好遥远。许多自己原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事情,记忆起来,却是隐隐约 约,若有若无。就在那头一天晚上,天下着细雨,凌晨一点多了,和另一个小男 孩一起去M家,听他用电子琴奏他写的一首歌。上个星期,M打电话来,说他写 了首歌,在电话那端弹给我听。我不是个有音乐细胞的人,但是,那歌里的悲伤 无奈和恳求,我一听便知。他弹完后,我在这端已是泪流满面。离开他那儿时, 已三四点了。沿着树林里静静的小路走着,听雨点打在树叶上,心里好宁静。那 寒气,刺骨的冷。回到家里,JB还在写他的 paper。待他站起身把我冰凉 的手握进他温热的手,我已泪水盈盈。告诉他说:“有你,真好!”以前,这种 天气我经常哭泣,经常绝望,经常觉得痛不欲生。可是,自从有了他,有风有雨 的天不再使我有任何消极的感觉了。他是个瘦瘦弱弱的大孩子,但靠着他那不宽 阔的肩,那风啊雨啊,便消失了它们原有的那种慑人的威力,反使我觉得了一种 美丽和浪漫。   晚上,告诉JB:“以前,一到下雪天我就忧郁得要死,可现在,好喜欢雪 天,好美好静,可以去想好多好多事情。那白白的雪总是使我觉得自己好温柔。 ”情不自禁地问他:“如果我早一些有你,我是不是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了呢?” 他说:“以后,我会让你每天都过得这样宁静和快乐。”我不知我还需要向这个 世界奢求什么。以前,总是祈求苍天让父母弟妹平安健康,让我找到我想要的那 份感情,现在我的祈祷苍天已经应允。我别无他求了。   睡前,心中一直幸福得有些酸疼,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会怎样?我 怎么能没有他!今生今世,我终于对自己有了交代,就愿这样生活下去。   就这样睡了。梦中,和他在一家餐馆吃饭,过来几个黑人要钱。JB给了他 们钱,留出一块钱说:“我要这一块钱坐车。”有一个黑人转身向他开了一枪。 JB一下子弓着身子扑倒在地,鲜红的血从他背上涌出。我心碎得欲哭无泪,不 停地无声问着自己:“我没有他了,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   从梦中哭醒,脸下贴着的那片枕头已是湿漉漉的。他在旁边均匀地呼吸着, 我放心地叹口气,又睡去。然而,又是噩梦。说是他得了不治之症,在医院里, 我拉着医生的手哭喊着:“请你想办法让我得和他同样的病!让我和他一起死! 我怎能没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再醒来,已是早晨。这一次,再也不愿睡去了。坐起来,看着熟睡的他。黑 黑的头发覆在他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在他白净的面孔上画下两道黑色的弧线。那 样子,就象一个纯真的婴儿。想想自己的梦,感慨万千。就是在梦里,也是要生 死相依的呀!   后来,他笑我的痴。爱怜地说:“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会一直象现在这样幸 福地过下去,永远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刚刚,他看到我的题目,命令般地对我说:“以后,不准再有噩梦!”             不 食 人 间 烟 火   两个月来,几乎一直在外东奔西跑。精疲力竭,却也满心喜悦。看了山也看 了水,也看了相识或未曾相识的朋友。来不及写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所感、 先看中文网。挑几个熟悉的名字看了,梦冉的一文,竟让我感慨不已。   是那篇关于《不食人间烟火》的短文,而且,是“不食人间烟火”那几个字 。一个已很模糊的名字,一段已很遥远的往事,居然在这几个字触动下,清晰地 涌到了眼前,使我欣慰地感到,无论我怎样拒绝成长,怎样固执,在岁月长河的 流逝中,在年华光轮的旋转里,我毕竟也抓住了些什么,尽管,我大部分的时辰 ,常常在虚幻中度过。   二十岁的那年,在北方的那座泉城教书时,认识了一个大我一岁的男孩—— 峰。他是个高大英俊的北方男孩,毕业于杭大电子系,和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阳在 同一个单位。冬天的一天,阳请我吃饭,有峰在场。后来,阳对我说:“峰对你 很有意。他说他喜欢你的气质——浪漫、不拘束。”我说:“我喜欢他满头卷发 。”那时总喜欢带些“硬”气的男孩,觉得男人应象高仓健。峰的头发稍卷,皮 肤很黑,眼细长,高鼻厚唇,很是“酷”。能傍着一个高大的男孩散步,应是件 很开心的事,我常想。   “爱情”进展得很快,如果那是爱情的话。应该是爱情吧,因为我曾心跳过 ,思念过,尽管四十分钟自行车就可到他那。一个星期后,他带我去看电影,那 好象是那个年代恋爱必不可少的内容之一。电影的名字我已忘了,好象是印度片 ,那种能使我哭得泪流满面的悲惨的爱情片。   从电影院里出来,慢慢走在冬夜寂静的柏油路上。我记得有风,风迎面吹来 ,彻骨的凉,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他侧头问我:“冷吗?”我不知是不是 记错了,印象里,他的目光很关切。我点点头。他拉起我的手,放进他的军大衣 口袋里。就在那瞬间,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心底,有汪暖流淌过。我相信,就在 那个时刻我爱上了他!因为,那夜,我们就在寒风中,相依着,一遍又一遍地踱 量我们宿舍门前那条马路。那好象是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路旁法国梧 桐树光秃的枝条,在沉灰的夜色中,如同伸向半空的手。我总低着头,看着随脚 步而掀起的灰呢大衣下摆,听着两人“沙沙”的脚步声,直想合上眼睛,把梦境 般的时刻留住。   那时还没从初恋的痛苦中解脱。心苦得象青涩的橄榄,每个日子,咀嚼之后 ,都在胸口留下股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辛酸。所以,在刚和峰来往的那些天中,我 好象是从梅雨连绵的春天一下子跳进艳阳普照的夏天,整个人清爽轻快如天空的 鸽子。我们每天都见面,我不坐班,每天五点准时在他宿舍等他下班——他给了 我一把钥匙。然后,他便做饭,吃饭后,和他室友还有阳一起看电视,看电影, 或摸黑爬千佛山。   他很体贴,知我爱吃鲜鱼,喝鸡汤,总骑自行车去农贸市场买来,尽管在当 时,对我们大学刚毕业的人来说,这还是很贵的。当他不知是累得还是被风吹得 满面通红地提着网兜进门时,我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在那几个日子里,我常神 志恍惚地以为我很幸福了,虽然那不是我梦想中的,却也是我不易得到的。我每 天都给他写信,是从信箱里寄走的,述说对他的感激和感觉。他从未提起他读了 这些信后想的是什么,总是短短的一句话:“信收到了。”   那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我便有些烦了。那时的我,总刻意追求一种所谓的 “浪漫”,总觉得生活都应象我看过的小说,而爱情应是花前月下,是诗,是画 ,是两双眼睛的凝视,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和谐默契。可我和峰之间没有这 些。我们从不谈诗、谈小说、谈艺术。他说他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打乒乓球 ,打篮球,踢足球。他和我谈的是怎样刚到单位就入了党,怎样和教育厅长混得 很熟,想怎样在不久的将来“立住”,怎样布置将来的家……我感到“爱情”被 “俗气”了,被“油盐酱醋”了,而这对我来说,是不可容忍的——我怎能任自 己的感情世界世俗化!   终于有一天,我对他说:“不要再和锅碗瓢盆打交道好不好?你是男人,你 才二十一岁!省点时间,看点文学艺术的书,这样我们的共同语言会多些。你们 单位有食堂,我们去食堂买着吃就是了,我不在乎吃得怎样。”他很吃惊很受伤 的样子看了我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不过,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做饭了。   那时,看了张承志《北方的河》后,很被其中的浪漫深沉所感动和兴奋,忙 借来,送给峰看。两天后,问他感觉怎样,他说还没看呢。又过了两天,再问, 他说看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我失望气愤极了。告诉阳,阳不经意地说:“我早 就知会有这样的结局了,所以,在你和峰的事上,对他对你我都没鼓励过——你 们相差太远。你比我们中文系的大部分人都中文,总把生活当小说来过。峰又是 个很实际很理智的人,是个能脚踏实地过日子的人。所以我从没期望你们在一起 会长久。你们已相处了快一个月,这比我预料的要长。”他笑笑。阳是很知我的。   我给峰写了封信,说了我的失望和悲哀,我告诉他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路似乎 已到了尽头。两天后再见他时,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吃饭时,他沉默得很,我也 无话可说。那天晚上,是阳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对我说:“峰问我你是不是不 食人间烟火,他觉得和你在一起很累,虽然他说若和你分开他会很难过。”   峰隔天便去南方出差了,在无锡,他寄来一封信,信里写了些什么我已不记 得了,大致是说我们差得太远,不如早些分开。尽管这也是我的想法,可他的确 是个很不错很帅的男孩,令我当时的虚荣心在女伴中很是满足。所以,我还是挺 伤心。阳接到我的电话后赶来时,我还在流泪。不过,峰的信里有两句话我还是 记得很清楚:“就要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分手了。在这分别的时候,我该送点什么 给她呢?就送盏台灯吧,为她照亮以后的路。但我永远记得,我们相逢在春暖花 开时。”当我给阳读到这段时,我破泣而笑:“相逢在春暖花开时?用词不当! ”也就是在那封信里,他说他读不懂我写给他的那些信。   峰回来后,送来台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散步。当走到我们常经过却从没 进去过的一个小树林时,我停住步,说:“进去走走怎样?应该是很美的。”“ 我没这么多闲情逸致,”他有些不耐烦地说。站在林里的小径上,我们看着前方 ,默默无语。我感到,对我来说,他依然是个很陌生的男孩。但同时,那种离别 的心痛和无奈也慢慢席卷而来,我情不自禁地悲哀哽咽起来。“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正当我很入情 地念着时,他说:“这不是演戏!”我突然一震,如梦初醒。   半年后,我便又回上海念书去了。那时,听阳说峰已有了女朋友。八七年秋 天,去北京时经过泉城,去看阳。在新开张的“海外海”酒家,我和阳对面而坐 。记得那是黄昏,落日的余辉穿过绿色的窗纱,照在桌上。我看着泉城牌啤酒的 泡沫慢慢地从玻璃杯溢出,淌在桌面上。阳说了句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话: “你太爱幻想,太浪漫,太疯狂。你能成为好朋友,也许,也能做个不错的恋人 ——对某些人来说。但你成不了好妻子,因为你不知什么是现实,怎样过日子。 ”而我,就象听到了对自己的宣判,直到手中的烟烧疼了自己的手,才回过神来 。就是那时,阳告诉我峰已结婚。我问和谁,他说:“当然和他那个女朋友了。”   八八年秋天毕业回去,峰已有了个小男孩。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从阳家出 来,看到峰在前面走——我惊讶地发现,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短,我却仍然 能认得出他的背影。   从那以后,我又过了几年“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那些日子若写进小说, 应是很浪漫的,可现实中,给我带来的是辛酸、沧桑、孤独和无所适从的感觉。 总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总感叹没有人能走进自己的灵魂,感叹在这个世 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回声。   不知从哪一天,突然顿悟了:原来浪漫就在日常生活中,在衣食住行里。顿 悟后,从天空回到地面,感觉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安慰和欢喜。生活慢慢充实起来 ,爱情也完美稳定了。心不再孤苦伶仃得酸涩,而日益平缓舒展。如果有人再问 我什么是浪漫,我想我的回答可能是:下厨房做两个色香味俱全的菜;每天多花 五分钟想想该穿什么衣服;饭后沿着青青草地散半小时步;睡前看一会小说,或 写一首诗,不管有没有人读;和朋友聊天,或出去跳舞;周末清扫一下房间,听 听音乐,或出去烤肉……浪漫应是自己活得快乐,在日常的生活中,给自己寻找 和创造些新奇和兴奋。而象以前那样刻意地去谈诗,谈小说,谈所谓的文学艺术 ,只能使自己也使别人累——没必要。                 三 毛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她走来了,穿一身五彩的衣裳,擎着一枚青青的橄榄果。她的双眼,疲惫而 哀伤。沙漠里,没有水,也没有绿洲,只有夕阳,燃烧着地平线。   秋天的阳光下,她和荷西趴在墓园外的栅栏上,默默注视那一个个长眠的灵 魂。那是个神秘和平的地方。   她双手捧起黄土,掩埋了他。殷红的血,顺着指尖滴下。她一遍遍地抚摸着 被风雨侵蚀过的木质墓碑:“马利安·葛罗·荷西——你的妻子纪念你。”   梦里花落知多少。她牵着那匹哭泣的骆驼,终日在沙漠里行走。她就这样在 沙漠里流浪吗?   这是十几年前,第一次读了三毛的书后,在本子上写下的几句话。那时,只 觉得她好可怜,在那样年轻的时候,便失去了自己深爱的人。看《梦里花落知多 少》时,泪珠一直在淌,滴到书页上。读了她别的集子后,便为她的洒脱、坚强 、和对周围世界执着的爱,迷得死去活来。从那时起,就开始盼望流浪,盼望那 种当时认为是自然的对自己的放逐。   再后来,稍长几年后,可以想象她的孤独了,一种属于灵魂的寂寞。“她活 不久的,”我对朋友宣称。“她的世界太完美。她拥有过的一切太完美。她以后 再也难以得到那般完美的东西。她不会允许自己失望的,她承受不了那种失望将 给她带来的幻灭。她会夭折。”   再后来,她死了。记得从《中央日报》上读到这一消息那天,天下着雨,是 个黄昏。一个朋友特意送来那张报纸,说:“我知道你很爱三毛,你可能想知道 有关她的一切。”说完,她就走了。外面的天是灰中泛黄的颜色,我站在门内, 面向外看那张报纸。上面还有她的一张照片,枯瘦的手指,夹着一支正燃的烟, 两只看来总那么忧伤的大眼睛,很茫然地看着一个空蒙的不知在哪里的远方。我 只觉得在胸口有那么一阵尖利的痛,心中一遍遍地问着:“三毛,你怎么可以这 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曾说过“活着就是对死者最好的安慰”,她曾说过她体会到了失去荷西的 痛和阴阳两界无法触摸的无奈,所以,她不会让父母,让爱她的人,去遭受同样 的悲苦。可是,她竟然一字未留就独自走了……   又过了几年,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早早离去。她是一个疲倦了的演员,她 自始至终在给别人编故事,而她自己,是那样地入戏。她以为她书中的世界就是 她现实的世界;她现实的世界,就是她故事里的世界。她把一切都完美化,把亲 情,友情,爱情,把红尘凡界。而我们所有的人,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三毛,以为 三毛就是那个哼着《橄榄树》,自然、自在、自由、浪漫、多情、刚强的女人。 我们没能察觉她的孤独,在她与我们同在的时候——她的故事,欺骗了我们,使 我们在她寂寞的今生,未能走进她的世界,她灵魂深处的愿望,用我们同样的孤 独和寂寞,填补她心中那个空荡的角落;在她面前,种起一方橄榄树的荫凉。我 们活着,可我们已没有她,这哀痛,将与没有她的世界里那份孤寂同在吧?   她提前离去,是因她再也无力演下去,再也无力顺着我们,这些残忍的冷漠 的观众们的愿望演下去。现在才想起多年前她说的几句话,那是别人问她如果能 从头再活,她会要一种怎样的日子时说的。她说,她要好好交一场朋友,生一打 小孩。而我们当时,又有谁深深地真切地体会到了她的孤单和无奈呢?“好好交 一场朋友”,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给了她太少的理解和慰藉?“生一打小孩”, 是不是她太渴望做一个平凡的一般的女人?是不是她无法“平平淡淡,从从容容 ”,是不是她无法“真”,她才无可奈何地带着没有好好交一场朋友,没有生一 打小孩的遗憾永远离开?   不禁想起她和王洛宾的故事。她曾希望他是她的“拐杖”,可他……哦,不 说也罢。可以想象她的失望和绝望……   三毛,愿你孤独的灵魂安息。你给我们编了无数美丽的故事,而那些有你的 岁月里所给我们一生留下的,已足以让我们深深地记忆你,怀念你,痛恨失去你 。因此,我们孤独。   有一天,我们孤独的手,会挽起你孤独的手,那时,你会继续与我们同在吗 ? (《新语丝》9503)